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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都市小說 > 黎漸川寧準 > 570-580
    第571章  它在沸騰。

    抵達安全地帶后, 模糊的星辰與不可見的信號巨網盡皆褪去。

    “潘多拉號”失去外力,但因動力系統未收到新的指令,所以仍在以它所能達到的最大速度向前航行。

    四周再次恢復空曠與黑暗。

    十死無生的危機, 竟然就這樣簡單而又迅速地解決了。

    “潘多拉號”上, 人們望著舷窗外深暗無垠的宇宙, 都恍惚不已。如果不是飛船的警報仍在響著,武器仍未熄滅, 他們都要懷疑剛才的一切是否是一場集體幻夢。

    實在太快了。

    在大部分人的視角,太空森林的出現、襲擊,“潘多拉號”的反抗、逃離,信號生命們的投影、出手,都實在太快了。

    他們還沒完全反應過來,事情就已經結束了。

    整艘飛船都陷入了古怪的沉默與寂靜之中。

    沒有人類思維與情感的“伽馬”卻并未陷入這僵硬的氣氛中,冰冷的機械音很快取代警報, 響了起來:“注意!注意!已進入未知航行環境……掃描系統啟動, 自動掃描航行環境……確認安全, 一級警報解除……”

    “一級戰備模式解除……”

    凝滯被打破。

    船員們回過神來, 各處響起的議論聲嗡嗡作響,整個“潘多拉號”幾乎變作了一個巨大的蜂箱。

    幸好, 紀律為先,在沒有收到明確指令前, 沒有人被劫后余生的情緒沖擊, 擅自離開崗位。

    “哦天吶, 我們逃出來了!”

    “到現在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莫名其妙地, 我們就受到了攻擊……那到底是什么, 簡直太可怕了!飛船的武器好像根本沒有作用!”

    “我從觀測鏡看到了一些奇怪的影子,沒有他們的幫助我們逃不出來……”

    “是信號生命……”

    這時, 忽然有人說了一句:“公投的唱票還沒結束吧?可以再……重新投一次嗎?”

    這片區域的議論聲一頓。

    沒有人回應他,但也沒有人否定他。

    人們的腦海里不約而同地浮現出了那片恐怖的灰綠汪洋,和那些模糊的星辰般的影子。

    “全體人員注意,‘潘多拉號’已經順利脫離危險,請控制好自己的情緒與行為,留在原地,等候通知……”

    廣播里,田栗溫和而又充滿力量的聲音取代了“伽馬”的機械音,安撫人心。

    一時的躁亂很快平息下來。

    一級戰備解除,依照中控和“伽馬”的指令,飛船各區域的人員都有序地從緊急崗位離開,恢復了正常活動。

    兩個小時后,“潘多拉號”全體直播會議召開,委員會討論后決定,向所有船員公開這次襲擊的始末。會議的最后,有關異變升維的話題再次被提了起來,大半票數支持重新進行公投。

    “這就是你們出手的原因?”

    看到會議末尾,那一只只自飛船各個區域舉起的手,黎漸川一邊修復著自己的信號能量,一邊看向法爾教授。

    “原因之一吧,”法爾教授承認得坦然,“不過,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們都救了他們,不是嗎?”

    “我很早就說過,‘潘多拉號’航行在這片未知的宇宙遲早都會遭遇三維人類解決不了的問題。要想活下去,必須要異變升維。他們之前的猶豫與保守,都只是因為安逸太久,一旦遇到危險,他們自然而然就會明白自己該怎么選擇。”

    “即使剛才幫助他們的是其他生命,或是沒有誰幫助,在危險的關頭,他們也都會看清自己的軟弱無力,發自內心地想要去追求勇敢與強大。”

    “這是人類生存的本能。”

    “黎,不要帶著敵意與陰謀的情緒來看我們,那會讓你失去理智和正常的判斷。”

    法爾教授道:“他們陷入危機并不是因為信號生命,反而獲救,是信號生命出手。”

    “這就是事實。”

    黎漸川緩緩壓下視野。

    他不得不承認,法爾教授說得確實有道理。

    “人類是一定會全部升維的,黎,”法爾教授道,“我們看似擁有選擇,其實從一開始,就別無選擇。”

    黎漸川沉默。

    現在再討論升維的話題已經沒有意義了。

    想了想,他又問:“其他信號生命……你是怎么說服他們來幫忙的?付出了什么代價?”

    信號生命雖然喜好群居,但是獨立性非常強,感情淡薄,情緒又多,就算是法爾教授這樣的實際領頭人,也沒有辦法強制要求他們做什么。

    “不需要說服,也沒有任何代價,”法爾教授的信號帶著明顯的笑意,“我知道,你請求過他們,但沒有誰答應你,所以你認為他們對這場危機無動于衷,根本不會來幫忙,對嗎?”

    “難道不是?”黎漸川自認為對這些信號生命還是有些了解的。

    法爾教授道:“或許你可以考慮一下,是自己的問題?”

    黎漸川一頓。

    法爾教授道:“你沒有把他們視作同類,你認可自己是人類多過于是信號生命,每天除了泡在‘潘多拉號’就是鍛煉、休息。你從來沒有主動和他們交流過。信號生命是非常獨立的,但也是會關注群體的。他們的感情是很淡漠,但卻不是完全沒有。”

    “你和他們不熟,沒有感情,也沒有信任,甚至算不上意識根源上的同類,那他們憑什么要響應你的請求?”

    黎漸川皺眉:“‘潘多拉號’上有他們的親人、朋友、伙伴,他們離開地球前,對著自己的國籍、對著光明未來的宣言發過誓,要保護……”

    法爾教授打斷了他:“孩子,你必須要明白一點,你口中的‘他們’,是曾經的‘他們’,而不是現在的。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身為人類的他們都已經死在了自爆的異變里,現在,他們是信號生命,一種新生的、與人類聯系近乎于無的高等生命。”

    黎漸川有些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他心口沉悶,像是“核”上堵了塊隕石。

    法爾教授道:“這一次,我接收到你的信號,找到他們時,他們都在高興地看著這場熱鬧,人類慌亂激動的情緒多到讓他們滿足無比。”

    “救人不是他們必須背負的責任。即使‘潘多拉號’上的人類未來會成為他們的同類,他們也照舊可以自由選擇救或不救。這就是信號生命,這就是他們,也是我,也是你。”

    “你必須要試著融入進來了,黎。”

    法爾教授嘆息:“舍去你的人類思維,真正成為信號生命吧。這才是我們的未來。”

    黎漸川凝望著自己“核”內那一點微弱但未滅的人類意識,許久之后,應了一聲。

    “潘多拉號”的第二場投票定在了三天后。

    田栗不希望任何人因情緒而沖動投票,所以否決了立刻重啟投票的提議,將其向后推遲了一段時間。

    但不管推遲多久,這場公投的結果都是顯而易見的。

    第二次唱票順利結束,沒有任何意外發生,最終結果是超五分之四的票數支持異變升維。

    票選結果公布后,研究中心關于屏蔽或剔除種子信號的實驗被全面廢停,雖然這些實驗進行到今天,都沒有出來任何有效的成果。很多研究員開始投入到對信號生命本身的研究和加速異變升維的實驗中,廢寢忘食。

    太空森林鬧了這一出,似乎就是為了推動這樣一個結果。

    黎漸川始終覺得這有些巧合。

    但就像法爾教授說的,沒有這個危險,還有下個危險,“潘多拉號”在這樣未知的宇宙里,在這樣莫測的升維通道內,遲早都會遇到致命的危險,三維人類無法解決。

    升維,是唯一的一條路,他們本就沒得選。

    公投結果出來后,黎漸川便沒有對“潘多拉號”再多關注了。

    他答應法爾教授,要融入群體,要真正成為信號生命,并非空話。

    在那場交談結束后,他就收起了落到“潘多拉號”的大部分投影,除與指揮室必要的交流外,他大部分時候都不再留意人類,而是將精力與意識都放在了四維空間。

    法爾是這些信號生命中德高望重的教授,是博學者。方塊,他的新名字翻譯過來可以叫茉莉,是接生者,負責保護和引導新生的信號生命。而黎漸川,作為能殺死王的最強者,在回歸群體后,便成為了守護者。

    他們三個暫時組成了一個小小的裁決庭。

    至于其它正式的制度,包括法爾教授曾提過的雅典民主政治、效仿地球的法律與規則之類,都只是雛形,具體還要等更多的人類升維才能決定。

    真正放下過去的一些認知,與這些信號生命相處后,黎漸川才發現,他的某些想法或許確實是錯誤的。他們其實不難接觸,只是人類的思維和規則對他們來說是不適用的。

    他們就是他們,不是人類。

    黎漸川逐漸認識到這一點。

    信號生命們對他這個曾經游離在群體邊緣,終日豎起尖刺,沒有展露過什么友好的同類也接受良好。

    他們認可了他這位守護者,盡管他還沒有守護過他們一次。

    黎漸川努力地成為他們,雖然總感覺差點意思,很多時候也依舊理解不了他們,但比起之前,已經成功太多。

    在關系變好一些后,黎漸川有問過法爾教授太空森林的事,關于它是否有智慧,為什么是森林模樣,又為什么獵捕“潘多拉號”之類。他知道法爾教授最近一直在研究這個,他在躍遷前,偷偷從太空森林上薅下了一些物質。

    法爾教授對此的回答很簡單。

    “森林不一定是它真正的模樣,”他說,“我認為,到四維后,生命外在形態全部都是擬態,有些擬態是不固定的,可以隨觀察者的思維和認知改變。也就是說,它不一定是森林,只是你認為它是。”

    “可最開始的其他同伴也說是森林。”黎漸川道。

    法爾教授道:“一群生命里,總有一個是先看到,先出聲的,他的信號影響到了你們。而之后,你又影響了人類。這是非常奇妙的,我也還沒有弄明白。”

    “至于智慧……它必然是有智慧的,但我倒不認為它是故意狩獵‘潘多拉號’。很可能是‘潘多拉號’無意間闖入了它的棲息地,或恰好出現在了它的繁殖范圍內,它玩弄它,吃掉它,更多的是覺得有趣或本能,沒有明顯的、針對性的惡意,至少我沒有發現。”

    “當時我嘗試過和它交流,沒有得到回應,但也沒有察覺到主動的攻擊性。不過四維生命嘛,都是很難說的。”

    法爾教授的部分研究成果,已經和“潘多拉號”分享過了,在確認彼此一定會成為同類后,他們都變得慷慨起來。

    “潘多拉號”再次開始了無聊的航行狀態。

    這次少有人再抱怨枯燥了。所有人都清楚,這種無聊才是最為珍貴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

    “潘多拉號”上的人類逐漸減少,四維空間的信號生命逐漸增多。所有事物都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一切似乎都非常順利。

    直到某一天,“潘多拉號”上的人類和信號生命發現,已經連續三天沒有人類自爆,也沒有新的信號生命誕生,而此時,“潘多拉號”上的人類還有將近三分之一沒有異變升維。

    他們驚愕之余,趕緊研究起來。

    “是信號種子出了問題?”

    “法爾教授檢測過了,發現那些種子好像休眠了……”

    “無法再次激活,種子在消散,要想繼續異變升維,只能重新種下種子。”

    “我們誕生的時間太短,還不成熟,無法散播種子。”

    “實在不行的話,就只能去找向‘潘多拉號’播下種子的母體了……”

    信號種子的消失令已經決定全民升維的“潘多拉號”遭受了重大打擊。

    在指揮室和研究中心激烈討論和研究時,剩余的三分之一人類躁動起來,有陰謀論者甚至在懷疑這是否是高層的陰謀,要借機清除他們這些“冗余”,直到同樣還沒有升維的田栗、艾登等高層出面,表示與大家共進退,才勉強壓下這些聲音。

    但壓制不是辦法,事情終究要解決。

    連續兩天兩夜的會議后,“潘多拉號”決定依據信號生命們感應的大致方位,出發去尋找信號生命的母體。

    他們需要升維,需要新的信號種子。

    這一次,黎漸川對“潘多拉號”上混亂的起始與終了都沒有過多參與,他守護著四維空間,與其他信號生命一樣,隔岸觀火。

    某個曾經叫程鏡,升維后改名叫程煙亭的信號生命很喜歡和他蹲在一起看熱鬧,時不時會傳給他一些莫名其妙的信號。信號的內容和他還叫程鏡時一樣,講的都是他的夢。

    不過自從成為信號生命后,程煙亭就很少做人類那樣的夢了。

    黎漸川曾經懷疑過他和白術、南婭兩人之間的關系,但試探過幾次都沒有得到答案,便放棄了。

    這個誕生沒多久的新伙伴褪去人類意識后,不太像個二三十歲的成年人,而是跟個小孩一樣。

    黎漸川懶得理他。

    “潘多拉號”最終決定要在信號生命的幫助下躍遷航行,去找信號母體,路上怕最重要的基因庫出意外,便委托依然是最強者的黎漸川駐扎基因庫,著重看守。

    黎漸川帶著曾經的小隊里已經成功升維的林青嶼和陳暮寒,暫時組成一個護衛隊,看守“潘多拉號”的幾個基因庫。

    程煙亭跟在他們屁股后,要來看看。

    四維生命要看,三維的事物是攔不住的。

    就像那些基因庫里的保密信息和內里構造,黎漸川不想去看,可只要他打開大半視野,自然而然便能看到。這不是他想不想看的問題,而是低維在高維眼中,大部分東西就是這樣一覽無遺的。

    因此,黎漸川在以信號覆蓋幾個基因庫和休眠區時,便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其中的一切。

    而在這一切浩如煙海的信號和畫面里,有一樣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海外某個基因庫的篩選名單。

    名單上有的資料標了紅,有的沒有。前者代表基因庫入選,后者代表沒有。在落選的部分里,有一份資料讓黎漸川停住了目光。

    “姓名:寧準

    出生日期:2028年1月1日

    ……

    落選原因:天才兒童,破格入選,但因其監護人年邁,無法同往,入選者拒絕休眠。組織原則,不可勉強,最終研究決定,放棄該入選者。”

    那顆慣常平靜的“核”驟然顫抖起來。

    這一刻,黎漸川望著這份已經灰暗的資料,恍惚間感知到了自己已經失去的心臟。

    它在沸騰。

    第572章  你……找到答案了?

    廢棄的城市中心, 一棟高樓上,王炎守在天臺門前,懷抱自動步槍, 警戒四周。

    門外天臺上, 原本空曠的地界已經躺滿了傷員。門內樓道里, 特種醫療隊還在飛速奔跑著,向上運擔架。鮮血一路淅淅瀝瀝地滴上來, 為早已傷痕累累的樓梯鋪上新痂。

    槍炮聲轟鳴,隨血腥的風從遠方傳來,沖過天臺,灌入樓道,將滿地哀嚎痛哼都壓了下去。

    王炎一邊看著、聽著、嗅著,一邊忍不住微微分神,去留意天臺最角落的動靜。

    那里坐著一個青年。

    他一身作戰服, 沒有左臂, 大半個身軀綁滿了被血浸透的繃帶, 此時正似昏迷似沉睡般, 靠著臟污的墻壁,雙眼緊閉。

    有醫護人員走過去, 給他注射藥物,青年警覺地醒來, 看清周圍的情況, 才緩緩松開手邊不知何時出鞘的尖刀。

    藥物注射完畢, 青年撐著墻壁要起來, 似乎是想幫忙照料傷患, 卻被醫護人員強硬按下,雙方說了幾句, 青年淡漠的臉上露出訕訕之色,無奈坐了回去。

    王炎側著頭,視線越過忙碌的醫護人員,恰好可以看到這一切。

    他好奇又向往地偷瞧著。

    忽然,一只手從背后搭上了他的肩頭。

    王炎一個激靈,冷汗鋪滿了脊背,懷里槍一甩,轉頭便要攻擊,但下一刻,就被另一只手穿過來,往上一抬,輕而易舉卸了力道。

    “還真是覺得大獲全勝了,把心往肚子里一吞,一點兒警惕性都沒有了?”英山松了手,一巴掌呼在小少年頭上。

    王炎面上浮起愧疚與后怕,低頭道:“對不起,團長,是我大意了,您用軍紀處罰我吧。”

    見小少年這個反應,英山嚴肅的臉色也繃不住了。

    十五歲,在和平年代還只是個小孩。

    也就是生在這樣的世界,才早早扛起了槍,沖鋒陷陣,缺了一只眼睛。

    英山露出笑容,又拍了兩下王炎的頭:“行了,這次就不罰你了,打起精神,站好這最后一班崗。說實在的,別說是你,就是我,清理完這最后一座中樞大城,都放松了不少。到這時候,咱們也可以有底氣說,這場持續十幾年的末世,正式結束了。”

    “剩下的那些小城、荒原,都是游兵散勇,掃蕩一下,不出一兩年就能徹底清理干凈。”

    “以后,過高的警惕性也沒什么用了,都是好日子了……”

    英山慨嘆。

    王炎怔怔看著這個鬢發微霜的高大女人,心臟砰砰直響,幾乎要從嘴巴里跳出來:“真、真的結束了嗎,團長?我們……再也不用和喪尸戰斗了?也不用……死人了?”

    “如果需要我們團去掃蕩的話,打打小喪尸還是會的,”英山道,“別的就不用了,死人估計也不會了,大部分人都接種了‘長生三號’,我們人類也沒那么脆弱了……”

    英山話還沒說完,就被撲上來的王炎打斷了。

    王炎激動地抱住了她,狠狠跳了兩下,想要歡呼。

    但他還記得這是在戰場,不敢得意忘形,便只能像只青蛙一樣張大嘴巴,無聲大叫,臉色漲得通紅。

    他出生在喪尸病毒爆發的第三年,聽說過很多和平年代的故事,也見過很多和平年代的遺物,但他從未真正見過和平年代的模樣。不過,這絲毫不影響他對它的向往與狂熱。

    這就是所有基地、所有中樞城廣播里所說的希望。

    靠門附近的傷員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也抬頭笑起來,笑著笑著,臉上便滾下熱燙的淚:“真好,都結束了……可惜,我爸媽沒等到……”

    王炎興奮的表情一滯,眼眶也紅了起來。

    英山嘆了口氣,拍了拍傷員的肩膀:“以后都是好日子。”

    她似乎只會說這么一句話了。

    “對,都是好日子……”傷員抹了把臉,收拾情緒,又問,“團長,你是來找軍長的吧?他情況怎么樣?傷勢還好吧……我走不了,也不敢過去打擾……我看他剛醒了……”

    說著,傷員轉頭看向天臺的那個角落。

    被他稱為軍長的青年靠著墻,又合上了眼睛,胸膛起伏,還算平穩,似乎是在抓緊時間休息。

    王炎沒忍住,也再次看了過去。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除去向往與好奇之外,還有著滿滿當當的崇敬,尤其是在知道這漫長的末世終于要結束時,這種崇敬更是在他心中達到了巔峰,幾乎要沖破胸腔,一涌而出。

    是的,末世的結束,喪尸的絕跡,人類的勝利,都與這個青年有著脫不開的關系。

    青年名叫謝長生。

    王炎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才四歲,在晉城郊區一個叫作黃羊鎮的小基地里。

    他爸爸摟著他,端著臟兮兮的飯盆,排隊領紅薯。這是他們一天的食物,一人一個,十二歲以下的小孩只有半個。過了十二歲就算大人了,要出去殺喪尸,搜物資,可以拿完整的一個紅薯。

    當然,十二歲以下的小孩也不是不干活的,他們大多被安排在田地里,三歲就要學著挖土豆。

    王炎聽他爸爸說,也不是一開始就是這樣的。

    在王炎剛出生時,大家都還能勉強吃飽。他一歲時,大家一天只吃一頓,但都是饅頭、餅干之類的,偶爾還會有肉。等到他兩三歲,就慢慢不行了,偶爾會挨餓。

    而現在,挨餓已經是常態了。

    除了那些還握有權勢的大人物,大多數人早已習慣。

    王炎不太記得自己的媽媽,但知道媽媽是他兩歲時死的,出去搜物資,被害了,只回來半顆頭顱。女人在任何世道都不容易,區別只是難與難上加難,這種混亂無序的末世環境,便更是艱辛。

    王炎爸爸因妻子的離世痛苦許久,但還有王炎,他便不得不堅強起來,照顧孩子。

    只是日子一天天過去,王炎一天天長大,一切都在變壞,沒有絲毫變好的跡象。

    直到王炎四歲這一天,他們站在食堂的隊伍里,聽到黃羊鎮外,一個像是很遠、又像是很近的地方傳來的廣播聲。

    廣播里,一個年輕的聲音說,他要來救他們,他要清理晉城,消滅喪尸,結束末世。

    黃羊鎮躁動起來。

    王炎好奇地跑出隊伍,想要循聲過去看,卻被父親一把抓了回來。

    黃羊鎮好奇的人很多,可沒有誰從這長長的、一眼望不到頭的隊伍里挪出去。

    廣播聲很遠,可紅薯卻很近。

    誰會為了遠處看都看不到的東西,放棄近在咫尺的食物?

    他們實在是太餓了,餓得沒有多余的大腦活動去思考生存之外的任何事。

    王炎最終也沒有離開,但他記住了這個廣播里的人,他說他叫謝長生。

    王炎的父親說這是個理想主義者,這樣的人在末世前三年就已經死光了,現在這個也活不了多久。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這個人不僅活得很久,還一步一步,在切切實實地實踐著他的諾言。

    他清理了晉城,將晉城的喪尸領主斬殺,建立起末世第一個中樞大城,救援了許多醫學、生物學人才,組建了專攻喪尸病毒的實驗室。

    未來三年,實驗室根據他九死一生帶回來的、與喪尸病毒有關的某種半成品藥劑,開發出了一系列基因改造藥劑,提升了人類的身體素質與細胞活性。人類面對喪尸,終于不再那么吃力。

    之后,隨著各類限制喪尸的藥劑開發,各種武器的投入使用,各座大城的一一收復,謝長生這個名字,終于響徹了整片大陸。

    他成為了所有人的救世主。

    他們為他澆筑的雕像佇立在晉城的中央廣場,高大偉岸。

    然而,這位彼時剛滿三十歲的救世主卻似乎不愿為盛名所累。

    他早早隱藏了姓名和容貌,卸任總長,跑到一個不太起眼的中樞大城,做了基地長兼軍長。

    王炎加入英山的軍團后,因一場意外發現了這個秘密。

    謝長生察覺后,給了他一包糖,算作封口費,王炎把糖藏在他的秘密基地,到現在都舍不得吃。

    “沒什么大問題,不用擔心,”英山回答了傷員對謝長生的關心,又道,“一會兒直升機就到了,停隔壁樓,架廊橋過去,醫護貼了紅標簽的先走。”

    簡單交代了兩句,她便踏上天臺,去找謝長生。

    謝長生聽到有人靠近,睜開了眼。

    “滿了嗎?”

    英山問。

    “差一點。”謝長生知道她在問什么。

    他看向視野內的血字,進度條卡在了98%。剩下的這2%顯然不是讓他把世界上其他國家的情況也親自解決,他給出一個范本,給出相應的藥劑幫助,已經足夠了。

    至于剩下的……

    “阻攔這場末世結束的,不止是喪尸。”英山想起那些仿佛生下來就要講究三六九等,就要劃分高低貴賤,死死踩著階級上層的利益動都不動的王八蛋們,滿眼殺氣。

    “在收網了,”謝長生道,“回去盡快處理吧。”

    英山看出他的態度,有點詫異:“看來這一次,你是打算進度滿了之后就立刻走?不懷疑了?”

    謝長生笑了下,沒有回答英山的問題,而是緩緩抬眼,望向了天臺之外。

    灰暗的天空,鱗次櫛比的樓宇,和殘破骯臟的街道。

    這樣的畫面,他也看了十多年了。

    “誰說我不懷疑?”他忽然道,“我還在懷疑。”

    英山一愣:“什么?”

    謝長生嗓音清淡:“第一輪,全球冰封,卻恰好就有熔爐這種東西,只需要我升級改造,突破舊有的限制,就可以成為救世的關鍵。第二輪,病毒大爆發,也恰好就有半成品藥劑,只需要我組建起團隊,研究改造,就可以改變人類面對喪尸病毒的無力……”

    “這不該懷疑嗎?”

    謝長生看向英山。

    英山揚眉:“你不是說過嗎?魔盒游戲沒有十死無生,無論什么樣的險境,都會給出一線生機,這不就是嗎?”

    “你說的熔爐、藥劑,一個是沒有你研究和造物能力的無意識發動,連埋在地下基地深處都運作常有問題,更別說抬去地上,鋪去全球了,另一個也是,沒有你的造物和給出的‘禁忌’的相關研究成果,新藥劑就算能做出來,也至少得折騰十來年。”

    “所以,這里面的關鍵其實不是熔爐或藥劑,而是你。”

    “是你抓住了這一線生機。”

    英山道:“魔盒游戲給出的生機是始終存在的,可不是誰都能抓住。”

    “說起來,你不會每一輪結束都來這么一遭懷疑反思什么的吧?”英山忽然意識到什么一樣,臉上的細紋擠成了一團,“怎么這么多愁善感、疑神疑鬼、意志不堅……你是怎么拿到那么多魔盒,走到最終之戰的?”

    “最終之戰和其他副本怎么能一樣?壓力就完全不同。”謝長生簡單答了句,目光刮過英山的臉孔。

    他沒顯露出任何猜疑之色。

    英山也什么都沒察覺到。

    她和他認識也已經很多年,卻還是不能肯定自己看到的他就是真實的他。

    “放心吧,下一輪不會了,”謝長生道,“我的所有懷疑,已經在這一輪摸索到了大半,很快就會解決了。”

    英山反應過來:“你……找到答案了?”

    “沒有。我只是確定了自己內心的迷障,答案還要試驗。”謝長生道。

    第573章  這只是一局游戲,在這里不救,才是真正的救。

    英山道:“最初你認為你的迷障和那個叫Fraudster的玩家差不多, 所以才有了救世十輪。后來到第一輪后期,你又感覺這不對,有了新的迷茫和懷疑, 認為自己的迷障可能是另外的一些東西, 整個第二輪都在尋找、試探、審視。”

    “現在你說你確定了……”

    她打量謝長生:“‘人心生謎題’, 只有看透自己的心,才能知曉自己的迷障, 才能找到自己的答案。可是有多少人能看清自己的心?人類是最會自己騙自己的。你內心的迷障究竟是什么,或許連你自己都不知道。”

    “但魔盒知道。”

    “它來自更高維,據說是可以真正看到玩家和我們這些魔盒怪物的所思所想的……你真的能確定,已經看清了?”

    她非常懷疑。

    謝長生無奈一笑:“自然。并且我敢說,在我、King和Ghost三人之間,我極可能是第一個看清自己的。”

    英山這下是真有點驚訝,她挑眉:“我以為你是你們三人里最弱的。”

    “強弱從來都是相對的, ”謝長生道, “簡單來說, 就是擅長學習的人不一定擅長打游戲, 擅長打游戲的人不一定擅長學習。條件變化,強弱自然也會變化, 永無恒定之理。”

    “更何況,最終之戰與強弱也沒有什么太大的關系。無論多強大的人, 最難看清的始終是自己, 最難戰勝的也始終是自己。不識廬山真面目, 只緣身在此山中。”

    英山摸下巴:“聽起來, 你對他們兩個的迷障有點了解?”

    謝長生搖了搖頭:“只能說旁觀者清, 我多少知道一些,但沒親眼見到他們的最終之戰, 也無法稱得上了解。”

    英山也好奇:“他們的迷障是什么?”

    謝長生淡漠的目光掃過她,卻沒拒絕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說得有些隱晦:“King是曠野,可以長滿野草,可以任風來去。但曠野是大地的一部分,大地是它的‘根’。有‘根’才能堅定,沒有‘根’,曠野也只是浮塵。”

    “Ghost是星星,人們仰望它時,看到的是它億萬光年前散發的光芒,于是便欣賞它的耀眼與神秘,可當人們臨近它時,感受到的是它核聚變作用時產生的高溫,于是便畏懼它的灼熱與恐怖。”

    英山若有所思:“你說的這些,曠野和星星知道嗎?”

    謝長生道:“知道,我們討論過,但這東西不到最終之戰,我們也是不知道自己的推測是否正確的。就像你說的,沒有幾個人能看清自己,看清別人。而且,最終之戰神秘莫測,誰也不清楚進來之后會發生什么。有時候,‘知道’或許才是最大的迷障。”

    英山有點沒耐心聽下去了,擺手道:“算了,聽著就頭疼,你們玩家說話都喜歡云山霧罩的。咱們不扯別的,直接點,你的迷障是什么?能說嗎?能走出去嗎?需不需要我幫你做什么?”

    英山愛不愛聽,謝長生似乎也不在意。

    他順著話茬兒下來,道:“按照目前的線索,和我們三人之前的討論,我暫時認為我的迷障是‘救’。”

    “救?”英山擰眉。

    “對,‘救’,”謝長生道,“我是個醫生,我知道我救不了所有人,世界上每時每刻都有人死亡,我理解這些,也接受這些,這是我無法左右的,我沒有什么負擔。”

    “但我偏偏見過戰場。”

    “有太多我可以救,卻救不了的人死在我面前,我痛恨于自己的無能為力。后來我回到道觀,躲了起來,師父看出了我的這點迷障,讓我入世,順其自然。”

    謝長生想起神農架那位愛閑敲棋子,卻不愛自己掃落花,只愛指使徒弟的老道,眼底浮起一絲溫暖的笑意。

    “順其自然?”英山眉頭掐得更緊了。

    “輕則失本,躁則失君,世事無常,盡力而為,道法自然除心魔,”謝長生簡單道,“我被師父點醒,下了山,去做了戰地醫生。我看清了自己,看清了‘自然’,我以為我的心魔已經除了。”

    “但后來……”

    他腦海中閃過了一張晴朗明媚的笑臉,旋即第一周目時的種種晦暗記憶涌上心頭,令他話音一頓,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只啞了啞,低聲道:“我還是悟性不佳,沒有悟透。”

    天臺角落殘破的墻體佇立,打下的陰影落滿謝長生染血的身軀。

    “另外,你發現了嗎?我們對這個救世面板陷入了一個淺層的認知障礙,”他又道,“這個救世面板可從來沒有明確點出過,它所說的‘本游戲’是指魔盒游戲或最終之戰。”

    英山道:“可你也說過,類似的面板不是第一次出現,有些副本也會有……”

    話未說完,她面色一變,眼神沉了下去:“不對……確實不對。先入為主是大忌,就算有過去的經驗,你也不該就這么簡單地認定這是事實。你提起的時候,我也沒有懷疑,甚至,要不是你現在點破這一點,我也根本不會多想……真的是認知障礙。”

    “你什么時候發現的?”

    她看向謝長生。

    謝長生道:“第一輪結束時,看到‘救世十輪即可通關’的提示時我就有了懷疑,現在經過這一輪的試探和對這個世界一些線索的調查,差不多可以確定,此游戲非彼游戲。”

    “這個游戲不是指的最終之戰,那它究竟是什么,有什么目的?”英山道。

    謝長生道:“不知道,只看目前的情況,大概是敵非友。”

    “若我在最終之戰的謎題真的是圍繞‘救’的話,在沒有想清楚之前,一直馬不停蹄地繼續順利救世下去,不是什么好事。”

    “一輪輪救世,一次次成功,我都會收獲‘救’所帶來的正面反饋。即使我刻意壓抑,也不敢說一定不會受到影響。‘救’在我心中的根會扎得越來越深、越來越緊,徹底成為極端的執念。”

    “我的迷障也會更重。”

    “這樣一輪一輪走下去,我可能會越走越偏,在救世的過程里,成為所謂的‘神’。”

    英山道:“神?”

    謝長生的后腦輕輕磕在墻體上:“次次都能救世成功的,還能造物的,是神,不是人。可在這場最終之戰里,我必須得是人。成了神,我所代表的這場人類的最終之戰,自然也就失敗了。”

    英山恍然:“原來說了半天,你是認為這個假游戲有潘多拉施加的影響,利用你‘救’的迷障,來騙你走成神路?”

    “百分之八十的概率吧。”謝長生道。

    “那他們為什么只設置十輪救世?”英山順著謝長生的脈絡琢磨了下,又覺得有點奇怪,“他們覺得只需要十輪你就會陷得足夠深,可以成神了?這有點說不通吧……多弄幾輪不是更加保險?十輪還是有點少。”

    謝長生道:“也許是他們也受了限制,只能影響這么多?”

    英山道:“我還是覺得不太對勁,你這個迷障真的就是‘救’嗎?算了,我也沒什么思路,思考這不是我的強項……”

    她的腦子有點擰巴,轉了兩轉,干脆也不想了,直接道:“既然救世是陷阱,那這個世界最后那2%,我們就不推了吧?”

    謝長生搖頭:“推掉吧,從下一輪開始,不救了,先試探下情況,嘗試找找別的道路。”

    英山道:“你確定?”

    “確定。”謝長生道。

    “看你這反應,我其實不太相信你真的能做到不救,”英山揚眉,看向天臺上隔得有些遠的傷員們,“再者,先不說你不救世,這最終之戰會不會突然失去方向,卡在第三輪,或者有什么懲罰和意外之類的,就說你自己,我知道你不是什么圣父,但身處像這兩輪這樣的末世,在你有能力的前提下,你的良心真能讓你忍住不救?”

    “要是真能按下來,不救,殘酷地活著,那你……還是這個你嗎?不對,怎么感覺怎么走都不對……”

    英山撓頭。

    她前面的猜測都是小事,只最后一個問題直指謝長生的靈魂。

    謝長生也有這樣矛盾的憂慮。

    他抬起頭,眺望著這座廢墟般的城市,幽遠的視線,仿佛透過那些風格熟悉的街道看到了他記憶里那個真實的世界。

    “總要試試,”他道,“我沒忘記我真正要救的世界在哪里。它在外面,不在這里。這只是一局游戲,在這里不救,才是真正的救。”

    英山聳了聳肩:“你能想明白就好。這是你的游戲,我只是你的輔助,不會干涉你的主要決定。”

    她這次多少理解了謝長生的想法,沒有像第一輪末尾一樣再次質疑他的精神問題。

    謝長生閉了閉眼,沒再多說什么。

    在兩人的交談的過程里,他始終分出了一份心神,留意救世面板的反應。而它的反應就是沒有反應。

    明明已被揭穿,卻還沒有任何變化,是故布疑陣,還是當真是他猜測錯誤,這只是一個普通面板?

    不管怎樣,往下走一走,就知道了。

    謝長生正式做下了決定,之后的事情便也都沒什么好糾結的了。

    清理過最后一座中樞大城后,他養了一段時間的傷,又公開身份,返回了大眾的視野。利用自己的威望和這些年的布局,他快速著手處理人類里的蠹蟲。

    但這遠比處理喪尸要難。

    他又花費了大約兩年時間,才算完成。

    救世面板上的進度也隨之圓滿,彈出選擇,詢問謝長生是否前往救世第三輪,方舟。

    只看名字的含義,似乎是和洪水泛濫之類的末世有關。

    謝長生做好準備,通知過英山,便沒多猶豫,選擇進入了救世第三輪。

    第574章  戰場上,慈不掌兵,可你偏偏是醫者。

    謝長生從一個狹小至極的房間里醒來。

    率先侵入感官的, 是潮濕腥臭的水汽,機器與海浪的轟鳴,和身下某種不平靜的晃動感。

    再遠一點, 還有瘋狂的拍門聲和哭喊聲。

    “求求……救救他……快要餓死了……一口吃的就可以……我什么都可以做!求您……”

    是個有些蒼老嘶啞的女聲。

    而回應她的, 要么是無聲的拒絕, 要么是狠厲的咒罵。

    謝長生睜開眼,從完全伸不開腿的小床上起來, 一眼掃過這最多六七平米的小房間。

    沒有窗戶,金屬墻壁,疑似船艙。

    他簡單得出一點推斷,下床到艙門前,透過門上的貓眼朝外看了看。距離還遠,角度限制,他看不到外面傳來動靜的地方, 入眼所見, 只是狹窄的過道和緊閉的艙門。

    謝長生回身, 開始在這小船艙內搜查起來。

    這是大部分魔盒玩家進入新環境后的習慣, 盡快地掌握情況,熟悉自己。

    搜查過程里, 外頭過道內的拍門聲和哭喊聲逐漸接近。

    從聲音大概能判斷出,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抱著一個快要餓死的小孩, 在四處討要食物。可顯然, 食物在這里也是非常稀缺的資源, 沒有人愿意施舍。

    謝長生搜遍這明顯是他私人空間的整個船艙, 也只翻到兩塊不足巴掌大的發霉面包。

    這還是一個有著充足勞動能力的壯年小伙子, 尚且只能擁有這點食物。

    過道里的動靜很快就近了。

    女人踉踉蹌蹌拖動著身體,摟著孩子, 跪倒在一扇扇艙門前,也許是力竭了,之前瘋狂的拍門聲也虛弱下來,充滿無力與絕望。

    “求求您,我給您磕頭了,我給您祈福,求求您,求求……給孩子一口吃的吧!我什么都不要,只給孩子一口吃的就行,真的……什么都行,只要能活命!求求您,發發慈悲,救救她吧!她快餓死了,求求您……”

    “只要您不嫌棄,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一口吃的……求求您!我給您磕頭,給您磕頭!”

    砰砰砰的響動傳來。

    是頭顱毫不留情地砸在地板的聲音。

    “趕緊滾,少在這里礙眼!”

    某個船艙一陣怒罵:“年紀這么大,還是個把肉都換給了甲板上的殘次貨,能干什么?活著都是浪費糧食,滾遠點,別在你爺爺門前吵吵!”

    磕頭的聲音一頓,繼而響起的是女人近乎癲狂的乞求,她像是沖了上去,撞在了門上:“我還有肉的,我還有肉!我腰上還有!只要你有保血藥,我就把肉給你,只要一口吃的,就一口!”

    那聲音道:“你當保血藥是大白菜呀,除了甲板和上層,誰有那玩意兒?再說了,我拿你的肉干什么,我可不像那些家伙一樣,人肉都下得去嘴!行了,趕緊滾,別讓老子再說第二遍!”

    女人卻像是從這罵聲里窺出什么一樣,仍在懇求。

    這時,那艙內卻又響起了第二道聲音,更加蒼老,像是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剛子,人家也是走投無路了,不然怎么會這樣求人?大人沒未來了,孩子還有,給口飯吃的事兒罷了。你開門去看看那孩子,多大了……”

    “爸,你醒了?哎呀,別管了,咱們哪來的多余的糧食……”叫剛子的男人道。

    老人道:“一點糧食還是有的,小孩子能吃多少?那孩子她養不活,咱們可以接過來養,要是還沒過八歲,那就更好了……”

    這話沒說完,女人便一把薅起孩子,不管不顧地往前跑了,似是被惡鬼追趕一樣,一刻都不敢再多停留。

    咣咣咣的跑動聲在過道里回蕩。

    等了一會兒,見那艙門內沒人追出來,女人才像是松了一口氣般,跌坐在地上,抱著懷里的小女孩大哭起來。

    小女孩似乎是餓得說不出話了,只抬起小手,抓住女人的衣領,無聲安慰。

    在這種境地,傷心也是奢侈品。

    所以哭了沒多久,女人便又起來了,跪到一扇新艙門前,繼續重復之前的乞求,然后就這么一步步,帶著血,來到了謝長生的艙門前。

    謝長生立在艙門內,手里抓著那兩塊發霉的面包。

    女人磕頭的聲音一下一下,不像砸在地上,倒像砸在他心口,要將里面的血肉捅個稀巴爛。

    謝長生的手掌緩緩抬起,落到了艙門把手上。

    “我可以給你吃的,但不白給。”

    他終于還是打開了艙門。

    女人磕頭的動作一滯。

    她看著眼前打開的艙門,滿臉僵硬與恍惚,好似比看到人腦袋上長出了狗腦袋還難以置信。

    頓了好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卻不是感激涕零的驚喜,而是有些瑟縮。

    “您……需要我幫您做什么?”女人不敢表露出自己的警惕,只強調了“我”,而沒有提小女孩。

    這種隱藏把戲謝長生已見過太多,他只作不覺,道:“我是在機械室運箱子的,有些分類零件的雜活,浪費時間,也不好弄,我給你一口吃的,你帶你的孩子,要給我去分零件,干至少一個月。”

    “這一個月里,我心情好,有富余,就給你們口吃的,沒有也別煩我,老實干活,行不行?”

    女人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謝長生,判斷出他應該沒有說謊,眼淚立刻便涌了出來。

    “行,行!我們可以,我們一定好好干!謝謝您,謝謝您,我給您磕頭,佛祖天尊都保佑您,我給您磕頭……”

    女人又要磕頭,好似根本不知道尊嚴是什么一樣。

    可她真的不知道嗎?

    如果她真的不知道,就不會在懷里的小孩也要掙扎著下跪時,牢牢地拽著她,阻止她。

    在那么多扇緊閉的艙門前,謝長生聽她賣力地推銷自己,說起自己會做的事。她說自己雖然不能生了,也沒有什么好肉可以稱斤賣兩了,但她以前是老師,還會三四門外語,只要想學,她就可以教,教多久都行,只要一口吃的。

    可生存面前,尊嚴都不值一提,更何況是這些?

    活著,有時候真的是很難很難的事。

    謝長生將女人拉了起來,稱要收點利息,讓女人給他打掃下艙室。

    “3006居然開門了,還給面包……”

    “多好的面包啊,都沒爛,給這么兩個馬上就要死的殘次貨吃,真是浪費!”

    “還有水喝呢,真是敗家……現在水價可也不便宜,前幾天上面不是還說過濾設備又壞了兩個嘛,又有的漲了……”

    “這么活著,還不如死在幾年前那大洪水里呢……陸地都沒了,就只能這么漂著,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兒……”

    “剛才王老兒還覺得這小女孩可能是個‘好貨’呢,你瞅,干巴成這樣,就算還沒到八歲,也賣不出什么好價,上層可不要……”

    “小謝不是眼高于頂嗎?連咱們這些鄰居都看不上,總說自己馬上就要當上機械師的學徒了,遲早要住到甲板上去……沒想到還有這爛好心,等著吧,好人不長命!”

    女人在里頭打掃,謝長生則敞著艙門,靠坐在過道里,一邊豎起耳朵聽著其他艙室內因他的行為傳出的竊竊私語,借此搜集一些艙室內沒有的信息,一邊看小女孩邊喝水邊吃東西。

    小女孩餓了很久,他怕她突然得到食物,狼吞虎咽吃起來,會出事,邊一直盯著她。

    面包發霉的部分被揪掉了,雖然還是不健康,但至少能吃。小女孩珍惜地捧著,縮在墻邊吃。

    吃著吃著,她發現謝長生在看她,便抬起一雙圓鼓鼓的眼睛,呆呆地同他對視。

    謝長生試著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小女孩咀嚼的動作一頓,轉頭看了眼艙門內,發現女人在里面看不到這里,便彎下腿,一下跪了下去,要給謝長生磕頭。

    謝長生一驚,趕緊拉住她。

    這一拉,謝長生才感受到她的瘦小,好似渾身上下只這一把骨頭,輕得如同羽毛。

    小女孩被拉得一呆,縮了縮脖子,嗓子里吹出細細的、小貓一樣的聲音:“哥哥你……不喜歡嗎?我也很會磕頭的,樓上的大人們都很喜歡,我不讓劉姨知道,偷偷給他們磕頭,他們會給我垃圾吃,都是很好的垃圾……”

    謝長生喉頭一哽,心臟好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一把揪住了。

    “你能忍住不救嗎?”

    “見死不救,你還是這個你嗎?”

    英山的這兩句質問,似乎猶在他耳邊回蕩。

    “對不起。”

    謝長生僵著手臂,摸了摸小女孩的頭,看著她,張了張嘴,低聲吐出一句。

    小女孩仍是呆呆地睜著大眼睛,似是迷惑:“哥哥為什么要道歉……哥哥什么都沒做錯,哥哥是好人。”

    謝長生不知該說什么了。

    他像是無法面對小女孩的眼睛一樣,轉開了目光,干澀道:“你剛才……叫的是劉姨?她不是你媽媽嗎?”

    小女孩搖搖頭:“不是的……媽媽去年就死掉了,劉姨是媽媽的好朋友,答應媽媽照顧我……”

    謝長生沒再說話。

    從其他艙室傳出的聲音里,他也大致知道怎么回事了。

    一個孩子,還是不愿意賣去甲板上的孩子,要想養大在這底層船艙里,是非常不容易的。

    劉姨原本有工作,苦力活,報酬低,只能算是茍活,接來小女孩后,食物不夠吃,情況更差,她便只能去甲板上割肉賣肉。

    甲板上稱斤賣兩地收好肉,拿來也不一定是吃的,估計有別的用處,所以開價不低,底層很多人去賣。可被割了肉,雖然有保血藥,能活,可卻更加虛弱,很容易殘疾。

    劉姨不在乎這些,她小心得很,只是偶爾去割一些。可是,這偶爾很快就變成了經常。

    因為方舟的資源越來越少,能換取資源的工作便也越來越搶手。

    劉姨沒關系,沒人脈,便被擠掉了,沒了收入,除去做零活,也只能割肉賣肉。

    有人勸她把孩子賣去甲板,她不愿意,不管因為是可憐孩子,還是因為對摯友的承諾,她都不愿意,于是一步一步,到了今天。

    “人總要有除生命之外,更看重的東西,才能叫活著。”

    謝長生目送這對養母女離開時,一個瘦高個兒的男人走進這條過道,低低的聲音從謝長生背后傳來:“不是只有男人才懂一諾千金。”

    謝長生轉頭,瘦高的男人抬起手,在隱蔽處打了幾個復雜的暗號。

    是英山。

    沒想到這次她找到的軀殼是這樣。

    謝長生看了她一眼,帶著她進了艙室。

    “不是說好了不救嗎?”

    英山進來便問。

    “救人不救世。”謝長生回答。

    這是他在開門前就已經想好的應對。

    英山卻搖頭:“救了,哪怕就像剛才一樣,只有一個兩個,可一旦打開這個口子,三個四個,五個六個,乃至一幫、一群、一個世界,也都是遲早的事。因為你在這里的能力就不是只能救一個兩個。”

    “而且我提醒過你,救世面板雖然有潘多拉的影像,但既然出現在這里了,就屬于魔盒游戲的一部分,不要試圖欺騙魔盒,你是很難鉆到它的漏洞的。”

    第二輪時,謝長生在懷疑救世有問題后,其實就嘗試過鉆漏洞。中期他突然躲到幕后,讓別人去打喪尸救世,自己背后干預,就是他鉆漏洞的操作。但失敗了。

    這樣做,依然會推動他的救世進度。

    謝長生看向她:“試試吧。”

    “‘救’是錯,會落入陷阱,可‘不救’就一定是全盤否定,誰都不救嗎?如果我真能坐視明明可以救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催眠自己這只是NPC,死就死了,那我就真的不再是我了。”

    “丟了自我,這場最終之戰,我還能成功嗎?”

    謝長生在看到那對養母女時,看到自己面對她們的掙扎時,便恍然意識到了這一點。

    “救人不救世,就是我要在這一輪嘗試的答案。”他道。

    “你會很痛苦,”英山嘆息,“最終之戰或許真的是很有針對性……這里沒有硝煙,卻是最殘酷的戰場。”

    “戰場上,慈不掌兵,可你偏偏是醫者。”

    第575章  這也是陵園特意準備的嗎?

    醫者。

    是的, 謝長生是醫者,所以在第三輪之后的日子里,他便只做了一個醫者。除此之外, 一件多余的事沒有。

    于是, 這個全球變暖、洪水泛濫、海洋吞沒陸地的末世, 直到謝長生垂垂老矣,也都還沒有結束。

    一艘艘方舟上, 醫療水平雖因謝長生的干預提升了,資源也豐富了,可人們依然生活在苦難中,看不到盡頭。

    人均壽命太短,謝長生不到六十就已經行動困難,無法再去其他方舟行醫了。

    當年的小女孩林琳成了他的徒弟,代替他外出, 偶爾回來, 會給他講其他方舟的事情, 但卻從來不講人們對他的夸贊與崇敬。

    因為謝長生不愛聽, 也不敢聽。

    英山評價他:“虛偽、擰巴。”

    六十三歲時,謝長生被抬到甲板上, 進了監護室,奄奄一息。

    整個第三輪, 數十年過去, 他已有了很多新的線索, 新的猜測。死亡到來的那一刻, 他緊緊盯著沉寂了許多年的救世面板。

    氣息消散, 心跳僵停,在謝長生這具軀殼正式死亡時, 救世面板的血字終于發生了變化。

    “經檢測,確認玩家自然死亡,救世第三輪宣告失敗。

    自動投放開啟……

    即將進入救世第四輪:迷霧降臨!”

    沒有卡住,也沒有其它任何意外,謝長生的精神體被抽離出來,從第三輪離開,自動投放進了下一輪。

    而與先前的兩次不同的是,這一次的抽離投放過程,謝長生不是清醒的,而是處于一種似生似死的混沌感中。

    在這混沌里,他好像做夢一般,以一個光怪陸離的視角,看到整個第三輪和即將抵達的第四輪的世界都變了模樣。

    所有熟悉的、不熟悉的、認識的、不認識的人身上,都出現了一種灰濛濛的光暈,更有甚者,頭頂還出現了模糊的血條,就仿佛這輪回世界的帷幕在他面前陡然褪去了一層,露出內里的本質,告訴他,這所有鮮活的人都真的只是一款生動逼真的游戲里的NPC,虛幻而疏離。

    謝長生感受到了一種很淺淡,但卻真實存在的隔膜。

    這似乎正同他的某些猜測吻合。

    可答案,當真就這么簡單嗎?

    ……

    寧準去往公海看護區的時間被定在了金秋九月。

    海外的God實驗室雖早已被寧準轉給了副手,可也仍認他當老板,對這從居民區搬到療養院,又從療養院放逐公海的待遇表達了強烈的不滿。研究所和處里也有意無意地拖延了一陣,再加上療養院的魔盒玩家時不時鬧事,雜七雜八的意外多,這前往看護區的時間便一拖再拖,到了十月。

    十月十日,是黎漸川的生日。

    寧準打算去陵園給他慶個生。

    到了療養院后,他就沒怎么外出過,只在最開始的時候經常去看黎漸川,只是每次出去明里暗里都是一堆人,興師動眾,緊張兮兮,所以后來,他就去的少了。

    陵園里,埋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堆沒有靈魂的物質。

    他一個講科學的,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

    他自認對此沒什么執念,但他馬上就要去看護區了,公海遙遠封閉,回來的日子沒誰知道,走之前,總要再去看看。

    他為此做了很多準備。

    蛋糕、鮮花,當然是必備的,除此之外,他還寫了很長很長的信,自己做了飯,并帶了很多很多電子紙錢。

    各樣東西塞了滿滿一后備箱。

    盧翔溜達過來時檢閱了一番,下達重要指示:“這蛋糕有點大吧,你和老黎倆人吃得完嗎?需不需要我那天送你,幫個小忙?”

    寧準用一個優雅的滾字拒絕了他的熱心幫助。

    十月九號,寧準洗了車,到十月十號這天,他起了個大早,拿了通行證,開車出門。

    然而,別說伏定山,療養院他都還沒出,就被攔下了。

    “寧博士,是看護區的特勤。”

    門衛的聲音從對講機里傳出:“他們說是來接您過去公海的,已經到了幾天了,只是日子還沒到,就一直沒過去找您,現在看您要出門,就突然出來了,這不明擺著覺得您要跑,不信任您嘛……”

    寧準隔著車窗,望向那幾個表面身穿便服,實際卻應該是全副武裝的人。

    他們阻了大門,正從欄桿那邊走過來。

    為首是個娃娃臉的年輕男人,到跟前,禮貌地鞠躬,敲了敲車窗,未語先笑:“寧博士,可以談談嗎?”

    寧準沒有下車,只降了車窗。

    “什么事?”

    他半抬起眼,表情疏淡。

    娃娃臉男人在胸口一劃,亮出電子證件:“打擾您了,我們是多國聯合建立的公海看護區的接應特勤,是被派來華國,接您進入看護區的。我叫向箏,也是華國人,是這次行動的隊長,我知道您的事跡,非常崇拜您,這次任務也是我主動申請來的……”

    寧準打斷他:“不好意思,向隊長,我還有事要出門,你的敬仰之情可以等我回來后再聊嗎?”

    向箏笑容不變:“我們看過您的通行證申請,您是要出門去陵園,看望自己的愛人?”

    “對。”寧準道。

    向箏道:“我們知道您一向配合各方面的工作,也不擔心您趁這次外出機會逃走,只是規則所限,如果您一定要在這個時候出行,我們希望您可以允許我們隨同,并且……戴上這個。”

    他抬手,拎起一個特殊材料加無縫玻璃密封的小箱子。

    箱子打開,里面躺著一只帶有雙翼的銀白色腕表。

    “實驗品?”

    寧準沒有用精神去感知,但只看模樣和封閉手段,也能知道這八成是一件實驗品。

    “對,”向箏笑道,“它叫‘修普諾斯’,并不具備任何主動攻擊性,屬于監測防御型實驗品,只會在佩戴者精神力量失控、能量磁場異常時發揮作用,令佩戴者陷入睡眠。如果沒有什么意外發生,它就只是一件普通飾品,不會給您造成任何妨礙。”

    “修普諾斯,睡眠之神,倒也貼切,”寧準目光淡淡,打量那只銀白色的腕表,“副作用呢,或者說限定條件,是什么?”

    向箏道:“需要佩戴者心甘情愿戴上它,并在它發熱時以精神能量喂養。條件不難,但我必須向您解釋清楚的是,‘修普諾斯’一旦佩戴,即使斷臂也不能摘除,它會轉移向其它任何它可以出現的部位,不會輕易放棄佩戴者。唯一的可以將它摘除的情況,就是佩戴者死亡。”

    寧準道:“你們倒是坦誠,就不怕我不戴?”

    向箏笑得謙卑:“那是您的自由。我們從未想過欺騙您。”

    寧準也一笑:“不,是你們從未想過,我會拒絕。”

    向箏慚愧般微微低頭。

    但他身后,來自公海的特勤們卻都不著痕跡地改變了姿勢,肌肉緊繃,蓄勢待發。

    遠處,圍墻與大門附近的安保人員都似有若無地投來了目光,小吃街上的攤販和行人都看似尋常地移動著,有人隱蔽地打了一個手勢,寧準認識,那是給狙擊手的信號。

    這是風和日麗的一個秋日早晨,天高地闊,金葉颯颯,萬物祥和,寧準不想破壞。

    于是他伸手,勾起了那只腕表,套在了左手的手腕上。

    腕表自動調節長度,收攏閉合。

    寧準非常自然地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新表:“快八點了,去陵園的路不近,可能還要堵車,就不要在這里再耽誤時間了,向隊長,你說呢?”

    向箏收起箱子,笑容燦爛,向后退開一步:“不敢耽誤寧博士時間,您先行,我們隨后。”

    寧準沒再說什么,升起車窗,油門一踩,出了大門。

    還沒離小吃街,后面便有三輛車跟了上來,寧準恍若未覺,以慣常的速度和路線,緩緩下山。

    伏定山距離黎漸川安葬的陵園確實不近。

    寧準繞了路,避開了市中心的早高峰,趕到時,也已經將近上午十點了。

    到陵園附近,路過中心大道,正在找停車位時,寧準發現路上呼嘯而過了幾輛警車,卻不是像他之前幾次過來一樣,往陵園而來,而是正從陵園離開。

    寧準定睛看了兩眼,發現這些警車里都滿滿當當坐了人,有的似是還在爭吵。

    這不同尋常的一幕讓他嗅到了些許意外的氣息。

    寧準繼續尋找車位。

    十月十號,挨不上任何需要祭拜掃墓的年節,可陵園附近卻不知為什么停滿了車,以前很好找的車位,現在寧準繞了一大圈,竟然都找不到一個。沒辦法,寧準只好把車停去遠些的地方,再拎著兩大袋東西走過來。

    向箏等人跟著他,也在這里停了車。

    其余人散開了,只有向箏和一個高個子的少年過來,幫忙給他拿東西。

    寧準也沒拒絕,權當有了倆跟班,帶著他們從陵園的側門進去,穿過常青不凋的蔥郁松柏,去尋黎漸川的墳墓。

    只是走著走著,寧準忽然覺出些不對來。

    他腳步微頓,看向途徑的一些墓碑。

    陽光直射,卻沒有完全曬干這些墓碑身上的水痕。它們半干不干,還有些潮濕。

    察覺到這一點后,寧準抬頭,放眼望去,發現陵園里這片區域的墓碑好像都是如此。

    這片區域埋的大多都是魔盒玩家。

    “昨晚到今天,應該都沒有下雨吧?”

    寧準道。

    他微微湊近,低頭觀察附近的一座墓碑。

    少年腳步欲抬,卻被向箏一個眼神阻止。

    “沒有,這些墓碑應該是陵園特意清洗的吧,”向箏笑著說,“近期看護區開放,要轉進去一批人,不少魔盒玩家離開前都會想要來看看故交,秋天塵土多,太埋汰也不好。”

    寧準沒說話,像是接受了這個說法。

    他從陌生的墓碑前離開,留下了一束花。

    很快,穿過林立的墓碑,寧準見到了黎漸川。

    他藏在黑白色的相片里,對著他笑,軍裝制服的扣子恰好卡在喉結下,好像隨時都會被他的笑聲帶出細細的震顫。

    但也只是好像。

    他不會再有笑聲,那顆金燦燦的制服扣也不會再有任何震顫。

    他與它都凝固在了過去的時光里,不存于現在。

    寧準半蹲下來,手指劃過他的發梢,臉頰,領口,最后徐徐垂落,停在墓碑邊緣的一處陰影縫隙。

    那里有片殘留的紅色。

    像是紅漆。

    仔細分辨,還帶一點新鮮的、臟污的痕跡,躲在死角,未被清理。

    寧準捻起那點腌臜,仔細分辨著,神情認真得仿佛在研究什么獨特的大腦切片。

    “紅漆、爛泥、臭雞蛋……”

    他輕聲道:“這也是陵園特意準備的?”

    第576章  我要帶他走。

    “寧博士……”

    少年向前一步想要解釋。

    向箏卻臉色驟變, 拔槍的同時將他一拉:“退后!”

    話音未落,一股無形的、強橫無匹的精神力量突然爆發,以寧準為中心, 席卷整個陵園。

    附近的能量監測器拉響刺耳的警報, 貫徹晴空, 驚起無數飛鳥。

    自魔盒離去,魔盒玩家回歸日常生活, 類似的監測裝置便開始安裝,大街小巷,隨處可見。最初還有一些魔盒玩家聯名抗議,后來被說服,大家就都習以為常了。

    寧準也以為自己早就已經習慣了。

    可現在,聽著這成片的、尖銳的爆鳴,他才知道, 它們是如此的吵鬧, 如此的令人厭惡。

    腕上, 扣上沒多久, 剛被體溫暖熱的“修普諾斯”震動著銀白色的翅翼,試圖以無可抗拒的睡意來將他拉入完美的夢鄉。

    可卻沒有成功。

    歸根結底, 它只是一件被叫作“修普諾斯”的實驗品,而非“修普諾斯”。

    “寧博士!”

    向箏艱難地喊出聲:“控制你自己, 冷靜下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承認, 我們確實是有事隱瞞了你, 但那只是一群腦子有問題的家伙, 被網絡上一些胡言亂語帶偏了, 分不清是非,才做出這種事……”

    他掩著少年。

    兩人頭上都頂著一個半透明的、水母一樣的奇怪頭盔, 似是科技與實驗品的結合。

    他們以此削弱了寧準的精神力量給他們造成的影響。

    沒錯,僅是削弱,而非抵擋。

    這從他們猙獰的面容、僵硬的軀體和時不時就會突然失焦一下的眼神便能清楚看出,他們的大腦仍無法擺脫寧準爆發的精神漩渦,即使寧準的精神力量已在過去將近一年的時間里流失太多。

    “寧博士,我們不是有意隱瞞你,只是擔心你的身體和精神狀態!黎將軍也是英雄,我們怎么可能去侮辱他,肇事者已經被抓了,華國的法律一定會公正地處置他們!”

    少年也竭力地喊著。

    他和向箏握槍的手都在難以控制地發抖,無法扣下扳機。

    事實上,就算可以,他們也不想扣下扳機。因為槍一旦響了,事情的性質就徹底變了。

    寧準對他們的動靜置若罔聞。

    他眼里并沒有他們的存在。

    與狂暴地幾乎要吞沒整個陵園的精神能量不同,寧準面上的神色始終是平靜的。

    他平靜地在口袋摸索,取出紙巾,平靜地垂眼,一點一點擦拭墓碑與附近那些殘留的污痕,又平靜地拿來蛋糕,在明晃晃的日光下點起蠟燭,并傾身在那張黑白雙色的照片上落下一吻。

    “哥,二十七歲,生日快樂。”

    瘋狂的警報聲里,寧準的聲音又輕又淡。

    就像身前那簇被白晝壓了光輝的生日燭火。

    “說來也奇怪。”

    他望著那簇燭火,微微躬身,將它藏進自己的影子里:“我陪你過的生日,不論真假,過去總是沒個消停,原本以為這一次總該是平靜的、安然的,可最后卻還是這樣……”

    “挺沒意思的,對吧?”

    像是疲累,又像是無奈,他的嗓子里飄出一聲嘆息般的自嘲。

    “前段時間……老師出院,來看過我,問我是不是還會經常夢到你,還會經常覺得這個世界如曾經的愿望世界一樣,是虛假的。我說不會了。老師虛著眼睛看我,不相信。”

    “但這次,我真的沒有騙他。”

    “我已經很少會夢見你了,也很少去懷疑這個世界了……”

    “剛回來的時候,就算鎮靜拉到最大劑量,我只要閉上眼睛,也依然會看到你,看到你們。”

    “你坐在火鍋店靠窗的位置,敞著一副長手長腳,腦袋撇向窗外,一會兒望一眼,是在等我……謝長生劃著屏幕點菜,沈晴自告奮勇去打蘸料,一共四碗,他兩手拿不下,就在頭上頂了一碗,用貓耳護著,背后還豎起貓尾,小心翼翼托了一碗……”

    “真的一看就是夢,真實世界怎么會有人類長出貓耳貓尾?真實世界……你,你們,又怎么會還活著?”

    “都是夢。”

    “但都是很好的夢。”

    “我醒不過來……”

    寧準眼含著燭光,依在墓碑前,如跪在日光下懺悔剖白的罪人。

    “我不止一次懷疑這一切都是假的。我做過最合理的猜想,就是我其實仍在最終之戰里。我落入了最終之戰的某個陷阱,在某一刻被改變了記憶或認知,來到了這個虛假的世界。”

    “我四處搜尋線索,窺探細節,想要找到證據證明這個猜想……”

    “但……我失敗了。”

    “打敗我的,不是那些驚濤駭浪,也不是什么幽囚壓抑,而是一件非常尋常的小事……”

    “我和你說過嗎?忘記了……抱歉,我的記性變差了。總之,那天是個休息日,我做了做家務,換洗了床單。洗完,在陽臺晾衣服,我展開床單,掛上去,手掌摸到床單的時候……那種甩干了,卻依然存留著潮濕的觸感,一下子就讓我……讓我醒了過來。”

    “什么是真實?”

    “即使再怎樣自欺欺人,我也要承認……”

    “陽光落在臉上的微熱,細雨撲來的寒涼,云朵的形狀,風煙的味道……老人臉上笑起的褶皺,孩童眼里閃動的光影,星軌的移動,地球的溫度……視覺、嗅覺、聽覺、味覺、觸覺,這一切的一切,大到對宇宙的觀測,小到對螞蟻的觀察,都是真實的。”

    “是的,真實的,我知道。”

    “可是……這里沒有你,又怎么能算作真實?”

    一聲艱澀惶然的話語。

    寧準的眼顫動著,猝然垂了下去。

    盈滿的燭光從他眸底落了下來,蜿蜒滑動,無聲流淌。

    “很多事,我都不在乎,不計較,可無論如何,他們不該這樣對你……”

    他壓在墓碑上的手指一根一根收緊,手背青筋繃起,似匍匐了血青的蛇。

    “修普諾斯”的雙翼震出了殘影。

    下一刻。

    “砰砰砰——!”

    陵園附近所有尖嘯的監測器在同一時間全部爆炸,警報聲戛然而止。

    向箏與少年再支撐不住,虛軟栽倒。

    少年雙眼空洞,呆滯著趴在地上,已經完全沒了意識。

    向箏表情如惡鬼,還在掙扎著去拿槍,只是手卻不聽使喚,一把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寧、博士……不要……一錯再錯……”

    寧準如未入耳,只低頭吹熄蠟燭,扶著墓碑起身,來到墳墓一側,精神力量輔助,讓他猛一用力,便硬生生將雙手插入了壘就墳墓的磚塊縫隙。

    “你……你瘋了!”

    向箏看出了他的意圖。

    “他已經死了,你這是……想驚擾他的安寧嗎!寧博士……冷靜下來!一級警報拉響,這里已經……被圍了,你的精神力量是很強,可你能帶他去哪兒?你們……走不了……”

    向箏嘶喊。

    寧準沒有應答。

    他的手掌在強硬扯開磚塊時,就已經血肉模糊,翻出白骨。

    他恍若未覺,半跪下來,用力挖著這座澆筑嚴實的墳冢。

    他挖得混亂,完全沒有章法,磚塊被一塊塊掰開、扯下,泥土裸露出來,血水、肉泥與咸腥的土壤混雜,撲染在他的身軀與衣褲上。

    他渾不在意,只越挖越快,越挖越急,越挖越瘋狂,好像他的愛人就因著這樣一面墻與他相隔,他迫不及待鑿穿它,與他重逢。

    直升機低空盤旋的聲音傳來。

    狙擊槍的紅點掃過,點落在一片泛黃草葉的尖端。

    寧準跪伏在墳冢上,滿身泥污。

    很快,他摸到了那方厚重的盒子。

    他一點一點將它抱了出來。

    “寧博士!你……會死的!收起你的精神力量……你不能帶走他!”向箏想要爬動阻止,卻根本無法做到。

    寧準低頭,掃去盒子上的泥土。

    這是他第二次將他的骨灰抱在懷里。

    第一次是黎漸川的葬禮,他以未亡人的身份抱著它,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

    他一度以為自己會死在那條路的盡頭。

    可很不幸,他還活著。

    “寧博士,我是封肅秋!”

    頭頂的直升機上傳來熟悉的聲音,由擴音器播放,被秋風吹得散亂:“處里已經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我們非常抱歉,沒有守護好所有犧牲玩家的身后安寧……”

    “我知道,怎樣的道歉都彌補不了你們作為家屬受到的傷害,你有什么條件,都可以提出來,我們都可以談……”

    “如果可以,請先將精神力量收回,陵園附近還有一些來掃墓的人,和聞訊趕來的媒體,他們都是無辜的……”

    封肅秋作為黎漸川的好友與上司,是這里最有資格與寧準打感情牌的人之一,但他沒有。

    這終于令寧準抬頭,投去了一眼。

    這一眼非常平靜,卻平靜得令人心顫。

    “我要帶他走。”

    寧準道。

    他的聲音不大,但因精神能量的擴散,直升機上的人都能清楚聽見。

    封肅秋沉默了片刻,擴音器里的聲音辨不出情緒:“你要帶他去哪兒?”

    “如果我說,要帶他去荒無人煙的地方,隱姓埋名,獨自生活,你們會怎么做?”

    “將我擊斃嗎?”

    寧準似是好奇,似是隨意地發問著。

    他滿手是血,衣衫單薄,抱著黑色的骨灰盒,微微仰著頭。

    秋風與秋日皆落在他的眼中。

    他的目光像是穿透了那架直升機厚重的特殊金屬,直射其內里。

    “當然不會。”

    封肅秋答得毫不猶豫,答完,一頓,遲疑兩秒,又好似堅定了什么一樣,不顧直升機內陡然而起的憤怒聲音,徑自道:“如果你真的想要這么做的話,處里一定……”

    “看護區。”

    寧準打斷了封肅秋的聲音。

    “……什么?”封肅秋頓了一下,似乎沒反應過來。

    寧準垂下了臉,忽然有些意興闌珊:“你們不是讓我去公海看護區嗎?我要帶他走,帶他一起去。”

    “還有華國境內埋葬的所有魔盒玩家,只要他們的家屬愿意,我都要帶走。這就是我的條件。”

    直升機上忽地一片沉默。

    他們似乎沒想到,寧準鬧出這么大陣仗,就是為這么一個要求。

    擴音器里傳出砰的摔打聲,夾雜著封肅秋和一些人的模糊聲音:“你們……欺人太甚……”

    “他這是以退為進……難保不是在耍心機!”

    “先答應他……”

    “他的力量竟然還這么強……”

    一道刺耳的電流音后,封肅秋的聲音再次傳來:“我們答應你的條件,寧博士,請收回精神能量。”

    寧準沒答,只是邁步,抱著骨灰盒向外走去。

    而隨著他的行走,直升機上飚紅的能量值開始徐徐回落。

    地面上,向箏從瀕死的邊緣回歸,重新獲得身體的控制權,收回了掐住脖頸的手。一旁的少年抽動了下身軀,僵直的眼球微微一顫,亮起了光芒。

    寧準穿過松柏夾道的大路,來到了陵園的大門口。

    這里躺滿了堵門的媒體和圍觀的普通人,他們在恢復,僵硬地轉動著眼珠,追著寧準血色的影子。

    有誰的手機夾在那些長槍短炮中間,掉在地上,屏幕沒關,播放著社交平臺上的新鮮事。

    諸如“魔盒玩家”、“陵園”、“潑糞”等字眼,被格外大聲地強調著。

    “如果我也已經死了,躺在了里面,我是不在意他們做的那些事的。人死如燈滅,生前身后,哪有那么多需要在意的?”

    寧準與黎漸川私語。

    隨著精神力量的回收,特勤進入,警笛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但偏偏我還活著,所以我是真的真的很想殺人。”

    寧準詭艷的眼瞳蘊著血紅的色彩。

    他撫上懷里的盒子,似是在從中尋求安寧。

    “可我又太過清楚,即使是將他們全都殺光,我們也不會自由,不會快樂。”

    “況且,他們真的該殺嗎?”

    “人類就是這樣的物種,我們不是早就已經知道了嗎?”

    “理智有時候也是一種挺惡心的東西。”

    “哥哥會生氣嗎?我的那個條件,不管他們答不答應,都算計了他們。可我是真的很生氣……不殺人,小小地報復一下,沒關系吧?”

    “網上那些人說得其實很對,也許死在那場最終之戰里,才是我最好的結局。”

    “可惜,我錯過了。”

    秋日的長空掠過一行北雁。

    青年靜靜望著,一雙眼微闔,似桃花凋落。

    第577章  他答應過他們,會守護這來之不易的安寧世界。

    “你這又是何必……”

    裴慧笙坐在輪椅里, 嘆息搖頭。

    寧準靠在對面,拎著壺,給老師與自己沏茶:“泥人尚有三分火氣, 圣人也會鳴鼓攻之。老師, 您的學生頑劣, 早就算不得什么好東西,您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跟老頭子我還要陰陽怪氣?”裴慧笙冷冷瞥他, “我知道,陵園的事錯不在你。但既然你很早就作出了決定,也并不打算違背,最后何必還要提出那樣一個條件?”

    “那會讓你的路更加難走!”

    北地的秋多晴日,唯有今天是陰雨。

    寧準饒有興致地搬了茶具來,在伏定山療養院的小院里抱著骨灰盒賞雨品茗,似是對外界的狂風暴雨毫無所覺。

    此時距離觀瀾湖陵園事件已經過去整整一周了。

    在做過第不知多少次精神檢測后, 小院終于被再次開啟, 準予探視。而來這里探視的第一個人, 便是裴慧笙。

    他自魔盒離開后, 便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枯槁衰老下去,好似過去多年的勞累虧空, 在一夕之間抽干了他的生命。他老得驚人,從當年爬長城都不帶喘的矍鑠老頭, 變作了行走都費勁的孱弱病人。

    這樣的老人是見一面就少一面的。

    寧準心里明白, 即使知道要挨罵, 也還是舍不得不見。

    “一個簡簡單單的條件而已, 有什么不能提的?”寧準道, “我一沒要肇事者全家陪葬,二沒要以此來試探我和魔盒玩家底線的某些派系以死謝罪, 如此手下留情,還有人得寸進尺,不高興?”

    “簡簡單單的條件?”裴慧笙接過寧準遞來的茶碗,“你是知道他們看得懂你的算計。”

    “陵園的事,論情論理,你都是受害者,就算失控爆發,鬧出大事來,也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可你偏生沒有。”

    “架出那樣大的陣仗,卻只提出了這樣一個條件。有人笑你雷聲大雨點小,已被馴化成了窩囊廢,不足為懼了,有人說你只是裝裝樣子,實則沒有那么氣憤,只是借機生事,暗藏陰謀。”

    “但實際上呢?”

    “一箭雙雕。”

    裴慧笙的眼珠已渾濁太多,可當它轉動著視線落在寧準身上時,卻依然充滿智慧,透徹分明。

    “在明顯占情占理、被逼急了眼的情況下,還甘為大義自縛臂膀,一退再退,這樣的行為,只要對魔盒玩家偏見不深,還有點良心的人,就不可能不為你委屈,不為你憤怒。”

    “鳥盡弓藏,卸磨殺驢,英雄的悲劇落幕,是很多人都忍受不了的。你一個人的委屈、憤怒,或許只能帶來一場殺戮,什么都改變不了,可千千萬萬人的委屈、憤怒則不然。”

    “你……想改變什么?”

    茶碗碰蓋,叮咚作響。

    寧準沒答裴慧笙的問題,只垂眼拂去旁座骨灰盒上沾染的水霧,道:“老師慧眼,這是我提出那個條件的原因之一。之二,也簡單,就是想嚇嚇他們。核彈最令人恐懼的時刻,就是爆炸前,不是嗎?”

    裴慧笙道:“帶走所有玩家的骨灰,會把太多還活著的玩家綁到你的船上。你本來就是很多玩家的精神領袖,之前他們或許對你有所失望,但這一次卻不一定。”

    “這樣的情況下,讓你們去看護區,他們便怕你會裂土封王,讓他們如鯁在喉,可不讓你們去,他們卻又不愿意。而且,他們最擔憂的,是你提出這個條件的更深含義,是否是真有了其它想法。”

    “對已逝玩家的憐惜是火,對你的惡意揣測是冰,冰火相沖。上頭那些派系、聯盟維持在表面的平和、拉扯無法再繼續了,還沒處置你,自己內部說不得就要打上頭破血流的一架。”

    “你這可不是簡單地想嚇嚇他們,而是戳到了他們肺管子。”

    寧準扯了扯嘴角:“老爺們的肺管子也是脆弱。”

    裴慧笙嘆氣:“裹挾人心,威懾威脅……他們不會任由你這么算計他們。我來之前讓斐然去打探過了,聽說國際維和聯盟那個專為魔盒玩家設立的審判庭,可能會因觀瀾湖陵園事件重開。”

    “審判庭?”寧準微微揚眉,“聽說那地方融了些現代陪審團制度,會開公投,決定玩家有罪無罪?”

    “過往的例子的確如此。”裴慧笙道。

    寧準道:“那我可一定要去看看了。我也很好奇,究竟是投我有罪的人多,還是投我無罪的人多。”

    裴慧笙瞪他:“當然無罪!你又沒殺人,連傷的都寥寥無幾,哪來的罪?”

    “未被徹底馴化的強大,本身就是罪,”寧準道,“說起來,老師,你當時接到消息的時候,是真的不擔心我已經犯下大錯,殺了無辜之人嗎?”

    “不擔心,”裴慧笙道,“我知道你對黎小子的感情,一時見他墳冢被辱,你憤恨驚怒,失控爆發,再正常不過,但要說你真殺了無辜之人,我是不信的。”

    “不過,處里說公海那邊的特勤在你失控時,都已經做好把肇事者都帶來,讓你殺人發泄的準備了,卻沒想到,你輕而易舉就被安撫了下來,用一個條件把矛頭轉向了上頭……”

    寧準道:“我是很想殺人,但什么人該死,什么人不該死,我還是分得清的。公海那幫家伙,想算計我,癡人說夢罷了。”

    裴慧笙注視著自己這個最讓人捉摸不透的小弟子,頓了片刻,道:“審判庭的事,在你的算計里嗎?”

    裴慧笙神色認真:“你究竟想要什么?”

    “離開研究所時,你作下的決定……后悔了嗎?”

    “老師,”寧準抬起了眼,“你什么都不用擔心。我眼前只有這一條路,無論如何都會走下去。只是這一次的事讓我意識到,過去幾個月的走法不太適合我。”

    “我可以趴在爛菜葉子里,長在爛泥堆里,怎樣都無所謂,但他,還有他們,都只該被鮮花簇擁。”

    “所以,我要換個走法。”

    裴慧笙同寧準對視著。

    那是一雙死水一般的眼,不見往昔半點的春日桃花色。

    裴慧笙心口沉悶。

    “玩弄人心,如玩火自焚……”裴慧笙沉沉地嘆出一口氣,“老師已經一大把年紀了,半截身子進土,管不了那么多了,但是……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后悔了,就來找老師。”

    “老師不會害你。”

    水汽與茶霧撲了寧準滿面。

    他掛著笑,沒有應答。

    傍晚雨停,寧準送走裴慧笙。

    探視權解禁的同時,寧準的行動也不再被拘束于一座小院了。雖然暫時不能出入療養院,但在療養院內轉轉還是沒有問題的。

    照舊是從大門口一路走回來,這一次,寧準收到了比往常還要多上數倍的零食禮物。

    有小護士滿懷愧疚與憐愛地給他塞了一大袋子堅果,小聲對他說,以前雖然敬佩他,喜歡他,但內心深處還是害怕的,總覺得他有一天會失控,會傷害他們,投喂他也更多的是想拉好關系,讓他對自己留個友好印象,目的不純。

    直到觀瀾湖陵園事件,他們才知道他是真的好玩家,發生了那樣的事,都沒怎么樣,只是精神力量失控,弄暈了幾個人,醒來也都沒事。

    過去還真是他們誤會了他,太小人之心了。

    “抱歉啊,”小護士撓著頭,“以后……以后我們認真做好朋友吧!還有,請節哀順變吧,寧博士,黎將軍如果泉下有知,也一定希望你過得開心幸福……”

    “謝謝。”寧準收下了禮物與安慰。

    善意、惡意,親近、疏離,其實也挺簡單的,對吧?

    “對了寧博士,前兩天療養院瘋了一個玩家。”小護士忽然想起來什么般,說道。

    寧準知道她不會無緣無故提起這個話茬,便看向她,沒急著離開。

    小護士繼續道:“瘋一個玩家,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就是……這個玩家有點不一樣。”

    “他發瘋的時候,正在食堂吃著飯,突然就抽搐著倒在了地上,然后不等周圍的人急救,他就又跳起來了,朝你住的小院那邊沖,嘴里還喊著你的名字,喊著什么最終之戰沒結束,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我們去抓他,還沒抓到,就看到他突然一個打滑,栽在了地上,腦袋磕到臺階,死了。”

    “他還是第一個因為發瘋走路撞到,意外死掉的玩家……”

    小護士眼珠轉動,似是在邊說邊留意寧準的表情。

    但寧準沒什么表情。

    他只兔死狐悲般輕嘆了口氣:“注意好大家的精神安撫吧。”

    “會的,”小護士點點頭,“醫療部打算成立心理專研小組,把各類臆想癥狀分類一下,專門安撫解決。有這種覺得最終之戰還沒結束、世界是虛假的、魔盒游戲還存在的癥狀的玩家不在少數,應該會有一個專門的小組建立的。”

    “那就好,”寧準頷首,“麻煩你們了。”

    小護士扯開笑臉:“應該的。”

    寧準也笑著擺手,同小護士告別。

    ……

    半個月后。

    寧準前往國際維和聯盟的審判庭,公開身份,接受審判。

    審判過程全球直播,陪審團分現場代表與直播大眾,整個審判過程共有六十億人觀看,其中四十八億人參與了陪審公投——這對于經歷過一場殘酷世界大戰的地球來說,已經是絕大多數的人口了。

    公投結果當場公開,超過三分之二的票數認為寧準失控傷人情有可原,支持當庭無罪釋放。

    寧準一雙桃花眼潸然垂落。

    他對著鏡頭深深鞠躬,似是滿懷感激,誠懇認真。

    后來有媒體報道稱,國際維和聯盟的解體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這一滴眼淚,一個彎腰。

    誰都不該低估寧準的影響力。

    他曾是他們的救世主。

    之后數月,魔盒玩家的風評開始好轉。

    曾經一面倒的抨擊漸漸不見,人們看到了那些失控傷人的玩家,也看到了那些努力生活,甘愿為和平與安寧畫地成牢的玩家。

    世界上從沒有哪個群體是純然的好,或純然的壞。

    因輿論的變化,上層的博弈也出現了一些改變,處里被壓了許久的提議通過,玩家特勤隊成立,將開始嘗試一定程度的玩家自治管理。

    各大療養院逐步解禁,部分正常玩家經檢測被放歸日常生活。

    馬路上,汽車電臺播放的新聞不再對魔盒玩家的存在一味危言聳聽。

    街道邊,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的大爺大媽不知何時大膽地扯住了一個魔盒玩家,和人討論起了相親問題,爭相給人介紹自家的小閨女大侄子。

    無論是網絡上,還是現實里,人們似乎都在逐漸接受著曾經或好奇、或向往、或害怕、或崇拜的魔盒玩家們。

    曾經躲在陰影里質問寧準的李冰也成了特勤隊的一員。

    寧準回了研究所上班,一次李冰與他相遇,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不由帶著怒氣問他:“既然你早就知道怎么才能讓玩家和普通人和諧相處,怎么不早這么做?”

    寧準轉頭看他:“‘他們在溫水煮青蛙’、‘他們要我們死’……”

    李冰臉色一下通紅:“你、你重復我的話干嘛?公開處刑啊,記性還怪好的……”

    “不,”寧準笑了下,笑意卻不達眼底,“不是處刑你,恰恰相反,我一直都覺得你說得很對。”

    李冰愣住:“什么?”

    寧準卻沒多解釋,只徑自向前,指尖習慣性地撫過頸間的小小瓷瓶。

    黎漸川被灑去了山川海洋之間,帶著他的眷戀一同離開,現在剩余的,只有這瓷瓶內的一點念想。

    他答應過他們,會守護這來之不易的安寧世界。

    這條路,他原先走著,是順著大多數人類的想法,和安寧社會的發展趨勢,除一條“人類不可傷害正常玩家”的底線外,事事都不計較。

    可后來,他發現自己錯了。

    所以,還是這條路,他又換了個走法,化被動為主動,由被推著走,變成引導著大多數人類,順著他的想法走。

    在這個走法里,一切似乎都在奔著和諧與圓滿而去。

    只可惜,這和諧與圓滿只是一時的假象。

    異類從來都不為大多數所容。

    斗爭才是人類的本質。

    這是寧準三歲時就懂得的道理。

    “人心反復,”寧準捧起小小的瓷瓶,“我死后,誰人毀譽都隨意,但只要我還活著,就要看到鮮花與贊美。”

    第578章  母體。

    “寧準?”

    程鏡驚訝。

    這斜地里突然插來的信號將黎漸川驚回了神。

    他迅速壓抑住自己那火山噴發般洶涌灼燙的情緒——它們幾乎完全吞沒了他的“核”, 令他的“核”似冰雪脆弱,有種即將消融的錯覺——它們是由那簡單的兩個漢字帶來的。

    “寧準……”

    黎漸川以信號遮掩著自己的異樣,扯住程鏡:“這個人, 你認識?”

    程鏡, 不, 準確來說,現在該叫他屬于信號生命的新名字, 程煙亭。

    程煙亭當然察覺到了黎漸川那一瞬間無法掩飾的瘋狂情緒。

    這樣的情緒出現在其他任何一個信號生命身上都不會讓他驚訝,因為他們需要激烈的情緒,也總是放縱激烈的情緒。

    但黎漸川不同。

    他從來都是平靜的,如從不會起風浪的深海。即使再多人類與信號生命勸說他,激烈的情緒才是正確的,才有好處,他也依然我行我素。

    他就像在紅塵濁浪里硬守著清規戒律蹚行的苦行僧, 吝嗇于為所有風景付出喜怒哀樂。

    所以, 當這樣一個生命, 忽然有一天顯露出這樣激烈到近乎瘋狂的情緒, 便如深海驟卷狂瀾,僧人破戒垂淚, 哪怕只有一剎,也是非常令人意外的。

    只可惜黎漸川這情緒來得突然, 走得也快, 程煙亭沒做好準備, 不然一定給他想辦法截取保存下來, 放給其他信號生命觀賞。

    誰說這位沒情緒?

    真爆發起來, 可也是驚天動地。

    程煙亭受到那驚天動地的影響,便沒忍住情緒, 散出了信號,被黎漸川一扯,才知道自己剛才把意識里的念叨傳了出來。

    但也無所謂,他并沒有什么打算隱瞞的。

    “也不算是認識吧……”

    程煙亭瞧著黎漸川。

    剛才突然的情緒沖擊讓他連人類模樣的擬態都有點維持不住了,此時亂七八糟地冒出了三兩只手腳,一張嘴巴也掉到了脖子上。

    “我不是和你說過我的夢嗎?我在夢里見過他,”程煙亭道,“但也不一定就是同一個人。這份資料顯示這個叫寧準的人出生時間是2028年,到‘潘多拉號’遠航,他滿打滿算也才九歲,只是個小孩。我見過的那個寧準,至少要二三十歲了,已經是成年人了。”

    “長相嘛……眼睛比較像,都是桃花眼,其它的相似度很低。”

    假如黎漸川此時擁有記憶,便能知道,程煙亭所說的寧準就是豐城私高的寧老師。

    作為不能前往現實的監視者,他沒有見過寧準真實的模樣。副本內的寧老師只與寧準有三兩分相似,而這里資料上的寧準還是小孩,沒有長開,與成年寧準也略有差別,所以綜合起來看,除一雙特征最為鮮明的桃花眼,小寧準與寧老師的相似度自然是不高。

    更何況,程煙亭為不被輕易驅逐,是封鎖了記憶潛進來的,他現在的主要記憶是屬于程鏡的,而非宋煙亭。豐城私高那些難堪而痛苦的過往,對他而言,只是一個夢。

    夢里見到的人,還是要再模糊上一層的。

    “你的夢?”

    黎漸川在刻意留意程煙亭后,雖然沒從他身上窺到什么,但也沒有放下對他的某些懷疑,所以那些他有意無意散出的信息,黎漸川也都是記下了的。尤其是關于夢的。

    這時程煙亭一提,黎漸川鬼使神差地想起了程煙亭還是程鏡時,跟他講過他的第一個怪夢。

    果然,下一秒,程煙亭的信號傳出:“對,就是我在‘潘多拉號’上做的第一個夢。”

    “當時在食堂里,我就是因為這個夢才找上你的,你還記得吧?我說我夢見了你和另外一個老師模樣的男人在一所學校里四處亂跑,你們關系不一般,好像是情侶……”

    黎漸川道:“你是說這個男人就叫寧準?”

    “對。”程煙亭答得不假思索。

    黎漸川一頓:“之前你怎么沒提過他的名字?”

    “第一次夢見時,很模糊,我能記住的碎片不多,不包括你們的名字,”程煙亭道,“后來斷斷續續又夢到一些,里面就有我和那個男人單獨交談時的一些內容,我記得他自稱寧準,身份是玩家。”

    “玩家?”黎漸川皺眉。

    “無限流小說知道嗎?”程煙亭道。

    黎漸川詫異:“無限流小說?”

    作為一個新時代生長起來的20后,這他當然知道。

    程煙亭抖動著他的松樹擬態,將兩根長滿羽毛的觸手放到類似人類下巴的位置,輕輕搔動:“最近,我把我的這些怪夢整理總結了一下,大致推測出了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里,我是個高中生,生活在一個普通的世界,有一天我的妹妹出事了,我為了調查,去了一所高中。在得到真相的同時,我在那里經歷了一些不好的事,并為報仇,開啟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然后這個世界就變得不科學起來了。”

    “不僅出現了鬼怪,還有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夢境模糊,我也不知道太多,反正,發生這種變化之后,就有那些身份是‘玩家’的外來人類開始來了。在夢里我的視角內,你和那個寧準,就是這樣的存在。”

    聽到這里,黎漸川明白過來,怪不得程煙亭要提無限流小說,他這故事不就像是無限流小說里的一個副本嗎?

    “所以,你想說的是,你作為無限流的NPC,和我,還有一個名叫寧準的男人,在副本里見過?”黎漸川努力打開自己的腦洞。

    “沒錯!”程煙亭的兩條觸手啪地一拍,“你聽說過一種科幻猜想嗎?就是人類雖然是三維生物,但人類的大腦卻是難以被人類徹底研究的高維存在,只是受到人類身軀的束縛,才無法突破三維的限制,展現出全部。當夜晚到來,人類的軀體進入睡眠狀態,一定程度上放開對大腦的限制時,大腦便會與高維靠近,出現某些能量糾纏。”

    “人類的夢境不說所有,但至少會有一部分,是受到了高維能量影響的。”

    “有人做夢會夢到現實完全沒有的事,也有人會出現那種奇怪的第三視角,從旁觀的角度看到身為人類的自己在做什么,還有平行世界、既視感之類的,都與這個猜想多少有些關系。”

    “所以,我可以說,我有理由懷疑,我的夢并非純粹的臆想,而是某些高維能量的展現,或平行世界的映射。”

    “說不準,就是有這么一個平行世界,那里是無限流的,有很多副本,有身為NPC的我,還有身為游戲玩家的你們呢?”

    話說到這兒,黎漸川腦海中不知為何,恍惚地閃過了一些畫面。

    他不知道這些畫面是因他總是琢磨程煙亭的夢,而下意識幻想生成的,還是當真就存在過的。

    “你說……”

    黎漸川遲疑著,不知該不該吐露南婭死前的呼喊,那是她專門傳遞給他的信號,其他信號生命并不知道。之前他試探程煙亭,也沒有透露。

    “說什么?”程煙亭情緒好奇。

    黎漸川想了想,決定繞個彎子:“如果有人,突然發瘋一樣,沖過來告訴你,你現在的人生是虛假的,說完,她就以一種平時不會有的離奇方式死了,再加上你最近做的那些夢,你會懷疑現在這個人生,或者說這個世界嗎?”

    “懷疑它們是虛假的,夢里是真實的?”程煙亭道。

    “對。”黎漸川點頭。

    “不會,”程煙亭果斷回答,他忽然像失去興趣般,信號平直到有些無聊,“現在的人生,現在的世界,究竟是真是假,別人不清楚,我自己還不清楚嗎?”

    “什么是真實?”

    他的松樹尖尖瞥向黎漸川:“你主觀清楚感受到的,這里確鑿存在的客觀,就是真實。”

    “怎么可能只憑別人的一兩句話,我的三五個夢,就讓我懷疑我的一切真實與否?照你這么說,我在夢里的那個世界也不是真實的啊,我只是個副本里的NPC罷了。在你們那些玩家看來,可能也就是一串數據,或者別的什么?但我會因此否認自己的真實存在嗎?”

    “不會。”

    程煙亭道:“真實和虛假,看的可不是這些。”

    黎漸川沒想到程煙亭會這樣回答。

    這話從程煙亭的嘴里說出,總感覺怪怪的。

    但仔細去想的話,也確實在理。

    他的一切是真是假,還有誰能比他自己更清楚?

    幼年的夏日雨,少年的山上風,和后來堆疊到軀體上的錯雜疤痕,都是真實的。

    他可以清晰無比地感受到它們。

    但如果是這樣,是否也意味著,在這個真實的世界里,他永遠無法再見到這個名叫寧準的男人?

    畢竟,寧準沒有成為基因庫休眠艙里的一員,仍留在地球上。而他,卻已隨“潘多拉號”迷失在了太空里,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一時間,莫名的酸澀洶涌擠出,鼓漲著黎漸川心臟一般的“核”,悶悶發疼。

    情緒低落下來,黎漸川沒再多說什么,只暗中抓來了那份資料的信息流,將其納入自己的信號汪洋內。

    這是他第一次利用信號生命的身份,做出這樣無視“潘多拉號”規矩的事。

    他有點心虛,布好防護,便趕緊從這片基因庫附近離開了。

    程煙亭根本發現不了他的小動作,和他聊得沒趣了,便又奔著陳暮寒去了,搖頭擺尾的,不知又在說些什么。

    “潘多拉號”在尋找信號生命母體的路途上耗費了足足十八年。

    從第三年起,飛船上還未升維的人類就開始交替進入冷凍艙休眠。

    沒有誰知道他們究竟什么時候才能找到那遙遠而神秘的母體,休眠是必須的,否則還沒等找到母體升維,大部分人類就可能因壽命的短暫而就此死亡。

    “潘多拉號”最開始航行的方向是由信號生命們根據宇宙信號波動大致指出的,非常模糊,可以說是希望渺茫。按這個情形,研究中心預計至少要花上百光年,才有可能摸索到母體的方位。

    但幸運的是,在飛船尋找母體的第十二年,人類和信號生命里的部分科學家們就依據這些年對信號生命和種子信號的研究,發明出了一個名為“無限天線”的三維偏四維信號矩陣。

    這個矩陣專為尋找母體而生。

    在它的指引下,“潘多拉號”很快就鎖定了母體可能存在的位置,全力向其沖刺。

    上百光年的茫然尋覓,最終被壓縮為六年的急速航行。

    第十九年,大概是人類地球上的春日的某一天,“潘多拉號”結束了漫長的航行,見到了一顆形似地球的蔚藍星球。

    在那之前,所有信號生命都若有所感,浮出環繞飛船的四維空間,望向了某個方向。

    人類眼中的星球在他們的視野里是一顆巨卵。

    巨卵呈半透明的水藍色擬態,表層生長著密密麻麻的觸角,中央懸浮著巨大卻黯淡的“核”。

    “核”如地球上的蒲公英一般,在以信號生命可以捕捉的形態與速度分裂出信號種子,種子飛出巨卵,穿透時間與空間,散播向無垠的宇宙。

    未知的宇宙生命以其宏大、瑰麗而又詭譎的形象,震撼著整個“潘多拉號”,令其寂靜無聲。

    “母體。”

    法爾教授癡迷:“我們終于找到了……”

    第579章  母體會幫我們的。

    黎漸川也被這夢幻而恢宏的場景震住, 懸浮的“核”微微顫抖,如被驚懾。

    “最巔峰的科幻作品,最偉大的神話故事, 都無法準確描繪出這樣奇詭的生命, ”法爾教授慨嘆, “而更加神奇的是,這樣的生命不在科幻作品里, 不在神話故事里,而是就這樣,真實地存在于我們的眼前。”

    “黎,很久以后你就會知道,這樣史詩般的一幕究竟代表著什么,它也許會是一個全新的紀元的開端……”

    “我們無比幸運,可以見證這一刻。”

    法爾教授的信號如漣漪擴散。

    “潘多拉號”被驚醒了。

    它從被震撼的寂靜中復蘇, 響徹了四維生命紛雜的信號和三維人類激動的呼喊。

    無法言說的情感噴薄而出, 在飛船內外澎湃涌動。

    出港啟航, 以為再不能回返地球時的惶然, 輪換休眠,一次次體驗瀕死與物是人非的迷惘, 確定迷航,在陌生的星域里如浮萍漂泊時的無助, 死亡事件, 目睹親友同伴凄慘死狀, 時刻被死神勾著喉管的崩潰瘋狂……

    異變升維的糾結, 高等生命的未知, 太空森林的死里逃生……

    以及最后,超光速十八年的遠航尋覓。

    所有一切的一切, 似乎都在這一刻、這一幕,尋到了不一樣的意義。

    整個“潘多拉號”都被熱烈的浪潮淹沒。

    有人嘶喊痛哭,有人歡呼大笑,有人彼此擁抱,熱淚盈眶,有人垂目敬禮,眼神黯淡。

    或許是因過往,或許是因現在,也或許是因未來,人類肆意宣泄著自己的情緒。

    信號生命們也主動將自己卷進了這洶涌的浪潮里。

    千奇百怪的信號投影在太空里放射出無數煙花,簇擁著銀魚般的艦船,繚亂的影子勾出火柴人的擬態,鉆入三維,與人手舞足蹈,廣播不知被怎么開啟了,信號波動插來,令哀傷的曲調變作嘹亮動人的激昂。

    黎漸川被這氣氛感染,也不由感慨萬千,情緒劇烈起伏。

    但他很快就熟練地平靜了下來。

    他看向法爾教授:“母體已經找到了,那接下來我們要怎么做?”

    法爾教授情緒仍然混沌,聞言隨意回道:“當然是去捕捉信號種子啦!當務之急是要先完成剩余人類的異變升維,其它的,等升維之后,我們一大幫四維生命,還有什么不好研究的?”

    黎漸川詫異:“捕捉?我們有辦法捕捉信號種子了?”

    “沒有,”法爾教授答得理所當然,“但母體會幫我們的。我能感受到,它強烈的繁衍欲望。它馬上就要死了,在死之前,它渴望自己擁有更多的生命的延續。”

    強烈的繁衍欲望?

    黎漸川一時有點分不清是法爾教授真感受到了什么,還是他又神神叨叨起來了。

    但總之,他是什么都沒有感受到的。

    母體真的會幫他們嗎?

    黎漸川不知道。

    但除他之外的所有信號生命似乎都這么篤定著,就連還沒有升維的剩余人類也莫名其妙地相信這點。

    他們宣泄過興奮后,很快就緊鑼密鼓地準備起來。

    盡管他們對母體表現出了詭異的信任和親近,但依然留有警惕。他們沒有貿然靠近母體附近,而是小心地投放出了許多無人探測設備,嘗試在母體外圍抓取散出來的信號種子。

    當然,這需要信號生命的輔助。三維人類是看不見,也無法明確檢測到信號種子的存在的。

    但這個看似嚴密謹慎的法子,沒多久便以失敗告終。

    因為信號生命們雖然看得見信號種子,但卻無法觸碰或抓取它們。

    在他們的視野里,那些瞬移著撕裂了時空的信號種子,雖近在咫尺,卻好像只是幻影,他們可以觀看,卻不能抓碰,否則它們便會如水中月一般,破碎消失,仿佛從未存在。

    “這好像不太對勁……”

    有信號生命遲疑著提出:“那些種子還有母體……是真實的嗎?如果是,怎么可能觸碰不到,我們是同類!如果不是,那我們看到的,還有信號矩陣顯示的,又是什么?”

    “難道是集體幻覺?”也有人猜測,“說起母體,三維人類可能會想到生養我們的地球,信號生命也會根據自己物種的情況在意識里構造母體的模樣,所以前者才會看到和地球很像的蔚藍星球,后者才會看到帶‘核’的巨卵?其實我們并沒有找到母體和種子,只是在不知不覺間受到了某種影響?”

    其它的聲音和信號也響起來。

    “那要怎么解釋信號矩陣的定位?”

    “也可能是因為母體的繁殖保護機制,讓我們這種成年體無法接觸稚嫩的種子?”

    “那讓人類離開飛船,直接去試試?”

    “接觸不了種子,還可以接觸母體。是幻覺還是真實,我們靠近母體就知道了……”

    “雖然我們相信母體不會傷害我們,但我們也必須承認,我們對母體一無所知,貿然靠近,太過冒險……”

    “我們對母體的親近會不會也是受了什么影響?”

    “還是要對這里保有警惕!”

    前三次捕捉失敗,“潘多拉號”積極熱烈的勁頭如被巨錘砰的一砸,飛快委頓了下去。

    各種紛亂猜測一時全都冒了出來。

    “這就是您說的,母體會幫我們的?”

    黎漸川調侃法爾教授。

    這狀況對他來說并沒有多么意外,他從一開始就沒有像其他人類和信號生命一樣,對這件事抱有太高的期待。他的直覺告訴他,找到母體很可能不是結束,而只是剛剛開始。

    “別急。”法爾教授卻一點都不萎靡,只躲進了自己的空間里,不知在做些什么。

    最終,飛船上冷靜下來的人類和信號生命們按下了自己急躁的心,決定先讓部分人類駕駛護衛艦,離開飛船,在信號生命的指引與輔助下,去嘗試接取信號種子。

    若成功,皆大歡喜,若失敗,那他們就必須要進一步去考慮眼前這個母體的真實性了。

    未知的宇宙里,什么都有可能發生,不是嗎?

    他們已經端正了面對它的態度。

    按計劃,“潘多拉號”的護衛艦一艘艘離艦,載著人類,同漫步太空的信號生命一起,再次嘗試與散播到外圍的信號種子接觸。

    這一次他們成功了。

    但只成功了一半。

    十艘護衛艦上,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類成功接取到了信號種子,只需回去靜待它們萌發、爆炸,就可以異變升維。而剩下的十分之九,卻也不是像信號生命們一樣,碰到了虛影,而是根本碰不到種子。

    信號種子雖然只是種子,但也是信號生命,有著近乎本能的穿梭能力,除非巧合撞上,否則絕不是三維人類可以想碰到就碰到的。即使有信號生命的輔助,他們也無法追上它們。

    十分之一的成功率,確實有點低,但卻也證明了這些信號種子是真的,眼前的母體也大概率是真的,而非什么未知的幻象。

    這讓神經緊繃的“潘多拉號”再次放松下來。

    短短三兩天,情緒起起落落,當真是折磨人。

    “沒有辦法強行捕捉或吸引,”在又嘗試過幾次護衛艦接取后,科學家們得出結論,“信號種子從前進入‘潘多拉號’,現在選取人類,或許是存在某種規律的,但目前,我們發現不了。我們只能將它歸結為巧合。”

    田栗道:“那就是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碰運氣的意思?”

    “對。”教授們點頭。

    “或許我們也可以不用著急,慢慢來,不斷派護衛艦過去嘗試,總有一天能讓整個飛船的人類都接到信號種子,”也有人說,“我們的時間還很多,不管是耐心調查研究,還是笨法子一輪輪接取,都是可以的。”

    “時間……還真不一定足夠多,”一位天體研究員忽然道,“母體附近的時空引力不太一樣,具體的數據分析還沒有出來,但我認為,這樣的維度磁場、能量影響,很可能會讓長時間滯留在這里的低維生物發生一些意想不到的變化,比如加速衰老、基因異變……”

    有人苦笑:“曾經的我們得到過信號種子,卻對它恐懼、厭惡,想要剔除它,而現在,卻是求而不得。我都懷疑,我們都到了母體面前,接取概率還這么低,是不是與曾經有信號種子在我們體內枯萎過有關……”

    田栗眉頭深鎖,越聽神色越沉。

    好半晌,她終于眼神一凜,開口道:“只要‘巧合’足夠多,砸落在我們身上的概率也就足夠大。”

    “我會和信號生命商議,請他們去近距離查探母體,之后,若風險可控,護衛艦就嘗試突破外圍,靠近母體。離母體越近,信號種子的密度就越高,人類接取到種子的概率就越大……兩害相權取其輕,比起未知的變化,靠近母體,或許是更好的選擇。”

    她站起身,下了決定。

    “確實,”有人推了推眼鏡,支持了這個決定,“雖然我們對母體不知從何而起的親近值得警惕,但相比其它,有信號生命們在,母體對我們的威脅會更小一些。”

    一位古生物研究員嘆息:“其實,我個人認為,我們對母體的親近也是有原因的,這顆我們眼里蔚藍色的星球,是真的很像地球……”

    “但也僅僅是像,”一名老教授道,“地球,故鄉……我們大概永遠都回不去了。”

    話題到此終止了。

    沒有人類會不被這樣兩個詞語觸動心弦。

    又一番準備。

    種子信號捕捉實驗第三輪,在“潘多拉號”抵達母體附近星域的第八天,正式開始。

    第一階段,部分信號生命被派出,漫步接近了巨卵。

    巨卵似乎真的即將死去,再無能量,它對他們的靠近毫無反應。有信號生命大膽地落到了它的表層,與它舞動的觸手相接,也沒有出現任何異常。

    充分確認過母體的情況后,第三輪實驗進入第二階段。

    信號生命開路,護衛艦進入蔚藍星球的軌道,靠近它的地表。

    這也是俗套的笨法子,比在外圍一輪輪派護衛艦接取種子,熬到總有一天接滿,強一些,卻強得有限。

    但幸好,這強得有限的笨法子,是真的有用。

    越是靠近星球,護衛艦能接觸到的信號種子便越多,從最開始的十分之一人類接取成功,已經慢慢變成了八分之一、五分之一、三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或更多。

    而最初接取成功的那十艘護衛艦上的人類,也已經開始陸續爆炸,舍棄軀體,升維成了信號生命。

    這一下安了許多人的心。

    “潘多拉號”上的護衛艦開始以更高的頻率派出,載著更多的人類,更加地靠近母體。

    黎漸川也參與著開路和指引工作。

    他看著那些幾乎就要停落到母體表層的護衛艦,和那些接取了種子,爆炸后高高興興加入他們的新伙伴,總覺得有哪里不太對,但要真讓他說究竟是哪里不對,他又說不上來。

    時間飛快過去。

    “潘多拉號”最后一批未接取種子的人類也登上了護衛艦,準備前往星球地面,母體表層。

    黎漸川負責這一批護衛艦。

    田栗作為“潘多拉號”的艦長,也在這最后一批里,她沒有早早去升維,而是堅守“潘多拉號”到了最后一刻。

    成功接取到信號種子后,黎漸川落下投影,恭喜田栗。

    田栗面上卻沒什么喜色,只是有些茫然望著舷窗外的星空,低聲道:“他們的新人類計劃,還是成功了,不是嗎?”

    黎漸川一怔,意識莫名驚顫,如遭雷擊。

    第580章  多年離鄉,誰不想家?

    在“潘多拉號”尋到信號生命母體的第七十九天, 飛船上所有人類都成功接取到了信號種子。

    第一百零二天,伴隨著一聲悅耳的血肉爆炸聲,最后一個人類完成蛻變, 順利升維。

    這一刻, 所有信號生命都仿佛感受到了什么, 如被指引般,不約而同地望向了那顆水藍色的巨卵。

    巨卵中央, 那顆龐大如小行星般的“核”徹底熄滅了。

    它失去了最后一絲若隱若現的光芒,不再具有生命的氣息,也不再散播飛舞的種子。

    它的內部好像出現了不可見的黑洞,由內及外,吞吸著它,令它急速坍縮凹陷,眨眼便從一顆巨核變作了一團難以描述的混沌。

    圍繞著這團混沌, 巨卵也開始向內收縮。

    信號汪洋以一系列完全無法理解的變化過程, 凝成了介于三維與四維之間的某種天體物質。表層破碎, 光華崩散, 從溫柔的水藍色漸變為熾烈的紅。所有觸手蜷縮,化作漂浮的星塵。

    星塵籠住飄飛的母體殘骸。

    一片朦朧之中, 巨核化作的那團混沌爆發出了強大而詭異的引力。所有殘骸都被它吸引,向它飛去。

    如被巨手攏攥。

    它們包裹住了混沌的中心。

    無數分得清、分不清的物質層層疊疊, 聚合交融, 在模糊的星云間漸漸成型。

    那是一顆星球。

    死去的信號生命母體從四維跌落到了三維, 竟然變成了一顆星球, 赤紅、灼熱, 膨脹燃燒。

    以三維人類命名的方式來說,這是一顆恒星。

    維度的變化令周圍宇宙的能量與引力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時間在這一剎那從抽象的概念變為了具象的刻度, 它被以宇宙洪荒億萬年的速度向前推進著。

    于是,在所有信號生命眼中,眼前這顆剛剛誕生的恒星,帶動著四周更廣闊的星域,開始瘋狂地變化起來。

    星云旋轉、坍縮、吸積,令一顆顆更小的、無光的星球從塵埃顆粒中躍出,或遠或近,環繞恒星,轉動運行。

    之后,大部分星云開始時如霧一般消散,小行星、隕石、顆粒物質減少,碰撞與摩擦不再,這片渾噩的星域逐漸恢復之前的清明,顯露出宇宙無邊無際的黑暗底色。

    宇宙浩瀚空寂。

    信號生命們呆滯著,懸浮在太空里,所有情緒都消退得一干二凈,只余茫茫空白。

    方才這一幕給所有信號生命帶來的沖擊,比之前初見母體時還要大上無數倍。

    他們不敢置信,一片混亂,以為是在做夢,全都沉默著,遲疑著,面面相覷著。

    這回,也許真是集體幻覺吧?

    否則,他們怎么會親眼看到,與人類所推測的太陽和太陽系的誕生如此相似的場景?

    這完全無法用邏輯來解釋!

    他們的“核”閃爍不定。

    而到這時,他們也終于后知后覺地發現,這片星域詭異推進的時間似乎并沒有影響到他們。他們不知何時被一層奇怪的信號膜保護了起來,大概是母體徹底死亡前給予他們這些稚嫩的孩子最后的保護。

    “你們……”

    終于,有誰按捺不住,溢出了一絲信號。

    可都不等這信號傳遞成型,便有一個信號生命突然沖出了信號膜,瞬移沖向距離那顆熾熱恒星不遠的,第三顆行星。

    “安妮!”

    “你要去干什么!”

    “不要沖動!”

    數個信號生命立刻追了出去。

    剩下的信號生命猶豫了一陣,還是迅速瞬移,跟了上去。

    可能是因為這個名叫安妮的信號生命的速度實在太快了,也可能是因為他們這些追趕者意識深處生出了某些不切實際的幻想,總而言之,他們沒能追上她,阻攔她。

    她來到了那顆還覆蓋著熔巖的行星前。

    而就在這時,極遙遠的方向,一顆彗星撞擊而來。

    巨大的爆炸照亮宇宙,巖漿迸濺,巨浪呼嘯,大塊天體物質四分五裂,又吞沒融合。

    一顆衛星由此誕生。

    一場持續數百萬年的暴雨也隨之而至。

    行星被大水淹沒,表層熾熱的巖漿冷卻,形成地殼。

    水火交融間,海洋山川形成,那令信號生命們屏住了所有信號等待的奇跡,也不負眾望地出現了。

    海洋之中,生命誕生。

    接下來,一切似乎都是順理成章的。

    某一個時間刻度,藍藻開始釋放氧氣,這顆行星擁有了亙久的呼吸。

    又一個時間刻度,地殼運動,巖漿噴發,大陸開始浮出海面,為這顆水藍色的行星增添了更多的色彩。

    很快,無脊椎水母孕育而出,海洋與陸地,各種各樣的動植物旺盛繁衍,引來了物種大爆發的寒武紀。

    這顆行星的生命版圖被徹底改變。

    兩棲類、爬行類,恐龍與哺乳動物,一次次生物大滅絕,災難橫行,一次次物種大爆發,重發生機。

    生命的頑強,在這顆行星漫長而無盡的歷史上,展露無遺。

    宏大無邊的宇宙,神秘廣闊的維度,無可探知的無限之地,無數絢爛的神跡絢爛,無數不可言說的璀璨,卻都只在這一剎那,淪為背景——

    這是奇跡!

    生命即奇跡!

    時間的刻度一分一分向前推移。

    在黎漸川遲上一步,終于追上這顆行星運轉變化的步伐時,智人出現了。

    他們從四足狀態的靈長類進化而來,一步一步,抬起雙臂,直起腰背,創造工具,點燃火源,從茹毛飲血的古猿,演變成了具有智慧、建立文明的智人。

    部落、城邦、國度……

    智人從原始的斑斕色彩中走出,成為了這顆星球新的霸主。

    “這真的……不是地球嗎?”

    一道信號如稚嫩破土的芽,小心翼翼地傳了出來。

    行星上的演變仍在繼續。

    信號生命們立在高空,互相對視,交換著信號。

    “這會不會就是地球?”

    “不是說超光速航行的話,就有可能超過我們認知里的時間,抵達過去嗎?‘潘多拉號’的超光速技術雖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是真正的超光速,但那點缺陷早就在信號生命參與航行后消除了……”

    “再說了,我們走的還不是普通太空航路,而是升維通道什么的……”

    “所以,我們誤打誤撞,穿越了時空,來到了太陽系的過去,也是很有可能的?”

    “那我們的時空應該早就紊亂了,畢竟這個太陽是母體的‘核’坍縮而成,這個太陽系也是母體的殘骸演化出來的。而在母體死亡前,我們就已經來到了這里,還接收到了母體最后的種子。”

    “感覺怪怪的,太陽、太陽系,還有地球的誕生,其實大多都是猜測,沒有決定性的、明確的證據。而我們看到的,竟然和人類一些主流的假說近乎一模一樣……”

    “難道真是幻覺?”

    “我們都展開全部視野,以四維的視角去觀測三維,誰又能在這種觀測下制造幻覺,欺騙我們?就連母體都不能,我們同為四維生命!”

    信號紛亂。

    最終,法爾教授晃動著他數學符號模樣的擬態,以一道信號壓下了這對信號生命來說過于聒噪的現場。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要想知道,下去看看不就行了?”

    他提議。

    像是漫不經心。

    信號生命們情緒翻涌。

    沒有誰拒絕這個提議,就連剛剛對眼前的一切抱有極大懷疑的信號生命也是如此。

    “保持警惕。”

    田栗道。

    她也默認了他們的降落。

    母體的消亡降維已經成型,這里的維度壁障正在生成,很快,沒有破維手段的話,四維生命就沒有辦法再進入三維世界了。他們只能游離在圍裹著這顆星球的更高一層的四維空間,遙望著它。

    過多的猶豫也許會讓他們錯過與故土重逢的、唯一的機會。

    “會有危險嗎……”

    有信號這樣擴散著。

    可沒有哪個信號生命為此停步。

    他們爭先恐后地擠進維度的縫隙,將投影落入眼前的星球。

    黎漸川心底再一次升起迷惑。

    這些信號生命加起來,殘留的人類意識可能都沒有他一個人多,所以,按理說,他們對這片故土是沒有太多感情的。可眼下,面對這顆熟悉的星球,卻這樣焦急迫切,宛如飛蛾撲火。

    這是因為什么?

    黎漸川不懂。

    不知是否是巧合,他們投影降落的地點恰好是雪色皚皚的岡仁波齊。

    屹立高峰,經過壓制的四維視野放眼望去,在維持事物三維影像的同時,依然可以剖過事物,綿延萬里。

    時間的流動在此逐漸變緩。

    華夏大地的變化在所有信號生命眼中涌動——

    燧人取火,伏羲定文,神農跋山涉水,遍嘗百草,五帝啟千秋,大禹鑄九鼎,華夏共主,天下明德,皆自虞舜始。

    商周青銅,金戈聲振,帝辛鹿臺舉火,文王圣人至德,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

    春秋戰國,諸子百家,老子道可道,孔子禮問禮,經世之才,戰火熬煮,浩浩湯湯歸于秦。

    始皇千古,書同文,車同軌,萬里長城巨龍盤。二世歿,楚河漢界,高祖斬白蛇,霸王別虞姬。

    巍巍大漢,黃老之學養生息,武帝盛世,獨尊儒術,將軍一騎,封狼居胥。及至漢末,天下三分,煮酒論英雄。

    司馬定晉,五胡亂華,衣冠南渡,清談聊聊,誰家風骨?南北四裂,生靈涂炭,觀音土,易子肉。

    隋立二世,運河千里,盛唐高歌,萬邦來朝。

    貞觀之治,君舟民水,女帝代唐,日月凌空,勸農桑,薄賦役,開志科,取能人,兵略妥善,政啟開元。玄宗中興,海清河晏,安史之亂,一朝殆盡,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

    五代十國,民生多艱。黃袍加身,大宋之始。靖康恥,天下志,可惜難雪亦難明,生吞咽,汴梁夢。

    蒙元入關,豬玀遍野,吐人言,是亡魂。

    紅巾起義,破鞋草帽重八,改換了天地,肩挑日月是為明。洪武百廢待興,永樂賦入盈羨,土木大變,天子如何守國門,君王何處死社稷?煤山一望,山河破碎。

    清收臺,平三藩,康乾大治,王朝余暉。艦炮轟國門,煙土敗心肝。

    辛亥天地新,五四志鴻鵠,紅船漣漪,開天辟地,日軍侵華,全民皆兵,一日紅旗在手,五千年華夏,乾坤定鼎!

    新世紀,新時代,天飛巨鳥可載人,地走蛟龍貫南北。

    時光最是愛欺人,一眨眼,到了今朝……

    “華國。”

    一道信號忽然喃喃而起,擬似漢語故音,卻是再也不能當真如故。

    日升月落,滄海桑田,這片大地五千年的文明興衰、凱歌絕唱令遙望這一切的所有信號生命都生出了難以言喻的悸動。

    “我也想家了。”

    法爾教授的信號傳出嘆息。

    黎漸川的“核”甫一褪去歷史悲歌造就的激昂慨嘆,便被思念的情緒山呼海嘯般淹沒。他聽聞了法爾教授的信號,卻一時哽塞難答。

    想家?

    多年離鄉,誰不想家?

    故鄉的土是黃的,天是藍的。

    茫茫曠野,三兩行北雁,恰好避開的,是故鄉的第一場雪。

    時間的刻度越推越慢,周遭場景的變幻遲緩下來。

    有信號生命望向人類的日歷鐘表,看到上面徐徐定格下來的時間。

    2036年12月31日。

    正是他們背離故土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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