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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都市小說 > 黎漸川寧準 > 550-560
    第551章  先查飛船內部,再查飛船外部……

    “什么意思?”

    黎漸川霍然回頭, 銳利的目光釘在程鏡臉上:“你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算是知道一半吧,”程鏡扶了下眼鏡,不用黎漸川追問, 便接著說道, “飛船上, 某個人好端端地做著某件事就突然死亡的情況,是現在‘潘多拉號’專門成立調查組, 重點調查的‘1.19未知恐怖殺人案’。”

    “1.19未知恐怖殺人案?”黎漸川皺眉。

    他留意著入場的三支隊伍,發現他們對案發現場的處理堪稱輕車熟路:“這個案子最初一個死者出現在1月19號,距離現在已經過去了十二天?”

    “對,”程鏡點頭,“這已經是記錄在案的1.19案第十四個死者,也是第八個自爆而死的。”

    聽到這里,黎漸川本想脫口問出的調查進度和嫌疑人情況, 都往回一繞, 咽進了喉嚨。

    “潘多拉號”上人才濟濟, 出了這樣的事, 不管是伯恩還是田栗,都絕對會在第一時間就動用最大的力量來調查。

    但十二天過去了, 船員莫名死亡的事情仍在發生,田栗愁眉不展, “潘多拉號”上人人驚懼崩潰, 這一切, 再結合1.19案的命名和他剛才所見的爆炸情況, 就已經足夠說明1.19案的調查沒什么進展。

    甚至, “潘多拉號”大概率連還活著的船員都無法保護。

    恐怖的陰影籠罩在每個人頭上,誰也不知道死神是否會在下一秒降臨到自己身上。

    “第十四個死者是第八個自爆死的……”黎漸川抓住程鏡話里的關鍵點, “那還有六個呢?他們不是?”

    程鏡道:“還有六個死者,是在某一瞬間,被從頭到腳,均勻地切成了無數一毫米的薄片,包含骨骼、內臟。黎隊也很驚訝吧?人體自爆,用點詭計或什么特殊的東西,還是不難辦到的,可將一個人瞬間均勻切片,卻是超出人類認知范圍的。”

    “當然,有些裝置也可以做到,還能達到人類肉眼不可見的地步。但是,假如我們一群人并行,其他人都沒事,只有你一個,身在人群,卻被瞬間切片,輕輕一撞,就散成了滿地血腥肉片呢?”

    黎漸川定睛望著程鏡。

    “第二個死者就是這么死的。”程鏡道。

    他點開腕表,展示出幾張現場照片:“1.19案的調查組不是吃白飯的,所有你能想到的,特殊裝置、遠程武器、輻射能量,等等,他們都查過,全部不是。”

    “十四個死者,互相毫無關聯,死亡毫無規律,所在的位置,正在做的事,周圍的人,以及他們自身的特點,都全部查過,沒有任何線索。”

    “這就像地球上那些莫名其妙的無差別殺人案。”

    “區別只在于,那些案子可以明確是人做的,而1.19案,卻沒有任何人類可以做到。”

    “調查組的腦洞現在已經開到外星生物那一層了。”

    程鏡道:“坦白講,我還挺支持這個調查方向的,都身在太空,身在完全超出我們過往對宇宙的理解的漩渦星域了,什么不可能發生?有外星生物潛入‘潘多拉號’大開殺戒,也正常吧?”

    黎漸川盯著程鏡展示出來的現場照片,放大看了看。

    “飛船有被潛入的痕跡?”

    黎漸川順著程鏡的話問。

    “很遺憾,也沒有,”程鏡搖頭,“所以調查才毫無進展,現在調查組像無頭蒼蠅,所有猜測都只是憑空想象,唯一把握大點的猜測,就是1.19案很大可能與飛船迷航、漩渦星域有關。”

    這不奇怪。

    黎漸川聽到十二天這個時間點,第一反應也是和迷航、和這片星域有關。但三者有關這件事幾乎可以說是板上釘釘的,可具體怎么有關,才是關鍵,也是所有人都一無所知的。

    “知道這么多,還有現場勘查的照片,”黎漸川抬起眼睛,“程先生是調查組的人?”

    程鏡笑起來:“誰說搞數學的就不能是刑偵人才?再者,調查組陷入僵局太久,已經不局限于刑偵方面的調查了,好多科學家和研究員都被拉了進來,我也不能例外。”

    “而且,黎隊長,我有預感,你也要加入我們調查組了。”

    黎漸川一頓:“這就是你找上我的目的?”

    程鏡無奈聳肩:“我再次申明,黎隊長,我比較關注你,瞧見你結束休眠的消息后來找你,都只是因為我的夢。恰好遇到有人在食堂里爆炸,是我也沒想到的。”

    “至于為什么會認為你要加入調查組……”

    程鏡努了努嘴,視線越過黎漸川的肩頭,望向他背后。

    “黎漸川!”

    一道熟悉的女聲從不遠處傳來。

    黎漸川半側身回望去。

    是田栗。

    她看見了他,正在叫他。

    “華國來的另外兩支機動小隊,一個馬上要休眠,一個負責的警戒任務很重,近期擠不出半個人手,”程鏡低聲說,“田副站長正愁手底下沒有能干的呢,你們就醒了……”

    黎漸川也不知道這神神秘秘的程鏡哪來的這么多消息,但看田栗的樣子,程鏡猜的,八成還就是真的。

    “田姐。”

    黎漸川應了聲,收槍走過去。

    程鏡沒跟著,而是端了飯盒,去食堂沒被圍上的另一邊接著吃飯了。如此血腥場面,他還能吃得下去,也是不一般。

    “上午就聽說你醒了,感覺怎么樣?恢復還好嗎……”

    田栗關心著黎漸川的情況。

    兩人寒暄了兩句,田栗便也不含糊,直接和黎漸川聊起了“潘多拉號”迷航的情況和1.19案,大體情況與程鏡所說一致。

    聊得差不多了,田栗便征求黎漸川的意見,詢問他是否愿意加入調查組,來查1.19案。

    黎漸川在特殊部隊和機動隊訓練時都學過刑偵方面的東西,但他們出任務從沒遇到過要查什么案子的情況,根本沒有實踐經驗,全是紙上談兵。黎漸川不覺得自己加入調查組,能給1.19案的調查帶來什么實質性的改變,只是多個人呆在原地摳腦殼罷了。

    “我服從上級安排,”黎漸川道,“但我在這方面沒什么調查經驗……”

    “沒事,”田栗苦笑,“咱們現在是有經驗也沒用,目前的情況,早就超出了我們過去的經驗。”

    田栗身為調查組的組長都這樣說了,黎漸川也沒拒絕的理由了。他看得出,調查組是真的有點病急亂投醫的感覺了。

    黎漸川應了,田栗便調了103機動小隊的編制過來,又把所有事件資料發給他。

    “整個飛船的人,包括人工智能‘伽馬’,我們都已經排查過很多遍了,沒有任何人有嫌疑,”田栗道,“所以我們目前的調查方向變了變,更偏向于排查人類所看不見的異常存在,和可能入侵的外星生命。”

    “在調查組調查的同時,臨時組成的1.19專家組也在研究怎樣能有效地保護還活著的船員免受襲擊,一些防護服和防護力場都已經有了點眉目,就是代價比較大,可能要失去兩件實驗品,更具體的,還要試了才知道。”

    “除此之外,大家也都希望盡快離開漩渦星域,不管現在的爆炸和切片與這片星域有沒有關系,都沒人想在這里繼續打轉。不過,這也不是什么一朝一夕可以辦到的事情。”

    “大致上,‘潘多拉號’的應對就是這樣。”

    “現在飛船上大家的狀態你應該也看到了,未知才是最大的恐懼……”

    田栗嘆息。

    說完,她注意到黎漸川在光屏顯示的案件資料的某一部分停下了目光,想要分配103小隊進入某個調查小隊的話音便下意識收了回去,改成一句:“黎漸川,對于1.19未知恐怖殺人案,你有什么想法嗎?”

    黎漸川正在詳細查看的是自“潘多拉號”迷航以來,這半個月飛船上發生的、值得注意的、可能存在異常的事件。

    這些事件不論大小,由時刻監控整艘飛船,參與飛船管理運行的人工智能“伽馬”初步整理出來,匯總成了這樣一份資料。

    這份資料上的所有事件都有進一步的調查標注,顯然,就像田栗說的,已經經過不止一輪排查。

    “田姐,”黎漸川回過神,看向田栗,“你如果沒什么特別安排的話,我想帶103小隊單獨成為調查組的一支調查小隊,排查下‘潘多拉號’的異常事件。對了田姐,你可以給我們開個‘伽馬’的權限嗎?我想重新整理這份資料,不止調過去半個月的,還要調過去一整年的。”

    “過去一整年?”田栗注視著他,眉頭皺起。

    黎漸川卻沒多解釋,只點頭道:“對,過去一整年。”

    田栗沉默片刻,嘆了口氣,在自己的腕表上操作了一陣,驗證過生物基因與狀態,給黎漸川開通了人工智能“伽馬”過去一年的異常與報錯調查權限。

    “‘伽馬’的調查權限只能給你開通四個小時,再多就不是我能做到的了。加油,希望你們能有新的發現……”

    田栗拍拍黎漸川的肩,轉身離開了。

    半個小時后。

    103小隊其余六人在黎漸川的辦公室集合。

    來的路上,他們已經收到了通知,知道是來進行過去一年的異常事件排查工作的。

    林青嶼干勁滿滿,拖著一看到文字就頭大的高兵,拿了一份“伽馬”新導出的資料,便要去查。

    但不等出門,就被黎漸川抬手攔下了。

    “……隊長?”

    林青嶼有點疑惑地看向黎漸川。

    黎漸川盯著光屏上海量吞吐處理的文字和影像,低聲道:“借著排查的由頭,立刻去把‘伽馬’的主工程師安謝爾帶來,避著人,越快越好。”

    林青嶼一愣。

    但他沒愣多久,三個半小時的期限馬上將他敲醒,他一個多余的問題都沒問,抓上高兵,直接沖了出去。

    正在接取資料的石兆和陳暮寒對視了一眼。

    同樣正準備出去的孫曉雯一怔:“隊長,你是懷疑安謝爾?可你這樣把他帶來,就算有由頭,也很難不引起‘伽馬’的注意……”

    “所以我才要了它一整年的異常事件報告,”黎漸川微微抬眉,“1.19案發生后,‘伽馬’被動用過九次,每次都是為新一輪的排查更新異常事件資料,進行初步整理分析。”

    “這些資料細節太多,‘伽馬’在更新、整理、分析這些資料期間,會像人一樣,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這件最重要、權限最高的事上,對其它會略有放松。”

    “之前調查組要的資料不多,只是近期的,‘伽馬’的這種集中和放松還不明顯,時間也不長,但如果是過去一整年的資料,加更進一步的詳細分析報告呢?”

    孫曉雯驚訝:“‘伽馬’是人工智能,還有注意力集中不集中這一說?”

    “有,”黎漸川道,“我曾經聽伯恩艦長提過一兩句,他是研究人工智能和生物腦的行家。”

    “而且,”黎漸川點開調查組那份半個月的資料,圈出幾個地方,“‘伽馬’報告的異常事件幾乎全部都細致到堪稱可怕,只有在調查組導出數據的這八個時間點,才稍顯粗糙,沒有往常那么細節。”

    “你看,這些地方記錄王哲的便秘情況,都是具體到秒的,而這里,只到分鐘,而且沒說王哲洗手時摩挲了多少下,耗水量多少……因為它的‘意識’集中在調查組需要的報告上,所以同一時間,在其它地方,就有些疏忽。”

    “我要的,就是他現在的一點疏忽,一點‘暫不深想’。”

    “這點差別……也太微小了吧?”石兆探頭過來。

    陳暮寒則微微皺眉,似是懂了什么,忽然道:“隊長,這么說的話,你懷疑的其實不是安謝爾,而是‘伽馬’?”

    黎漸川抬眼,視線掃過四名隊友,坦白道:“對。但實際上,我沒什么確鑿的證據可以懷疑它,調查組對它的幾次排查也都沒問題。只是,在知道1.19案已經有兩點確定的線索——此案不是人類所為且飛船沒有被外部入侵痕跡的情況下,如果一定要在飛船內部找一個懷疑對象,那我們第一個最該找到的,不就是飛船上唯一的存在一定的自我意識的非人類,人工智能‘伽馬’嗎?”

    “先查‘伽馬’,再查其它可能有異的存在,比如飛船上帶著的那三件實驗品,輻射檢測……”

    “先查飛船內部,再查飛船外部……”

    黎漸川捏了捏眉心:“沒什么好主意,那就只能笨法子,做排除法。我就不信,這所謂的殺人兇手就當真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當然,排除法要做,這些異常事件也要一遍遍過,我要這些,不單單是為了轉移‘伽馬’的注意力,而是我確實認為這里頭有我們想要的東西,只是我們暫時還沒有發現。”

    第552章  “造物”。

    “黎隊長。”

    不到十五分鐘, 林青嶼和高兵便將安謝爾帶來了。

    石兆、陳暮寒和孫曉雯都已經離開,整間辦公室內只剩下黎漸川和默默敲鍵盤的左巖。

    這位“伽馬”的主工程師安謝爾顯然也不是第一次被排查,一進來便開門見山:“聽說你們調查組又開始了第十輪排查, 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嗎?這是我的個人記錄和‘伽馬’的維修日志。”

    “這里還有一部分我負責的其它工程的非加密文件, 加密部分得要你們組長, 也就是田副艦長才有權限查看……”

    不等任何人開口,他便非常配合地遞來一份份資料, 臉上也露出和煦的笑容:“各位,請原諒我的直接,我的工作比較繁忙,不能在這里耽誤太久,事實上,這樣的排查我已經進行過九次了,都沒什么意外, 所以我希望這次也可以快速而順利地完成。”

    黎漸川示意左巖查驗資料, 同時笑道:“安謝爾教授, 我們邀請你過來, 確實是要進行第十輪排查,但更主要的目的, 是想請你對‘伽馬’進行一次檢修。”

    “檢修?”安謝爾一怔,有點詫異, “現在嗎?”

    黎漸川點頭:“對, 現在, 就在這里。”

    安謝爾皺起眉:“你們是懷疑‘伽馬’?但之前調查組對它的調查更多, 也更嚴密, 最后什么都沒有發現,白白浪費了時間, 況且,前天我剛對‘伽馬’進行過每周例行一次的檢修,它沒有任何問題。”

    “陪同的另外兩名研究員可以作證。”

    黎漸川的目光從眼前這個中年男人身上掃過,暗藏審視:“安謝爾教授對‘伽馬’進行檢修,都是在它休眠或正常工作期間吧,你有試過在它分析導出整個飛船的精細數據時檢修它嗎?”

    安謝爾搖頭:“沒有,但這不會有什么區別,黎隊長。”

    他看到黎漸川絲毫不變的神色,面露無奈,一頓,又道:“好吧,我知道,理解這一點對你們這些人工智能的門外漢來說有些艱難,但事實就是這樣,‘伽馬’的運算能力、思考能力和底層邏輯和你們曾經看過的那些廣告片理的東西完全不一樣。”

    “我建議你們不要用固有的印象去猜測它,它在分析導出海量數據時和正常工作時的狀態不會有什么太大差別。”

    說到這里,他忽然想到什么,微微睜大了眼睛:“哦,難道黎隊長你是相信人工智能像人一樣,專注于某件事時,注意力就會分散的觀點?上帝,這純屬無稽之談!”

    “我知道,伯恩那個家伙就是人工智能人格化研究的專家,他致力于向任何人傳播他的論調,但請千萬不要聽信他的胡言亂語……”

    安謝爾有些激動起來。

    面對打斷他日常工作十次的排查,他仍能溫文爾雅,而眼下只是嗅到一點對立研究的苗頭,他就控制不住地惱怒起來。

    黎漸川終于對安謝爾資料上標紅的一行“遇到部分學術問題會爆炸”有了真正深刻的理解。

    同時,他也有點驚訝,沒想到安謝爾和伯恩還存在學術之爭。

    但他并不關心這些。

    他直接滑開光屏:“那這些代表什么?”

    左巖在103小隊主攻技術,在林青嶼和高兵去找安謝爾的時候,他已經利用數據模型,將之前黎漸川點出來的“伽馬”平時的監控數據情況,與前幾次排查給出報告時的監控數據情況,對比整理了出來。

    但安謝爾似乎早就知道這些差別。

    他一眼掃過,沒什么意外之色,只是皺起眉來,道:“這些只是‘伽馬’按照邏輯規律,對當前工作進行輕重分配的結果……”

    黎漸川緊了一剎的神經放松下來。

    “伽馬”有沒有注意力,是不是能人格化,這些他都不在意。他只希望他需要的結果沒變,即“伽馬”在調查組需要它全力分析整理監控數據時,會對同一時間的飛船上的其它情況放松了關注。

    安謝爾剛才的否定讓他有過一瞬間的懷疑,但幸好,這個結果是被肯定的事實,而不是“伽馬”故意表演出來的。

    “安謝爾教授,我想你誤會了,”黎漸川打斷安謝爾,“我無意參與你們的任何學術之爭,我只為調查1.19案而來。現在,我們需要的,就是請您對此時此刻的‘伽馬’進行檢修。”

    安謝爾的眉頭皺得更緊:“你們這是亂來!頻繁地對‘伽馬’進行檢修,會影響‘伽馬’的狀態!”

    黎漸川神色平靜:“希望您配合,安謝爾教授。”

    他注視著安謝爾的眼睛:“‘伽馬’的狀態出了問題,有您和許多工程師可以維修、搶救。但人類死了,就是真的死了。1.19案離您并不遙遠,誰也不知道下一個被死神找上的人會是誰。”

    “也許是您,也許是我。這不是威脅,而是事實。”

    安謝爾淡棕色的瞳孔微微顫動起來。

    五秒鐘后,他抹了把臉,拎起了剛才隨手放下的工具箱:“怪不得要我帶上設備……我必須要申明,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黎隊長。不可能你們每次排查,都要我來檢修‘伽馬’。”

    黎漸川神色一緩,笑起來:“這我可不敢保證。”

    安謝爾冷下臉色:“那你最好祈禱你們能查出點什么吧。”

    說完,安謝爾打開箱子,拿出一樣樣設備,開始連接“伽馬”,進行遠程檢修。

    “伽馬”的控制室是“潘多拉號”的機密場所之一,需要的權限更高,除非“伽馬”出了大問題,否則一般的檢修維護都不需要去控制室,遠程連接便可以完成。

    黎漸川雖對“伽馬”有懷疑,但還沒到要去控制室查它的地步。

    若真這樣,那別說“伽馬”只是被分散了注意力,就是真發呆睡著了,那也得警覺驚醒,投來目光。

    “怎么樣,安謝爾教授?”

    無數模型與數據在安謝爾的光屏上滾動,黎漸川掃了一眼,就覺頭暈目眩,實在是看不懂一點。

    但他看不懂檢修內容,卻看得懂安謝爾的臉色。

    這位主工程師的神情在某一刻,突然變得難看了起來。

    面對黎漸川的詢問,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抿緊了唇,眼神一凜,雙手加速敲擊著鍵盤,似是在打開什么更深層次的程序,進行查看。

    “安謝爾教授?”

    黎漸川心頭一跳,不知該驚還是該喜,難道這還真有發現?就這么一榔頭,就鑿到了關鍵?

    左巖也一驚,探頭過來:“隊長?”

    黎漸川緊盯著安謝爾。

    安謝爾的手指慢了下來:“……真的有點問題。”

    他抬手把面前屏幕的某一處放大:“這里,我前面每周的日常檢修掃到這里,都是正常的,但現在,這里出現了一點痕跡,這是有人篡改‘伽馬’的接收信息和儲存設置的痕跡。”

    “篡改信息?”黎漸川擰眉,“誰篡改的,什么時間,改了什么信息?”

    安謝爾道:“我植入了程序,正在追查修復,大約需要一兩分鐘。”

    “這個篡改者在篡改‘伽馬’的信息和設置后,還進行了非常精妙地常態遮掩,就像……就像他在屋子里殺了人,之后把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凈凈,尸體也深深埋進了土里,你往那里走上一圈,就算敏銳非常,也什么都不會發現,只覺得那是很正常的一間屋子,只有大雨……一場大雨落下來,把尸體沖出一根手指,你才能知道,這里可能發生過一起兇案。”

    “現在就是雨落的時候,我這么解釋,能明白嗎?”

    安謝爾看向黎漸川和左巖。

    “能,但這個形容……”書呆子模樣的左巖推了推眼鏡。

    “我平時的愛好就是看推理小說,這次1.19案我也想加入調查組來著,但手頭上的工作實在太多了,”安謝爾面上顯出兩分難堪,“還有,非常抱歉,黎隊長,‘伽馬’的問題現在才被發現,是我的失職,我對自己的檢測程序太自信了,卻不知道,早就有人摸到了它的關鍵,將它蒙蔽,之后我……”

    黎漸川擺手:“教授,這些就不用說了,我只想問,‘潘多拉號’上,除了你,還有誰能做到篡改‘伽馬’的信息和設置,且能避過檢修這一點?”

    安謝爾神色一頓:“……其他人都辦不到,只有我、伯恩、路饒可以。這是要對‘伽馬’非常了解,參與過核心設計的人,才能做到的。”

    “篡改信息和設置其實不難,難的是遮掩這種篡改的痕跡,也就是殺人不難,埋尸難。”

    “這個被用來遮掩痕跡的新程序,是權限很高的隱藏程序,可以讓‘伽馬’在日常檢修時刻意遮掩自己被篡改的痕跡。這必須要動核心邏輯,否則無法完成。我承認,如果不是‘伽馬’現在的重心在你們這些數據報告上,遮掩放松了些,讓埋尸的泥土松動了,那就算是我,也不可能發現這些痕跡。”

    他似乎是有點難以接受自己被門外漢點通了關節,神色復雜。

    但事實上,這也正常。

    一是因為善泳者溺,二是因為這個篡改者的遮掩程序明顯是針對檢修程序來設置的,尋常難以發現。

    至于三,則是因為在黎漸川完全沒有注意、完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他的第一次“造物”能力已然成功發動。

    一次,兩次,三次。

    八次,九次,十次。

    不論多少次,大雨都不一定會落下,也不一定會沖刷掉泥土,顯露出尸骸。

    只有“造物”。

    才能令“伽馬”分神顯露破綻的偶然,成為必然。

    “主工程師安謝爾、艦長伯恩、人工智能訓練師路饒……”

    什么都沒有察覺到的黎漸川正琢磨著這三個人的嫌疑。

    一分半后,屏幕上的進度條滿了,安謝爾精神一振,調出“伽馬”修復后的內部運行日志。

    “篡改時間是地球歷2037年1月1日,”安謝爾放大信息,“篡改者匿名,被篡改的部分是‘伽馬’對2036年12月31日地球發出的異常能量波動進行的深入分析報告和前一天光明未來聯合組織發送的通訊的具體內容?”

    “這……”

    安謝爾看向黎漸川。

    黎漸川同他對視兩秒,然后干脆利落地抽出一個電子鐐銬,咔嚓一聲按到了他的手上。

    安謝爾一愣,又驚又怒:“你們干什么!這完全不可能是我!”

    黎漸川神色不動:“安謝爾教授,還請配合。”

    第553章  你就是想要害死我,伯恩!

    下午兩點, 伯恩終于結束一上午的忙碌工作,得以喘息片刻。

    他吃過午飯,從辦公室的柜子里取出一小袋咖啡豆, 細細地研磨, 沖泡咖啡。

    這是他最喜愛, 也最放松的活動。

    存了一年多的咖啡豆味道已經不復當初了,但這沒有什么妨礙, 能在孤獨而漫長的太空旅程中得一小杯咖啡作伴,已經是非常奢侈的事情了。他很珍惜這一小杯咖啡。

    他端著咖啡,坐在舷窗邊,望著窗外陌生的宇宙,開始思考自己即將進行的休眠。

    為了“潘多拉號”航行初期的穩定,在最開始的一年里,他沒有給自己和“潘多拉號”上的任何主要管理人員安排休眠。

    但飛船航行不是一天兩天, 一年兩年的事, 只要還想保持狀態, 還想延長壽命, 那他們遲早都是要休眠的。等1.19案一結束,高層的輪換休眠就要開始了, 他不得不提前為此作出安排。

    他和田栗總要有一個蘇醒著,穩定大局, 保管基因庫的密鑰……

    還有安謝爾, 真正參與“伽馬”核心創造的, 只有他、安謝爾和路饒, 但路饒不是工程師, 身體也很不好,在應對“伽馬”可能出現的突發問題上, 他沒有什么大的作用,所以自己和安謝爾總要有一個蘇醒著……

    武裝中心存在多國多組織的作戰隊伍,高層不休眠還好管理,一旦休眠,就怕會有亂子……

    伯恩越想,眉頭便擰得越緊。

    咖啡喝到最后,只剩下了酸苦的底子。

    他嘆了口氣,到水池邊把咖啡杯洗凈,然后翻身躺到辦公室的小床上,打算午睡休息一會兒。

    他已經連續幾天睡眠不超三小時了,這對他這個年紀來說實在是痛苦,他感受到了神經的緊繃和大腦的混亂,他迫切地需要睡眠,哪怕只有一兩個小時。

    然而,事實證明,作為偌大一個飛船的艦長,在真正忙碌的時候,是不太可能有什么合適的休息時間的。

    伯恩剛剛蓋上毯子,甚至還沒來得及閉合雙眼,腕上的通訊器便又震動了起來。

    這個震動頻率,是緊急消息。

    伯恩深吸了口氣,按住抽痛的額角,抬起手臂,展開光屏。

    光屏上顯示,發來這條語音信息的是副艦長田栗。

    她言簡意賅:“尊敬的伯恩艦長,調查組于今天下午抓獲1.19案嫌疑犯‘伽馬’主工程師安謝爾,懷疑其利用人工智能‘伽馬’進行違規操作,殺害飛船成員……”

    伯恩混沌的困意瞬間煙消云散。

    他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田栗的語音繼續響著:“逮捕安謝爾的初步證據為其對‘伽馬’進行的篡改操作,現需更進一步的調查,故調查組申請獲取艦長權限,進入‘伽馬’控制室……”

    伯恩略有花白的胡子都在顫抖。

    他關掉了光屏,迅速下床,沖出辦公室。

    他邊快步走向臨時拘押室,邊撥打田栗的通訊。

    對面無人接聽。

    他深呼吸,平緩著情緒,給田栗發送信息:“安謝爾?田,你們確定你們沒有抓錯人?只憑對‘伽馬’的篡改操作就指認安謝爾為1.19案嫌疑犯,這聽起來荒謬極了!”

    “調查組全體立刻到三號會議室集合,我要聽取你們的匯報!”

    “在確定證據無誤前,相關信息絕對不能公布出去!”

    “我知道你們承受的壓力非常大,也迫切地需要打開1.19案的口子,穩定眼下亂糟糟的人心,但這不是草率作出任何決定的借口……保持冷靜,田!”

    伯恩惱火至極。

    他開始懷疑田栗是不是也終于承受不住,精神失控了,竟然會這么草率地做出這樣的決定,抓捕“伽馬”的主工程師可是大事,用這樣的罪名指控更是恐怖,她證據不足就這樣做,絕對是要出事的。

    伯恩倍感頭疼。

    一年的太空漂流,盡管他們組織過很多次歡慶活動,促成了很多個家庭建立,也始終都無法真正消解這漫長旅途的痛苦。

    從前,這些痛苦因為終點和希望的存在,可以被壓制,而現在,“潘多拉號”迷航,終點不在,希望不存,未知的死亡又潛伏在暗處,威脅著每個人的生命,于是,這痛苦便再無法壓制,瀕臨爆發。

    半個月過去,說整個“潘多拉號”已成為一個巨大的火藥桶,是完全貼切的形容。

    只要一點火星,就能將它引爆。

    現在,伯恩就疑似望到了這火星的苗頭。

    “希望他們不要真的發瘋……”

    伯恩抱著這樣的念頭,進入了拘押區。

    這里由一支作戰小隊看守,伯恩亮出權限,沒有遭到任何阻攔,便順利抵達了田栗發來的安謝爾所在的臨時拘押室。

    伯恩到的時候,臨時拘押室內只有安謝爾一個人。

    他戴著電子鐐銬坐在椅子上,低垂著腦袋,伯恩的進入也沒能令他抬頭看上一眼。

    “調查組的人呢?”

    伯恩皺眉,左右看了眼,打開對講器,詢問外面的作戰小隊。

    “聽說休眠區出了事,田副艦長帶人過去了,大概二十分鐘后回來。”作戰小隊的隊長回答。

    伯恩放下對講器,走到安謝爾身前,打開艦長權限,要解他的電子鐐銬。

    安謝爾卻向后一躲,避開了。

    伯恩正要說話,安謝爾卻忽然開了口:“是你做的吧,伯恩。”

    “什么?”伯恩動作一滯,疑惑抬頭。

    安謝爾的聲音冰冷:“篡改‘伽馬’信息和設置的人,是你吧,伯恩?別急著否認,能做到這件事的人只有兩個,你和我,路饒是辦不到的,你我都清楚這一點。”

    “如果這件事不是我做的,那就只剩下你了,不是嗎?”

    伯恩道:“你在胡說什么,安謝爾?麻煩你弄清楚現在的狀況,這不是吵架的時候。你因一個篡改‘伽馬’的指控就被臨時拘押,就被定為1.19案的嫌犯,這是不合理,也不合法的,你的重點應該在這里!跟我來,調查組的匯報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安謝爾冷笑了聲。

    他抬起頭,直視伯恩:“別裝了,你剛才動用權限屏蔽了這間臨時拘押室,對吧?”

    “誰都不知道這里正在發生的對話,你可以揭下你的面具了,”安謝爾道,“來吧,告訴我這個將死之人,你為什么要篡改‘伽馬’的信息和設置,還要嫁禍給我?”

    “1.19案是不是你做的?現在你進來,二話不說就要解開我的鐐銬,是想帶我去參加會議,還是想假裝放我走,然后來一個嫌犯逃逸,當場擊斃?哦,后者的話,還真不錯,你的鍋有人背了,1.19案也找到兇手了,皆大歡喜?”

    伯恩難以置信地看著安謝爾:“你瘋了還是我瘋了,安謝爾?我會做出這樣的蠢事嗎?這對我有什么好處?”

    他失去了冷靜的表情,氣怒道:“研究那些數據把你研究傻了嗎?你自己聽聽你的猜測有多愚蠢,!”

    “殺了你,1.19案就結束了?你不是兇手,你的死亡什么都不會改變,該死的人還會繼續死,‘潘多拉號’上的人不是傻子,這件事根本就不是找一個替罪羊就可以結束的!”

    “你不是兇手,我也不是,那不是人類可以辦到的事情,‘伽馬’也不行!”

    伯恩道。

    “那你為什么要把篡改‘伽馬’的事嫁禍給我?”安謝爾打斷了伯恩的聲音,“篡改痕跡上留有我的信息!”

    “鬼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伯恩深呼吸,“那不是我!安謝爾,我沒有嫁禍你,你冷靜一點,動動你那智商高達一百八的大腦,上帝,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不可理喻了!”

    安謝爾神情激動:“我不可理喻?是你動了‘伽馬’,現在這個罪責卻落到了我的頭上,這難道不是嫁禍嗎?”

    “你就是想要害死我,伯恩!”

    安謝爾的電子鐐銬砰的一聲砸在桌子上。

    “我根本沒有這么想,也根本沒有這么做!”伯恩低吼,“篡改‘伽馬’和1.19案完全就是兩回事,一點聯系都沒有,知道嗎?這根本不能作為指認任何人的證據,你也不會因此而死!”

    安謝爾面露譏嘲:“這件事你能說了算嗎,伯恩?”

    “你的權威已經掉到底了!”

    “現在整艘飛船的人都急于宣泄自己的恐懼和憤怒,只要我和1.19案有關的消息傳出去,不管我是不是真兇,不管‘伽馬’的篡改與1.19案有沒有關系,他們都一定會殺了我!”

    “這樣你滿意了吧,伯恩?我死了,路饒休眠,以后‘伽馬’就是你一個人的了!”

    “你完全一手遮天了,伯恩,要知道,我向調查組檢舉過你,說你才是最有可能篡改‘伽馬’的人,但是沒有人相信我,他們全都相信你這個虛偽的、可笑的艦長,即使你曾經蒙騙他們,把他們毫無預兆地帶上太空!”

    “哦上帝,這還是曾經的、我認識的那個你嗎……”

    伯恩閉了閉眼,胸膛劇烈起伏。

    片刻后,他按住自己的臉孔,拉開安謝爾對面的椅子,頹然坐下,嗓音沙啞道:“安謝爾,這些話是誰教你說的?”

    安謝爾一愣:“你在說什么……”

    伯恩抹了把臉,掌心清晰無比地感受到了面部堆積的皺紋。

    “連續多日的睡眠不足,緊張勞碌的工作,巨大的壓力和內心深處的痛苦焦慮……”伯恩道,“這一切都讓我的狀態非常糟糕。你們選擇了用這種方式試探這個狀態下的我,是正確的。”

    “再晚上一兩個小時,晚到我的午睡結束,事情大概都不會這么順利,正常狀態下的我不會這么混亂,這么愚蠢,這么容易上鉤。”

    安謝爾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伯恩道:“剛才你的那句話反過來送給你,安謝爾,別裝了。你的演技真的稱不上好,如果是平時,我應該在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戳破了你拙劣的表演,哦不對,如果是平時,我根本不會在接到消息的時候,立刻來找你……”

    “不,就算是平時,你也還是會這么做的,伯恩艦長,”一道男聲響起,“即使你對安謝爾教授的突然拘押有所懷疑,可在聯系不到田副艦長的情況下,為避免調查組真的有人精神失控,做出發瘋舉動,害了無辜之人,你也一定會過來拘押室查看。”

    “從一開始,我們賭的就不是你的狀態好不好。”

    伯恩一頓,緩緩轉頭,看向拘押室門口。

    一個高大俊美的年輕男人站在那里,手持武器。

    是剛才和他打過招呼的作戰小隊的隊長,他知道他的名字,叫黎漸川。

    黎漸川邁步走進來,目光鎖在伯恩臉上:“你或許不是個好人,但一定是個好艦長,這是安謝爾教授和我們共同的認知。”

    “所以,在知道你的錯誤可能會導致某些船員蒙冤受害,或‘潘多拉號’因此出事的情況下,你不可能還坐得住。只要你第一時間來了這里,就說明在篡改‘伽馬’這件事上,你的嫌疑非常大。否則,你最該要做的,是去檢修‘伽馬’,而不是來見安謝爾。”

    “你是個好艦長,至少你愿意做一個好艦長——如果不是有著這樣的共同認知,早在一年多前,你蒙騙一部分人登上飛船時,那些人就已經將你趕下臺了。”

    黎漸川說得直接。

    伯恩疲憊地扯起嘴角:“沒想到我會得到這樣高的評價,真是驚喜。”

    他一頓,又道:“我以為來的會是田。”

    “我們沒有通知田副艦長,”黎漸川道,“這是103調查小隊自作主張的行動。安謝爾教授幫了我們,否則只偽造通訊這一點我們就很難做到。”

    伯恩嘆了口氣,閉上眼睛。

    “你們想知道什么?”他道,“我必須要先聲明,我所做的一切和所隱藏的秘密,都確確實實和1.19案無關,這不是推卸什么,而是不希望你們的調查誤入歧途,帶來惡劣的影響。”

    “篡改‘伽馬’的信息和設置,這竟然真的是你做的,伯恩……”雖然配合表演,但卻并不太懷疑伯恩的安謝爾在聽到這變相的承認后,愕然失聲,“這是‘潘多拉號’上的重罪!”

    “現在被發現,就算什么事都沒發生,你的艦長也已經當到頭了!”

    他滿面不解。

    伯恩睜開眼:“我別無選擇,安謝爾。”

    “事實上,我還要感謝你們,讓我終于不用再背負這樣沉重的秘密……”他笑了聲,“哦不,它一開始其實也算不上多么沉重,只是在最近,‘潘多拉號’迷航后,一個又一個人離奇死亡后,它才變得尤其沉重……”

    “在當初篡改‘伽馬’時,我曾發誓,當我們順利抵達莫斯比星系時,我就將這個秘密公布出來,到時不管什么樣的懲罰,我都愿意接受。”

    “但是,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糟糕透頂,我們丟失了莫斯比星系的坐標,迷失在了這恐怖的宇宙里……”

    “在這種情況下,我完全不敢將這個秘密公開……我是個膽小鬼,我懼怕它,懼怕它讓人心更亂,讓崩潰提前,在這樣密閉的、沒有著落的空間里,精神崩潰是比窒息還要恐怖的事,它會讓‘潘多拉號’徹底完蛋……”

    黎漸川握槍的手微微收緊:“既然它可能會引發這樣嚴重的后果,那現在,你又為什么答應告訴我們?”

    伯恩看向黎漸川:“或許因為我本來就不是一個你們所認為的好艦長吧。我不介意‘潘多拉號’現在完蛋。”

    “狗屎……狗屎!”安謝爾大罵。

    他猛地站起身來,視線掃過黎漸川和伯恩的臉孔:“我只是個工程師,我不想知道……我一點都不想知道這些狗屎的秘密!”

    他拖著電子鐐銬邁動腳步,有些踉蹌地沖出了拘押室。

    拘押室的門被砰地甩上。

    回響震蕩。

    黎漸川注視著伯恩。

    他知道這是伯恩給出的試探,在他的試探之后。

    一場博弈。

    黎漸川的手指緩緩擦過槍管。

    “‘伽馬’被篡改的信息,到底是什么?”

    他沉默片刻,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第554章  新人類計劃?

    伯恩有點意外, 又好像不太意外地望著黎漸川,頓了片刻,才開口道:“‘潘多拉號’突然提前發射的原因, 你還記得嗎?”

    “當然。”

    黎漸川道:“‘非常指南’的臨時預言, 光明未來的命令, 和仿佛與這預言、這命令呼應的突然爆發的地球異常能量,還有空間站脫軌、通訊失聯等, 一系列原因吧,最終造成了‘潘多拉號’與其它飛船倉促發射的結果。”

    “但這所有原因里,最重要的只有兩個,”伯恩肩背松垮地靠進椅子里,“光明未來源于‘非常指南’預言的命令,和地球爆發的、充滿毀滅性的異常能量波動。”

    “我所篡改的信息,就與這兩者有關。”

    黎漸川表情微凝。

    他隱約猜到了什么, 心臟開始不規律地跳動起來。

    “對, 就是你想的那樣, ”伯恩似乎看出了黎漸川的想法, 深藍的瞳孔如黯淡的水鏡,“2037年1月1日, 是‘潘多拉號’進入太空、奔赴莫斯比星系的第二天,我正在主控室處理那些因臨時發射而出現的亂糟糟的事務, 這時, ‘伽馬’發來一份分析報告。”

    “在徹底脫離地球軌道前, 我擔心飛船會受到地球爆發的能量的影響, 所以讓‘伽馬’實時監控地球的能量情況。”

    “這份分析報告就是地球能量相關。”

    “在這份比‘諾亞方舟’會議上的通報更詳細、更深入的進一步分析的報告里, 我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地球爆發的能量竟然不是主要作用于地球本身的, 而是作用于地球之外的太空空間的。”

    “換句話說,就是地球很可能并沒有毀滅,這種能量爆發也并不是末日前兆,地球上的一切也許還好端端地存在著,完全沒有受到能量爆發的影響。”

    “我們誤判了。”

    伯恩的胡須輕輕抖動。

    黎漸川喉頭翻滾,心下像突然破了個洞,一陣空茫冰涼。

    他曾經覺得地球一夕毀滅就是虛假的、不真實的,像在做夢。

    可后來,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地球的通訊始終未能接通,空間站也早已不在,他便終于說服自己,接受事實,地球就是已經墜入末世,即使人類尚未滅絕,他們身為種子計劃的一員,也不能冒險返回。

    他們已經肩負了另外的責任。

    但是,現在卻有人告訴他,這樣被迫裹挾上來的、背井離鄉的未知旅途,是誤判導致的?

    他們本可以不跟隨離開,本可以返回地球?

    他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來面對。

    “你篡改‘伽馬’的信息和設置,是為了隱瞞這份報告?”他開口,聲音竟然出奇的冷靜。

    “沒錯。”伯恩承認。

    “為什么?”黎漸川問。

    伯恩道:“是我的錯……”

    “我不是在問是誰的錯,而是在問為、什、么!”黎漸川滿腔的怒火再也無法壓制,發出近乎嘶吼的質問。

    “2037年1月1日,‘潘多拉號’根本就沒有離開多遠,連太陽系都邊兒都沒摸到,什么都沒發生,什么都沒開始,那時候立刻返航完全是可以的!”

    “錯了,就及時改,這有什么難的?當時就返航,再籌備籌備,總比現在迷航,連莫斯比星系的大門朝哪邊兒開都不知道要好吧?是,莫斯比星系實在遙遠,再籌備多少年,或許結果都一樣,都會迷航,都會出事,但至少你要給大家選擇的權力!”

    “沒有欺騙、隱瞞和誤導的,真正選擇的權力!”

    “別拿所有人都當傻子……”

    他死死攥著槍管,手臂青筋凸起:“我們可以不選,但你不能不給。我們愿意為了責任、為了信仰,登上這艘飛船,守護這艘飛船,但不代表我們就活該被你綁著,被你欺騙!”

    “非常抱歉……”伯恩有些僵硬地捂住眼睛。

    “為什么?”黎漸川的胸膛急速起伏,“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因為,”伯恩像是從沉郁的肺腑深處擠出了一口氣,“光明未來下達的、源于‘非常指南’預言的命令,不止你們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簡單。”

    黎漸川一頓。

    他并未被怒火沖昏的頭腦一清,想起了伯恩最開始所說的,他所篡改的信息與飛船提前發射的兩個最主要原因有關。

    地球能量相關已經說了,那光明未來的命令呢?

    “什么意思?”黎漸川微微按下情緒。

    伯恩道:“不要懷疑,‘非常指南’給出的預言是真實的,光明未來據此下達的飛船提前發射的命令也是真實的,只是在這條命令之下,光明未來還有一條發送給我們這些隸屬于光明未來的空間站站長的隱藏信息。”

    “這條信息可以瞞得過你們,但瞞不過‘伽馬’,‘伽馬’會如實地將它記錄下來,查一查就可能被發現。它事關光明未來的最高機密,為了它,我不得不篡改一些東西。”

    黎漸川道:“最高機密?”

    伯恩似乎真的打算全盤托出,聞言頷首道:“對,光明未來的最高機密,新人類計劃。”

    “什么東西?”黎漸川皺眉,“新人類計劃?”

    他直覺不對。

    “對,新人類計劃,”伯恩閉了閉眼,“簡單說,“光明未來實行種子計劃的根本目的,不是保存人類火種,而是創造新人類。種子計劃的外殼之下,隱藏的是光明未來為人類預設的‘光明未來’。”

    他望著拘押時的舷窗,目光平和至極。

    “光明未來組建之初,就是以研究并掌握地球上的某些特殊能量為目標的。這些特殊能量大多存在于神秘文明遺跡附近,極少被捕捉到,也無法被利用,但其中絕對蘊含著不同凡響的東西,這是所有研究員的共識。”

    “組織研究這些研究了很久,但有一天,高層突然宣布,他們不研究這些了,開始轉而啟動一個名為種子計劃的項目。這個項目表面上看沒什么特殊,和其它很多國家和組織的火種計劃一樣,當時的我,或者說絕大多數組織成員都是這么認為的。”

    “于是,過往的能量研究痕跡都被埋掉了,光明未來全力推行種子計劃,幾乎傾盡所有。”

    “一天天過去,種子計劃步入正軌。”

    “所有人都認為光明未來的主要研究方向就是這項計劃,而非其它。我也一度這么認為,直到一年多前,我被任命成為‘諾亞方舟’空間站的站長,我才知道,這項種子計劃還有隱藏內容。”

    “那就是新人類計劃。”

    伯恩聲音低緩:“我稱不上組織的高層,計劃具體怎樣安排的,我不清楚。”

    “我只知道,我必須按照他們的命令,準時發射飛船,不管是否與原定計劃相符,發射飛船后,我們如果沒有丟失地球坐標,那么可以選擇返航,或繼續去往太空航行,但如果我們已經丟失了地球坐標,那么就絕對不能返航,無論前路是什么,都要繼續走下去。”

    “他們在發射命令之下,給出的隱藏信息也是這個。”

    “我也對這些懷疑過,所以才會在投票時遲疑。”

    黎漸川道:“你不清楚新人類計劃的原委?”

    伯恩扯了扯嘴角:“當時不清楚,后來就清楚了。”

    黎漸川心頭一動:“在看到‘伽馬’關于地球能量爆發的分析報告的時候?”

    “是的,”伯恩道,“我想到了過往的很多蛛絲馬跡,調出了很多資料,還有之前空間站轉移到‘潘多拉號’的衛星影像資料。”

    “慢慢地,我拼湊出了真相。”

    “原來,當初組織突然放棄能量研究,不是因為太長時間一無所獲,而是因為他們已經得到了一些收獲。”

    “他們找到了三個能量聚集地點,探索、研究后發現,地球隱藏的那些特殊能量,是人類進化,突破維度限制,成為更高層次的生命的關鍵。但具體應該怎么做,方向在哪里,他們不確定。”

    “于是,他們尋求光明神諭,也就是‘非常指南’的幫助。‘非常指南’沒有給出明確回答,但卻把提示指向了太空。”

    “高層對此的解讀,配合當時光明未來的太空研究,便讓光明未來認為人類進化的契機不在地球,而是在太空。”

    “他們定下了新人類計劃,決定要在空間站發射飛船時對那三個能量聚集地點動手,嘗試引動那些能量。”

    “他們認為那些能量可以短暫地打開地球外三維與高維之間的通道,飛船的軌道經過精密計算,有概率沖入這些可能存在的通道里。沖進去之后,便會丟失地球的坐標,無法再和地球聯系,即使地球仍在眼中,我們也無法返航。”

    “沖進不去,也沒關系,原定的坐標是正確的,飛船可以繼續向前,真正執行一場單純的種子計劃,也可以返航,回到地球,都沒什么不妥。”

    “所以,一切向前發展,就成了現在的模樣。”

    黎漸川按捺著思緒,耐心聽著,漸漸明白了這是怎么一回事。

    “你們瘋了吧?”

    他愕然脫口。

    這事簡直匪夷所思!

    他知道世界上存在很多瘋子般的天才,也知道他們大多都會鬧出驚天動地的事來,但今天,他還是頭一遭真正見識。

    這聽起來還不如地球毀滅來得正常。

    他暴躁地抓了抓頭發,敏銳地問出關鍵:“你猜到這一切的時候,為什么不及時回頭?”

    “難道你真的認為你們這個狗屁的新人類計劃成功了?那股能量爆發,‘潘多拉號’丟失坐標和通訊,是進了什么突破維度的通道,就算和地球近在咫尺,也不在一個空間了?”

    伯恩抬起松弛的眼皮,看向黎漸川:“你怎么知道我沒有嘗試返航?”

    黎漸川一頓,神色僵住。

    “在猜到這一切之前,我發射飛船,去往太空,是因為光明未來的命令、隱藏信息和疑似毀滅地球的異常能量,”伯恩道,“而在猜到這一切之后,我也認為這有些可笑,不太相信,所以我嘗試了返航,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時候。”

    “但失敗了。”

    “‘潘多拉號’不受控制,仿佛被一股未知的引力吸引,無法返航,只能向前。”

    “這種詭異情況,直到半個月前,它徹底迷航,進入這片未知星域,才解除。”

    黎漸川道:“這件事,你沒有告訴任何人?”

    伯恩道:“告訴誰?沒有人能真正保守秘密。我們被一無所知地蒙騙到了一條未知的道路上,以后還不知道是人是鬼,還不知道能夠去哪兒,未來怎樣……這樣的消息一旦傳開,你認為‘潘多拉號’會是什么下場?那絕對比遭遇現在的無差別殺人案還要恐怖一千倍、一萬倍。”

    黎漸川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所以,”他慢慢動了動嘴巴,“在看過能量報告,又確定無法返航后,你選擇隱瞞篡改這些事?”

    “或者,你還有更好的辦法?”伯恩摩挲著自己蒼老的臉孔,“其實,在迷航之前,我想過什么奇怪通道之類的也不一定是真的,光明未來也是在摸索實驗,而不是確定。”

    “畢竟,我們雖然無法返航地球,但我們的目標,莫斯比星系的坐標始終亮在星圖上,像啟明星一樣指引著我們,不是嗎?”

    “我期盼著我們可以順利抵達那里。”

    “如果可以,我一定會虔誠地謝罪……”

    “但最近半個月發生的一切讓我明白……我是在癡心妄想。我……我或許真的做錯了。”

    “1月1日,在我發現一切時,我沒有選擇隱瞞,而是集思廣益,也許我們還有機會返航?”

    “是的,我選擇隱瞞,選擇篡改,一方面是害怕‘潘多拉號’的崩潰和動亂,另一方面,也是不敢面對決策失誤的自己,不敢承擔后果,也對組織有私心,不希望光明未來被人謾罵唾棄……”

    “但是……”

    伯恩有些混亂嘶啞的聲音哽住。

    他深深吸了口氣,將臉徹底埋進了掌中。

    黎漸川望著他弓起來的瘦削腰背,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個半只腳邁進老年的男人。

    他還是個公認的好艦長嗎?

    不知道。

    拘押室內的沉默不知持續了多久。

    在外面的走廊傳來靠近的腳步聲時,伯恩終于重新抬起了頭,他布滿紅血絲的、疲憊不堪的眼睛轉向黎漸川:“這些消息公布與否,由你們決定。從今天起,我不會再擔任‘潘多拉號’的艦長,啟動預案吧,委員會制或許才更適合以后的‘潘多拉號’。”

    “我會利用最后的權限,推薦你加入,成為五名委員之一。”

    黎漸川一怔:“我?為什么?我一點都不想……”

    “你適合,”伯恩打斷他,“你不想也正常,你看起來就不是對權力很感興趣的人。但沒有權力,很多事情你都辦不到,就連你剛才質問我的‘選擇’,都隨時可能被他人剝奪。相信我,孩子,未來的你,一定會需要它……”

    第555章  我在接聽這個信號時,不小心誤觸了全船廣播……

    關于前“諾亞方舟”空間站站長、現“潘多拉號”飛船艦長伯恩的處理, 在一天之后有了定論。

    伯恩卸任,對外說是身體出了問題,必須永久休眠, 直到人類順利找到新的生存地, 才有可能將其喚醒。

    黎漸川升任武裝中心副指揮長。

    “潘多拉號”委員會預案正式啟動, 包括新任高層黎漸川和剛剛成為代艦長的田栗在內的五人入選,田栗任委員長。但目前, 這個陣容只是暫定,具體還要等集體投票。

    伯恩保守的秘密并沒有立刻公開,只有五名委員清楚原委。一切,無論是集體投票,還是秘密公布,都至少要等1.19案了結再談。

    了結1.19案,才是當下的重中之重。

    否則這惶惶人心, 勢必要惹出大亂子。

    2038年2月2日, 距離伯恩事件已過去三天。

    黎漸川從研究中心回來, 大步走進辦公室, 有些焦躁地捋著頭發。

    “磁場方面調查得怎么樣了?”

    他問。

    “這是目前的調查報告,”左巖把光屏轉過來, “可以說是沒什么收獲……”

    左巖猶豫著:“隊長,我覺得現在這個調查路線可能不會有什么發現, ‘伽馬’查過了, 沒問題, 實驗品查過了, 也沒問題, 能量、磁場,看起來也不像有問題的樣子。”

    黎漸川快速瀏覽著報告, 眉頭深鎖。

    之前他們調查“伽馬”,只查到了伯恩,并沒有查到1.19案,線索可以說是斷了。

    但伯恩的事,換個角度看,也是給他們指了思路,黎漸川從比較傾向于懷疑非人類作案,直接邁到了與研究中心部分研究員一樣嚴重懷疑高維生命。

    畢竟現在“潘多拉號”幾乎已經可以確定是進入到了不尋常的維度空間。這里必然存在很多人類無法想象的生命。人類無法捕捉到它們,人類的飛船也很可能并不能攔住它們的入侵。

    這個概率是非常大的。

    因此,黎漸川在1.19案調查組的會議上提出,調查組應該把力量主要集中在調查高維生命的痕跡,并嘗試捕捉、驅趕或殺死它們。

    但關于異常的排查也不應該立刻放棄。

    調查組聽取了這個建議,兵分兩路,主要力量放在針對可能存在的高維生命上,次要力量繼續向下排查異常事件和飛船上其它非人類存在。

    103小隊內部也是這樣分工的。

    只是兩天過去,全無進展。

    想要對付高維生命,飛船上現有的科技辦不到,甚至有針對性地去查,也查不到一點異常痕跡。排查非人類,也統統都是沒問題,沒收獲。

    調查完全陷入了僵局。

    研究中心防護服之類的實驗,也都在今天宣告失敗。

    而也就是在這兩天,因莫名的人體爆炸和切片而死的人又多了整整五個。

    這種未知死亡的頻率正在變高。

    調查組的壓力空前的大。

    “繼續查,”黎漸川抬手在光屏上圈出幾處,“這幾件異常事件的相關人員,全都叫來,排查問話。”

    “之前我圈定的那些人也是,不管調查組里的誰查過多少遍,都再叫過來,再查。”

    黎漸川道。

    他肯定的態度讓左巖面上的猶疑消退下去。

    “好,我這就跟青嶼他們說。”

    在103小隊,林青嶼、高兵、孫曉雯是標準的特勤人員,陳暮寒是狙擊手,石兆副隊長,五人嚴格來說,都屬外勤,左巖的戰斗力其實不差,只是技術厲害,所以負責技術工作比較多,在外面跑的活兒便都交給了其他人。

    應了聲后,左巖便也沒耽誤,直接轉回光屏,推了推眼鏡,再次投入到了浩如煙海的數據工作中。

    1.19案隨時都會死人,沒有征兆,阻攔不住。

    但調查組的所有人都相信,只要他們能早一步調查出來問題關鍵,或許就能多救一些人。

    所以,調查組的絕多大數人都不敢在無用的事情上耽誤太多,不眠不休也已是常態。

    至少黎漸川,在睡過一年之后,還一次眼都沒閉過。

    灌了管振奮精神的藥劑,黎漸川睜著一雙通紅的眼進了隔壁臨時辟出來的問詢室。

    調查一無所獲,面對那些報告,他的焦慮、恐懼與痛苦并不比其他任何人少。但他可以表現出他的情緒,卻不能表現出他的猶豫和自我懷疑。一旦他不再冷靜,不再堅定,他們就可能真的成了被耍得團團轉的無頭蒼蠅。

    更何況,最重要的是,他雖猶豫,雖懷疑,但卻不認為他們目前的調查方向是錯誤的。

    無論是他的直覺,還是他所查到的一切蛛絲馬跡,都在告訴他,他們目前的調查方向沒有問題,在這些方向里,一定有什么,還沒有被發現。

    他堅信這一點。

    “隊長,異常事件1382號相關人員共兩名,已經全部帶到……”

    耳機內傳來林青嶼的聲音。

    黎漸川從手頭的資料上抬起頭:“先帶第一個進來。”

    數秒后,問詢室的門被推開,林青嶼帶著一名中年男人走進來。這是一位基因工程師,負責“潘多拉號”上基因庫的日常維護。

    “請坐。”

    黎漸川示意:“阿雷西·普列加爾,對吧……”

    他熟練地對男人進行著問話,時不時插入看似毫不相干的話題,或突然改變態度,柔和或強硬,嘗試打破之前幾次排查問話的套路和慣性思維,找到全新的東西。

    但還是沒什么收獲。

    凌晨三點,來到問詢室接受排查的第七十二個相關人員拉開門,離開了。

    黎漸川向后靠進椅子里,抬手捏了捏眉心,大腦抽痛,滿臉疲憊。

    忽然,腕表傳來震動。

    他撐起眼皮看了眼,是調查組的信息,通知他早上八點去開會,重新討論調查方向。這很正常。目前的調查陷入僵局,及時調整方向,多作其它嘗試,是必然的。

    可問題是,現在還能有什么其它嘗試,其它思路?

    所有人都好像掉進了一個巨大的牢籠里,牢籠漆黑無比,沒有半點光亮,他們只能胡亂摸索,窺不見方向。

    “這是維度差異、認知差異、能力差異塑造的牢籠,現在的我們,甚至看不到牢籠本身,又要拿什么打破……”

    黎漸川閉上雙眼,隱約地,仿佛聽到了體內血液枯冷結冰的聲音。

    “隊長……隊長?”

    林青嶼的聲音響起:“不然你去睡會兒?大家都輪流休息過了,你也不是鐵打的,磨刀不誤砍柴工,休息下沒事的,異常事件760號的相關人員我們來排查就行了。”

    黎漸川聞言神思一清,立刻睜開眼。

    剛才想個事兒的工夫,他竟然睡著了,真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他抹了把臉,快速地調整著自己的精神:“你們問,我回頭也要再復核,沒必要。去吧,繼續找人。”

    他瞄了眼表:“還有不到五個小時。早上八點我要去開會,調查方向可能有變動,我們現在要抓緊時間,盡可能地在現有的方向上多查查。我對我們目前的調查,還是懸著個心……”

    林青嶼想要再勸的話直接咽了回去,一句廢話沒說,趕緊沖出去了。

    “布萊克·萊利安,”黎漸川望向有些局促地坐到桌前的年輕男人,“通訊中心的信號處理專員,對吧?別太緊張,正常排查問話而已。”

    他注意到這個名叫布萊克的人比之其他人更加惶惶難安。

    這正常,也不正常。

    正常是因為飛船死人不斷,所有人都緊張恐懼。

    不正常則是因為類似的排查問話這些相關人員都經歷過很多次了,再配合的人,面對重復的問話時,都會帶點厭煩和不耐,但眼下布萊克的眼底卻不見這些,他明顯不安大于煩躁。

    要知道,黎漸川剛看過他之前的問話錄像,前面幾輪,他的表現是和其他人沒什么差別的。

    “啊,好。”

    布萊克避開了黎漸川的眼睛。

    見狀,黎漸川立刻拋掉了原本準備的開場白,直接面色一沉,冷冷道:“布萊克先生,看來你已經知道我們這次的問話和之前不同了。”

    “事已至此,我應該不需要再和你過多周旋了,是的,沒錯,我們已經發現你有關乎1.19案的情報在隱瞞調查組,希望你能如實交代,否則我們不介意采取特殊手段。”

    “什么?”

    布萊克一驚,差點跳起來。

    他慌忙擺手:“不不不,我沒有!長官,我真的沒有什么隱瞞……不是,我有隱瞞,不不不,不是隱瞞,是我這兩天才發現……”

    “發現什么?”黎漸川馬上道。

    “發現、發現……”布萊克眼神游移。

    “發現什么!”黎漸川砰地一拍桌子。

    他突然加快了問話節奏。

    他看出布萊克的心理素質只是普通人,他要讓布萊克來不及細思,只能順著他的問話往前走,這樣才能得到最接近真實的答案。

    布萊克被這動靜一唬,嘴唇直哆嗦,冷汗瞬間流了下來:“發現、發現有件事,可能、可能不太對……”

    “什么事?”黎漸川神色不動,心跳卻仿佛有預感一般,不受控制地變快了,“仔細交代。”

    “就、就是在‘潘多拉號’剛進入漩渦星域的時候,我在通訊中心值班,負責接發信號……當時有個未知信號,‘潘多拉號’捕捉到了,這種、這種情況非常常見,過去一年里,類似的未知信號我們收到了十來個,都是無效信號,追溯不到來源,研究中心判斷,這些信號不一定是宇宙中的生命發出的,某些星球或宇宙間的磁場也有可能會形成信號。”

    布萊克的驚慌并沒有影響他的敘述。

    這大概就是信號處理專員的信息組織能力。

    “我以為那個信號也差不多是這樣的,和過去的那些未知信號沒什么不同,但我還是按照慣例,接收了信號,并打算聽一聽,進行記錄與分析,只是這一次,我在接聽這個信號時,不小心誤觸了全船廣播……”

    “我嚇了一跳,趕緊關了,這個信號什么聲音都沒有,廣播開了一下,飛船上也沒人注意,我也沒有在意。”

    “一次誤觸而已,很正常……我是這么想的,你們之前問我,沒問這個,我也沒當回事兒,沒想起來說……”

    “但是,但是前兩天……不,前天,就在前天……我做了一個夢,我看到了……”

    布萊克眼神微微發直:“我看到那一天,我坐在控制臺前,正在接聽那個信號,然后,我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呆住了……我發著呆,像是被控制一樣,主動按下了全船廣播的按鈕……”

    第556章  黎漸川的位置空無一人,一截腸肚掛在椅背,悠悠晃蕩。

    黎漸川隨著布萊克的描述想象了下當時控制臺前的畫面, 心頭一悸,莫名脊背發寒。

    “你是說,你把這個未知信號全船廣播了?”

    他觀察著布萊克的細微神情, 一邊詢問, 一邊敲了敲腕表, 發出指令,去調取相關監控錄像和“伽馬”的記錄。

    “對……”

    布萊克有點恍惚地點了下頭, 然后臉色一變,忽然回過神來般,慌忙道:“長官,請千萬相信我!這不是我胡編的,我也沒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我是真的夢到了這些,并且覺得很不對勁!”

    “昨天早上睡醒后, 我仔仔細細翻看了我的記憶, 在我的意識里, 我根本沒有被控制, 就是一個走神,誤觸, 不小心碰到了,但在夢里不是的!是有什么在控制我, 它剝奪了我的意識, 讓我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做了什么……”

    “想到這一點的時候, 我感覺非常害怕, 喘不過氣來……就好像有什么正壓在我身上, 裹著我,捆著我, 死死地勒著我,我張大了嘴呼吸,渾身的骨骼都在疼,好像要被捏爆,要被擠壓成一團爛肉!”

    “但是周圍什么都沒有……”

    他嗓音發緊。

    “是幽靈嗎,長官?”

    布萊克睜大眼睛,眼球有些混亂地顫動著,盯向黎漸川:“你說是幽靈嗎,長官?游蕩在宇宙間的幽靈,和我們地球上傳說的不一樣,他們以信號的形式存在,通過信號傳遞接聽的方式入侵到我們的飛船,開始瘋狂殺人……”

    黎漸川察覺到布萊克的精神狀態似乎不太對。

    他面上不動,手掌卻不著痕跡垂下,拉開抽屜,從里面的小型冷藏箱內勾出一支針劑。

    “冷靜一點,布萊克。”

    黎漸川的表情和聲音都快速調整到溫和安撫的模樣。

    “冷靜……我沒辦法冷靜,長官,我沒辦法!”布萊克瘋狂搖頭,兩手抓住自己的面皮,“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害怕!”

    “我害怕是因為我的疏忽,才讓整個‘潘多拉號’陷入到危險之中,才會有那么多人死……爆炸,切片……我害怕得要死!可我不敢說,不敢告訴任何人……昨天,我想給你們打匿名通訊,或者發匿名信息,但是‘伽馬’無處不在,我不可能不被發現!我害怕,害怕你們把我抓起來……我真的不知道會這樣,我不是故意的……”

    “但你們還是找到我了,我很緊張,可也松了口氣,終于、終于能把這一切說出來了……”

    布萊克重重地喘息著。

    黎漸川起身,小心靠近,拍了拍他的肩背。

    他像驚恐的鳥一樣,狠狠一哆嗦。

    黎漸川皺眉。

    布萊克這樣的反應,確實有他所說的被嚇到和懷疑自己犯了大錯的負罪感的成分,但就算布萊克心理素質再差,僅憑這些,也不太可能讓他的精神不穩到這個程度。

    “有人在盯著我……”

    就在黎漸川疑惑思考的時候,布萊克猛地扭過了頭,直勾勾地看向一個方向:“有人在盯著我,長官,你看到了嗎?那里……那里有人在盯著我……”

    黎漸川一愣,順著布萊克的視線看過去。

    那是問詢室的墻角,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

    黎漸川想了想,從口袋里拿出一個掃描器,保持警惕,走過去,仔細掃描四周。

    布萊克還在神經質地念叨著:“哈哈,是你,是你!幽靈,你終于現身了!你以為我會怕你嗎?是的,看不到你的時候,我怕你,但現在,現在我可不怕了,哈哈,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我要殺了你!”

    他手舞足蹈地跳起來,一把拎起椅子,就朝黎漸川砸來。

    黎漸川早有防范,一個側身,反擒住布萊克,手掌在他頸上一按,直接將已經準備好的精神穩定劑扎進了他體內。

    椅子咣的一聲落地。

    布萊克身軀一抖,癱軟下去。

    黎漸川把人攙住,同時問詢室的門被撞開,看到了問詢室監控的左巖沖了進來:“隊長,沒事吧?”

    “沒事,”黎漸川將布萊克交給他,“他的精神有問題,不止是因為恐懼或自責之類的,還可能有其它影響,你送他去醫療區,讓那邊仔細看看。排查問話暫停,我去一趟調查組。”

    左巖一愣:“隊長,有突破?”

    他沒有同步留意問詢室內的情況,只在監控警報響起時才注意到不對,趕緊跑了過來。

    “算是吧,”黎漸川抬手壓了壓自己脹痛到快要爆炸的太陽穴,指腹感受到痙攣般的跳動,好似他壓抑的亢奮與驚疑,“但還要進一步調查,不過我有一種直覺,這次應該是真抓著了……”

    左巖面露驚喜:“真的!”

    “先別急著高興,”黎漸川讓左巖冷靜的同時,自己也穩住心緒,一“抓著線索,不等同于抓著兇手。對了,你帶布萊克去醫療區,就別回來了,先看著他,他目前算是個證人吧。”

    說完,他收起桌上的東西,一拍左巖肩膀,健步如飛地奔出了問詢室。

    1.19案調查組原定于早上八點的會議,因黎漸川一個緊急通訊,臨時調整到了凌晨四點。

    在這個本該熟睡的時間,出現會議桌上的人卻都不見絲毫睡意。

    “……監控錄像沒有任何問題,布萊克·萊利安在接收未知信號前后和過程里都表現正常,不存在他夢中所見的‘呆滯、被控制’,‘伽馬’的觀測也沒有異常。”

    調查組的副組長艾登總結著調查情況:“醫療區的診斷報告也出來了,布萊克·萊利安疑似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具體還需要進一步檢查。”

    “所以。”

    艾登抬眼,環視在座的眾人:“所謂信號生命入侵的推測,暫時沒有任何證據支持。”

    “唯一的證據,是一個精神病患者的夢。”

    他的視線掃過一圈,定在了黎漸川身上:“我想,我們有必要認真考慮下調整調查方向這件事。”

    其余人也轉動視線,眼神各異地看向黎漸川。

    田栗閉眼,深深吐了口氣。

    黎漸川卻沒什么特殊的表情。

    他沒有避開艾登的目光:“布萊克沒有精神病史,狀態在前天晚上做夢之前都很穩定,‘伽馬’的報告可以證明。他雖然是個普通人,心理素質不高,但還不至于因為一個單純的夢就這樣瘋掉。”

    兩雙同樣疲憊通紅的眼對視著。

    “這里絕對還有我們看不到的影響。”

    黎漸川堅持自己的推斷:“我希望醫生更深入地查一查,必要時動用實驗品‘修補匠’,聽說它既可以修補飛船,又可以修補人類的精神世界。”

    艾登擰眉:“黎副指揮長,我知道你在這個調查方向花費了很多精力,也非常相信自己的判斷,可你還年輕,年輕就要懂變通,不要太固執,其它地方也就算了,在這里固執,耽誤的是一條又一條鮮活的生命!”

    會議室里響起語言各異的小聲私語。

    “才二十歲,還是急躁……”

    “年輕人嘛。”

    “時間不能耽誤,我們要有新的思路……”

    黎漸川放在桌下的拳頭倏地握緊:“副組長,還有在座的各位。”

    他開口,漆黑的眼瞳如水中磐石,不見動搖:“我的堅持與我的年紀沒有任何關系。我想提醒大家,我們走在眼下這個調查方向上的時候,千萬不要忘記一點,我們是在調查以我們人類的思維很可能想象都想象不到的生命體。所以,一定不要用我們的邏輯去推測他們的想法和行事。”

    “當然,這不是完全否定我們的邏輯,而是需要我們適當改變,將邏輯與想象結合。”

    “比如,若真的有這個信號生命,那它為什么要控制布萊克開啟全船廣播?從我們的邏輯出發,假如它的生命形式是信號,那我們接收到它時,它就已經成功入侵了‘潘多拉號’,那為什么還要多此一舉,全船廣播?這必然有我們想不到的東西存在。”

    “我們不知道,不代表沒有。”

    “布萊克的異常也是如此。”

    艾登道:“還是想象……”

    “這個思路沒問題呀。”角落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轉移。

    程鏡老神在在地推了推眼鏡:“人連貓貓狗狗的語言和具體思想都不懂,只能根據多年的觀察、調查總結摸索,那面對一個可能存在的全新生命,什么都不知道,實在正常。”

    “別用人類的那一套去理解人類之外的任何生命。這是非常有道理的。”

    “而且,各位,我認為我們現在最應該做的,不是否定目前的調查方向,而是看看有沒有新的調查方向。多管齊下,而不是有一就不能有二,我們又不缺人手。”

    “黎副指揮長喜歡調查高維生命,那就讓他調查嘛。變通呀,艾登副組長,你說他年輕固執,可我看你也挺老邁僵化的呀。”

    程鏡好一番陰陽怪氣的和稀泥。

    艾登臉色難看:“我們人力再足,時間也不夠!一百個人干一件事,和一百個人干一百件事,能是一個效率嗎!”

    一部分人跟著點頭,但另外一部分人卻好像被程鏡說得恍然大悟一般,贊同起多管齊下來。

    田栗坐在上首,聽著各種爭論,觀察著眾人反應,片刻后,終于開口,定下決斷:“好了,說這么多,都是廢話。我們調查組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阻止人員傷亡,徹查1.19案。”

    “不論是這個調查方向,還是……”

    “砰!”

    一聲毫無預兆的爆炸巨響,打斷了田栗的聲音。

    一片碎爛的肺臟濺在了她臉上。

    田栗一怔,嘴唇重重一抖。

    血霧飛揚。

    會議室內所有人都呆住了。

    大概過了一秒,還是兩秒,有人僵硬轉頭望向聲源處。

    會議桌邊,黎漸川的位置空無一人,一截腸肚掛在椅背,悠悠晃蕩。

    第557章  看著他們跑來跑去,就和看螞蟻搬家一樣,是很有趣的消遣呀。

    這是黎漸川所經歷的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死亡。

    至少在他目前的記憶里是這樣。

    這次死亡沒有任何預警, 沒有任何征兆,在他正專注地傾聽著田栗的發言時,突然到來。

    在那短暫的一剎那, 他只感受到了一種由內向外散發出的奇怪灼熱, 和這股灼熱所帶來的膨脹起來的感覺。就好像只一刻, 他的血管、肌肉、筋膜、內臟——小至一枚細胞,大至整個軀體與靈魂——便都如一個個被急速吹起的氣球一樣, 瘋狂膨脹。

    膨脹到極點,便是爆炸。

    黎漸川被恐怖至極的劇痛完全吞沒。

    眼球爆掉前,他的視野里只有會議室眾人瞬間扭曲的影子,與轟然揚起的漫天血沫。

    下一剎,他完全失去了對自己的感知。

    但他的意識卻并沒有就此沉沒。

    爆炸令他的軀體和精神體同步崩散,他的意識也隨之被撕成了無數絲縷,飄蕩著、虛化著, 渾渾噩噩, 卻又勉強保留著最后的一點自我認知。

    但這一點自我認知, 并不足以讓他做出任何事情。他只能眼睜睜看著無數縷自己, 如試圖鉆出石縫的海草般,無意識地朝著某個難以言喻、難以理解的怪異空間滲透。

    漸漸地。

    他開始聽到一些扭曲的說話聲。

    那不是人類的語言, 也不是人類的聲音,比起語言或聲音, 它們更像是念頭。

    而奇怪的是, 這些念頭, 黎漸川竟然可以捕捉它們, 分辨它們。

    “……這是重組成功了嗎?”

    “應該是吧……”

    “醒了嗎醒了嗎?我們的新伙伴醒了嗎?”

    “不知道……好像是醒了吧?他的‘核’太亮了, 比我見過的所有伙伴都要亮,我也看不清……”

    “他好像是調查組的高層, 我看到會議室模塊里消除了一個人,然后這邊就有信號波動了。”

    “那他肯定很厲害……這么快就重組出‘核’了,我記得我們之中最快的,也游蕩了很久,才重組出‘核’,還很黯淡,和他這個比不了……哎你們說,他的‘核’這么亮,信號波動也強,有沒有可能打得過那個家伙?”

    “別亂說話!”

    “慌什么,他的信號波動又覆蓋不了這么遠……”

    什么東西……

    什么……重組、伙伴、核、信號波動?

    嘰嘰喳喳、有些吵鬧的聲音里,黎漸川的意識飛快復蘇,圍繞著一點不滅的自我認知,重新黏連恢復,清晰完整。

    意識恢復,黎漸川沒有立刻在這種好似被圍觀的情況下立刻睜眼,而是保持著仿佛昏迷的模樣,嘗試去感應自己的身體。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的身體似乎不太對勁。

    他沒有了手腳。

    或者準確點說,他的手腳不再是手腳?

    “他醒了!”

    圍攏著他的聲音好像發現了他的偽裝。

    “那他為什么不睜眼?”

    “有沒有可能是他不會睜眼?我剛變成信號生命的時候,都找不到自己的眼睛在哪兒,就像新生兒一樣……”

    “人類的新生兒是知道怎么睜眼的!”

    “信號生命和人類又不一樣……”

    “好了,別吵了,實在不行,就請王過來看一看,不管怎么樣,他都是我們之中最強的……”

    “什么王!那個家伙就是個瘋子!”

    “呵,在這兒說這個有什么用,有本事當著他的面也這么說!”

    “我……”

    黎漸川邊從周圍的吵鬧聲中提煉著關鍵信息,邊依靠本能的驅動,緩緩睜開了眼。

    他知道,在被識破的情況下再繼續閉著眼裝昏迷,已經沒有意義。

    雖然從這些奇怪的說話聲里,黎漸川已經知道自己現在的情況大概率不同尋常,但是在睜眼的這一瞬間,他依舊還是被自己的視野震驚了一下。

    這不是人類的視野。

    人類的視野受人眼角度范圍的影響,在不轉動眼球和腦袋的前提下,是不可能達到上下左右前后三百六十度可見的。

    但他現在的視野卻可以。

    無需轉動任何東西,便是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無盲區。

    同一時間,他也看到了自己的身體。

    依舊是人類形態,有軀干和四肢,乍一看和人類沒有什么區別,但黎漸川自己卻知道,他并不具備血肉和骨骼,也沒有人類那種對于手腳與軀干,不同區域的不同感知。

    此時在他的感知里,他全身上下各個地方都沒有什么不同,就好像他的全身都是手,全身都是腳,腦袋可以行走,屁股可以抓取東西,一切并不局限于手腳的位置和模樣。

    手腳軀干,乃至人類形態,都似乎只是一種形態。

    總之,這是一種十分怪異且難以形容的感覺。

    新奇又莫名恐怖。

    在這些感覺集合的中心,三百六十度視野的中央靠下位置,他看到了一個如同星辰一樣發光的東西,疑似那些嘈雜聲音所說的“核”。

    他的生命本能告訴他,這是至關重要的東西,一旦被摧毀,就將面臨死亡。

    “他睜開眼了!我就說吧,睜眼是本能!”

    “他在看什么?”

    “還不適應吧……我剛醒過來的時候就懵了……”

    因黎漸川的突然睜眼,周圍安靜了一會兒,很快便又熱鬧起來。

    這次意識清醒過來的黎漸川已經知道了,這不是聲音,也不是念頭,而是一種非常詭異的信號。

    類似于人類可以用儀器接收并發送的無線電,但又不太一樣。

    只是這些信號雖然源源不斷地傳遞著,但黎漸川的視野內卻并沒有任何一個所謂的生命存在。

    他目之所及,是一片虛無,既沒有黑暗,也沒有光明,只有一些絢麗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光彩,像云煙一樣漂浮著。

    他試著動了動。

    “他動了!他動了!”

    “他的‘核’很強大,應該能聽到我們的聲音吧?”

    “我們要出去見他嗎?他好像還不會說話,發不出信號,也找不到我們……”

    這些說話的生命不在這兒?

    黎漸川感覺怪異,在周圍走動了一下后,再次審視自身,開始尋找發聲方式,試驗了幾番,才終于通過“核”傳遞出自己的信號:“你們是誰?這是哪里?我這是怎么了?”

    “他說話了!”一個細長的信號驚訝道,“他果然能聽到我們的信號!這樣強大的‘核’和這樣強大的適應能力,我懷疑他在異變的時候根本沒有丟失自我認知和意識,你們看,他捏造的初始外表還是人類的模樣!”

    “真的是……我記得我醒來的時候是變成了一個吸盤,完全不記得什么人類了。”

    “這么說,他還保留有人類的意識?”

    紛亂的信號旁若無人地傳遞著,對黎漸川的醒來好像非常在意,又好像毫不關心。

    黎漸川確認這些信號一樣的交談并不是自己的死前幻覺,于是再次呼喊:“有人嗎?”

    一個短平的信號傳遞過來:“這里沒有人。我們稱呼自己為信號生命。你現在也是我們中的一員。”

    “我們與你隔著一層空間保護膜,這是我們為新生兒專門制作的。剛剛異變過來的新生兒很難適應新的生命變化,所以需要這種保護。否則在睜開眼的一瞬間,脆弱的新生兒就可能被無限的信息和信號沖毀所有感官,喪失重組的新意識。”

    “當然,這不意味著死亡,只是你還要再花一段時間,重新組建自己的意識與‘核’。”

    “這對你的成長不利。”

    黎漸川尋找著短平信號的來源:“什么意思?”

    “這很難解釋,這樣吧,讓你看一下,你就知道了,”短平信號道,“你的‘核’足夠強大,應該不會被沖毀。”

    這段信號傳來的同時,黎漸川前方的虛無裂開了一道縫隙。

    黎漸川受困于虛無空間的視野仿佛洶涌的洪水,瞬間從這縫隙沖了出去,無限地向外延伸,直到他現在的視力所能達到的盡頭。

    在這視野里,一切事物的一切細節都如同一幅縱深無限的平鋪畫卷,毫無保留地對他展開。

    他可以看到“潘多拉號”上的每一處空間,無論它密封與否,它的內部構造,大到整個框架,小到桌椅板凳上某個分子結構里的細微紋理,他還可以看到“潘多拉號”上的每一個成員,眉眼五官,血肉肌理,甚至內臟上一個小小結節的內部微分構成。

    這樣的形容或許很抽象,但在此刻的黎漸川眼中,他看著“潘多拉號”上的一切,就好像三維世界的人類在看著一幅二維世界的畫,只不過,這幅畫是立體的、可無限追求宏觀也可無限觀察細節的畫。

    在他看到這幅畫的同時,與這幅畫有關的,無數龐雜的、細節的、海量的信息頃刻間便沖入了他的意識,似山崩海嘯。

    如果是普通人類或信號生命,可能早就承受不住這樣的信息沖擊,意識潰散,死亡或昏厥過去。

    可黎漸川不同。

    雖然他自己不再記得,但他曾接受過全知與時間之力沖刷的精神體早已發生了改變。他強大而穩定的“核”面對這樣的沖擊,也僅僅只是略微震顫、渙散,并未有半點崩潰的跡象。

    裂縫只出現了很短的時間,便又迅速閉合。

    “他的‘核’還在!他果然厲害!”

    “這是我們之中第一個初生時看了眼世界,還沒有崩散二次重組的伙伴吧……”

    黎漸川意識眩暈,強烈的惡心感直頂嗓子眼。

    當然,前提是他還有嗓子眼這個東西的話。

    “你的生命力很強,信號也很穩定……”短平的信號再次從一片亂糟糟的信號里傳遞過來,“但我還是希望你可以在學會封閉自己的部分四維視野后,再走出保護膜。”

    “控制視野的方法很簡單,就像人類半瞇起眼一樣,只是你需要學會維持這種狀態。”

    “等你完全適應你嶄新的生命形態后,你的意識也會隨之適應,真正脫離三維世界的范疇,到時候你就可以完全睜開眼了,因為成為真正四維生命的你,處理這些信息是簡單日常且輕而易舉的,就像人類吃飯喝水一樣,你不會再被這些信息沖昏……”

    黎漸川從眩暈中緩過來,迅速抓住信號的關鍵部分:“四維視野……四維生命?”

    假如還有心臟的話,他此時的心跳一定快到無以復加。

    “我不是死了嗎?怎么會成為什么四維生命?”他想起那個信號處理專員布萊克,有所保留地試探著,“難道說,‘潘多拉號’一直在調查的1.19案,是你們,或者你們口中那個所謂的‘王’弄出來的?就是為了讓人類軀體死亡,意識異變,成為人類看不見的幽靈,也就是所謂的四維生命?這樣的話,你們中的一部分,是不是就是1.19案中死去的那些人?”

    “你的這些猜測,有的對,有的不對,”短平信號回得不假思索,“我們可不是幽靈那樣低級的東西,只要我們不想,人類無論如何也看不到、想象不到我們的,就像二維的平面,無法看見、也無法理解三維的立體。”

    “最多,在某些時刻,他們或許會窺見我們的投影,那也要在我們想要讓他們窺見的前提下。”

    似乎這些話有太多人說過,以至于他的答案早已爛熟于胸。

    “我知道你是1.19案調查組的高層,你們已經查到那個全船廣播過的無聲信號了,對吧?”

    短平信號道:“一切都要從這個信號說起。”

    “你可以把這個信號理解為地球上的蒲公英的種子,它也是種子,是某個高維生命播灑向整個宇宙的種子,是用來繁殖的。所以這個信號本身就帶有繁殖的本能,它會為了繁殖而造成一些人類理解不了的現象。”

    “比如布萊克好像被控制一樣的全船廣播,這是它為了方便繁殖所做的。高維的力量不可想象。”

    “在‘潘多拉號’接收到這個信號的時候,這個種子便已經進入了‘潘多拉號’。就算沒有全船廣播,種子也會在‘潘多拉號’上繁殖感染,全船廣播只是加快了這種情況。”

    “種子在被‘潘多拉號’接收到時,就種到了‘潘多拉號’每一個生命的體內,只是我們察覺不到。”

    “當種子認為我們的意識程度差不多了,就會以爆炸的形式,炸毀我們的軀體,將它存在的精華化作養分,促成意識的異變,讓我們的生命形態上升到更高的一層。”

    “他們口中的王也不是什么真正的王,而是第一個誕生在‘潘多拉號’上的信號生命。他是目前最強大的信號生命,也是最瘋狂的信號生命,有一部分生命追隨他,稱呼他為王。”

    黎漸川插言:“他也曾是人類?”

    “對,”短平信號道,“他就是人類眼中‘潘多拉號’上第一個爆炸死去的人類。”

    “其實人類調查1.19案完全是無用的。調查組最多查到布萊克,就會陷入僵局,再怎樣調查都無法得到真相,因為人類想要的真相并不存在于他們的維度。”

    “這個案子背后沒有他們猜測中的任何陰謀或廝殺,只是一個他們無法想象的高維生命日常所進行的繁衍活動而已。”

    “就像蒲公英散播種子。”

    “‘潘多拉號’上的一切變故,只是因為恰好接收到了它無意散播的種子中的一枚。”

    只是一個平常的繁衍活動?

    只是一枚種子?

    黎漸川消化著短平信號的解釋,意識深處不知為何忽然微妙地顫抖起來,就好像有著巨物恐懼癥的人類,忽然毫無征兆地近距離直面了無法言說的龐然巨物。

    “你們都曾經是人類,”黎漸川勉力穩定著自己的信號,“眼睜睜看著‘潘多拉號’上的調查,就沒有想過與他們聯系,告訴他們真相?”

    短平信號發出了一個短促的、在信號生命里可以被稱之為笑的波:“你小時候玩過螞蟻嗎?”

    “看著他們跑來跑去,就和看螞蟻搬家一樣,是很有趣的消遣呀。”

    第558章  被殺了,對不對?

    “你們拿人類當螞蟻消遣?”

    黎漸川有些不舒服。

    他的意識深處翻涌出悚然而又憤怒的情緒。

    這情緒強烈得令他感到驚訝。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出現這樣洶涌激烈的情緒, 就好像不單純是因這句話而來,而是源于某些更深的、他并不知曉的烙印。

    “你果然還保留著相當多的人類意識,”短平信號感受到了他的情緒, “不過, 別誤會, 我們雖然不如你保留的人類意識多,但也從來沒有忘記過我們的出身, 我們是由人類進化而來,我們認同曾是人類的自己。”

    “只是你所說的告知人類真相之類的,我們商議過,認為不能做,也沒必要做。”

    “不能做,是因為我們曾是人類,也最了解人類。在另外的、并不遠遠弱小于人類的生命出現在人類世界, 嘗試與他們溝通時, 即使這個生命再如何友好, 人類潛意識里的第一反應也絕對不是和平的交流, 而是警惕、戒備與無法消退敵意。”

    “我們沒有把握說服他們。”

    “更甚者,我們懷疑, 在我們現身的那一刻,長期承受著沉重精神壓力的他們很有可能會直接與我們開戰, 或徹底崩潰。”

    “并且我們研究過, 人類分辨不出我們的信號, 目前我們要想與他們溝通, 只能通過投影, 這也是極大的交流障礙。人類歷史上因交流障礙而產生的誤解和悲劇實在太多,我們不希望它們在‘潘多拉號’上重演。”

    “沒必要做, 是因為‘潘多拉號’上的人類早晚都會異變,加入我們,到時候也就知道真相,明了一切了。”

    “與其多做什么去畫蛇添足,讓雙方出現不可控的危機和意外,還不如什么都不做,靜觀其變。”

    “所以,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也沒必要做,那看著他們的忙碌,權當一個消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短平信號的表達非常直白。

    黎漸川聽著有些道理,卻又感覺哪里不對。

    “你們說這些事背后沒有任何陰謀和幕后黑手,那你們是怎么清楚這些原委,還這么肯定地認為自己進化了,成了高層次的四維生命?是誰告訴你們的?”黎漸川問。

    短平信號道:“沒有誰告訴我們,等你出來,接收到來自整個宇宙的、整段時間的信號時,你就自然而然會知道這一切。我們與三維生命不同,我們已經掌握了部分時間方面的能力,可以觀看部分過去與未來。”

    “據此,法爾教授猜測,在我們之上,在五維或六維生命的世界里,時間將不再玄奇,而只是和空間一樣,是可見的、可控制的、可利用的、可創造的尋常東西。”

    “當然,這也只是猜測,低維窺探不了高維,也想象不了高維,這是宇宙間無須言明的明確法則。”

    “還是那句話,你出來,接收到宇宙天然存在的信號,自然就懂了。”

    黎漸川也已經膩煩了這樣云山霧罩的交流,他直接道:“我什么時候可以出去?我已經掌握了部分屏蔽視野和感知的能力。”

    他維持著短平信號所說的半瞇著眼的狀態。

    “只要你覺得可以,現在就能出來,”短平信號沒有絲毫阻攔的意思,“我們從不限制任何一位伙伴的自由。你是否離開保護膜,也不需要征求我們的意見,需要為你的行為負責的只有你自己。”

    “如果你已經做好了準備,就跟那些光波對接……是的,就是那些煙霧一樣彩色的東西……”

    “你會看到通道。”

    黎漸川遵照著短平信號的指引,不太熟練地操控著自己的信號波段,與彩色云煙相觸。

    一個離奇的、裂縫一樣的磁場空隙出現了。

    “他要出來了!”

    “噓!”

    “他會喜歡這個歡迎儀式的!”

    不需要動用他渾身上下的“手”和“腳”,只隨著光波將信號稍稍延長了一段,黎漸川便像被漩渦吸出來一般,從那個虛無的空間鉆了出來。

    “歡迎你,我們的新伙伴!”

    “喔喔喔!”

    “光帶!噴發!”

    好似歡迎彩紙一樣色彩繽紛的光波連成一片,在空間里揮舞,吵鬧的信號一下子離得更近,黎漸川經過控制的視野里顯露出一些搖晃不定的影子和光亮不一的“核”。

    “這是……”

    他看向四周,發現他們應該仍是在“潘多拉號”上,只是這個“潘多拉號”又和他作為三維人類時所見到的并不相同。

    它不再像一艘飛船,而更像是一面立體的飛毯。

    飛毯與宇宙之間,一個好似夾縫,但卻又比夾縫、甚至比“潘多拉號”內部更加寬闊無垠的,沒有任何引力、也不存在所謂真空的奇異空間環繞包裹著三維的“潘多拉號”。

    黎漸川很難用語言去描述這個空間的奇妙。

    這不是人類所理解的物質空間,也不是幻想中的意識世界,而是一種更加詭譎的東西。

    他和其他信號生命就處在這個空間里,正跟隨著“潘多拉號”飛行。

    透過空間的壁膜,他向外望去,同樣驚奇地發現,在現在的他眼中,整個宇宙也完全不同了。

    如果單純以信號生命觀察到的畫面來命名,星球也許不會再被稱為星球,而是該被稱作星團,或別的什么。

    因為黎漸川所看到的,漩渦星域的那些星球,不再是物質凝結的球狀天體,而是以一枚與信號生命不同的“核”為中心的,無數信號與信息的集合體。

    人類認為的、天體之間可以被稱之為引力的東西,在黎漸川的信號感知里也有了更精細的劃分,那是信號波段不同的能量。這些能量由“核”散發出來,強弱不一,作用不同,但卻擁有共同的能力——凝聚并衍生出無數信號與信息,將之成團。

    這些星團,小一些的,是人類眼中的星球,大一些的,是人類眼中的漩渦。這就是黎漸川此刻所見的漩渦星域。

    而宇宙,也似乎并不是單一的,而是有層次的。

    這種層次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被稱之為維度。

    黎漸川無限地蔓延著自己的信號,隱約地好像觸碰到了某種隔膜。那或許就是維度的邊界。

    這不是人類觀察到的宇宙。

    它除去依舊虛無的黑暗外,簡直大變了模樣。

    這就是四維的視野。

    三維人類所見到的世界是由光的反射形成,而四維生命則是通過其它方式來看見或感知他們的世界。

    一切都是不同的。

    所以,宇宙的黑暗或許也不是真實的。畢竟在四維之上,還有五維、六維,以及更高層次的生命。

    他們眼中的宇宙應當更加不同。

    黎漸川在接受這片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的沖擊的同時,也感知到了短平信號所說的宇宙間天然存在的無數信號。

    它們蘊含著龐大的信息,與生命有關,與時間有關,與宇宙有關,是三維人類無法捕捉并理解的。

    黎漸川接收到了它們,從中看到了從遙遠的不可知之處飄蕩而來的信號種子,看到了“潘多拉號”上人類的爆炸與異變,看到了時間作為一條線段被截取,一邊是過去,一邊是無數種未來。

    在那些信號生命選擇與人類交流的未來中,不太樂觀的的畫面占絕大多數,也許這就是信號生命們的顧慮。

    龐雜而巨大的信號沖刷下,黎漸川記憶里有關信號生命的部分占據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部分,剩余的、有關人類的,不得不被塞到角落。

    即使在黎漸川的意識里,屬于人類的部分從未被磨滅,但就像人類的成長一樣,六十歲人類的大腦里,十歲以前的記憶雖然沒有消失,卻也無法占據太多空間,因為十歲到六十歲這五十年的信息實在太多太多,十歲以前的稚嫩,不得不為它們讓路。

    “很震撼吧……”

    短平信號道:“這就是我們的世界。每一個信號生命都是生而知之,生而強大的。”

    “我們沒有忘記我們的根是人類,但你應該也體會到了,那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我們已經是一種新的生命了。”

    黎漸川從震駭中回過神來,邊小心地觀察著周圍那些自顧自歡慶的奇形怪狀的信號生命,邊看向那道短平信號的發出者,一個外形是某種難以描述的方塊的家伙。

    他的“核”很明亮。

    通過“核”與信號波段,他可以感知到其他信號生命的情緒和基本狀態。

    信號生命的情緒似乎都非常活躍,遠超人類。他們并不跟某些人類一樣,把情緒視作廢料,反而特別重視它。硬要比喻的話,他們情緒的波動大概就相當于人類的運動,生命在于運動,這是有好處的。

    黎漸川知道的這些信息,都來自于宇宙間的信號,它們或是源于能量,或是源于天體,或是源于虛無,難以追溯,但確實存在。

    方塊道:“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離開‘潘多拉號’,在太空之中隨意行走。當然,前提是你學會信號生命的走路方式。我們不受氧氣和引力的限制,但我不建議你離開‘潘多拉號’,因為我們還沒有擺脫最基本的一樣生存需求,我們需要進食。迷失在宇宙中,是很難找到食物的。”

    新的走路方式,黎漸川已經有本能的感知了。

    大概就是信號所能覆蓋的范圍,他都可以用傳播的方式抵達,類似于瞬移。

    至于另一個。

    “進食?”

    黎漸川按捺著自己有些混亂的思維:“我們的食物是什么?”

    “信號,”方塊回答,“那些沒有生命意識的信號,在我們看來就和人類世界的動物、植物差不多。我們作為信號生命,以它們為食。”

    “宇宙間這種無生命信號非常多,但你剛才接收宇宙間的信號時,已經一口氣吃掉了你目前所能感知到的絕大部分。它們被收割過,即使存在,也不能再吃了。”

    “而可以重復再生的無生命信號,只有宇宙間的生命體才能散發出來,這片星域的生命體只有我們和‘潘多拉號’上的人類,所以,我們是群居生命,要聚在一起,不能單獨脫離太遠太久。”

    生命和非生命體都能產生無生命信號,生命的可以再生,像割不完的韭菜,非生命體的卻是一次性的?

    黎漸川努力理解著這一切。

    然后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我們進化到了這種程度,應該也有了重返地球的能力吧?”

    “你們跟隨‘潘多拉號’,除了等待更多同類的誕生,就沒有想過,尋找地球的坐標,回去故鄉?”

    他殷切地望向這些新鮮的生命。

    歡慶的生命們像被按了暫停鍵,全部停了下來,齊齊望著他。

    方塊嘆了口氣:“我們找不到地球的坐標,你也可以釋放信號試試……法爾教授懷疑我們早就已經不在三維世界了,在進化前,‘潘多拉號’就已經誤入了升維通道。”

    黎漸川不解:“四維生命已經超出了三維世界,三維世界在四維生命眼里大概只是一張展開的紙,想回去不是應該很容易嗎?”

    “不,不容易,”一個信號從一群信號生命里傳出,他給自己捏造的形象是一個非常抽象的數學符號,“高維想影響低維,進行降維打擊,也許很容易,可想進入低維,卻很難。”

    “你想想,人類想改變一本漫畫的內容,是很簡單的,鉛筆和橡皮,甚至單純的手指,都可以做到,但是想進入到漫畫里,卻是不太可能的。四維生命對三維世界,也是這樣。”

    “不過,在我最近接收到的信號里,有一些模糊的信息,似乎是在表明,高維想影響低維,也沒有想象中那么容易,維度也許存在一種天然的自我防護機制,高維影響低維,可能也需要某種手段或媒介……”

    “法爾教授!”方塊這樣尊稱他,“您的研究結束了?”

    數學符號道:“是的,先這樣吧,沒有什么有趣的成果,不如來看看我們的新伙伴。”

    “看來大家都喜歡熱鬧,除了王,都來了呀。”

    他笑呵呵地說著。

    都來了?

    黎漸川一愣,不算自己,1.19案迄今為止死了十九個人,可這里卻只有十個人,除去那個王,另外八個呢?

    黎漸川無法從這些信號生命的外表和“核”上分辨出他們作為人類時的模樣,但“八”這個數字,卻有點巧合了,這正好是十九個受害者里,切片而死的人的數量……

    回想剛才短平信號的話語,和自己接收到的、不完整的“潘多拉號”的信號,黎漸川立刻意識到了什么。

    “只有爆炸的人類才是因為種子進化成了信號生命,而被切片的那些不是,”他道,“被切片的,是被殺了,對不對?”

    “是誰殺的?你們?”

    他的“核”翻涌出冷酷而又憤怒的情緒,像即將噴發的火山。

    信號生命們全部散發出驚懼的情緒。

    但卻沒誰回答。

    “不,不是我們,”方塊開了口,“是王。只有王才有抹除掉‘潘多拉號’上部分信號痕跡的力量。”

    “為什么?”黎漸川壓抑著怒火。

    方塊道:“我知道你的人類意識很強烈,這是因為你剛完成進化,而且進化時自我認知保留的很多,等之后就會……”

    “我問為什么!”黎漸川打斷他。

    方塊的信號一斷。

    一片沉默里,法爾教授嘆息的信號出現:“我們的新伙伴,你或許聽過人類電影里的一句話,‘高等生命戲耍低等生命,不是我們想這么做,而是我們有權利這么做’。”

    黎漸川沸騰到極致的怒火瞬間冷了。

    如恒星爆炸前的冷寂。

    他的目光緩緩逡巡過在場的所有生命:“你們……都認同這句話?”

    信號生命們沒有回答。

    于是黎漸川懂了他們的答案,不是認不認同,而是無所謂。

    “法爾教授,”黎漸川看向數學符號,傳遞出的信號波段禮貌而溫和,“您是博學的,所以我想請教您一個問題,只要捏爆一個信號生命的‘核’就可以徹底殺死他,這個信息是正確的吧?”

    第559章  直取王“核”!

    法爾教授的信號閃動:“你想做什么?”

    “殺人, ”黎漸川說,“哦不對,現在應該叫殺信號生命。”

    周圍的信號生命們聞言, 都情緒躁動起來。

    方塊攔在前方:“別開玩笑了, 你想殺了王, 這是不可能的!”

    “你還沒有見到王,所以感受不到, 等你見到他就知道了,不是我們想要擁有一個領袖,而是我們必須擁有一個領袖。這是信號生命的意識等級,是天然存在的。”

    他勸說黎漸川。

    “不同的生命,不同的族群,都有不同的生存、聚集和統治方式,就算是更高維的生命, 只要他們是群體的, 就也沒什么例外。”

    “我們這種群體性生命比起人類來說, 已經要好上太多了, 我們是足夠獨立的、足夠自由的。”

    “雖然我們礙于等級壓制,無法殺死王, 但我們可以不認可王,不順從王, 不支持王, 我們可以無視他, 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王完全不能干涉, 也不能殺死我們。”

    “他頂多利用信號傳播他‘核’的情緒,以情緒干擾我們, 算是一點小懲罰,再多,他是辦不到的。這與人類社會完全不同。在人類社會,即使沒有明令禁止,但我們都清楚,我們是不被允許無視領袖的,領袖對我們的懲罰也絕不會僅僅只是情緒。”

    “所以,在信號生命之中,雖有王,可卻是象征大于實質的,他沒有什么權力,權力在個體。”

    “我們是群體的,更是獨立的。”

    “親愛的黎,或許我可以這么稱呼你?我知道,你的人類意識很強烈,你很討厭把殺戮人類當作游戲的王,但你阻止不了他。意識等級壓制,你進入他的信號范圍,就會失去反抗與殺意,你沒有辦法殺死他。”

    “我真誠地建議你,放下現在的想法,你可以自己開辟一個小空間,無限大,無限深,當作自己的房子或世界,生活在里面,完全不需要理睬王,只當他不存在。”

    “在你的世界,你就是主宰,你甚至可以從時間的影子里截取很多人類的模樣,創造一個過去的地球去生活。”

    “成為新的生命,未來的日子會更加美好的,沒有必要為了那些人類去和王這樣計較。”

    “那是無用且浪費情緒的事情。”

    方塊苦口婆心。

    周圍的信號生命們也散出雜亂的信號。

    “想殺王,有膽識呀!”

    “我早看那個家伙不順眼了,什么王啊皇的,就該被殺掉!”

    “要打架?是不是有新的熱鬧看了,我需要點新情緒!”

    “打不了……他現在還沒見過王,等見到了,就算有再多不滿,也不會再想殺了王了……”

    “他的‘核’可不比王的弱,要不是王是第一個誕生的信號生命,現在誰是王可說不好呢……我看好黎!”

    “我看你不是看好黎,而是想看好戲!”

    “這個新伙伴看起來真的很在乎人類呀。”

    “那畢竟是我們的過去嘛,但也只是過去了……”

    “王之前殺的人類里有一個是我的隊友,如果可以,我當然也愿意幫上一把,但王是攔不住的,也是殺不掉的,我能有什么辦法,想的多了又要浪費情緒和生命能量……”

    “是以前有交情的人,但在我們的意識里,那已經是很遙遠很渺小的過去了……人類也不會為了三歲時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的朋友而拼命吧?”

    “等他的意識徹底轉變就會好了吧……”

    黎漸川邊接收著四面涌來的龐雜信號,邊活躍著自己的“核”,嘗試以最快的速度熟悉自己的新身體、新形態。

    如果連軀體和意識都不能完全掌控,就貿然開始戰斗,那不是自信,而是送死。

    戰略上藐視敵人和戰術上重視敵人一點都不沖突。

    黎漸川轉動視線:“地球上很多科幻作品都把外星生命創作為類人的形態,是可以想象的,但現在,在我接收到的信號里,可以知道很多外星生命是完全與人類無關的,不可想象的。我們成了這些外星生命中的一員,但又與他們不同。因為我們異變前的‘根’是人類,所以即使變成了新的生命,也沒有逃出人類的部分思維。”

    “就像我,捏了個形象,和人類時候的我差不多一模一樣,而你們……你們的形象也都與人類的思維意識有或多或少的聯系,我們擺脫不了自己的根,不是嗎?”

    “有些改變,只是自以為的改變。”

    黎漸川同信號生命們不知存在于何處的目光對視著。

    “我不期望說服你們什么,但別礙事,可以嗎?”他道。

    或許就像這些信號生命說的,他保留的人類意識太多了,所以他無法理解他們對王、對人類以及對他們自己的態度。

    但他不打算改變這一點。

    甚至,他還要趁著這一點意識猶自強烈時,去殺死他們的王。

    方塊聞言,信號悠長嘆息。

    “我們都是獨立的,”他道,“你想做什么,我們無權干涉,也無法阻止,但你是新生兒,所以作為被大家推選出來的新生兒的接生員,我有義務勸一勸你。你不接受,也是完全可以的。”

    “只是,我希望你在決定做這件事前,想一想后果。”

    黎漸川道:“最壞的結果是什么?”

    方塊道:“不知道,這事又沒人做過,可能會對‘核’有影響吧。”

    黎漸川忽然笑了下:“我怎么感覺你們還挺希望我去殺了他的?他的追隨者不打算攔一攔?”

    “什么追隨不追隨的,有熱鬧看,誰不喜歡呢。”一個圍觀的信號生命笑嘻嘻道。

    黎漸川道:“他在哪兒?”

    “那邊,一直往前走,”又一個信號□□,“他在自己的空間休眠。感受到他的信號起伏,就能找到他了,挺明顯的。你確定你現在就要去?”

    黎漸川擺了擺他仿人類形態的手,以行動回答了這個問題。

    他從信號生命們中間穿過,在這個已經無法單單用上下左右前后來指示方向的空間瞬移起來,迅速去往被指出的方向。

    方塊和法爾教授等信號生命目送他離去。

    他們說著要看戲,但卻沒有誰立刻緊跟上來。

    黎漸川很快就熟悉了新的行走方式,只感覺古怪而又新奇。

    他獨自前進了一段空間距離,沒多久,就感知到了前方的異常。

    前方原本空曠的空間里,多了一片龐大的信號覆蓋。

    這覆蓋是無意識的、無情緒的,大概就是那個信號生命所說的休眠狀態——清醒狀態的信號生命都是有意識在收縮控制自身信號的。

    黎漸川小心地收起自己的信號,抵達這片休眠信號的邊緣。

    他沒有立刻沖過去,硬闖那片彩色光波所標記的私人空間,而是正好卡在這信號范圍之外,謹慎地潛伏起來,觀察著、等待著。

    他需要時間來熟悉自己的形態,也需要時間來試探并確認這個信號生命是不是所謂的王,所謂的切片殺手。

    他不會只聽信一面之詞。

    黎漸川潛伏在自己臨時開辟的小空間內,正琢磨著試探這個信號生命的法子,卻很快發現,他或許不需要試探,就能確定究竟。

    因為前方那片無意識散開的信號海洋竟然時不時就會有一些似真似幻的影像顯現,其中有難以形容的、抽象的,也有熟悉的、具體的。后者黎漸川所能分辨出的,就有其他信號生命、人類以及“潘多拉號”等。當然,也包括一些模糊的、1.19案的影子。

    “怪不得那些信號生命提起休眠時,態度有些古怪……”

    黎漸川從自己接收到的那些宇宙信號里扒拉出來了一些模糊的信息。

    這些信息顯示,他們這類四維生命可以不通過休眠來恢復能量,但休眠對他們的情緒有好處,只是在休眠狀態中,他們的思維意識呈一定的開放狀態,很多秘密都會顯露。

    “看來這位王對自己非常自信。”

    黎漸川觀察著:“他不在乎被其他生命窺見思維,有恃無恐。”

    “以人類想象不到的方式,將人類切成整齊的肉片,只為了消遣、游戲、情緒……這在他看來都不是罪行,這就是他的立場。”

    “他似乎沒有什么具體的對敵手段,只是情緒轟炸……”

    他從那些翻涌的影像中抓取著關鍵信息。

    四維空間的時間以與三維不同的速度緩慢流逝著。

    大約三十多個短信號波長后,前方無意識擴張的信號海洋忽地一頓,繼而飛快收縮起來。

    王醒來了。

    黎漸川控制住自己的信號,假作無意路過的普通信號生命。

    王似乎并沒有察覺到什么,在這個沒有誰可以且能夠反抗他的世界,他完全不需要多余的警戒心。

    彩色的光波標記變亮,王的私人空間打開,一個無法用人類語言具體描述的,好似由大腦皮層、動物毛發、鋼筆、海水、風扇葉、蚯蚓、車輪、鱗片等種種有聯系或無聯系的物品扭曲融合而成的生命體,帶著他巨大而明亮的“核”,從中走出。

    王的信號開始延伸。

    僅是一個照面,黎漸川便感受到了方塊他們所說的意識等級壓制。

    他時刻在關注著自己的精神情況,所以第一時間就發現了自己思維深處反抗意識與針對王的殺意的減弱。

    但或許因為他是新生兒,也或許因為他仍保有的強烈的人類意識,總之,這種等級壓制只是減弱了他的反抗與殺意,而非讓它們徹底消失。

    于是,他毫不猶豫,一把撕開空間,瞬移沖出,直取王“核”!

    第560章  先入為主。

    在黎漸川瞬移近身的剎那, 王發現了異動。

    他的信號感知到了殺意。盡管很微弱,卻也令他震驚。他難以相信會有同類敢來殺他。

    他對這殺意充滿了好奇。

    豐滿的鱗片涌動豎起的同時,他的信號覆蓋之處, 光波擰作電鞭, 于無限空間之中甩出, 射向這突然殺出的陌生同類,欲要將其捆縛。

    但他的這位陌生同類更快。

    黎漸川如利刃, 直刺敵腹,在電鞭到來之前,便已出現在王的身前,手掌探出,破開層層疊疊的畸形擬態,抓向那顆巨大而明亮的“核”。

    然而,就在他即將要觸碰到“核”時, 一股恐怖無邊的情緒突然如海嘯般襲來, 沖入他的意識, 他原有的所有情緒都被瞬間淹沒, 只剩下面對恐怖時本能的戰栗與驚悸。

    這是王的情緒懲戒!

    黎漸川的意識被恐懼塞滿,信號開始劇烈波動, 人類模樣的擬態也不再穩定,五官錯位, 手腳崩解。

    “新生兒?”

    王的信號朝黎漸川覆蓋而來:“新生兒少有這樣強大的‘核’, 可惜, 太蠢了……”

    他凝視著黎漸川的“核”, 但卻并沒有對它下手的意向。

    他以情緒壓制著他, 以光波束縛著他,然后卷動自己的信號, 像浪潮清洗沙灘一樣,瘋狂地沖刷黎漸川的信號波段。這位王在好奇地挖掘著黎漸川那點微弱的反抗意識的由來,也在同步將它抹除。

    他似乎不打算殺他,只打算將他清洗,變成一個與其他信號生命并沒有什么不同的伙伴。

    黎漸川感受到了這股力量。

    他被恐懼死死壓制著的一點自我認知劇烈掙扎起來。

    能戰勝恐懼的唯有勇氣,而他最不缺的恰好就是勇氣。

    他那顆明亮巨大不輸王的“核”漸漸顫抖起來,一絲一縷,迸射出耀眼如烈陽的光芒。勇氣的火星落在柴垛上,狂風一卷,呼地燃燒起來,熊熊煌煌,撕破恐懼的陰霾。

    被壓制的信號驟然躍起,一道道如冬眠被驚醒的蛇,反咬向鋪天蓋地的信號汪洋。

    “怎么可能!”

    王似乎完全沒有預料到這樣的變故,情緒瞬間轉為驚愕。

    他的信號顫動,是沙灘揚起了席卷天地的龍卷風,裹挾沙塵填海之勢,反撲向洶涌浪潮。

    黎漸川不太熟練地操控著自己的信號與情緒,與王的汪洋對撞。

    四維空間掀起錯亂的潮汐,光波堙滅,時間未來演變崩潰,無數悠遠而抽象的能量急速消散,又瞬息生長,勇氣與恐懼高下相傾。

    無法言說的風暴擴散。

    黎漸川扭曲的擬態猛地向前,無數只手與無數只腳同時圍住了王的“核”。

    王的“核”開始瘋狂閃爍。

    他的情緒也終于猝然破裂:“這不可能!你怎么會……不,你想干什么?放下我的‘核’!你不能殺我!是他們算計了你,我們不能同類相殘,殺了我你也會……”

    王的信號戛然而斷。

    無數只手、無數只腳凝聚出了一只人類的擬態手掌,它收攏閉合,捏爆了那顆巨大的“核”。

    如星辰爆炸。

    磅礴的能量無限向外擴散,一層層空間沖撞出伸張的波紋,“潘多拉號”受到沖擊,霍然偏離了航線。

    鋪展的三維巨圖上,警報拉響,無數人類匆匆跑動。

    黎漸川模糊望著,卻沒有第一時間嘗試去消除影響。

    因為他正陷在一重未曾預料到的、猝不及防的危機里,無暇他顧——在他捏爆王“核”的剎那,那顆“核”便如有生命一般,突然蠕動了起來,爆發出一陣又一陣混亂的波。

    這些波對黎漸川來說,就好像轟然炸開的、鋪天蓋地的生物病毒,瞬間污染了他的信號與意識。

    他的五感變得混亂至極。

    并不存在的眼球黏上了奇怪的陰翳,色彩渾濁,擁擠著密密麻麻的光斑。光斑游動,時而砰然分裂,時而黏連聚集,如同抽象而邪異的文字。

    同樣也不存在的耳朵灌滿了嘶啞的囈語與尖叫,它們像電擊時一閃即逝的火花,只有刺啦而過的霎時音節,又像鈍刀砍磨內臟的摩擦,滿是令人牙酸作嘔的聲響。

    鼻息間,是花香,是尸臭,是甘美的糕,是腥甜的血,是廚房內沸騰的湯汁,是泥土里腐爛的腸子。

    不,不對。

    他已經不是人類。

    他沒有鼻子,分辨氣味也不需要依靠嗅覺。

    那他是什么?

    他看到的、聽到的、聞到的是什么……他依靠什么看到了、聽到了、聞到了?

    渾噩的感知里,黎漸川的意識似與什么有剎那的相連。

    那是一個巨大的、血紅的……不,微小的、蒼白的……不不不……無法形容的,天體、海洋、叢林、潮汐,拂動的須觸、搖籃……

    “孩子。”

    “我的孩子。”

    一個極遙遠的意識。

    一個極遙遠的信號。

    時空轟鳴,能量震蕩。

    黎漸川霍然一悚,頃刻間從混亂與渾噩中掙脫。

    “那是……什么?”

    他的信號猶在恍惚。

    但很快,這恍惚就結束了。

    因為他看到了沖擊過后,自己自能量的浪潮里緩緩顯露出來的“核”。

    它不知何時變得黯淡了許多,隱隱約約,纏上了一些模糊不清的黑影。他不知道這是什么,但直覺這不是好東西。

    不過對這些,他早有預料。

    他站在漸漸平息的風暴里,延伸出自己的信號。

    在不遠的四周,他與王戰斗的范圍之外,存在于這個空間內的所有信號生命都默默潛伏著,窺探著這里。

    黎漸川的信號毫不客氣地掃蕩過去,感應到的信號生命們陸陸續續冒了出來,由方塊和法爾教授帶領著,小心湊近。

    黎漸川望著他們,情緒平靜漠然。

    “鷸蚌相爭,兩敗俱傷,漁翁才能得利,”他道,“在你們的設想里,我大概率會和這位王同歸于盡,小概率活下來,但受到‘信號生命不可自相殘殺’的反噬,活著和死去無異。”

    “這兩者間,無論哪個結果,對你們都是百利而無一害。可惜,這里偏偏是第三種結果。王死了,我雖受反噬,可還好好活著。”

    “你們也考慮到了吧?”

    黎漸川毫不遮掩自己的好奇:“面對這種結果,你們打算怎么辦?”

    方塊傳來帶著茫然的信號:“黎,這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他身后的信號生命們也顯出各種情緒:“一定是那個家伙臨死說了什么,他有滿腦子的陰謀論!”

    “對!”

    “不可自相殘殺……這是王說的?”

    “他已經死了,不是王了!”

    “那黎是王嗎?”

    “如果黎想的話……”

    法爾教授道:“黎,恭喜你完成了自己想要完成的事,請放心,我們沒有惡意,如果其中有什么誤會,我們可以坐下來慢慢說清楚……”

    “停,”黎漸川浮起不耐的情緒,“別再演了,在來殺他前,我就已經知道了你們的打算。你們不會真以為自己的計劃和表演天.衣無縫吧?”

    他注視著這些奇形怪狀的四維生命體:“讓我猜一猜……你們告訴我的大部分信息,都是真實的,你們是群體性生命,但卻也非常獨立,雖然有王,但是受不到太多管制,很自由。”

    “不過,這位王能對你們做的,卻不僅僅是情緒懲戒。”

    “他可以一定程度上清洗生命能量低于他的信號生命的情緒和意識,這對你們來說是不能忍受且十分危險的。”

    “能參與進種子計劃,出現在‘潘多拉號’,證明你們都不是蠢人,但大概率也不是特別聰明,1.19案的死者信息我都詳細看過,倒背如流,飛船上那些天才人物并不在其中。”

    “所以,你們在這樣危險且難以忍受的處境里,就思前想后,密謀出了一個聰明又不聰明的計劃來。”

    “你們或許從你們可以觀測到的部分未來里看到了我,又或許只是在單純地在等待,等一個可以與王相爭的新伙伴的誕生。總之,你們知道或早或晚,這里會有一個有著相對強大的‘核’與人類意識,且對王有殺意的新生兒出現。”

    “你們遮蓋了同類相殺會受反噬,‘核’會出問題,且大概率會死亡的信號信息,想要借刀殺人。”

    黎漸川頓了頓,“我猜,正常情況下,信號生命的新生兒應該會在誕生在四維空間的那一刻,就直接接收到宇宙間的天然信號,生而知之吧?而不是還要到什么空間保護膜里隔離、適應之類。而你們之所以要弄出這些多余的東西,就是想從一開始就給我植入一些第一印象、第一影響。”

    “先入為主。”

    “我要真是個傻的,大概很容易就被你們設計、引導了。但就算我不傻,知道了你們的意圖,你們也認為我不會因為你們的算計而放棄殺王。因為我是怎樣的人,你們應該早有觀察。你們知道,只要我還留有人類意識,哪怕只零星一點,我也必會殺王。”

    “這算是陽謀?”

    黎漸川的信號微微起伏。

    四周那些的雜亂信號漸漸消失。

    信號生命們忽地沉默起來。

    “你們的這位王我本就打算殺,所以即使知道你們的算計,我也照樣要殺。但這不代表我什么都不計較。”

    黎漸川外顯的情緒冰冷。

    法爾教授的信號同樣平靜:“你想要什么?成為我們新的王?說實話,如果是你的話,我們是支持的,之前那位過于殘暴放縱,我們……”

    “你們全部休眠十分鐘吧,”黎漸川打斷他,“我對你們思維意識里埋藏的秘密沒什么興趣,但我需要看到‘真實’。”

    “你瘋了!”

    “這不可能!”

    “太過分!這嚴重侵犯了我們的隱私!”

    “我們不可能答應……”

    驟然沸騰的信號潮里,黎漸川的信號平直如一柄尖刀:“考慮好了再回答。反正我都已經受了反噬了,那一個也是殺,兩個也是砍,我不介意再多來幾個。”

    “各位,可別真當我是什么好說話的圣人菩薩。”

    他人類擬態的雙眼抬起,瞳仁似寂靜結冰的海。

    這一刻,所有信號生命都感受到了黎漸川的殺意。

    他們死去的那位王也曾對他們釋放過殺意,但那僅僅只是釋放。那位王不是傻子,做不來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不會為了殺他們而甘冒同類相殺的反噬,所以他們知道,那位王雖有殺意,卻不會真的殺死他們。

    可面對這個輕而易舉捏碎了王“核”的新生兒,他們不確定了。

    他們……真的了解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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