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新始 結局下
在老道士告訴他前六世的輪回都失敗時, 夏侯尉就已經做好了第七世也失敗的準備。
第七世,即便第七世他卑微如狗,還學會了搖尾乞憐, 她都不肯和他在一起嗎?
無妨,既然不肯在一起,那就讓這個輪回陣維持下去。讓她生生世世都在輪回, 即便不愿,卻還是逃離不了他, 未嘗不是一種解法?
夏侯尉笑了, 隨即招來殿外的侍衛:“褚氏夫妻呢?可帶回來了?”
末伏死了, 他的兄弟中伏是夏侯尉所剩不多的心腹。
半個月前,陛下就已猜到輪回陣將消散,未雨綢繆,便下令去抓褚氏夫婦。輪回陣得用至親的血祭奠, 才能延續輪回。而褚衛憐在這世上的至親,就是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其中雙親的血,是最純的。
這樣的手段太過殘忍, 中伏實在不忍,于是在有人來營救褚家時,他睜只眼閉只眼放走了人。
中伏垂下頭, 膽顫心驚道:“陛下,屬下正要來稟報此事!是屬下無用, 褚家的人全被劫走了!屬下已經派兵出城追了!”
夏侯尉森然的目光掃視他, 中伏驚懼得微微哆嗦。最后,夏侯尉嗤笑了聲,“廢物。”
“人必須給朕抓回,聽懂了嗎?”
拔高的心終于落下, 中伏點頭如搗蒜。
夏侯尉望向墨光漸淡的陣法,蹙眉揉額。所剩的時辰不多了,再不施血祭,她的魂魄走完七世一定會跑。這樣,他就很難再抓她了。
夏侯尉陡然看中伏,“去,把周學士給朕召進宮,其夫人也得來。”
少女的魂魄癱坐在地,怔怔聽著他要拿她的至親做血祭!難怪難怪周垚什么也不要的將阿姐送走!
褚衛憐突然爬起來,朝暗處的龍椅跑去。
她揪住他的衣領大喊:“你不準殺我家人,聽見沒!”
可惜她只是個魂魄,任憑如何拳打腳踢,夏侯尉都感受不到。
龍椅上的男人也不知看向何處,目光發愣。他突然轉頭,恍惚地對道士說:“我好像聽見眠眠在叫我。”
“陛下聽見了?”
老道士有點驚恐,以為這是皇帝走火入魔才出現的幻覺。
可是他又不敢直言是幻覺,宮里不準人說褚娘子死,否則就得被砍頭。
可他也不能不理皇帝是以,老道士只好嘗試著問:“陛下聽到娘子說什么了?”
“她叫我不準殺人。”夏侯尉愣愣道。
老道士欣慰,剛想勸他聽娘子的話,夏侯尉的指骨突然狠抓龍椅,極度蜷曲:“不行!她得輪回,她得一直輪回!不做血祭,她就回不來朕要她回來!”
瘋子,你就是個瘋子。褚衛憐揪住他衣領大罵。
他突然勾起笑容,側臉明寐交織,一抹無辜卻又艷麗的笑。
半個時辰后,周垚進殿。禇衛敏已經被送走,他只身前來,恭敬地向皇帝下拜。
夏侯尉不悅,眼骨碌微轉:“你夫人呢?朕不是叫她一塊來?”
“回陛下,內人初有孕,在京城水土不適,臣已經送她出京休養了。”
“你夫人不是京城人士?怎會水土不適?”夏侯尉冷聲命令,“你去把她帶回來。”
周垚臉色微變,張皇抬頭:“陛下要臣的夫人做什么?”
龍椅上的人瞇起眼眸,沒有說話。
周垚望著大殿另一側的陣法,陣法正中的少女尸體,儼然是他的妻妹。
這座殿堂更是森然可怖,每個規整角落都貼了金符。在夏侯尉的身旁,白發耄老的道士赫然而立。
望著古怪的一切,周垚的猜疑逐漸相應——難怪皇帝半個月前大肆搜捕,要抓褚家的人,果然存了祭人的心思!
周垚汗毛倒立,只覺后怕。得虧他隱有預感,把阿敏早一步送走。
他雙手疊搭,深深伏頭:“陛下!臣不知夫人行蹤!”
“你不知?”
夏侯尉端詳地上的人,倏爾笑了。他撫摸指間的銀鏈,“人是你送走的,朕都知道。起先朕看在她是你妻子的份上,才沒動手,想著先拿褚氏夫婦血祭。可如今褚氏夫婦逃了,朕縱可以再追捕,卻太耗時辰。”
夏侯尉撐著龍椅,陡然傾身,目光利而險:“朕已經等不及了,眠眠的魂魄撐不了太久。周學士,你是朕的臣子,你追隨朕,所以朕讓你封官加爵,給你權勢,包括你想要的一切。可朕給了這么多,你不該忠心耿耿獻上你的妻子?”
“陛下恕臣”
夏侯尉打斷他的話,滿臉戾氣:“朕給你一日考慮。再不把你妻子送來,莫怪朕不念舊情,賜你死罪。”
周垚離開的時候,腿都是顫的,脊背卻挺得尤為直。褚衛憐看他消失在夕陽金光下,心中紛紜,一時不知所感。
他會獻出阿姐嗎?
不獻阿姐,他就會死。這世間,大多人都以己為重,或許周垚也會選擇自己。她怪不了他的。
殿內掩上,昏暗席卷,龍椅上的人影恍然頹倒。他的頭半仰,怔神望向屋梁,似有無盡的疲倦與迷惘。
不久,老道士沙沉的聲音響起:“陛下,若是把學士夫人血祭,褚娘子的魂魄還回不來,該當如何?”
“那就繼續殺,繼續血祭,輪回陣不能斷,直到她能夠回來。”
“若是褚家的血脈都殺光了呢?”
夏侯尉愣住,倏爾緊握拳,胸膛微微起伏。
老道士說:“褚家的血脈殺光了,再沒有人能血祭,這個輪回法陣還是要滅。彼時,陛下再不能逆天道而行了。”
黑暗深處,少女的魂魄不斷點頭。她無比認同老道士的話,渴盼他能被勸回。
夏侯尉想了很久,直到目光吞浸,猶如死寂。
就當褚衛憐以為他要想開時,那雙眼眸倏爾又漫出血色,唇角浮笑:“不,朕偏要逆。褚氏死光了,不還有其余人嗎?只要能用來做血祭,都可以的,一切都可以的”
他呢喃,不停低喃。
褚衛憐驚恐萬狀地看他,他竟然緩慢起身,去抱起少女的尸體。
夏侯尉撫摸她的尸體,就像摸著一只貓,笑容繾綣:“眠眠乖眠眠你對我犯下的罪,怎么不贖就走了?你該是我的妻子,我的囚犯。”
少女的魂魄在顫抖,險些昏厥。
褚衛憐感到害怕,恨不能趕緊昏了,趕緊回到她該存在的第七世。
——還是第七世的夏侯尉好,他就不會亂殺人。即便兄長殺過他,他還是聽她的話放了人。
可是怎么昏不了呢?
褚衛憐一拍腦袋——她忘了,鬼魂是不會昏的鬼魂只能被召回
可她根本不想看他殺人!
既然阻止不了這個夏侯尉,還是趕緊走,眼不見為凈。
褚衛憐不想待了,朝他怒打一拳后,拔腿就走。
剛出殿門,突然金光折射,竟將她生生反彈回來。
禇衛憐愣愣看著滿屋子發光的符紙,竟將她圍成一圈——術法居然是真的,這座殿堂進去了,再也出不來!
夏侯尉還在撫抱她的尸體。褚衛憐回頭瞪他,咬牙吐出三個字:“我恨你。”
褚衛憐離不開屋子,夏侯尉也沒離開。
他抱著她的尸體坐了一宿。
半夜三更,少女的魂魄枕著龍椅小憩,突然聽到男人絮絮叨叨的說話。
這就是所謂“人死了也不得安寧”,褚衛憐被吵醒,煩悶轉個身。
正要閉眼,突然又聽見他頹靡的聲音,“眠眠,我錯了”
褚衛憐猛地睜眼,半信半疑起來,踱步走到他身邊。他還在抱著地上那具尸體,雙目困頓。
她懷疑地問:“你真的知錯了?”
那人好像能聽到她說話,沉緩點頭。
她以為夏侯尉要為拿她家人做血祭的事認錯,正等著,誰知他竟說:“當初,在末伏第一次蓄意殺你時,我就該早些讓他消失,我不該覺得我能馴服,他會忠心耿耿。眠眠,我錯了,我好想你”
這的確也算他的一樁錯事。
咳,褚衛憐又蹙眉,“還有呢?你就沒別的錯事了?”
“別的?”
夏侯尉開始茫然。
她提醒:“你現在要筑輪回陣,還要殺我家人,這難道不算?你明知道我最在乎他們。”
他突然抱緊了尸體,發抖說道:“我不筑陣,你怎么回來?我想你啊眠眠,你不想回來嗎?我看你一世世的輪回,每一世的他雖然由我而來,卻又不全是我。我不想你再輪回了,我只想你回到我身邊。明明,你只能屬于我”
褚衛憐嘆了口氣。
她突然在想,一切糾葛到底是什么呢?
——最初的起始,到底源于夏侯尉對她的囚禁,還是她對夏侯尉的折辱?
翌日,夏侯尉正等著周垚將妻子獻上做血祭。
他似乎無比確信,周垚那種渴求權勢之人一定會照做,畢竟周垚和他是一路人,為了權勢都可以不擇手段。
然而,周垚卻逃了。
周家的人一夜之間,全都消失。
侍衛將周垚的血書獻給皇帝。
字字泣血的書信,求皇帝放過阿敏的命。他知道自己獻不出阿敏,一定會被殺,所以只能選此下策。
信上甚至還在勸他,放過褚氏一家,“陛下若真拿褚氏一家做血祭,褚衛憐就算活過來,也絕不可能原諒陛下。陛下比臣更知她的心性,切勿入了歧途!”
夏侯尉看完血書,眼目猙獰,指骨微抖,猝然將其撕了。
他沉沉地閉眼,揉著眉心。
眼見輪回陣的墨光越來越淡,越來越暗。時辰所剩無幾,他又去哪找至親的血延續?!
人人都勸他,不能殺褚氏的人。就連昨日,他也隱約聽到了她的聲音。她聲嘶力竭叫他不要殺。
夏侯尉的燥火越來越旺,偏解不得。
他驟然睜開猩紅的眼,喊中伏:“把刀給我。”
上一刻,褚衛憐還在為阿姐的逃跑而慶幸,感嘆周垚相救之恩。下一刻,她就看到年輕的帝王走到陣法中。
他步伐沉重,眼眸血紅,靜靜望著地上的尸體。
他蹲下身,似乎摸了她的臉,又走向另一旁的青銅皿。
夏侯尉驟然拂開衣袖,刀尖正要向結實的小臂剜去,侍衛們、老道士急忙拽住人,惶恐不安,“陛下!陛下您要什么?”
夏侯尉平靜側頭:“不是缺人血祭嗎?我與她做過夫妻,怎么也算至親,焉知我的血就不行?”
“陛下!”
殿內眾人嘩然跪了地,他卻格外安然,甚至露出淺淡的笑:“祭她的家人,她不會原諒我。而祭我,她就不會難受。”
褚衛憐喉頭忽然哽澀,說不出話。
他朝她的尸身笑了笑,驟然將刀剜向手臂。滿殿的人猝不及防,根本來不及阻攔,只見他的小臂已經割開深口,血滴滴答答落進器皿。
夏侯尉咬牙,又用力擠了擠手臂,好讓它流得更快。
褚衛憐不可置信,拼命扯他,卻根本扯不動。她在他耳邊破口大喊:“你做什么!你瘋了是不是!”
這回,夏侯尉沒有再搭理。他垂著眼眸,只默不作聲盯著自己的血滴。
褚衛憐拼命拽他,扯他,卻扯不動!
所有的大扯大喊皆無用,情急之下,她驟然跑向自己的尸身。
她拼命推著它,想進去,彼時墻角的符紙折出金芒,如日光照進魂魄——她的形魂忽如青煙消散,進入尸體。再睜開眼時,褚衛憐重重咳嗽。
一聲咳嗽,所有人看向陣法中的少女,各個面目震驚,不可置信。有人急忙大喊:“陛下!陛下!娘娘醒了——”
這具嬌弱的尸體躺了太久,一點力氣都沒有。
褚衛憐躺在地上,費力撐起身,驟然被摟進懷里。熟悉濃烈的氣味,胸膛熱燙,她聽見他因震驚而顫抖的嗓音,“眠眠,你回來了,你回來了”
褚衛憐剛想開口,胸前忽然濕潤。濃重的血腥味讓人眉頭緊鎖,她低眸看去,他小臂的血正如斷線的雨珠,滴落不休。
褚衛憐咳了咳,急聲說:“你先去,去止血。”
不待她吩咐,侍衛們已經叫來御醫,給夏侯尉包扎止血。
只他還抱著人,不肯松手。夏侯尉顫抖摸她的臉,又摸摸她的手,是實的,一切都是實的,她竟然又回來了。
“眠眠,這個輪回可是結束了?”
他喜極而泣地摟入,手掌不斷摩挲她的腦袋。
魂魄雖然不虛弱,可她的身體太久沒動,卻很虛弱,還得要調養。
禇衛憐嘆了氣,一板一眼告訴他:“我回來了,以后,你不準再亂殺人!不準碰我的家人,否則”
警告還沒說完,夏侯尉就已經抱住她的腦袋,哽咽地發啞:“好,我不碰,我不碰”
“眠眠。”他深深吸口氣,欣喜垂淚,“你回來,可是愿意待在我身邊了?”
愿意嗎?
這話問得褚衛憐不得不正視,開始思考。
還未思考出個所以然,忽然金光照耀,讓她看不清眼前的所有
待她再有意識睜眼時,旁邊睡著夏侯尉。
褚衛憐仔細端詳身旁的男人,端詳這張龍榻,以及寢殿的一切——可以斷定,她現在應該又回到了今生。
今生,就是他們口中的“第七世”。
褚衛憐揉著昏沉的額,為什么,為什么她每世都要跟著夏侯尉?
像鬼一樣難纏的人。
褚衛憐慢吞吞坐起身,錦被滑至小腹,她只剩件小衣,陡然看見肩頭、雪軟的胸口盡是紅點斑駁。
這很像有一回她在馬車昏迷后,醒來身上出現的痕跡。
又是被蚊蟲叮咬嗎?
褚衛憐戳了戳紅點,指尖絲絲酸意,腦海陡然浮出昨夜的情形,是夏侯尉伏在她的身上啜吻當時她還囔癢,叫他別再來了。旖旎紛紛涌入,褚衛憐臉頰灼燙,立馬攥住被褥不出聲。
她醒的時候,夏侯尉自然也醒了。他在不動聲色地看她。
可他竟然看到她臉頰紅了。
夏侯尉微笑,扯了扯被褥,低聲喚道:“表姐。”
褚衛憐被叫得一哆嗦,下意識回頭。
好在他身上還有穿衣衫,很得體正經,倒不叫她太難堪。
褚衛憐耳根有點燙,夏侯尉起床,抱住她。他冰涼的指腹揉摸她的耳根,低聲道:“做了男女歡好之事,以后我們就是夫妻了,你知道嗎?”
褚衛憐還是不出聲,紅著臉。
彼時她神游九天,想的卻是——在輪回陣前,她到底答應了前世的夏侯尉什么?可有答應跟他在一塊嗎?
她不知道,因為金光折閃,她就失去了意識。她不知道自己后來說了什么亦或是,有沒有說?
清早起來,天未大亮,夏侯尉便上朝去了。
褚衛憐吃著早膳,聽李福順說,陛下一早就放褚大人出牢了,并讓他官復原職,還任給事中,休養三日再來上值。
夏侯尉信守承諾了,不錯。
褚衛憐點點頭,又問:“那我爹娘他們呢?”
福順笑著說:“娘子的爹娘都在府里休養呢。陛下顧及娘子,特意交代,褚大官人若還愿回朝,便回朝任事,待遇還照從前。若他老人家不愿就算了,留在京城養老也好。陛下說了,只要娘娘還在,褚家一切都不叫事兒,娘娘大可安心。”
前面聽著倒還好,只是最后一句,卻讓褚衛憐沉默。
她放下碗筷,正色看福順:“你老實告訴我,褚家可還有別的事?陛下有沒有派人監視他們?”
福順被問住了。
他滿臉窘色,既覺得不應說,可褚娘子的神色又如此凜然。他只好勉強地笑:“是有一些眼線,在盯著褚家。陛下這不是怕娘子走嘛”
褚衛憐揉了揉眉骨:“你瞧,他就是這樣,怕我走便要拿人威脅我。”
福順卻盯著她的臉小聲問,“拋開陛下威脅娘子不說,如若褚家不倒,還能做官,陛下視他們與朝臣無二。娘子留在宮里也能做皇后,那么娘子還會走嗎?”
又是一句問她會不會走的話。
類似的話,另外一個夏侯尉也問過。
雖然話很像,情形卻不同。褚衛憐看了眼福順,知道這話是代夏侯尉問的。她說,“你讓我想想。”
今日上朝比較久,新皇登基之初,百廢待興,皇城內外瑣事多,朝堂也須重新整頓。
這陣子夏侯尉頻繁接見王公大臣。
近日,也有一樁火熱議論的事,褚衛憐略有耳聞。
新帝還是皇子之時,便未封王,娶妻納妃。因此如今初登基,不僅后宮無人,后位也空懸。有人提議先成家,后立業,應該冊封個品性崇徳的皇后主持大局。
至于立誰為皇后呢?
京城世家貴女眾多,大臣們各抒己見。不過有近數一半的大臣都提議,該立賈氏女。
賈氏是當今太后的娘家,在陛下奪位時立了大功。因此新帝登基,大行加封,賈氏也水漲船高。
賈氏幾代頻出武將,乃大氏族,立賈家娘子,許多朝臣都沒有異議。
然而,偏偏是這樣的事,新帝卻在大殿上問褚允恭:“褚大人有何高見?”
從議論立后開始,這位褚家大郎便一直沉默不語。
他手執笏板,脊背挺直地站,唯有頭沒抬。
因此,不少人猜他是愧疚不敢言。畢竟誰人不知,當初陛下被當做逆黨討伐,帶兵追殺至撫州的就是這位褚大人。
即便,也聽說褚五娘進宮了,但眾人皆以為陛下是要報復。至于什么皇后,就是荒謬中的荒謬,他們褚家敢想嗎?
但也有一小部分人覺得,褚大人真敢這么說。畢竟如今的宮里只有一位褚娘子,也不知陛下打什么算盤,連曾經追殺他的褚允恭都官復原職了。
他既問誰能做皇后,褚允恭不推舉自家小妹,還能推誰?
褚允恭從行列中站出,手執笏板朝皇帝拘禮。
不少大臣紛紛看他,等著好戲。
誰料,褚允恭竟清聲答:“臣覺得,安平嗣王、林太傅、馬太尉、郡公府的女娘都很好,陛下可則品貌端正者為后。”
“是嗎?”
龍椅上的男人微瞇眼,又看向另一旁的行列:“周學士,你怎么看?”
這位周家的學士,可謂新貴,因從龍之功被新帝提拔。
從前的周家在上京世族名不見經傳,如今已有了不少聲響。周學士是皇帝跟前的紅人,不少貴人也開始與周家走動,只盼著能在皇帝跟前露露臉。
只見周垚也站出,看了眼左旁的褚允恭,朝新帝笑道:“褚大人屬實自謙了。褚大人不敢說,便由臣來說,褚家五娘聰慧機敏,風儀萬千,氏族又是貴中之貴。若連褚五娘都不能做皇后,那臣真不知誰能做皇后了。”
話音落下,眾人紛紛噤聲,皆以為周垚瘋了——他這么說,真不怕得罪眾世族?若皇帝屬意的不是褚五娘,他的榮寵還要不要?
朝廷噤若寒蟬,安靜了片刻,突然被新帝的鼓掌打破。
龍椅上的新帝竟然笑了,“好,周學士說得好,最得朕心。”
新帝摸著下巴,想了想:“本月十五是個好日子,花好月圓夜,朕要封褚家五娘為我大齊的皇后。”
就這么草率定下了,不止群臣震驚,連褚允恭都沒緩神。
新帝不給任何反駁,撣了撣龍袍便離開,只剩底下一堆面面相覷的大臣。
宦官們一走,立馬有同僚圍上周垚,“你啊你,竟能猜中圣心,就該你步步高升。”
周垚微微而笑,受下不少感嘆。
他側目望去,在大殿的另一旁,褚允恭也被不少同僚圍住賀喜。比起他的喜容,褚允恭則顯得茫然許多
太乾殿的石階,褚允恭緩慢而走。
他的神還沒從朝堂緩過來。
眠眠怎么會是眠眠?他記得小妹說,不要讓夏侯尉登基,一登基,必會報復他們全家。
“褚大人!褚大人留步!”
有人在喚他,褚允恭回頭,看見青陽下隨風掠動的官袍。
他動了動唇,朝來人客氣持禮:“周學士。”
“還未祝周學士拔擢之喜。”
金陽映著周垚白皙的面孔,他燦笑,與褚允恭并排而走。“縱我拔擢,才學也遜于褚大人,說到底是我走運罷了。”
“周學士何必自謙?”
褚允恭說,“你才學如何遜于我?我知道你,六年前的春闈,你在一眾進士里文采出色,卻苦于家中無門道,做不了官,以致明珠蒙塵。”
周垚略微驚訝,竟然知道他?
他一直以為,褚家能把他瞧進眼的只有阿敏。
“不過,我到底與你無多少淵源。”
禇允恭好奇問,“方才大殿之上,為何要幫我家說話?”
周垚望著前路,目及之處是浩大巍峨的宮城,青陽耀眼,惠風和暢,有一條廣闊通天的大道。
兩人踽踽前行,早春的微風吹動衣袍,也吹得人消盡困頓。
周垚彎了彎唇,欣然說道:“褚五娘便是這般明俏之人,她能做皇后,不僅是我心中所感,也是陛下所感。至于淵源”周垚回頭朝他笑,“很快,也就有了。”
“很快?”褚允恭失笑,“這是何意?”
“沒什么意,褚大人靜待就是了。”
走下石階大道,到了路口的石獅旁,周垚伸手致意,“褚大人,你我該分道揚鑣了。大人慢走。”
褚允恭客氣頷首,“學士亦保重。”
不久,褚允恭走進微風中,慢慢消失在巍巍宮墻口。
周垚靜望,慢慢有了笑容:“阿敏,你等我,我很快就來。”
“陛下,午后并州的官衙傳來密報,疑似禇太后的人馬”
深夜的書桌旁,夏侯尉邊看奏折,邊聽侍衛稟報。
彼時,禇衛憐正在斗福順送來的一籠蛐蛐。聽到有人提及禇太后,她的耳朵悄悄豎起來。
時隔半個多月,終于有了姑母的音信。這些時日,夏侯尉沒少讓人搜捕。
禇衛憐知道,要想讓夏侯尉放過禇家,這很容易。可放過她的姑母,便沒那么容易畢竟禇太后和先帝,曾是造成他所有不幸的罪魁禍首。
一直以來,禇衛憐既盼姑母的消息,又希望姑母沒消息。沒消息才好,不會被他的人抓到。
并州
侍衛說,姑母的蹤影出現在并州。
禇衛憐記得并州,因為禇太后說過,并州地界有一座青垣山,那是她心上人許愿,要與她白頭偕老的地方。
姑母赴并州,大概要去青垣山。如今,康親王也在城門戰火中失去音信。莫非,他和姑母一塊去了
想到這兒,禇衛憐再不愿夏侯尉繼續搜。
等到侍衛離開,她便丟下蛐蛐過去問,“你如今已是皇帝了,一國之君,要什么沒有?你從前雖吃盡了苦,可如今整個天下在你手上,也算老天報你了。你就不能放過我姑母嗎?”
夏侯尉從寥寥燭影中抬眼,望著她。望著她怒目圓睜的臉,突然把人抱到腿上。
他貼著她的臉頰,輕輕磨蹭:“我如何就什么都有?你,我不就沒有嗎?”
“我”禇衛憐臉微紅,小聲囔道,“我都給你了。你到底還要什么?”
夏侯尉笑了,從她的臉頰離開,拿起桌上的筆飛快寫道: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
他寫完,拋下筆。不待禇衛憐細看,便已捏住她的下頜,低聲道:“你待我有沒有心,我能不知道?你如此隨意待我,心情好了便理我一句,心情不好便漠不相視,與這詞上‘無心’有何差別?”
他的力道太大,捏得人泛疼。禇衛憐咬他的手,他才皺眉松開。
她拿起桌上的墨詞,親眼瀏覽,發覺他這手字寫得還不錯,筆力遒勁,干凈利落,看來力道也有大的好處。
還未看完,夏侯尉又捧住她的臉。他輕輕摩挲她的軟腰,低聲問:“你可曾有一絲一刻對我動過情,覺得我好過?哪怕在床闈,你我纏綿時?”
“我都那樣侍奉你了,用盡心思討你歡心,你也沒覺我好?”
這樣難言的事,偏偏他一臉坦蕩。
夏侯尉抱住人,神色認真地看她。禇衛憐被他說得羞窘,想起昨夜他頭顱深深埋入她腿心。那時她抖得厲害,他蹭完那兒又去蹭她的臉,問她可覺得歡喜。
竟然,這也叫侍奉嗎?
禇衛憐推著他,別扭又小聲說:“你別再提昨夜的事了,我在跟你說姑母呢!你到底怎樣,才能放手?”
“是啊,我們在說你姑母,我沒說偏。”
夏侯尉把人又抱進一寸,頭深埋她的胸。香軟的起伏里,他嗓音悶悶的:“眠眠,你想了這么多天,還沒想清楚嗎?”
“我可以善待你家人,你期盼的我都能做到,我要的僅僅只是你。你有心在這兒,我便不會整日擔憂你會不會逃。”
這么多天,禇衛憐的確有想此事。
她習慣了步步為營,不會果斷下決定。她覺得還要再想兩日,可是眼下,姑母的搜捕,已經讓她逐漸清晰心中的答案。
她攥緊十指,閉了閉眸。最終咬牙,屏息地說:“我想好了。”
夏侯尉聞言,猛然從胸前抬頭。他瞧上去有些驚喜,卻又隱有擔憂。
禇衛憐凝眸看他:“夏侯尉,我是不是跟你說過,我平生最恨被人威脅。你能保證以后不威脅我?不拿禇家做籌碼?”
夏侯尉驚詫:“我若能做到,你便能安心留下?”
“對。”
她豪爽地應,又問他:“要做到這些,你首先得要做什么?”
夏侯尉想了想,乖容笑道:“我這就撤了監視禇家的暗線,也撤去搜捕你姑母的人馬。以后任憑她到天涯海角,都不干我的事。”
這份回答,禇衛憐很滿意。她支著下頜尋思了下。
“不過還有條件。”
“你說。”
禇衛憐低眸,纖纖素指摸住他下巴。
又從他的下巴,伸進衣襟,摸到他頸間藏起來的赤金盤螭八寶項圈。這大金大銀的項圈,她一直覺得像狗鏈。
禇衛憐抓住項圈,把人往胸前一提。
夏侯尉猝不及防,先是愣住,再望向她時,眼眸有了狂熱。
禇衛憐盯著他的臉,這張臉,長得的確還不錯。她撫摸項圈,嬌俏得意地笑,“以后你得乖乖聽我的話,做我的狗,曉得嗎?”
夏侯尉突然笑了,朝她唇上咬去。在禇衛憐的驚呼中,他騰得將她抱起,大步流星朝床榻去。
紅綃軟帳層層拽落,夏侯尉任她抓著項圈,親向她的臉頰和耳朵,熱氣蓬勃,“曉得,你說什么便是什么,以后你想折辱我也成,我給你折辱。”
他兇猛吻上她的唇,補充了句,“心甘情愿。”
一番情事過后,她睡著了。
她睡得很熟,睡前仍緊緊抓住他的項圈,好像抓住了,就能馴化他。
夏侯尉摘了項圈,任她抓在手心。他從她溫熱的身子起來,小心掖好被褥。
離開前,他靜靜望著她的睡顏。多么圓軟,可愛的臉他傾身吻向她的眉心,又去親她的耳朵,低聲道:“眠眠,我愛你,我們有一輩子可以糾纏。”
夏侯尉走出屋門透氣,深夜撩人,冷風吹去他滿面的緋紅與旖旎,吹得人神志清明。
他招手,不一會兒,小侍衛從角落冒出,低聲問道:“主子,有何吩咐?”
夏侯尉說:“禇太后可以不用追捕了,朕放過他們。還有,楊成煥也要官復原職,朕答應她了。朕想,撫遠侯也等很久了,聽到這個消息定會高興。”
小侍衛聽吩咐,立馬應道:“是,屬下馬上去辦。”
“對了,夏侯瑨也不用軟禁了,放他出來吧。”
這件事,小侍衛略有詫異。按理來說,歷朝新帝登基,曾經爭過皇位的王都該圈禁,為防后患才是。
小侍衛正困惑,便聽夏侯尉說:“放他出去,我二哥總有些殺母之仇要報,不是嗎?”
夏侯尉笑了笑,“讓二哥報吧,想殺眠眠的人,我縱礙于人情世故,不能直接清理,可有的是人替我清理。我的眠眠,應該百千歲長久地活著。”
“況且,母后手頭的人命可不少,多少無辜的血啊,死了也不冤,不是么?”
小侍衛明白了,立馬領命。
待小侍衛退下,夏侯尉沒有回屋,他浸著黑夜,又吹了會兒冷風。
末了,他繞進長廊,在最盡頭的偏殿駐足。
夏侯尉悄然開門,踱步進殿。
偏殿安寂黑森,夏侯尉點燃火折,借著微弱的光,在一面墻壁前立住。
這面墻掛著許多名家字畫,他修長的手指伸進字畫,往后面摸。在摸到一處凸起時,重重摁住。
這面大墻竟然打開了,出現一條甬道。
甬道的兩側燃著油燭,照著昏黃的路。
夏侯尉慢步走進,燭火相照,帝王鬼魅的影子隨步浮動,映著石墻。
終于,走到盡頭,這里是一間密室。
哐,哐,哐
密室遍布鐵器敲打的聲音,只見此處有十幾個鐵匠,每人粗布圍腰,大汗漓淋,正在鑄一只更大、更牢的金籠。
這只金籠大的能放下桌椅、睡榻。
夏侯尉踱步,坐在已經鑄好的睡榻上,滿意欣賞床頭的銀手扣——這是憑照她手腕的大小精煉細造,她一定會喜歡的。
等到她出爾反爾,再有想逃跑的一天,他就把它用上。讓她成為他的禁臠,沉溺在無妄的情欲中,永遠逃不掉。
誰讓她明明答應了他,卻又想逃呢?
夏侯尉滿意觀賞密室所造的一切,有床榻,有逍遙椅,還有很多鐵鏈她會喜歡的。
他的眼眸忽而凝出詭異之紅,艷麗非常。
夏侯尉撫摸手腕的鞭痕,這些鞭痕,都是昔年她打在他身上留下的。消不掉,永遠都消不掉。
只要她打的,他都甘之如飴。
此般想著,他面容浮出繾綣,又乖巧的笑。
“眠眠,不管你愛不愛我,我們都能永遠糾纏。我是你的,你也只能是我的,是我的”
我的妻子,我的
囚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