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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1章  暴風雨前夕,總是格外寧靜。

    “游戲方面, 確定了該確定的,拿回了該拿回的,現在我們只差兩名, 不, 準確來說是一名玩家魔盒數達標, 就能開啟最終之戰。”

    “中樞大腦死亡,造物主被封, 我們已經向潘多拉吹響了宣戰的號角,眼下的平靜只是暫時的,祂們不會善罷甘休,只會將更加猛烈且不可名狀的進攻推向我們。”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對于我們弱勢方來說是弊大于利的,所以我們必須要搶在潘多拉的下一輪進攻降臨前, 率先開啟最終之戰。”

    “從老黎他們的上一局游戲, 我們命名為‘人類幸福度監獄’的副本結束, 到現在, 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處里已經以最快的速度, 發動并集結了可以為最終之戰調動的所有力量。”

    “戰略用品、實驗品、改造藥劑等你們可能需要到的一切物資,也都已經準備完畢, 最頂尖的醫療組、研究組、監測設備等, 也在隨時待命。”

    “三天。”

    封肅秋銳利的眼從鏡片后抬起:“處里只給你們三天, 最后調整你們的狀態, 三天后, 就要進行第一輪篩選,通過篩選的首選玩家, 將嘗試第一次魔盒贈與。贈與成功,最終之戰立即開啟。”

    三天?

    在座的十幾名玩家都被封肅秋吐出的這個數字驚了一跳,面上露出或躊躇滿志、或惴惴不安、或若有所思的神色。

    “封處,之前不是說第一輪篩選要等至少半個月嗎?現在怎么這么快?”李清洲率先開了口,“全世界絕大部分勢力都在打擊救世會,他們藏了起來,一時不太敢興風作浪。”

    “天空破洞也在我們的實時監控下,以實驗品做了防護隔離,潘多拉想要再降下高維意識寄生,也不容易。而且,裴所長上次也說過,短時間內,潘多拉不會再進行類似降下愿望世界的操作,因為那對祂們來說也不是什么簡單的事,難以復刻。”

    “現在,前期準備已經完成,我們是該抓緊時間進行最終之戰,但我覺得,最終之戰是以玩家們為主體,也要更多地考慮到玩家們的實際情況,三天實在有點太緊了。”

    李清洲沒有絲毫保留,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是協助管理基地玩家的處里人員之一,對玩家們的情況非常了解。

    首選名單發布后,名單上的玩家,包括他,就開始在為接受大量的魔盒贈與做準備,可很多事,不是在準備,就一定會增長成功幾率的。至少在他看來,大部分玩家還都沒有達標,他也不例外。

    封肅秋捏了捏眉心:“這就要說到我們現實世界所面臨的新情況了。”

    “處里之前也認為,我們的時間雖然不多,但也不會太少,只要潘多拉的新動作還沒顯露,我們就還可以抓緊時間,做更多更充分的準備。雖然搶先開啟最終之戰是我們已經確定的想法,但能在允許的情況下多增加一些保險,便多增加一些保險,總是好的。”

    “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就在昨天,我們得到消息,救世會再有動作,疑似想要進攻岡仁波齊,奪取天空破洞。”

    封肅秋滑動光屏:“處里調集信息,進行分析,認為救世會這么做,很可能是以某種途徑得到了潘多拉的傳訊,要有新動作,或失去造物主后,與潘多拉喪失了聯系,不得不前來奪取天空破洞,重建聯系。”

    “無論是哪種可能,都代表著,之前虛假的寧靜已經被撕破。”

    “兔子急了還會咬人,更何況是本就不能以常理揣測的救世會的瘋子?”

    “他們向岡仁波齊集結,絕對是要鬧出大事。不管他們或潘多拉的計劃具體是什么,成與不成,我們都不能再拖了。”

    “我們已經跟潘多拉徹底撕破了臉,祂們再不會像當初降下愿望世界一樣,仍給人類殘留美夢了。”

    “這一次,是你死我活。”

    封肅秋神情肅穆:“我知道欲速則不達,大家的狀態還欠缺不少,但我們沒有時間了。我們一直在監測天空破洞,監測能量波動,監測King魔盒內的造物主殘留意識的狀態,但仍無法確定,潘多拉是否還會像曾經降下愿望世界一樣,再給我們打上一個無知無覺的措手不及。”

    “我們賭不起。”

    “如今,雖然還不到要啟動臨時緊急方案,以實驗品拖延時間,讓大家直接就贈與魔盒,開啟最終之戰的程度,但也相差不多了。”

    “三天,是研究所估算出的最大時間。”

    封肅秋環顧四周,神色沉凝:“處里不希望看到臨時緊急方案當真啟動的那一天。”

    會議室內一片寂靜。

    一塊塊沉甸甸的巨石壓在了玩家們心頭,令他們原本染在眼角眉梢的新年喜色都褪去不少。

    前所未有的緊迫感讓他們擰緊了眉頭。

    而緊迫,很多時候卻并不能實質性地改變什么。

    無法承受魔盒贈與的玩家依舊無法承受,無法勘破一百魔盒的玩家也依舊無法勘破。

    三天時間,除非是謝長生這樣本就接近魔盒破百的玩家,否則三天前是什么樣,三天后也仍舊是那樣,不會有什么特別的改變。這不是玄幻小說,主角總能在危急關頭臨陣突破。

    半個月或許能有點說法,但三天絕對沒有。

    在座的所有玩家都明白這一點,所以才會如此憂慮苦惱。

    李清洲也明白這一點,所以才會提出質疑。

    當然,封肅秋也知道這些,所以他的目光從一開始就不是放在在座的大多數玩家身上。

    他看向的一直都是謝長生和李清洲,還有另外三個魔盒持有數非常接近魔盒排行榜,狀態也相對較穩定的玩家。

    黎漸川對處里這個臨時改變的決定其實并不意外。

    早在昨晚,他把邊境異動這件事告知處里,讓處里去驗真偽時,他就已經做好了一兩天內就開啟最終之戰的準備。

    之前一個多月的風平浪靜,其實就是在人類幸福度監獄副本后,潘多拉與人類達成的一種心照不宣的微妙默契。

    人類需要時間來準備最終之戰,潘多拉也需要恢復受創的狀態,重新積蓄力量,阻攔人類,或摧毀最終之戰。

    暴風雨前夕,總是格外寧靜。

    而現在,突如其來的針對岡仁波齊的隱秘行動,或許就是這場風暴樂章霍然拉開的序幕。

    人類與潘多拉,總有一個要占據先手。

    最好的情況便是人類為先。

    可第三名最終之戰玩家,卻沒那么好選。

    一旦贈與失敗,玩家發瘋失控都是小事,當場撐爆死亡也不是沒有可能。這是以人命為代價的一次性的嘗試。

    處里也是左右為難。

    三天,是一個經過多方研討,得出來的期限。

    “好了,接下來說說具體的安排。”

    封肅秋等了一會兒,看眾人消化得差不多了,才繼續說道:“首先,處里肯定是要破壞救世會對岡仁波齊的計劃的,并對天空破洞加強監測,隨時準備啟動多種緊急預案……”

    “其次,就是關于你們這些首選玩家的安排。從今晚開始,所有玩家劃分組別,分批跟隨研究隊伍,盡快撤離岡仁波齊基地,前往巴蜀的七號備用基地。”

    “到達七號基地后,會有專門的專家接手你們,幫助你們調整狀態,穩定并壯大精神,必要時會采取一定程度上的改造手術,動刀的是裴所長,一切都只為備戰三天后的魔盒贈與,按自愿原則選擇。”

    “未來三天,備選名單的玩家也會陸續抵達巴蜀附近,看情況進入七號基地……”

    封肅秋簡單說著可以告知玩家們的部分行動安排。

    會議桌上,所有人面前的電子紙都亮起了微光,是傳輸過來的具體行動安排和分組。

    說完最要緊的正事,封肅秋又快速講了下從黎漸川和寧準今天凌晨提交的完整記憶報告里提取的關鍵信息。

    信息之一,是關于世界各地涌現的“啟示”。

    得到第一周目記憶的黎漸川已經可以確定,這些啟示本質上都是重啟后,他放進來的來自真實世界、愿望世界的漏洞。

    重啟的時間混沌,讓真實、愿望與已經被闖破的最終之戰重疊交錯,導致許多相關線索掉入了重啟世界,成為了所謂的啟示。

    這是黎漸川故意為之。

    這些啟示,其中一部分是他主動留下的,為了提示自己,或掰正某些可能受潘多拉干擾而歪掉的軌跡,比如空白經卷和左珊珊收到的信。

    還有一部分是無意間漏進重啟世界的,比如刻著Ghost的銘牌,它來自于黎漸川的第一次最終之戰,而處里收入的與黎漸川相關的電影票、照片、名單、便利貼等,則是來自第一周目或真實世界。

    除了這些與黎漸川這個重啟者相關的,還有一些啟示,是很多人類無意間留給或漏給他們自己的。

    正是這些啟示,勾勒出了眼前之外的真實,真正地“啟示”到了他們。

    信息之二,就是黎漸川第一周目最終之戰前曾在白夜研究所,用“命運之眼”看到的人類未來。地球終會毀滅,可能是因為戰爭,也可能是因為天災,總之,人類的未來就是沒有未來。

    而所謂的最終之戰,一定會出問題,而到時候,人類想要驅逐潘多拉的唯一辦法,就是利用最高契約,解除破維通道。

    “這一點就不多討論了。”

    封肅秋對此說道:“‘命運之眼’,歸根結底也只是一件由地球超維能量催生的實驗品而已。”

    “如果認命,我們也就不會坐在這里了。”

    信息之三,就是寧準的大致情況和他在游戲內為最終之戰做的準備。

    這一部分,封肅秋沒有細說,只言簡意賅地提了兩句,一是寧準是半人半監視者,但可以作為人類開啟最終之戰,二是寧準在游戲里有布置,但不要對此太過依賴。

    更多的,諸如,寧準與魔盒曾進行過黑金字塔談判,在談判中寧準獻祭了自身,但心臟卻被救世會奪走,之后愿望世界和魔盒游戲降臨,黎漸川進入游戲,打破束縛,與魔盒簽訂契約,讓寧準復活,以舊有的精神體為根基,成為了監視者,再度生出完整的軀體,卻又在最終之戰再次失去心臟,以魔盒替代,等等曲折隱秘的信息,封肅秋只字未提。

    這些內容保密等級極高,除去黎漸川和寧準兩個當事人,整個華國知道的人都不超過一掌之數。

    關于魔盒談判的細節,更是只有黎漸川和寧準兩人知曉,其余人沒有回想起相關記憶,即使兩人想說,他們也無法獲知。

    而這一部分有這么多不能說的,卻還要在會議上點出來的原因,也只有一個,就是一定程度上消除玩家們的信息壁壘,讓大家對當前的情況有個大致的了解。

    一場會議,從下午兩點開到五點,總算交代完畢,安排妥當。

    眾人散場,趕回去收拾行囊,首批撤離時間定在晚八點,只剩三個小時不到了。

    黎漸川、寧準、謝長生、李清洲,和一個魔盒持有數四十二、贈予成功率僅次于李清洲的名叫陳沛然的玩家被分到一組,可以說,這一組就是處里最為看重的希望小組,毋庸置疑地被安排在首批撤離隊伍里。

    時間緊,黎漸川五人散會時簡單打了個招呼,便都趕回去收拾東西。

    晚八點。

    基地停機坪的巨大玻璃罩緩緩打開。

    銀白色的戰機無視強勁的風雪,穩定地拔高升空,沖向天穹。

    “這待遇真不一樣了,最新型號的隱形戰斗機都坐上了……”

    陳沛然是個三十來歲的娃娃臉,上了飛機,一邊按照提示往身上扣安全裝置,一邊驚奇地左看右看。

    “都這種時候了,總要動點真格的。咱們突然有這么大的撤離動作,也怕被盯上,防患于未然。”一名女研究員笑著道。

    與黎漸川五名玩家同乘的,除一名戰機駕駛員外,還有三名特勤和八名研究人員、醫療人員。

    他們都是對處里相當重要的人物。

    這架戰機是第三架出發的戰機,前兩架戰機坐了誰,除戰機內的人外,無人知道。

    在這些戰機之中,還有一些無人駕駛直升機,虛實掩護,保密第一,就是這次撤離行動的主要方針。

    “那我們這次要飛多久?”

    陳沛然與女研究員隨意聊著。

    戰機的位置是十六個人背靠艙壁,面對面坐成兩排的,雖然等會兒飛行起來,艙內噪音很大,但有通訊耳機,彼此聊起天來還是十分方便的。

    “這種型號的載人戰機都經過改造,正常情況下從岡仁波齊到巴蜀,最多只要一個小時。”

    女研究員道:“不用擔心,快得很,睡一覺,一眨眼就到了……”

    黎漸川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他們放松氣氛的閑聊,邊抬眼看向自己身旁的寧準。

    寧博士已經扣好安全裝置,開始閉目養神了。

    黎漸川把手墊過去,給他撐著脖子,方便他睡得舒服點,然后轉頭望向坐在另一側的李清洲。

    李清洲似乎沒注意到他的目光,正低頭摩挲著自己作戰服的衣角,不知在想什么。

    “過去的事,你想起了多少?”

    黎漸川低聲問。

    李清洲一頓,抬頭看來,清俊的臉上帶著夜霧一般的悵惘:“不多也不少……小冬也好,韓林也好,變成現在這個世界的樣子,不是他們所希望的,但能擁有現在這個世界的結局,或許……也不賴吧。”

    黎漸川張了張嘴,卻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戰機起飛,嗡鳴聲巨大。

    李清洲低低的聲音幾乎被淹沒:“黎隊,你說這次,我們會成功吧?”

    “會,”黎漸川望著舷窗,看到雪山的影子漸漸沉落,被埋入風雪的下方,群山萬壑,渺渺遠離,“我有預感,我們一定會成功。”

    “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負擔。”

    他道:“好好調整,你第一周目的精神強度絕對是夠的,現在需要穩定、恢復,找回那種強度,才能接受贈與。”

    “我明白。”李清洲應著,緊繃的表情微松。

    機艙內交談的聲音漸漸消失。

    所有人都閉上了眼睛,或在抓緊時間補覺,或在養精蓄銳,默默沉思。

    過了大約有半個小時,戰機的廣播里忽然傳出刺耳的警報聲。

    “滴——滴——!”

    “警告!警告!”

    “A301已被未知信號鎖定……A301已被未知信號鎖定!”

    黎漸川猛地睜開雙眼。

    幾乎是下意識地,他循著直覺,第一時間望向了舷窗外的某個方向。

    極遠的空中,似乎出現了一個極小的黑點。

    這個黑點肉眼可見地擴大,以遠超戰機的超高速度,正朝他們而來。

    不,那不是黑點——

    黎漸川的瞳孔驟然緊縮。

    那是一顆散發著實驗品氣息的詭異導彈!

    第542章  敵襲!

    “敵襲!”

    黎漸川立刻打開通訊系統。

    “是實驗品!”他道, “開啟導彈攔截系統和實驗品干擾裝置!”

    機艙內的所有人瞬間驚醒。

    戰機忽地劇烈震蕩側翻。

    危急時刻,飛行員似是及時反應了過來,駕駛戰機提速上沖, 躲避導彈。

    同時, 戰機最新型的防護罩展開, 自帶的導彈攔截系統和實驗品干擾裝置被開啟。

    拖著尾焰的特制攔截彈一枚枚射出,刺猬一樣的虛幻尖刺自戰機某處長出, 像數根天線,散發出奇特氣息。

    所有A系列新型戰機,都與一件名為“失控信號”的實驗品進行過結合改造,具備可讓大部分實驗品短暫失靈的干擾裝置。

    “全體原地待命,啟動軀體醫療防護,檢查安全裝置!”

    黎漸川迅速作出判斷。

    一片天旋地轉里,寧準的手伸出, 抓住了黎漸川的肩膀。

    “不一定能攔住……”

    寧準望著舷窗外, 一雙桃花眼微微瞇起, 語速極快:“這不是單純的實驗品。它是至少以一種實驗品為基礎, 多種實驗品結合,改造而成的。最重要的, 是它的核心,被摻入了極少量的高維意識碎片, 應該是來自于融合計劃前的造物主, 這是救世會的秘密武器之一……”

    他話音未落, 黎漸川便見夜空中的詭異導彈絲毫沒有受到實驗品干擾裝置的影響, 仍如長了眼睛一般, 靈活地躲開了戰機射出的一枚枚攔截彈,高速追擊而來。

    轟的一下, 導彈射中了防護罩!

    戰機遭受重擊。

    機艙所有人都牢牢扣著安全裝置,可仍在猛烈的沖擊下控制不住身軀,搖晃甩動,頭盔撞擊。

    但幸好,防護罩承受住了這一擊,沒有碎裂。

    “有……問題!”

    女研究員的聲音艱難地擠出,響在隔絕了轟鳴聲的通訊頻道內。

    下一刻,更加刺耳的警報聲響徹機艙。

    “超能防護受損!”

    “受損程度百分之十五,請盡快修復……百分之十八,請盡快修復……百分之二十三……”

    黎漸川心頭一緊,目光死死釘在導彈射中的位置。

    導彈沒有擊碎防護罩,卻也沒有在爆炸后隕落云層,而是黏在了防護罩上,崩散出了一團團帶著火花的綠色膿液。

    膿液蔓延擴散,以一種奇詭的強烈腐蝕性,侵蝕著防護罩,向內滲透。

    黎漸川毫不猶豫,當即呼叫飛行員:“緊急迫降!”

    “立刻緊急迫降!”

    第二道轟擊到來。

    是來自另一個方向的第二枚導彈。

    防護罩上的膿液蔓延更快。

    戰機在夜空上翻滾,防護罩的光芒與爆炸的火花將云層燎作一片熾紅的火原。

    女研究員的聲音艱澀而響亮:“這應該是以實驗品‘復仇導彈’為基底的改造實驗品,研究所有‘復仇導彈’的資料,也尋找過這種實驗品,想要進行過相關研究……”

    “按‘復仇導彈’的原始數量看,這種改造實驗品最多不超過十枚,要啟動,就必須全部啟動,不能保留!”

    她的語速快得驚人:“現在有兩枚用在了我們的戰機上,剩下不到七枚,肯定用在了其它戰機身上,今晚起飛的飛機包括直升機共有十三架,不可能全部遭遇襲擊……有內鬼,或有誰被控制,泄露了信息,讓救世會只鎖定了十三架飛機中的一部分!”

    女研究員說話的同時,戰機仍在提速,黎漸川接向飛行員的通訊頻道內靜悄悄的,沒有回話。

    黎漸川神色微變,目光卻倏地沉靜下來。

    “清洲,看好大家!”

    黎漸川轉頭對李清洲說了一句,一把解開自己的安全裝置,彈射出去,抓著機艙上方的欄桿,三兩步沖向駕駛室。

    寧準給謝長生遞了個眼色,起身緊隨其后。

    黎漸川撲到駕駛室與機艙連接的安全門前,一個多余的動作都沒有,直接凝聚全身的力量,砰砰幾拳,暴力破門,闖進了駕駛室。

    戰機駕駛室內,飛行員歪倒在座椅上,臉色青白,已經沒有了呼吸和心跳,只有雙手仍像是有血肉單獨存活一樣,還在控制臺上移動著。

    “斬斷他的手!”

    寧準出現在門邊。

    黎漸川果斷抽出軍刀,削斷飛行員的雙手,這雙手掉在地上,竟還活著一樣,掙扎蠕動起來。

    寧準一腳踩住,灑出藥劑,這雙手便迅速僵硬,眨眼化作膿水,膿水中浮現出兩只已經死去的長著翅膀的奇怪小蟲。

    “救世會的伎倆……”

    寧準道:“飛行途中戰機是密封的,這種蟲子鉆不進來,應該是起飛前,基地停機坪防護打開的時候……”

    在寧準處理飛行員詭異的雙手時,黎漸川已經將飛行員的尸體從座椅上拉開,嘗試操控這架戰機,修復防護罩,緊急迫降。他多少學過一點開戰機,只是這種最新型號的,他還是第一次碰。

    “岡仁波齊一定已經出事了。”黎漸川冷靜地操作著控制臺。

    寧準扯下緊急聯系裝置。

    岡仁波齊基地、巴蜀七號基地、首都總部,以及周圍可以聯系的各大基地和官方秘密單位,全部沒有響應。

    “潘多拉干擾了衛星。”

    寧準緊緊抓著座椅,在宛如巨震的搖晃中,聲音出奇的清冷鎮定:“你在全維度互動平臺看到的信息,可能是真的,但救世會也發現了,做出了應對,提早發動了進攻,也可能是陷阱,只為逼出岡仁波齊基地重要人物的撤離,從而鎖定我們。”

    “開啟最終之戰的玩家對處里太過重要,得知救世會要進攻岡仁波齊,不管是真是假,處里都沒辦法再把我們放在岡仁波齊。”

    “處里不敢賭。”

    他簡短而快速地捋清了現在的情況。

    “還能迫降嗎?”他明白當務之急,“不行的話,立刻跳傘,再拖絕對會更糟。這是空中,我們受限太大,可以飛行的奇異物品很少,能在這種時候動用的實驗品更是少之又少,我們沒辦法,只是活靶子。這個高度跳傘……我用所有的防護型實驗品作掩護,盡量保證大家的安全。”

    黎漸川確定了緊急按鈕,一拳砸開。

    “處里考慮到了可能半路遇襲的情況,也給了我一件實驗品,”他迅速起身,“控制臺失靈了,沒法緊急迫降,我只能打開緊急按鈕,暫時穩住機身,放緩速度,不再沖向更高……”

    “走!”

    黎漸川攬住寧準,兩人沖回機艙。

    “救世會的襲擊,戰機失控,飛行員死亡,”黎漸川一眼掃過謝長生等人,“沒有別的辦法了,立刻跳傘,處里準備了實驗品保護大家,所有玩家也都看情況,適當動用實驗品!”

    “白杉,你第一個跳!”

    黎漸川指定了一名處里的特勤打頭陣:“三十秒后出艙!”

    聞言,其余十四人,不論是常年出生入死的特勤,還是極少經歷如此險境的研究人員和醫療人員,竟都還算冷靜。

    剎那的怔愣后,所有人都行動起來,按照黎漸川的排序,準備跳傘裝置和氧氣裝置,從座椅上起身,抓著欄桿,依次前往機尾。

    沒有人提出異議,沒有人問東問西,他們雖是臨時的隊友,可越是這種緊急時刻,便越要賦予彼此最大的信任。

    黎漸川開啟安全閘門,狂風灌入進來,裹挾著高空的低溫。

    作戰服起到了一定的溫度調控作用,可仍讓大部分人都瑟瑟抖了一下。

    迎著狂風,特勤白杉率先跳出機艙,緊接著是陳沛然和李清洲。

    黎漸川在一旁,取出一個琉璃色的泡泡機,只有巴掌大,每跳下一個人,他便吹出一個泡泡,包裹住他們。

    寧準、謝長生和醫療人員、研究人員們一起,在中間跳下,以便用自身可在現實調動的實驗品應對突發情況,接應前后的人。

    黎漸川和另一名特勤殿后。

    跳傘到一半,寧準與部分醫療人員剛下,戰機的防護罩便砰地炸碎。

    原本黏在防護罩上的膿水再度凝聚,變作無數細長的炮彈,轟擊在戰機上,戰機再次失去穩定,震蕩翻滾,轟轟爆炸。

    有人被波及,發出慘叫。

    “快!”

    “快——!”

    黎漸川拉住險些被顛出機艙的剩余幾人:“繼續跳!戰機要撐不住了!”

    伴隨著他的嘶吼,機艙內亮起火光與電弧,戰機開始解體。

    “快!”

    謝長生護著懷里的橘貓,翻手取出一件實驗品,將自己與另外兩名研究人員連接,一同沖出機艙。

    銀白色的戰機爆炸。

    好似一顆遙遠的星辰,于無垠的夜空閃了一閃。

    十六人全部跳下。

    黎漸川被火浪沖擊著,急速下墜,周身包裹的泡泡都擦出了細微的火花。

    以他的視力,能夠清楚地捕捉到下方同樣墜落的其它泡泡,他邊留意著跳傘裝置的提示高度,邊觀察著其它泡泡的情況。

    突然,在凜冽的風聲中,有一陣陣奇異的怪響傳來。

    像哨聲,又像鳥鳴。

    黎漸川循聲望去,便見遠方云層的輪廓里猛地沖出一大片黑壓壓的紅瞳巨鳥。

    為首的巨鳥頭頂,一個裹著漆黑斗篷的人俯身坐著,正拉開手里一把亮著古怪銘文的大弓。

    “小心!”

    黎漸川的聲音響徹通訊頻道。

    大弓射出一箭,分作漫天流星,與鳥群一同沖出,將空中所有的泡泡盡數淹沒。

    第543章  歡迎來到……最終之戰!

    深夜。

    楚拉山北面, 青藏萬里冰川的某處。

    一片無人林地中,破爛的降落傘如被一口氣吹散了大部分種子的蒲公英,飄搖落下, 掛在樹冠。

    黎漸川從枝椏間滾落, 摔在地上, 撞擊的疼痛讓他從短暫的昏迷中激靈一下,猛地醒來。

    他下意識警覺環顧。

    四周環繞著枯葉落盡的林木, 雪地反射出茫茫微光,驅散了過于濃重的黑暗,令其只余昏昏。

    除了他之外,周圍似乎沒有第二個生物。

    空中遇襲,他利用泡泡臨時的浮空性,以實驗品為武器,同巨鳥群和斗篷人拼殺了一陣。最后泡泡破碎, 他將斗篷人削首, 巨鳥失控, 把他從高空甩了下來, 他在恍惚中扯開了跳傘繩,之后便失去了知覺。

    現在……這是成功著陸了?

    寧準呢?

    其他人呢?

    黎漸川晃了晃昏脹的腦袋, 一邊用力汲取著方才失去許久的氧氣,一邊支撐著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腳, 翻身爬起來。

    他靠在樹上, 緩了兩秒, 取出藥劑, 給自己打了一針, 順便翻開隨身醫療包,快速包扎了下傷口。

    簡單處理完畢后, 黎漸川嘗試了下聯系處里,無果,于是迅速起身,打開指南針,判斷著方位,向外走去。

    安排跳傘前,他在駕駛室留意過戰機的大致位置,眼下根據風向、植被、地形等判斷,也不難猜出自己降落在了哪里。其他十五人也被巨鳥群沖擊了,但有寧準等人在,用一些實驗品影響,應該不會讓大家分散太多,很可能也就在這片區域。

    這種環境下,黎漸川不敢多耽擱,緊盯著信號儀,只想盡快捕捉到其他人傳出的信號,實行搜救。

    在林中走了一陣,黎漸川遠遠望見一面同樣掛在樹上的降落傘,他神色一動,立刻朝那邊奔去。

    跑了沒多遠,信號儀上便出現了一個綠色的光點。

    黎漸川沒有忘記女研究員在機艙內說的關于內鬼和被控制人員的猜測,他循著指引過去,小心靠近,沒有貿然喊叫。

    很快,他看見了綠點所在,巨石后蜷縮著的那道人影。

    是寧準!

    黎漸川心頭一緊,警惕四周的同時快步沖了過去。

    但剛沖出沒兩步,他的大腦便忽地一陣眩暈。

    好像被一柄帶尖的巨錘砸穿,他的頭顱炸痛,身體剎那失去感知,栽倒在地。

    一個深黑的漩渦出現在了他的精神深處,緩慢而瘋狂地吸食起他的意識與思維。若非他現在的精神力量已相當強大,只怕連思考的能力都會在瞬間喪失。這熟悉的感覺立刻讓黎漸川想到了他曾遭遇過一次的,寧準于現實世界的精神失控。

    他再顧不得許多,竭力調動起自己的精神力量,撐起軀體,跌跌撞撞朝寧準爬去。

    “寧準!”

    黎漸川渾身滲血,一把將人抱住。

    寧準蜷縮顫抖的身體微微一僵,一張刮著血痕的蒼白面孔緩緩抬起,空洞的桃花眼漠然轉動著,好一會兒,才定落在黎漸川的臉上。

    “寧準,看著我!沒事了,我在這兒……”

    “沒事了……”

    黎漸川捧著寧準的頭,垂下眼,與他眉心相貼,將自己的精神力量傳遞過去。

    這是他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情,只是在曾經的拉薩機場里,十八歲的他還太過弱小,只能陷在少年瘋狂的精神漩渦里,痛苦而無能為力。

    不過,現在不同了。

    很快,以巨石為中心,扭曲著向外擴散的精神力量慢慢平息、消失。

    寧準的雙眼顫動了一下,緩緩抬起,找回了神采。

    “謝謝黎老師,”他慢慢扯起嘴角笑了下,嗓音還有些沙啞,“那群巨鳥有點難纏,都是改造物種,不多用幾樣實驗品不行。但這畢竟是現實世界,一次性動用實驗品太多,就是會對精神造成很大的影響。”

    “要是沒有黎老師投射進來的精神力量,我凍成冰塊,可能都還沒自我恢復呢。”

    寧博士的重音咬在一個射字上。

    黎漸川知道他是見他緊張,故意在放松他的神經。

    “還能說騷話,那確實是沒事。”

    黎漸川用鼻尖撞了撞他。

    寧準笑了笑,偷親他帶著血痕的下巴。

    “休息一分鐘。”

    黎漸川起身,半抱著寧準,檢查他的傷勢,給他處理傷口,注射藥劑:“給這藥一點時間,血差不多止住了,我們就動身,去找其他人。你左腿骨折了,還有貫穿傷,等下我背你。”

    “不要,”寧準手臂摸上黎漸川的肩背,“你背上都是傷……我好像摸到你的骨頭了。”

    黎漸川瞥他:“瞎扯。”

    一分鐘后,黎漸川強硬地把寧準拉了上來,背起他,繼續搜尋其他人。

    寧準沒能拒絕,不可撼動的理由之一就是他瘸了,而黎漸川沒有,在這片山林,黎漸川扶著他遠沒有背著他行動方便,速度快。為了不拖累搜救速度,寧準只能爬上來。

    “就是在楚拉山附近。”

    寧準拿著信號儀:“距離巴蜀也不遠,但單憑我們兩條腿走,肯定是走不到的。”

    “除非動用實驗品。”

    “可我們手里合適的實驗品幾乎沒有,隨便動用,也很可能會引來救世會的追兵。”

    “他們在攻擊戰機前,應該不清楚我們具體是在哪一架戰機上,只是依靠某種方式,鎖定了一部分他們認為比較重要的,否則我們跳傘時就不會只有一個救世會成員驅使巨鳥群而來,而是有一排救世會成員在底下等著我們。”

    “不過現在我們為了逃生暴露了太多,他們大概已經明確鎖定了我們,準備分散出主要力量的一部分,來追擊我們了。”

    “這樣岡仁波齊的壓力或許能減輕一點,但我們的處境也會更加危險。奪取岡仁波齊的天空破洞,和清除最有可能開啟最終之戰的玩家,絕對是他們這背水一戰的主要目的。”

    黎漸川道:“看來我們沒什么時間了。”

    “是的。”寧準道。

    黎漸川沒再說話。

    寧準小心地摟住黎漸川的脖頸,將頭靠近,口齒間呼出的白汽像霧一樣,在黎漸川的眼前裊裊散開。

    “看看長生他們的情況再說吧。”

    寧準輕聲道。

    謝長生他們的情況算不上好。

    在黎漸川帶著寧準繞出山林,行進沒多遠后,他們便撞見了也同樣正在搜救其他人的謝長生三人。

    三人中,謝長生受傷最輕,李清洲還能行動,陳沛然傷勢最重,腸子掉出來了一大截,高燒昏迷。謝長生給他做了個簡單緊急的手術,配合特效藥劑,算是勉強吊住了他一口氣。

    五名玩家會合,李清洲展開電子紙里存著的老地圖,點出一個距離不遠的位置。

    那里有一處廢棄的能量監測站,有還沒報廢的簡易醫療設備,李清洲帶隊做任務時曾在這里落腳過。

    他提議由他帶著傷勢最重的陳沛然和腿腳不利索的寧博士先去這里,穩住傷情。

    黎漸川沒有異議。

    剛剛會合的五人達成一致,沒多耽誤,再次分頭行動。

    黎漸川和謝長生繼續找其他人,約定最遲三個小時,一定會回監測站一趟。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黎漸川和謝長生加快搜索速度,擴大搜索范圍,很快便找到了剩余的十一個人,其中三人死亡,五人重傷。

    黎漸川和謝長生輪流護送傷勢嚴重的人去往監測站,并收殮了犧牲人員的遺體,就地掩埋。

    兩人搜救能如此之快,還要多謝寧準。

    他在下落時使用的實驗品中的一件,將所有人都勾連在了一起,即使被巨鳥群沖撞,也沒有分散太開,否則這場襲擊,死亡人數恐怕遠不止這些。

    大年初二凌晨三點。

    黎漸川和謝長生結束最后一次搜救,相繼返回了監測站。

    寧準靠在門邊,正在調節監測站的電力系統。

    他剛把它維修好,只是還不穩定,李清洲臨時隔出來的病房里,儀器一閃一閃的,一會兒有電一會兒沒電,那些重傷人員心電圖的波動讓李清洲扶著床欄不住地大喘氣。

    其余傷勢較輕的人也都擠在房間里,或在旁邊幫忙,清理傷口,調整儀器,或圍著不知從哪兒掏出來的老式電暖風,正閉目休息,臉色白得全都沒有一絲血色。

    黎漸川進來,幫寧準弄了弄電箱。

    穩定住后,兩人叫著李清洲,一起出去,到二樓的休息室。

    謝長生已經等在里頭,正端著一個小碟,在喂橘貓喝水。

    “清洲,我們不能再等了。”

    房門關上,黎漸川直接開門見山。

    李清洲一愣,卻不太震驚:“黎隊,你的意思是,現在就要進行魔盒贈與,開啟最終之戰?”

    “這個時機……”

    他皺起眉,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因為他也知道,他們的處境極差。

    眼下監測站內的平靜,只是短暫的,虛妄的。它遲早要破滅,而若他們真等到那一刻來臨時再行動,就已經來不及了。而且,外界的情況比起他們,也不會更樂觀,在這里被動等待外界救援,絕對是下策。

    可是,這樣突然地、毫無準備地、完全與計劃不符地開啟最終之戰,就一定合適嗎?

    “人生就是由意外組成的,本來也沒有那么多的萬事俱備,”寧準道,“以我對潘多拉的了解,繼續等下去,變數只會更多。”

    李清洲沒多猶豫,抬眼道:“那寧博士,你直接贈與吧,我先來。長生的狀態可能還沒恢復好,我……”

    “長生先來。”黎漸川打斷他。

    在沒有準備地臨時選擇第三名玩家這件事上,黎漸川早已有了想法。

    李清洲和謝長生對比,一個魔盒太少,一個狀態不穩,但硬要選一個的話,還是謝長生的成功率更高。

    在五人會合,黎漸川出言讓謝長生留下一同搜救時,他就已經做出了決定。

    整個搜救過程里,黎漸川都在與謝長生討論這件事,并用自己的精神力量幫他調整狀態。

    謝長生毫無異議,他在見過首選名單后,就一直把自己當作第三名開啟最終之戰的玩家,從沒有考慮過其他可能。

    不論是黎漸川還是謝長生,都清楚三個小時的調整肯定比不上三天的,但有一點調整的時間,總好過一點準備都沒有,意外突發時,直接當場贈與魔盒,那才是真的送死。

    “現在監測站剩余的人里,很可能有內鬼。”

    黎漸川繼續道:“具體的,咱們暫時不確定,但可以確定的是,這里我們最信任的就是你。我和寧博士、長生開啟最終之戰,你留下來,保護這里,是最好的安排。”

    謝長生道:“現在接受魔盒贈與,我比你更合適,清洲。”

    李清洲眉心顫動,卻并沒有糾結太久,因為他很清楚,眼下的情況容不得他再多耽誤什么。

    “好,”他服從了命令,眼神堅定,“我會守好這里的,黎隊。”

    黎漸川拍拍他的肩膀。

    說實話,雖然黎漸川早就做好了隨時開啟最終之戰的準備,但他也根本沒有想過,他們的最終之戰會是在這樣荒涼而危險的地方,如此倉促又草率地開啟。

    可面對救世會的背水一戰,面對完全斷聯、不知究竟的外界,他們別無選擇。

    “還要再給你一點時間嗎?”

    寧準看向謝長生。

    謝長生放下小碟,摸了摸橘貓的頭,清淡的神色也顯出兩分鋒銳:“足夠了,直接開始吧。”

    防護措施在休息室四面布下。

    李清洲手持監測站內外的監控屏幕,守在門外。

    門內,黎漸川與寧準靠在一處,謝長生懷抱橘貓枕著椅子,三人互相對視數秒,同時閉合了雙眼。

    “玩家Ghost申請進行魔盒贈與,請問玩家King是否接受?”

    “接受。”

    黎漸川腦海中嗡的一下,好似山呼海嘯。

    “玩家Ghost申請進行魔盒贈與,請問玩家CatmanQ是否接受?”

    “……接受。”

    謝長生垂在橘色貓尾邊的手掌倏地攥緊。

    他的身軀如觸電般,突然開始顫抖痙攣,眼耳口鼻皆淌下血來。

    橘貓一驚,從他懷里跳起,躥上他的肩膀,觀察他。

    謝長生臉上青筋凸起,血水流溢,滿是痛不欲生的瀕死感,卻仍牙關緊咬,不發一絲聲音。

    鮮血染紅了橘貓的白手套。

    橘貓懵懂的眼瞳有一瞬間閃過了異樣的光彩,似是一株奇異的五色稻的殘留碎片。

    在這光彩里,橘貓的爪子按上謝長生的額頭,輕輕叫了一聲。

    “喵……”

    下一刻,一聲熟悉的咔噠輕響,伴隨著冰冷機械的女聲,自無垠星光深處,自宇宙穹蒼盡頭,驀然降臨!

    “Welcome to the final battle!”

    歡迎來到……最終之戰!

    第544章  確認開啟!

    混沌而神秘的深空, 無數星辰如沙散落。

    一張長桌好似被宏大無邊的宇宙承托著,懸于至高的虛無之上,燃著三點仿佛永恒不滅的搖曳燭光。

    燭光里, 三道裹著漆黑斗篷的身影依次出現在三把高背椅上。

    “魔盒游戲降臨至今, 三名玩家魔盒持有數正式達到一百, 潘多拉最終之戰開啟條件已達成!”

    “請確認是否開啟最終之戰!”

    冰冷機械的女聲自更高處降臨。

    熟悉的場景,熟悉的播報, 但這一次,一切都已不同。

    黎漸川從兜帽的陰影中抬起雙眼,望向長桌上的另外兩人。

    他們是他的愛人、朋友,也是他所信任的戰友與同行者。他們從虛妄里走出,攜真實而來,不再有任何迷惘與動搖。

    “直接開啟?”

    懶散靠在椅子里的一號玩家單手支著下巴,率先開了口。

    這個語氣略帶掩飾, 但也幾乎明牌了就是寧準。

    “可以。”

    三號道。

    這是謝長生。

    托沈晴拓下的最后一塊五色稻碎片投影的福, 他抓住一線生機, 從死亡的深淵中爬了出來, 成功坐在了這里。

    黎漸川張了張嘴,正想直接確認開啟, 但卻忽然感應到了什么般,驀地轉頭望向長桌盡頭。

    幾乎同時, 寧準和謝長生也抬起了雙眼。

    三人目光匯聚處, 原本空蕩的長桌盡頭, 竟突然浮現出朦朧星光。

    星光縈繞紛揚, 緩緩凝成了一把椅子。

    椅子成型的剎那, 一只隱有輪廓的透明手掌從黑暗中伸出,按在椅背上, 嘎吱一聲,拉開了椅子。

    深暗涌動,一道沒有五官的人形輪廓從虛幻的潮水中走出,不緊不慢,坐進了椅中。

    潘多拉!

    他們怎么會突然投影意識,出現在最終之戰開啟時的晚餐上?上一次明明沒有……

    這一意料之外的變故,讓黎漸川心頭霍然一沉。

    整片虛無空間內,似乎出現了一瞬間的凝滯。

    緊接著,人形帶著笑意的機械男聲響起:“說明人還沒有入座,就匆匆開啟游戲,未免太急了吧,三位。”

    說明人?

    黎漸川三人對視。

    “你說你是說明人?”與潘多拉打交道最多的寧準頓了頓,開口道,“最終之戰的規則允許?”

    “當然,”人形笑意不變,“魔盒游戲能允許你小小地‘作弊’一下,不顧被我們影響的監視者的部分,成為玩家,代表人類,那當然也可以允許我們也小小地‘作弊’一下,出現在這張餐桌上,成為這局游戲的說明人。”

    “哦對了,忘了自我介紹一下,”祂微微欠身,“我叫西西弗斯,是潘多拉人類回歸派駐扎在魔盒游戲內的主要代表之一,平時就負責維持投影,看守最終之戰。”

    “King,還有Ghost——投影在游戲里的大部分潘多拉人類都喜歡喊你God,祂們知道你是我們的敵人,但還是非常欣賞你,不過我還是更習慣叫你Ghost,這非常符合我對你的印象,你應該不會介意吧?”

    “我和兩位是老熟人了,上一次的最終之戰末尾時見過的,還記得嗎?”

    人形笑著說:“兩位之間的感情,至今還令我非常感動呢。”

    “哦這位,CatmanQ,是新朋友?”

    “那曾經的那兩位呢?”祂歪了歪腦袋,“是都因失敗死在了上一次的最終之戰?”

    “還是……茍延殘喘、生不如死之后,痛苦消散?”

    黎漸川冷冷注視著祂。

    他并不因祂的話語而憤怒。

    他只是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精神世界堅冰下的巖漿,它們越發澎湃地翻涌著,永遠擁有毀滅與新生的熾熱力量。

    “所以,這就是你來做說明人的目的?”

    黎漸川聽到自己沙啞而平靜的聲音:“敘舊?奚落?威脅?”

    “敘舊是當然的,至于奚落、威脅,這從何談起?”人形無辜攤手,微微一頓,又道,“不過,也要多謝你的提醒,雖然這里沒有真實的時間流動,但我們也不應該過多地浪費彼此的生命,重逢的敘舊就到此為止吧。”

    “下面,我們談談正事。”

    祂的機械聲微沉。

    “最終之戰是不同于其它副本的游戲對局。”

    “它沒有固定副本,沒有每日晚餐,也沒有具體的法則和劇情。‘人心生謎題,魔盒衍副本,高維選答案’,一切只在我們三方之間。所以,法則之內,我這個說明人能做的事也非常有限。”

    “只有兩件。”

    祂豎起兩根手指。

    星光中,手指透明的輪廓內似有蠕動扭曲的影子閃動。

    “一就是陪三位吃頓送別晚餐,好歹都是同根生,就算你們理解不了我們的苦心,執意走向死路,也不必相煎太急,”祂道,“二嘛,就是我想和三位做一樁交易。”

    祂的手掌翻轉,掌心浮現出三封星光凝就的信。

    “這里有三封信,分別來自三位的三場最終之戰。”

    祂迎著黎漸川三人的目光,笑了下,頷首道:“沒錯,三位的最終之戰還沒有開始,所以,它們來自我們誰都不知道的未來。書寫它們的人可能是你們自己,也可能是與你們有關的最終之戰內的某些劇情人物,而它們的內容,也只和一件事有關——開啟真實之門的鑰匙。”

    “不要用那樣不信任的眼神看著我,我的新朋友。”

    人形忽然轉動腦袋,望向謝長生,語氣無奈:“這三封信都經過魔盒驗證,絕對真實。”

    “提前得到最終之戰通關鑰匙的相關提示,三位,心動嗎?”

    人形捏住手里的三封信,輕輕晃了晃,帶動星光漣漪:“這可是你們的最后一次最終之戰了……”

    寧準輕笑了聲:“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是敵人?幫助我們這樣的好事,不是潘多拉會做的。”

    “你們可不會讓自己吃虧。”

    “看來,要么是這三封信本身存在一定的問題,要么就是你們想要的、讓我們拿來換取這三封信的東西很不簡單。”

    “這三封信有標明是誰寫給誰的嗎?我們一定可以拿到自己即將開始的最終之戰的那封信嗎?還是說,拿到誰的,完全隨機,我可以拿到他的,他可以拿到我的,拿了還不能互通信息?”

    “又或者,現在看了提示也沒用,進入最終之戰后,我們的記憶可能會出問題?”

    寧準支著下巴的手指在臉側輕敲:“雖然上一次最終之戰沒誰遭遇記憶方面的問題,但最終之戰是我們誰都說不好的東西,畢竟生出謎題的人心最是難測。所以,這一次最終之戰記憶有異的可能,也不能排除。”

    “至于你們想要的東西……”

    “特殊能力和奇異物品有很大可能無法在最終之戰里動用,一百魔盒你們拿去,除了吸收能量,多添籌碼,也沒有什么立竿見影的、可以讓人類的最終之戰不太順利的其它效果,那么……是造物能力嗎?”

    寧準敲動的手指一頓:“玩家在最終之戰或多或少會擁有的、無意識的造物能力?這東西在你們看來這么重要嗎?”

    “還是說,這是你們故意亮給我們看的陷阱,讓我們更加關注且吝嗇自己的造物能力?”

    人形沉默了一剎,笑起來:“果然,你還是做監視者時更加討喜。”

    “關于這三封信。”

    祂道:“你所有的問題我都無可奉告,魔盒游戲從來沒有規定說明人必須回答玩家的所有問題,不是嗎?不過,你說的交易代價,確實,我們就是想用這三封信,來換你們的造物能力。”

    “當然,這不是強制性的,我只是擺出商品,亮出價格,買還不是不買,換還是不換,決定權在你們手里。”

    祂垂手,將三封信撂在桌上,擺出任君挑選的姿態。

    寧準又笑了聲,卻不再是譏嘲與試探,而是直接道:“你右手邊第一封信,我換。”

    “你確定?”

    寧準這樣快速而干脆地作出決定,連人形都覺詫異。

    “確定。”

    寧準頷首:“但我需要明確一點,我換取的這封信,不給我自己,而是給三號。我想,這不違背這樁交易的規矩吧?”

    人形頓了頓:“當然不。”

    黎漸川望著寧準,卻沒阻止他的行動。

    謝長生也無異議。

    事實上,這也是他們三人之間的默契。

    早在黎漸川在處里的會議上談及最終之戰的造物能力時,他們這就對這場最終之戰有了一些猜測。

    這個自稱西西弗斯的潘多拉人類的出現和祂提出的三封信的交易,確實讓他們產生了新的迷惑,分不清哪里是真,哪里是假,哪里是生路,哪里是陷阱,但既然一時猜不透,那就不猜。

    無論潘多拉擺出什么樣的局,他們都只按自己之前的猜測來應對。

    而若一切真如他們所想,那他們三個之中,拿著造物能力最無用的,很可能就是寧準。

    在三人的猜測里,寧準的超維能量最多,所能產生的造物能力自然也最大,正因如此,他的造物能力在最終之戰極可能最受限制,或有不如無,無意識使用,可能反成拖累。

    而最有用的,大概就是超維能量相對較少的謝長生。

    提示信給保留造物能力的謝長生,寧準孤身入局,黎漸川只帶造物能力,是三人面對這樁交易,所能選擇的最佳配置。

    “成交。”

    西西弗斯拍了拍手掌。

    一封星光凝就的信從祂面前消失,出現在謝長生手邊。

    與之同時,祂揮動手指,以新生成的雙方自愿的契約規則作剪,對著寧準輕輕一剪,某根無形的絲線便暫時崩斷了。寧準體內超維能量沉寂下來,無法再與最終之戰內的能量共鳴。

    “交易愉快。”

    西西弗斯笑道。

    但可惜的是,在場無人愿意捧場回應祂,黎漸川和寧準的注意力都放在謝長生身上。

    謝長生拆開了手邊的信。

    里面的信紙不大,信的內容明顯也不多,謝長生讀了出來,并沒有如寧準懷疑的那樣,遇到阻攔或扭曲,反而言語清晰,毫無遮攔:“‘我不知道我這個時候寫下這封信還有什么意義,但我還是想說,如果可以,永遠不要做出違背自我的選擇,比如,在那一刻,投出那一票。’”

    “沒有落款。”

    謝長生抬起頭,信紙從他手指間一點一點虛化消失:“字跡也不是我們三個現在或從前的字跡。”

    三人對視了一眼,沒再說話。

    “沒有人再做交易了,對嗎?”西西弗斯道,“那三位還在等什么?趕緊開啟你們的最終之戰吧?”

    “這不是你們哪怕為之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救世行動嗎?就像晚餐剛開始時那樣,直接開啟,不要再猶豫了。”

    “快點吧!”

    祂靠進椅子里,機械男聲透著明顯的幸災樂禍,興致勃勃地催促著,好像已經達成了自己的目的,只等著看戲。

    黎漸川沒理會,短暫的思考后,便直接開口道:“最終之戰,確認開啟。”

    寧準與謝長生也沒再多猶豫,響起的聲音緊隨其后。

    “確認開啟。”

    “確認開啟!”

    三聲確認,凝聚成了一道宏大悠遠的鐘聲。

    鐘聲穿透時空,刺破維度,擴散開無邊無際的耀眼星光。

    三道巨門好似于不可見的無形處轟然洞開,帶來意識上的混沌震蕩。

    萬物輪回,宇宙生滅。

    群星忽然而落,尾焰帶出漫天白痕,好似無數巨鯨躍出海面,擺尾向月,壯觀瑰麗。

    冰冷的機械女聲自群星隕落的盡頭飄落。

    “在科學的迷茫之處,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唯有乞靈于自己的精神——玩家確認完成,潘多拉最終之戰正式開啟!”

    “請遵守至高法則,找到真實鑰匙!”

    隨播報聲,三扇鮮血涌動的舊木門自黑暗中浮出,顯現在三把高背椅后。

    黎漸川回頭,望著這扇熟悉的舊木門,原先所想的萬般思緒,到了此刻,竟化為了一片空白。

    不需要什么猶疑,也不需要什么決心,他現在所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站起來,走進去。

    他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

    開門前,黎漸川最后回頭望了一眼,目光掃過謝長生,定在寧準身上。

    寧準也在看著他。

    “通關禮物,六十六次,怎么樣?”

    寧準忽然道。

    黎漸川嘖了聲:“六十六次,突然也不是那么想要通關了呢……”

    嬉笑一句后,他凝望著寧準,認真道:“去吧,注意安全。”

    “注意安全。”

    寧準笑起來,擺了擺手,“長生也是。”

    “謝謝你們還記得這里有我,”謝長生促狹地回了句,又沉聲道,“注意安全,加油。”

    話音落地,三人同時推開木門,跨入門內。

    ……

    一腳踩空的失重感后,謝長生恢復知覺,最先感受到的只有一個字,冷。

    好像突然從正常環境掉進了冰窖一樣的冷。

    非常冷。

    這樣的寒冷讓謝長生懷疑,自己若不能立刻掌控軀殼醒來,大概很快就會凍死。

    當然,他的擔心沒有必要。

    他很快就睜開了眼睛,并從床上爬了起來。

    是的,床上,這樣寒冷的地方,竟然是在室內,是在蓋了厚厚一層被子的床上。

    他環顧四周,正要從床上爬起來,開燈檢查環境,確定自己的身份,就聽黑暗中,一陣砰砰的砸門聲傳來,伴隨著高亢的呼喊:“謝工,謝工!出事了!”

    “C381區的保暖層又出問題了,凍死了一百多個人!局長讓你趕緊過去!”

    謝工、保暖層、凍死人?

    謝長生抓取著關鍵字眼,翻身下床,正要回話,眼前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便忽地閃出兩行血字。

    “救世第一輪:全球冰封。

    成功進度:0%。”

    ……

    寧準有些茫然地睜開了眼,入目是一根光亮微弱的白色燈管。

    燈管下,是儀器縱橫交錯的管子,和醫療人員小心翼翼探過來的臉孔。

    他們似乎在觀察他。

    “寧博士?”

    一名醫療人員開口,聲音有些渺遠模糊,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可他明明站得很近。據此,寧準判斷,很可能是自己的聽覺或精神出現了一點問題。

    “可以聽到嗎?”他問。

    寧準點了點頭,脖子有些僵澀。

    醫療人員摘下口罩,露出高興的神色,又趕緊拿來一個儀器,對著他掃描,讓他開口描述上面的內容,似乎是在確認他是否是真的清醒。

    這樣一套下來,寧準滯澀的思維也好像緩了過來,慢慢重新活躍起來。

    “這是……哪里?”

    但他的舌頭還不太利索。

    “巴蜀七號基地,”封肅秋的臉出現在了病床上方,笑著道,“寧博士,辛苦了,你的最終之戰成功通關了……”

    “通……關?”寧準恍惚了一下,但很快就想起了自己失去意識前所發生的一切。

    對,他的最終之戰成功通關了。

    空中遇襲,監測站臨時贈與,最終之戰開啟,潘多拉現身晚餐,造物能力與三封信的交易……

    之后,他邁進了最終之戰的大門,回到了他曾經的夢魘,潘多拉療養院。循環不斷地生,循環不斷地死,他又成為了那個痛苦掙扎的小怪物,在這個恐怖的夢魘中尋求生路。

    最終,他依靠自己曾留下的布局,和那些暗中招攬的監視者的幫助,走出了循環,拿到鑰匙,躍過了真實之門。

    魔盒解除了破維通道,選擇是否回歸真實的權力被還給了全人類,有人選擇了回歸,有人選擇了依舊沉溺于幻夢,隨潘多拉離開,不再回到真實的世界。

    他完成了他的使命,沉入星光深處……

    寧準冷靜地梳理著自己的記憶,沒有發現任何異常,處處都合理而又清晰。

    所以,一切真的都已經結束了?

    那黎漸川呢?

    謝長生呢?

    封肅秋為什么說的是“你”的最終之戰通關了,而不是“你們”?

    來不及喜悅,剛剛明確好記憶的寧準心頭一跳,急切地看著封肅秋,想要詢問:“他們……”

    封肅秋似乎知道他想問什么,臉色一頓,眼神飛速黯淡:“他們……”

    他張了張嘴,有些艱澀地吐出字音:“老黎他們……通關失敗,犧牲了。”

    “遺體已經從楚拉山的監測站運送回了七號基地,只等你醒來……寧博士,我知道你可能一時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但……”

    封肅秋聲音里的悲痛像刺出血肉的石子,無論如何都壓不住。

    寧準望著他,微微睜大了眼睛,好像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些什么。

    四周的儀器忽然爆發出尖銳的鳴叫。

    “寧博士!冷靜!”

    “寧博士!”

    所有醫療人員一涌而上。

    儀器亮起的光芒將寧準的視野飛快淹沒。

    第545章  2036年9月9日。

    黎漸川對人生的明確記憶開始于四歲的一個夏天。

    外頭在下雨, 他蹲在黑漆漆的堂屋里頭,隔著一道彩色塑紙串成的門簾,望著外頭的一截水泥地, 和水泥地外的幾小塊菜畦。

    菜畦里, 長得正旺的瓜果蔬菜全被洗得鮮亮新綠, 邊壟附近積了水,有不知是青蛙還是□□的東西動來動去, 在雨幕中,像是看不清的土塊,被無形的手撥弄,一下又一下地翻滾。

    黎漸川專注地看著,小小的心臟也隨著那東西的翻滾一下又一下地跳著。

    他害怕它沖進來,又擔憂它在泥濘里掙扎會否死去,還好奇, 它是在覓食還是在玩耍。

    更羨慕, 它這樣在泥里打滾, 弄臟也不怕, 一個抬頭,就又能洗干凈了, 這樣大的雨,和站在天地間沖澡有什么分別?

    想想就又痛快又好玩。

    清涼的雨氣從門簾的縫隙吹進來, 帶來自然的芬芳, 干凈新鮮, 蕩滌肺腑。

    黎漸川卻打了個哆嗦, 被一旁研究新鳥籠的爺爺瞧見, 一把揪住,在小短袖小短褲外, 套了件比小孩人還長的大外套。

    外套上一股煙草味,淡而不燥,是黎漸川記憶里爺爺的味道。

    黎漸川的童年,除去父母,排在最先的便是爺爺。

    可你要問他,你爺爺究竟哪里好,他大抵是說不上來的,只會說爺爺給我零花錢,爺爺自己舍不得吃的,留給我吃,爺爺接送我上下學,風雨無阻,爺爺嘴上不會說愛我,但他望著我時,那雙眼睛就會說,這個小孩是我家的,我是真的喜歡。

    黃土地,西北風,長長的國道上,頂著寒風,蹬著自行車,一下一下,嘿咻嘿咻,跑去趕大集的爺孫。

    厚實的棉襖底下,鉆出兩只不安分晃動的小腳丫。

    盛夏天,大門外,短短的小道上,滿頭大汗的爺爺拎著掃帚,追趕犯錯耍賴的小孩。

    小孩跑著,耳朵翹著,聽聞身后動靜慢慢小了,擔心地停下回頭,卻被一把揪住,哇哇叫著,屁股開花。

    草長鶯飛的時候,換上春衫的小孩總是會竄上小鎮外最高的小土包,幻想那是一座山,他望著山外的世界,是長大后的天地,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比天上的風兒還要快活。

    于是他催促自己,要趕快趕快地長大。

    霧凇掛枝的時候,裹成粽子的小孩又開始畏懼了被窩外的凜冬,只想縮在熱乎乎的土炕上,把小手塞進爸媽的掌心,把小腳蹬進爺爺的懷抱,悄悄偷來大人的手機打游戲。

    于是他又放縱自己,暫時不要長大了,大人看起來是很厲害,可卻總是煩惱多多。

    但長不長大,與小孩愿不愿意長大,是沒什么關系的。

    所以,十歲的秋天,黎漸川失去了自己的奶奶,又一年冬天,失去了自己的爺爺。

    奶奶與他感情淡,葬禮上他哭了很久。

    爺爺與他感情深,可打爸爸將他從被窩里挖出來,告訴他爺爺一夜之間忽然沒了的那一刻,到最后下葬、吃席、稀稀拉拉收拾遺物,他都一滴淚沒掉。

    他跨過了那座小土包,離開了小鎮,再也沒有回來過,也再也沒有同任何人說起過自己的爺爺。

    之后的很多年,他只在夢里見過他。

    掛著鳥籠的山楂樹,和樹下端著鳥食,笑著逗鳥的老人。

    清瘦,挺拔,又高大。

    原來這就是死亡。

    他與他愛的人,只能在幻夢中相見。

    長成少年的小孩終于開始懂得它,畏懼它。

    他明白了什么叫珍惜。

    眼前的人,眼前的事,只要值得,他便都愿意用一顆真心來換。爸媽都驚訝,時而望著他,不知是欣慰還是心疼地嘆息,孩子長大了,懂事了。

    黎漸川無法從他們那復雜的神色里看出這變化究竟是好是壞,他只偶爾盯著他們那尚還烏黑的頭發出神,開心而平常地想著,他們還擁有的、很長很長的未來。

    他認為,死亡的課題短時間內不會再擺到這個家的面前。

    這個時候,還沒有人教過他,人生總是充滿意外。

    于是,十六歲的夏天,他站在嘈雜的急救室外,見到了先后兩張死亡通知單。

    當時他在想些什么?

    不久之后,一場問詢調查里,有人問出這個問題,黎漸川坐在桌子的一端,想了很久,說了一番聽起來驢唇不對馬嘴的話。

    他說,他當時想的是他上幼兒園大班的某一天。

    那是個秋日的午后,他自告奮勇,與小伙伴結伴,獨自去坡道另一頭,家附近的幼兒園上學。

    那天,他帶了一顆心愛的果丹皮,下坡時,路邊草叢里有小貓竄出來,嚇了他一跳,他手一松,手里的果丹皮就掉了,順著坡道往下滾。

    他趕緊追,卻沒追到,又鉆進草叢里找,也沒找到。

    小伙伴叫他去幼兒園,要上課了,他也不去,非要找到不可。

    但最后他也沒找到他的果丹皮。

    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哭著跑回了家。

    奶奶在家,拉住他,問他出了什么事,他說他的果丹皮丟了。奶奶說,丟了就丟了,這東西又不值錢,家里還有很多,想吃再拿,哭什么?

    對呀,果丹皮,又叫山楂卷,就是一種小零食,便宜得很,遍地都是,丟了就丟了,有什么可哭的?

    他也不明白,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突然就那么委屈,那么難受,好像天塌了一樣,除了哭喊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做不了。

    但他還記得那個時候自己回答奶奶的話,他說,不是,不是!家里的果丹皮,不是我的那一個!

    后來,站在搶救室外,接過兩張死亡通知單的他,與當初丟了果丹皮的小孩,本質上并沒有什么不同。

    “什么意思?”

    機動隊的審查官注視著他的眼睛,沉默半晌,低聲問道。

    “我最心愛的、最珍視的,已經沒有了,”黎漸川平靜道,“再也追不到,找不回。我不是沒有得到過,而是得到過的足夠好,它們埋在我的心里,從來不是我的弱點,而是我的動力。”

    “我申請加入機動隊,不是因為無家無業,無所謂自己的一條命。事實上,我的命我比任何人都珍惜,只是,如果需要,我愿意為了更多人心愛的、珍視的而付出它。”

    “這就是我的想法,希望您明白。”

    審查官定定地望著這個因體質特殊而被報到機動隊的十八歲少年,片刻,嗤道:“和我打感情牌……誰教你的?你們隊長?我跟你說,我是不吃這一套的,我只看人,不講情……”

    說著,他捏起印章,在黎漸川的申請表上蓋了個戳兒。

    “審查通過,歡迎加入機動隊!別高興太早,這里和外頭可不一樣,以后的訓練,可有你小子好受的……”

    黎漸川卻沒再多聽,他接過申請表,一個箭步就沖出了會議室。

    走廊里,陪他一起來、同樣要參加與他相關的審查問詢的隊長和戰友,一見他出來,紛紛起身涌過來:“怎么樣?過了嗎?”

    “過沒過?你小子倒是說話呀!”

    “看他這模樣……過了!肯定是過了!”

    “我就說沒問題吧!”

    “請客!必須得請客!”

    黎漸川被這鬧騰感染,原本因往事而浮上心頭的一點郁色瞬間消散。

    他大笑起來,與戰友們撞在一起,狠狠擁抱了幾下,歡呼著揮舞申請表:“過了!”

    “感謝我親愛的隊長,感謝我親愛的戰友們!今天食堂,我請客,咱們敞開吃!”

    親愛的戰友們臉色瞬變,噓聲一片:“啊?食堂啊……”

    “不去食堂還能去哪兒?還想請假出去呀?做夢呢?”隊長開口,壓下這動靜,“行了,都別鬧了,這還在樓里呢,聲音太大,妨礙人家其他人……走吧,都回了。”

    “黎漸川,來。”

    隊長把這群潑猴趕跑,朝黎漸川招手。

    兩人落在最后,邊往樓外走,邊聊著之后打退伍報告,去機動隊的交接安排。

    黎漸川十六入伍,不算新兵時間,也在這個特殊部隊的作戰隊待了整整一年,他與作戰隊的隊長、戰友們的感情,已經非常深厚。

    這次機動隊來他們這里招人,他有些心動,但不知為何,總是猶豫,下不定決心,最后還是他的隊長和戰友們鼓勵他,讓他堅定地遞出了申請表。

    今天問詢審查前,隊長還特意將他叫過去,跟他說這位審查官是他曾經的戰友。

    多的隊長也不能多說,只能告訴他,自己的這個戰友有火眼金睛,這次審查,黎漸川一定要說實話,表真心,不要妄圖欺瞞什么,哪怕是善意的謊言,也不行,不然必會適得其反。

    黎漸川本來也沒打算欺瞞什么,便照隊長的叮囑做了。

    果然,審查順利通過,他提著的一顆心也終于吞回了肚子里。

    “……這一支機動隊是新成立的,聽說是走國際方面,具體怎么樣,都是保密,咱們也不知道,反正你不用太過擔心,所有機動隊的情況應該都是大差不差的,就是訓練難熬點,任務艱巨點。”

    “放平心態,等過幾年退下來,想做的貢獻也做了,心里安定,待遇也高了,那就可以安心退休養老了……”

    “到時候你那肩上的章,可要比我輝煌多了!”

    “當然,除了心里頭這點信仰,最重要的還是這條小命……一定要注意安全……”

    隊長絮絮叨叨,是個碎嘴子。

    黎漸川聽得卻不膩歪,有人關心,不管什么時候都是好的。

    只是兩人剛出作戰基地的大樓,便迎面撞上了一行人,導致這關心的絮叨不得不半途中止。

    這一行人是剛從一輛毫不起眼的大巴上下來的。

    為首的是個三十多歲,戴著眼鏡,目光銳利的男人。

    他迎面過來,似乎與隊長認識,兩人打了個招呼,黎漸川聽見隊長稱呼他“封隊”。

    “封隊也是來選人的?”隊長簡單問了句,又趕緊道,“哎,隨便寒暄,要是保密就當我沒問哈。”

    封隊身后,一個笑瞇瞇的胖子接道:“這沒什么不能說的,李隊現在不問,我們待會兒還是得來跟李隊說,沒錯,我們就是來選人的,研究所缺人,后面還說要過一兩年,看情況建個新部門,明面上當保衛處什么的……唉,總之就是缺人,希望李隊多多推薦你們作戰隊的人才呀。”

    “肯定!”隊長拍胸脯,“別的不敢說,特殊部隊里,這整個作戰基地,就我們作戰隊人才濟濟!來找我,準沒錯!”

    “這位也是你們作戰隊的?”封隊的目光忽然落在了黎漸川身上。

    “對,”隊長笑道,“我們作戰隊的,黎漸川,全能型人才,剛才去那邊,過了機動隊的審查,沒幾天就要去機動隊報到了。”

    封隊也笑了下:“機動隊也不錯。只是可惜,這樣的人才沒有落進我們研究所。”

    “行,咱們待會兒再聊,上面還有人等著,我們先過去。”

    兩邊又寒暄兩句,封隊帶著人進了樓,快步上去了。

    “封肅秋……也是個能人呀。”

    隊長感嘆了聲,正要繼續絮叨,一轉頭,卻發現黎漸川停在原地,面上怔怔,似是有些呆愣。

    “怎么了?”

    隊長伸手在黎漸川眼前晃了晃:“發什么呆呢?”

    黎漸川恍惚回神,壓著心頭莫名涌起的奇怪感覺,道:“剛才那些人……感覺有點眼熟。”

    隊長笑著拍他:“他們吶,研究所的,也是作戰方面的……你見過他們?感覺不能吧……還是說你想加入他們?那邊現在都是零散小隊,還沒有個具體的體系,不過看剛才盧翔那意思,這兩年應該會建起來吧,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了……”

    “行了,別琢磨了,走吧。”

    黎漸川被拉著向前。

    走出一段距離,他下意識回頭,望向樓外懸著的一塊電子日歷。

    2036年9月9日。

    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秋日。

    第546章  正式加入光明未來聯合組織“種子計劃”。

    一個小小的偶遇, 并沒有讓黎漸川的生活發生任何改變。

    9月30日,他收拾行囊,正式退伍, 入編機動隊, 開始在機動隊訓練營的生活。

    11月15日, 他離開訓練營,被分配至103機動小隊, 正式開始執行任務。

    “這是安排給你們這些新成立的機動小隊的第一個任務,非常艱巨,也非常危險。”

    任務會議上,包括103在內的八支機動小隊全員到位,望著光屏,聽機動隊之前的審查官、現在的教官周平宣布任務。

    “具體的任務內容是護送我們華國基因庫之一的‘鳳凰’去往光明未來聯合組織的空間站,”周平道, “之后還要看情況集訓, 參與執行光明未來聯合組織的‘種子計劃’, 駐扎空間站, 守護基因庫。”

    “不出意外,下次你們再回到地球, 回來這里,至少也是五年后了。”

    這話一出, 會議室內所有小隊成員都面露愕然。

    若非這是在開會, 有紀律在身, 這里八成是要炸開鍋, 響起無數議論與竊竊私語。

    黎漸川看著光屏上顯示出的資料, 也微微皺起了眉。

    “護送基因庫,駐扎空間站……還要至少五年?”

    一名小隊的隊長猶豫著開了口:“教官, 我們這次新兵訓練營的內容確實是涉及了很多航空航天的部分,我們也有猜到之后執行的任務可能會與此有關,但這去太空上的事,實在是有點超出我們的理解范圍了,機動隊之前從來沒有執行過類似的任務吧?”

    “這已經不是國內還是國際的事了,而是地球內或地球外的事了。”

    “當然,教官,我們是絕對服從任務安排的,只是心里多少有點疑惑……”

    周平的目光掠過這些年輕人的臉孔,停頓片刻,面上浮出一絲無奈的笑:“我知道,你們聽到這個任務內容肯定會覺得意外,這很正常,就是我,秋天剛接到這個任務的時候,都愣了好半天,確認了好幾次。”

    “咱們是機動隊,又不是航天隊,怎么算,這事兒都輪不到咱們頭上才對。但這次的情況也確實就是這樣,這個任務,機動隊去,更合適。”

    “因為光明未來聯合組織提出的需求便是更偏向于武力,最好多一些體質特殊的特勤。”

    另一名小隊成員道:“教官,這個組織是……”

    周平道:“光明未來聯合組織,是由著名中立國牽頭,大部分國家、組織都摻了一腳,建立起來的和平組織,根本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為人類文明保存火種。他們掌握有非常先進的基因技術和冷凍艙技術,很多勢力都非常看好他們的種子計劃,認為這很可能是人類最有希望的火種計劃之一。”

    “火種計劃你們都知道吧?”

    “近些年,國際局勢越發不穩,局部戰爭時有爆發,各方的人類火種計劃都在明著或暗著實行,我們華國也是如此。但在我們自己的安排之外,我們也有投資其它勢力的類似計劃。”

    “光明未來聯合組織的種子計劃就是其中之一。”

    “我們非常重視這個計劃。”

    “因為重視,所以上面才把這個任務派給了我們機動隊。”

    “在剛接到任務的時候,我就去了你們各個特殊部隊的基地,挑選人才。最后選出來了你們。可以說,你們這八支小隊,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這個任務而成立的。”

    “你們應該多少發現了吧?”

    “你們這一批新人,都是沒有關系緊密的親朋的。牽掛不多,長期駐扎空間站,才更合適些。之前在訓練營接受的訓練,也都有航空航天的相關部分,很多都是航天員才會進行的保密訓練。”

    “這兩個月,我們一直都在為這個任務做準備,現在,一切準備就緒,也是該出發了。”

    “本次任務命名為‘涅槃’,具體的信息,都已經發到你們的通訊器了,沒有什么別的問題的話,就都回去準備吧。”

    周平嘆了口氣,眼神鄭重地望著所有人。

    “最后,祝大家一切順利,咱們五年后再會!”

    周平拳擊胸口,敬了一禮。

    會議室內靜了一秒。

    下一刻,所有小隊成員肅容起身,回禮鏗鏘。

    “是!”

    任務會議結束,各小隊陸陸續續地走出會議室。

    黎漸川作為103小隊的隊長,把自己的隊員遣散后,便拖拖拉拉等到最后,湊去周平身邊,想要再探聽一點光明未來聯合組織和種子計劃的事。

    他第一次聽到它們,就覺得有點怪怪的。

    和之前遇到研究所的封隊他們時的感覺有點像,又不太像,很奇妙,他本能地不想忽視這種奇妙。

    “教官,來來來,我幫您拿,別累著……”

    黎漸川扯出嬉皮笑臉的姿態,從周平手上接過保溫杯。

    周平斜他一眼:“有事說事,少來這套。”

    黎漸川有點不知從何說起自己這古怪的感覺,琢磨了下,正要開口,前面卻突然傳來一陣槍響,伴隨著混亂嘈雜的喊叫。

    “站住!”

    “攔住他!”

    黎漸川和周平神色盡皆一變,條件反射地拔槍。

    幾乎同時,走廊盡頭的玻璃窗炸裂,一道血呲呼啦的身影砰地跳了進來,只停頓一剎,便毫不猶豫地朝著黎漸川和周平瘋狂沖來。

    “立刻停下!”

    黎漸川厲喝,扣動扳機,一槍示警,打在這道身影前方的瓷磚上。

    這道身影恍若未見,一邊以遠超常人的速度跑來,一邊嘶聲大喊著:“不要去——不要去!”

    “那是潘——!”

    “砰!”

    一聲巨響。

    一大塊黑影從走廊上方墜落,劃過黎漸川的視野,將瘋狂的人影轟地拍在地上。

    喊叫聲戛然而止。

    煙塵四起。

    黎漸川愕然抬頭,看向走廊上方,竟然是頭頂的一塊鋼筋水泥板突然斷裂,砸落了下來。

    這……這怎么可能?!

    一瞬呆滯后,黎漸川立刻一個激靈,沖向前方,嘗試去抬水泥板。

    然而這塊水泥板實在不小也不輕,足有數百斤,黎漸川剛一用力,便聽到了自己肌肉撕裂的聲音。

    水泥板隨著他這一動,也自縫隙淌出了紅白交雜的鮮血與腦漿。

    很顯然,這樣一塊水泥板砸下來,這瘋狂的人影已經變成了一灘爛泥,再沒有絲毫生機了。

    就這一空當,走廊內外聽到動靜的人也都奔了過來,見狀立刻警戒,并迅速幫忙,取來簡易的起重設備,挪開水泥板。

    “什么情況!”

    周平一把抓住趕來的巡邏隊隊長。

    巡邏隊隊長滿頭大汗:“這……”

    二十分鐘后。

    黎漸川再次回到了剛離開沒多久的會議室。

    會議室的光屏上正在播放基地監控中心傳過來的一段監控。

    監控里,一個穿一身運動服的年輕男人正在基地外的一條小路上行走,走著走著,不知為何,他突然轉頭,沖進玉米地里,朝著基地的方向準確無誤地狂奔而來。

    他一路沖進基地的警戒范圍,不理警告與鳴槍,以正常人絕對沒有的身手,三兩下竄上了基地的圍墻。墻上的電網和鐵絲網都沒能攔住他,他被電得四肢抽搐,也仍不管不顧地跳下來,往里沖。

    巡邏隊直接開槍。

    但緊接著,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幕出現了,年輕男人分明中了槍,身子都被打得一歪,卻好像根本沒感覺一樣,速度分毫不減,仍在狂奔。

    巡邏隊似乎也驚呆了。

    遲鈍了大概兩秒,更多的子彈射出。

    年輕男人速度再快,也快不過子彈,他很快就被打成了篩子,渾身血肉炸裂,可即便如此,他的速度也沒有絲毫減緩,直到沖進會議大樓,被走廊斷裂的水泥板砸中。

    “這他媽……是人?”

    會議室里,有人恍惚地蹦出一句。

    “跟看電影似的……”另有人道,“這……間諜?還是哪些組織研究的超級戰士?”

    “應該都不是,”緊急情況專員調出一份資料,“這人叫白術,男,二十三歲,就是附近的村民,普通人,一切經歷清白干凈,完全經得起最高級別的調查。當然,說是附近,他們村子離我們這里至少也有三四十公里了,咱們機動隊第三基地是秘密基地,周圍都是清理過的。”

    “普通村民?”周平的眉頭一直就沒松開,“你也說了,咱們這是秘密基地,普通村民能知道嗎?能好像開了天眼一樣,目標明確地奔著具體位置來嗎?一路直沖會議大樓……這絕對不尋常!”

    “就是不尋常,”一人道,“尋常的人,打了這么多槍會不死?尋常的情況,咱們大樓好好的,會有一塊水泥板突然掉下來,正好砸死這人?還有,這人最后喊的話,不要去,那是什么什么……這是什么意思?是對誰喊的?這里頭問題很大!”

    黎漸川聽著會議室里紛亂憂慮的聲音,慢慢抬眼,定睛看著光屏上顯示的襲擊者人像,忽然道:“有沒有一種可能,與我們機動隊馬上要執行的任務‘涅槃’有關?”

    此言一出,有些嘈雜的會議室瞬間一靜。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黎漸川身上。

    “我考慮過你說的,可能性很小,”周平開了口,“這次任務在正式通知你們各個小隊前,只有在座的四個人知道,包括我,其他……像這位,和這位,你看他們的表情,他們什么都不知道,泄密的可能幾乎沒有。當然,他們現在知道也沒關系了,這方面肯定要調查。”

    “總之,我覺得這個白術說的不要去,應該與‘涅槃’關系不大,是另外的問題……”

    黎漸川垂眼,若有所思。

    周平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該了解的也了解了,你先回去準備任務吧,別在這兒瞎琢磨了。”

    “這個事上面會派人來查,雖然奇怪了點,但不用太擔心,咱們機動隊這些年遇見的怪事怪人還少嗎?”

    周平寬慰著黎漸川。

    這位教官看著他的眼神有些隱藏的憂慮,像是在擔心他的狀態。

    黎漸川窺見了他眼底的擔憂,張了張嘴,卻沒再多說什么。

    他也知道,白術和他們剛剛領取的‘涅槃’任務之間的聯系確實非常薄弱,他的猜測也不太合邏輯。可當時不知道為什么,就突然有了那樣一個想法,脫口而出了。

    興許真是因為他剛到機動隊,見得太少,被這件事給驚到了,所以有些胡思亂想?

    之前在特殊部隊那么久,也沒碰見過這樣的怪事……

    他確實有點掛心這突發的離奇事件,不過,眼下任務才是最重要的,他沒有太多精力和時間浪費在其它方面。

    做過最后一輪問詢,黎漸川被帶出了會議室。

    他梳理著思緒,一顆莫名飄忽吊起的心被說服,再次緩緩穩定下來。

    他穿過走廊,經過被警戒線圍起來的襲擊現場。

    那里已經被簡單清理過了,只剩下保留的血跡和一個圈起來的人形。

    黎漸川神色平靜,目光淡淡掃過那灘血跡,腳步不停,一路出了大樓。

    ……

    2036年11月20日,機動隊八支小隊全體出發,護送華國基因庫之一的“鳳凰”離開基因所,抵達北太平洋的一座無名海島。

    次日,機動小隊101至108,正式宣告加入光明未來聯合組織“種子計劃”。

    第547章  立刻停止登船!我們要回去,立刻,馬上!

    為種子計劃的順利推行, 光明未來聯合組織在北太平洋的海島集結來自許多國家、組織的特殊作戰人員,進行了為期一個月的緊急訓練。

    訓練期間,部分人被刷掉, 剩余人員一個月后集訓結束, 重新分配編隊。黎漸川所在的機動小隊103, 隨101和102,一同被編入光明未來聯合組織的一號空間站“諾亞方舟”。

    12月25日, 光明系列載人飛船準備就緒,所有種子計劃相關人員陸續啟程,前往光明未來聯合組織為種子計劃所準備的三大空間站。

    五天后,華國時間早八點。

    黎漸川被鬧鐘叫醒,迷迷糊糊睜開眼,望著一片漆黑的全金屬天花板,緩了兩秒, 才意識到自己現在身處何方。

    他抬手摸到開關, 打開了室內照明。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立刻變作了白晝。

    這是空間站的日夜循環系統, 可以自主調控,日光、月光和各種模擬環境都仿的地球, 真實度相當高,是為了讓來到空間站的人類更加適應這里的生活而設置。

    但再怎樣高的擬真度, 也終究不是真正的真實。

    黎漸川按了按因脹痛而有些不適的額角, 慢吞吞起身穿衣, 抹了把臉, 下床洗漱。

    他來到“諾亞方舟”已經五天了, 可卻還是經常生出一種恍惚的不真實感。

    畢竟三四個月前他還在華國的訓練基地里滾泥地,而現在, 也沒多久,竟然來到了太空,每天只有打開舷窗,才能看到那顆自己誕生成長的蔚藍色星球,看到上面的燈火與風云。

    他時而為此感到陌生。

    “黎,怎么這個時間起來了?”

    收拾停當,一出門,黎漸川便撞上了光明未來武裝隊的一名小組長,西西弗斯。

    兩人在集訓時打過不少交道,還算相熟,西西弗斯詫異于他穿戴整齊的模樣,忍不住發問。

    一號空間站“諾亞方舟”是以格林尼治時間來統籌晝夜的,按這個時間,不需要值班的黎漸川應該正在休息區的黑夜環境下熟睡。

    “今天要給地面作匯報,華國這個時間正好早上上班。”

    黎漸川簡單道:“今晚沒什么問題吧?”

    “沒有,一切正常,”西西弗斯道,“不過半個小時前伯恩站長突然把所有部長都叫到了中心區那邊開會,也不清楚是因為什么事,但好像也不是太緊急,至少紅色警報沒有響,不是嗎?”

    “諾亞方舟”的主要負責人有兩名,一是光明未來聯合組織高層,站長伯恩,二是來自華夏聯盟的特派員,副站長田栗。

    伯恩突然召集高層開會,可能是急事,但應該不是大事。

    就像西西弗斯說的,至少紅色警報還沒響。

    “誰知道呢,但警報不響總是好事,”黎漸川拍了拍西西弗斯的肩,“走了,回聊。”

    西西弗斯擺擺手。

    兩人擦肩而過。

    黎漸川離開休息區,乘坐懸浮梯來到通訊區。刷過權限后,他進入一個類似地球電話亭的通訊單間,打開了華國對接“涅槃”任務的加密通訊。

    對面全天有人等候,通訊一開,立刻便被接起。

    “這里是‘諾亞方舟’空間站,機動隊103小隊隊長黎漸川,‘涅槃’編號8832,向您匯報……”

    黎漸川打開日志,簡述自己抵達空間站后的工作情況和三支機動小隊的基本狀況,并發送過去相關報告。

    這些內容傳輸時,也在由空間站進行同步審查,部分關于空間站的具體機密不能直接外泄。

    “好,最新情況我們已經了解了,”身處地球的接線員道,“一周內,我們會有一批專用物資抵達‘諾亞方舟’,是華國為空間站的各位準備的新年禮物……華國時間的明天,2037年的新年就要到了,任務中心讓我向在你們駐扎太空的三支機動小隊提前說一聲,新年快樂,萬事勝意……”

    “有什么缺的少的,不舒服不痛快的,一定要和我們說,空間站不比地面……”

    黎漸川怔怔地聽著,目光下意識落到了通訊腕表上。

    上面顯示著多國的日歷,其中華國的日期被放大了兩倍,尤為顯眼。

    12月31日。

    馬上就要新年了,他早就知道,可卻一直都沒有什么切實的感受。

    直到此刻,接線員的聲音在耳機里輕快響著,說新年快樂,一瞬間,黎漸川的心頭便裂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忽然地、洶涌地滾出無限的思鄉苦澀。

    “我……”

    這苦澀燙得他喉頭發酸,哽咽了一下,黎漸川才穩住聲音,笑著回道:“我們一切都好,放心,也提前祝任務中心的大家新年快……”

    一個“樂”字還未出口,黎漸川眼前的屏幕便突然黑了。

    緊接著,尖銳的警報聲響起,整個空間站的所有區域都閃爍起了刺目的紅光。

    黎漸川臉色微變,也顧不得通訊的事,當即沖出單間,一邊按開耳機的通訊頻道,進行緊急呼叫,一邊依照之前演練過的警報預案,迅速前往空間站的武裝中心。

    然而,不等他抵達武裝中心,他的腕表便震動起來。

    “‘諾亞方舟’武裝中心緊急通知,請103機動小隊隊長黎漸川立刻前往‘潘多拉號’三號對接口登船!”

    “重復……‘諾亞方舟’武裝中心緊急通知,請103機動小隊隊長黎漸川立刻前往‘潘多拉號’三號對接口登船!”

    黎漸川飛奔的腳步一頓。

    前往“潘多拉號”登船?

    這個時候過去……是什么意思?空間站出了大問題,要暫時舍棄,乘坐飛船離開?

    紅色警報是空間站最高級別的警報,一般是空間站出了必須撤離的大問題時才會拉響的。黎漸川即使再怎樣冷靜,面對這樣的警報和通知,也不免多有猜測,心驚肉跳。

    他強壓下翻涌的思緒,調轉方向,去往“潘多拉號”的對接口。

    一路上,黎漸川見到了很多與他一樣狂奔的人。

    他拉了個眼熟的問了問,對方一臉焦急,也只說是接到了緊急通知,要趕緊進入另一艘飛船。

    整座空間站,因一個紅色警報和一條緊急通知全部動了起來,成千上萬的人倉皇而有序地行動著,分散向三艘飛船對接口。

    三艘飛船的對接口不在同一位置,每艘飛船也不只有一個對接口,黎漸川來到“潘多拉號”的三號對接口時,不少武裝人員已經在附近的設備間換好裝備,進入了飛船內。

    黎漸川換好裝備,排隊通過三號對接口,迅速進入了“潘多拉號”。

    “潘多拉號”內,已經有后勤人員在安排進入的人,黎漸川被指引向一個區域,走了沒幾步,就瞧見了停留在玻璃廊橋邊的103小隊成員。他們正趴在舷窗邊,向下望著什么。

    “怎么了?”

    黎漸川走過去。

    “隊長!”

    103小隊的幾人嚇了一跳,回頭望見黎漸川,全都找著了主心骨一樣,面露驚喜。

    最有眼力見的林青嶼趕緊給黎漸川讓出位置:“隊長,你可來了!快,你快看底下!”

    “是‘諾亞方舟’的基因庫!他們在把基因庫對接到飛船上!這是什么意思?突然紅色警報,還要進飛船……隊長,這該不會真是空間站出了什么事,要帶著基因庫緊急撤離吧?”

    “咱們來了還不到一個禮拜,這也太邪門了……”

    黎漸川湊近,從舷窗向下看去,果然見到另一個基因庫對接口已經開啟,儲存在“諾亞方舟”的基因庫正在傳輸對接上飛船。

    “意外?”

    黎漸川皺起眉:“感覺不太像……”

    他想起西西弗斯那張烏鴉嘴提起的站長伯恩召開的深夜會議,琢磨了下,心底莫名的不安被放大,于是轉身道:“你們按指示去安排區域,別在這兒逗留了,我到主控室找一下田副站長,問問情況。”

    “是!”

    103小隊應著,左右對視一眼,跟隨人流散了。

    武裝中心的日常巡邏也包括飛船內,黎漸川對“潘多拉號”還算了解,避開人群,打開權限,很快便輕車熟路地找到了主控室。

    剛到附近,還不等他發送申請進入,腳下地板便是一震,飛船發射了。

    黎漸川一怔,下意識想到舷窗邊看清楚,可下一刻,前方忽然傳來了激烈的爭吵聲。

    向外走的動作一頓,黎漸川挪動腳步,趁前方的衛兵還沒發現自己,閃身鉆進死角,小心地循聲看去。

    是站長伯恩和副站長田栗。

    他們站在主控室前,正在對峙。

    “讓開!我再說一遍,田,讓開!”

    伯恩橫眉冷目,憤怒地喊著:“無論如何,‘潘多拉號’都將在今天發射,這是命令,‘諾亞方舟’已經以超過半數的投票通過,全無異議,你再執意阻攔下去,我只能對你采取強制措施,田!”

    田栗攔在主控室門前,神色平靜而強硬:“命令,投票?誰的命令,誰的投票?”

    “命令是你們光明未來的命令,沒有經過其它任何參與種子計劃的國家和組織的核準,也沒有告知任何除你們組織之外的人。投票,光明未來的傳訊再加上開會遇到的異常,有大半人支持立即發射‘潘多拉號’也不足為奇。”

    “還有,伯恩站長,我再重申一遍,我并不是不支持發射‘潘多拉號’,只是不支持立刻馬上發射。我認為,至少要明天,要在‘諾亞方舟’成功與地球建立聯系后,取得各方同意,交換武裝力量后,再籌備發射……”

    伯恩打斷田栗:“這不可能!我們等不了!”

    雙方劍拔弩張。

    “這是‘非常指南’的預言,田!”伯恩道,“它是地球超維造物的碎片,它所給出的提示從來都非常靈驗,它象征著地球的意志!它說‘潘多拉號’在今天發射,那就必須要在今天發射!而且,你知道,它的預言正在驗證……”

    “是,我知道,我也相信它,可它只是一件實驗品,不是全知全能的神!”田栗道,“而且你們所說的只是對它的預言的解讀,不一定就是真相!”

    “好,”伯恩怒極反笑,“那今天‘潘多拉號’不發射,一切后果,最后的希望和最佳的時機錯失也好,地球末日和人類滅絕也好,你全權承擔,可以嗎?”

    “你敢嗎?你愿意嗎?”

    田栗凜然的神色一滯。

    她想說她敢,她愿意,但放在賭桌上的,不是她個人的籌碼,而是人類的未來火種。

    她敢說,愿意說,卻沒資格說。

    伯恩看著田栗,怒色一緩,深深嘆了口氣,道:“田,這次發射的決定雖然很突然,但……”

    “什么意思?”

    一道聲音突然插入,截斷了伯恩的話。

    “誰!”

    衛兵立刻警戒。

    伯恩和田栗同時轉頭。

    拐角處,西西弗斯抱著航天服的頭盔走出來,高鼻深目的歐美臉孔上布滿了震驚與不解:“伯恩站長,田副站長,這是真的嗎?就因為一個什么狗屎的指南的預言,你們就做出這么倉促、這么草率的決定,拉響紅色警報,讓全空間站的人登船,要立刻發射三艘飛船進入太空?”

    “上帝,你們都瘋了!瘋了……一定是瘋了!”

    伯恩的胡須緩慢地顫了顫:“不。”

    他說:“我們沒有瘋,西西弗斯。”

    “光明未來本來就打算在五年內分批把所有飛船發射完畢,徹底完成種子計劃的第一階段。只是具體的發射時間還沒有確定。我們詢問過‘非常指南’,一直在等待它的提示。我們知道,它并非有問必答。所以,如果超出等待期限,我們仍沒有得到提示,那第一批飛船的發射日期就是初步擬定的兩個月后。”

    “這個時間你是知道的,現在只不過是提前兩個月而已。”

    “提前兩個月而已?”西西弗斯道,“伯恩站長,這根本不是幾個月的問題,而是我,我們!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徹底離開地球,跟隨這個狗屎的‘潘多拉號’進入太空!”

    “我們只是空間站的駐守武裝,只負責看守空間站和基因庫,五年一到,我們就回家了,回地球上了!”

    “哈,現在好了……媽的!誰讓你這么做的!停止!立刻停止登船!我們要回去,立刻,馬上!”

    西西弗斯沖向伯恩,將手里的頭盔砰地砸出。

    “噢上帝!”

    “停下!”

    田栗拉了伯恩一把,躲開攻擊。

    衛兵們一把抓住西西弗斯,高壓電棒抵住,他被按倒在地。

    西西弗斯梗起脖子,大聲怒罵:“狗屎!王八蛋!”

    “你侵犯了我們的意愿!”

    “等著吧……等真相在飛船公開,等大家發現自己馬上要離開地球,看看還有誰會支持你!你這是綁架!”

    “西西弗斯,”伯恩望著西西弗斯,神色褪去了憤怒,只剩下沉郁與無奈,“非常抱歉,我承認,將你們駐守空間站的作戰人員帶進飛船,是我臨時下的決定,罔顧了你們的意愿。但你們之中的大部分人,本來就是要參與接下來的第二階段的。”

    “按計劃,所有調入空間站的作戰人員都會在接下來的兩個月內進行篩選訓練,最后選出三分之二登船,進入種子計劃第二階段,太空航行。”

    “這一計劃,各方都已經確認同意,原本打算兩天后,等你們適應得差不多了,就正式宣布。當然,這種篩選是采取自愿原則的,不會強求任何人。但是,現在情況特殊,已經來不及篩選,我不得不強制執行。”

    “你可以怨恨我,但請不要忘記集訓時你立下的誓言,那是你的使命和責任。”

    “我們給過你退出的機會。”

    主控室的門打開,伯恩對著西西弗斯深鞠一躬,帶著衛兵,轉身走了進去。

    田栗無力地嘆出口氣,走過來,和衛兵一起扶起狼狽趴在地上的西西弗斯。

    “我來吧,田姐。”

    黎漸川從另一邊走了出來,接住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瞥他一眼:“你小子,竟然也在偷聽,看我挨打還不出來……”

    “出來干什么?和你一起挨打?”黎漸川的情緒已經沉落下去,面上平靜得不像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人,“還是和你一起打伯恩,然后擁護田副站長,武裝奪權,重回空間站?”

    西西弗斯抿緊了唇,不說話了。

    “田姐……”

    黎漸川看向田栗。

    田栗是華國人,也與基因所有關系,在集訓時就和黎漸川有交情,一看黎漸川的神色,她便知道黎漸川想說什么,直接便搖了搖頭:“暫時聯系不了地球,也沒辦法改變航線,回去地球……”

    她擰起眉頭:“其實,伯恩之所以這么倉促發射‘諾亞方舟’的飛船,主要是光明未來的臨時命令,另外也有一點,是‘諾亞方舟’本身確實出了點問題。”

    “紅色警報不是因為登船而響的,而是因為這點問題。”

    黎漸川和西西弗斯一頓,不約而同抬起了頭。

    “這……怎么回事?”

    黎漸川道。

    第548章  人類是適應性很強的動物。

    田栗帶黎漸川和西西弗斯拐進自己的辦公室。

    “這是開會時發生的事情了。”

    她示意兩人坐下, 讓智能管家倒三杯水:“簡單講,就是‘非常指南’的預言疑似在被印證。”

    “預言被印證?”西西弗斯歪在沙發椅上,強悍的身體素質讓他從短暫的電擊麻痹中緩了過來, 再度有了精神頭兒, “怎么印證?還有這個‘非常指南’, 它到底是什么個東西?”

    田栗端起水杯,看向西西弗斯:“說起‘非常指南’, 你應該比我清楚,西西弗斯。”

    “我?”西西弗斯一愣。

    然而下一秒,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臉色突然變得有些奇怪:“田副站長,你是說……光明神諭?”

    “是的,”田栗點頭,“‘非常指南’是它的實驗品命名, 而實際上, 光明未來聯合組織內部不會稱呼這個名字, 他們認為這是對它的不敬, 所以他們都叫它光明神諭。”

    “你是光明未來的人,還是長期封閉訓練的作戰人員, 知道光明神諭,而不知道‘非常指南’, 也很正常。但能有這樣的力量, 僅憑一道預言就讓光明未來籌劃十幾年的種子計劃提前進入第二階段, 直接發射飛船的實驗品, 也只有它了。”

    “之前在一些情報組織流傳過一句話, 大致意思是說,即使是光明未來最虔誠的基督徒, 在見到上帝現身眼前時,都要先問一問‘非常指南’,這上帝是真是假,才會選擇叩拜與否。”

    “由此可見‘非常指南’對光明未來的影響。”

    西西弗斯的表情復雜:“竟然是光明神諭……”

    “所以,”黎漸川見西西弗斯似是已經懂了什么,終于忍不住,把話頭拉了回來,“‘非常指南’到底是什么?實驗品我聽說過,這東西是很神奇,也很稀少,但光明未來真的把一件實驗品當作神,只要是它說的,就是神諭,全都相信,全都執行?”

    田栗見黎漸川的反應,笑了下,道:“‘非常指南’確實不是一件普通的實驗品。”

    “太多的,是光明未來的機密,我不知道,也不能說,但光明未來把它捧上這樣的地位,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田栗頓了頓,言簡意賅地講了下“非常指南”的來歷,深海海溝、地球能量、亞特蘭蒂斯遺址之類,末尾,她掃了眼有些神思不屬的西西弗斯,道:“光明未來的創始人就是因得到了這件神奇的物品,才動了野心,建立起光明未來聯合組織的。”

    “‘非常指南’雖然不是有問必答,但只要它答的、提示的、預言的,卻是從未失手,當真像傳說中的神一樣,可以預知未來。它的提示和預言也沒什么規律,好像全看它的心情,除非涉及主人的生命安全,否則它不會做出太多主動提示。”

    “據我所知,它做過的提示或預言,小到今天出門先邁哪只腳——被提示的人不信邪,沒有按它說的做,然后就摔下樓梯骨折了,大到哪位高官哪天倒臺、哪場小規模戰爭哪天開始——后來事實證明,它所說完全沒錯。”

    “按光明未來的說法,和我們了解到的情況,它出現至今,從未出過錯。很多勢力也都覬覦過它,嘗試搶奪它,但它都會提前作出預警。這些勢力一次都沒有成功過。”

    田栗嘆氣:“說實話,要是你有這么一個東西,它來歷不凡,事無巨細都可以為你提示或預言,且都會成真,一次又一次下來,你對它是懷疑占多數,還是信任占多數?我從來不相信什么預言,但對‘非常指南’,我也無法作出什么確切的判斷,這個世界上確實還有很多我們還不知道、不了解的東西……”

    黎漸川眉心微蹙。

    通過田栗的講述,他大概明白了“非常指南”的特殊和它在光明未來的超凡地位。

    對光明未來來說,這樣一件實驗品確實不太像是實驗品,而像是神。

    只有神可以與全知掛鉤。

    “光明未來之所以臨時下達命令,提前發射飛船,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非常指南’從來沒有錯過,即使這次的預言來得有些倉促,他們也依舊選擇相信。”田栗道。

    “‘非常指南’的預言具體是什么內容,您知道嗎?”黎漸川問。

    田栗喝了口水:“伯恩站長召集我們開會時,公開了預言內容。”

    她放下水杯,在腕表上點了兩下,調出一張照片的投影。

    照片拍攝的就是“非常指南”,上面清晰地顯示出一段英文。

    “2036年12月31日,光明未來聯合組織成功發射種子計劃全部飛船,其中一艘名為‘潘多拉號’的飛船攜帶著人類未來的希望,尋找到了新的生長之地。第二天,2037年1月1日,屬于地球人類的末日來臨,命運輪回,一切注定毀滅。”

    黎漸川視線掃動。

    一旁的西西弗斯也抬頭,望向投影。

    田栗道:“光明未來對這段預言的解讀是,明天有末日的可能,而今天就是‘非常指南’提示的最佳發射時間,錯過今天,種子計劃的飛船可能無法‘成功發射’,也不會有一艘飛船‘找到新的生長之地’,延續人類的未來。”

    明天就末日?

    黎漸川覺得這說法實在不真實。

    怎么可能無緣無故就突然末日?一點預兆都沒有?

    還這么倉促,今天一覺起來,就說,快準備跑吧,明天就末日了……這怎么聽怎么離譜!

    “有沒有可能是解讀出了問題?”

    黎漸川猜測。

    “我也有類似的想法,所以才會投反對票,”田栗道,“其實,在剛才中心區召開的臨時會議上,最開始是沒有太多人支持光明未來的決定,立即發射全部飛船的。”

    “但是,會議即將結束,進入投票表決階段時,‘諾亞方舟’的紅色警報突然響了。”

    田栗微微擰眉。

    黎漸川第一次在這位特派員的臉上看到明顯的猶疑和迷惘。

    “幾乎同時,中心區的人工智能打斷會議,提交了警報原因,”田栗語速微緩,“地球冰島、希臘和南極附近疑似爆發出異常能量波動,淹沒了大半個地球,以我們目前的科技手段,無法確切監測。但人工智能分析,該能量是極具毀滅性的。”

    “空間站受到能量波動影響,運行軌道大幅度偏移,通訊信號消失,衛星失聯。”

    “這不就是在印證預言嗎?”田栗道,“會議上,很多高層都認為這就是地球末日的預兆,毀滅已經開始了,我們不能再等。”

    她再次嘆氣:“其實,會議剛開始時,所有與會高層能選擇的未來都有三個,回地球、留在空間站、和發射飛船離開。”

    “除光明未來的人——他們大概占這場會議的三分之一多一些吧,其他人面對光明未來的決定,或是傾向于留在空間站,暫時不發射,聯系各方看看,不能讓光明未來如此專斷獨行,或是還在猶豫,不知道該聽誰的。”

    “但這紅色警報一來,分析報告一出,形勢就變了。”

    “第一個選項,回地球,地球明顯出了事,還很有可能就是‘非常指南’所說的末日,在這種情況下貿然回地球,絕對不是我們應該做出的正確選擇。種子計劃是為人類未來,倘若地球真的毀滅,我們最該做的是立刻帶著基因庫離開,遠離毀滅之地,而非回去。”

    田栗苦笑:“也許這個說法實在冷血了,但……這就是事實,是我們出現在這里所負擔的使命。地球上也有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戰友,和我所熟悉的一切……可我們別無選擇。”

    她閉上眼,掩去某些翻涌的情緒:“不能回地球,三個選項就只剩下兩個。留在空間站修正軌道,再聯系,等消息,這是我的主張。但工程部無法保證一定可以排除能量干擾,讓空間站回歸正常軌道,如果不能,留在空間站就極可能是一條死路。”

    “伯恩本來也是支持我的,他相信‘非常指南’,但對光明未來這樣未通知其它國家和組織而作出的決定,還是有些猶豫的,可他最終還是和那些猶疑的人一樣,把票投給了‘立即發射’。”

    西西弗斯嗓音沙啞,開口道:“回地球和留在空間站風險都很大,沒人敢賭,賭輸了不僅是死,種子計劃還很有可能就此失敗,功虧一簣。”

    “發射飛船,本來就是種子計劃的目標,前期的一切早就都準備完畢了,一直拖延,也只是因為光明神諭沒有出現,現在神諭來了,提前發射,也是正常的。”

    他似乎已經開始接受這個安排,只是喉頭尚有些哽咽。

    “是的,沒人敢賭,”田栗睜開眼,“我提議留在空間站,嘗試修正軌道,聯系地面,若不成功,再發射飛船離開……但是,我也不敢賭,賭修正一定成功,賭地球沒事,賭過了今天,種子計劃的飛船還是能順利發射。因為我們要賭的,不是一兩個人、一兩件事,而是整個種子計劃,是我們需要負責的一部分的人類未來。”

    “可能,我在潛意識里也已經被說服了吧。”

    田栗自嘲:“否則我大可以像現在沒有登船的那一小撮人一樣,根本不來,就堅持著要留在空間站……”

    西西弗斯垂著頭:“這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了,地球末日,飛船發射,太空生活……這聽起來比拍電影還離奇,很不真實,很難讓人接受。但是,田副站長,您聽過一句話嗎?”

    “什么?”田栗道。

    黎漸川轉頭看向西西弗斯。

    “真正的末日,永遠沒有預告。”

    西西弗斯抬眼,目光沉郁。

    ……

    從田栗的辦公室離開后,黎漸川沒有立刻去往作戰人員待命區,而是停在一處無人的舷窗前,凝眸向外望去。

    在剛才和田栗交談時,他忽然沒頭沒腦地想起了一件事。

    這件事發生在前往北太平洋集訓前。

    他在機動隊接電話,打電話的是他一位遠房姨媽,問他要不要回老家過年,要的話就去她家,她家起了新房子,小表哥也談了對象,要帶回家,一起來,熱鬧。

    這位姨媽年年有此一問。

    黎漸川的回答也與往年沒什么不同。

    他說回不了,還要訓練,然后嬉皮笑臉地祝姨媽喬遷大喜,又八卦了一陣小表哥的對象,什么模樣,什么脾性,什么家庭,什么學歷,八卦完,聊盡興了,才掛電話。

    其實,黎漸川和這位姨媽并不親近,以前也只見過兩三次,連她具體的模樣,他都不能清晰記起。

    可不知為什么,在田栗說出地球疑似毀滅這句話的那一刻,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這件事,想起了她。

    他從未想過去見她,可也從未想過,會永遠見不到她。

    小小的舷窗圈著一片漆黑的宇宙。

    宇宙中,那顆蔚藍色的星球在慢慢地變小、變遠,空間站被甩在遠處,漸漸凝縮成小紙船的模樣。

    黎漸川感受不到飛船的移動,但卻無比清楚地意識到,他們確實在離開,離開自己的星球,自己的家鄉,自己過去所熟悉的一切。

    這么突然,這么毫無預兆。

    理智上,他知道空間站在突發情況下遵從光明未來的命令,是完全符合邏輯的,但他就是感覺奇怪,感覺恍惚,感覺事情不應該是這樣,難道……真的是像田栗所說的,是一切太過倉促,他反應不過來,還無法接受?

    畢竟,他從未給自己的未來做過任何離開地球的設想。

    那簡直是天方夜譚。

    不過現在,天方夜譚似乎變成了現實。

    他作為一個聽命于武裝中心的普通作戰人員,被高層的決定裹挾著,一無所知地接收著地球末日的訊息,一無所知地踏上這條未知的旅途……

    黎漸川的目光落在舷窗倒映出的自己的身上。

    他看到,這張近在咫尺的、慣來堅毅的臉孔,頭一次露出了獨屬于十八歲少年的茫然無措。

    仿佛迷路。

    ……

    伯恩很快就“諾亞方舟”空間站三艘飛船提前發射一事作出了全體通報。

    新的高層會議在“潘多拉號”的兩間食堂內同步投影直播,對一切進行了解釋,內容與田栗對黎漸川二號西西弗斯所說一致,毫無保留。

    大多數人早在看到飛船發射時,就已經有了許多不安的猜測,一小時后的會議直播雖讓他們震驚、崩潰、絕望,但在確定別無選擇的情況下,發泄過后,他們也只能選擇接受。

    一來許多人本就是要跟隨飛船離開的,二來木已成舟,不接受,他們還能有什么辦法?

    混亂與低迷的氣氛持續了兩三天,便漸漸恢復如常。

    人類是適應性很強的動物。

    在確定無法改變任何事后,他們唯一能做的,便是適應,便是向前看。

    就像老話里常說的,再怎么樣,日子總是要往下過的。

    黎漸川也在說服自己接受。

    而他好像也真的順理成章地慢慢接受了一切。

    他照常巡邏、值班、訓練,偶爾安慰開導自己的隊員,幾乎很少會去思考地球在那股能量異常爆發之后的情況,和自己記憶里那些故人可能的現狀。

    隨著舷窗里的蔚藍色星球的消失,所有人在“潘多拉號”上的生活都開始步入正軌。

    飛船進入外太空的第五天,站長,哦不,現在應該叫艦長伯恩,在上一次的公開道歉后首次露面,宣布“潘多拉號”的輪換休眠計劃將在三天內正式開啟,請所有“潘多拉號”上的成員查收自己的冷凍休眠通知,如有異議,盡快聯系主控室。

    盡管發射倉促,但“潘多拉號”的物資早已備好,絕對不少,只是再多的物資,再強的種植和循環系統,在航行期限不確定的情況下,也不可能這樣長時間地供養這么多人。

    對種子計劃來說,攜帶基因種子和大批冷凍人的基因庫是人類未來的資源,這些“潘多拉號”上活生生的人類,同樣也是。

    冷凍休眠是必然的,也是計劃之內的。

    但“潘多拉號”不能完全脫離人類的管理,因此,“潘多拉號”確定的是輪換休眠,而非全體直接休眠。

    黎漸川看了眼自己的腕表。

    他不是第一批休眠者,而是第二批,暫定休眠時間是從一個月后開始,休眠一年,之后解封醒來,帶103小隊值守半年,然后再進行第二輪休眠。

    他對此沒什么多余的想法。

    隊內,只有性子跳脫的林青嶼比較興奮,對第一次嘗試冷凍休眠萬分好奇與期待。

    “隊長,我有一個問題!”

    林青嶼舉手:“我巡邏的時候去過基因庫那邊,看見過那些冷凍人,有專家在那里說,這些人回頭解封可能會記憶錯亂、肌肉萎縮什么的,算是后遺癥。咱們到時候也有這種后遺癥怎么辦?”

    “記憶錯亂倒不怕,反正我也記性不好,但肌肉萎縮……這可不要啊!我一點都不想重新訓練!”

    “不想也得想!”隊里的高兵把壓縮餅干塞林青嶼嘴里。

    林青嶼被噎得嗚嗚叫,一個擒拿逮捕高兵。

    高兵扭身,兩人打作一團。

    黎漸川收回望著舷窗的視線,扯過外套,蓋在臉上,半點眼神都沒分給這倆活寶。

    他身側,舷窗外,無垠的宇宙中,“潘多拉號”孤獨而安靜地漂泊著,按照星圖的既定航線,去往光明未來選定的、可能存在宜居星球的最近區域,莫斯比星系。

    一個月后,黎漸川進入休眠區,躺進了一臺冷凍艙內。

    第549章  其實我也沒有非要住在那間不屬于我的房子里……

    謝長生從地下熔爐軸心區的位置跳上來。

    “好了。”

    他扯下工具箱, 迅速套上厚重的防寒服,在數十雙眼睛的注視下,撩起眼皮, 淡淡說道。

    周遭的機械師、工程師們聞言, 立刻圍過來查看, 還有的趕緊去嘗試啟動開關和儀器。

    兩秒后,如龐然巨獸一般匍匐在天坑的地下熔爐發出了一陣沉重僵硬的摩擦聲, 繼而便以肉眼可見的超高速度再次運轉了起來。

    整個工作區瞬間爆發出了巨大的歡呼聲。

    “修好了!真的修好了!”

    “不愧是謝工!”

    “哎,還叫什么謝工,該叫謝局!祝賀謝局高升……”

    “謝局厲害!”

    “咱謝局可是憑技術上位的,和那些蠹蟲可不一樣……”

    謝長生露出標準的、帶著親和力的笑容,穿過人群,進了衛生間,清洗雙手的機油。

    清洗到一半, 他的通訊耳機響了。

    一個聲音道:“隊長, 基地長他們從第八避難所回來了, 帶了一批新的奴隸, 男女都有,還有新鮮小孩……”

    “幾號門?”謝長生沖掉手上的泡沫。

    對面答:“五號門, 十分鐘后抵達……準備動手嗎,隊長?”

    “各就各位, ”謝長生擦干手掌, “待命。”

    “是!”

    通訊掛斷。

    謝長生走出衛生間, 一路向上, 自熔爐區離開, 乘坐電梯,進入自己的辦公室。

    一路上, 第九避難所內所有見到他的人都熱情地與他打著招呼,目光崇拜仰慕。

    對于第九避難所的人來說,這位新上任不足一周的謝局是個傳奇。

    他出生于避難所的中底層,父母在他少年時,為給他積攢讀書的資源,頻繁外出,相繼遇難,他就此成為孤兒。沒了資源,他被迫輟學,被分配進地下熔爐區,做了一個默默無聞的零件工。

    在他十九歲時,熔爐出了事故,在場的機械師和工程師都束手無策,這時,他突然站了出來,說他能修。

    沒有人相信他,也沒有人愿意讓這么一個整天和廢棄零件打交道的小人物去做這樣的嘗試。

    但熔爐關系整個避難所的困供暖問題,在全球都被無盡冰雪覆蓋的情況下,熔爐容不得半點閃失,也不可能停擺太久,備用熱源撐不住。

    在上面的壓力下,在所有機械師和工程師都嘗試失敗的情況下,工程局局長迫不得已,將希望壓在了這個年輕人身上,允許他進入地下熔爐,進行維修。

    這個小小的零件工就此一戰成名。

    工程局破格提拔了他。

    一年年過去,小謝成了謝工,謝工又在前不久,工程局局長退休后,榮升成了謝局。

    身居高位后,他也沒有像其他高層一樣變了性子,高高在上,目中無人,而是依舊平和、親民,經常前往熔爐區和生活區,親力親為解決工程的疑難問題,關注關心民眾的生活問題。

    他年紀不大,只有三十出頭,但卻已經成為下一任基地長的有力競選者。

    進入辦公室的謝長生并不知道第九避難所的人們對他的具體評價,但在他來到這里的半年多時間里,他確實在為一件事而奮斗著,而這件事的第一步,就是成為第九避難所的基地長。

    并且,他不愿意等到明年的競選。

    謝長生打開辦公室的保險柜,取出一個小箱子。

    拎著箱子,他翻進一扇他近期于這間辦公室制造的暗門,以權限打開避難所的機械區。

    這里管道縱橫,以地下熔爐為核心,連接著整個避難所的所有區域,為它們提供著與外面的極寒完全不同的溫暖。

    謝長生找到一條管道,掏出自制的機械爪,沿著管道快速移動,潛入了一處類似通風管道的狹窄平臺。

    他匍匐在平臺內,打開小箱子,里面是一堆他自制的零件。

    他一邊盯著平臺外的五號門,一邊手指飛快舞動,將所有零件拼裝起來,組成一把怪模怪樣的狙擊槍。

    狙擊槍成型的那一刻,避難所的五號門亮起綠燈,緩緩向兩側打開。

    在隔離區脫去了沉重設備的基地長腆著滿是肥腸的肚子,在衛隊的保護下走進來,與隨行的高層邊說邊笑。

    然后,下一秒,毫無預兆地,一個紅點落在了基地長的眉心。

    幾乎同時,狙擊槍響,血花飚飛,基地長的腦袋像炸開的菜瓜一樣,砰地碎裂,速度快得沒有任何人能夠反應過來。

    這槍響如同戰爭開啟的信號,大片催淚煙霧彈射出,瞬間淹沒五號門區域。

    一支武裝隊沖出,一陣混亂之后,在場的所有高層與衛隊被全部拿下,塞進了運輸奴隸的保溫箱里。

    同一時間,第九避難所的各個區域,都有武裝隊進入,闖進不同的門內,將部分人員一一逮捕。

    一個小時后。

    惶惶不安的民眾在避難所中央平臺的大屏幕上看到了謝長生的臉。

    “……即日起,第九避難所的基地長將由我擔任。”

    謝長生的聲音清冷依舊:“包括前基地長、武裝局局長、后勤局局長等在內的四名高層管理,與一百三十二名涉及貪腐、奴隸買賣、資源走私等的中層成員,將會于明早八點,進行公開審判,歡迎大家前往第一法庭旁聽……”

    “另外,大家所關心的第九避難所的未來發展方向,我將依據民眾意愿調查,將其更改為兩項計劃,一項為‘基因改造計劃’,是為人體適應極寒環境而準備,一項為‘熔爐擴展計劃’,在進行基因改造的同時,我們也不會放棄改造地球環境,讓地球重回適宜溫度……”

    匆忙卻不倉促的演講過程中,謝長生眼角的余光望見了一直懸浮在空中,從未褪去的血字。

    “救世第一輪:全球冰封。

    成功進度:19%。”

    ……

    三月末,華國首都落下了春天的第一場雨。

    寧準在淅瀝的雨聲中醒來,下意識地抬起手腕,看了眼自己改造的一支銀色手表。

    早上五點半。

    這次還不錯,勉強安穩地睡了三個小時,已經破了這個月的紀錄了。

    寧準撥弄了下手表,又轉頭,透過窗簾的縫隙,望了會兒外面陰沉的天色,然后才慢慢爬起來,下床洗漱,開火做飯。

    一碗清湯面,加一個雞蛋和一把青菜,就是寧準的早餐。日日如此,也不覺單調。

    湯面之外,他還煮了一碗米飯。

    米飯被他放到一張遺照前,面碗被他端到餐桌上。

    他面對遺照,坐在桌邊,不看新聞,也不玩手機,只拿起筷子,一口一口認真又專注地吃飯。

    吃完,洗干凈碗筷,他把家里裝滿的垃圾袋都收好,拎到玄關,然后套上大衣,換上鞋子,背上背包,出門上班,順便丟垃圾。

    垃圾站附近,正在做垃圾分類的大爺大媽們聚在晨霧里,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

    寧準路過,他們施舍來一個眼神,重點掃過他手中的垃圾袋,確認沒什么問題,便又轉回頭,繼續小聲說話。

    “昨天那新聞你們知道嗎?就王坪街那個,精神病砍人,七死八傷……”

    “知道!群里那圖片老嚇人了……我都說讓他們別總發這種東西,年紀大了心臟不好,一看那血赤糊拉的,萬一受不了犯起病來可怎么辦……真的是,唉,也怪這些人,不知道咋回事,非要沖出來砍人,好好的日子不過,這一倆月的,都第幾次了,這還是在首都呢……”

    “都說了,那是精神病。精神病可不管你日子好不好,想砍人就砍唄。”

    “不對不對,什么精神病啊,我可聽人說了,是那什么玩家……就過年時候,元宵前,全國宣傳的那新聞……哦對,叫魔盒玩家,就是他們!”

    寧準走向停車位的腳步一頓。

    “魔盒玩家?是咱們國家官方的嗎?咱們官方的,那都是英雄啊……電視里不還放那個授勛儀式來著嗎?功勞最大的那個博士,拿的最高勛章,上面保護,都沒露臉呢……人家那待遇,就算沒了魔盒游戲,以后也不是什么玩家了,那肯定也要去一些保密單位當領導的,怎么可能是精神病,滿街砍人哪!”

    “哎小琴他奶奶,你可別不信,我三姐家閨女的同學的對象,就在警局。他說他們都為這些事成立了個新部門,叫什么緊急情況處理部,專門來管這些玩家的……”

    “人家是英雄,英雄怎么可能做出這種事!你當時有的選,能回現在的日子,能再見著你兒子閨女,那還不都是人家拼命……”

    “英雄又怎么了?你沒看那些短視頻說,他們都經過改造,身體和腦子都和正常人不一樣啦!原來有那什么游戲,他們沒事,現在那游戲沒了,他們這不正常的心理沒處發泄,不就找上普通人了?”

    “滾蛋!少在這里造謠,小心報警給抓你起來,這么污蔑人家,該多讓人家寒心……”

    “我說的可都是大實話,什么寒心不寒心的,功是功,過是過,砍人的事是沒落在你頭上,你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可是害怕得緊……哎對,之前小區群里不有人說嗎?咱們小區好像也有魔盒玩家,元宵節有人看見大領導們來送禮來著。我跟你們說啊,可別不當回事兒,平時小心著吧……”

    寧準按了下車鑰匙。

    尖銳的鳴笛聲打斷了垃圾站的高談闊論。

    大爺大媽們投來不悅的目光。

    寧準視若無睹,側身坐進車里。

    汽車發動,路過垃圾站,緩緩駛出了小區。

    寧準住在首都郊區,但附近卻并不冷清。

    這是一片可以稱得上繁榮的居民區,也有地鐵站和空中輕軌這樣的交通樞紐,日常通勤時間非常堵。

    寧準出來的還算早,沒有堵在家門口。

    但他在路上堵了挺久。

    堵車時,打開車窗迎接雨后清新空氣的車輛很多,擁擠的車流間,音樂聲和新聞廣播聲交雜,伴隨著焦躁的鳴笛聲和叫罵聲,熱鬧非凡。

    寧準也打開了車載新聞光屏,早間新聞正在播報。

    “‘魔盒危機’結束已經將近兩月,全國各地的戰后重建工作都進入了嶄新的階段,冀東沿海……”

    寧準抬指換臺。

    “知名網紅常大山在昨晚的直播中自曝魔盒玩家身份,之后,其直播間被封,平臺于五分鐘后發布公告,告誡所有主播,勿要以魔盒玩家、魔盒游戲開玩笑、博眼球……”

    再換臺。

    “無數人好奇的三位參加魔盒游戲最終之戰的玩家身份大揭秘……”

    啪一聲,光屏關閉。

    可清晰的新聞播報聲仍不斷地鉆入寧準的耳中。

    那來自隔壁,來自四周,來自其它所有擁堵在此的車輛。

    寧準沉默片刻,抬手升起了車窗。

    早上七點半,寧準抵達了位于北三環的首都研究所新址。

    還沒到上班時間,但他決定開始工作。

    八點半,其他研究員陸陸續續來了,三三兩兩地與寧準打招呼。

    九點,寧準的助手走過來,小心地遞出寧準最新的體檢報告。

    “博士,監測區那邊讓您過去一趟。”助手說。

    九點十五,寧準坐在一間監測室里,前方巨大的光屏顯示著他的體檢報告和精神監測數據。

    研究專員慣來嚴肅的面孔掛上了溫和的笑容,對他說,他的情況有些不太穩定,希望他可以住在研究所的監測區,觀察幾天。

    “不用了吧。”

    寧準抬起了那雙過分平靜的、低垂了許久的桃花眼:“你們不是有一家內部療養院嗎?送我過去吧,現在這樣大家都太累了。”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我們那棟樓新搬來了三戶人家,兩戶都是處里的人。小區的監控在最近一個月內,多了至少一倍,其中有三分之二都帶有精神監測報警裝置。物業也換了,是處里接手的,還是其它特殊部隊?”

    研究專員笑容微僵:“寧博士,我們不是……”

    “超市、菜市場,早餐攤、火鍋店,還有上下班堵車的路上,都有人不分晝夜地跟著我,不是嗎?”寧準打斷她,聲音里沒有絲毫不滿和憤怒,只有不變的平靜,“我知道,這是監視,更是保護。”

    “但我覺得這樣太累了。我累,你們也累。”

    “住進療養院很好,其實我也沒有非要住在那間不屬于我的房子里……”

    寧準語氣認真:“打申請吧,我去你們的療養院。”

    研究專員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么。

    等了一會兒,她道:“我……得問一下裴所長。”

    寧準點頭:“好,希望你告訴他,我是認真的、自愿的,不包含任何其它情緒。哦對,你們商量下,去的時間,最好定在下周。”

    研究專員一愣:“這幾天……您有其它安排?”

    “對。”

    寧準笑了下,又低垂了眼。

    他嗓音平淡,手指下意識地轉著腕上銀白色的手表,“這周末是清明,我要去陵園,祭拜愛人。”

    第550章  爆炸……爆炸!全都爆炸!

    好像只是很平常地睡了一覺。

    這是黎漸川從冷凍艙內醒來, 腦細胞開始活躍復蘇后,冒出的第一個想法。

    但很快,藥劑的注入讓他的視覺迅速恢復, 他看到了正在緩緩打開的金屬艙門上顯示的休眠時間, 三百五十二天一小時零七分鐘。

    這不是平常的一覺, 這一覺他睡了將近一年。

    但他對這個時間全無實感。因為過低的溫度讓他的大腦皮層幾乎完全停止了工作,所以他連在睡眠中唯一可以用來勉強計量時間的單位——夢境, 都沒有產生。

    “提示!751號冷凍艙已解封,武裝中心新編103機動小隊隊長黎漸川已蘇醒!”

    “蘇醒者黎漸川生命體征平穩,請遵循指示標語,前往休眠區檢查室188號進行詳細檢查!”

    “請遵循指示標語,前往……”

    冷凍艙周圍進行初步檢查和復蘇藥劑注射的儀器與機械手一一移開,小光屏收起,上面顯示的各種監測數據隨之消失。地面上和半空中都出現了綠色箭頭的投影, 指向第七休眠區外。

    黎漸川從冷凍艙內坐了起來。

    他已經恢復了對身體的感知, 只是大腦仍有些發木。

    不知道為什么, 這種重掌身體、快速連接五感的操作, 他好像非常熟悉,仿佛曾做過千遍萬遍一樣。但可以肯定的是, 他這是第一次進行休眠冷凍,之前并無類似體驗。

    黎漸川拒絕了行動輔助器的幫助, 站起身, 活動了下手腳, 獨自邁步, 跟隨指示箭頭去往檢查室。

    穿過休眠區時, 他看到不少冷凍艙都在解封,但很快蘇醒、立刻離開的, 只有他一個。

    103小隊的另外六人都不在第七休眠區,黎漸川掃過一眼,也沒再多留意其它冷凍艙的情況。光明未來的冷凍休眠技術是相對成熟的,第七區亮的都是綠燈,沒有解封失敗的紅燈。

    進入檢查室,花費整整兩個小時做了一個全面且深入的檢查后,黎漸川又去復健室,進行了簡單的復蘇訓練。

    一套流程走下來,已經到了“潘多拉號”的午餐時間。

    參與“潘多拉號”日常管理的人工智能“伽馬”給出通知,冷凍復蘇階段結束,黎漸川可以離開休眠區,自行活動,前往食堂用餐。

    黎漸川沒拒絕這個提議。

    他從醒來到現在,整整半天,一口飯沒吃。

    剛開始還好,但很快,隨著身體功能的快速恢復,他的消耗劇增,現在幾乎餓得前胸貼后背了。

    黎漸川沒打算多等他們,在小隊頻道發了個食堂定位,就換好衣服,直接去吃飯了。

    出了休眠區,路上便不再空蕩無人,而是陸陸續續有“潘多拉號”上的其他成員出現了。

    只是不知道是自己的精神還沒恢復好,還是怎樣,黎漸川總感覺“潘多拉號”上的氣氛有點奇怪。

    來往的人都有種說不出的憔悴和疲憊,眼神不定,舉止畏縮,好似在內心深處潛藏著深深的不安與驚懼。他想攔個人問一問,但還沒等靠近,就被遠遠避開了。

    他也沒強求。

    他已經蘇醒,“潘多拉號”目前的基本情況和武裝中心的日志一會兒都會發送過來,到時候他不需要攔誰詢問,也能清楚他休眠的這一年發生了什么,船上成員的古怪感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樣想著,黎漸川便也沒在路上再多耽誤,很快便穿過一塊又一塊區域,抵達了食堂。

    正是午餐時間,食堂內人卻不多。

    或者說,少得可憐。

    雖然“潘多拉號”已經開始了輪換休眠計劃,但食堂只有這一個,整個飛船的人都要來,吃飯時間人再少也不可能少到這種程度。而且,寥寥一些坐在食堂里吃飯的,也都和黎漸川路上所見的人一樣,由內而外地透著一股莫名的驚悸不安。

    黎漸川掃了一眼,沒看到什么熟人,便先打了飯,找了個位置坐下,開始干飯。

    飯干到一半,腕表震動,各種交接的信息資料都傳了過來。

    黎漸川點開一看,第一條就是“潘多拉號”的迷航報告。

    迷航?

    黎漸川心一沉,啃饅頭的動作停了下來。

    通知向下滾動,露出詳細內容。

    原來,早在半個月前,黎漸川仍冷凍沉睡時,“潘多拉號”便突然丟失了星圖上原定的莫斯比星系的坐標,誤入了一片未知星域。

    在發現迷航的第一時間,“潘多拉號”上的高層便作出了反應,緊急調整航線,想要原路返回,重新定位莫斯比星系。

    然而,這片未知星域似乎有異常的輻射干擾,“潘多拉號”按照來時記錄的航線返航,卻仍只見陌生宇宙,再看不到任何熟悉星軌。

    至今,“潘多拉號”已迷航兩周,盡管仍在依來的方向返航,可卻不見來路,徹底失去了方向。

    而這個未知星域也不似表面上這么平靜。

    它與人類認知里的任何星系都不同,在這片星域,不止有星球,還有無數奇怪的人類從未見過的漩渦。

    為這些漩渦,“潘多拉號”緊急喚醒了基因庫里的部分冷凍人,他們大多是天文學家、數學家和物理學家。

    在進行過詳細的探測和分析后,專家小組一致認為,這些漩渦與星球是一樣的,它們都是這片天空里的天體,由各種物質組成,擁有相對固定的形狀和自己的運行軌道。

    只是與星球比起來,這些漩渦不夠穩定,會出現奇怪的引力和磁場,其外部虛幻,不具備誕生生命的條件,而內部,人類的探測儀器放進去,傳不出任何信號,所以一切暫不可知,仍保有神秘色彩。

    專家小組將這片未知星域命名為“漩渦星域”。

    在漩渦星域,“潘多拉號”航行半個月出現的意外,比過去大半年都要多。因為漩渦的不穩,飛船常被突然出現的引力拉扯、干擾,一個不慎,就會偏移航線,被卷入未知的漩渦之中。

    因此,最近半個月,主控室和駕駛艙的人手都增多了一倍有余,輪換值班,以應對突發情況。

    黎漸川瀏覽著這份報告,微微皺眉。

    難道是因為迷航的事,大家這個反應?

    也說得通,畢竟目標丟失,航線錯亂,“潘多拉號”的未來可以說是一片迷茫,不安恐懼,很是正常……只是,直覺上,他還是感覺不太對。

    重新咬起饅頭,黎漸川向下翻,打算繼續向下,瀏覽其它信息。

    就在這時,一道腳步聲忽然停在了他桌邊。

    一片陰影落下。

    黎漸川一頓,抬眼,就見一個二十多歲的陌生男人端著飯盒,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這個人身上竟然沒有整個“潘多拉號”都在彌漫的那種不安與驚悸。

    黎漸川心下詫異。

    對方察覺到他的目光,推了推眼鏡,對他一笑:“你就是從華國來的103機動小隊的隊長?”

    黎漸川不答反問:“你是……?”

    “程鏡,”陌生男人道,“你也可以叫我的表字,煙亭。是這次我從冷凍中解封,突然靈光乍現,給自己取的。我也是華國人,研究員,數學方向的。”

    程鏡,程煙亭?

    黎漸川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又有點說不出的別扭。

    “程先生找我有事?”黎漸川直接道。

    他確定自己不認識這位研究員,但很明顯,對方認識他。

    “嚴格來說,沒什么事,”程鏡舀起湯,輕輕地吹,眼鏡漫上霧氣,“我是三年前自愿參與華國基因庫冷凍實驗計劃時,被冷凍休眠的。前不久被解封喚醒,一睜眼,好家伙,太空飛船,種子計劃,這是給我弄到哪兒來了?我也挺驚訝的,也可能是不適應吧,總有種奇怪的恍如隔世的感覺,所以喜歡找飛船上的老鄉聊聊。”

    黎漸川不動聲色:“我剛醒來,你找上我,知道我,應該不是隨便聊聊的偶然吧?”

    程鏡喝了口湯:“唔,你的話,不是。”

    他的眼睛從眼鏡后微微抬起:“我醒來后,無意中看到過你的資料,之后,我就關注你了。”

    “哦別誤會,我對你沒有任何善意的或惡意的想法,只是有點好奇。”

    “因為我在看過你的資料后做了一次夢,夢里我是個高中生,你也是,但也不全是,你好像是從什么地方闖入進學校來的,和另一個老師模樣的男人是伙伴,好像也是……情侶?”

    黎漸川眉心微蹙。

    他和一個男人是伙伴還可能,是情侶……這可能嗎?雖然他從來沒想過自己喜歡的是女人還是男人,但他不覺得自己會愛上誰,至少截至目前為止,他不覺得。

    “你們在學校里四處亂跑,我也在亂跑,但具體你們和我都干了什么,我一點都記不得了,”程鏡繼續說著,“也可能是夢里就沒夢清楚,畢竟只是夢,不然以我的記憶力,見過就不可能忘記。”

    “反正,在這個夢里,我見過你,夢的最后,我和跟你一起的那個人談了些什么……別問我具體是什么,我已經說了,不知道,但我還記得幾個模糊能聽見的詞語,是什么監視者、訓/誡者、死亡、危險之類的,然后他給了我一些東西,夢里的我就答應他,會在未來的某一刻,來找你。”

    黎漸川看他:“一個夢,就是你來找我的原因?”

    “對,”程鏡放下湯碗,“好吧,別露出這種看瘋子的表情,我們搞科研的就是這樣,喜歡腦子抽筋,行了吧?”

    黎漸川完全不想浪費時間在陌生人的夢話上:“所以呢?夢里和我一起的人讓你來找我,找我干什么?”

    “不知道,”程鏡聳肩,“也許你陷入了什么困境,需要我這樣一個優秀的幫手?這要問你自己了。”

    黎漸川三下五除二扒完飯,端著飯盒起身,準備離開:“不好意思,程先生,我沒什么困境,也不需要……”

    話音未完,一聲爆炸巨響打斷了黎漸川的聲音。

    “砰!”

    “小心!”

    長期訓練和任務,讓黎漸川本能地一把拉住程鏡,迅速匍匐下蹲,同時拔槍轉頭,循聲看向爆炸方向。

    這樣近的聲響,爆炸必然就發生在食堂。

    然而,當黎漸川的視線穿過食堂內的一排排桌椅,落到巨響傳來的方位時,卻發現那里沒有半點火光,只有大片血紅。

    “什么……情況?”

    黎漸川愕然,緩緩站起身。

    幾乎同時。

    食堂內持續了兩秒的死寂被打破,一道刺耳的尖叫響起。

    這尖叫來自距離那大灘的血污最近的女人,她死死地抓著自己的頭發,五官扭曲,滿頭滿臉都是被濺的紅白腥臭。

    她的喉嚨里發出崩潰的、碎裂的聲音。

    黎漸川心頭一突,快步沖過去,只見那張餐桌附近滿地都是碎肉內臟,一截腸子搭在飯盒邊緣,猶在滴血。

    這場面……就好像剛才爆炸的不是什么東西,而是一個人。

    驚疑之余,黎漸川察覺了周圍氣氛的詭異。

    他抬頭環顧,發現除這個女人外,食堂內的其余所有人全都安安靜靜地坐在原位,望著這里,他們臉上的表情或是驚恐萬分,或是陰沉麻木,或是似哭似笑,可無一例外,都是并不驚訝,甚至有些習以為常。

    “爆炸……爆炸!全都爆炸!”

    女人突然跳了起來,大叫著,臉上露出夢幻般的笑容,“快看,是煙花!好紅、好亮的煙花……大家都是煙花……煙花……砰、砰、砰!”

    “媽的!”一個中年男人猛地站了起來。

    他一臉崩潰地摔飛了飯盒:“我受夠了!王八蛋,狗屎!我受夠了……我要回家!伯恩,你個王八蛋,聽見沒有!我要回家!放我們回家!”

    他咆哮著向外沖去。

    但不等沖出食堂大門,一支作戰隊便迅速沖了進來,將他按倒。

    醫療隊與清潔隊同步入場,田栗走在其中,滿面憔悴。

    “你覺得……這算困境嗎?”

    程鏡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黎漸川的身側,壓低的聲音輕輕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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