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1章 不要被迷惑,不要被改變,這不是你的真實人生,這是最——!
氣氛凝滯。
十個無法具體描述的生命與頂著人類擬態的黎漸川對峙著, 一方龐大,一方渺小,那鮮明而強烈的對比, 仿佛是某些史詩故事里所講述的, 人類與神話生物的戰爭。
在這些故事的末尾, 戰爭的結局,往往會有僅剩的一個人類, 作為世間最后一名英雄,獨自面對無法戰勝的天外來敵,灑下孤勇奮戰的鮮血。
不過,眼下這片空間里上演的,并非是古老的史詩故事。
“十分鐘太久了。”
法爾教授打破了這窒息般的壓抑。
他顯露出妥協的姿態,并開始談判:“五分鐘。”
信號生命們齊齊一愣。
“法爾教授!”
“您在說什么?五分鐘也不行!我們憑什么要被他翻看意識!”
“他如果真敢再殺,那就直接動手!”
黎漸川含笑看著, 沒有回應, 只故意讓情緒完全被殺意浸染。
感受到這毫不遮掩的情緒, 四周嘈雜的波段一頓。
信號生命們噤了聲。
“好了。”
在這劍拔弩張的氣氛到達頂點之前, 法爾教授嘆出了一口氣:“不答應,你們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嗎?”
抽象的數學符號擬態擴散開無形的漣漪, 既是在與黎漸川對話,又是在與其他的信號生命交談。
對于信號生命來說, 同一時間與多個不同對象交換信號, 談論不同的事情, 是非常簡單的操作。
他們完全不會像人類一樣, 陷入聊不過來的窘境。
“我明白你的意思。”
法爾教授對黎漸川道:“你想要‘真實’, 一是因為你不想做王,可又不打算就這樣放過漠視人類死亡且對你多有利用的我們, 你需要懲戒我們,或拿捏些什么,二是因為你不信任我們,我們抱作一團,卻把你當成了一把刀,排斥在外,你懷疑我們的用意,需要看看我們的意識。”
“所以,只要對你打開意識,就已經是給出了態度,付出了誠意,至于休眠時間是長是短,信號無意識散開時展現出來的秘密是多是少,其實都不是關鍵。”
“五分鐘還是十分鐘,對你來說,沒什么差別,但對我們來說,差別很大。如果是五分鐘的休眠,展現意識,我可以接受。”
“砍價對半砍,法爾教授,要不是我知道你應該是十九名死者里的那個俄國教授,我都要懷疑你是我們華國人了,”黎漸川道,“這個條件我可以接受,但我要增加一個附加條件。”
他掃過周遭的生命:“我要這里從今天起,不管是曾經的,還是以后會誕生的,只要是信號生命,就都要定期休眠,我也不例外。”
法爾教授聞言似乎驚了下,一時沒有回答。
黎漸川也沒急著催促。
“你的野心太大。”
法爾教授看穿了黎漸川的用意。
黎漸川也不否認:“你們既然自認為是高等生命,超凡飛升了,那就建立一個高等生命的社會,趁一切還在最初,操作起來還方便,這不好嗎?”
法爾教授信號遲疑:“定期休眠,就等同于是定期向整個群體公開自己的思維意識,相當于不完全的一定程度上的思維透明,這好,也不好。”
“好處在于,在這樣的規則下,這里的真實和溝通效率都會遠大于人類世界。當所有同類的陰暗都或多或少袒露出來時,惡意就也算不上惡意,一切都會透明且可控,人類世界會存在的很多矛盾在這里也將消弭于無形。以此為基石,確實有可能會塑造出真正的先進社會。”
“而不好,則是因為它對自我的打擊是致命的。”
“自我?”黎漸川嗤笑,“你們還能談自我?你們的自我就是漠視那個家伙虐殺人類,還當作玩樂項目,看個熱鬧?”
“你們的自我早就迷失了。”
“攤開你們的意識看看,也許還有機會能把它找回來。繼續這樣下去,才是廢了。”
一旁的方塊忍不住道:“黎,你這樣說話,是根本沒有把我們當作同類,你認為自己還是人類……”
“不,”黎漸川打斷他,“不是我認為自己還是人類,而是我認為你們,也都還是人類。”
“你們的生命形態是發生了改變,可你們的底色沒有變,甚至于,在你們自認為變得更強大、更高級、更聰明后,你們身上屬于人類的自私、軟弱、冷漠等等劣質的一面,全都更加放大了。”
方塊反駁:“四維生命就是這樣的,過多的人性對我們來說是無用的,這是天生的……”
黎漸川再次打斷他:“有沒有一種可能,不是四維生命是這樣的,而是自認為成為高等生命的你們是這樣的?天生的……人類天生還是動物呢,是怎么變成人的?”
“我不是什么人類學家、社會學家,不懂這些,我只知道兩件事。第一,人不可以忘本,別真把自己當什么超凡脫俗的東西,連自己的根都看不起。第二,如果這真是進化,那就給我往好里變,別扯那些借口。”
方塊還要再說什么,法爾教授卻好像思考出了結果,直接道:“好,那就試試吧。都是摸索罷了。”
黎漸川一怔。
法爾教授作為這十個信號生命真正的領頭人,如此簡單就應了,他反倒覺得有點不真實。
對于所謂的新社會構想,他也只是有一個模糊的概念而已。
就像他說的,他沒研究過太多,所以提出的也只能是一個意識定期半透明的條件。
他沒想到法爾教授答應得這么輕易。
也許,法爾教授本身也對此有些想法。
“既然定好了,那就釋放信號,留存在宇宙間吧,”黎漸川沒對法爾教授的想法糾結太多,直接說道。
集體釋放信號留存,是信號生命制定規則秩序的方法。
類似于書寫張貼出來的法律,或人類某些故事里的傳承記憶,違反會受到懲罰。
當然,這與信號生命間不可自相殘殺的法則又不同。
規則秩序是后天寫出來的,而生命法則是天生存在于信號生命的“核”內的,相當于是刻在基因里,一旦違反,“核”會受到致命反噬,與人類的基因崩潰之類的比較相似。
狂妄如王,面對想要殺他的黎漸川,也只想清洗,不敢殺死。
觸犯律法和崩壞基因,兩者帶來的后果是完全不同的。
假如黎漸川是在懵然無知的情況下殺了王,受了反噬,那不管他活沒活下來,信號生命們都不會忌憚他,甚至都不會太把他當回事。
一個傻子,再強也是有限。
可偏偏,黎漸川猜到了他們的借刀殺人,還在最后關頭從王口中得知了不可同類相殺的法則,但即便如此,他也仍要強行殺王。明知死路一條,卻仍要闖,這可能是傻子,但更可能是狠人。
這樣的人活了下來,容不得他們不忌憚,不懼怕。
他們看到了他的機敏、清醒、強大,與毫無水分的言出必踐。
“所有生活在這個群體內的信號生命都必須定期休眠五分鐘,暫定為每周一次”這一信號集體釋放完畢,被寫入規則后,黎漸川又找尋到了“同類不可自相殘殺”的法則。
它被法爾教授等信號生命聯手遮蓋了一部分,所以黎漸川當時接收龐雜的宇宙信號時,沒能注意到這一條。
不過,這遮蓋持續的時間不長,這也是他們急著引導催促著剛誕生的黎漸川去對王動手的原因之一。
黎漸川將這一遮蓋消除,恢復了法則完整的信號,避免誤導后來者。
做完這一切,在法爾教授的帶領下,信號生命們陸續打開自己的空間,休眠睡去,任由自己的信號無意識地散開,內心思維于信號浪潮中時隱時現。
黎漸川觀察著他們的思維意識,搜尋著可能對自己有用的信息。
五分鐘后,信號生命們接連醒來。
黎漸川沒再說什么,打算直接離開,先去找人類,投影到三維世界,與他們交流一下1.19案的真相。
但還不等他瞬移走,法爾教授的信號便先一步傳了過來。
“黎,有一件事我仍然好奇。”
他靠近過來。
黎漸川望向他。
“我們漠視人類被殺是真實的,你因此而對我們萌生的殺意也是真實的,”法爾教授道,“可最后你沒有選擇殺我們,甚至都沒有實質性的、情緒壓制上的懲罰,這是為什么?”
黎漸川沒想到法爾教授喊住他,想問的竟然是這個。
他沒怎么多想,直白道:“我厭惡你們的漠視,但我也知道,我沒法拿什么標準來要求你們。”
“另外就是,‘潘多拉號’里有你們的同事、朋友、家人,他們都在王的狩獵范圍內。我知道你們想殺王的心思有百分之九十九為了自己,但只要還有百分之一是為了他們,那就足夠了。”
法爾教授沉默了一陣,道:“你的野心很大,但欲望卻實在少得可憐。這是好事,也是壞事。”
說完,他毫無征兆地轉換了話題:“既然決定要為這個嶄新的小社會建立出雛形,那我們所實行的民主制度,你有想過嗎?以我們現在的生命數量,可以參考地球雅典民主政治,設立公民大會……”
不是,確立制度……這有點超綱了吧?之前的封閉訓練也沒教啊……初中課本倒是學過,但那僅僅只是初中課本啊。
而且,為什么要和他討論這個?這是要把“江山”分他一半的意思?
黎漸川忽然有點懵。
正當他要打斷法爾教授,真誠地坦白自己的無知時,一個原本已經躲進自己空間的信號生命突然沖了出來。
他瞬移朝黎漸川奔來,信號先一步到達,被黎漸川接收到。
這是一道近乎嘶吼的激烈波段:“黎漸川!不要被迷惑,不要被改變,這不是你的真實人生,這是最——!”
充滿掙扎情緒的信號戛然而斷。
前方的空間不知何時裂開了一道形似黑洞的維度縫隙,紊亂的能量風暴爆發了一剎,不偏不倚,恰好將這個沖來的信號生命的“核”卷入撕碎。
黎漸川錯愕呆住。
恍惚間,他想起記憶深處相似的一幕。
第562章 但誰讓我還活著呢。
春去夏至。
七月的一個休息日, 盧翔結束上午的加班工作,草草吃了個午飯,便離開處里, 驅車進了伏定山。
伏定山位于京郊西南, 半年前被劃入軍事禁區, 修了不少療養院,不對外開放, 只接收特殊人員。
這里的特殊人員,主要指魔盒玩家。
療養院開辦之初,除了被強制收押進來的失控玩家,幾乎沒有魔盒玩家愿意入住,直到那位舉世聞名的Ghost,魔盒游戲排行榜榜首,最終之戰唯一通關者, 主動搬了進來。
盧翔腆個小肚子, 把車停在了療養院外的小吃街上。
他一左一右拎上兩個大袋子, 刷過通行證, 進了大門,輕車熟路, 直奔寧準的小院。
現在是盛夏,首都熱得嚇人, 伏定山卻清涼。
盧翔一路沿湖走過來, 眼見荷風共舉, 游魚暢意, 一身的汗也被吹干不少, 心情不由也愜意舒爽起來。
但這愜意舒爽并沒有持續太久,一想到待會兒要和寧準聊的事, 他就只剩滿心煩躁,心情比這頭頂烈日還要焦灼。
“真讓人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他擰眉自語,手指捏著紙巾,囫圇地擦著臉上的汗:“弄來弄去都是欺負人,也不該罵,但真是忍不住……”
“老盧?”
一道男聲突然響起。
盧翔嚇了一跳,匆忙回頭,正對上一雙幽秘難測的桃花眼。
“瞎嘀咕什么呢?”寧準面上掛著溫和熟稔的笑,眸底的情緒卻不滿反稀,“只知道悶頭走,喊了你兩三聲都沒反應。”
“沒事沒事,”盧翔笑了笑,狂跳了兩下的心臟慢慢穩住,“想工作上的問題呢。”
他瞧見寧準的打扮和來的方向,順勢把話題轉開:“寧博士這是在飯后散步?”
“對,”寧準似乎沒有在意盧翔的走神,“走吧,外頭太熱了,進去坐坐,給你泡壺茶。”
盧翔當然不會拒絕。
他也是這里的常客。
自打寧準住進這間療養院,固定時間來看他的就只有三五個人,盧翔是其中之一,只是來的頻率算不上高。
寧準院里有個比外頭的大湖稍小一點的小湖,沒栽荷花,只飄著零星幾朵睡蓮,也沒養魚,空蕩蕩的一大片。小湖邊有個小竹亭,非常適合乘涼,寧準提著茶壺過來,引盧翔坐下。
盧翔瞧見兩箱沒拆封的水果,好奇道:“裴所長來過了?”
時令的瓜果蔬菜,都是裴慧笙愛送。
“是周師姐,”寧準倒了杯茶,遞給盧翔,“老師最近身體不好,腰疼得路都走不了多少,要來,我沒讓。我這里又沒什么事,總過來干什么,車一開就是兩三個小時,太遠。”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盧翔笑道,“裴所長是放心不下你。”
說著,盧翔又道:“周副所長過來看了你最近的檢查報告嗎?沒什么問題吧?”
“老樣子。”寧準道。
他倒了三杯茶,遞給盧翔一杯,他自己也捧了一杯,慢慢啜著,另外一杯則放在桌子的另一邊,像是為這里并不存在的第三個人準備的,盧翔也默契地沒有去碰,只是一眼瞥到,仍是難免心口一沉。
還真是老樣子。
看似早就接受了愛人與朋友的離世,可半年過去,三餐依然要做兩份,茶水依然要擺兩杯。
檢查報告上的數值平穩,但實際一切當真平穩嗎?
盧翔不這么覺得。
他慢吞吞飲了杯茶,又琢磨了一陣,才開口道:“仔細算算,老黎父母的忌日也快要到了,往年他沒空的時候,都是我們誰代他去,今年你要去嗎,寧博士?”
話語出口,盧翔隔著沁涼的微風,小心地觀察著寧準的神色。
他們從不避諱在寧準面前提起黎漸川,但除去最終之戰剛結束的那段日子,他們再沒有把黎漸川這個名字和死亡之類的字眼擺放在同一句話里過,即使那并非是在講黎漸川的死亡。
意外,而又不意外地,寧準并沒有對這句話產生什么明顯的反應,他似乎只把這當成了一個平常的詢問,于是便以平常的神色,非常平常地回答了:“去,當然去。”
“他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你不提,我也是打算去的。還有我奶奶的忌日,隔得不遠,也得去。”
他說著,彎起唇角:“說起來,我們在那場最終之戰前還給彼此留過遺言,想著總有一個能活著出去,繼承一對父母和一個奶奶。當然,都能活著的話是最好,要是都死了,也沒關系,反正死都死了,地下作伴了,也不講究那些了。”
“我們預測的就是,活一個的概率最大,活兩個三個的概率最小,全軍覆沒占中間。”
“當時那種情況下,這預測還算樂觀吧?”
他問盧翔。
盧翔苦笑:“算……說實在的,當時岡仁波齊被攻破大半,你們又全部失聯,我們對最后的結果已經不抱什么希望了。只是大家伙兒還憋著一口勁兒,不肯放棄,所以才堅持到了援軍到來,你們獲勝,形勢逆轉……”
“不是我們獲勝,”寧準打斷了他,“是我。”
那雙桃花眼抬起,沉著寂靜的水。
“他們死在了那里,”他說,“只有我回來了。”
這話乍一聽像是勝利者的炫耀,可只有真正聽到的人才明白,這等同絕望。
盧翔有些無措地張了張嘴:“寧博士……”
“不需要你們提醒,也不需要你們避諱,我很清楚,他們已經死了,只有我還活著,”寧準垂眼望著掌中的涼茶,茶水映著他的臉,渾濁不定,“我也理解你們的小心。可能是半年前我剛剛得知他們的死訊時反應太過,你們有點害怕。”
“但其實也沒必要,我雖然一直都不相信他們已經死了——即使我的記憶已被我翻看過千遍萬遍,確認沒有絲毫差錯,可我接受了。”
“我接受他們已經死了這件事。”
“所以,不管你們,還是別的什么人,都大可以放心,半年前那種意外不會再出現了。”
“我是不怎么正常,但也真的沒那么容易發瘋,我不會自殺、殺人、滅世,或者做什么讓魔盒與魔盒游戲再度降臨、再度重啟的恐怖實驗……”
“小時候上學,我還拿過很多好學生的嘉獎單呢。”
寧準笑了下:“好學生都是講道理的。”
盧翔聞言,心被揪住,難受得滿腔酸楚。
與此同時,他也反應過來,原來自己藏著掖著的心思早就已經被寧準看穿,寧準不怪他,反倒是在寬慰他。
他抹了把臉,眼眶像在被火燎,生疼:“對不住,寧博士,我也不是想試探你,我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說……”
寧準拎起茶壺,給盧翔倒上第二杯涼茶:“沒關系,直說吧,是什么事?”
盧翔呼出口氣,矮身從一旁放著的兩個大袋子中的一個里面取出一個檔案袋:“這是魔盒游戲的全部資料,里面有一些關于前后兩次最終之戰的內容,細節不足,需要補充。”
寧準接過來,打開了看了看:“標注的最多的是監視者和訓.誡者相關的,那確實是該問我。”
“‘進入最終之戰,玩家會被自動賦予一層新身份,訓.誡者。訓誡者與監視者互相制約、彼此敵對,訓.誡者一定程度上代表魔盒意志,由魔盒賦予權力,可以馴化或清除監視者,監視者受潘多拉的力量的影響,身負監視、阻礙訓.誡者,引其誤入歧途的隱藏任務……’這部分可以補充一點,但也不多……”
“這些都整理得相當齊全詳細了,”寧準道,“上面終于決定要封檔了?”
“對,魔盒游戲要徹底成為歷史了。”盧翔道。
寧準點了點頭:“這是好事。”
“對,好事。”話是這么說著,可盧翔心里頭的滋味卻是有些莫名,似是有種說不上來的怪異。
“只這件事,不能讓你這么吞吞吐吐吧?”寧準道。
盧翔也不再糾結了,直接道:“上周開的匿名公投出結果了。”
寧準眼珠一動,望向他。
匿名公投,他知道,這是世界上一些國家和組織面對民眾對魔盒玩家的抗議游.行,聯合起來組織的一場調查活動。
盧翔沒有同寧準對視,只低著眼,看著深幽幽的小湖:“上頭因為這事兒開了幾次會,吵來吵去,暫時沒有定論,只是……聽說,公海上的看護區建好了,可能會……嘗試轉移一些玩家進去。”
“處里和研究所都不答應,但是……”
“下個月吧,”寧準打斷了盧翔艱澀為難的話音,“等長輩們的忌日過了。祭拜的事,既然說好了,還是要去的。”
這話一出口,寧準忽然想笑。
他記起幾個月前的一幕。
那時他主動提出要搬來療養院,然后說下周吧,因為周末是清明,他要祭拜愛人。
現在呢,他主動要去那個更加封閉、更加遙遠的看護區,然后說下個月吧,因為長輩的忌日要到了,他要祭拜父母與奶奶。
這實在是奇怪的巧合。
就好像……死亡并不能將他與誰分離,只有活著才會。
“你有些變了。”
盧翔忽然道。
“變窩囊了?”寧準挑眉。
盧翔有些陰郁的表情一瞬間破功。
他瞧著寧準,露出一個有點難看的笑容:“不窩囊,我們都知道你是在為什么讓步,就是……我沒想到現在會變成這樣。”
“很早之前,我剛剛察覺到這些事情的苗頭時,就和封處說過,魔盒玩家也是人,是人就有好有壞,這很正常,那些壞玩家做的事,不能怪到好玩家身上,要是他們不信,我們就再組織起玩家小隊,像特勤人員一樣,去維護現實世界玩家間的秩序,有行兇的就擊殺,有行善的有表彰,這總行了吧?”
“很簡單的想法,”寧準道,“封處沒有答應吧?”
“沒有,說完之后,我也覺得自己有點蠢,腦子長泡了,”盧翔自嘲,“這些事情的根源根本就不在這里,不是善與惡,好與壞,而是利益、立場與……和平,以及真實。”
“匿名公投的結果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未來沒有魔盒玩家的世界才是所有人期望的和平世界,是丟失又找回的真實世界。”
“這里或許還會有局部戰爭,或許還會有各種矛盾,但不會有、也不該有不屬于人類的力量,那才是真實。”
“你早就知道這一點了,對吧?”
盧翔深深嘆出一口氣:“想通這些的時候,我就忍不住在想,如果我是你,會不會覺得通關后死在最終之戰,才是最好的結局……”
湖風清涼,茶香裊裊。
寧準望著湖,飲著茶,笑了下:“或許吧,但誰讓我還活著呢。”
第563章 跟隨我反了?
午后兩點, 寧準在療養院的大門口送別了盧翔。
療養院其實并不禁止在此療養的魔盒玩家出去,開通行證的話,他們可以隨意去往任何地方, 不受任何阻攔, 不開通行證, 他們也能夠在伏定山范圍內自由行動。
至少到門外,在這條全部由安保人員組成的小吃街上溜達溜達, 是完全沒問題的。
但寧準一次都沒有出來過。
他從不踏出這間療養院的大門。
“走了!”
盧翔發動車子,搖下車窗揮揮手:“趕緊回去吧,寧博士,這大太陽毒得很……”
“注意安全。”寧準也笑著擺了擺手。
他站在樹蔭下,目送盧翔駕車離去。
寧準從沒有必須把愛人的朋友也變作自己的朋友的習慣,人與人之間的交際哪怕只是換一個面,都是迥然不同。他深切地清楚這一點。只是有些東西, 明顯是好意, 他自然也就舍不得辜負。
“寧博士, 又去送朋友呀。”
回去路上, 有午休結束的工作人員往來,滿面笑容地同寧準打招呼。
寧準在療養院人氣不低。
一是因為他的各種名頭, 實在惹人注目,二是因為他的天才般的大腦, 療養院內的一些儀器或醫學方面無法解決的問題, 都會求助于他, 外頭也時常有專家學者開了通行證, 過來拜訪, 前不久,寧準的小院里甚至還開過一兩場小型學術會議。
三則是因為他的脾氣當真是不錯, 與外界傳言里心狠手辣、詭計多端、虛偽狡猾的形象完全不符,好性格,再加上一副好相貌,少有能不招人喜歡的。
一路走回小院,不過十來分鐘,寧準的懷里便已經多了一盒草莓、兩個蘋果,還有三四袋小零食。
都是來往的人投喂的。
他們都知道,貴重的物品寧博士不收,一些吃吃喝喝的,卻從不拒絕。
寧準攬著一堆東西,卻沒急著推門回家,而是在院門不遠處的湖邊停下,望向假山的陰影處。
“有事?”
他低低開口。
湖風掠過,樹蔭搖晃,假山的陰影處寂靜片刻,隨即現出一道模糊的人影:“看來即使是Ghost,半年過去,原有的精神感知也已經退化了很多。如果是以前,你應該早就發現我了。”
“變遲鈍是必然的,”寧準神色平淡,“大部分魔盒玩家的軀體都經過現實世界的改造,或超維能量的浸染,但再怎么改變,也仍是人類。人類的軀體無法承受超出人類極限的精神意識,有些逸散是好事。”
“雖然不是完全逸散,改造也仍存在,與普通人不同,但總比繼續保持下去強。繼續保持下去,就算沒了潘多拉的污染,我們也依舊只有瘋狂一個下場。”
“好事?”人影仿佛被這一段話直接激怒了,他發出嘶啞的冷笑,怒道,“你真覺得這是好事?我看是你在這專門為魔盒玩家打造的羊圈里生活了太久,被那些虛假的善意和故意營造出來的美好安逸給磨沒了腦子!”
“沒了強大的力量,還和普通人不同,那就是既不能保護自己,又無法重回普通生活!真到那一步,我們就徹底成了案板上的魚肉,只能任人宰割!”
他的手臂揮動,指向小院,指向更遠處:“你知道的吧?就你現在住的地方和你經常走的那幾條路,那附近明里暗里的監控設備都是療養院其它地方的十倍不止!”
“還有這些和你交好的人,你知不知道他們之中有多少都是被耳提面命過的,有些甚至是被下了命令,要和你多多交流,隨時觀察你的情況!”
“你不是犯人,但又和犯人有什么差別?”
“行,你愿意讓步,愿意自囚,沒關系,但你能不能不要再裝聾作啞?你沒電沒網嗎?外界的消息你看不到?”
“他們這不是在處置那些為非作歹的魔盒玩家,而是在把所有魔盒玩家往絕路上逼!”
“他們要溫水煮青蛙!”
“他們要我們死!”
“為了保護普通人就要讓我們完蛋,這聽起來可不可笑!我們之前在魔盒游戲里那些又算什么?是,是有很多玩家進行游戲,更多的是為了自己,但哪怕只有那么一點點,是為了大家,為了未來,他們就不能這么對待我們!”
人影的聲音壓在喉嚨里,像困獸的嘶吼。
寧準沒什么表情。
他頗為耐心地等待著,等人影一通質問,發泄完畢,才開口道:“他們不會殺太多玩家。玩家中有相當一部分都是各領域難得的人才,殺太多,沒有國家或組織能承受得起這樣大的損失。”
人影譏嘲更甚:“所以呢?我們還要感謝他們,上趕著進看護區,去給他們當狗?”
“Ghost。”
人影緊緊注視著寧準:“我們不相信你就這樣妥協了,只要你愿意,我們所有人都可以跟隨你……”
“跟隨我干什么?”寧準道,“跟隨我反了?”
“對!”人影回得斬釘截鐵。
“為什么非要跟隨我?”寧準問。
人影不假思索:“你是Ghost!曾經的魔盒第一,你……”
“別說那些廢話,”寧準撩起眼皮,“根本上的原因只有一個,你們辦不到,而我或許可以。這一點,無論是魔盒玩家,還是普通人,大家都心知肚明。有些事,嘴上說說容易,可真要做起來,卻連千萬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沒有,只能期盼奇跡。”
“我對你們來說就是奇跡,對嗎?”
人影一頓,沒有反駁。
“那么……”人影問,“你的答案呢?”
湖邊蟬鳴聒噪。
寧準微微側臉,修長的眉與眼掩在葉隙斑駁的光影里,浮動著朦朧詭秘的色彩。
“李冰。”
寧準忽然叫破了人影的真實身份:“最近療養院的活動太多,你太久沒有好好休息了。回去睡一覺,睡醒了,再好好想想,這個主意是不是真的好,又是不是真的是你們內心的聲音。”
人影一驚:“你——!”
“別擔心,”寧準緩緩轉開目光,“我沒有催眠你,也不打算告發你。我知道人都會變,也知道當自己的生存和自由都無法保證時,去談別的很可笑。所以我只勸你,睡一覺,想一想。”
人影沉默下來,許久,才仍不甘地道:“兩個立場,你總是要選一個的,Ghost。世界上沒有誰都不得罪的十全十美。有時候都想要,往往意味著都失去。”
寧準徑自轉身,沒有回答。
“……真看不出來,你還有當圣人的潛質!”
人影像是明白了什么,壓著怒意,最后譏諷了一句,閃入陰影中消失。
寧準恍若未聞,拿出鑰匙,開門進院。
放下東西,反身關門的時候,他的目光從門縫間掠過,似是無意地掃過門外的幾個方向。
那是監控埋藏的位置。
但剛才與李冰交談的地方,卻是監控死角。
他在入住這座小院的第一天,便巧妙地改變過一只攝像頭的方向,偏差只有一點點,可卻塑造出了一小塊不易被察覺的真空地帶。
“我倒想做圣人,可惜那答案大概率是錯的……”
“當然,也可能……我是瘋的?”
低笑聲響起。
院門閉合。
一雙桃花眼斂去幽光,無聲低垂。
……
“首領!”
“基地長!”
“快快快,快讓開,基地長來了!”
“什么?首領來了?”
“是基地長!”
“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們第九避難所的就是喜歡喊首領基地長,裝熟人,裝驕傲!”
“什么叫裝?首領是我們第九避難所走出去的,是我們第九避難所所有人看著長大的,我們就是熟!首領統一了九大避難所,我們就是驕傲!你們就羨慕去吧……”
開拓區的路邊一陣吵鬧。
一群體型龐大、皮膚火紅的基因改造人只穿單衣,與一群裹著新型防寒服的人擠在一處,伸著脖子朝遠處的冰天雪地里張望。
道路盡頭,數個黑點遙遙出現。
這是一支車隊。
車隊前方,特殊材料制成的旗幟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寒風里依舊抖擻飄揚,其上的火焰圖案鮮艷奪目,標志著這支車隊是來自于首次在冰封時代點燃火種的中心區。
“真的是首領!”
“首領來了!”
呼喊聲里,更多的人從開拓區的工廠或房屋里沖出來,涌至路邊,激動地揮舞著手臂歡呼。
“首領來了,這是不是說明咱們這片開拓區已經合格了,也可以點燃火種了?”
“一定是!一定是!”
“首領!”
謝長生坐在以微型熔爐為核心制成的汽車里,穿過冰封的山谷,還離很遠,就望見了涌動的人潮。
他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但卻知道他們在呼喊什么。這樣的場景,從二十年前他統一九大避難所,成為這片大陸的領袖,并成功在他所選定的中心區點燃地表的第一縷火焰后,便屢見不鮮。
全球氣溫降低,大地完全冰封,人類迫不得已,從地表轉移到地下生活,如此的末世,持續了整整數十年。人類以為,他們再也不會重回地表,再見日月。
但這一切,卻在二十年前發生了改變。
帶來改變的這個人,就是謝長生。
他告訴所有人,他不甘茍延殘喘,他要回到地表,驅散寒冬,重新點燃人類的火種。
他說出了,做到了,于是受到了這片大陸所有人的愛戴。
這些年,他推行的“熔爐擴展”、“基因改造”、“火種復興”等新舊計劃已經全面在這片大陸上實施。
以中心區為核心,開拓區一層一層向外擴張,基因改造人不畏嚴寒,行走在冰川,開路破土,新興改造的熔爐修建安裝,連成一片,轟轟燃起,融化地球上的厚重堅冰。
一簇又一簇火種亮起,一片又一片冰雪消融。
最恐怖時可以跌至零下一兩百度的地表平均氣溫,在人類不屈的偉力下,開始漸漸回暖。
如今,地表最寒冷時,這片大陸的平均氣溫也不過是零下六七十度。
大片耕地被重新開墾,適應嚴寒的新作物被栽種下去,覆蓋著保溫棚,圍繞熔爐冒出欣欣綠意。
希望取代了避難所內暗無天日的殘酷,成為了每個人臉上最生動的色彩,讓謝長生每每望見,都恍惚慨嘆。
“最后一步了……”
車內,司機位置的中年女人遙望著前方的開拓區,忽然發出一聲感慨:“謝長生,你做好準備了嗎?”
謝長生看向后視鏡。
鏡片反射間,中年女人的眉眼鋒利,隱約透著怪異的違和感。
謝長生清楚這股違和感的來源,一切都因為這個名叫英山的中年女人并非是最終之戰的原住民,而是從其它副本偷渡進來的監視者。她在二十三年前出現,聲稱自己受寧準引導而來,要幫他渡過最終之戰。
之后又經歷許多事,她成為了他的心腹,和他一同走到了這最后一步。
不,還不算是最后一步。
“這片開拓區是熔爐擴展計劃的最后一環,”謝長生道,“今天的熔爐啟動儀式如果成功,這片大陸的人類宜居區域,就算是徹底開拓完成。但我認為這不足以把最后的百分之十進度推滿。”
英山揚眉:“總不可能真要你把全球挨個兒都救了,那不現實。依你現在的進度,我看最多是到我們將所有區域的熔爐全部連接,引動已經探索到輪廓的地心力量。”
“地心力量復蘇,擴散影響,到時候,整個大陸,乃至整個地球恢復春暖花開,也只是時間問題。”
“那一天也不遠了,不是嗎?”
“差不多吧。”謝長生對此倒是贊同。
只是,話雖如此,可面對著似乎近在咫尺的第一輪勝利,謝長生的內心深處卻不知為何,愈發不安。
第564章 特別提示:救世十輪,即可通關本游戲,請玩家加油。
謝長生的不安一直持續到半年后, “熔爐擴展計劃”的最后一步,地心力量復蘇的這一天。
遙遠的信號從地下基站傳來。
隨時間的推移,由斷斷續續、時有時無變為平緩順暢、連綿不絕。
地心之中, 那座屬于這座星球本身的天然熔爐被重新喚醒, 煥發出新的生機。無數錯綜復雜的管道和引導設備, 將這生機挖掘牽引,借由遍布整片大陸的人造熔爐, 擴散向整個世界。
就像一名瀕臨死亡的人類終于被搶救成功。
它的心電圖再次波動有力,它的身軀再次恢復溫暖。
這場全球冰封型末世出現的原因,在這許多年間,謝長生早已調查清楚,主要是這顆星球的地心出了點問題。
這點問題其實不難解決。
這個副本世界的科技樹就是偏向于利用地心能量這些方面的,舊有的科技稍微升級一下,再輔以謝長生的無意識造物能力, 在喚醒了地心力量后, 讓整顆星球恢復正常溫度, 也只是時間問題。
謝長生坐鎮在地下基站的指揮室。
地心能量被成功引動的那一刻, 整個地下基站都爆發出巨大的歡呼聲,所有工作人員都跳了起來, 互相擁抱,揮動雙手, 或哭或笑著呼喊著。
很快, 歡慶的氣氛從地下基站溢出, 傳向四面八方, 在街道、在家里、在工廠, 在各種各樣的地方關注著這場地心復蘇直播的所有人,都激動地叫喊起來、奔跑起來——
這漫長的、該死的凜冬, 終于要結束了!
這顆星球消失了數十年的春天,要再次到來了!
歡呼幾乎將整片大陸淹沒。
只有指揮室內稍顯安靜。
謝長生坐在椅子上,眼前巨大的環形屏幕顯示著外界歡騰熱烈的景象,再近一些,視野的一角,則是時隔半年,再次開始發生變化的血字。
“救世第一輪:全球冰封。
成功進度:98%……99%……100%!”
謝長生心跳一頓。
真的成功了!
救世第一輪成功,那么接下來呢,要進入救世第二輪嗎?這場最終之戰的救世到底有多少輪,成功多少次才算通關?
像是知道謝長生心中所想,空中的血字模糊消融,又慢慢凝結成一段新的文字。
“救世第一輪圓滿結束。
請玩家選擇是否進入救世第二輪:病毒大爆發。
是or否。
特別提示:救世十輪,即可通關本游戲,請玩家加油。”
救世第二輪……選項?
十輪即可通關?
視線一行一行掃過嶄新的血字,謝長生原本躍動起一點喜悅的心臟卻忽地沉了下去。
“怎么了?”
英山的聲音從旁邊響起:“進度還沒滿嗎?”
她似乎是察覺到了謝長生一瞬間的異樣,有些詫異地探身過來:“不太可能吧,難道還真要你挨個兒大陸去救?要真這樣,那這最終之戰干脆不叫最終之戰,改名叫救世主模擬器得了……”
在英山的目光投落前,謝長生微側了下臉,掩去了自己不自然的神色,只帶著些許不解道:“不,進度滿了,血字也變了,讓我自行選擇是否進入救世第二輪。”
“并且,血字也給出了提示,說救世十輪,游戲通關。”
英山聞言,立刻露出不遜于外界人類的激動之色:“那你還在等什么?趕緊選擇進入下一輪!”
“成功十輪就能通關,咱們現在已經完成了一輪,還剩下九輪,看著遠,但對于你來說只是小意思吧?雖然之后的難度必然會上漲,但這也總算是有了個盼頭,有了個目標,比無頭蒼蠅強得多……”
謝長生的目光落在英山的臉上:“但是,你不覺得奇怪嗎?”
“是否進入下一輪救世,竟然可以由玩家自行選擇,而非強制推動劇情。這是不是意味著只要我想,也可以不進入下一輪,繼續停留在這里?”
他頓了頓:“而且,最終之戰是會給出明確的通關提示的副本嗎?我覺得這不太對勁。”
英山眉梢一蹙,神色也稍微冷靜了些:“你的懷疑和擔心也不無道理……但我記得你說過,最終之戰是因人而異的,這里的謎題是因參加此戰的玩家的心而生,根據人心謎題,魔盒游戲再衍生出具體的副本和劇情,最后,由潘多拉這個最終之戰守關者從諸多謎題答案中選擇一個,作為通關答案,所以,追根溯源,這個副本劇情主導不是別人,而是你。”
“給出的選項和提示,也是與你有關。”
“說不準,你的內心謎題就是這個模樣、這個流程的?”
英山推測著。
謝長生道:“我早就從老黎那里了解過第一次最終之戰三名玩家的大致經歷,所以在摸清這里的基本情況后,我就猜測,我的這場最終之戰和玩家Fraudster的最終之戰或許有著很大的相似之處。”
“都是救世,都是無限的次數,都是看不到終點的輪回。”
“Fraudster的最終之戰,不論是我、老黎、寧博士三人,還是處里和基地,都仔細研究討論過,分析檔案來來回回加起來能有幾十萬字。破局的方式也想過很多,但沒有實踐,都只能是想象而已。”
“不過,其中有一個支持較多的猜測,是說救世很可能只是陷阱,只是迷障,救世成功與否不是答案,只有看破陷阱與迷障,或許才有機會觸碰真實,得到答案。”
“人心生謎題。”
“雖說每顆人心都不同,但人類之間偶爾會有一些想法有著奇妙的相似或雷同,這也不奇怪。”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英山忍不住道:“那你是希望一樣,還是希望不一樣?”
她有些無語:“過去你覺得自己的最終之戰和Fraudster的雷同,反復懷疑過很久,還問我,說真的會有一模一樣的最終之戰嗎?這絕對不對勁。結果現在,終于知道你的最終之戰只是看起來和Fraudster相似,實則不同,你卻又質疑這不同不太對勁。”
“謝長生,有沒有可能是你不太對勁?”
“在這場最終之戰里,你的精神太過緊張,總是想得太多,疑神疑鬼……一輪兩輪倒還好,要是一直這樣才下去,恐怕通關的光門還沒看到,你就得提前一步精神崩潰!”
謝長生同英山對視:“你認為我不該懷疑?”
“不,”英山道,“你應該懷疑,但不應該時時刻刻都在懷疑,這會讓你本就不太健康的精神狀況更加糟糕。比如此刻,你懷疑我,這是很沒必要的。我們已經組隊了二十多年,我如果想害你,機會太多,不會等到這個時候。”
“不過我也有點習慣了,每隔一段時間你都要懷疑我一下,家常便飯……”
英山聳肩:“早知道你是個這么心累的臭小子,我還不如主動要求去寧準或King那里,就算他們那里的壁障更厚,監視更嚴,很有可能剛一進去,連人都沒見到,連話都說不出來就被殺掉軀殼,驅逐出來了,但也比這里強……這里自由是自由,可卻難伺候呀。”
“不對,也不一定就被直接天降死神驅逐了,還可以想點花招,比如暫時切割記憶,類似轉世投胎……”
英山的思路一下子就跑遠了。
她就是這樣的個性,與她的外表年齡和實際年紀都完全不符。
據英山自我介紹,她原本是一個活了接近百歲的老婆婆,為給家人復仇開啟了魔盒,后被寧準點醒,成為了合作伙伴。
“……抱歉,英姐,是我又想多了。”
謝長生好似終于從什么死胡同回過了神,面露疲色之余,如之前許多次一樣,向英山開口道歉,并給出補償——一縷精神細絲。
監視者以玩家的精神體為食,英山說自己早就戒了,但偶爾吃點零嘴也很好,所以謝長生便偶爾會在得罪了英山之后,給出一縷精神細絲,作為彌補。
他有著充足的和老人家相處的經驗。
“行了,我都習慣了,沒事,多長點心眼總比被人賣了還給人數錢的好。”英山高高興興接過精神細絲。
“英姐,”謝長生又道,“如果我進入了救世第二輪,你是會直接跟隨進去,還是需要重新突破壁障,再來找我?”
英山道:“不好說,進了才知道……你不懷疑了,決定要進了?”
謝長生道:“懷疑,但停在這里也看不出什么,往下走走看吧。是否選擇進入第二輪沒有時間限制,我打算再在這里停三天,安排一下后續的事情,再去下一輪。”
“一個游戲世界而已,又不是真實的,還需要什么后續安排……”英山無奈,“算了,你想怎樣就怎樣吧,反正這是你的最終之戰,以你的想法為主,我只是輔助。不管你是決定要走了,還是打算停留在這里不走了,通知我就行。”
“好。”
謝長生注視著英山開啃精神細絲的動作,漠然的臉孔上露出一絲笑意,眉眼放松,似乎真是暫時放下了某些潛藏的不安與怪異。
……
環繞“潘多拉號”的四維空間內,一群信號生命圍在虛無的一處。
法爾教授道:“這是南婭,你應該聽說過她,她是第四個異變成為信號生命的人類……”
“我看過她的資料。”黎漸川的情緒里壓著難以言喻的驚疑和沉重,面上卻只傳遞出簡單的信號。
南婭沖出來時發出的信號是專門傳遞給他的,法爾教授并不知道,黎漸川也沒有道出這件事的打算——突然的呼喊與離奇的死亡,南婭的影子和黎漸川記憶里地球上被水泥板砸死的白術莫名重合了起來,敏銳的直覺讓他嗅到了不一樣的氣息。
“這真是太不幸了!”
方塊道:“怎么會有這種巧合,南婭一出來,就遭遇了突然的維度裂縫,被活生生撕碎,南婭一死,裂縫又很快消失了……如果這不是捉摸不透的維度裂縫,而是別的什么,那簡直就是故意針對南婭的襲擊!”
其他信號生命悲傷之余,也散播著紛亂的信號。
“南婭這也太倒霉了吧。”
“我昨天還和南婭約好,晚點要去我的世界玩……”
“維度裂縫怎么會忽然出現在這里?”
“這里還安全嗎?維度裂縫不會再次出現吧?”
“我們需要做點什么嗎?”
“可南婭連尸體都沒有留下,哦對,我們不是人類了,不管怎么死,好像都不會有尸體……”
第565章 “支持升維,不做待宰羔羊”與“反對異變,人類萬歲”……
信號生命們關于南婭的討論并沒有持續太久。
就像黎漸川所感知的, 已經拋去人類軀殼的他們擁有了鮮明而又過分充沛的情緒,但卻不再看重情感。他們將這兩樣東西的權重調了個個兒,與人類迥然不同。
詳細的查探與分析后, 法爾教授將南婭的死亡定為意外。
事實上, 這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 也都確實是意外。
“雖然很不幸,很離奇, 但事實就是這樣,”法爾教授說,“三維、四維,乃至五維,我都認為沒有生命可以操控維度裂縫,這是宇宙間最神秘的東西之一,可與從未被探索過的黑洞并列。”
“沒有誰可以利用它設下陷阱, 殺害南婭。”
“毋庸置疑, 這是一起意外, 維度裂縫雖極少隨機出現, 卻也不是沒有。”
“我們誰都不愿意看到這樣的結果,也無法接受這樣突然的告別, 但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只有面對, 只有警醒。這起意外告誡我們, 即使我們成為了更高維的生命, 也要對宇宙常懷敬畏之心。對整個宇宙來說, 我們也只是浮塵螻蟻。”
法爾教授不愧是教授, 哀悼之余,不忘教導。
所有信號生命都內斂起情緒, 變得小心沉穩起來。
方塊領頭,把他們拉到一起,商議著給南婭舉辦一場小型葬禮。
這是他們信號生命誕生以來第一個死亡的生命,是非常具有紀念意義和歷史意義的。
黎漸川沒有參與到其中。
他在調查確定南婭的死亡與當年白術的死亡一樣,是一場離奇的事故后,便藏起了自己的心思,與法爾教授打了聲招呼,繼續之前的打算,離開這里,去嘗試與人類進行交流。
三維人類想與生活在平面世界的二維生命交流,能選擇的溝通方式只有兩種,一是動筆寫寫畫畫,二是打開燈,將自己的影子投射過去。作為四維生命,想與三維人類聊聊,方式也差不多,只是更加多面。
黎漸川來到了“潘多拉號”的會議室。
這里的時間還沒過去多久,鐘表上指針比起他死亡時,只多轉動了半圈。坐在會議室的人不少反多,鑒定科的正圍著他的座位,進行著沒有什么用處的調查取證。
黎漸川以一種奇怪的視野觀察著他們。
在他的四維生命的角度里,他看到一個人類,并非只是看到了一個人類的一個面,而是在看到那個人類的頭頂時,也同步看到了他的腳底,他的左右,他的前后,他外表的毛孔汗毛,他內里的五臟六腑。
黎漸川的視線只有一道,卻不是從某個方向而來,而是從這個三維人類的四面八方、里里外外同時而來。
這就是四維生物看三維生物。
這是從第四個維度投射過來的視線,超出且完全穿透整個三維。
這個視野令黎漸川混亂且隱隱恐懼,就好像人類突然不再是他認知里的人類,而是某種全新的、詭異的陌生生命一樣。他似乎從來沒有了解過他們,也從來沒有真正看到過他們。
他在半瞇著眼的基礎上,更多地壓制了自己的視野,盡量讓它變得符合自己心理的正常。
黎漸川尋找合適的方式,將自己的信號投影下去。
信號生命的信號只有極少一部分是可被人類捕捉到的、普遍認知里的光、聲、電信號,更多的是人類無法理解、也無法探知的某種宇宙能量信號,抽象而難以形容。
因此,信號生命的存在和彼此之間的交流是幾乎不會被人類發現的,除非是信號生命故意釋放出了可被人類發現的信號。
例如“潘多拉號”之前所接收到的種子信號。
但即便可以接收,人類也依然無法辨別并得到信號里的內容。
這就好比三維人類在紙上給二維生命寫字,人類寫了很多,可在二維生命的眼里,卻只能看到一條黑線。這是維度所限,無法窺知全貌。四維與三維之間也存在這個問題。
當然,這個問題對黎漸川來說是相對好克服的。
因為三維人類進入不了平面的世界,他們不懂二維生命的文字,可黎漸川卻曾是人類,他知道人類的語言。
幾次嘗試后,黎漸川終于找到了合適的方式。
他將自己的一段電信號投影到三維空間,轉編成人類可以理解的頻段,傳入會議室的巨大光屏中。
播放著黎漸川的部分資料的光屏突然發出滋滋的噪音,隨即一閃,爆起大片雪花。
“什么情況?”
“設備出問題了?”
“伽馬,立刻檢修……”
光屏的意外狀況讓本就氣氛緊張的會議室頓時一亂,有不少人都慌張了起來,如驚弓之鳥。
“伽馬已就位,開始檢修……”
機械音在會議室內響起。
但不等響完,光屏上的雪花便又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出現在晶藍屏幕上的黑字。
“各位,請不要驚慌,我是黎漸川。我沒有死,只是進入了另一個空間,成為了另一種生命。我重新回來,就是想告訴所有人1.19案的真相,和‘潘多拉號’必須要面臨的問題。”
黑字先以中文出現,又帶出英語、西班牙語等多種翻譯。
方才還有些吵嚷的會議室驀地一靜。
“這什么東西……開玩笑的吧?”
所有人的表情都掛著不可思議的呆滯,田栗最先反應過來,開口道:“伽馬,檢查光屏信號,更正錯誤。”
“絕對是惡作劇!”有人怒道,“該死的,這都什么時候了,還搞這種把戲!那狗屎的兇手,不要被我抓住!”
艾登注視著光屏,擰緊了眉頭。
“這不是信號錯誤,也不是惡作劇,”光屏上的文字再變,“田副站長,還有各位,請冷靜下來,我所說的不管是真是假,都是線索,你們缺少思路,陷入了死胡同,付出一點時間看一看,總有可取之處,不是嗎?”
黎漸川沒有嘗試說服田栗他們相信自己。
他知道只要他們能耐下心來,聽自己說完該說的,那之后自然而然就會相信他們該相信的。
能出現在這里的,可能有壞人,卻不會有蠢人。
一陣寂靜,會議室內的眾人交換著神色,最終田栗與艾登對視一眼,拍了板:“都坐。”
“關于1.19案,你都知道些什么?”
田栗注視著光屏。
黎漸川沒多廢話,直接道:“這樁1.19案,還是要從布萊克·萊利安接收到的神秘信號開始說起……”
半透明的光屏上,黑色文字逐行顯現。
黎漸川從種子信號說起,到自己異變成為四維生命,殺死信號生命的王為止,以簡短的話語講述了一遍整個1.19案的概況,然后又針對會議室內眾人的提問,進行了部分細節描述。
除了他懷疑卻毫無證據的南婭之死,他幾乎將自己知道一切信息全盤托出。
這樣的答案也許是大部分人都沒有想到的。
在提問聲漸漸消失后,會議室內陷入了窒息般的沉默,所有人都面色凝重,不見絲毫破解大案的喜悅。
“……這很有可能就是真相。”
出乎黎漸川意料的,打破沉默,第一個直接表態相信他的,竟然是不久前和他橫眉豎目的艾登。
艾登的手指壓在額頭上,拉扯著眉心深深的豎紋:“如果這是謊言,很容易就會被拆穿。因為按照這個思路,我們所有人體內都已經被埋下了種子,在不被所謂的王殺死的前提下,我們或早或晚,都會自爆,會升維成為信號生命。只要我們想,就可以與人類交流。”
“以現在的自爆頻率,恐怕沒多久,我們就會有明確的答案了。”
研究中心的負責人道:“實際上,這樣的真相也符合我們對1.19案的部分判斷。”
“這可以作為一種參考,”又一名調查專員道,“但我們仍然需要繼續調查,在真正驗證這一答案前。”
會議室再度響起激烈的討論聲。
黎漸川默然看著,沒有干擾他們的討論。
最終,調查組決定,一方面按照黎漸川所說的思路進行調查驗證,一方面也不放棄另外的多線調查。
對于前者,調查組打算告知整個“潘多拉號”,自爆并非死亡,而是生命異變,算是為驗證答案作準備,也是安撫人心,讓“潘多拉號”這即將爆炸的炸.藥桶冷卻下來。
這場會議直開到中午十二點才算結束。
可謂相當漫長。
但這還不算完。
會議結束后,異變、升維、信號生命等全新的字眼所帶來的沖擊才正式開始擴散。
“潘多拉號”上上下下都動了起來,研究中心擠滿了人,黎漸川借由信號投影和專家們對話,并抓來了法爾教授和方塊,解答關于信號生命的一些問題。
一座座冷凍艙被打開,許多老教授震驚又激動,在清楚如今境況后,更兼迷茫惘然。
經過一周的消化與驗證,第八天的深夜,一場高層會議秘密召開。
這場會議的主要內容有四。
一是揭秘四維空間與信號生命,二是調查研究人類體內的信號種子,并探索其來源,三是探討人類升維成為信號生命的利與弊,和人類對升維應該抱有怎樣的態度,以及若不想升維,是否可以剔除體內信號種子,四是討論返回地球的可能性。
有黎漸川的輔助,人類對信號生命的了解可以算得上相當清晰。
所以,關于第一點,大家都沒有太多疑問,第二點則是仍在調查中,研究中心只能追溯到信號來源的大致范圍,無法確定,也不敢輕易調轉航線追蹤,畢竟升維通道究竟是怎樣的,他們完全摸不準。
第四點與第二點相似,“潘多拉號”已進入升維通道,即使人類成為四維生命,也不清楚這條看不見的通道的狀況,返回地球目前仍是希望渺茫。
四點會議內容,有三點都得到了較為一致的討論結果。
唯有第三點,吵得厲害,一度讓會議陷入僵局。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一名教授拍著桌子:“‘潘多拉號’航行至今,經歷了這么多事,我們應該比誰都清楚,三維人類在這個宇宙中有多么弱小,多么盲目,多么不堪一擊!現在一個信號種子就把我們搞成了這副樣子,如果以后再遇到其它危險呢?我們的艦炮就一定管用嗎?”
“這個宇宙充滿了未知的危險!”
“我們必須要收起自己的傲慢,承認這里就是與我們想象中不同,人類的炮火與智慧不是無往不利的!我們必須要用非常的手段強大自己!升維,就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我們需要積極地面對它!”
艾登道:“我們可以積極地面對升維,但不可以完全不去警惕它!我們必須要掌握剔除信號種子的方法……一塊面包,我們可以選擇吃,也可以選擇不吃,重點不是這塊面包有多么好吃或難吃,而是我們要有選擇的權力和能力!”
“你能百分百保證升維是完全的好處嗎,利茲教授?”
他不等利茲教授回答,便狠狠地否定:“不,你不能!”
“是的,我們應該有選擇的余地,研究中心從來沒有打算放棄這項研究,也已經將第一版實驗品投入使用,但是你必須要明白,艾登,升維才是更好的選擇……”利茲教授道。
艾登眉頭擰得更緊,正要反駁,“伽馬”的聲音卻忽然響起。
“緊急通知!緊急通知!”
“‘潘多拉號’A13區出現游行隊伍——!”
“緊急通知,‘潘多拉號’B9區出現抗議人群……B11區爆發沖突……C4區……”
會議室眾人霍然變色。
田栗立刻道:“伽馬,播放警報區域畫面,通知各武裝小隊待命!”
“收到指令!”
“伽馬”回復。
會議室的光屏畫面一變,顯示出各區域監控。
寫有“支持升維,不做待宰羔羊”與“反對異變,人類萬歲”的電子橫幅在各個小屏里晃動出現。
人們慷慨激昂,大聲叫喊著。
很快,“伽馬”的調查結果傳來。
原來這場高層會議的詳情竟然被一個加密信號實時轉播了出去,會議進行的同時,“潘多拉號”被迅速分裂成了支持升維派和反對升維派兩大陣營,在未知的恐怖下壓抑了許久的飛船,終于徹底騷亂起來。
第566章 你認為自己仍是人類嗎,黎漸川?
會議室的高層們略顯驚慌。
有人提議暫時中止會議, 但立刻引起很多人的反對,這明顯是愚蠢的決策。
會議已經被秘密轉播出去,突然停止, 只會增加飛船上其他人對高層想法的惡意揣測, 并不能實際解決任何問題。
“不僅不能停, 還要繼續公開直播。”
田栗果斷道。
“公開直播?”有人驚訝。
“我們本就沒什么見不得人的,不是嗎?這場會議之所以沒有選擇公開, 而是秘密進行,只是因為在沒有弄清某些事情前,我們不希望有太多斷章取義的謠言傳出,影響大家的工作和生活。”田栗道。
“可是……”
不少人瞄向艾登等人。
“伽馬,打開‘潘多拉號’所有光屏,向全船直播這場會議。”
田栗不再理會會議室內眾人各異的反應,直接下達命令。很多時候, 田栗這個前副站長、現總委員長都是溫和的、沉默的, 但在某些必要時刻, 她又永遠強勢、干脆, 擁有一錘定音的氣魄。
“會議繼續。”
“武裝小隊入場,控制好事態, 暫不采取強硬干預措施。巡警摸查,看看這些游行背后是否有惡意煽動或異常痕跡。”
田栗目光平靜, 發送完指令, 起身鞠躬, 就相關事件向飛船上所有人誠懇道歉。
會議室內其他高層也沒法再安然坐著, 全都跟著起來, 或真心或假意地表演了一番。
監控光屏里,各區域的叫喊與騷動肉眼可見地減少下來。
但這只是開始。
如果后續委員會處理不當, 眼下的平靜,便是暴風雨的前兆。
黎漸川以奇異的視角觀察著這一切。
即使他認為自己是他們中的一員,也確實參與其中,卻仍有種莫名的抽離感。
他看著田栗的處理,看著除他之外其他三名仍是人類的委員的神色,看著陳暮寒等人控制騷亂的過程,和游行人群的反應。
對這一切,他是毫不意外的。
從“潘多拉號”發射的那天起,他就有預感,這艘飛船早晚會爆出亂子來。
有預謀的提前發射、被裹挾入太空的迷茫人群、隱瞞極深的新人類計劃——
“潘多拉號”的隱患早已埋下,只待炸響。
眼下亂子在還算安全的情況下爆發,總比遇到危機了才出事要好上太多。
如很多高層一樣,完全不讓這些隱患浮出水面,只想讓它們在無人知曉時被悄悄解決,幾乎是不可能辦到的。
“竟然有這么多人不想升維,不想變成信號生命!”
“潘多拉號”的這場變故,許多信號生命也在圍觀。
他們的信號四處擴散,在黎漸川的接收范圍里,就像嘰嘰喳喳的麻雀,吵鬧非常。
“誰知道他們怎么想的呢……”
“升維成為更高等的生命,不僅可以擁有很多奇異之處,還能擁有近乎無限的生命,這有什么不好的?哦對,生命方面,像南婭那樣倒霉的除外……”
“他們擔心自己不再像人類,失去自己的根!”
“人類最大的原罪便是傲慢……”
“進化才是恒久的真理!猿猴進化成人的時候,可從來沒有猿猴蹦出來說擔心自己不再像猿猴!”
“別的不提,只說‘潘多拉號’的現狀,不管是想重返地球,還是想擺脫迷航,重新尋到可靠坐標,成為信號生命都比繼續做人類容易辦到的多……真是搞不懂他們在排斥什么,可笑的理由……”
“什么時候什么地方都有頑固的存在……”
“他們居然說我們是怪物!”
“幸好1.19案的部分內情沒有公開,否則他們對我們的敵意會更大,他們接受不了我們的袖手旁觀,而我們很難跟他們解釋,我們與他們已經是兩種層次的生命這種事。”
“人類不需要在意螞蟻的生死,那我們又為什么要在意他們的生死?他們竟然因為這些事就敵視我們,真是……”
“你們好像很在乎他們的樣子啊……”
“也正常吧,借用剛才那位伙伴的比喻,人類可以不在乎螞蟻,但螞蟻要是對人類有敵意,可就是萬惡不赦了。”
“無所謂,他們什么都改變不了,要我說在這里看這種熱鬧的你們才真是無聊……”
大部分四散的信號都是不理解的,少部分帶著奚落與輕蔑,另有一些還憤怒于人類對信號生命的敵視和拒絕。
黎漸川有些抽離地聽著,覺得這些信號著實有意思。
果然,不管是變成了高等生命,還是仍是人類,大家都逃不出利益、立場劃成的圈子。
永遠雙標。
永遠認為自己沒有雙標。
“我大概也不是例外。”
黎漸川非常有自知之明地評價著自己。
“潘多拉號”的高層會議在各種圍觀下又進行了一陣。
因為開了全船直播,會議上高層們的用語用詞便平和晦澀了許多,不再那么激烈直白,拍桌子瞪眼,好似下一刻就要拋去體面,返璞歸真,擼起袖子把人腦子打出狗腦子。
各類數據、觀測、推斷都被一一鋪了出來,但最終,還是誰也沒能說服誰。
會議的最后,高層表決,決定在三天內舉行一場全民投票,作為最終決議的參考。
會議結束后,田栗私下將黎漸川叫來了她的辦公室,以信號投影溝通。
即使黎漸川受限于生命體的變化和維度之間的干擾,無法直接品嘗,田栗也仍照舊倒了兩杯茶。
她端著其中一杯,坐在辦公桌后,望著展開的光屏,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今天的會議,是我暗中轉播出去的。其他人不知道,但你應該發現了吧?”
人類在信號生命面前,除了思維,其它完全是鋪展的、透明的。
所以保險起見,會議期間黎漸川按照安排,以自己的信號覆蓋了會議室,阻隔其他信號生命的窺探。可以說,會議室內發生的一切,或許可以瞞得住其他人或信號生命,但卻很難瞞過黎漸川。
“您也沒打算瞞著我吧?”黎漸川道。
在田栗動手腳時,他確實驚了一下,但卻沒有嘗試阻止。雖然不知道田栗的用意,可如果在整個“潘多拉號”高層人員里必須要選擇一個人信任的話,黎漸川會選田栗。
這不僅僅因為這名中年女人與他同是華國人。
更多的,是他在田栗身上看不到太多私心。
田栗笑了下:“‘潘多拉號’從出港的那一日起,就是一個巨大的火.藥桶,早一天炸沒有出路,晚一天炸太多未知,只有現在,剛剛好。”
黎漸川有點詫異。
田栗的想法竟然和他有些不謀而合。只是面對同樣的情況,他大概率不會選擇主動引爆,他沒有把握能控制住一切。
簡單解釋了一句,田栗沒有停頓,繼續道:“說起來,因為你變成了信號生命,暫時失去了委員身份,所以還沒有正式問過你,對于人類升維這件事,你怎么看?”
“更贊成,還是更反對?”
這個問題從被提出來開始,黎漸川就已經琢磨過無數遍,但答案仍然是:“不知道。”
田栗笑道:“你的不知道,就是更傾向于反對,不然以你的性格,你會非常肯定地說應該升維,不當猶豫。”
黎漸川也不知該怎么說。
升維的好與壞,高層會議上都談爛了,研究中心的報告打印出來都能堆滿一個屋子,他沒有更多可說的。
黎漸川想了想,道:“也不是反對吧,只是覺得這事成了不一定是好事,不成也有可能引來壞事。”
田栗若有所思:“你是這樣想的啊……”
黎漸川觀察著田栗的反應,猶豫了下,還是問道:“田姐,您現在還沒表露傾向,是有什么顧慮嗎?”
田栗嘆了口氣,搖搖頭:“也稱不上是顧慮。這些日子,大家來來回回討論了那么久,想法都有很多,但實際上,我所擔心的只有一個,信號生命和人類的融合問題。”
“人類接觸過的進化大多都是自然而然的,像這種突如其來的,沒有接觸過,沒有研究過,可以說是完全沒有經驗,只能摸索著來面對。”
“對于這場進化,支持也好,反對也好,都可以,關鍵問題就是,確定全員進化后,新老四維生命是否會有隔膜?不進化的話,人類和信號生命又該怎么和諧共存,面對未來?”
“第一個信號生命虐殺人類,其他信號生命袖手旁觀的事就是一根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也是亙古長存的問題。”
黎漸川道:“兩個種族之間的矛盾,和種族內部的矛盾,還是有差異的。按照這個憂慮,田姐你應該更支持升維吧?”
田栗閉了下眼:“你聽過一種觀點嗎?人性對人類是毫無益處的。當人類失去人性,便能成為進化階梯中更高級的生命,成為真正的神秘生物、高維生物。”
“這不是無情,而是進化,是人類從低級生命變為超智慧體的必要選擇。”
“在你說這艘飛船誕生的第一個信號生命毫無人性地殺戮了許多人類,而其他信號生命卻完全沒有阻止時,我就想到了這種觀點。”
“情感、知識,以及所有無用的、不能為生命帶來任何能量,只會產生損耗的東西或行為,都是無意義的,應該在進化過程中被摒棄的。”
黎漸川愣了下:“這不是一些科幻小說里的設定嗎,學術界也認同?”
“有人認同。”田栗道。
黎漸川擬態的眉頭皺起:“我能理解這個說法觀點,但不太贊同。徹底抹去人性……真的是好事嗎?”
他不知道是不是二十歲的自己太過淺薄,總之,他對這種觀點有種莫名的驚懼與排斥。
“人類總是更傾向于用自身的標準來衡量宇宙,”田栗道,“可事實是,我們太過渺小。”
黎漸川道:“所以田姐你支持升維?”
他有點弄不明白田栗的意思。
有時候黎漸川挺討厭和他們這些人說話的,什么都說得云山霧罩,讓人腦子疼、心里累。
“人類縱有千般萬般的丑陋不堪,也還是……”田栗話沒說完,便一頓,笑了笑,轉口道,“其實,我支持什么不重要,升維還是不升維,不是我們能說了算的。”
這話乍一聽,是指最終決議要看全民投票,即使是五位委員,也不能一意孤行。
可黎漸川卻覺得,這其中的意思似乎又不止這么簡單。
“你認為自己仍是人類嗎,黎漸川?”田栗忽然問道。
黎漸川一怔:“當然。雖然……我能感受到自己的不同,知道自己的人類意識比起從前要淡薄很多,但我認為自己仍是人類,這是一種‘根’上的認同和凝聚。”
田栗笑道:“那就好。這件事就先這樣吧,接下來,我們聊聊信號生命那邊對這次游行事件的反應……”
她似乎只是隨口一問,沒有多說什么的打算,得到了回答就直接拐進了下一個話題。
兩人談了大約半個小時。
半小時后,黎漸川斷開信號投影,離開了這片區域,準備去一些飛船上的人員聚集區域看看,了解下騷亂的具體狀況。
他現在已經不是人類,可卻比做人類時還要操心這艘飛船,這是其他信號生命所不理解的。
之后兩天,黎漸川都在人類與信號生命這兩個群體之間活動,觀察著他們的情況,協助處理著一些危機事件,同時也沒忘記配合研究中心,進行信號生命和四維空間的相關研究。
時間一晃,到了第三天。
潘多拉時間晚八點,委員會承諾的全民投票準時開始。
第567章 那是一片飛速生長的……森林?
為表公正, “潘多拉號”的這場全民投票被定為匿名投票,凡年滿十六周歲的船員均可行使投票權,通過“伽馬”創建的封閉信息房投出代表自身意志的一票。
封閉信息房設立在各區中心位置, 共十間, 內部無任何信息采集裝置, 充分保護了個人的信息隱私。
投票活動宣布開啟后,“潘多拉號”滿足條件的船員幾乎都來了。
他們或集群成隊, 或單人獨行,在一間間封閉信息房前排隊,時而小聲議論,時而沉默不語,皆神色各異。
黎漸川并不想窺探票選的內里,于是壓制了視野,將信號收斂在自己的空間范圍內, 只遙遙觀察著這場投票的情況。
已經與他熟悉起來的法爾教授也在一旁, 壓制著視野, 與他并肩而坐。
其他信號生命則被黎漸川的信號海洋攔在更遠處, 無法靠近。看不成熱鬧,他們時不時便散發出罵罵咧咧的信號, 斥責黎漸川霸道。
但礙于先前大部分信號生命們對人類的抗議升維舉動不滿的情況,黎漸川是絕對不會在這種時候放他們過來的。
“你似乎非常關心這場投票, 黎。”
法爾教授道。
他正彎著他數學符號的形態, 研究一小塊從太空里攫取的天體碎片。
“您不關心?”黎漸川道。
“關心, 當然關心, ”法爾教授笑起來, “如果不關心,我就不會向你下了保證, 出現在這里了。”
這些日子,黎漸川對法爾教授這位曾經輝煌過一個時代的天才科學家也有了些了解,聞言也不再按捺,直接問道:“您看了這么久了,您覺得……這場投票的結果會是什么?”
法爾教授卻沒回答,而是忽然問:“‘潘多拉號’的研究中心對人類體內信號種子有什么新的研究發現嗎?”
“第一版防護服第一階段的實驗應該也已經結束了吧,可以剔除或壓制信號種子嗎?”
信號生命們幾乎不會去“潘多拉號”的研究中心,法爾教授也不例外。
“沒有,防護服也實驗失敗了,”說起這個,黎漸川也不由情緒低沉,“研究中心在設計新的方案。”
法爾教授道:“所以,這還不夠清晰明了嗎?”
“不管這場投票的結果是什么,未來的結果都是不會改變的,至少在你我可以觀察到的時間長度里不會。你可以關心這場投票,卻不該關心這場投票的結果,那是沒有意義的,黎。”
“選擇本身就是意義。”黎漸川皺眉。
法爾教授搖頭:“選擇不代表就會有結果。有結果的選擇才有意義,有結果的選擇才是有權力的選擇。沒有結果的,沒有意義,只是一些蠢蛋可笑的意氣。這對人類的進化沒有任何幫助,只是對能量的無用消耗。”
黎漸川道:“既然您認為沒有意義,那為什么還要來觀測這場活動?”
法爾教授道:“沒有意義的是結果,而不是這場活動。觀之前人類的會議有感,我最近打算去研究一點新東西,比如人性對人類的生存是否有益、去除人性是否才能令人類實現真正的進化等。”
“這場投票就是我研究的切入點之一。”
“它展現出的人性非常簡單,就像顯微鏡下扁平的單細胞生物——也非常復雜,至少是三十萬字的論文都無法分析清楚的。”
“我以前從來沒有進行過這方面的研究,我對這種抽象的、主觀的東西不感興趣,但現在……也許宇宙的底色就是抽象的、主觀的,而非具象的、客觀的?甚至,它或許都不是物質的?”
黎漸川聽得有點頭大。
盡管法爾教授與他們交流已經不會再動不動就是這個物質、那個能量,這個定律、那個猜想,又或者什么亞原子粒子、氫氦分子云,什么態射、滿射之類的了,但很多時候他依然聽不太懂法爾教授的話。
或者說,聽得懂,但不清楚更深層次的意思和關聯。
這往往比完全聽不懂還令人惱火。
“所以說,”黎漸川把話茬兒拉回來,“假如拋去信號生命的立場,您仍是升維派。”
“這個‘仍’用得很好,”法爾教授的信號非常平穩,“所有信號生命都是天然的升維派。但假如拋去這種天然的立場,以前的我也仍然會更支持升維。”
“你這些天泡在研究中心,應該也已經發現了。”
他道:“研究人員里很少有人徹底反對升維,大多數人都更支持升維。相反,更多反對升維,而支持升維的,都是會議室里那些政治動物。我們是不同的。政治更需要規則,而科學更需要探索。”
“未知,對我們來說是未來,對他們而言卻是恐怖。”
“‘我們是食不果腹的成年孟加拉老虎,在籠子里來回踱步,對前后左右的每一寸空間都了如指掌。我們進化成了囚徒,一旦我們當中有人成功逃脫、獲得自由,我們便到處司找墻壁、尋找天花板。我們渴望回到室內,渴望回到時間中。我們四處尋找籠子。我們奮力探求規則。’——一位華裔作家寫過這樣一段話,用來形容會議室里的政治動物們恰恰好。”
“當然,它也可以用來形容大部分人類。人類是天生的社會化、政治化動物。這是很多人類自己或許都察覺不到的。”
黎漸川已經明白:“即使不是信號生命,您也有您的立場。”
“是的,”法爾教授道,“你為什么不繼續問了?問我假如再拋去研究人員這一立場,拋去那些社會化、政治化的干擾,拋去一切后天的因素,以一個完全純粹的、普通人類的身份,會是什么選擇?”
拋去一切?
黎漸川擬態的面容微怔。
法爾教授道:“人類褪去一切冗雜,完全地歸回本質,還需要考慮的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
“生存。”黎漸川道。
“沒錯,生存,”法爾教授情緒微揚,“那么,為了更好的生存,我現在應該做出什么的選擇?”
“還是升維。”
法爾教授直接給出了自己的回答:“我們必須要承認,我們對宇宙的了解確實很少,也很局限,甚至偏頗。用你們東方的一個成語來說,過去我們對宇宙的研究就是坐井觀天。”
“而現在,‘潘多拉號’被迫跳出了這口井。”
“井外充滿了未知。為了在這陌生的世界生存下去,升維是我們最好,甚至唯一的選擇。錯過這個機會,我們一定會后悔的。人類太過脆弱,這樣的迷航漂泊,他們或許可以安穩一段時間,但絕對無法永久安穩。”
說完,法爾教授忽然道:“雖然你從來沒有說過,但你其實是反對升維的,對吧,黎?”
“能說說原因嗎?”
他壓制了許多的視線投來。
黎漸川同法爾教授對視著,卻不知該怎么回答他的問題。因為他也說不清他到底為什么反對。
“是一種……潛意識里的不安,直覺上的……反感?”他搜腸刮肚地組織著語言,“我也不知道。”
“很奇妙的想法,”法爾教授道,“這也許和你誕生時沒有磨滅過的人類意識有關。”
“之前你也旁觀了,所有信號生命,包括我,和最近那些新生兒,在升維異變的過程中都會被磨滅人類意識,重新塑造,只有你是例外。這很不尋常。可惜你還不太信任我,我是真的很想研究一下……”
黎漸川看著法爾教授研究天體碎片的操作,下意識打了個寒顫,移動空間,飄遠了點兒。
法爾教授瞧見,嚯嚯一笑,數學符號背后揮舞出無數細長的小手。
“潘多拉號”的全民票選持續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臨近晚上八點,飛船響起廣播通知,催促所有未投票的人員盡快投出寶貴的一票。
在這之后,委員會將公開唱票,公布投票結果。
原本已經消停了半天的封閉信息房前,再次迎來了人流高峰。一些猶豫遲疑許久的人,也終于要作出選擇。
黎漸川與法爾教授都沒有離開。
他們從高維的角度觀察著這場投票。
黎漸川看到田栗和艾登也出現在了封閉信息房前,面容非常平靜,看不出真實的情緒。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潘多拉號”的時間來到了八點,所有封閉信息房全部鎖定,投票截止。“伽馬”透明化地抽調出數據,顯示在各處的大屏幕上,唱票即將開始。
就在這時,被黎漸川攔在遠處的信號生命們忽然躁動起來,所有發散的信號也變得無比雜亂。
“什么情況?”
黎漸川和法爾教授同時投去信號探測。
“……森林!是森林!”
“真的是森林!”
“怎么會有森林?!”
什么森林?
黎漸川詫異的同時,越過這些雜亂難辨的信號,跟隨他們探知的軌跡,穿透“潘多拉號”的空間和一定范圍內的時間。
信號生命可以看到自身信號覆蓋或對接的區域里一定時間內的未來和過去,也可以在這段可見時間內穿梭,時間對這類四維生命而言不再是完全的枷鎖,但這種“看到”和“穿梭”是有范圍限制的,且因個體能量強度而異,以黎漸川個人來說,是人類時間的一個小時。
突破附著的空間,黎漸川的信號射入太空,向外蔓延。
時間軸向前撥動,推往未來,黎漸川的視野逐漸抵達無法言說的宇宙深處。
忽然,“潘多拉號”航線前方極遠處,無限的黑暗之中,有什么輪廓隱隱浮現出來。
黎漸川心神一滯,壓制的視野陡然張開,探向前方的輪廓。
等等,他沒看錯吧?
那是一片飛速生長的……森林?
在宇宙真空環境里,怎么會長出一片和地球上一模一樣的森林?
這一刻,黎漸川嚴重懷疑起了自己的感知。
難道南婭所說的并非真實的人生,是指這個?
這都是他的幻覺,他其實還在地球,只是被拉進了某種意識測試實驗?
紛雜的猜測冒出,旋即又被否定。
第568章 它們究竟……有沒有智慧?
“這是一片……森林?”
法爾教授的信號傳出, 驚醒了黎漸川。
“神跡!這簡直是宇宙間的神跡!”
法爾教授也看到了與黎漸川相同的畫面。
他的情緒遠比黎漸川激動太多:“上帝……我嗅到了,是林木的芬芳,和地球上一模一樣!但它不需要星球的依托, 不扎根在任何土壤……這是一片奇跡般的森林!”
他近乎手舞足蹈。
“不, 它不應該再叫森林……是的, 它需要一個嶄新的名字,它是一種全新的物種!我必須要親自過去看看!黎, 這里就交給你了……”
他立刻就要瞬移,沖出“潘多拉號”。
“法爾教授!”
黎漸川一把扯住被太空森林完全吸引,好似突發癔癥一樣的數學符號:“太空里怎么會有森林?你仔細看看,確定這不是幻覺?”
他還是不太相信遠方的畫面。
法爾教授道:“不,這不是幻覺,黎!我早就說過,我們對宇宙的了解只是冰山一角!”
黎漸川仍沒有放開他。
信號生命比人類更容易被情緒支配。
這一點一直令黎漸川擔憂, 他告知過所有信號生命要小心, 可他們無法改變或控制。情緒是他們非常重要的生存活動, 就連法爾教授這樣的天才也不能免除。
“信號生命否認自己還是人類, 可人類的過往給他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記,”法爾教授曾就情緒問題與黎漸川探討過, “即使他們自己察覺不到,但這種印記卻是始終存在, 且無法忽視的。就像你說的, 黎, 他們的根是人類。”
“人類突破了軀體的束縛, 成為了信號生命, 只存有意識和信號,不再擁有軀體, 這意味著更高維度的自由,也意味著人類失去了固有的、認知內的、由軀體帶來的種種感受。”
法爾教授當時說:“信號帶來的一切,是無法取代軀體的。人類的印記在潛意識里告訴他們,軀體的才是真實的,信號的始終是虛無的。”
“而虛無會帶來什么?”
“瘋狂,絕望。”
“信號生命絕對不是憑空出現的,我們也絕對不是第一批異變升維成為信號生命的宇宙生命。我們現在所得到的宇宙間的信號遺留,或者可以叫傳承,都是先輩的經驗。”
“如果從三維進入四維,注定要舍棄三維的軀體,那么曾經的三維生命、現在的四維生命又要依靠什么來解決這種轉變的不適,來對抗新生的虛無?”
“信號生命需要情緒,激烈的、有可能失控的情緒。”
“也許,這才是信號生命可以長久地存活下去,且不會真正失控的原因。”
黎漸川認同法爾教授的分析。
在那次暢談后,他沒有再對信號生命的情緒問題發表過什么異議,只是依舊嚴格管控著自己的情緒。
情緒是不可或缺的,冷靜與理智更是寶貴的。
“法爾教授,”黎漸川拉著法爾教授,嘗試以自己的情緒影響他,“你剛剛也說了,這生長在太空里的物種雖然和地球上的森林一模一樣,但絕對不再是我們記憶里的森林了。”
“它是一種全新的物種,你能肯定它和地球上的森林一樣,是單純的植物,一定沒有危險嗎?”
“貿然過去并不明智。”
與法爾教授的驚喜激動不同,黎漸川注視著黑暗中飛速生長的森林,只感覺驚疑不安。
在陌生的宇宙中看到一樣熟悉卻又脫離了過往認知的事物,可不一定是件好事。
法爾教授當然不是什么蠢人,黎漸川的勸阻與影響讓他意識到了自己過于沖動的情緒。
“對,危險……”法爾教授拍了拍自己的腦門,“陌生的星域,神秘而又熟悉的生命,這確實有可能存在危險,但這神跡般的太空森林我們也必須要去探索。”
“這是我們航行一年多以來,見到的第一個宇宙生物,只要它真實存在,那我們就絕對不能錯過。”
“我要立刻與‘潘多拉號’的研究中心投影對話。”
法爾教授短暫思考,做出了決定,方才還捧在眼前的天體碎片被無情拋棄,他直接瞬移,去往研究中心。
目送法爾教授離開后,黎漸川掃了眼同樣興奮躁動的其他信號生命,確定他們雖然激動好奇,卻并沒有像法爾教授一樣充滿研究沖動,要沖出“潘多拉號”去看新事物,便也轉身,將投影沉入了“潘多拉號”。
不過,與法爾教授不同,黎漸川落下投影的位置并不是研究中心,而是艦船指揮室。
因為在剛才的視野窺探中,他發現,那片太空森林距離“潘多拉號”的航線其實并不遙遠,以它的生長速度,如果“潘多拉號”繼續按照目前的航線航行下去,不到兩個小時,就可能和它相撞。
這對對這片星域茫然無知的“潘多拉號”來說,顯然是危險大于機遇的。
不管法爾教授等人怎么想,對黎漸川而言,“潘多拉號”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的。
“生長在太空里的森林?”
指揮室內,田栗等人的反應與黎漸川預料的相差無幾。
他們難以置信,望著光屏上黎漸川傳導展示出來的太空森林圖像,緊緊地鎖起了眉頭。
“太空里生長的森林,這太匪夷所思了……”
艾登道:“調整飛船航線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現在的航線是‘先行者’探索確定過的,保證我們在短期內不會遭遇危險和異常。臨時更改,需要啟用備用航線。”
“但那些備用航線都沒有完成探索,‘先行者’的數據還不完善,在一個陌生的星域賭這個,風險太大。”
“黎副指揮長,”他掃視指揮室的上空,銳利的目光仿佛是在不經意地尋找四維空間的縫隙,“我并非針對你,而是你所說的位置實在太遠,‘潘多拉號’的設備什么都沒有捕捉到,‘伽馬’顯示航線前方一切正常,我們所能相信的就只有你的言論和信號圖片。”
“恕我直言,我無法完全信任已經成為信號生命的你,尤其是在現在這個時候。”
艾登的目光偏移,直白地落在了指揮室屏幕上顯示的唱票現場。
委員會五名委員,包括臨時頂替黎漸川上來的西西弗斯,為了公正,都沒有現身唱票現場,只在指揮室內遠程監控。
“調整航線和這場投票結果如何,沒有關系吧?”
五名委員中,常年泡在研究中心的阿芙拉推了推眼鏡,神色不解。
“無緣無故改動航線,絕對會引起大家的注意,”艾登道,“到時候我們要怎樣解釋?說前方疑似出現危險,四維生命可以發現,而三維生命的我們還一無所知?”
“這還是次要的。”
“我只擔心,所謂的危險并不是真正的危險。”
艾登看向黎漸川信號投影的光屏:“而是為達成某種目的,人為制造的危險。”
“副艦長就是想太多了。”另一名委員加百利聳肩。
西西弗斯擰眉沉默。
這時,指揮室的通訊響起,是研究中心打來的。
委員長助理迅速接了,遞給田栗。
田栗在加密通話中簡單應了兩聲,隨即掛斷,直接道:“伽馬,立刻調整航線,選取備用航線一。”
“委員長!”艾登一驚。
田栗神色平靜:“我知道你的擔憂,艾登。這里總需要有一個人去做以最大惡意去揣測別人的人,但眼下,我們不能去賭。在內部,我們都是人類,怎樣的矛盾和危險都有辦法平息,而在外部,我們無法去賭前方的未知,所以必須足夠小心。”
“就像你說的,這是一個未知的星域。”
艾登理解田栗的選擇,可他仍有憂慮:“或者,將‘潘多拉號’的探測范圍開啟到最大,一旦發現異常,立刻修改航線……”
“來不及。”黎漸川的文字顯現。
如果可以,他當然也不想讓“潘多拉號”貿然調整航線,但事實就是,那片太空森林的生長速度極快,快到幾乎要趕上“潘多拉號”的最大航速。
等到發現它時再改航線,只怕會來不及。
“指令確認。”
田栗沒有再多說什么,對“伽馬”驗證了生物信息,下達指令。
阿芙拉和加百利緊隨其后,他們大部分時候都跟隨著田栗的步伐,對此沒什么多余的想法。
三對二,少數服從多數,委員會的指令通過,“潘多拉號”航線變更。
艾登閉上眼睛,沒再說什么。
同一時間,田栗通知了武裝中心,令各小隊管制各區情況,避免騷亂。
但這似乎是多慮了,因為這段時間飛船上所有人的心神都集中在唱票現場,除了連通指揮室的指揮中心,幾乎沒有人發現承托著他們的巨大艦船已經悄然改變了航線。
航線變更的廣播被壓了下去,暫時沒有放出。
艾登見沒有問題,也神色微緩。
“潘多拉號”新的航線比舊有的航線偏移了大約九十度,可以說是真正地改變了方向。
黎漸川一邊維持著信號投影,一邊用穿透時空的視野遠眺著。
很快,隨著“潘多拉號”在新航線上的航行,他視野里的森林輪廓漸漸隱沒、消失。
“潘多拉號”遠離了它。
黎漸川下意識松了口氣,本打算直接撤回視野,但想了想,還是沒有撤回,并將其轉向了“潘多拉號”當下航線的前方。
“……沒事了吧?”
等了大約十分鐘,加百利忍不住打破沉默,試探問道。
“應該沒……”
黎漸川投影落下文字。
然而,前三個字剛出,黎漸川位于“潘多拉號”極前方的視野內,便又飛快地浮現出了一片熟悉的輪廓。
黎漸川一愣,心頭忽地有些發毛。
這……還是那片森林?
不,不對,這是森林,但輪廓卻跟剛才不太一樣,有細微差別,就好像有的區域生長著高高的喬木,有的區域則聚集著低低的灌木一樣。
所以,這是一片新的森林,還是剛才見到的那一片已經從他看不到的地方生長過來了?
“潘多拉號”落進了它們的陷阱里嗎?
它們究竟……有沒有智慧?
第569章 被包圍,那就突圍。
剛剛投影下的文字立刻被抹除, 黎漸川將其換成了略顯猶豫的一句:“等等,新航線的前方,我好像又看到了一片森林……”
光屏上, 新的傳輸圖像顯示出來, 是黎漸川以信號模擬出來的, 自己視野里所見的森林的模樣。
指揮室內靜了兩秒。
這下連一直沉默不語的西西弗斯都忍不住了,擰眉道:“這是什么意思, 黎?你是想說,我們即使調整了接近九十度的航行方向,也依舊沒能擺脫這片森林?這不是恐怖故事里的鬼打墻!”
黎漸川說出自己的猜測:“不一定是之前那片森林……”
話音未落,之前明顯對此事不太在意的阿芙拉卻道:“不好說,我倒有種感覺,這就是之前的那片森林。”
黎漸川一愣,指揮室內其余人也都轉頭看向阿芙拉。
田栗道:“博士……”
“我想我們不應該忽略一件事, 那就是黎傳輸過來的圖像是他眼中見到的畫面, 是四維生命視野中的影像, ”阿芙拉道, “他將這些畫面模擬投影給了三維的我們,卻不代表在三維生命眼中, 森林就是森林,也不代表森林的真實模樣就是森林。”
她拉開兩片光屏, 動用權限, 接入了一些復雜難辨的數據。
“這是我近期的研究, 是關于四維生命視界的, 已經出了些成果, ”阿芙拉滑過大片的數據和模型,來到最后, “這是我初步訓練出的AI‘白鯨’,可以利用目前已經推導出的部分公式和規律,進行簡單的維度視界轉換。”
“不過受限于我們對維度的實證研究,‘白鯨’暫時只能進行四維及四維以下的視界轉換,當前的實驗準確率在75.38%到86.99%之間,并不成熟,但也可以用用。”
她看向黎漸川投影的光屏:“黎,方便的話,你可以把你先后兩次看到的畫面盡可能多地導入進來,讓我們看一看在我們三維生物眼中,前方究竟是什么,兩者又是否相同。”
艾登道:“阿芙拉,你既然有這項研究,怎么不早拿出來?”
阿芙拉道:“我說了,它還不夠成熟。”
“剛才的情況只是懷疑遭遇了危險,改變航線就可以解決,是很簡單的事,不需要引入‘白鯨’。‘白鯨’分裂自‘伽馬’,使用時會一定程度上影響‘伽馬’的數據,這也是我們未來需要改良的一點。”
她簡單說了兩句,顯然沒有詳細解釋的打算。
“我們已經知道這里不是普通的宇宙星域,而極可能是所謂的升維通道,那么我們就不能再用常理去推測這里的一切,”阿芙拉道,“這片森林不一定是與我們同維度的生命,我們無法探知或了解它,是正常的。目前我們對四維生命的了解也僅限于信號生命,其它并不了解。”
“更何況,它也不一定僅僅只是四維生命。”
“沒人規定,升維通道里只有我們存在,只有三維與四維。”
她的目光掃向其他人:“過去一年的平靜已經被打破,要想在這片宇宙成功生存下去,以后的時間我們必須要牢記,這里存在我們看不到,也理解不了的事物。”
指揮室內所有人都若有所思。
黎漸川沒想到阿芙拉會拿出這樣的成果。
他泡在研究中心主要是作為實驗品配合研究,關注的方面也都在異變升維上,對其它研究不太了解,阿芙拉的“白鯨”令他驚喜。
他一心多用,一邊關注著“潘多拉號”和信號生命們對唱票、森林、航線等情況的反應,一邊緊盯著視野里飛速生長的森林,并把眼前自己看到的畫面和第一次看到的、存儲進“核”的影像全部導入“白鯨”。
“白鯨”高速運轉起來。
巨大的光屏上,虛擬的海浪涌動,純白的鯨魚一躍而起。
大約十幾秒,結果顯示出來。
拋去所有復雜的圖表與模型,黎漸川傳輸來的畫面最終呈現在三維人類們面前的卻不是什么森林,而是一片密度不高的隕石帶。
綜合各類影響細節的對比分析報告也總結,這兩次見到的森林,或者說隕石帶,大概率就是同一片。
“竟然是隕石帶……”指揮室內的人盡皆愕然,思維遭受了沖擊,黎漸川也不例外。
信號生命眼里生長在太空里的詭異森林,居然只是三維生命眼里頗為了解的隕石帶。
這樣的差異著實離奇。
田栗道:“這樣的隕石帶,‘先行者’是不會判定為異常或危險的,甚至不會視作障礙物。以‘潘多拉號’的情況,可以直接穿越過去。在離開太陽系前,我們就是這樣做的。”
加百利道:“但在迷航后,也就是進入升維通道后,我們沒有遇到過任何隕石帶,也沒有穿越過。”
“這里是不同的,”阿芙拉道,“這片我們眼中的隕石帶很可能是比我們更高等的智慧生命。”
“小心起見,避開是對的。”艾登道。
他從來都是謹慎保守的。
“問題是,現在好像避不開,”西西弗斯道,“差不多二十分鐘前,黎就說在舊航線前方看到了它,現在已經是方向完全不同的新航線,前方卻又出現了它,這真的不正常。”
“再試一次,啟動備用航線二?”加百利提議,“總不可能繞不開它吧?如果真的是整個全景方向,全部被它包圍了,那我們闖進來,不可能一路毫無察覺……”
艾登道:“但我們要做好它真的有超凡的智慧,是故意在誘捕我們的準備。‘伽馬’,開啟‘潘多拉號’的火力系統,隨時準備。”
阿芙拉道:“‘潘多拉號’的火力對更高維的生命,能起到的作用有多大,目前沒人知道……”
“那我們要怎么辦?”艾登回頭,“不管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我們都不能坐以待斃!”
隕石帶與太空森林的對比,讓所有人都不安了起來。
黎漸川聽著指揮室內的討論,想了想,落下投影:“我建議再更改一次航線試試,讓‘潘多拉號’去往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哪怕是原路返回。更改航線后,再看前方是否還會出現它的影子。”
田栗等人也是這個打算,這本來就是最穩妥的做法。
之后,黎漸川卻又道:“另外,委員長,我申請離艦,查探航線。”
“離艦?”
眾人驚訝。
阿芙拉率先反應過來:“研究中心對信號生命的研究中,是有信號生命宇宙生存方向的……你們不需要氧氣,可以在太空中行走,但據說也無法堅持太長距離?”
“我們除非是散出信號種子,不然自身是不會進行太長距離的宇宙行走的,一是容易迷失,二是就像人類走路太遠也會累一樣,信號生命在宇宙行走消耗很大,也會累會餓,走出去容易走回來難。”黎漸川簡單解釋。
“但我不會走出太遠,”他道,“并且我會帶‘先行者’一起,算是個可以臨時歇腳的座駕,也可以順便試驗下,我在進行四維層次的短途時間、空間穿梭時,能否攜帶三維物體。”
阿芙拉立刻道:“既然都是要試驗,那就再帶上兩只小白鼠吧,看看攜帶活體的情況……”
研究中心關于信號生命的研究只公開了一小部分,但剩余的,對在座的人來說也都不是隱秘。
信號生命可以在宇宙中如人類在曠野中一般隨意行走這件事,他們早已知曉,并不意外,只是對黎漸川離艦查探的申請有些詫異。
但仔細一想,這是好事。
“潘多拉號”的唱票階段已經快要結束了,不會再有什么意外發生。
至于黎漸川離開,其他信號生命是否會趁機對人類不利,再有濫殺,田栗等人也不太擔心。
黎漸川配合他們調查研究過,正常情況下,身為四維生命的信號生命是沒辦法直接影響三維人類的,必須要借助所謂的破維手段才行,只有在類似升維通道的環境內,維度天然有縫隙,才可以不需要破維,直接降維打擊,投影或殺人。
當然,“潘多拉號”現在就在升維通道內,似乎并不安全。
只是信號生命們也不是傻子,黎漸川只是暫時離開,又不是不回來了,他們不會妄動。
而且,“潘多拉號”對封鎖維度裂縫的研究,還是有些進展的。
信號生命們的手也沒有那么容易就能伸進來。
震懾著一眾信號生命的黎漸川短暫離艦,好像也沒什么大問題。
田栗仍有些擔心,但最終還是通過了黎漸川的申請。
雖然即使不通過,已經成為四維生命的黎漸川想要離開“潘多拉號”也是輕而易舉的,就像法爾教授,他早已不知悄悄離開過多少次,那些囤在他空間的太空物質,都是他溜出去探索時帶回來的,但這個程序還是必須要走的。
這代表著黎漸川的歸屬與態度。
一切準備妥當,“潘多拉號”再次調整航線,進入備用航線二。
同一時間,黎漸川帶著“先行者”無人探索飛行器和一籠放置在氧氣艙內的小白鼠,走出了四維空間中“潘多拉號”的范圍,踏入太空之中。
不借助飛船與宇航服,也不需要任何依托,自由行走在宇宙中的感覺是非常奇妙的。
在“潘多拉號”范圍內的四維空間,雖然不受三維的飛船的空間束縛,但一定程度上仍是與“潘多拉號”存在部分能量交織的。可進入太空,離開“潘多拉號”后,這種能量交織便消失了。
那種完全的無牽扯感是很難形容的,與人類所感受到的零重力迥然不同。
黎漸川以信號裹著“先行者”和小白鼠,穿梭著空間與時間,如風馳過曠野,自由無拘。
“先行者”和小白鼠都很□□,沒有在這樣的四維太空行走中被毀滅,只是小白鼠大概是受了短距離時間穿越的影響,狀態有些不穩,混亂地在艙里亂撞。
黎漸川的速度并不比“潘多拉號”快,但他可以穿越時間,便自然而然會比“潘多拉號”快。
他先“潘多拉號”一步,到達了它的遙遠前方。
距離猜測的位置還有一段距離時,他就已經看到了那片熟悉而又陌生的森林。
果然,就算換了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他們也無法擺脫它。
黎漸川心中悚然的同時,更加警惕。
他拿它當作智慧生命對待,沒有貿然靠近,而是以信號稍作偽裝后,才小心翼翼過去,隔著一段距離觀察它。
它的生長速度非常快,幾乎眨眼便是一片,但片與片之間卻好像并不相連。它的根須疑似能刺穿空間,從數萬公里外一扎,就扎到這里。這也許就是“潘多拉號”連續變換三條航線,也依然會遇到它的原因。
黎漸川測算著它的生長速度和覆蓋區域,心頭不由一跳。
或許加百利隨口說出的最壞猜測,就是事實——“潘多拉號”大概率真的已經被它包圍。
黎漸川邊和“先行者”一起將這里的情況傳輸回去,邊拎出一只小白鼠,朝森林里丟去。
小白鼠被信號甩出,還未因缺氧而死,便先一步被一條斜地里刺出的樹枝一掃,卷了過去。
這大概是一剎那,人類肉眼難辨,但在黎漸川眼里,卻是緩慢而清晰的。
他清楚地看到小白鼠被樹枝卷走,只瘋狂掙扎了一下,便如一塊橡皮泥一樣,被輕輕一甩,莫名其妙地、違反了一切已知的物質能量轉換規律地變成了一片灰色的樹葉,回到了那根樹枝上,仿佛天然生長在上面一樣。
這一幕令黎漸川心頭一沉。
“‘潘多拉號’絕對不能靠近這片森林!”
指揮室里,艾登立刻喊道。
黎漸川和“先行者”傳回的視覺圖像是兩份,一份四維擬態投影,一份正常三維。
“先行者”的速度很快,但耗能較大,探測范圍不會太遠,如果沒有黎漸川的攜帶,它是無法在能量耗盡前,探測到這個距離的。
在黎漸川的四維畫面里,是太空森林把小白鼠化作了樹葉。
而在“先行者”的三維畫面里,卻顯示小白鼠好端端地活著,在隕石帶間跳躍——乍看沒什么問題,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太空,是零重力的真空環境,在這個前提下,這一畫面便堪稱詭異了。
“但按照黎的觀察,我們好像已經被包圍了……”
加百利的臉色微微泛白。
“被包圍,那就突圍。”田栗的目光也冷了下來。
第570章 無數火花與扭曲的力場圍繞著“潘多拉號”。
指揮室內所有人都知道現在的情況是真的不對勁。
他們沒有再多猶豫。
有時候, 在隨時可能逼近的未知危險里,過分的謹慎就是優柔寡斷。
在確定“先行者”的數據無誤后,五名委員迅速作出決定, 下達一系列緊急指令, 命“潘多拉號”退出節能模式, 全速沖出當前區域。
同時,全艦火力系統開啟, “潘多拉號”直接進入二級戰備。
刺耳的警報聲響徹飛船,如一顆巨石砸入水面,立刻炸起激烈的水花。
原本全副心神都掛在公投上的船員們俱都一愣,旋即面色大變。
“是二級戰備!”
“發生什么事了?”
“快看通訊器!”
“陷入危險地帶,已改變兩次航線,無法避免,準備全速沖出……”
“真的遇到危險了!”
“我就說, 幾分鐘前飛船絕對改變航線了, 舷窗外的星位變了, 你們非說不信, 沒感受到變向和震動,這么大飛船, 只要不是緊急掉頭,肯定很難感受到航線變動……”
“安全航行了這么久, 怎么會突然遭遇這種事?”
“怎么沒說是什么危險?”
紛亂嘈雜的聲音里, 幾乎已刻進本能的過往訓練發揮了作用, 除極少數人仍有些慌張、不知所措外, 大部分人都勉強冷靜了些, 跟隨通訊器的提示行動了起來。
“全體注意,‘潘多拉號’已進入二級戰備模式!請各位宇航員根據引導, 迅速就位!”
武裝小隊配合維護。
一時的混亂后,“潘多拉號”重新穩定下來,緊張的氣氛彌漫。
“黎副指揮長,多加小心。”
指揮室通過“先行者”與黎漸川聯系著。
他們已經定下,在“潘多拉號”全速突圍的過程里,由黎漸川負責充當斥候與艦外巡護。
“潘多拉號”藍焰噴發,于無聲的轟鳴中,全速沖刺而來,好似流星。
黎漸川避開眼前這片太空森林生長的方向,引導著這顆流星略微轉向,嘗試從森林的下側方穿過它可能存在的包圍。
在“潘多拉號”距離尚遠時,太空森林沒有任何反應,照常進行著生長擴張活動。
但就在“潘多拉號”即將抵達下側方,嘗試穿越時,太空森林詭異而快速的生長突然停止了。
太空里沒有風的存在。
可這一刻,就像是真有一陣無形的風拂過,太空森林舒展的枝葉隨之搖擺,整齊規律,猶如人類的呼吸。
黎漸川心頭一突,馬上傳回信號:“它發現我們了!”
“什么都不要管了!沖出去!”
“立刻沖出去!”
他的信號投影塞滿了巨大的光屏,帶著血紅色的恐怖與緊迫。
而與此同時,在指揮室所有人眼中,“潘多拉號”的探測畫面里出現了奇跡般的一幕。
遠方將將好納入探測范圍內的隕石帶里,那些寂靜漂浮著的、分布稀疏的隕石突然有了奇怪的動靜。
一些灰黑色的,像是血管一樣的條狀物自上隆起,盤踞糾纏,向上攀繞,眨眼便成為了巨大的根須。根須之上,樹干凝聚,枝葉抽條。
幾乎肉眼可見地,只短短一兩秒鐘,隕石帶一塊又一塊的隕石上,便生根發芽般,長出了無數棵參天巨樹。
一片生長在太空之中的灰色森林,就這樣突兀而詭異地出現在了所有人眼前,并朝著“潘多拉號”的方向鋪卷而來。
這個距離,這個速度,甚至是趴在“潘多拉號”舷窗的觀測鏡前就能模糊看見的。
“上帝!”
委員長秘書忍不住發出了驚呼。
田栗摘下軍帽,迅速來到主控區,接入軍用腦機:“調整模式,一級戰備!能量塔最高權限!”
“對接武裝中心!”
“全艦防御屏障開啟!”
“GH-03重型軌道炮準備,伽馬激光準備,T6型反艦導彈準備,A1-A4輕型護衛艦準備……”
其他人的面色也陡然沉重起來,顧不得驚訝,盡皆行動起來。
他們沒有多余的時間和精力去思考,這片森林為什么突然對他們這些三維人類展現四維生命眼中它的模樣。就像很多研究員說的那樣,人類必須要收起自己的傲慢,必須要承認這個宇宙的很多事物不是人類可以知曉并理解的。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人類的思維來分析。
他們的當務之急是闖出這片危險區域。
在“潘多拉號”進入緊急狀態、匆忙準備的時候,黎漸川也已經鋪開了自己的信號海洋,以雜亂的干擾信號建立起一扇屏障,嘗試為“潘多拉號”施加偽裝,騙過太空森林。
太空森林也當真受了影響。
它呼吸一樣的搖擺停頓了一剎,剛剛調轉方向沖向“潘多拉號”的根須與枝葉也微微凝滯,像是被黎漸川吸引了。
黎漸川見狀,瞬移穿梭,帶動著信號去往另一個方向。
他想將太空森林引開,爭取時間讓“潘多拉號”離開。
“潘多拉號”收到了他的傳信,也沒有直接啟動已經準備好的武器,而是保持著警戒,繼續全力沖刺。
太空森林被信號海洋吸引牽制,射出刺穿空間的枝葉吞吃,似乎完全無暇顧及其它。
從它的角度來看,“潘多拉號”就像一只還不足米粒大小的蚊子,悄無聲息地航行著,正在遠離。
黎漸川察覺到了太空森林的攻擊性,以瞬移與它周旋著。
但很快,這聲東擊西的計策便被識破了。
在“潘多拉號”即將化身四維視野都看不清的塵埃消失前,太空森林毫無預兆地轉頭,根須舞動,穿透空間,于“潘多拉號”航線的前方,繁衍出一片新的灰綠森林。
“潘多拉號”緊急變向。
但新的森林卻不依不饒,以極快的速度追趕過來。
與此同時,四面八方,更多的根須穿透,更多的森林出現,“潘多拉號”被緊密地、完全地包圍了。
之前隱約感知到的包圍是范圍極大的、慢性的死亡,像是狩獵者興致高昂的戲耍。而現在,游戲結束了,狩獵者已經失去了耐心,它迫切地想將獵物吞入腹中。
“天哪,那是什么!”
“森林?太空里有森林?”
“它們生長得好快……是沖我們來的!”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樣近距離發生的事,不需要觀測鏡,也可以讓“潘多拉號”上的所有人自舷窗看到了。
望著飛船外逼近的、濃密繁茂的森林,若非大家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正身處太空,恐怕都要懷疑他們是正坐在什么低空飛行器里,進行什么原始森林穿越活動,郁郁蔥蔥的包裹感、覆蓋感撲面而來。
面對近距離的追趕和阻截,“潘多拉號”的炮口全數打開了。
導彈、激光、能量——
三維人類推行到近乎極致的科技,與疑似四維的詭異生命轟然對撞。
流火炸起赤尾,空間坍縮漩渦!
無數火花與扭曲的力場圍繞著“潘多拉號”。
這是如此強大的攻擊,裹挾著“潘多拉號”近乎全部的火力,若是轟擊在一顆小型衛星上,足以讓其徹底毀滅。
然而,這樣強大的攻擊,轟擊在成片的森林上,卻只是讓它們微微閃爍了一下,就像電視屏幕突然的花屏。
它們沒能穿透維度,對太空森林造成真實的傷害,只是打亂了它的三維投影,讓微微瑟縮了一下。
瑟縮之后,太空森林撲卷的根須與枝葉再度涌來,如一場在宇宙太空中掀起的恐怖海嘯。
浪潮出現的那一刻,便已經從上下左右前后所有存在的方位而來,這是來自四維的攻擊,洶涌而不可描述。
當它真正出手,田栗等人才知道,之前的包圍與追趕都只是它的玩笑,它一旦認真起來,人類是毫無還手之力的。“潘多拉號”火力全開,都傷不到它,甚至,如果不是它故意投影現身到三維,他們都無法見到它真實的模樣。
這,就是高維生命。
“潘多拉號”上的所有人從未有哪一刻比此時更加明確地認識到這一點。
洶涌而至的太空森林要將“潘多拉號”吞吃了。
黎漸川單薄的信號海洋被破,無法阻攔。
他以信號包裹住“潘多拉號”,試圖像攜帶“先行者”一樣,帶著“潘多拉號”瞬移,穿梭時間與空間逃離。
但他的操作太不熟練,升維通道內三維與四維之間的裂縫和他自身的力量也遠沒有到可以讓他無視維度阻隔,隨意裹挾控制“潘多拉號”這樣的龐然大物的程度。
他只能竭盡全力拖動著它。
灰綠色的汪洋沒頂。
所有屏幕,所有舷窗,所有與外界相關的一切畫面,全部都被淹沒,好似一個人落入深海,眼耳口鼻盡被海水填滿,窒息無比。
時間在這一刻變得無限漫長。
太空里,黎漸川的“核”光芒大放,信號潮汐瘋狂;
指揮室,田栗雙眼通紅,腦機信號預警大響,艾登大吼,加百利面皮顫抖,阿芙拉的手指飛速地滑動著;
各個區域,“伽馬”的緊急通報一聲蓋過一聲,紅燈閃動,有人高喊,有人哭泣,武裝小隊奔過廊橋,通訊中心信號雜亂,休眠區的冷凍艙和基因庫全部開啟防御模式,隨時準備在“潘多拉號”毀滅時從特殊通道彈出,進入宇宙,開始漫無邊際的流浪……
“最后這一刻,你都沒有想到要找我們幫忙,我是該傷心于你對我們的失望,還是該高興于你對我們的了解?”
在這樣的時刻,一道信號突然傳出,對接到了黎漸川的海洋中。
是……法爾教授!
黎漸川驀然一驚。
信號生命們要出手?
他剛才不是沒有請求過他們,只是根本沒有誰愿意回應他。人類的死活對他們來說無關緊要。
可現在,法爾教授的信號,是代表他們要幫忙嗎?
黎漸川懷疑著。
似乎是在回答他的懷疑,十幾道信號在這一瞬間全部接入了進來。
它們鋪展、擴散,將海洋變作天穹,變作宇宙,變作沒有邊際,可以包容一切的巨網。
巨網網住了“潘多拉號”。
“潘多拉號”上現今誕生的所有信號生命們都出現了。
十幾顆“核”浮在“潘多拉號”的四面,投影在三維人類的眼里,便如一顆顆影子模糊的星辰。
星辰們帶著巨網,帶著“潘多拉號”穿梭進短暫的時間與無限遙遠的空間。
一次又一次地躍遷。
只一個閃動,灰綠色的包圍便已經消失不見。
很快,隨著一次又一次的閃動,就連那一片片森林的輪廓、影子,都漸漸落進了無垠的宇宙深處,再不見一絲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