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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男寵 “他,我要了。”

    窗外邪風呼嘯而過, 街頭兒童的哭鬧漸漸散去,車廂內滿是暖氣縈繞。

    宋月禾懷里抱著個捂手的爐子,佯怒地瞪了小丫鬟一眼:“怕什么, 爹爹今日陪著姨娘們出城游玩, 等再回來又不知幾時了,我們只要不言語,他怎么會知曉?”

    “話是這么說的沒錯,可……”

    “星兒。”宋月禾打斷她, “嘖”了聲開口:“沒有什么可是, 你別成日里自己嚇自己。難道你就不想去看看那近日紅極一時的沈頭牌嗎?”

    被喚作星兒的丫鬟被問得一怔:“小姐您說的可是,那從北平來的名角兒,沈星詞?”

    宋月禾彎了彎唇:“正是。”

    小丫鬟當即便不吭聲了。

    北平沈星詞,沒有人不好奇。

    “我前幾日聽聞那星禾閣管事的來報, ”宋月禾邊說,邊空了只手出來支在車中央的小幾上, 虛虛撐住下巴,眼神放空道:“他會在今天戲班表演后當眾展露真容。”

    “也不知道, 這位紅極四九城的京劇名伶, 除開那副好嗓子,到底是生得什么模樣。”

    話落, 馬車忽地顛簸一下。

    星兒趕緊伸手去扶宋月禾, 等她坐好之后,起身半撩開簾子:“混賬東西,怎么趕的車?”

    車夫為難地轉過身,猶豫兩秒,道:“星兒姑娘,我也不知曉這些個孩子是從哪跑出來的, 就扒在馬首邊上賴住不走。您看需不需要請示一下小姐……”

    星兒順著他的話往車頭方向看,果不其然見有一群衣衫襤褸臟兮兮的小孩,頭發亂糟糟地,辨不清男女,統一用期艾的目光注視著她。

    “……”

    “星兒,何事?”宋月禾久等不到,出聲詢問。

    女聲柔和,一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忘記是誰帶頭,那群小孩竟一窩蜂地涌到了車廂旁,動手去扣那黃木梁里鑲嵌的各色珠寶。

    “你們干什么!”

    星兒呵斥,揚手便招來了家仆將他們扯開。

    “原本還念你們可憐,”星兒眼角被怒氣惹了點紅,“現在看來,哪怕被餓死,也全都是你們罪有應得。”

    語氣更是絲毫不見客氣:“一個個的小小年紀不學好,有胳膊有腿,只會明搶是嗎!”

    “……星兒。”

    宋月禾聽見動靜,歪了點腦袋,從簾縫望出來,瞧見與家丁廝打在一處頻頻挨揍的小孩們,嘆息道:“罷了,讓他們住手,且隨意給些銀兩打發了去吧。”

    鬧劇就此終結。

    布簾放下的一霎那,那群小孩中離車廂最近的一個小女孩似恍然窺得話本里神仙的真容。

    烏發金釵,如意髻,臉上擦著亮麗的胭脂。環佩叮當,珠玉陪襯著絕世容光。

    富貴逼人眼。

    彼時關中正值初秋,寒風陡峭。

    春際無雨,夏末干涸。街頭小巷,到處爬滿了乞憐求食的難民。三秦大地之境,斗糧可值萬兩銀。

    宋月禾的父親。

    便是這帶專營米面的富商-

    星月閣是西京城內最大的戲園。西北人性子爽朗,那些個唱曲兒的,平日多以秦腔為生。

    吼叫的嗓子,粗獷豪放,一聲聲地震天響,冷不丁地就會把人嚇上一大跳。

    宋月禾皺眉,端了盞茶,壓驚。

    二樓包房的視野開闊,稍打眼一瞥,就能瞧見底下樓臺處黑臉包公正唧哇賣力地吆喝著。

    旁邊小廝是個實有眼力見的,瞧她一臉興致索然,忙關切地問。

    “宋小姐,您可是有哪里覺得不喜?”

    宋月禾坐得端正,半點動作沒斷,連眼都不抬一下。

    星兒當即會意:“你們這里管事的專程去宋府把我們小姐忽悠出來,難不成就是來看這日日都有的梆子腔?”

    聞言,小廝先是愣了一愣,反應過來后立馬深躬下身子,應話道:“星兒姐姐莫惱,這不是小姐剛來沒多久嗎?沈公子已經在后面上妝了,即刻便來。”

    星兒哼了聲:“好大的排場!我們小姐時間本是算得恰恰好,要真細究起來,恐怕早就該輪到沈星詞上臺了吧。”

    小廝陪笑兩聲:“要果真如此,豈不是讓宋小姐平白錯過,只能看個半折戲,臨了反倒不能盡興。”

    宋月禾把茶杯磕到桌沿,似笑非笑:“你們又怎曉得我何時入門?”

    “呃,這……”小廝突然支吾起來。

    當適時,舞臺上的聲樂陡爾換成了婉轉的調子,畫風即刻大變。

    粉妝淡抹的青衣登場,唱腔空揚幽靈。

    瞧見她那一扇點翠頭面,宋月禾可算來了點興致,略微抬手指了指:“她頭上戴著的,可還有新的?”

    小廝不明其意:“有的。”

    “那行。”宋月禾笑了笑,拍手起身道:“帶我去扮上。”

    小廝嚇得撲通一聲跪下。

    星兒也拉著她勸:“小姐,您使不得。”

    “怎么使不得?”

    “戲子扮相都是些下九流的勾當,”星兒咬了咬唇,“如果老爺知道了……”

    “可他自己不是也娶過戲子么?”宋月禾困惑地眨了眨眼:“我記得三姨娘便是出身于戲廊,平日就屬她最得寵,足以見得爹爹是極喜這件事情的。”

    “算算日子,也快到他壽辰了。”她說,“正巧我想給他……”

    “快看,快看,出來了!”

    這邊正說著話,樓下卻傳來一陣騷動,宋月禾的話音便止在了喉嚨。

    女孩濃密彎曲的眼睫隨吵鬧聲下落,在白膩如瓷的面容下覆成一小片的陰影。

    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眾人中央的男人。

    與別個不同,他穿著件蓮花色高領長褂,斜襟環扣,手執一把竹木柄的折扇,面戴半冠鐵制鏤花面具。身姿筆挺,秀比芝蘭玉樹。

    薄唇皓齒,皮膚更是白得發透,渾身上下透露著一股妖冶的勁兒。

    口哨聲接連響起,他起勢,卻不似方才女子般諂媚,也不像先前花臉般豪邁。

    是一種很溫柔、又很冷情的聲音。

    跟他這個人一樣矛盾。

    他唱的是《定軍山》的選段——

    頭通鼓,戰飯造,二通鼓,緊戰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向前個個俱有賞,退后難免吃一刀,三軍與爺歸營號。

    最后這句,一個“爺”字他念詞時反手合扇,手腕翻轉間,似嗤似怠,舉手投足皆是不屑。脾性傲得,仿佛真是個大爺,壓根不像一個供人賞樂的戲子。

    樓上的暖閣爐火燒得正旺,噼里啪啦的火星直往外冒。宋月禾有些泛熱,不自由主地摸向耳朵。

    叫好聲一片,錢票金銀砸了舞臺一地。男人余光瞥了眼,不動聲色地往旁挪動步子,眸底有厭惡,一閃而過。

    掌柜的走出來拱手,笑瞇了眼睛:“感謝諸位捧場,想必今日也是聽說些什么。”

    “這位——”他向旁側開身,把位置空出來,介紹:“就是前日才從北平來的伶人,沈星詞。”

    “新老鄉親的,咱這地方的人實在,也不愛學那大城市里頭的人賣關子,今個兒,就掀了他的面具,給我們瞅瞅,大家說好不好啊?”

    起哄聲亂七八糟,淫言穢語不堪。沈星詞垂在衫側的雙手死死攥成拳,臂上青筋暴起一瞬。

    良久,他隱于面具之下的桃花眼輕閉,驀地卸了力,任憑掌柜那只滿沾污垢的手慢慢靠近。

    空氣里全是惡臭氣息。

    他認命且絕望,只能靠舌齒相抵撞破的血腥味麻痹自己。

    “慢著——”

    就在眾人屏息,或冷眼或看熱鬧般地旁觀戲臺掌柜伸手觸及沈星詞的前半秒,有一道甜膩的女聲自高處飄蕩而下。

    音線細軟,卻不失凌厲。

    掌柜手一頓,堪堪停于沈星詞鼻側,慢悠悠轉身,眺向二層樓房,耐心等待她報價。

    沈星詞也在仰首看著她。

    似在思琢,也如審視。畢竟這個年代,高門大戶里,能被允許如此拋投露面的女子甚少。

    嫌棄越過掌柜貪婪的目光,宋月禾視線穿透面具,對上他漆黑的眸子,莞爾。

    “他,一千兩金,我要了。”-

    “小姐,您實在太沖動了些!”

    回去一路上,星兒忍不住地淡聲抱怨。

    宋月禾涼涼看她一眼。

    “您明知老爺最不喜您成日里亂跑。”星兒很是煩悶:“這下可好,本來只是說偷看一眼,結果臉還沒見著,就大手一揮直接把人帶回府了,平白花掉一千兩金。”

    “如今這一千兩金可不比往常。”她絮絮叨叨個沒完:“您剛剛這行為傳出去,有損閨家聲譽不說,恐怕老爺也會被那些個莽人盯上,如果真搶到家里,可該如何是好?”

    宋月禾被她杞人憂天的性子逗笑,捏了把她的臉,道;“星兒,你竟比我還膽小。”

    “小姐!您再這樣,我真要去找人告你的狀了!老爺雖不在,陸三少可……”

    “誒誒誒,別、別和表哥說……”宋月禾縮了縮腦袋,認慫:“我不笑你還不行嘛!”

    “不是笑話的問題。”星兒板著一張小臉,神情嚴肅:“關鍵咱們連那個人的底細都不清楚!”

    宋月禾捂緊手爐,附和:“確實哦。”

    “而且,您出的價都夠買下一整個戲樓了。”

    宋月禾點點頭,肯定:“沒錯!”

    “小姐,老爺祖輩世代從商,虧本買賣咱們不能做。”

    宋月禾眼睛亮了亮:“有道理!”

    許是意識到她態度緩和,星兒松了一口氣,趁熱打鐵,提議:“趁現在來得及,不如——”

    “不如換成他來服侍,讓我多看幾眼!”

    星兒被噎了個半死,幽怨地看向自家主子。

    宋月禾仿若未聞:“還有,我瞅星兒你說得困乏,想來是車內空氣悶熱導致,反正現下離回府尚早,不如下去走上幾步,消消火?”

    星兒:“……”

    她終于徹底閉嘴-

    沈星詞被宋家大小姐買入府作寵的消息,不日便傳遍了西京。

    宋老爺一腳踏進家門的時候,所有家丁皆抖了幾抖。

    “大小姐呢?”

    跟在宋老爺后頭的當家仆從,躲在他背后,朝滿院子人使了個眼色。

    眾人了然,紛紛表示不知情。

    宋老爺嘴角抽了抽,沉聲又問:“那個伶人呢?”

    大家默言。

    “說話!”宋老爺罕見動了怒:“我出門一趟,回來都變啞巴了是么?”

    “護著小姐就算了。”他氣急暴喝,眉頭緊鎖著:“連那個玩意兒也說不得嗎?”

    沒人敢抬頭。

    半晌,宋老爺一言不發地摘了手套,抬腳往宋月禾單獨居住的小院走。

    一個小丫鬟卻在這時,猛地沖上前,張手攔住了他。迎著宋老爺陰鷙至極的視線,她當即嚇得雙膝跪地,顫顫巍巍地磕頭。

    “老爺,您不能過去!”

    宋老爺面上慍色更重。

    “哦,你倒是說說,為什么不能?”

    丫鬟哆嗦了下,結巴解釋:“因、因為,小姐她……”

    還未等她憋出理由,話頭便被他人接過。

    “小姐無事。”

    “北平沈氏拜見宋老爺。”

    第42章 反抗 “門戶之別,跨不過的鴻溝。”……

    滅了燈的屋子暗影戚戚, 無聲配合著林星澤時而激進、時而靜默的描述,顯得格外詭異。

    季繁聽得入了神。

    忽而,他將手中折扇點在桌面, 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 隨后悠悠伸手,撈了杯晾好的茶,低頭慢品小酌起來。

    雖知曉他是在賣弄玄虛,但奈何季繁此時早已被吊足了胃口, 也顧不得細思其他, 自覺當起了狗腿,拎個茶壺,耐心等在旁邊。

    見他放下杯子,她立即接了過來, 邊往里灌水,邊隨意問:“所以, 這位宋小姐究竟在里屋做什么?能讓丫鬟如此緊張。”

    見狀,一旁的陳碩劍眉半挑, 將手中捏著的空杯不動聲色地推到她手底下。

    季繁倒水的動作一頓, 偏頭。

    陳碩:“我也要。”

    “自己不會倒?”

    “不會。”

    “……”季繁瞪他一眼,扯過來, 倒滿。

    “其實不過先前所說, 為她爹的壽辰扮像而已。”林星澤笑了笑,喝了口茶:“宋小姐雖不比尋常人家的小姐規矩,但畢竟生活在那個年代,男女有別的傳統還是要守的,讓男伶近前伺候也不過是個隨口的玩笑話,當不得真。”

    季繁把陳碩的茶磕到他眼前, 抬手正準備給自己倒一杯,卻被人攔住。

    “我幫你倒。”陳碩接過茶壺,含笑道。

    季繁狐疑瞥他一眼:“你不是不會么?”

    “剛學的。”他面不改色地胡扯。

    道具茶壺為逼真,特選了銅錫材質的老古董,外皮已磨出了許多劃痕,滿是時代的痕跡。

    灌水之后,提在手里沉甸甸的,季繁方才舉了半晌,這會子正好胳膊發酸,便也懶得和他計較,徑直甩手扔給了他。

    “哦哦,那她買了男寵……”

    旁邊突然射來一道冷冰冰的目光,季繁意識到自己用詞不當,干干咽了下口水,改口:“戲伶回家,就真只是想跟著學上一兩句唱腔?”

    “可沒道理啊。”季繁一拍桌子,擰眉說得憤慨:“她如果只是想學戲曲,估計那什么園子里多的是老師,何必平白浪費一千兩金。”

    “四舍五入算下來,就是現在社會,頂流明星的出場通告,也比不過其十分之一。”

    陳碩垂眼,給季繁倒好了水。

    卻沒著急拿給她,反而護在手中端詳把玩。模樣照舊吊兒郎當的,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

    林星澤:“誠然,該是有點喜歡在的。”

    “那那個男伶呢?”

    “這個嘛……”林星澤噌地一下甩開折扇,緩緩搖起來,恰到好處地欲言又止。

    季繁簡直快著急死了,忙不迭催促:“你、你你,你倒是說啊!”

    林星澤倒是想說。

    但后面的劇情……

    耳麥里適時傳出聲響。

    鄭之舟只管動著嘴皮子:“林老師,我們不管別的,過程隨你怎么編,最后一定得讓他們倆在一塊了,觀眾只看HE,懂?”

    林星澤嘴角抽了抽。

    那你tm把景布置成鬼屋干什么……

    一想到等會兒,他還得圓女鬼那句“苦等忘恩負義之輩”的話,以及人小姑娘懷中大堆物件的用途,林星澤就感到一陣頭大。

    再加上靈感受限,腦內頓時空白。

    “他既肯出面替宋家小姐掩護,想來,應是有喜歡的情誼吧?”

    許久不見他答話,季繁只能自顧自猜測。

    “話雖如此說——”

    林星澤藏匿于面具之下的眉頭微皺。

    “茶涼了。”

    陳碩毫無征兆地擱下茶壺,淡聲提醒。

    季繁注意力半點沒往別的地方分,愣愣應了兩聲,從桌子上端了杯起來。

    陳碩看了她一眼,沒出聲。

    “你繼續啊。”她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追問:“但是呢?”

    林星澤默了片刻。

    “但是二人背后的門戶俗約,在那個時代,卻成為了彼此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

    吧臺上。一盞昏燈燭火跟隨著他的聲音幽幽閃爍,起伏明滅間,將三個人的身影照在了背后的墻面,逐漸拉長成細線蔓延。

    就像再次回到了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

    ……

    時間如駒過隙,話說打那天沈星詞不緊不慢地于小姐閨房前攔下宋老爺那天起,坊間便有流聞四散。

    戲子與小姐,越是遮掩,越欲蓋彌彰。下人們茶余飯后偶然無聊,常不免閑話幾句。話里話外的意思不過,狐顏媚主。

    不論小姐是否真的失貞,宋家上下近百口人可都看見了那男伶微開護領下的紅痕。

    日高星疏,男人摘了面具,只著一身素白的水衣,端跪于廊前。光影重重,映于他完美無缺的臉龐,萬物無端黯然。

    眾目睽睽之下,他微頷首,不卑不亢地伏地叩首,烏發旋即垂了滿地:“小人斗膽,求娶宋大小姐。”

    再后面的事,底下人無從得知。

    只知道,宋老爺面色不虞地呵斥家仆,將沈星詞綁起來扔進了柴房,然后怒氣沖沖地抬腳踏進了小姐的獨院。

    等再出來時,卻是滿面愁容,招手喊人,將那戲子放了出來。屏退眾人,在書房內,單獨和他說了一刻鐘的話。

    第二天,那戲伶便于宋府銷聲匿跡。

    宋小姐自此閉門不出。

    轉眼就到了宋老爺壽辰這一日。街頭小巷積壓的難民越來越多。一墻之隔,里面是歌舞升平,外面是橫尸遍地。

    秋風寒瑟,可那樹枯枝殘,無葉可落。百姓易子而食,民不聊生。

    被宋老爺鎖在深閨待了大半月的宋月禾,對此自然是一無所知。

    桌上的飯菜放得時間有些久了,她雙手相抵支著下巴,唉聲嘆了口氣:“沒胃口,撤了吧。”

    “小姐……”星兒不忍心看她作賤自己,夾了筷肉布到她的碟中:“您都已經兩天沒怎么吃東西了,再這么下去,身子如何撐得住?”

    望著自家小姐日漸變尖的下巴,星兒鼻子發酸,索性拿出手帕揩了揩淚:“好好的人兒,如今消瘦得只剩一副骨頭架,您不心疼自己,我瞧著都難過。”

    “……”

    宋月禾聽聞她的話,忽地轉頭瞥她,一臉莫名:“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小姐管我做什么。”

    星兒別過頭,氣急道:“恐怕,心早就被那沈郎拐走了。現下茶飯不思,連自個兒都不在意,還顧奴這條賤命干嘛?”

    “星兒!”宋月禾沉聲:“忘記你入府那日,我私下同你說的話了?當初你既愿意跟我,于私心我便將你當作妹妹來看,現在無緣故地說這些混賬話,我……”

    知道她是嫌自己自輕自賤,星兒撇撇嘴,乖順地換了個自稱,辯駁:“小姐您是把我當妹妹沒錯,但我難道就沒有將小姐視作姐姐嗎?”

    “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姐姐被一個男人勾得失了魂,我怎么能冷眼旁觀!”

    話落,宋月禾好笑地凝視了她半晌,突然開口:“你今日脾氣怎這般大?”

    “小姐您不知道,我近日聽老爺書房里的人談論,說那個沈……”

    “報——”兩人在屋里說話時,一個小廝急匆匆地自外面沖了進來。

    星兒尚未出口的話梗在了喉嚨。

    宋月禾收了笑,“何事?”

    “小姐,老爺讓我來請您去前廳一趟。”小廝低頭,半跪在地上,將事情一五一十稟告:“陸三少晌午帶了個好友過來朝老爺賀壽,幾人即刻小飲了幾杯,隨后那好友不知怎么,大抵估摸著該是不勝酒力,喝多了些,三言兩語便將心怡小姐的心思抖落了個干凈。”

    宋月禾拿起瓷杯,吃了口茶,抿唇:“表哥和爹爹沒告訴他,我已有婚約嗎?”

    “老爺其實也喝了不少。”小廝悄悄抬眼觀察著她的神色,可能是害怕她一時難以接受,只能委婉地提醒道:“腦子恐怕早就成了團漿糊。”

    “他直道對方是個青年才俊,且看那模樣,似懼怕其背后倚仗的奉天將軍府。”

    “老爺本以為打馬虎即可告一段落,可酒過三巡,對方仍在咄咄逼人,揚言要親上加親,喜上添喜。而且這回,壓根是半分退路沒留,徑直從腰間荷包里掏出來一張庚帖,紙上赫然是小姐您與他的生辰,顯然就是有備而來。”

    “人家明說到這個份上,老爺實在不能裝傻充愣下去。接過那庚帖一瞧,又恰巧發現年紀與小姐您相符,加之陸三少在旁的極力擔保,一拍腦門竟是應下了這樁親!”

    “啪——”

    上好的青窖壓手杯碎了一地-

    “這表哥著實氣人!”季繁怒摔茶杯,“怎地明知自家妹妹心有所屬,還帶了別人來砸場子!”

    林星澤噎了下,伸手扯了張紙巾,遞過去,眼神示意她擦擦杯口濺出的茶漬:“你小心些。”

    “謝謝。”季繁緩了緩情緒,歇火。

    她捏著紙巾胡亂往手背抹了把,就算作罷。

    陳碩默不作聲地看了眼。

    “后來呢?”季繁思忖,不自覺往前湊了點,眼珠子轉了轉:“后來她反抗了嗎?”

    “嘖。”陳碩不爽地拽了她的肩回來,沒什么情緒地開口:“坐好。”

    他用空出的右手順手抽了張紙巾,順勢向下扣住她的腕,細細擦拭著,動作溫柔又輕緩。

    季繁指尖接觸他手的瞬間被電了一下。

    她眨眨眼,就著暗光轉頭看他。空調熱氣烘烘烤著,他身邊皂香鋪天蓋地,清爽冷冽,蟄伏在某種未明感情之下,似乎在誘惑著人靠近。

    他低著眼,長睫落在頰上。

    神情專注又認真。

    跟她敷衍了事的態度不同,他擦得仔細,緩緩地,一寸一寸地,慢蹭過她的皮膚。

    面上不再見往日里的那種吊兒郎當,取而代之的,滿是珍惜,仿佛在對待一件什么珍貴易碎的物品。

    陳碩的呼吸很輕,輕到季繁只能根據掌心中的陣陣熱潮來判斷他此刻的存在。

    有點癢,又有點麻……

    季繁摸了摸胸口。

    心臟的地方。

    感情翻滾,被她吞入咽喉。血脈沸騰滾燙,很久以前掙脫出來的那點枝芽,被燒成了一朵、又一朵,極美的花。

    她安靜垂下眼,試圖將愛隱藏。

    可惜,勢頭洶洶。

    她阻擋不住。

    季繁這個人,內心從來都是封閉的。

    哪怕在最喜歡陳碩的那一年,她也從來不敢多踏出一步。按理講,她本該比靜念勇敢。然而事實是,她的心墻野草荒蕪,荊棘叢生。

    孤獨嗎?

    偶爾。

    可是這些都無所謂。季繁顧自沉浸在她的世界里,密不透風,放任自己衰敗腐朽。

    長期的固有認知,讓她覺得她不會愛,也不配被愛。只能借他毀約的契機,順季聽嵐的意思,哭著認命,和他斷了聯系。

    但也僅僅只是單方面斷了聯系。

    陳碩遠比她想象的執拗,以至她時常會產生錯覺——

    她對他而言,意義非凡。

    記憶與故事交織。

    她驀地想到一個詞。

    反抗。

    “反抗?”

    林星澤嗤了聲,“宋小姐可沒那個勇氣。”

    第43章 真相 “可恨命福淺,淪至此戲中。”……

    公元一九二九年, 開歲。

    西京大雪。

    關中之都,地旱天災。

    白骨遍野露,萬里無畜影。

    一月十六日清晨。宋府門戶大開, 宋老爺在一眾家仆的簇擁下出門, 親自開粥布施。

    天陰風嘯,宋老爺身后張燈結彩,身邊佇立一隊訓練有素的官兵,藏藍戎裝, 腰間配槍。

    他拱手俯身, 被喜慶艷麗的紅光照了滿身。

    “承蒙各位父老關照,小女午間出嫁,諸位久積于門前,恐難免會產生沖撞, 還望今日能稍加回避些,喝了這粥, 便散去吧。”

    人群一哄而至。

    “呸!你們官商狼狽為奸,強買強賣, 如今更是半點不避諱!”有人帶頭鬧事:“這樁親我們今個兒便偏要攪了混, 讓神仙娘娘們都看著,你們一個個的, 不得善終!”

    “tmd王八羔子, 活該生得一個破鞋小姐!”

    “砰——”的一聲,雪地紅梅點點散開。

    一縷濃煙沖天而上,空氣中彌漫著火石刺鼻的味道,壓迫又窒息。

    哄鬧的眾人當即啞然,或驚或恐地朝宋老爺身旁望過去。

    不知什么時候,那里站了兩個年輕男人。

    和其他滿臉橫肉的小兵們不同, 他們長得清俊,眉目俊朗,年紀瞧上去倒是不大,只不過眼神卻老成得發狠。

    其中一人目光沉默地掃過人群。

    而后緩緩轉回身側,不悅蹙眉,沉聲。

    “阿回。”他道:“你屬實過分了些。”

    被他訓斥的男子卻絲毫不在意,懶洋洋收了手回來,指尖輕擦槍口處沾染的雪塵。

    北風肅冽。雪落到人肩膀上,堆滿了厚厚的一層。男人只是輕飄飄地瞥了一眼,便有副官急忙上前,摘了手套,徒手幫他撣去雪漬。

    “少帥……”

    男人抬手,不緊不慢地扔了槍給手下。

    低眼玩味地瞧了地上狼藉半晌。驀地,他輕嗤一聲,喚道:“陸三少。”

    不咸不淡的語調,令陸遠辰的臉色更沉,一對好看的劍眉壓得極低,眸中有風暴醞釀,竟比天色還暗。

    不過,僅一秒。就被他無形隱去。

    “阿回。”陸遠辰收起玩笑的神色,略頷首后改了稱呼,示意他繼續。

    “你我二人之間,不必如此客套,拐彎抹角委實別扭,有事但說無妨。”

    沈星回輕笑:“你這人,未免慈悲。”

    “他們都罵到你眼皮底下了,雖說不過是個表妹,可好歹打狗看主人,你竟也能忍住?”

    沈星回上下打量,似笑非笑:“這股窩囊勁兒,倒讓我平白想起一個人。”

    他稍偏了點頭,湊到陸遠辰耳邊,說:“三少,你說我今日既強娶了那人的心上人,他是否會迫不得已現身?”

    陸遠辰抿了抿唇。

    “我不明白少帥此話何意。”

    沈星回死死地盯著他。

    “城內百姓皆傳,北平來的那位角兒,是在宋府消失的。”

    “少帥是恐家妹名節受損?”

    陸遠辰笑,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這世道亂,許是阿回你聽信了什么流言?”

    他們兩人劍拔弩張,宋老爺在旁聽得冷汗直流,又聽聞似是與那被趕出府的男伶相關,忙使了個眼色給小廝。

    小廝會意走上前,緊接著寬慰:“少帥,您莫惱。我們小姐雖不比其他家閨秀,但守規二字確是斷不能忘的。”

    “何況戲子多孟浪,想來這人多嘴雜的,憑空杜撰也未嘗沒有可能。”

    話落,沈星回忽地面色一變。

    男人脾氣躁,一腳踢到小廝的胸口,疼得他滾倒在地,直呼救命討饒。

    “你算個什么東西,居然敢這么說他?!”男人冷笑,模樣已然是怒極,眼角染上紅。

    陸遠辰忍無可忍:“你今日到底想做什么!”

    “想發瘋,滾回你的奉天去!”他攔住欲上前再踹的沈星回,壓低了聲音提醒:“成親事大。如果誤了算好的時辰,你我都不好交差。”

    沈星回看了他一眼。

    陸遠辰說得迅速:“辦正事要緊。”

    沈星回這才漸漸地熄火。

    他大扯開嘴角,笑應:“三少教訓得是。”

    緩神以后,沈星回很快恢復了以往的默然。

    他隨意甩開大氅,幾步跨上宋家門檻,端立于高地,睥睨千人百態,姿態懶散,仿若傲然到目空一切。

    “承蒙宋老爺慷慨,諸位請便。”沈星回頭也不回,踏步往里走,聲朗氣盛,不辨喜怒:“但只一條——”

    “今日本帥大婚,不喜喧嘩,凡鬧事者一律不得報。”說到這里,他停步:“而且我這人,不信鬼神,也不懼詛咒。”

    男人側眸,薄唇半勾,眉眼隱在燈下:“夠膽的,大可以拿命來試。”

    小廝扶腰起身,踉蹌幾步,正要為他引路,卻在與他視線相觸的一刻愣神。

    “沈星……”

    “放肆!誰允許你這賤奴直呼少帥名諱!”

    副官上前再踹,小廝癱倒在地,疼得冷汗直流,生生將最后一個字咽了回去。

    閉眼前,他看到宋老爺在微不可察地嘆息。

    ……

    “沈星回,沈星詞。”季繁垂眼,暗暗咀嚼著這兩個名字,倏爾靈光一閃:“他們本是孿生兄弟,對么?”

    林星澤有些訝異:“之前玩過這個本?”

    要是真玩過,怕是不好糊弄了……

    “沒有。”季繁搖頭。

    林星澤松了口氣。

    “他們本是奉天名門沈將軍之子。只因性格不同,命運便天差地別。”

    林星澤身子往前傾了傾,進一步解釋:“一個偽裝乖順,獲其父賞識偏愛,參軍入伍;而另一個渾身硬骨,寧凈身出戶,也不愿假意奉承,為謀生,北上拜師,淪落至戲角。”

    “然時局動蕩,北方大旱,民亂。弟弟竟被派駐西京鎮壓,無意聽得哥哥下落,便一直在暗中調查。”

    “陸家,是他開的第一把刀。”林星澤接著講道:“奈何陸遠辰本領了得,不僅將他派出的探子全數擋回來,還帶給他一個消息——”

    季繁:“什么消息?”

    “宋府。”林星澤搖扇。

    煽動的風,一陣陣吹打著桌臺燭火,眼前昏黃的光暈忽明忽暗。

    季繁瞧得有點眼花,不自主騰手,揉了揉。

    陳碩捏她腕的手一空。

    抬眼看過去。

    “宋府怎么了?”季繁悶聲問。

    林星澤但笑不語。

    室內的光暗。季繁視力曾在之前快高考的那段日子里被傷過,平時在黑處,壓根見不得丁點亮光。此刻再使了勁一揉,眼眶當即紅了半圈。

    她大致拿指腹蹭抹兩秒,放下來,明亮的眼睛眨啊眨,淚自然而然,就涌了出來。

    季繁習慣性扯了張紙巾擦拭。

    林星澤被她這反應嚇了一大跳。

    “不是,別哭啊。”林星澤慌里慌張地連撕了好幾張紙,然而手還沒伸過去,就被人拽下。

    陳碩皺著眉:“你想干什么?”

    “……”林星澤默了半秒,“遞……紙?”

    陳碩面無表情地取了他手上的東西。

    隨即掰過季繁的肩膀,修長指骨抵住薄紙巾上推,直至沾上她眼尾的濕,動作溫柔繾綣。

    他替她揩去眼淚,垂眸盯著她紅腫得像兔子一樣的眼睛,嘆氣。

    “宋家老爺,是富商。”他直接點明。

    季繁怔了怔。

    見她仍然是一副還不理解的模樣,陳碩無奈笑了笑,開口:“天下熙攘,皆為利往。戰爭年代又逢天災,糧食掌控權無論對于哪一方而言,都至關重要。”

    “可那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明搶固然省力省時,但難免會落人口實。”

    說話間,他看向面前的茶盞,像是有一秒遲疑,但很快就端了起來,仰面灌下。

    季繁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少年的脖頸細長,線條柔美流暢。

    喉結微隆,隨著他的吞咽上下滾動,極欲。

    “加之百姓人多口雜,沈星回他不免要顧慮自己與父親在外的名聲。”陳碩低頭,對上她的視線:“都說兵不厭詐,刀不血刃,才該符合一個優秀權勢者的頭腦。”

    他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輕劃著杯壁,似在斟酌,又像是在權衡。

    林星澤再次被驚到。

    腦子飛速運轉,一時不知該不該接話。

    良久,他聽到少年分毫不差地說出了原定事件的真相:“而聯姻,是能夠最快時間內名正言順獲利的辦法。”

    “我猜想,那宋老爺或許無子吧?”

    “……”林星澤張了張口,應“是”。

    季繁詫異聽著,表示十分不理解:“那陸遠辰呢,他在其中又扮演一個什么樣的角色?作為宋家外戚,沒道理要把宋府搞垮吧?除非……”

    “除非,他對宋老爺有怨。”

    陳碩打斷她。

    “宋老爺偏愛外室,寵妾滅妻,縱容戲女屢次三番挑釁滋事,以致宋夫人亡故。”

    “……”

    “怎會如此……”

    季繁喃喃道:“那宋小姐她……”

    “她知道。”林星澤低聲道:“因為她親眼目睹了她娘親的慘死。”

    寒冬臘月,嬌小的宋月禾躲在參天的梧桐樹后,眼睜睜瞧著自己的母親,被那戲子用水袖生生勒到斷氣。

    家丁丫鬟站了滿園,竟無一人敢阻。

    直至一切結束,才有丫鬟上前。

    “三夫人,您……”

    “噓。”往日待她極好的三姨娘還扮著妝,點翠頭面在雪色中泛起晶瑩,她嫌棄地起身,甩了手,道:“以后,這園子里,只會有一位夫人。”

    “去請老爺和小姐。”她撩袖,芊芊玉手將其拂至皓腕,淺笑晏晏,吩咐得隨便:“就說,二房昨夜鬧事,言辭犀利,逼得主母以白綾自裁。而我來時,人已經沒了。”

    “這……”貼身丫鬟聲音發抖,也不知究竟是冷的,還是嚇的。

    “廢物東西,慌什么!”三姨娘抬手撫上她的臉,“你怕我,嗯?”

    丫鬟立馬跪地:“婢子不敢,不敢……只是,夫人做得急切,萬一老爺和小姐生疑……”

    “瞧你那點出息。”三姨娘斥道:“主母患臆想癥并非一日,二房又是個蠢貨,只不過被我輕描淡寫攛掇了幾句,就自己跑來挑事。”

    “好好的機會擺在眼前,難不成還有放過的道理?”她不以為意:“老爺近日疲乏,早就不愿搭見其他兩房,一瘋一怨,估計正愁怎么處置呢。至于小姐——”

    三姨娘蹙了蹙眉,望向躺在雪地中的尸身,妝下的眉眼罕見出現了一絲憐憫:“罷了,她年紀尚小,斷是想不到這層。”

    “以后就讓她做我的女兒吧。”

    水袖散下,羅裳輕飄。

    高臺白幕落,戲子行禮作揖,清嗓開唱,笙歌送別戲中人。

    “可恨命福淺,淪至此曲中。”

    “拜別慈悲善,此后方從容。”

    “你莫恨,你莫惱,你聽我把話講分明。”

    “原債今生償,我必待她如己出,送金銀,給珠玉,令她不作閨門女,親手繡得嫁衣裳。”

    那天狂風肆虐,冷森森的風卷夾著雪花,砸進宋月禾眼睛。

    落下時,便濺成了冰雹。

    第44章 入戲 “二為,她此生自由。”……

    “三姨娘殺了宋小姐親娘?!”

    季繁情緒激動地站了起來, 衣服劃蹭過桌角,險些要掀翻面前的茶盞。

    陳碩眼疾手快地接住,溫聲道:“小心點。”

    季繁沒管他。

    她沉默許久, 試探性問:“那宋小姐……怎么可能會愛上沈星詞?”

    聞言, 林星澤搖扇的動作漸緩。

    遲疑片刻后,他不答反問:“你們倆之前真沒玩過這個本吧?”

    “沒有。”陳碩不咸不淡地回應。

    “……”林星澤陷入了自我懷疑。

    “我只是單純覺得,宋月禾在經歷了如此一遭后,可能會對戲服產生心理陰影。”季繁被陳碩重新拉著坐下來, 止不住哀嘆:“她竟還想著親自扮上給父親賀壽……”

    腦海中突然靈光乍現。

    “祝壽, 戲服,沈星詞,星月閣……”季繁喃喃品味著這三個相關信息,得出結論:“宋小姐她不是一見鐘情, 對么?”

    “其實這場戲,從頭到尾都是宋小姐安排的, 是嗎。”她問。

    明明是個疑問句式,卻說得肯定。

    “星月、星月, 一開始, 她的目標就瞄準了北平來的那位角兒。”一瞬間的通感,讓季繁汗毛倒豎:“關中人以秦腔為代表, 嗓音豪邁, 縱使是旦角,粉墨扮上之后,也擺脫不了颯爽的氣場,遠不及三姨娘京腔的鶯語纏綿。”

    “宋小姐深知,那個年代丈夫的寵愛對于一個后院女子有多么重要。重要到,外室壓正。”

    “可如果都是女子相較, 就算三姨娘輸了,也只會認為是自己年老色衰之故。”

    “她不會后悔。”

    “相反的,她甚至會感到慶幸,慶幸自己曾經擁有過一段只剩兩人存在的感情。”季繁抿了抿唇,皺著眉頭補充:“可能還會有悔,后悔自己沒有在更年輕的時候動手。”

    “但惟獨,不會有恨。恨男子薄情,恨世道不公,恨那個狗屁不通的夫綱三從。”

    季繁吸了一口氣,深深吐出去:“我猜,宋小姐大概,不僅是想讓三姨娘輸了吧。或者說,她不希望三姨娘再繼續這么茍延殘喘著。”

    “所以她才需要一份額外助力,來毀掉三姨娘的所有期冀。”她搖著頭說,“而沈星詞,就是她物色出來的最佳人選。”

    “我想的,對嗎。”

    林星澤面具之下的嘴角狂抽。

    他想扯開笑,試圖將這個問題打馬虎揭過,但可惜徒勞,只能灰敗地輕“嗯”了聲。

    盡管他知道,對面的女孩并不需要他多此一舉的附和。

    陳碩也在看著她。

    室內一時靜極。

    也許他們并不能理解宋小姐如此南轅北轍的做法,可季繁卻清清楚楚地感受得到。

    來自宋月禾內心最深處的掙扎。

    因為她沒辦法,親自對三姨娘下手。

    因為她明白,所有一切的罪魁禍首不在于任何一個女子。

    她娘,二姨娘,和三姨娘,她們都只是想要和她爹,一生一世一雙人。

    三個人誰都沒錯。

    結果卻是一瘋一怨一憨癡。

    爭吵不斷,紛鬧不休。死的死來,傷的傷。落得個,逝者安寧,生者憂。菩薩殿前拜觀音,心墻難拆魘魔出。

    祈愿來世寧化畜,定要償還這血孽。無奈終得蘭絮果,萬般難平——

    她三姨娘的,溝壑人心。

    季繁覺得自己挺奇怪。

    就好像,不知道為什么,忽然之間,她就莫名很想哭。

    “因為宋小姐做不到殺人,殺一個養她成人的人,殺一個‘視她為己出’的‘娘’,亦或者,去殺了她那個罪魁禍首的親爹。”季繁一下子上揚了語調:“可她也做不到不顧親娘的枉死。她仇恨、退縮、來回搖擺!”

    “她快要把自己逼瘋了。”

    “然后她猛地想通了。原來,毀掉一個人最好的辦法不是讓她死。”季繁垂著眼,手指劇烈顫動,抖得不像話,五指骨節用力捏到泛白。

    就在她情緒徹底要崩潰的前一秒,一只冰潤的大掌憑空伸了過來,準確無誤地捏住了她的指尖,引導她虛虛握起拳頭,然后反手一轉,嚴絲合縫地將自己的,覆到上面。

    陳碩摩挲著她的手背。

    安穩地、輕緩地、耐心地。

    季繁內心忽而就平靜了下來。

    她抬頭,正撞上少年擔憂的眸。而他,也在她看過來的一霎那,似有些慌亂地別開了視線。

    “只有精神上的痛苦,才能讓人痛不欲生。”

    “這或許就是,宋月禾給她自己找到的最佳借口。”

    良久,林星澤終于動了動,略微頷首,接話道:“你說的沒錯。”

    “一切計劃安排得完整,宋月禾的表哥陸遠辰手段通天,如果不是念在她幾次三番哭著求情的份上,恐怕早就幫她報了仇。”他說,“收到沈氏兄弟情報的時候,陸遠辰第一時間找了自家表妹談及這件事。”

    ……

    “你不是一直在等一個機會嗎?”

    書房內熏香安安靜靜的燃著,屏風倒影出暗色人影。陸遠辰抵著信推到自家表妹眼前,語氣不妙:“還猶豫什么?”

    “這男伶,是奉天沈氏的長子。如果被你那色膽包天的父親瞧中,自然會有人替你血恨。”

    “你那姨娘,本是戲子出身。平日里性子又爭強好勝,到時候本事上落個下風的同時,再遭拋棄,定然受不太住。”陸遠辰說。

    宋月禾無神盯緊熏爐中的香火,直勾勾看著它一寸又一寸地往下壓,直至盡頭燃滅。

    “那他們還能活著嗎?”她問,聲音極輕。

    陸遠辰抿了抿唇:“你還是不想讓他們死?”

    宋月禾笑了,眼淚淌下來:“他們死了,我母親就能活過來了嗎?”

    陸遠辰被問得啞口無言。

    “表哥。”宋月禾還在笑:“你說人為什么這般矛盾,他們殺我母親,卻把心底那點良知一股腦地彌補到我身上。”

    “既做了惡,又為何不做到底呢?”

    陸遠辰默了默:“……大抵,身在戲中,人心難道。”

    “表哥,人總會死的。”

    話畢,一顆淚砸落木臺。

    信上筆墨暈開成團。

    有風至廊前過,紙頁翻飛。

    書中人自此,亦成曲中人-

    一水的“給導演寄刀片”從彈幕飄過,監控室的鄭之舟右眼皮狠跳兩下,扯過傳聲器吼:“林老師,我要HE!!!”

    林星澤咳嗽了一聲。

    鄭之舟立馬看向主屏幕。

    手邊扶著傳聲器抵在唇邊,邊絮絮叨叨給他提醒:“這一趴速戰速決,道具用途和女鬼身份該解釋的解釋,該揭秘的揭秘,差不多就行。”

    正說著,房門被人從外面打開。

    鄭之舟抽空往旁邊掃了眼,見謝久辭慢慢悠悠地插兜走進來,先是拿掌心堵著話筒,朝他喊了聲:“辭哥”。而后又瘋狂擠了個可憐巴巴的表情出來,沖他使眼色,示意他快幫忙控場。

    謝久辭腳步一頓,抬手把臉上的全包骷髏頭面具摘了。

    臉色很臭。

    鄭之舟余光瞅見,不自覺咽了口唾沫。

    注意力被吸引,他目光短暫地從屏幕上離開,挪到男人不悅的眉眼上,八卦發問:“辭哥你剛去哪兒了?”

    然而,謝久辭壓根沒搭理他,徑直扔了面具到門邊,轉身進了里屋。

    被無視得徹徹底底的鄭之舟:“……”

    沒辦法,他只能硬著頭皮自己上,轉頭接著之前的話清了清嗓,說:“前面鋪墊夠多了,現在抓緊時間收……”

    后面的話還沒說出口,鄭之舟就看見線索屋的燈不知何時已經被人全部打開了。

    “誒,林老師?你們干嘛呢?!”

    “喂喂喂,林老師,聽到了嗎?”鄭之舟焦急地撥弄著傳聲器音量鍵:“聽到請回……”

    “刺啦——”隨著一聲刺耳的電流音掠過耳膜,他眼睜睜瞧到熒幕里的林星澤將副無線耳機撂到了明面上。

    不加任何遮掩。

    直播間人數意外因林星澤這一個舉動回升,彈幕瘋狂刷屏。

    “哈哈哈哈哈這是穿幫了吧?”、“好奇導演說了什么,能讓DM直接甩手不干了……”、“真有打工人敢這么剛么,估計是劇本吧?”、“樓上的姐妹,你才來是吧?怎么可能是劇本,這組打一開始就在放水,可能這回編劇實在帶不動了。”

    ……

    林星澤不知道網友的猜測。他現下也并非真硬氣到直接甩臉色給導演看。不過是他需要費點腦子填坑,別人嘰嘰喳喳的嘮叨一刻不停地響在耳邊,委實有些影響思維。

    陳碩開了燈回來。

    借著光,低眼看了看季繁。

    女孩面容蒼白,呆滯一般地愣在遠處。仿佛還沒有緩過神來。

    陳碩看了她很久,眸光慢慢落在了兩盞交錯放置的茶杯上。想了想,他突然話不對題地來了一句:“季老師,你覺得這茶好喝嗎?”

    “啊?”季繁一時沒反應過來,敷衍道:“嗯,還行。”

    陳碩:“甜嗎?”

    季繁斂神,困惑道:“茶怎么會甜啊?”

    她端了自己面前那杯,復抿一口,沒嘗出什么特別滋味。

    陳碩抽開椅子坐好,自覺拿了剩下一杯,笑了笑:“我覺得是挺甜的。”

    方才他們互相給對方倒茶,又陰差陽錯拿了彼此用過的杯盞,何嘗不算一種合巹。就像那話本中的兩個人,誰又能辨別不是有人樂在其中。

    “宋小姐對于沈星詞,一開始確實是抱著利用的心態。”林星澤轉身,從破舊的木架上拿了幾個大小不一的小盒,依次擺到桌上。

    “但后來,這份利用,也成為了她喪失勇氣面對真情的障礙之一。”

    “她沒想到沈星詞會敢當眾求娶她。”

    “可這并沒有令她放棄原定計劃,就在宋老爺怒火沖天訓責她的時候,她卻淡然一笑。”

    “宋月禾假意安撫宋老爺,說戲子不過是些貓狗玩意兒,若惹了他動怒,倒是不值當。不如轉手送人來得劃算。”

    “宋老爺聽她這么說,果不其然上套,趁機討人,讓那男伶跟在自己身邊伺候。”

    “宋小姐自是應允,不過有一個要求。”林星澤挑了個小盒,遞給季繁:“打開?”

    季繁“哦”了一聲,放下水杯,掏了鑰匙串出來,一個一個撥弄著:“用哪個啊?”

    林星澤歪頭瞥一眼,干脆把桌上剩下的幾個也全都推過去:“隨便,挨個試試唄,這些全部開了。”

    季繁:“……”

    “剛說到哪兒了?”

    林星澤騰出手,重新抓了折扇。

    陳碩撩起眼皮瞧他一眼,接過季繁手里的東西,語氣頗涼:“不知道,輪著說唄,大不了從頭再來一遍。”

    林星澤:“……”

    季繁可沒他們倆之間的彎彎繞,耐不住好奇心,引話道:“宋小姐提了什么要求?”

    林星澤繞手開扇,露出扇面。

    季繁終于看清上面的字。

    白底紅印,只一個:囍。

    “一紙假婚約,一為替父遮丑,二為……”

    “她此生自由。”

    第45章 曲終 “悔嗎?從未。”

    燭火高臺。

    女子對鏡貼妝, 有人推門,緩緩踏步而至。

    宋月禾低眼用蔥玉般的指尖撥弄著口脂,沒回頭:“星兒, 白日里你躡手躡腳的做什么。”

    身后人腳步一頓。

    半晌等不來回應, 宋月禾略顯困惑地放下瓷罐,回身看過去。

    就一眼,她便愣了愣:“怎么是你?”

    來人沒說話,只安安靜靜地站在距她不過幾米的地方。他發上還帶著晨起的露霜, 雪瓣在屋內暖氣的侵蝕下融化成滴, 順著側臉往下滾,烏黑的桃花眼瞳中似也涌動起粼粼波光。

    “小姐方才喚我什么?”他僵硬地啟唇。

    “……”宋月禾莫名有些躁:“并非是喚你。”

    “我的丫鬟,便是叫作這個名字。”

    “原是如此。”沈星詞眸光閃滅,低喃:“不過是我自作多情罷了。”

    宋月禾張了張口, 問:“你今日……怎會來我的屋子?”

    她機械地看向窗外漸亮的日光。

    “時辰快到了,你在這里也是累贅。”

    沈星詞垂下眼睫。

    是了, 她本是高門大戶的千金,又怎會真心愿意嫁他這么一個低賤之身。明明最初她就曾坦蕩地向他言明, 要他做棋子替她報仇。而作為報酬, 她許他事成后的前程無憂。

    她說過,盟友關系, 僅此而已。

    沈星詞當時內心狂笑, 他笑她天真,笑自己縱容,笑他硬骨折得干脆利落,生平頭一遭覺得窩囊至極。

    自離開沈家以來,他行走江湖,棱角逐漸被磨平, 饑寒交迫時冷眼與惡俗并非不曾見識過,甚至這些他都能夠忍受。

    他這人,最不喜逼迫。和沈星回一樣,當初父親給過他兩個選擇,要么繼承軍銜,做個掌權的傀儡;要么守好家業,當條聽話的看門狗。

    沈星詞認真想了兩天。

    最終發現,他還是想當個人。

    所以他離開了。

    所以哪怕這些年再苦再難,他都堅持走過來了。他向來自負,從沒有一刻感受過自卑。可是現在,他簡直嫉妒得發狂。

    宋月禾半晌不聞動靜。再抬頭時,卻發現沈星詞還沒離開,一雙黑漆漆的眸,正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你……”

    剛說出口一個字。沈星詞驀地上前兩步,捏了她的腕,將她抵在鏡面上。

    瓷罐玻璃七零八散地倒成一片,鮮紅的胭脂蹭到她裙擺,與嫁衣的紅,融為了一體。顏色卻遠不及他眼中血紅。

    “沈星詞!”宋月禾吃痛,雙手被他禁錮、動彈不得。而他也絲毫不知收斂,一寸寸地欺身上壓,將她的手抬到眉骨。

    再繼續往上,過頭頂。

    錦繡袖擺滑落,露出兩節皓玉藕臂。屋外,風夾吹開了窗。

    雪花濺進燒得正盛的爐子,立馬消失得無影無蹤。

    連個骨頭都沒剩下。

    當前姿勢有些羞恥,宋月禾略惱,咬著牙罵他:“沈星詞,你放肆!”

    “放肆?”沈星詞喃喃重復著這兩個字。

    他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捏上她的下巴,睨她。眸光深沉起伏,不知在想些什么。

    隨后輕笑了下,進一步俯身貼近:“我還有更放肆的,宋小姐你要不要試試?”

    宋月禾激烈地掙扎著,動作間,黃木臺上的瓷盒滾落,碎了一地。

    沈星詞掰正她的臉看回來。

    四目相對,宋月禾竟被他眸中的暗色驚了一大跳,不敢再動。

    沈星詞臉色很白,唇更是毫無血色,渾身上下只著一件單薄的素絹長衫,雪化成水珠,浸透了他的全身。

    明明比她還狼狽,他卻宛如不察般,固執地用一雙黑漆的瞳,緊緊盯住了她。

    幽暗危險,像是從地府里爬出來的鬼差。

    “你哭什么?”他抬指輕蹭去她眼尾的濕,薄唇輕啟,低低開口:“玩弄我真心的時候,你可有心疼過我的眼淚?”

    宋月禾緊咬嘴巴,被迫感受著他身上的涼,眼淚一行行地流。

    “你怕我?”沈星詞眼中突然閃過一絲痛,他扯開唇角,似不敢相信所見:“宋月禾。”

    “你立于高樓上買下我的那一刻,是不是就在打心眼里厭棄?”

    宋月禾搖了搖頭。

    她不知道該怎么對他說明。方才白袖揩淚一霎那,她只是想起了母親的亡故。

    “婚約是假的對么?”沈星詞笑了聲,緩緩松開她:“一開始,你就只是想借此來留住我。”

    “一切都是算好的,你算準了我會愛上你,算清了你爹會留意我,算對了沈星回會不顧流言來娶你。”他說:“所以你們才會在今日弄出這么大排場,喜上添喜,雙喜而至,好啊。”

    沈星詞絕望地看著她,身子終于止不住地踉蹌起來。

    他呢喃:“宋月禾,你既向往自由,為何要奪取我的自由?替父遮丑,居然能做到如此地步嗎?”

    “還是說——”沈星詞艱難地問道:“你是真心喜歡他沈星回?”

    宋月禾腦子一片空白,但她依舊敏銳抓住了關鍵質問,結巴地開了口:“何……謂雙喜?”

    沈星詞望著她,停了片刻,似有一行清淚淌過臉側。可惜與她的薄妝不同,他臉上擦著厚厚的漆,最耐水蝕,一張描好的臉譜分毫未損。

    他笑著說:“嫁女、迎寵。”

    宋月禾身子劇烈的顫抖起來,指節攥緊桌角,生生折斷了蔻尖,鮮血從肉與甲的截縫里流出。

    “怎會如此?”她不敢置信,低眼,不住地搖頭:“爹爹他明明答應過我——”

    恍然間,她猛地想起那日午時,丫鬟星兒未說出口的話。

    宋月禾抖若篩糠,這下徹底失了控,先前的細聲抽涕轉變成奔潰大哭。

    宋老爺威脅她毀約的話歷歷在目——

    “月兒,你就乖乖嫁了吧,否則那個伶郎,這輩子都不會再出府邸。”

    沈星詞說得沒錯,她是一個精明的商人。她算好了一切,可唯獨,沒有算到心動。

    她利用了他,是鐵錚錚的事實。于是,在三姨娘魔怔之后,在宋老爺即將獲罪之前,宋月禾第一時間想到是他該怎么辦。

    沈星詞平日里被家仆看得緊,但畢竟明面上還存有與自家女兒的一紙婚約在,宋老爺也不會過多騷擾。

    只不過對外口風管得嚴實,客問便道,人已不知所蹤。

    放棄自由,是下策。

    嫁給沈星回,更是下下之策。

    宋月禾不是不知道他們兩個人的真實關系,可她就是不想反抗。

    因為沈星詞。

    她喪失了所有勇氣。

    如果她注定無法自由,那不妨讓他替自己擁有。

    大丈夫生于天地,亂世浮沉,當立不世之功,所以她愿意用自己,換他此后歲歲錚錚。

    宋月禾永遠忘不了。初見那日,他唱“頭二三四銅鼓報,交兵出戰緊戰袍。進退均聽爺號令,三軍隨他歸營號。”

    意氣風發,傲骨不羈。

    她用一千兩金帶他回家,張口問的第一句話不是別的。

    只一句:“沈星詞,你可有悔?”

    后悔年少輕狂,忤逆張揚;后悔淪落風塵,是非難料。

    后悔那凌云壯志難酬,沖天云梯難上。

    當時沈星詞也是這般笑著的。

    他說:“或許吧。”

    或許后悔,也或許不后悔。

    大概明白,也大概迷茫。

    但眸里一閃而過的失落,卻是真真切切的。

    “宋小姐。”良久,沈星詞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形,無所謂地順手將假發長辮叼進嘴里,反手去摸項間墜鏈的暗扣。

    袖珍竹筒配飾咕嚕嚕滾落在地,他彎腰撿起,自里拿出那張自作多情的婚書。

    紅紙金粉,兩方得證。

    是他行至世俗的唯一慰藉。

    香爐中火星跳動,他的眼里有光,星火融融。

    那里面,無比清晰地倒影出她的身影。

    “宋月禾。”

    “你信這世上有神嗎?”

    似是預料到他接下來的行為,宋月禾胸口忽然傳來一陣銳痛,連帶指尖的,疼得她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她想往前走,卻發現足如灌鉛,痙攣趁機一股腦涌上,令她寸步難行。

    “我本是不信的。”沈星詞的聲音很輕,語氣卻平和:“但我今日,竟巴不得真的會有個姻緣菩薩,來幫幫我。”

    宋月禾哽咽著,已然悲痛到失聲,只能不斷地搖頭,試圖去阻止他。

    通感般地,男人抬起頭,目光于虛空中同她對視。

    驀地,唇邊翹起一個淡到幾乎沒有的弧度。

    “你是不是想說,其實你沒有想嫁給我那個好弟弟?”

    宋月禾瘋狂點頭。

    “騙子。”他就這么笑著,緩緩垂下睫毛,陰影打下,他就要看不清婚書最后一個字。

    到底是詞,還是……回,可這些都不重要了。

    “鬼話要說給鬼去聽。”他展臂用爐火引燃了紙角,火舌吞吐,那張薄紙沒一會就點上了煙。

    他垂眸看著“詞”字慢慢消燼,似有若無地勾唇:“你且先等等。”

    “宋小姐,沒聽過我的拿手戲吧?”

    “你可知世人追捧我,并非樂意瞧見我骨硬身堅。”

    “豢寵罷了。”

    “個個不過是些假霸王,偏要強占人家那真虞姬。”

    “寒來暑往秋不見,回首再觀雪入冬。”

    “宋月禾,這輩子我不怨你。”他憐惜地凝了她一眼,深深地、縱容地。

    “你愛英雄,我不怪你。”火燒到他的衣袖上,火苗蹭地一下躥起老高,沈星詞手上的婚書終于全部變成了廢屑,可他卻仿若失去了五感一樣:“我只恨自己選錯了路。”

    “你曾問我悔否。”

    “現在我想,我終于知道了答案。”

    “自然是后悔的。”

    隔著團燒得極艷的火光,他望向她的眼:“如果一開始就知道會愛上你,那我覺得,做條聽話的狗,似乎也沒什么不好。”

    “我這人、當不了霸王。”

    “宋月禾。”

    “你猜錯了。”

    “我的野心,其實在我心里一文不值。”

    火蔓延而上,燒至他半邊身:“我從始至終想要的,不過一個你啊。”

    “不要!”宋月禾尖聲叫了出來,摔倒在地,血跡斑駁的手扒住地縫,往前爬:“不是這樣的,沈星詞,不是這樣的!”

    然而,她進一步,他便退一步。

    空氣中到處彌漫著腐肉的氣息。

    宋月禾哭著對他說:“沈星詞,我愛你。”

    沈星詞頓住一秒。

    但也僅僅只是一秒。

    “我沒想讓你和我一起死。”

    他留戀般地凝了她一眼,鄭重承諾:“你會好好活著。”

    說罷,他在火焰不受控的最后一秒,奪門而出。

    “沈星詞!”宋月禾喊他,語調嘶啞尖銳,然而并未得到回應。

    屋外雪早停了。

    沈星詞僵硬移動著燃火的手,碰了碰自己的臉,火苗貪婪地蠶食著他的妝,滾熱的。

    像是,要把他這輩子的冷都驅散。

    火勢燎原,沈星詞閉了閉眼。

    罷罷罷。

    此生遇她,足以。

    沒什么可怨的了。

    至于世人所言,安家立命。

    他難企及,更求不得。

    如果真有來世。

    他想,他還是會,愛她大過理想。

    第46章 人散 “天道證,孽緣成。”

    “沈星回死后, 宋月禾大悲至昏迷,蘇醒后一度陷入夢魘而不得出,那女鬼便是她幻想出的自我結局, 自由驕傲不復在, 她寧愿淪為棄婦,也不敢相信,沈星詞真的離了她去。”

    “……”

    林星澤折起竹扇,盯著季繁淚眼朦朧的眸子:“然, 大夢終醒。次年冬, 民災后,國亂。”

    “軍閥混戰,沈氏以此為由,奪外戚實權, 宋老爺雖不愿,卻無可奈何, 只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郁郁而終。”

    “霜降之日, 宋月禾毅然決然選擇了同樣的方式了結自己。”

    “火光漫天, 她身上穿著極華麗的戲裝,憑記憶, 學著三姨娘的步調。搖曳間, 點翠撞響鈴瑯。水袖偏飛,她如嬰孩般咿呀學語,唱了段,《悲歌別姬》。”

    “至此,天道得證,孽緣已成。”

    林星澤往前挪了挪身子, 醒目拍堂,道:“世人皆傳,《西云幕》。”

    “啪嗒——”

    陳碩擰開最后一把鎖,看著入眼的紅紙,陷入沉默。

    季繁哭得不能自已,半晌,抽抽嗒嗒地問:“所以到底為什么會這樣呢?”

    林星澤笑了笑,攤手:“兩個人都不長嘴唄。”

    老神在在端起茶杯潤了潤嗓子,林星澤意有所指地開口。

    “其實吧,主要還是那個男的不信人家姑娘喜歡自己,說得好聽點就是自卑。說難聽點吧,就是自負。”

    季繁呼吸一頓,慢慢止住哭。

    林星澤毫無察覺:“可這宋小姐的做法也委實欠了點妥當。”

    “明知兩人心悅彼此,偏偏挑了最笨的辦法。”林星澤嘆氣:“喜歡這件事情,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只要相愛,就沒什么過不去的坎兒。什么父母之命、什么外界阻礙,那都是些糊弄人的借口。”

    “感情上頭的一瞬間,誰tm還顧得上其他?”

    陳碩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

    “打著為對方好的名號,凈做些傷人傷己的事兒,到頭來竟是連段最簡單的回憶都落不下。”林星澤說:“人生不過短短三萬天,與其猶猶豫豫,不如珍惜當下。一天有一天的盼頭,在對的時間,和對的人,做對的事,才不算虛度。”

    “既然日子怎么過,都難免會有遺憾。”

    “那不如,從心一點。”

    季繁聽入了神,悄悄側頭瞧了眼身側的方向。

    目之所及,是陳碩低垂的眉眼。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轉過來,歪了下頭。

    “嗯,怎么了?”

    光影大盛,他的眸比桃花更艷。

    里面倒影著她的輪廓。

    “沒什么。”季繁移開視線,悶悶地答。

    她暗暗用指甲掐了下掌心,試圖以此強迫自己凝神。

    “四把鑰匙,四把鎖。四個匣子,四個主角。”林星澤屈指敲了敲桌面,“雙生子、表兄妹,恩怨情仇百年休。來來往往,緣聚緣散,人吶,都是過客罷了。”

    他依次拿出匣子中的物件。

    第一個里面,是套點翠頭面。

    鳳冠水鉆如意扇。

    他道:“癡情男女喜相逢。”

    第二個里面,是冠鏤花鐵具。

    楊木香檀五彩漆。

    他道:“戲子入曲人不知。”

    第三個里面,是條素色戲服。

    水袖金絲棉布衣。

    他道:“千金散去無故依。”

    最后一個。

    林星澤沒動,只用下巴點了點,示意陳碩拿出來。

    “陳老師,里面是什么東西?”他明知故問。

    陳碩張了張口,微頓。

    “何物?”林星澤又問了一遍。

    “……”

    良久,陳碩啟唇。

    “婚書。”

    林星澤突然大笑起來,面具折射頂上白光,儺戲符文詭異幽森。

    “大夢大夢!”他手撐在桌面上起身,“前生孽由今世償,看客們,都散去了吧!”

    說罷,他躬身,抱拳拱手:“感謝兩位老師參與配合本局游戲,圓滿完成探險任務。”

    “……”

    “節目錄制時間有限,我就不多留二位了。”林星澤抬手指向門邊:“出門右手邊進電梯,密碼1929。”

    “祝各位老師比賽順利。”-

    一刻鐘后,季繁和陳碩來到了酒店的一樓大廳。

    才發現,原來其他隊伍早早就結束了任務,已經不知道等了他們多久。

    大廳空間很大,電梯旁邊就是前臺。正對著的,是往日客人等候的地方。頂上有盞透明的水晶燈,下面綴滿了各色的鏈子,樣式極其繁瑣奢華。茶幾由大理石面板切割,周圍環了一圈的黑色軟皮沙發,此時正好方便了他們幾人接受采訪。

    鄭之舟躲在鏡頭的后面,認真指導攝像調整著角度:“我想要大全景,誒對對對,就停在這兒,保持住哈。”

    林星澤作為工作人員,等季繁和陳碩下來以后,才單獨進了電梯。

    一出來,果不其然就瞧見大部隊。他慢步走到鄭之舟身后,側頭瞧了會兒,正琢磨要不要打個招呼的時候,面前人卻猝不及防轉了個身。

    “臥槽。”鄭之舟顯然嚇了一跳,快速提手,拍著胸膛順氣:“誰啊?”

    “走路沒聲的嗎?”

    林星澤透過面具上的孔洞睨他,平靜道:“導演。”

    受驚的心跳漸漸平息,鄭之舟辨別了會兒他的面具,不確定地詢問:“林老師?”

    林星澤:“我今天工作結束了吧?”

    “……”鄭之舟愣了愣,回過味來,很不滿意地‘嘖’了聲:“這就是您答應好的HE?”

    林星澤無所謂地笑:“對于苦命的人來講,雙死何嘗不是一種共渡。”

    顯然,鄭之舟不是很理解:“人都死了,還說什么其他。”

    林星澤笑了笑,沒再說話。

    “唉。”鄭之舟擺擺手:“算了算了,也不為難您了。通告費之外的費用,明天我會讓財務打到你卡里。”

    “多謝。”

    想了想,林星澤又問:“那我往返的機票、這幾天的伙食費和打車費怎么報?”

    鄭之舟挖了挖耳朵:“不是,哥們。”

    “你至于嗎?”他簡直不可置信:“算這么細。錢到你手里,就是耗子鉆油壺,有進無出是么?再說,您固執地給故事編個了BE結局,我都還沒說扣錢呢!”

    林星澤無賴聳肩:“哥們總得養家不是?您一碼歸一碼,總得講點道理吧?”

    聞言,鄭之舟幽幽提醒:“盒飯可是我們提供的。”

    言外之意,你拿我的錢換成我的錢,左右不過花的是我雙倍的錢。

    真當老子錢是大風刮來的?

    林星澤“噢”了聲:“我不愛吃那玩意兒,所以點了外賣。”

    他從兜里掏了手機,動指點了點,調出幾張發票懟到鄭之舟眼前,話說得坦然:“您受累,過個目?”

    鄭之舟嘴皮子說不過他:“行行行,我這兒忙著呢。”

    "你等會兒記得打包發郵件給我,明天一起報。"

    林星澤這下才終于滿意地點了點頭。

    隨后他又簡單道了聲謝,同其他工作人員窸窣寒暄一番后,才抬腳離開。

    季繁一直目送著他走。

    時間已至下午,秋天的陽光溫馨又靜謐,掛在淡藍色天邊,穿透玻璃,柔柔地撒進了大堂。少年脊背挺立地踏在光上,推門而出,步履從容。門開一瞬,邪風轉接進室,儺戲的符花邪祟縱生,鄂下鼓包充血而現,攝人心魄。

    “好了,各位老師,我們正式開機,看鏡頭。”

    鄭之舟的話強勢拉回季繁思緒。

    季繁收了眼。

    余光轉回的一霎那,她猝不及防撞進了陳碩似笑非笑的眉眼。

    “……”

    季繁似乎想說些什么,但人家壓根就沒給她開口的機會,徑直往沙發背上一靠,一手搭在沙發梆,另只手翻了手機出來,旁若無人地玩起來。

    C市靠南,秋冬寒潮氣很重,大廳內開了空調,吹出淺淺的暖風,不熱,是恰到好處的舒服。

    沙發上自左到右圍坐滿了人。分隊的五個人,在此之前均沒有見過面。季繁不混音樂圈,不知道他們的身份,里面除了蘇晚笙和陳碩,她一個人都不認識,自然也不敢貿然出聲打招呼。

    “我們的直播反響特別好。”鄭之舟語氣激動,帶頭拍了拍手:“感謝各位老師的配合。”

    “現在我們觀眾還在持續關注,所以大家要不要先對著鏡頭簡單做個自我介紹?”

    “女士優先,就……”鄭之舟眼睛掃過一圈,先挑了個面上妝最艷的:“靜念老師,要不您先來打個樣?”

    忽然聽到這個名字的季繁右眼皮狂跳。

    順著鄭之舟的眸光,季繁緩緩挪頭,看向陳碩旁邊,與他隔了半個座位,單獨一隊的那個女孩。

    和記憶中完全不同的風格。

    褪去害羞與內斂,她畫了很厚的一層妝,身上單罩了件極性感的吊帶長裙,貼身勾勒出姣好的腰線,浮夸中帶著笨拙。

    如果不是因為她接下來的這番話,季繁險些不敢相認。

    “大家好,我是靜念。”她笑,劣質的唇彩暈在嘴邊:“很榮幸能有這次機會和大家見思思面。”

    鏡頭面前沒有任何回應。

    靜念心里不免開始緊張,下意識地將眼晃向熟悉的人,沒話找話道:“也……很開心,能夠在此碰見我的高中男神。”

    她看著陳碩的眼神倒是沒變,一閃而過少女的羞怯,和她滿身搭配相比,顯得異常違和。

    季繁不自主地去瞥陳碩的反應。

    只見他玩手機玩得全神貫注,竟是半點神都沒往外分,倦怠的眉眼凝著屏幕,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沒聽見。

    許久不見他回應,靜念的聲音弱了幾分。

    恢復了熟悉的怯音,尾調發著顫,聽上去快哭了:“陳……”

    “石頁!”害怕她心急出亂,爆了陳碩馬甲,季繁連忙接話,側身推了推他。

    她盡力說得客觀,言辭懇切:“該論到你做自我介紹了。”

    聞言,陳碩打字的手一停。

    眼睛慢慢劃過她的指尖,而后自此向上,到脖頸、到微張的唇邊。停了停,再繼續往上,盯住她的瞳。

    “你剛叫我什么?”

    季繁機警地回憶了一下,面不改色道:“陳、陳石頁啊。”

    “噢。”陳碩沒什么態度地復低下頭,然而被季繁握住的那條胳膊,卻很老實地沒敢大動。

    對于他這副清清冷冷的模樣,季繁也沒了招。

    不遠處鏡頭還在錄著,冷場的氛圍在無聲蔓延。

    鄭之舟出面打圓場:“我們陳老師可能比較i哈。要不,季老師您先來?”

    季繁默了默,一時有些緊張,僵硬地轉面向鏡頭時,手自然而然便縮了回來。

    “……我、我嗎?”

    鄭之舟眼神鼓勵。

    季繁垂睫,咬了咬下唇,深吸氣,牽起一抹笑后仰面,學著靜念的句式,照貓畫虎道:“大家好,我是季繁,很高興能入選。”

    “也很幸運,碰見了我的……”季繁及時打住。

    然而,一旁陳碩卻突然單手托起腮,饒有興致地搭了句腔。

    “你的什么?”

    第47章 石頭 “在秋天,等石頭開花。”……

    季繁差點被他氣得咬了舌頭。

    這家伙分明就是故意的。

    鏡頭的指示燈亮著, 她也不好隨便糊弄,腦筋飛速轉著,想了想, 道:“我的……”

    “前輩們?”

    這詞用得挺專業。

    季繁在心里悄悄為自己鼓掌。

    大家的反應看樣子也都算正常, 除了某個混蛋似乎不太滿意,極淡地嗤了聲。

    季繁本來就是挨著他坐的,兩人之間的距離靠得近,于是正巧聽了個清楚。

    不過好在, 陳碩沒有繼續故意為難她。

    輪到他開口, 少年連姿勢都懶得換,依舊是倚著沙發背,整個人吊兒郎當,跟沒骨頭似的。也沒看旁邊的鏡頭, 就直勾勾盯著她的眼睛。

    “陳石頁。”他彎唇笑了一下,沒有任何冠冕堂皇的客套, 意有所指地直切主題:“是季老師的——”

    說到這里,他刻意般地拖長了調子, 半晌不見后文。

    作為當事人的季繁能明顯感覺到周圍人掃射過來, 或八卦或好奇或探究的神色。

    她如坐針氈,一種莫名的心虛與緊張感油然而生, 心臟砰砰直跳。

    季繁抬眼看向始作俑者, 陳碩仍然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樣。

    她蹙眉警告,讓他不要亂說話。

    見狀,陳碩先是閑閑挑了下眉,這才悠悠補了后面的限定詞。

    “匯演搭檔。”-

    下午19:30,第一天的錄制總算告一段落。

    季繁累得癱倒在酒店的大床上,怔怔望著天花板出神。這個點, C市已入夜,窗外的天暗了好幾個度,一片蒼涼的藍,只有偶爾,會閃起幾點星光。

    直播設備與裝飾已經全數被人撤下。

    房間里有些悶,季繁受不了密閉的環境,進屋時徑直先去開了窗戶。此時綿長的秋風卷夾潮汽吹進來,悄無聲息安撫著她燥煩的神經。

    熱鬧過后的孤獨發酵,來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感情與理性赤手相搏,撕扯著她一顆敏感到極點的心。

    腦子里混沌一片,季繁思緒不受控地亂飄。

    頂上是一個橢圓形的水晶燈,明亮如九天之月。光影皎潔,暈進她琉璃樣清澈的眸。

    恍惚間她想起很多事兒。一件件,她以為她早就忘記了的,不足道的小事。

    她想起,當時陳碩雖沒有當眾拒絕靜念的表白,但也并非任由一群同學起哄胡鬧。他只說了一句話。

    “還有不到一分鐘上課。如果你們想被老師請去辦公室的話,隨意。”

    眾人紛紛噤言。

    下一秒,鈴聲果不其然緊跟著響起。

    可就當大家各自返回座位,乖乖地掏了課本等待上課時,陳碩卻猛地捏了水杯,站起來往門口走。

    沒有人預料到他會想要逃課。只有許嘉述垂眸,扯唇輕笑了一聲。

    陳碩去了季繁的班里。

    那是第一次,他主動過來找她。

    講臺上數學老師腰間別著個擴音器,聲音正吼得震天響:“季敏!你給我站起來聽!”

    “這次月考,數學150分的卷子,你就給我考51分?說你不是學習的料吧,這英語怎么就能考年排第一呢?你說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啊?”

    季繁剛不久才眼睜睜瞧見陳碩接了別人的情書,現下正是失魂落魄,壓根沒細聽他講話,脫口而出便道:“是,老師,我一定努力。”

    “……”

    話落,班里不知由誰帶頭,突然發出一陣爆笑。數學老師被氣得吹胡子瞪眼,將手中的三角尺重重地砸在講桌上:“都安靜!”

    陳碩的話就是這個時候插進來的。

    “報告。”

    數學老師余怒未消:“進!”

    陳碩沒動。

    數學老師喘著氣看過去,一愣。面上情緒頓散,換上一副笑顏:“是石頁啊。”

    說完,他又恨鐵不成鋼地轉回來,對著季繁道:“你瞧瞧,同樣是一個老師教出來的,人家怎么就能考滿分呢!”

    “而且,英語也不差……”

    季繁眼睫顫了又顫。

    眼淚咕嚕嚕地自眼眶里冒泡。她耷拉個腦袋,一聲不吭,也不想去看他。

    可他還是走過來了。

    一步步地,走過來了。哪怕她沒有抬頭,她也能聽見自己心跳在不受控地顫抖。

    那是一種只會對他產生的感覺。

    “別哭。”他俯身把杯子磕在她眼前,在距離她最近的時候,頓了下,說:“回頭我教你。”

    季繁吸了吸鼻子。

    他很快直起身。跟老師和其他同學解釋,說自己在水房撿到了水杯,順道送過來。

    有人擠眉弄眼地問他,同款杯子那么多,他怎么就確定這只一定是季敏的。

    “杯子底下貼了名字。”他說。

    季繁下意識伸手去碰杯底,意外觸到個四方的紙團,一怔。

    等他離開后,數學老師被打岔,氣也散了不少。索性直接擺擺手,嘆息讓季繁重新坐下,囑咐她好好聽講。

    季繁低頭,摸出了那張紙條,展開。

    少年的字跡遒勁有力,一字一字刻進了她眼睛里面。陳碩并不知道她已經偷聽過了墻角。

    所以,他是特意來告訴她。

    他說,他今天收到封情書,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有必要提前告訴她一聲。可愿意接并不代表喜歡,只不過是覺得,每一個女孩子的心意都不該被玩笑對待。這是他作為男生,所能給予的應有尊重。但除此之外,他不會再理。

    最后他問:【歲歲,你會寫情書么?】

    ……

    在季繁的印象里。從小到大,陳碩神色總是寡淡的,身上籠著一層不符合年紀的老成。他對待外人也時常帶笑,只是那笑容多浮于表面,很難達內心。與人溫和卻難以靠近,令人很難猜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擰巴,他偽裝。

    兩個虛偽的人抱團取暖,結果注定會是兩敗俱傷。

    他總是哄她別哭,但多余的話一個字不說。

    就像那年分別,她情緒崩潰,躲在那濃密到不見日影的蘆葦叢里放聲嚎啕。他匆匆而至,拉她起身,低目凝了她半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別哭了。”他嘆氣,似有無奈,倒是比之前多加了兩個字:“行么。”

    季繁抽抽嗒嗒,膽肥地伸手過去碰了碰他的指尖,正想問他,是不是舍不得自己。

    結果就聽他不緊不慢地來了一句——

    “你吵得我眼睛疼。”

    “……”

    季繁腦中涌起的粉紅泡泡隨著他這話落下,噗嗤一下,幻滅了個徹底-

    電視墻底下,桌角震動聲在嗡嗡地吵。

    季繁拿開捂在臉上的抱枕,左右滾了幾圈,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由于錄制,季繁全天沒怎么看手機。點亮屏幕,所有APP里全是些紅點。

    略過亂七八糟的東西,她瞥一眼來電備注,手指一撥,直接劃到了接聽。

    “啊,笙寶!”她調整好心情,笑嘻嘻地和對方打招呼:“你怎么想起來給我打電話啦?”

    “是不是知道我在你旁邊,所以按耐不住要過來找我玩呀!”

    被她調戲的李佚笙冷笑:“你會真心需要我去當個電燈泡?”

    “……”

    季繁嘁了聲:“你這就沒意思了啊。”

    她捶胸頓足地揚聲:“難道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重色輕友、不講道義的人嗎!”

    李佚笙很是干脆:“是。”

    季繁:“……”

    李佚笙繼續討伐:“不僅是,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

    季繁被她噎得夠嗆,實在聽不下去了,轉移話題:“你打電話什么事?”

    “沒事,就問問你錄節目好玩嗎?”

    “不好玩,純累。”

    李佚笙失笑:“直播畫面里可沒看出來你哪兒累,哭得跟被人棄養的小狗一樣,不停往人家懷里蹭。”

    “?”

    季繁像是被雷劈中似的,呆了呆,問:“你看直播了?”

    反應過來,她惱羞成怒地辯駁:“什么叫、我、往他、身上蹭!明明是他把我攬到懷里的,好吧?不對,也不是。女孩子哭了,男生象征性拍兩下,這沒什么吧?”

    越描越黑,季繁甕里翁氣地警告:“你不要亂說話!”

    期間,李佚笙一直安靜地聽著她解釋。等她徹底消停下來后,才幽幽道:“我不過就隨口一說,你這么激動做什么?”

    季繁:“……”

    話題再一次轉回原點。

    季繁倍感無語:“沒別的事,我掛了。”

    李佚笙不逗她了:“有,別掛。”

    她語氣中是壓抑不住的笑聲:“你看你,我說兩句就害羞,行動卻是一個沒拉。”

    “之前讓我替你寫情書的勁兒哪去了?”

    腦子里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

    季繁上半身離了點墻面,拿開手機開了眼,摁到免提:“哦對,我差點忘記問,之前你轉學的時候,我拜托你幫我帶給陳……”

    “我就是要和你說這件事。”李佚笙突然變得嚴肅:“我好像……把給你打的模板跟你寫的這封弄混了。”

    “本來我也想不起來這事兒。”她解釋:“大概吃完飯,你們不是離開了嗎?我和陳夢因為還要討論課題,就在餐廳里多待了會兒。”

    “正事談完后,陳夢她好奇心起來,非要八卦兮兮地問我,和你是怎么認識的,纏得我沒辦法,就大體跟她講了講。”

    “聊著聊著,就提起最開始你求我代寫情書……”

    季繁板著臉糾正:“不是‘求’,是等價交換,是好朋友之間的互幫互助!”

    “……”

    李佚笙不說話了。

    季繁又問:“然后呢?”

    “然后,”李佚笙深呼吸兩口:“她就問我‘你竟然還給別人寫過情書啊’,可能是有點激動,聲音著實沒有收斂,周邊人都聽見了,趕巧服務員領了一個男人進來。”

    “他帶著骷髏頭的面具,個子很高,穿了一身黑衣,氣場很是迫人。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樣子,但就是莫名覺得熟悉。我們倆,目光在空中輕輕地撞了那么一下,我就忽然難過起來。”

    講到這里,李佚笙情緒顯而易見地失落。

    “我想起一個人。我原本以為,我早就不會再去想他了。”

    季繁感同身受地張了張嘴:“你已經見到謝久辭了?”

    “想見。”李佚笙苦笑:“但不能見。”

    “他在A市待得好好的,我現在去打擾人家做什么?”李佚笙說:“而且,見了以后,兩個人又能怎么樣呢?我……”

    季繁聽懂了,謝久辭這個慫包,見面后估計沒膽爆身份。她動唇,打算提醒一下李佚笙。

    “你要是真想見……”

    “算了,開玩笑的,不想見。”電話那頭的人反口打斷了她。

    之后接著道:“我就是很久沒有產生過這種心悸的感覺了,實不相瞞,還挺懷念的。”

    “于是一回宿舍,就翻箱倒柜找信,想再體驗一次年少心動,順帶看看自己曾經有多么天真。”

    “結果翻到你這封……”

    “時間久遠,膠條早掉了。”

    “最后一行漏出來。我看見你寫——”

    “在秋天,等石頭開花。”

    第48章 開花 “cemellia.”

    風一陣陣地吹, 空氣中似乎有莫名情愫在醞釀發酵。心里那朵破土而出的花開得越來越盛,顏色也越來越艷,漫天遍野, 如同湖池邊金秋的蘆葦叢, 割不完,燒不盡,遮天蔽日。

    時間隔得太遠,中間又經歷了許多無能為力的失落, 季繁幾乎已經要忘記, 自己當時究竟寫了些什么。

    只隱約記得,她的感覺。

    充滿了期待、幻想與勇氣。內心好像爆漿的泡芙,幸福得快要炸開。季繁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這么, 喜歡陳石頁。但她明白,他大概就是她無法再喜歡上其他人的原因。

    是普普通通的陳石頁。

    不是舞臺上閃閃發光的大明星。

    無法專心養一朵花的花匠。

    可她不能如此自私。

    但如果讓她放手。季繁垂眸想, 她貌似也是不甘心的。甘心哪兒能那么容易?

    這幾年,執念早就成了心魔, 沒有人知道, 她一直在暗處努力追逐著他的步伐。

    一步步地走,一步步地朝他靠近, 各個方面, 化作無數粒塵埃中的一顆,為愛而舞。

    季聽嵐總嫌棄季繁不曾遺傳自己的氣質。

    其實不然。

    相較于姜宸在文藝界的強行融入,季繁的繪畫天賦,才是無師自通的天資異稟。

    “歲歲,你在聽嗎?”李佚笙半晌等不到她回應,忙“喂”了幾聲, 問道。

    季繁回過神,小聲應:“在的。”

    “那你看,這封信需不需要我給你送過去?”

    季繁抬頭,看了眼墻上的掛鐘:“時間不早了,不著急,先放你那兒吧。”

    李佚笙沉吟半秒:“我著急。”

    “?”

    “我想把我那封要回來。”

    季繁簡直無力吐槽:“你剛才不還說,不想見嗎,讓我別提了。”

    對于她這句話,李佚笙的回應是,直戳了當地撂斷了電話。

    “……”緩了緩,季繁放下手機,收拾好心情,從頭開始捋她和陳碩之間的糾葛。

    她隨手拉開了椅子坐下,扯過桌子一旁洗好的果盤,拿了根牙簽,有一搭沒一搭地戳著。

    也就是說,整個事情鬧了大烏龍。

    陳碩看的信其實是李佚笙寫……

    季繁驚恐地發現一個事實。

    難怪,陳碩先前對謝久辭表現出那么大的敵意。如果不是她在旁,估計瞧那陣仗,兩個人甚至可能當場干一架。

    因為認定了她喜歡謝久辭,所以陳碩才會告訴她,人家喜歡李佚笙。

    真是荒唐至極的誤會。

    季繁垂眼盯著那盤翠綠掛水的葡萄,捏了那顆被她戳得稀巴爛的,扔進嘴巴里嚼了嚼。

    果皮咬開一剎那,酸汁立即濺出,順著食道,往下滲,而后,全數堆在了胸腔內-

    另一邊,陳碩回到房間。洗完澡出來時,手機屏幕恰好也在爆閃。

    之前在節目里玩得沒了電,他便隨手扔到床頭柜上充了會兒,現下剛好電量滿格。

    陳碩拔了插頭,躬身撈起來,摁亮。

    懶洋洋地倚在墻角。

    屋子里沒開燈,暗暗戚戚的,門窗緊閉,丁點光都不見。小片白光照亮少年勾人的眉眼,他瞇了瞇眼,點開微信界面。

    置頂群聊最新一條,是許嘉述叫喊:【兄弟們,我改群名了哈。咱們新時代青年,必須得朝氣蓬勃,天天向上才行,整日里看著‘回寢的誘惑’五個字,你們難道不慚愧嗎!附圖/叮當小貓痛心.jpg】

    兩秒后,孟宇涵率先回應:【想改就改唄,說起來,這個群當初是誰建的來著?怎么起這么個俗氣名字啊?】

    許嘉述不過腦子地附和,嫌棄中略帶譴責:【就是就是,俗!簡直是俗不可耐!】

    陳碩本來都想退出去了,余光瞧見這段話,動作突然一頓,勾起唇角笑了笑。

    開始不緊不慢地打字。

    Patient:【誰說這名字俗啊,這名字起得可太棒了!你說是吧,哥哥。@Allergen】

    群里安靜兩秒。

    從未見過陳碩如此肉麻的許嘉述受不了,跳出來問:【陳石頁,你鬼上身啊?】

    緊接著他像是想通什么,很快發了條五秒的語音來。

    陳碩點開聽,許嘉述像是坐在車上,背景還夾雜著偶爾幾聲導航的機械音。

    他大聲吵嚷著:“不會就是你小子起的群名吧,我就說,除了你這個gay里gay氣的……”

    后面話沒能完整說出來,就被人掐斷,對話自此戛然而止。

    忙音前是一陣刺耳的鳴笛。

    陳碩低嘖了聲,撂下手機,拿過脖子上搭著的毛巾擦拭頭發。

    過了一陣,他挪到床邊坐下,又一次摸過了手機,打開。

    界面沒變化,灰色圓圈轉了轉,加載出下面的消息。

    季南:【我只能說,人和人之間確實是有磁場的。哥們,就憑你這句話,你這聲‘哥’,我認了好吧。】

    陳碩心滿意足地敲字:【謝謝哥哥。】

    許嘉述:【你能不能別這么惡心。】

    下一秒,提示消息彈出:“Xu.修改群昵稱為‘誰先脫單誰是狗’。”

    孟宇涵:【說好的積極向上呢?】

    許嘉述:【別管,這里有人心思不純。】

    陳碩沒再搭理他,徑直退回個人界面,轉手切了個小號。

    聊天框一下子變得很干凈。

    沒有任何無意義的社交,好像全世界終于只剩下他自己,和那么一個人。

    陳碩很長時間沒有這么輕松過了。

    整日整夜連軸轉。這是第一回,他從工作中享受到了一絲樂趣。好像,只要跟她一起待著,哪怕兩個人什么事情也不做,都會很愜意。

    一種極特殊的感覺。

    是他對其他人所沒有的,哪怕時刻游走于名利場,燈紅酒綠交錯,也不曾再有過的悸動。

    人都說,總會遇到更好的。

    但陳碩覺得,沒有誰能比她更好了。

    很小的時候,他就一人獨來獨往慣了。

    是她強硬地插了進來,趕不走,也推不開,跟在他身后,明明自己膽小得要命,卻敢在他挨打時沖出來護著他。

    每當這時,他總會盯著她白凈的后頸出神。

    她那么瘦小一只,跟竹竿一樣,好像只需要輕輕一碰,就碎掉了。

    陳碩點進和季繁的對話欄。

    內容依舊還停留在上次的位置。

    Chen.:【你什么時候把我加回來的。】

    再往上,是:【我后悔了。】

    她一個字都沒回。

    她甚至沒有半點疑問。

    后悔什么?重要嗎。

    陳碩問自己。

    季繁喜歡花。

    鮮花。

    各種各樣。

    她也曾興致勃勃地同他科普。

    關于等待的花語。

    藍花楹講得是絕望等候,雖敗猶榮;野海棠訴是苦等無果;紫藤花代表生于情,亡于愛,執著懷念……

    可陳碩都不喜歡。

    他不相信超脫控制的東西。

    喜歡就去追,丟了就去找,死了就去陪。

    只要他不放手,就一定會得到。

    誰都不知道,他內心深處偏執得可怕。

    相比于漫無目的地自我痛苦,陳碩更欣賞山茶花的告白——

    無論分開多久,都一定會再次重逢。

    斷頭花的結局。

    并非只有失我永失這一種。

    他垂眸盯著她的頭像看了很久,抬指點進備注。想了想,緩緩打出一行單詞——

    【cemellia.】-

    “不在一起。”

    “在一起。”

    季繁每說一句就要摘一顆葡萄塞進嘴。

    邊塞邊不忘抽空給李佚笙發了條消息:【你覺得我和他合適嗎?】

    手下陡然摸空。

    她動作一停,目光移過來,發現再剩角落里的最后三顆。

    “不在一起。”

    “在一起。”

    還剩下一顆。

    季繁沉默瞧了兩秒,摘下來,面無表情地撥開皮,將綠色果肉捏在手里,輕道:“在一起。”

    “兩情相悅自然該在一起啊。”她嘟囔:“不管怎么樣,總得試試再說吧?大不了——”

    話音中斷,幾聲急促的門鈴傳來。

    季繁停頓一秒,張口咬了葡萄,咽下。隨后附身迅速抽了張紙巾揩手,扭頭沖門口喊。

    “稍等,馬上來!”

    說完,她飛快疊起紙巾,囫圇抹了抹嘴角,捏了手機,趿拉著拖鞋小跑去開門。

    門拉開一條細縫,入眼是季南一張混不吝的笑臉。

    季繁心里忽地一驚。

    她不是還沒決定要不要和陳碩談戀愛嗎,怎么第一個阻礙就來了。

    這么想著,她脫口而出道:“你來干什么?”

    “我不能來?”季南雙手插兜,睨她一眼,審視般地問:“你干什么虧心事了,不想讓我來?”

    季繁作勢要關門,季南眼疾手快地伸手進來硬撐住,阻止她:“喂,你能不能點良心?”

    “抱歉,不能。”季繁費力跟他較著勁兒,幽怨地抬頭,強調:“大晚上的,你一個男的,不打一聲招呼地出現在女生房門口,而且還是酒店,這真的很難評好吧?”

    季南氣笑了:“不是,兄妹關系有什么需要評的?聽話,趕緊松手。”

    季繁抵著門:“不行,走廊到處是監控,誰知道節目組什么時候會錄播?”

    “我是老板,他們開拍前,肯定得跟我打招呼,我說沒有就沒有。”

    “對,你是老板。”提到這事,季繁就氣不打一出來,先發制人地懟他道:“你厲害,都能不經我同意把我手機鎖了!”

    季南不懂:“什么手機?”

    季繁:“高中時的小靈通。”

    她瞪他:“你可真是好本事啊,這都能給你翻出來,說,新密碼是什么!還有,你是不是偷看里面的短信內容了!”

    “什么小靈通?”季南聽得一頭霧水,手下又不敢用力,怕不留神傷到她,只能先放低身態哄著:“祖宗,咱有話讓我進屋說,行不?”

    季繁不依,堅決道:“不行!我還沒吃飯,等會要出門。”

    “誒,那正好,我也沒吃,一起唄?”

    “誰要跟你一起吃飯啊。您直走右轉,電梯在那兒,不送。”

    季南倔脾氣也上來了,死活不放手。

    兩人就這么瞪眼僵持著。

    沒過多久,季南突然聽見身后有關門的聲音。他轉頭一看,陳碩剛好從屋子走出來。

    看見他的一瞬間,似乎也愣了一下。

    而后目光下挪,落在他和季繁交疊的手上。

    “兄弟,你來的正好。”

    季南放松警惕,“過來幫我個忙。”

    陳碩站到他身旁。

    季南撇頭,用下巴指了指季繁和他對抗的胳膊:“把我們兩個人分開。”

    陳碩點了點頭。

    “謝了。”季南說。

    他轉頭向季繁無賴挑眉,眼含挑釁。

    然而,季南還沒得瑟完。腕上就感受到一股不知名的涼意。

    “誒,我是讓你幫我把她扯……”

    季南沒說完,陳碩驟然用力,反剪了他的手至虛空。然后,慢條斯理地拽著他,朝后退了好幾步。

    趁著這個空檔,季繁立即縮回去。

    “砰”的一聲巨響。門耀武揚威地在季南眼前闔上,空氣中似有灰塵抖落。

    陳碩松手,淡道:“嗯,分開了。”

    季南:“……”

    第49章 雙標 “受不了香水味。”

    季繁背靠在門上平復心情。

    不知為何, 她現在有點不想面對陳碩。

    該怎么開口。之前是她說讓他多給自己點時間。結果這才不到半月,隨便改口,會不會讓他認為太過隨便了些?

    季繁有些糾結。

    門外倏爾消停下來。

    她側了點身子, 將耳朵貼到門上, 隱約能聽見,季南好像正在和陳碩低聲交談什么。

    木門隔音效果挺好,她只敏銳地從中捕獲到“看手機信息”五個字。

    鎖屏的小靈通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季繁低罵了聲, 打開門。

    似是沒料到她的舉動, 門外兩人同時怔住,看過來。

    “那個……”

    季繁頂著兩道探究的眼神,硬著頭皮開口道:“你們說什么悄悄話呢?給我也講講唄。”

    “……”-

    念及拍攝剛剛結束不久,自家妹妹還沒吃晚飯。作為boss的季南當即大手一揮, 撥電話喊了全組的工作人員出門瀟灑。

    然而過于突然,大部分人已經吃過了。

    所以季南也沒有喪良心到再去強行剝奪員工休息時間, 只叫了鄭之舟和另外三位嘉賓老師。

    一行人約定在酒店大廳集合。

    季繁跟在陳碩和季南后面出電梯。

    三人下來的時候,許嘉述和孟宇涵兩個人正端坐在沙發上連麥打游戲。

    注意到他們, 孟宇涵悄悄用手肘撞了一下旁邊的人, 提醒:“來了。”

    正玩得熱火朝天的兩人當即摁滅手機,摘耳機起身。許嘉述笑吟吟地往季南身后望, 卻在看到陳碩的一瞬間, 笑容僵住。

    “不是,他為什么會出現在這兒?”

    孟宇涵看他一眼。

    攤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軍訓結束之后,陳石頁就跟徹底人間蒸發了一樣。先前雖說不是日日見,但也好歹能在學校飯堂偶爾碰上那么一兩回。

    宿舍沒人知道他的動向。結果不曾想,今天陪著季南到C市探班,竟能巧合地在酒店遇見。

    季南走得快, 顯然也聽見了許嘉述這番話。方才光顧著跟季繁斗嘴,并沒細想,現下仔細一琢磨,還真越想越奇怪。

    他立馬轉頭看過去:“對哦,陳石頁……”

    “干嘛?”季繁反應很大地跳出來,攔在他面前,眼睛骨碌碌地轉:“你想問什么?”

    季南被噎得夠嗆:“我問的是他又不是你,你急什么?”

    季繁:“感覺你腦子里面沒想好事。”

    季南氣樂了:“我沒好事兒?行,那你看我不順眼,干脆重新認一個哥哥吧。”

    季繁不說話了。

    季南瞪她一眼,涼涼道:“你一臉不服是幾個意思,我戳你心窩子了?胳膊肘往外拐得快折了吧?要不你現在就問問,這周圍一圈除了我,還有誰愿意當你哥!”

    許嘉述賤兮兮地插話:“陳石頁啊。正好按輩分排下來,也是南哥的弟弟。”

    聞言,陳碩掃了眼過去。

    “哥哥們,你們干杵在這兒干嘛呢!”

    鄭之舟咋咋唬唬的聲音隨電梯門“叮咚”一聲響,飄蕩出來。

    許嘉述極淺弧度地彎了下唇角:“瞧,咱南哥最不缺弟弟。”

    孟宇涵拿肘彎懟了下他胳膊,不贊同:“少說兩句。”

    許嘉述收斂許多。

    兩人走過去打招呼,由季南相互介紹認識。

    “這兩位,哦不,這三位是我的室友。”他先象征性地和鄭之舟握了下手,之后緩緩抬指,按次序介紹:“許嘉述。”

    許嘉述雙手插著兜,略頷首。

    “孟宇涵。”

    孟宇涵笑了笑,伸手。

    “您好。”

    鄭之舟連忙接了。

    輪到陳碩,季南正準備開口,卻被鄭之舟打斷:“碩哥就不用介紹了哈,家喻戶曉的人物。”

    季南點點頭,很快又搖頭:“等會兒——”

    “誰?”

    鄭之舟寒暄的動作一頓,語氣帶了點不可思議:“南哥,你不知道?”

    季南作為資方,鄭之舟完全沒料到他會是這個反應。當下狐疑地去瞥陳碩,卻發現對方完全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于是便大了膽子,叫了全名道:“陳碩。”

    他秉持著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態度,慢悠悠補刀:“不還是您出錢把人給請過來的嗎?”

    季南:“……”-

    幾人又等了一陣子,靜念和兩位老師才結伴從樓上下來。季南大概數了數,加上他們這邊一堆,一共九個人。

    想著分開打車麻煩,索性點開導航,找了家最近的火鍋店。

    步行五分鐘的距離。

    就在李佚笙她們學校隔壁不遠。

    一直到熱熱鬧鬧地吃完飯,季南還是沒有從接收到消息的震驚中緩回神。

    甚至趴在前臺結款的功夫還在想,陳碩和陳石頁果真是同一個人這件事。

    他不大能接受。

    付款機掃描的聲音響起,服務員遞了小票過來,季南隨手一接,轉回手機頁面。低眼看著自己過來路上才給陳石頁改的【老弟】備注,心情十分復雜。

    搞清狀況的許嘉述跟著溜出來。

    “不是,哥。你太不夠意思了吧,有這好事兒,喊他不喊我?”

    季南:“喊你的時候,你不是不來嗎?是誰說自己談戀愛得避嫌來著,忘了?”

    許嘉述據理力爭:“后面不是解釋沒談嘛!”

    “晚了。”季南哼一聲:“反悔有用的話,要警察做什么?”

    “破梗扣錢啊。”

    季南不理他,抬腳回了包廂。

    一揭開簾子剛好瞧見季繁正歪著個腦袋和陳碩說話。

    季南瞬間想起來,自己當初不是沒懷疑過。畢竟,石頁組合就是碩,又都是在北辰大學搞音樂,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兒。但當他向季繁詢證時,這家伙卻回應說,那怎么可能。

    虧他還毫不保留地信了,如今看來,簡直是讓人失望!

    這倆人,包括許嘉述在內,肯定有貓膩。

    季南一顆熊熊燃燒的八卦之心油然而生,強行穩下心神,走過去。

    “大家都吃好了嗎?”

    “吃得包爽的。”

    “我看時間還早,要不咱挪個地兒消消食?”

    “成,去哪啊?這個點,商場都關門了。”

    “我知道!”靜念舉了舉手,此刻離開鏡頭,她卸掉與氣質不相襯的濃妝,乖巧感重回臉上,語氣激動道:“負一層,有家KTV,開到凌晨呢,走地鐵入口就能到,我和陳老師之前去過。”

    季繁抬眼看她一眼。

    季南摸了摸下巴,又詢問了大家意見,得到肯定答案后,當即打電話訂了個位,帶著一大幫人浩浩蕩蕩地轉場。

    ……

    靜念說的地方,是個地下游戲城。時辰不早,周圍都打了烊。

    方才一路走來,所有商戶的鐵質卷簾門都緊閉著,連個人影都不見。

    只有盡頭歌廳,墻上喇叭不間斷傳出的搖滾樂,彰顯著與眾不同。

    季南推開門,打手勢和服務員報了個數。

    一行人便被帶到預約的包房。

    店內空間不大,進屋需要經過一個細長的走廊。季繁貼在陳碩身后往里走,黑燈瞎火的,不可避免會產生衣料碰觸,摩擦起電。

    縱然不是第一次,甚至以往還有過比當下更為親密的舉動。

    但在此刻人多眼雜且幽暗的環境下,季繁呼吸仍舊沒出息變得紊亂。

    她略略低頭,假裝不知道。

    進了包間,服務員摁開了彩燈。

    不亮,但是足夠看清陳設。

    三面破皮漏洞的沙發正對屏幕,環著張方形的玻璃茶幾。里側墻角砌高了地板,安了個立式麥。再往下,是散落一地的煙頭。

    季繁看得皺眉。

    怔神間,季南已經挪步坐進了中央位置,躬腰扯了個手拿式麥克風,“喂喂喂”三下,試音。發現不太行,轉手扔給許嘉述。

    陳碩在她前頭停步,側身讓后面人先過。而后垂首看她一眼,問:“想什么呢?”

    季繁搖了搖頭。

    陳碩沒再吭聲,抬腳走到靠門沙發外側,朝靜念道:“抱歉,能往里挪挪嗎?”

    靜念臉一紅,囁嚅:“可、可以。”

    她推了推同伴,讓出一個位置。

    陳碩指了個方向:“那兒不是還留著空?”

    言外之意,你受累再過去點。

    “……”靜念聽懂了,又動了動。

    陳碩終于滿意,向干站在門邊的人招手。

    “過來坐。”

    季繁默了默,走過去。

    “你讓我坐里面?”

    “嗯。”

    靜念面色一變。

    季繁遲疑:“要不……”

    “哪兒那么多廢話。”陳碩直接上手,壓了她的肩,之后跟著坐到了她旁邊,說得隨意:“我受不了香水味。”

    被同一個造型師噴了同款的季繁:“……”

    季南揚手要來了酒單,提筆隨口問:“喝點?”

    沒人敢掃金主的興致。

    季南下單。

    順手給季繁加了杯果汁。

    陳碩掏了手機出來玩。

    是一款超上癮的解壓小游戲,季繁很早之前玩過。恍惚一瞥見,便自覺挨過去觀戰。

    “你也喜歡玩這個啊?”

    “嗯。”陳碩不動聲色傾了手機,方便她看。

    修好話筒的許嘉述一抬頭,看見這幕,忽然有點落寞。

    酒很快端上來,季南分了分,單獨擰開果汁瓶蓋,遞給季繁。

    “喏,你的。”

    這會兒季繁剛搶了陳碩手機自己上手玩,沒顧上接,下巴朝旁邊點,示意他先放著。

    季南照做。

    “刺啦——”。

    陳碩也開了自己那罐,磕到桌面上。

    季繁眼神專注凝著屏幕。

    沒多久,服務員又送來一個果盤,擺在正中央。許嘉述坐在C位,不比季繁挪動礙事。干脆用塑料叉扎了些另裝一盤,殷勤推到季繁眼前。

    季繁瞧見,禮貌道了聲謝,半收起手機。

    正要動手拿,面前忽地多出一只手。

    陳碩將她面前的盤撤走:“大晚上的,少吃點水果。”

    季繁咽了咽口水,目光追隨他腕骨處起毛的紅繩,心不在焉“嗯”了聲,轉手去夠飲料喝。

    液體入喉,她猛地一驚。

    視線慢吞吞挪至鋁質瓶身,季繁眨巴兩下眼睛,看清了上面的字:【Vodka】。

    “……”

    許嘉述開始唱歌。

    季南突然不知從哪兒又摸了副沒拆封的撲克,提議:“就兩麥,剩下的咱別閑著?”

    陳碩被沒收了手機,正無聊,聽他這么說,也來了點興致,俯身示意季南請先。

    為方便抽牌,他大半身子擋了過來。季繁無措地舉著酒瓶,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玩的比大小。

    規則很簡單,誰牌小誰喝,季南目的明確,就是打算灌倒陳碩好問清心底困惑。奈何運氣不足,玩了快一圈都沒輪到人家。

    好不容易,陳碩亮了張方塊2。

    絕不可能會有更小的。

    “喝!”季南激動地跳起來。

    陳碩笑了笑,捏起手邊易拉罐喝了口,隨即一愣,猝然轉頭看向季繁。

    這么久過去,季繁頭早已暈得不行。模模糊糊感覺有人在盯著她瞧。

    她費力抬眼,徑直跌進無底深淵。

    畫面像是在這一刻定格。

    她仿佛看見了屬于夢里的少年。

    隨后,她慢慢地。

    將唇貼向他的眼睛。

    第50章 臨門 “張嘴,我教你。”

    距離越來越近。

    陳碩甚至能清晰感觸到她呼吸間噴灑出的酒氣, 混雜著她衣服上攜帶的香味,毫無保留地鉆進他的鼻腔。

    他的眼睫不受控地顫了顫。

    連帶心跳。

    電光火石一剎那,包廳的燈突然全滅了。成烏漆嘛黑的一片, 旋即響起幾聲尖叫。

    中間不知道是誰硬擠了一下, 季繁方向偏失,輕輕在少年的眼尾處蹭了下。

    視野被全數剝奪,眩暈感隨之加重,季繁支撐不住地朝右倒。

    恍惚間, 她似是被人力扯了過去。而后就像是飛在天上的氣球, 掉進了溫熱綿軟的云層里。

    季繁挪了挪身子,試圖尋找一個更舒服的姿勢。

    卻不小心碰到了藏在云層里的石塊,棱角又銳又硬,硌得她難受。

    她覺得自己似乎馬上就要被戳破了。

    “乖, 別亂動。”

    周遭紛擾喧鬧,她依舊能輕易分別出少年的嗓音。

    季繁感覺他的話如同帶了魔力。輕飄飄從她耳朵骨里撩進去, 仿佛羽毛輕拂,直磨得她哪哪都癢。

    她的心臟也跟著一起砰砰直跳。

    “你剛剛想干什么?”他又說話了, 很明顯是湊近了她的耳朵。

    “歲歲, 你想親我,對不對?”

    他攬上她的腰, 大手順著她的脊椎游移往上, 把她的上半身向自己身上壓。

    季繁側坐在他的腿上,胳膊還勾著他的脖子。

    黑暗中,她聽見惡魔在低聲蠱惑:“親的位置不對。”

    他邊說,邊張開五指扣住了她的后腦,一寸寸地向下抵。

    “來,張嘴, 我教你。”

    醉酒的季繁被他迷得七葷八素,一時間沒想起掙扎,順從俯首。

    當前的坐姿實在別扭,她推著他往下靠的同時,還不忘尋了個更方便的架勢。滾了滾,干脆避開石塊,長腿一邁,跨坐到云層上-

    沙發中央。

    處事不驚的季南手下探了半天,都沒能找到手機。

    反而引得許嘉述率先起頭,吼了一嗓子,罵:“靠,哪個孫子摸我?”

    “……”

    聞言,孟宇涵直接打開了手電筒,將光圈照過去。

    “沒人碰你,你自己幻感了吧?”

    “不可能。”許嘉述大聲嚷嚷:“我剛明明有感覺。”

    季南冷笑一聲:“能不能閉嘴。”

    敲門聲很快響起來。

    方才領他們進門的那個服務員手里提了個電燈走進來。

    “實在不好意思,我們這電路不穩定,都是常有的事情,等會兒就好,您各位少安毋躁。”

    她站在門邊,光影打得實在亮,又恰巧是聲源地,眾人齊刷刷地朝外望。

    這便很難不注意到,門口墻角的那兩個人。

    季繁和陳碩挨得極近。

    又因為季繁是背對著大家,所以從大眾的視角,只能看見被斜擋了一半的陳碩。

    燈火昏黃,陳碩穿著最普通的白襯衫,袖口上卷至肘,手虛虛撐在沙發兩側。

    衣領扣子解開幾顆,露出修長的頸,冷白的皮膚暴露于微涼的空氣中,姿態隨意且玩味。

    他直勾勾盯著他身上的女孩。碎發貼著眉,一雙桃花眼隱于陰影,似笑非笑,眼尾染上不自然的薄紅。側臉三分胭色,唇間水光漪漪。

    完全不同于以往清冷的氣質。

    再往下。

    就更加違和。

    兩秒后,白燈大亮。

    服務生見怪不怪,笑嘻嘻離開。臨了,還貼心地幫他們調了個暗點的光。

    “臥槽!”

    等外人走后,一直沒什么存在感的鄭之舟被嚇了一跳:“這什么情況?”

    季南顯然也驚了驚。

    再定睛一瞧,才發現自家那個不爭氣的表妹,此刻正單手撐墻,強勢壁咚了個男人。

    對,是男人。

    遠不止是少年。

    圈里的水深,不扒一層皮是斷不可能憑空出頭,縱然資本加持,還要天時地利人和。

    包裝固然重要,但其中的為人處世,才是重中之重。人脈對于他們這一行而言實在太重要了,只有知世故而不世故的人,方能堪堪立足。

    陳碩既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必然是經歷過層層篩選與磨練。

    季南身陷其中,非常能夠感同身受。

    年少成名的,少見。

    毫無背景而年少成名,罕見。

    成名后,出泥不染且珍惜羽翼的,更是萬里挑一。

    至少,季南他就只見過這么一個實例。

    在不知道陳石頁之前,他也曾確確實實崇拜過陳碩。

    那種崇拜是音樂人之間的認可與肯定。

    不關乎施舍,亦非憐憫。

    而是拜服。

    他相信這個人的人品與道德,欣賞他的才華與能力。

    自然而然,成為了他萬千粉絲中的一員。

    流量吸女友粉。

    實力招事業粉。

    陳碩他兩者兼備。

    因此對于季南而言。他雖然能毫無心理負擔地跟陳石頁稱兄道弟,但面對陳碩,同樣的事卻絕對干不出來。

    可不管怎么說,陳碩和陳石頁,他都了解不深。而他對后者也是最近才發生的改觀。

    陳石頁不常住宿,以往許嘉述跟他灌輸最多的,就是這個人的負面評價。

    ——臭屁、狂妄、拽。

    無論哪一個詞單拎出來看,都不像是個好惹的主。

    震驚之余,季南又想起。最初在校時,陳石頁貌似就不大看得慣季繁,從一開始在食堂前的嗆聲見面,到后面對他那句“離我家小孩兒遠點”護短的不屑,以及軍訓匯演……

    不對。

    腦中似有靈光乍現。

    如果陳石頁就是陳碩的話,那壓軸表演時,和蘇晚笙的cp炒作……

    季南眉頭狠狠地跳了跳。

    正當他猶豫張口,想著該如何承擔起“家長”職責,對陳碩提出精神賠償的私了決策時。

    忽聽陳碩驀地輕笑了聲。

    很輕很淡,不含任何情緒。

    周圍人連大氣都不敢出。

    “親都親了。”

    離他們最近的靜念看到陳碩挑了下眉。

    季繁困意來襲,手快要撐不住,貼著墻角往下滑。陳碩眼手快地勾住,掌心按在她的掌背,指腹輕柔地摩挲著她手腕處的皮膚。

    “季繁,明天別不認賬。”

    見她就要往下栽,他連忙伸手護上她的腰,將她扶住。

    這一刻陳碩眼里完全容不下其余任何人,他又向來不是個在意別人評價的性子,只想抓緊此時得之不易的機會。

    他抬睫,看向她漸漸闔上的眼。

    安安靜靜地看了很久,才斂眸,認真道:“我不要求你立即摒棄前嫌和我天下第一好。”

    “但能不能,先給個名分?”

    “讓我有一個可以放肆地、無條件地、不受顧忌地去愛你的身份。”

    大概是怕把懷里人吵醒,他語氣簡直軟得不像話。帶了點認栽的嘆息。

    “能負責么。”

    所有人驚訝再上一層。

    只有靜念和許嘉述,雙雙垂了眼-

    翌日清晨。

    天剛蒙蒙亮,太陽照常升起。普普通通的一天,地球沒爆炸。

    季繁是在劇烈的痛感中疼醒的。

    細細密密的脹,拉扯著她將醒未醒的神經,傳入四肢百骸。

    她費勁掙揣了下,想起身,可惜沒能成功。

    放任自己咸魚樣地癱倒在床上,季繁閉著眼睛,努力拼湊著夢中零散斷片的記憶。

    光線朦朧,她貌似幻想著對陳石頁動嘴。奈何毫無經驗,半晌不得章法,反倒急得自己出了一身汗。

    忽然,一句“寶貝兒,張嘴”直沖腦門。

    季繁暗罵,竟已對陳碩色迷心竅到了這般地步?連人家的回應都能憑空臆想出來。

    “滴滴”的微信提示音響起,季繁微微蹙眉,手順著聲摸過去,緩了緩,睜眼。

    從鎖屏封面上看見季南的消息:【醒了么?[皺眉]】

    季繁懶得搭理他。

    頭頂,中央空調的風還在暖暖往下吹。

    她閑閑翻了個身,跳轉界面,到某個紅book軟件,遲鈍地動指打字。

    【祖傳蜜汁解酒神方。】

    界面加載的過程,季繁特意留神,掃了眼屏幕右上角的時間。

    5:04。

    也不知道自己造的什么孽。

    季繁簡直想穿越時空回到昨晚,一巴掌拍死那個喝酒的自己。

    等等——

    混沌的腦子,冷不防蹦出一個單詞:Vodka。

    伏特加。

    這……或許不是夢。

    “……”季繁突然沒工夫再看搜索結果,忙轉切進微信,向季南求證。

    Allergic:【問你個事啊。】

    季南:【?】

    聊天頂的Typing字樣閃了又滅,滅了又閃,然后彈出一條:【季繁!你問個鬼!】

    季南:【昨天的事情我還沒跟你算賬。】

    季繁敲字的手一頓。

    季南輪番轟炸:【誰允許你碰酒的!還tm是烈酒,行啊,比我都猛,真的長本事了,要不要我哪天陪你喝兩口啊?!】

    季繁沒忍住反駁:【還不是你給我放那兒的?】

    季南看上去是動了怒,連爆兩條臟話:【老子給你放的是蘋果汁,你tm拿的是伏特加!】

    季繁:【噢[乖巧]。】

    可能是瞧她態度端正,季南消停了一陣。

    兩分鐘后,他試探性問:【你和陳碩……認識?】

    這句話恰好戳到季繁肺管子:【所以,我兩昨天……真親了?】

    季南對此表示無語:【我怎么知道,反正我看到的時候,你在人家腿上。[敲打]】

    某種被忽視的觸感蹭地一下躥上來。

    季繁臉一燥,開始捏著手機發愣。半晌,她猶豫地問:【……那他什么反應?】

    季南轉手發給她一個視頻。

    季繁習慣性抿唇,卻牽扯到嘴角的小裂口,疼得嘶了聲。

    隱約中,陳碩那極具辨識的嗓音宛若就在耳邊,暗啞低沉,帶著半點不遮掩的欲。

    “都給我好好記著,明天酒醒找我。”

    斷斷續續的片段讓季繁心下忐忑。

    她糾結著,點開了視頻。

    糊出重影的畫質,連張人臉都瞧不清,偶爾還會閃過幾幀黑影。

    前幾秒全是些窸窣的雜音,季繁沒耐心往下聽,正準備退,卻猝不及防聽見陳碩的聲音——

    “能負責么。”

    所有堆積起的心墻在一瞬間全數崩塌。

    他聽上去快哭了。

    季繁覺得自己良心受到了譴責。

    不、不就是親了一下嗎?至于這么大委屈嗎?難不成她還干了什么其他大逆不道的事情?

    季繁實在是想不起來。

    視頻到這里終止,季繁劃出去。

    季南仍在痛心疾首地質問:【感覺怎么樣?】

    季繁想了想,決定忍痛替陳碩遮掩一番:【超贊,他技術特好。】

    季南:【?】

    季南:【老子是問你,現在醉酒的感覺怎么樣!】

    意識到自己心猿意馬的季繁沒再管他,劃出去,徑直打開和陳碩的聊天框。

    指尖停在之前的對話。

    是陳碩借宿那晚。外賣送到門口,她不愿見他,便隨意扯了個借口,說自己困,不想下去。

    當時陳碩許久沒說話,直至第二天早上他才發了一句。

    不多,只有三個字:【那我來。】

    你不想去找我。

    那我來見你。

    季繁的心登時就炸成了煙花。

    灰燼散落,燒斷了她最后一絲的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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