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亂軍 眼看它朱樓起,眼看它樓塌了……
褚衛憐和林夫人被人押著, 關進一間牢房。
這廂房原是堆雜物的,現在空置出來,側邊的窗都用木條釘死, 密不透風。屋里都是塵,林夫人不由猛烈咳嗽,褚衛憐忙拍母親的背, 扶她到一旁的腳凳坐下。
“眠眠,眠眠, 這可怎么辦呀!”林夫人無助地拭淚, 她想錯了, 夫妻倆都想錯了,楊家要造反,她們母女落到楊家手里,估計活不長久了。
褚衛憐靜靜拍母親的背, 叫她別怕:“起碼撫遠侯還沒動手殺人,我們能撐一會兒是一會兒。出門前爹爹就說早回,我們久久沒走, 他一定會察覺端倪的。娘,你別怕,咱們等爹來。”
林夫人哭著說:“他抓我們, 就是要威脅你爹。”
林夫人哽咽的時候,屋外又有紛雜的腳步聲。不一會兒, 不少世婦陸續被押進, 各個神色張皇,其中就有褚衛憐舅家的表姐。
林家來赴宴的,是主母薛氏和六娘。她們被衛兵推搡著進屋,林六娘狠狠罵道:“你們竟然謀反!不要臉的楊家老賊, 我看你們墳頭草有多高!”
一眾女眷里,林六娘的聲音猶為尖銳。衛兵兇狠地回頭,猝然拔刀:“不想死就把嘴放干凈!”
鋒利的刀刃架住林六娘纖弱的脖頸,人群轟得炸開,不少女眷花容失色。
她們都來自有頭有臉的世族,本以為就算造反,撫遠侯也不敢對她們怎樣。薛舅母嚇得更是拽住女兒:“六娘!六娘!別說了、別說了啊,快回來!”
耳邊都是嘈雜聲,林六娘卻紋絲不動,甚至沒看自己母親一眼。她高抬下巴,橫掃這群戴盔穿甲的衛兵:“亂臣賊子,還不讓人說得?什么弘農楊氏,我呸,不過是犬彘之流!我偏要罵,有本事你們就殺了我,看我眨不眨一只眼!”
“六娘!六娘!”
薛舅母急得快哭了。衛兵的怒氣越罵越重,正要揚刀,卻被身旁的同伙急急拽住,“你別被罵紅眼了!她是林太傅家的,侯爺留著有用,不急殺!”
那衛兵罵罵咧咧,偏又殺不得,只能被同伴拉走。
屋門倏地落鎖,看不見外頭官兵。薛舅母抹了眼淚扯過女兒,板起臉教訓:“死丫頭,你不要命了是嗎?”
“娘,我又沒說錯,他們本來就是逆賊!
林六娘不屑理母親,越說越煩,突然瞥見角落的熟人。她忙走過去,“小姑母,憐娘,你們也在這?”
方才表姐那番表現,是禇衛憐所沒想到的。在她印象里,各種熱鬧的筵席都少不了表姐,六娘左右逢源,說話投機,跟誰都能攀結親近。
彼時薛氏也過來了。
林夫人與薛氏對視,擔憂地看向侄女:“方才都快嚇死我了,六娘,你膽兒也忒大了,咱命還捏人家手上,撫遠侯都敢罵。他要聽進心,是真會殺了你。你別不信,上回眠眠遇刺,就是他一手策劃!
林六娘聽聞,沉默地垂頭
彼時,城門校尉尹承平剛上值。
尹承平照常登城樓,先去觀京師城門的屯兵,聽完屬將匯報,已經日上三竿,他整了整官服往署衙走去。
“大人,您來了。”
一進署衙,副將便恭敬地倒茶、遞茶。
尹承平喝了一口潤喉,問他:“今日可有仔細排查?城門外可有異樣?太后娘娘親自囑咐,這幾日要嚴加巡查。”
“大人安心,屬下卯初就帶兵巡城了,未發現任何異樣。今日進城的百姓,多數還是南方來的商隊!
尹承平雖在喝茶,目光卻掃向副將。不經意地問:“那你說,巡城巡了些什么?”
副將畢恭畢敬道:“屬下從東門開始,先與趙大人,李大人碰頭。屬下帶兵去了城郊排查,有幾個商販,只有照身帖,沒有通關符牒,都被屬下扣下了。還有幾個偽造照身帖,妄圖進城的,屬下已經命人緝拿,待大官人審查”
副將低頭哈腰,詳盡地說。尹承平卻把茶碗重擱,橫眉冷目:“你今早巡城了?可本官怎么瞧見,你領了一支商隊進城?”
“大人是不是看錯了?”
副將的后背滲出冷汗,極力維持笑容:“這不是商隊,是幾個偽造照身帖的商販,屬下是要緝拿他們”
“哦?那他們人在哪兒?”
副將正要開口,尹承平卻把桌一拍:“還想狡辯?別以為本官不知道,這些人都是你帶進來的!”
“你好大的膽子!早前一回受賄,收了商販的錢私自帶人,本官看你發妻新喪,上有老母七十,下有一雙女兒要養,母親還重病,也就輕輕放過。沒想到今日你又再犯!韓守成,你忘記你對天發的毒誓?”
底下的人不出聲,尹承平怒火中燒,正要站起來踹人,忽然手腳發軟,竟是癱在了椅上。
他愣愣看著副將,韓守成卻抬起陰笑的臉:“大人不是要踹屬下?來踹吧,就不知大人踹不踹得動!
“你,你!”
尹承平哆嗦地指他。
他得意走上前,端起那盞茶:“這里下了軟筋散,只要大人把統領禁軍的虎符交出,大人就不用死!
“混賬!你殺了我,我死都不會給!你這狗賊,膽敢背主棄恩!自有天道伐你,教你不得好死!”
尹承平怒地想拔刀,佩刀就在腰側,可他卻手軟握不住。
就在他破口大罵時,一只黑影從屏風之后閃出。此人頭戴玄黑帷帽,遮住臉,韓守成忙湊過去:“殿下。”
殿下?尹承平蹙了眉,大皇子不是早被圈禁了?又是哪位殿下?
只見那人不疾不徐地走來,贊嘆笑了:“尹大人好志氣,不怕死,真令人敬佩?上Р慌滤赖娜耍瑲⒘说箾]什么意思。”
他笑著,手指吊出一支步搖,“大人縱不怕死,不如先讓大人看自己的妻兒曝尸荒野?”
尹承平驟然怒吼,瀕死而拼命掙扎,二十年的練武使他勃然暴起,桌邊的茶碗湯爐橫掃落碎,茶漬飛濺。
滾燙的熱茶濺身,斑駁難看,他倒不多在意,用手掃去湯葉。
他走到尹承平身前,緩緩摸出一把刀。鋒利的刀尖抵在喉頭,他盯凝尹承平怒紅的臉,唇角勾笑:“尹大人,虎符到底在哪?”
日頭上移,一個時辰過去,關進牢房的官眷人人自危。
禇衛憐抱膝縮在角落,她的臀已經坐麻了。關著太多人,牢房里并不安靜,時不時能聽到女眷因恐懼而抽泣。
外面的腳步很雜,府兵至少三十余人。屋門在外被鎖,窗牗也封死,除非有人進來開門,否則她們絕對逃不出去。
一個時辰爹和哥哥應該察覺異常了。
她不安地等。
嘎吱一聲,屋門忽然開了,有府兵進來問話:“你們誰是尹承平的親眷?”
尹承平?
禇衛憐有印象,此人是城門校尉,手里統領數萬禁軍。他們要找尹承平的家人,意圖很明顯。
屋里噤聲一片,沒有人說。府兵等不下去了,倏地抓住一女子:“你說,哪個是尹承平親眷?”
女子發抖,連連搖頭,直稱自己不知道。
府兵沒了耐心,驟然拔刀:“再不說,你就替她去死!”
寒光凌凌的刀,女子嚇到腿軟,哭著指向桌邊抱娃的婦人:“是她,是她,她是尹大人的夫人!”
只見那婦人臉色一變:“我不是,你怎能冤枉我?我不認識什么尹大人!”
“大人,就是她,不信你問這些官眷,她準是!”
爭吵過后,這對母子被帶走。禇衛憐收回目光,埋頭閉眼。不一會兒,她又聽見小聲的議論。
“那尹夫人,憑著自家官人是校尉,被太后看重,平日就張狂得不待見人。今日有這苦果,也是她官人給她帶的。”
“可不是?福兮禍之所倚,這種時候,身家顯赫未必討得到好處,這些人總比我們先死,不顯眼的啰啰才能活得久!
話音入耳,禇衛憐沉沉闔著眼,卻想起曾經她叫人毆打夏侯尉,他被人踩進泥土,惡狠狠地告訴她,眼看它朱樓起,眼看它宴賓客,眼看它樓塌了,禇衛憐,我等著你禇家倒臺那日!
你殺不死我的,我必將一一報回來。
報回來,報回來她忽然看見了泥土里少年那雙陰鷙怨毒的眼,聽到恢宏的號角,一聲賽一聲的沉,宣判著她敗落的命運。她仿佛又看見城門萬軍廝殺,她看見披黑穿甲的人親手斬下一顆頭顱,他把血淋淋的頭顱懸掛高門,以振士氣。
禇衛渾身顫抖,抖得更加厲害,肩膀顫縮,直到林夫人察覺不對,拍了拍女兒:“眠眠,眠眠!”
禇衛憐猛然抬頭,臉色卻慘白到失血。林夫人被嚇到,“眠眠,你這是怎么了?”
“娘,亂軍來了,他率兵來了。我”禇衛憐的喉嚨有些卡,“我或許是,賭輸了”
“賭輸?你賭什么了?”
禇衛憐搖頭,她賭的是今生能被改變,賭的是夏侯尉能被殺死。她曾經那樣折辱他,她還和哥哥里應外合地殺他。今日,她連這座牢房都走不出,難道她真要等命運的宣判?
禇衛憐又把腦袋埋回臂彎,突然,房門開了,她聽到他們喊楊世子。
“本世子要來帶走一人!
第62章
登基 城破了,新帝登基。
起初, 府兵們很猶豫,并不肯讓楊成煥進。
他沉下臉,掏出腰間的符牌:“是我爹要提人, 你們動作快些,我還要趕路,別耽擱時辰!壞了大事, 我看你們誰擔得起!”
厲聲喝斥,府兵們都怕了。楊成煥畢竟是侯爺獨子, 家里說一不二。他們再一看那腰牌, 也確實是侯爺的。
統領只好恭敬問:“里頭都是官員的女眷, 不知世子要提誰?”
楊成煥不耐煩道:“禇參政夫人在不在?在就趕緊給我提出!
屋里這些人,統領并不能認全,只有禇家是認識的,因為侯爺特意叮囑, 要看住這對母女。
可此刻世子要提這二人
“快些!
楊成煥不耐地催促。
統領還在猶豫,楊成煥忍不住怒踹一腳:“我爹的腰牌看見沒?你覺得本世子是會弄丟人還是怎的?現在我爹急要,要不你大統領親自提了給我爹送去?”
“不敢!屬下不敢!屬下這就提人!”
先是林夫人被拽起來。禇衛憐大驚失色, 跟他們拼搶母親:“你們要做什么!不準帶走她!”
統領看向地上的少女,反正是母女,索性把禇衛憐也拽起。
他扯著兩人踉蹌出去, 交給楊成煥:“世子,都在這兒了, 這是禇參政的妻女!
楊成煥掃了一眼, 驟然招來小廝:“去,把她們押上馬車!
起初,禇衛憐真以為楊成煥是來替他爹提人的,心驚膽顫。還是走到這一步, 成了俘虜。
直到馬車駛出侯府,楊成煥才對她們說:“現在時局艱難,我先送你們出城!
原來不是押人的,是來救人。
林夫人大松口氣,喜極而泣,雖不知楊成煥為何悖逆他爹,卻還是由衷感謝。卻又有些擔憂:“外面是何情形了?”
楊成煥并沒打算相瞞,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林夫人,“夏侯尉沒死,他和我爹有勾結,今日就要攻城。我爹抓的一堆官員親眷,都是籌碼。京城將要攻陷,你們不要再待了,都先走!
今日就要攻城了。
母女倆臉色不好,蒼白地像死人。褚衛憐掀開丁點窗縫,他們正在駛離龔府的小巷。車夫趕馬格外快,鞭聲犀利,一下又一下仿佛甩在心頭,禇衛憐深深吸了口氣,抓緊車櫞——不知道家里怎樣了,宮里怎樣了。
巷子的出口越來越近,突然明顯的廝殺聲,兵器相撞,步伐地動山搖。馬車里的三人同時意識到什么,臉色倉皇,車夫更是急地扯韁,“世子,不能再走了!”
馬車的動靜太大,楊成煥摔先跳下,接著褚衛憐和林夫人又下來。
褚衛憐貓腰往巷外一瞧,只見昔日繁榮的整條街都閉了店,全是打殺的官兵和異軍。每家每戶,大門緊鎖,她親眼所見,此刻才信了楊成煥的話,京城果然被攻陷!
她只粗略掃了眼就被母親扯回。
曾經,林夫人雖也經歷過宮變,可她當年只困在府上,根本沒見過外面的廝殺,哪見過人疊人的尸體?
地上到處都是殘骸,斷手斷腿,官兵的血流了滿街,林夫人嚇得六神無主,“走不掉了走不掉了,這要怎么辦?”
楊成煥咬牙,當機立斷:“換個藏身地,快去我的別院!”
京城破了,由城東門開始最先被攻破,接著五柳、神機、白馬三大營叛變,戰火以雷霆之勢燒到皇城。在得知康親王中箭墜馬,不知所蹤后,褚太后惶然失了神,茶盞掀碎。
叛軍不久就會攻進禁庭,形勢容不得人多等。好在慈寧宮有條壓封四十年的密道,能逃往外山,是那年宮變之后,褚太后叫人修的。她曾永遠盼這條密道沒有啟封的一天,終究,還是在今日派上用場。
王惠青陪著褚太后逃,鄭喜卻沒逃。
此刻,他懷里正揣著玉璽,是褚太后最后交給他的——褚太后千叮嚀、萬囑咐:“我大齊的玉璽只傳帝王,你定要把它交到瑨手上!只要有玉璽在,叛軍就不敢殺他!”
此刻,這枚拳頭大的方璽猶如燙手山芋,緊緊藏在鄭喜懷里。
它的用處大了,不僅象征大齊皇室,還能調動皇城司、整個禁庭軍。當年皇帝即位,這枚玉璽便一直握在褚太后手里。如今褚太后逃走,想把它留給夏侯瑨,就是要保孫兒的命。
這是太后給鄭喜最后的命令,他刻不容緩趕去圣和宮——圣和宮的大殿是夏侯瑨最常待的地方,批奏章動輒五個時辰,他必須得先到圣和宮,才能見到人!
宮女太監們在得知京城被攻破后,如窩鼠轟逃,鄭喜趕到圣和宮時,所剩的人寥寥無幾。
他只看見石階旁有個太監,這太監就是平日伺候夏侯瑨的。鄭喜立馬抓了人問:“宣王殿下在不在內?”
太監急道:“公公,奴才也不知宣王殿下去哪了!殿下今早帶走破風,再也沒回來過!”
到底去了哪里?鄭喜急得團團轉,夏侯瑨沒回來,他就只能在圣和宮等。
鄭喜一路氣吁,跑得很累,他先去偏殿的耳房歇會兒。
不過片刻,庭院竟有芄蘭的聲音,問了和他一樣的話!靶醯钕略诓辉?他去哪了?!”
芄蘭是鄭喜的老熟人,宮妃們都逃走了,他以為皇后也要逃,沒想到芄蘭竟然還沒走。
鄭喜從窗子探頭喊人,芄蘭驚詫地回頭:“鄭公公?你怎么還在?”
鄭喜正要開口,突然被驚恐的尖叫打斷,“叛軍來了!快走!快走。。
只見宮門塵土飛揚,幾個持刀穿甲的人劈開朱門,寥寥無幾的宮人們尖叫著,四處逃散。
鄭喜嚇得四顧,看見耳房的角落堆雜木簍,急忙鉆入。
下刻,門又開了,原來是芄蘭慌張地進來。
鄭喜忙探頭輕呼,“這兒,快來這兒躲!”
木簍剛好容納兩人,芄蘭鉆進去,把頭頂的雜草攏好堆起,遮得嚴嚴實實。
兩人剛歇下,門又被踹開,一個拿刀的叛軍怒目環顧。鄭喜和芄蘭屏息凝氣,半點聲都不敢露!
那人忽然走了過來,站在木簍前,拿腳踹了踹。
沉甸甸的木簍,他突然大笑,正要拿刀砍下去,芄蘭手指輕撥,密麻的銀針飛出袖口——只見那叛軍慘叫地捂腿,彼時芄蘭急忙跳出,端起旁邊的花盆朝他頭頂怒砸!
人死了,血流滿地,鄭喜嚇得捂眼,狂跳不止,仿佛死的人不是叛軍,而是他。
如果不是芄蘭,他真得被刀劈死
彼時,圣和宮外再也沒有動靜,連叛軍的腳步也消失。
“好險啊,我們差點死在這了”
芄蘭后怕地拍胸,忽而看他,“鄭公公,宮里亂成這樣,你怎么不和太后逃?”
“我得找宣王殿下呀!”鄭喜急得慌,“找不到宣王,我拿什么跟太后復命?”
“你不是也要找宣王?”他低聲問,“你找宣王何事?”
芄蘭說:“皇后擔心宣王安危,特地叫我找人,找到了就帶他去西華門,有安排好的車馬!
“那公公找宣王為了何事?”
鄭喜:“也一樣,太后有東西交給宣王。”
“什么東西,如此緊急?得這時候交?”
鄭喜沒有說,芄蘭也不逼問。她扒著門縫往外視察,“等叛軍都走,我陪公公一塊去找吧!
戰火從天亮燒到天黑,吞沒整片京城。
夜里,別苑外的巷子都是叛軍的腳步,禇衛憐和林夫人躲在屋里,焦急地等,就這樣撐過一夜。
第二日清早,腳步消了,楊成煥冒險外出打探消息,快到晌午才回來。
“怎么樣了?”
林夫人著急地問。
楊成煥搖了搖頭:“街巷還有很多巡邏的兵,據說陛下懸梁自盡,不少宮妃和太后都逃了,瑨殿下至今沒有下落。
“如今皇城里里外外,都是夏侯尉和我爹的人!
禇衛憐忙問:“那禇家呢?”
楊成煥打探消息的時候,順便去禇府看過,他說:“對你們而言或許是個好消息,禇家的人都不在,他們應該逃出城了,夏侯尉還在派兵搜!
“不僅搜禇家,也在搜捕我們。我爹已經知道是我帶走你們,他昨夜暴怒,軍規處置了很多人,此刻還在找我。不過你們不用怕,別苑是我私下買的,他不知道!
“林夫人、禇娘子,你們先待著,我掩護你們。等入夜,我就送你們出城!
禇衛憐道謝。
昨天楊成煥帶走她們,又費心地安排她就知道他下了不少功夫。她不解地問,“楊世子,你爹與我家有不少恩怨,你為何要幫我們?”
楊成煥望著她的臉,唇翕動,幾番想說,卻梗了脖子難開口。
最后他別過頭:“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你無須管,我楊炎照做事向來任性妄為,看不過眼便幫了!
倒是有意思的人。
禇衛憐彎唇,還是要謝,他突然咳了聲:“不過,你別太早慶幸,若我哪天對你心懷不滿,那我又會對付你。”
歷經一天一夜的攻城,兵變結束了,夏侯尉率兵破入禁庭,午后便宣布登基。
撫遠侯抓了不少官員家的女眷,逼他們認新帝。有的人舍不下妻兒,又見大局已定,不愿再蜉蝣撼樹,只能從命,今后向后看。有的則寧死不折,拔劍殺死妻兒,自己又當堂撞柱,血流三尺。
褚衛憐聽著這些消息,實不知該說什么。她低低望著掌心,知道敗了,還是讓他做上了皇帝。
不過也無妨,當初既敢賭,她也預想到有今日,不是輸不起。
大勢既去,只剩下跑了。好在她還留了一手,讓父親和哥哥屯了不少錢財。
惹不起,她還躲不起嗎?反正太后逃了,禇家也逃了。楊成煥說,今夜就會送她們母女出城。
楊成煥的別苑臨近街巷,午后他不在,出去部署人馬。昨夜疾風驟雨,林夫人染上風寒,別苑里沒有藥,見母親咳得厲害,禇衛憐只好出去買。
在新帝登基后,外面的街巷陸續放開,慢慢的,小販們也出來支攤。
褚衛憐記得,出了別苑不遠就有個藥堂,不用走幾步路。為防被人認出,她戴上帷帽。
禇衛憐買完藥就走,哪知臨腳出門,驟然聽見幾個婦人提及禇家。
她們都在等掌柜抓藥,隨口閑聊。
有個婦人說:“嘖,褚家四娘可真是慘。雖說禍不及出嫁女,可褚氏人都跑光了,就剩下嫁到龔府的四娘。不知她是怎么惹著新皇,竟被綁在城樓上你們說咱這位陛下,到底想要做什么?”
第63章
囚禁 喜歡金籠么,以后這就是你的家……
褚衛憐聽到消息, 手腳發軟,強撐著走回別苑。
她先把藥煎了喂給母親,林夫人捧著碗喝, 覷她的神情,“怎么了?發生何事了?”
褚衛憐把聽到的告訴她,林夫人臉色變了變, 倏而又大咳,只把喝的藥都咳出。
褚衛憐心疼不已, 趕忙拍母親的背, 又倒了碗熱水喂她。林夫人慢口啜著, 小聲喃:“會不會有假?怎么沒聽楊世子提起?敏娘我的敏娘”
是啊,為何沒聽楊成煥提起?他一直在外打探消息,都是一手的?伤齾s覺得那群婦人不會說假,這的確是夏侯尉會干出來的事。
傍晚, 楊成煥從外探風回來,叫她們收拾包袱,今晚就走。褚衛憐立馬問他, “你可知我阿姐如何了?”
“你阿姐?”
“她在龔家好好的,你放心!
雖然如此回答,褚衛憐還是機敏捕捉到他眼神里的回避。
“我阿姐既在龔家, 那城樓綁著的婦人又是誰?”
“你去城樓了?”
楊成煥臉色大變,她卻搖了頭:“我沒去, 我聽人說的。果然我阿姐還是出事了, 是不是?”
他接而沉默,屋里針落有聲,母女倆都擔心起來。
楊成煥走到桌邊坐下,給自己倒茶痛飲, 才道:“也不算出事,新帝登基之初,需要籠絡人心。龔家三朝元老,肱股之臣,他不會對龔家下手,也不會迫害敏娘子的。”
林夫人的憂容并沒有好轉,褚衛憐亦是不信,握緊拳頭:“可他還是綁了我姐姐,沒人去救,她就要一直困在城樓。我姐姐自幼體弱,如何受得了?”
提及體弱,林夫人心頭一觸,潸然落了淚。
楊成煥持以緘默,忽然聽到林氏的沙啞。再看去,那上了歲數的林夫人已經下榻,甚至欲行禮:“楊世子,你對我家的恩,我們沒齒難忘。我請你再救救敏娘,我如何舍得下她走?便是,便是”
林夫人哽著聲,“便是換了我去綁,換她下來也成敏娘還年輕,反正我這殘廢之軀,已不足惜”
“娘!”褚衛憐聽不得母親說這種話。
楊成煥無法承受林夫人的大禮,急忙拉人起來。
可他又不能應,那城樓布下天羅地網,他帶人去豈不送死嗎?他私下帶走褚衛憐,新帝已經動了大怒,這幾日接連不休的搜捕,要是他再把褚衛敏救走,夏侯尉此人睚眥必報他就算不顧自己,也得給手下的人留條活路。
最終,楊成煥只低聲:“夫人,我信敏娘子吉人自有天相!
吉人自有天相?褚衛憐不信,林夫人也不信。她更信事在人為,她做不到放棄阿姐,也不敢想此刻的阿姐該有多絕望。
楊成煥對禇家有恩,她也知道他已經盡力,為著非親非故的褚衛敏,他不能冒險。
褚衛憐對他行了一禮,拉他出屋。
楊成煥不知她要做什么,一頭霧水。褚衛憐拉他走到一處回廊下,低聲說:“楊世子,你的恩,衛憐此生必竭力去報。今夜請你還照計劃送我母親出城,我已在她的湯里下了安神散。”
“安神散?”楊成煥驚愣,“你何時買的?”
回廊下夕陽斜照,少女苦笑了下,“藥堂順帶買的,我給自己留了一手!
楊成煥愣愣地打量她,金陽映著少女臉頰細軟的絨毛,昔日明俏的臉,此刻竟染著淡淡的慘色,猶如自斷羽翼墜崖的蝶,可眼神卻又毅然。
曾經許多個深夜,楊成煥輾轉反側,不懂為何會有圍場那拼死相護的一撲,他以為只是那刻鬼迷心竅彼時他終于明白,下意識的舉動就是本心,任憑再來多少回,那顆心依然熱烈地跳。
“你可知道你要去的城樓,已經有埋伏?”
“我知道!彼o靜地說,“你在乎你手下的命,我也在乎我阿姐的命?v然天羅地網,我也要試著把人搶回來!
褚衛憐沒有再說,楊成煥看了她很久,最終長呼一口氣!昂,你去吧,我先送你母親出城,回來我陪你去救人!
深夜的西華門,巍峨肅穆。城樓上有守兵,每刻鐘一巡。
這就是綁著褚衛敏的城樓,彼時近子時,夜半三更。
兩人在馬車上等了會兒,不久就有探風眼線的回來:“世子,小的悄摸看了,褚四娘還在城樓上,關在囚籠,那籠子上鎖了。”
“巡城樓的守衛有兩隊,等會兒就要換班,有一盞茶的功夫能救人!
一盞茶,足夠了。褚衛憐看向楊成煥,他也已經做好準備。
楊成煥這回沒有帶人,太多的人手不好行動,容易暴露,尤其還是夜深人靜之時。
他的目光朝窗外望,直到守衛換班,他立馬招呼褚衛憐,“走!”
身穿夜行衣的兩人,匆匆翻上城樓。
夜晚天色陰沉,只有月枯黃。夜風簌簌,褚衛憐跑得快,氣喘吁吁,登上城樓的那剎,果然看見有只囚籠——那籠子漫在月色下,濃霧縹緲,褚衛敏關在里頭,手腳都被捆住,人已經失去意識。
守衛還沒有來,褚衛憐與楊成煥對視一眼,飛快跑去。
楊成煥負責望風,她則負責開鎖,她掏出一根鐵絲,憑著小時候撬鎖的記憶,沒三兩下就弄開。
禇衛憐鉆進籠子,一邊拍人,一邊用小刀割斷繩索。
“阿姐,阿姐!”
褚衛敏緩慢睜眼,驟然看見穿黑衣的人,驚恐萬分。正要出聲,就被妹妹捂緊嘴巴:“是我,阿姐,我是眠眠!”
“你動得了嗎?快跟我走!”
褚衛憐剛拉姐姐起身,突然籠門落下,她神色大變,立馬搖著鐵門,這籠子卻古怪地再也打不開。
楊成煥也趕來幫忙,三人正在拼命推門時,城樓響起了轟動的腳步,濃塵翻滾,無數只黑影紛紛涌上,多的數不清,各個面目兇狠,手持刀戟,將他們三人團團包圍。
慘烈昏黃的月,濃香卷來,她忽感頭暈目眩,竟是握住鐵欄癱倒。
她聽到一聲笑,令人恐懼的笑。笑聲破開重重守衛,那人身穿繡蟒龍袍,玄黑浸風,從容不迫朝她走來。
烏靴停在金籠前,褚衛憐癱軟地起不來。頭頂的目光炎熱炙狂,堪堪穿破她的軀殼。頭還是很暈,肩膀忍不住抖。突然,一只冰涼的手穿過鐵欄,將她下巴攥起。
她終于被迫對上那張熟悉的臉,半年不見,隔去山海遠塵,他的眉骨越發濃利。
這張臉本該死在月夜的雒江,此刻卻重活,陰森地看她,目含輕笑,“朕準備的好誘餌,果然誘進了一只惡獸。”
他攥住她的臉貼近,笑聲更低:“表姐啊,朕特意為你準備的籠子,喜歡么?”
黑云壓城,濃霧漫開,禇衛憐再也撐不住,昏了過去
深夜,押送囚籠的馬車駛進皇宮,又進了皇帝的鳳鸞殿。
這是一只碩大堅硬的金籠,籠內鋪著獸毛毯,關了個纖弱少女。
宮人們魚貫入殿,伺候帝王梳洗、重新綰發等到事畢,帝王罷手,所有人輕步退出,殿內只剩下帝王和籠中少女。
龍延香飄出金爐,帝王踱步到落地銅鏡前,看著鏡中的人影,年輕俊俏。
今夕已不同往日,他一身華貴繡蟒的黑袍,威風凜凜,以金冠束發。他滿意地打量鏡中人,打量這副身軀與容貌,最后踱步到籠前。
少女還沒醒來,他望著她,傾身蹲下,指骨敲了敲籠子。
地上的人有微動,他又耐心等了會兒,終于看見她雙手撐地,慢慢坐起身。
比起那會兒的恐懼,短暫一覺過后,禇衛憐已經平復不少,甚至認清了形勢。
她的手慢慢握上金籠——很眼熟的籠子,似乎在哪兒見過?
禇衛憐努力地想,很難回憶。夏侯尉對她用了迷香,導致她的意識還有些混沌,以至于思考變得很慢。
她審視籠外的男人,扯起嘴角:“夏侯尉,你還活著。你怎么還活著?”
僅僅一句活著,他唇角的笑意淡了。
或許是雒江的箭,重新射來,射穿他所有的希冀與渴盼,告訴他那不過是靡麗的夢,一切都只為了殺他。
他眸中的燭影皆然碎裂,抓得籠子哐哐響,猶嫌不夠,更是將手一把穿進金籠,牢牢握住她:“沒想到我還活著?”
他突然大笑:“眠眠,我來找你了,你想我了嗎?”
脖子忽然被人掐住,禇衛憐猝不及防,用力地咳,使勁拍打他的手。直到她快喘不過氣,以為自己離死不遠,又被人驟然放開。
她俯著咳,比起最初的昏沉,現在已經清醒很多。她咳著、咳著,想起自己家人,爹娘、哥哥,阿姐眼眸突然紅了。
逃不過去,逃不過了,禇衛憐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認命地閉上眼眸。那人卻惶恐起來,急忙開了牢籠,猝然把她拖進懷里!懊呙、眠眠、眠眠”他慌亂大喊。
陡然對上她發紅的眼,夏侯尉才松一口氣。
他又恢復陰森森的笑,仿佛方才的慌亂都是假。
夏侯尉貼近她,手指撫摸她柔軟的臉頰。猝而低頭,嘴唇輕描她的臉,“怎么就想離開我呢?眠眠喜歡這籠子嗎?”
他重新吻上她的唇,“以后這就是你的家了,我就是你的主人!
第64章
困籠 他把自己和她關進金籠。……
家?主人?
禇衛憐沉沉地闔眼, 或許因為如何掙扎,都逃不過命運的溯洄,在激烈高昂的抗爭后, 只剩無盡累與迷惘她感受著他的唇舌掃過唇瓣,含著一點口子進來。清冽混入草藥的氣味,讓人熟悉又陌生。
夏侯尉緊緊束著她的腰, 纏綿深吻,手指拂開鬢邊的碎發。
他喘氣抬頭, 定定看了她須臾, 再三確定這不是夢, 又埋頭重新吻入。氣味鋪天卷地,禇衛憐陡然睜開濕紅的眼眸,揚手甩出一巴掌——
啪,極清脆的響聲, 貫破大殿。夏侯尉捂住臉,驚顫地看她。
禇衛憐從他懷里爬出來,理著弄松散的領口。
她眸光低落, 卻多了堅毅,薪火重燃。
對她還做不到頹然、徹底放棄自我。她是褚衛憐,是頂天立地的女子, 不是一具行尸走肉。再掙一掙,哪怕只有一線生機呢?
禇衛憐望著旁邊大金籠, 又看向面前的男人。怎么看, 都讓人厭惡。她面無表情,猝然一聲,“我不要!
“你不要什么?”
夏侯尉的臉還很火辣,凝眸盯她, 恨不得把人吃了。
“我不要關籠子,里面睡不好,吃也吃不好!
她說得理直氣壯,神色坦蕩,甚至可以稱的上是在命令他。
夏侯尉只覺不可思議,都這時候了,她竟還沒認清自己的身份。他捂住被打紅的臉,猝然冷笑,“你不睡籠子能睡哪兒?那就是你的家啊,眠眠!
他跪行地朝她逼近,逼到墻角,直到退無可退,陡然抱住人,欲將她拖回金籠。
禇衛憐奮起掙扎,指向里間的床榻:“那不是有床嗎!我可以睡那兒!”
夏侯尉順她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張龍榻,金鉤半掛,月影紗層層落落,鋪著金繡被褥,香軟舒適。
她竟然想睡那兒?夏侯尉想起從前被她糟踐的日子,他狼狽、不堪地被她踩在腳下,她口口聲聲瞧不起他,說他下賤。
他咬牙切齒,立馬捧住她的臉,恨聲反駁:“那是我睡的!”
禇衛憐遙望睡榻,可比籠子舒服多了。以前她在家都睡這樣的,這才叫作床,籠子是能睡人的?她不要,她絕不吃這份苦。
“你睡的又如何?從前,你難道沒和我睡過一張榻?”
夏侯尉突然愣住,被她說得啞口無言。不知想到什么,臉更是奇異發紅。
他古怪地看她,手指輕摸她的臉,突然將人抱住。“不,你得睡籠子,否則你就會跑!”
那是他親手給她打造的金籠,最硬最牢的籠子,機關只有他知道,哪怕她會撬鎖也逃不出。她是他的,她不能走,她只能是他的。
夏侯尉抱緊了人,臉頰貼緊懷里的腦袋,不斷摩挲。雙眸忽而凝紅,是詭異的艷,猶如荼蘼遍山。
他抱著、抱著,低聲喃道:“你得關籠子,你得關籠子呀眠眠,你會睡得舒服,我給你鋪了最好的獸皮”
“你怕冷是么,我再給你備幾床被褥。你乖乖睡,我就在旁邊陪你我看著你,好不好?”
她感覺有什么濕滑的東西落在臉頰,燙得人渾身哆嗦。再摸,原來是眼淚,從頭頂落下的眼淚。
褚衛憐盯著指尖濕痕,不可思議,卻又毛骨悚然,仿佛彼時抱她的不是人,而是一只鬼。
這只鬼不肯死心,還在把她往金籠拖。
她喊著不要,掙扎間怒甩一巴掌,“舒服?誰覺得舒服?舒服你怎么不自己睡!”
兩邊都是血紅的印子,他倏爾松手,怔怔地看她。
此刻他素容慘淡,即便身及龍袍,卻亦有些失魂落魄。
褚衛憐心頭發怵,忽覺掌心火燙,好像沾了血。他的臉慢浮笑意,把人抱。骸拔宜,我跟你一塊睡。”
“”
褚衛憐無比后悔自己的多話。
多話的下場是,夏侯尉真拖著她一塊進籠。
這籠子說小不小,說大也不算大,睡她一人還差不多,睡兩個倒顯得擁擠。
她親眼看著他給金籠上鎖,把自己也關進去褚衛憐震懾又驚駭,他是不是瘋了,他有床不睡?
她縮進角落,抱緊被褥,像看怪物一樣看他。
夏侯尉一點點抽空她懷里的錦被,而后自己鉆入,抱著人躺下。他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纏,摸來鐵欄的銀扣,將他與她的手緊緊鎖上。他腆著臉笑:“從今以后,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不會分開了,任憑長箭入心,江水侵骨,都不會分開了
嘀嗒,嘀嗒,嘀嗒
褚衛憐聽到了流水聲。
浸黑的深夜,萬千光陰交織。
明月高懸,她乘著夜風獨步而行。
這是一條鋪滿鵝卵石的小路,快到暑夏,花都開了。褚衛憐聞著夜幽曇的芳香,走馬觀花,看路旁的草木——這里的景兒好眼熟,是皇宮的御花園?
奇怪,她怎么到御花園來了?
褚衛憐思索自己前一刻在做什么?
她記得她和夏侯尉在籠子里睡著了?夏侯尉擁著她,睡前還在喃“眠眠、眠眠”
不對,也不是籠子呀。她怎么又記得,前一刻她從懸崖墜落,萬千覆雪的林木在眼前飛過。后來她陷入黑暗,遇到一個白胡長髯的仙人。那仙人說,可以帶她去輪回?
到底哪段,才是最后的記憶呢?
褚衛憐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因果。最后她決定不想了——她向來很擅長和自己和解。今晚月色這么好,夜風輕柔,她該好好漫步賞景才是。
可是——褚衛憐盯向自己的足尖,怎么沒有影子呢?
她摸摸腦袋,有點想不通影子去哪了。
她把影子弄丟了?
嘀嗒,嘀嗒,嘀嗒
褚衛憐再度聽到了流水聲。她四處環顧,這附近沒有假山,也不見魚池,水聲是哪兒來的呢?
她辨析水聲的方向,一路往前走。穿過林間小道,她來到一處宮苑前。褚衛憐推開宮門,果然水聲漸甚。
這座宮苑,里頭是排齊的罩房,褚衛憐跟著聲音走,最后在一處屋門前停下。
她稟了稟呼吸,用力推開,卻見有個人臥在桌邊,支出一條手臂——那人的手腕割開深口,血滴滴答答,蜿蜒而下,流到她的腳邊。
褚衛憐嚇了跳,忙要救人。
她快步進屋,推開那人。在看清一張熟悉的面孔時,驚駭不已——
是末伏!
他怎么割腕自殺了?
很快,門口突然來了幾個宮女。她們看見桌邊自盡的人,紛紛驚恐:“大人自盡了,快稟報陛下!”
一個小宮女剛跑出去,就被老太監抓住,“稟報陛下做什么?他害皇后墜崖,陛下怨恨極了,換旁人早死千百遍,株連九族。陛下念舊往,看在蕭氏滅族的份上,不殺算是便宜他了。你敢去稟報陛下?不要腦袋了?”
“末大人死了也好!
老太監嘆口氣,拿了一塊裹尸皮覆身,“免得他活著,陛下就不痛快!
老太監瞥了眼他的尸體:“末大人連累太多人了,陛下雖沒殺他,卻殺了很多人。都是他結識的,在乎的人。他死了,這場殺戮也能停止”
老太監使喚兩個宮人搬走尸體,褚衛憐則愣愣站在原地。
此刻身處的,難道還是前世?
她急得想抓人問清楚,可手指卻從他們的身體穿過!
她陡然意識到——他們從進屋來,就沒看見她!
她她現在是一縷魂魄了。
褚衛憐愣愣看著這些宮人離去的方向,還沒從巨大的震驚中緩神。突然背后響起一道聲音:“褚娘子!
褚衛憐回頭,竟看見“末伏”也站在那兒。
她明明記得,方才他們把他的尸體搬走了。那么此刻站在屋里的末伏,只能和她一樣,也是個魂魄
褚衛憐猶記末伏射來的箭,心頭有恨,開口譏嘲:“你殺了我又如何,你不也死了?一報還一報!
他點頭,緩慢嗯了聲。
褚衛憐瞪著他,碰見正主,終于問出困惑許久的話:“小道士,我到底何時得罪你了,你為何要對我痛下殺手?”
那人垂下眼眸,沒有看她,“你沒回得罪我,但為了主子好,你不得不死!
“當年的棲息宮,除了主子與福順,其實我也在。我親眼看著你踐踏他,他在你跟前,連只狗都不如。我是最忠于主子的暗影,所有欺辱他的宮女、太監,我都殺了,一個也沒放過!
“本來,你也該死的,可我卻在殺與不殺間猶豫很久。”
“你猶豫什么?”
褚衛憐冷諷,“你這種人還會有心肝?因著你,多少人會死,你也沒在乎過。”
那人默聲:“我的確沒有心肝,我的心肝早在蕭氏滅族時就死了!
“褚娘子,其實我是騙你的。我的左眼不是被木槎弄壞,它是被我娘刺瞎。我的左眼生來異瞳,當時追殺的官兵都知,那抱異瞳嬰孩的婦人,就是蕭氏中人!
“那天你給了我一袋金葉,叫我再找大夫瞧。你叫我要抱有一線生機!
“我行走于世這么多年,自己都習以為常。我是個暗影,在跟陛下之前,也跟過不少主子,從沒人過問我左眼怎么回事,他們只知道,我的眼睛能用,能替他們殺人就好了。”
他突然說,“褚娘子,你是第一個!
“第一個能看見我的!
至此他才猶豫很久,要不要殺。為了陛下的大計,他該殺了她?墒怯谒叫模麆硬涣耸。
褚衛憐聽完,也算明白。她的疑問了結,沒有話要說。
正要離開,突然聽到他的聲音:“褚娘子,我自盡了,這條命也算賠給你。縱我早沒心肝,還是想等見到你,再說一句。”
“再說什么?”
褚衛憐轉身,只見他驟然拿出一支箭,用力穿射胸口。
直到他的魂魄在光影中消散,她才看見那努力啟唇的三個字,“對不住!
對不住了,褚娘子。我欠你的這支箭,下一世來還
日光照進大殿,透過金籠,穿越千萬縷光陰。一只從前世游玩回來的魂魄,又重新進入少女的身體。
第65章
交換 以我之軀
褚衛憐睡醒了。
她睜開眼, 望著今生,出神凝想夢里的事——竟然夢到了末伏,末伏說對不住她。褚衛憐甚至還聽到最后一道聲音, 要下一世來還欠她的箭。
下一世,是指今生嗎?今生她在雒江,朝末伏射出的箭。
日光熹微, 傾泄入窗,映著褚衛憐柔軟的臉頰, 映著鐵欄銀扣里的兩只手。
一整夜, 她的手腕都和他鎖在一塊。這個覺睡得人手臂麻, 褚衛憐動了動,身旁的人立馬睜眼。他撐起上半身,極為警惕地盯她:“你想逃?”
“”
褚衛憐幾乎失語:“我要逃?你瘋了吧,這怎么逃得了?你睡一宿手都不麻?”
見她不像有逃跑意圖, 夏侯尉警惕的狩獵姿態才放下。
他解開兩人手腕的鎖,在褚衛憐要抽回時,突然攥住她纖細的腕摩挲, “表姐,你若有想逃的心思,我勸你最好偃旗息鼓。你知道的, 我想要的人就一定要得到,否則與旁人恩愛到老, 還不如殺了!
褚衛憐道:“那你現在殺了我!
干凈利落, 又無比直接的要求,他神色涼了半截。
夏侯尉倏爾凝眸,細細地盯:“為何不肯跟我在一塊?你還在喜歡我二哥?”
夏侯尉還在攥她的手腕,褚衛憐用力抽手, 卻抽不回來。她索性又躺回被褥里,懶洋洋地說,“沒有!
她突然瞥了眼,看見夏侯尉修長指骨上的金飾,除了拇指的青玉扳指,中指還有個銀紋茭花指環,垂著細細的銀鏈。一戴還戴倆,都是金銀俗物
想到這個男人一登基,恨不得給所有人展示他的尊榮,就覺好笑。褚衛憐被他的話氣到,正愁沒的反駁,這不就來時機了?
她毫不留情地嘲笑,“你這么土,我就算不喜歡你二哥,也不會喜歡你。”
她說完,發覺夏侯尉握著她的手腕在顫抖。
她詫異地抬眼,果然見他眼眸紅了,卻不說話,一動不動地盯她。
從昨夜開始,她的目光一直是厭惡。但此刻,她望向他的目光卻是鄙夷。
猶如當初的鄙夷,盡管他拼命地向上爬,爬到山巔,做了天底下最尊貴的帝王,還是被她瞧不起。
他讓宮里最好的繡娘特地趕出來,金線繡邊的龍袍,他昨夜無比坦然穿在身上,可在她眼里卻如糞土。
夏侯尉又羞又惱,甚至幾分無措。就這樣被她犀利的目光看穿,他赤裸地擺在跟前,窘迫無處遁形。
他癟紅了臉,梗著脖子駁道:“土?哪里土?做皇帝就是天底下最貴的人!
最貴的人,沒有人敢瞧不起他。他早就不是曾經那個卑賤,茍且偷生的皇子。如今他是皇帝,她想要的后位只有他能給。夏侯尉死死地盯她。
褚衛憐斜眼打量,鄙夷地說:“你哪不俗了?冠要金做的,龍袍也要繡金,你的項圈,也要純金純銀。你但凡長只眼出去看,那些世家郎君早不戴金銀了,人家都好美玉,嫌金銀俗氣呢!
夏侯尉陡然看向自己頸前,赤金盤螭八寶的項圈,他昨夜特地藏衣襟里層的,不知何時竟掉落出來。
他臉大紅,忙又把項圈塞回去,捉了她的手急聲:“你不喜歡我就不喜歡,還拿這些作由頭!別以為我不知,你早移情別戀了!你看上了撫遠侯的世子!”
褚衛憐被他抓得疼,剛要叫他放手,又被嗆住。
“撫遠侯的世子?”
夏侯尉早有所料地盯她,唇邊拂開一抹冷笑。
他把她的手摁在頭頂,俯下身,湊到耳邊低聲:“你以為我不知,是他救走了你。你和他住一塊的幾日,是不是早動心了?”
他突然笑起來,凄神寒骨的笑,“昨夜,他還幫忙去救你姐姐。所以你就更喜歡他了,是不是?”
褚衛憐聽著,震驚無比。她瞪眸直視壓在身上的男人,此刻的他神色凄厲,雙眸竟又慢慢滲出艷紅。
她從未見過有人的眼睛會是這樣。
褚衛憐正要應是氣他,就聽他摸著她的耳朵說,“我已經把楊成煥下大牢了,你喜歡的只能是我,所以我要”
他輕輕親她一口,“把人殺了。”
褚衛憐瞪大眼,抵住他驟然急聲:“不,我不喜歡楊世子!我跟他話都沒說兩句!”
“是么?”
夏侯尉指尖卷著她一縷秀發,“你看著我的眼睛,說你不喜歡!
這件事,褚衛憐講真問心無愧。楊成煥幫了她,她不愿拖累人家,只好看著討厭人的眼睛,有氣無力:“我不喜歡!
他的臉終于露出笑容。努力地抱住人,“那你說,你喜歡我。”
“你得寸進尺!
夏侯尉臉上的笑沒了,索性把頭埋在她身上。
好沉的頭,禇衛憐使勁推人,他卻壓根沒起來的意思。她驟然冷聲:“你果然讓人討厭,半分都比不上瑨表兄!
這招極為有效,夏侯尉果然顫了顫。不過片刻,一骨碌爬起,含恨地盯她。
褚衛憐避開他的視線。
她聽到他的低哼,衣袖掠動,人走了。
褚衛憐正要慶幸,隨后咔得一聲,籠門落鎖。
“”
夏侯尉被她氣走之后,有宮人們魚貫而入,端來水盆與巾帕。
這些人是來伺候她梳洗的,褚衛憐躍躍欲試,等著她們打開籠門,誰知一個小宮女竟然擰干了手帕遞進來。
褚衛憐問:“你們不讓我出去嗎?”
小宮女道:“娘子,您這樣也能梳洗。陛下有吩咐,不準開籠子,誰開誰死,求您可憐奴婢們!
褚衛憐梳洗后,又有宮人們進殿擺膳。小宮女端著一碗粥走到金籠前,躬身蹲下:“娘子,請用膳!
這碗總遞不進來了吧?她等著小宮女去稟報,把門打開。
可小宮女卻不動身,褚衛憐蹙眉:“我要如何吃?這根本吃不了。”
“娘子,奴婢來喂您。”
雖然碗進不來,但粥匙卻可以進來。褚衛憐僵坐著,如此不雅的被喂飯,她憤然捏拳,心頭把夏侯尉的祖墳刨了遍——得虧喂飯時,殿內宮人都轉了身,否則叫人看見,她一世英名可就毀了
夏侯尉此仇不報非君子。
總有一天,她也會讓他嘗嘗這種滋味
褚衛憐用完早膳,又提到要如廁解手。這回宮人們不再關著她,而是叫來了福順。
知道籠子機關的不止皇帝,還有福順。
有夏侯尉的死令,福順不敢放她走。褚衛憐趁著出來解手的空當,向他打聽褚家的事。
福順說:“敏娘子無恙,昨夜就被送回龔府了。但龔府附近,有陛下安插的不少眼線。至于褚家的其余人,包括太后娘娘在內,陛下還在搜捕!
褚衛憐蹙眉:“我不都在這兒了,他還要抓我家人做什么?”
福順嘆口氣,“娘子雖在,但娘子難道不想走?陛下手里得有娘子的籌碼,您才走不了!
“他還是要威脅我。”
話到這個份上,福順有些心酸。他感恩禇娘子,心里卻也替陛下難受。他十三歲進宮就跟了陛下,當時的夏侯尉只有四歲,是個沒爹娘,沒人管的孩子。
以前過得窮,受人輕賤,常常有上頓沒下頓的。他一直以為,只要努力爬到最高處,就會擁有一切。
福順看著他對禇娘子動心,用頭莽撞卻找不到解法,只好說:“娘子,陛下他真的很喜歡你,別人雖不知,奴才卻知道沒有你,他活不下去。他拼命地做皇帝,也是因為你想當皇后。他只是不知怎么留下你,才不擇手段。”
禇衛憐沉默了會兒,“為何和我說這些?他叫你說的?”
福順搖頭,“沒有,是奴才自己要說的。前幾天陛下登基,叫繡娘趕制龍袍。奴才見殿下穿了龍袍一直站在銅鏡前看,還時不時問奴才,這身龍袍好看嗎,女子可會喜歡!
“而今早,陛下從鳳鸞宮離開,脫了他最喜歡的那身,當場叫人燒掉。他叫繡娘去世家看看,按他們的樣式趕制一身。”
這事,禇衛憐并沒料到。她當時只想能氣夏侯尉就好。
可是,她還是不想受威脅
夜里,禇家的人都在城郊被搜到了。
來稟報消息的是中伏。彼時夏侯尉正在龍椅看奏折,聞言稍訝,眸光撇向籠內的少女。
果然,聽到禇家的動靜,她不再對他愛搭不理。禇衛憐站起身,蹙眉看他:“你要對我家人做什么?”
“哦,也沒什么。”
夏侯尉輕淡地說,“禇大人與夫人便軟禁起來,至于你兄長,雒江殺我的人是他派的,毒鏢也出自他手。他想要我的命,我向來有仇必報,怎能不要他的命?”
“但看在他是你的兄長份上,我可以讓他死得痛快些,不受折磨!
話音剛落,禇衛憐急忙反駁:“不行,你不能殺他!
“為何不能?”
夏侯尉放下奏折,踱步走到籠子前,“我不殺他,難道任憑他殺我?眠眠,我的心沒那么大,況且他與我有何淵源?我為何不能動手!
禇衛憐微微的抖,夏侯尉能做到什么地步,早在上一世她就見識過。
“怎么樣,你可以不殺他?”
夏侯尉看著她。
他沒出聲,禇衛憐卻知道他想說什么。
禇衛憐凝眸想了許久比起兄長,一切都顯得不足惜。區區之軀,何足掛齒。
最終,她的手指摸向衣領,緊緊攥住:“我把它給你,你留下我兄長的命,還他原本能做的官,這夠嗎?”
猝不及防,夏侯尉目光一顫。
他垂下狹長的眸,緊握金籠的手臂浮出青筋,咬牙低聲:“夠!
第66章
輪回 結局上
做事之前, 夏侯尉準備了很久。
他先叫人燒熱水,又有宮人們進來收拾大殿,做些簡要擦拭后, 布上香爐炭火。
夏侯尉暫時放她出牢籠了,禇衛憐坐在榻邊,雖然已經寬慰好自己, 卻還是抵不住惶恐。
宮人們盡數退去,掩好門, 咔得一聲, 那根木頭仿佛也閂她心上。
這種惶恐是對于未知的, 禇衛憐攥緊衣袖,靜靜垂著眸。視線邊緣落下滾黑的龍袍,夏侯尉看了片刻,也坐到身旁, 用小心勾向她的手指。
“表姐。”
他的聲音竟也有些不定、忐忑。夏侯尉輕輕轉過她的身,問:“表姐你會嗎?”
會嗎?這一句問在要點上。雖然兩人都是懵懂的,可禇衛憐自認還是比他知道得多。畢竟她下定決心還有個緣由, 那就是在夢魘,在上一世,她已經感受過這些。如若已知逃不掉, 那么她用它,換取對兄長、對禇家有利的, 又有何不可?
禇衛憐點了頭, 又想夏侯尉沒有前世的記憶,不會的該是他吧?
禇衛憐突然起了促狹,問他:“那你會嗎?”
他的臉顯而易見紅起來,卻還是盡量鎮定、沉穩地說:“我看過一些書, 知道的肯定不會比你少!
顯然,夏侯尉以為她的知道,也是看書學的。
禇衛憐摘去發髻釵環,又摘掉繡鞋,人一骨碌爬進榻往錦被躺去,“那你來吧。”
夏侯尉看著被褥上的人兒,月紗透燭映著她霞緋的臉。他心頭猛烈跳動,最后將帷幔扯下,捧住她的臉輕輕啄著。
窗外樹影料峭,早春的寒夜涼如水。起初的內殿算不得多暖,直到香炭燃火,才慢慢開始發熱。
熱起來,人也熱,衣衫吻開一層又一層,逐漸有些頭暈眼花。禇衛憐撐住他的肩,感受那滑燙的唇舌由耳后向下流連,最后滑入前胸衣襟。
禇衛憐閉著眼,嗅覺極敏,在焚燒的龍涎香內嗅到一絲奇異的香料。她昏沉地睜眼,問著耳邊的人:“你還燃了什么香?怎么如此怪,是我從未見過的!
滑燙從肩頭離開,夏侯尉半撐著手臂望她,雙頰升霞,紅燙的瘆人。他竟然朝她緬笑,埋進耳窩低聲:“是暖香,用了你就能對我生些情”
禇衛憐驚愣不已,偏人還頭沉昏熱。她剛要罵,突然被他重新吻進唇齒,扣著她的手指交纏。
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燭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慢慢的,她聽到絲絲縷縷的哼曲聲。很輕很慢,很耳熟的曲調禇衛憐半夢半醒中睜眼,發現夏侯尉在低哼。她問這曲子是什么。
夏侯尉摸著她臉頰的緋云,舒暢地說:“這是江南小曲,我在雒江被救時聽人唱的。聽多了我就會哼了”
熱燙的燭影照入眼眸,她迷迷糊糊道:“怎么我好像也聽過?”
“你怎么會聽過呢!毕暮钗镜托χH她臉頰,一點點親,隨后望著她的眼眸,難受道:“你逼我跳江后你就走了,跟著你的兄長離開。大冷的冬天,我一個人在江里泡了那么久。我過著美夢破碎、絕望的日子,你都不在身邊,怎么會聽過呢!
他說著,眸底忽然滑落一滴淚,隨后撫著她的腿沉身而入。一聲短促的驚呼,禇衛憐倏地睜眸抓住他的手臂,咬緊唇瓣。她顫著,他俯身把人輕輕攬進懷里,又哼起了那首逶迤的曲兒。
無數的箭影、刀影,映著那青白的夜色赫然出現在眼眸。那夜江水刺骨的寒,他一身血流盡,沉在江底怔怔出神,幾乎喪失所有意志。
夏侯尉推抵地涌動,直至徹底得到,突然抱住她,哭出聲:“眠眠,你對我好狠。你怎能這么狠你讓我教你射箭,都是為了,為了”
熱燙的火燭照在臉頰,禇衛憐有些難看清。
夏侯尉燃了暖香,她浸久了,眸光渙散,隱約聽見他說了什么,卻答不上,回回潮浪翻卷,緊抓他臂膀的手指還在顫。她捂住稀碎的呢喃,受不住地側頭。他卻忽又掰過她的臉,胡亂吻著,十指相攥。
“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禇衛憐哭的時候,夏侯尉又抱住她開始低哼。這是曲子的后半首,他一邊給她拭淚,一邊問:“還想嗎?”
禇衛憐還沒緩過神,他肩頭都是她的牙印。她搖搖頭,夏侯尉只好把那話拿出,搖鈴叫水。
禇衛憐更衣過后,撐著軟腰回榻。她看了眼跽坐榻邊的夏侯尉,他燙紅著臉,比起方才造作那會兒,此刻看上去乖不少。
她合了合衣襟,正色看他:“我們的事已結,你該踐諾放了我兄長吧?”
夏侯尉點點頭,“我現在就讓人放他!
說完他就要出去,禇衛憐立馬攔住人:“別現在了,明日再放吧。三更半天突然放人,你讓外頭的人怎么想我們?萬一我兄長也看出異端”
夏侯尉只好駐足,眼眸卻不知不覺垂下,隱約的失落。他好像在抖、在顫,在想什么,禇衛憐早就身心疲倦,也沒搭理他,躺回床榻里側就睡。
燭火熄滅,滿眼昏暗。剛一閉眼,他突然貼過來,摸著她耳朵冷冰冰地說:“你我歡好過,還不想認,是不是?你不想讓別人知道?”
禇衛憐被他摸得毛骨悚然,剛要回頭,耳朵就被抵住,他低聲說:“你拿了我的身子,你要是敢走,我一定殺了你!
“瘋子”
禇衛憐瞪他,拉過錦被,蒙頭就睡
“靈寶符命,普告九天。乾羅答那,洞罡太玄。斬妖縛邪,度人萬千”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在黑暗混沌的盡頭,褚衛憐聽到有人在念咒。
一只少女的魂魄悠悠然,又飄到了前世。
沙沙、沙沙天色陰沉,大雨滂沱,周府朱門前,一位婦人被強行推上馬車。
那婦人小腹微隆,懷有身孕。男人往馬車塞了幾只軟枕,立馬便招呼車夫與仆婦:“你們快送娘子走!快走啊,照顧好娘子,不得有閃失!”
“不!我不走!”車里的婦人掩袖大哭。
褚衛憐怔怔望著那婦人的臉:“阿姐”
這是前世的阿姐嗎?彼時她看到的,都是前世她身死后的事?
少女的魂魄孤零零站在周府門前,沒人看得到她。
她看見大雨打在周垚身上,他渾身濕漉,成了落湯雞,卻扶住車軸拼命喊著,要褚衛敏走。褚衛敏不愿,哭著問他要做什么。
他摸了把臉上的雨,大聲道:“你不用管我做什么,你不都恨死我,一心想走嗎?今日我就放你走,你快走!走得越遠越好!”
褚衛敏兩手扒窗,倏地拔高:“你到底瞞了我什么事!”
“別問了,你走。
周垚再不肯回答她,大掌一揮,車夫立即趕馬。
一輛馬車載著褚衛敏,一輛載著伺候她的仆婦。
周垚望著那兩輛馬車漸行漸遠,逐漸消失在雨幕。他緊繃的身體終于松了,失聲喃喃:“敏娘,一切就要結束了。你要好好活著,照顧好自己和孩兒”
結束了?
身為魂魄的褚衛憐并沒聽懂周垚的話——什么結束了?
他先前不還不肯放阿姐嗎?如今為何又肯了?
只可惜她再想問周垚,周垚也看不見。
“靈寶符命,普告九天。乾羅答那,洞罡太玄。斬妖縛邪,度人萬千”
褚衛憐又聽到了隱約的念咒聲,聲音混厚,像一位老者。
雷雨淅瀝,周垚已經轉身進府了。禇衛憐左瞧右瞧,這四周除了滂沱煙雨,再沒有別人了,到底誰在念咒呢?
禇衛憐沒找到念咒人,只好順著聲音去尋。她抬步而走,行在雨幕中,卻未沾濕分毫。
直到她走進了皇宮。
念咒聲越來越清晰,她隱隱覺得,自己要找到了——禇衛憐站在鳳鸞宮前,心頭奇怪,怎么是這兒呢?這似乎是夏侯尉登基后的起居之所。
禇衛憐走進大殿。
外面下雨,天色本就陰沉,鳳鸞殿的門窗又都緊閉,此刻瞧起來十分昏暗,陰森森的。
禇衛憐再往里走,突然留意到地上被畫了什么陣法。
陣法有八個角,每角都貼了金符紙。她雖看不懂陣法,卻看見陣法之中躺著個少女。
少女粉衣霞裙,很是眼熟。禇衛憐好奇地踱步過去,彎腰細瞧?匆娔巧倥哪槙r,赫然震驚——這不就是她自己嗎!
恐怕說出去都沒人信,她竟與她的尸身面對面了。
禇衛憐震驚又新奇,正想摸自己的尸體,突然聽到一陣腳步。
烏皂靴大步落地,自昏黑處走來。龍袍浮影,來的人竟是夏侯尉。
夏侯尉蹲身,去摸地上的尸體:“眠眠,很快我就會讓你的魂魄回來,你別怕”
他說完,又溫柔把尸體抱在懷里,仔細捋過她的發絲,“離家這么久,想了我罷?你放心,我一定會讓你重見天日的,以后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他吻了她的發頂,重新把尸體放下,走出陣法。
禇衛憐震驚看著他,兩袖戰戰。
陣法外不知何時,已經有了個白胡長髯的道士。禇衛憐盯著老道士看,總覺面熟,或許在哪兒和他見過。
夏侯尉問道士:“你找到她魂魄了嗎?”
“找到了。”
老道士說:“娘子的魂魄在輪回,已經輪回到第七世了。”
“第七世與第六世又有些不同。起初,娘子還是因為夢魘討厭陛下,折辱陛下”
禇衛憐怔怔聽著他跟夏侯尉細說她今生的事。
原來她的今生,竟是輪回的第七世嗎?
夏侯尉聽完,倏爾失笑,“前六世,她都沒想和我在一塊。第七世她會想嗎?”
“不想也沒有辦法!
老道士嘆氣:“只有輪回的每世,哪怕有那么一世,娘子心甘情愿和陛下在一塊,輪回才算結束,她的魂魄才會回來,重新回到娘子的尸體!
話音落下,褚衛憐終于知道了,原來落崖之后她成了活死人。夏侯尉找來術士,囚禁她的魂魄,強行送她的魂魄去輪回。為的就是在輪回中,有一世能與他有個結果。只要有結果了,她就可以在他所在的世間復活。
每一世都與前一世有細微變化,夏侯尉也在細微地變,她就這樣輪回了六世。
但是,褚衛憐記得——她的今生,也就是他們口中的第七世,她還沒愿意和夏侯尉在一塊。
“第七世她愿意了嗎?”
夏侯尉沉默了很久,突然問。他嗓音沙沉,微微的抖,似乎在害怕什么。
老道士閉眼,開始念咒法。
突然,他睜開眼,顫聲地說:“陛下,第七世娘子的魂魄消失了,她或許又跑出去玩了。小道猜,第七世的結局,約莫和前六世差不離”
夏侯尉變了臉色,老道士忍不住提醒,“陛下,這個輪回陣快撐不下去了,最多輪回七世!
“朕要她繼續輪回!
夏侯尉寒聲命令。
黑暗浸沒他半邊臉,他盯著陣法里的少女,神色陰翳。
老道士有些惶恐,小聲說:“陛下,萬物皆有度,維持輪回陣乃倒反天罡,得用至親的血祭奠陛下,緣不可強求!”
夏侯尉的雙眼倏爾凝紅,瞳孔慢慢滲血。
他摸向手腕鞭痕,嘴角凝出一抹艷笑:“那就都殺了。殺了,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