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明月雪時(三十九) 最盼有情人早日重……
秦如夢沒有打通明月的電話。
她在巨大的喜訊中連續回撥幾次, 卻沒有一次是被接通的,電話那頭的人始終是失聯狀態。
秦如夢憂心忡忡,對著電話失神, 燈火浮動,她的心又開始隱隱慌亂, 秦與岑見她情緒轉變,眉眼間的擔心幾乎溢出來, 他第一時間起身,秦與岑站在秦如夢的身后, 適時輕聲道:“或許她在忙。”
暗夜里風聲呼嘯, 秦如夢轉過身,抬頭看著秦與岑的眼睛,又透過他的眼睛望向他的身后,明亮燈光刺眼, 秦如夢被這光芒照的一陣不適,眼角泛出來些許紅色, 外部刺激導致眼睛分泌出來些許淚水,淚光在燈光下晶亮的浮動,秦如夢感到不適, 卻不肯移開視線,她對著那光暈說:“是在忙,還是在哭?”
秦與岑一愣。
他低下頭去, 看著秦如夢平靜的含著淚光的模樣, 下意識問道:“什么?”
秦如夢沒有繼續重復她的答案。
不是怕秦與岑聽到后會感受到荒謬, 會嘲笑她多想,而是秦如夢太過了解明月,她不會想把自己完全的剖開給別人看。
所以秦如夢也不肯多說。
她能懂, 她也尊重。
這么多天明月的努力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她全權接手秦如夢的案子,負責每一個細枝末節,積極聯絡祁好和秦如夢,電話24小時開機隨時待命,生怕出現任何意外;去了無數次警局試圖撬開二人的嘴,讓對方供出幕后真兇,指認譚和暢買兇殺人;她在周闊的囑托下沒有流淚,沒有等待,一心一意的過好自己的生活。
但這都不是最關鍵的。
最關鍵的,是她車禍前授意秦如夢做的事。
最核心也是最一擊致命的,是她送走性命垂危的周闊后,第一時間擦去唇邊的血,抬起頭來找盛婉趙遙做說客。
是以秦如夢才能順利的拿到這些天周闊暗中的心血,并且借著父母進行實名舉報,數顆信擰做一根繩,她們拼盡全力把譚和暢背后保護傘打掉。
盡管這個過程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順利——如果真的很簡單的話,那秦如夢不可能度過如此艱難的三年,更不會苦苦掙扎求生,她只需要一紙訴狀再加點時間精力,就可以看到譚和暢伏法。
但事實并非如此。
秦如夢真實的度過了這晦暗絕望的三年,周闊也因此遠走他鄉,盛津趙遙憤怒卻也無力,足以看到當初譚和暢究竟有多么的得意,而背后的勢力又有多么的猖獗。
就連他們這樣的世家都避了風頭,選擇暫時的緘默。
但現今,明月做到了。
借著周闊的暗中籌謀,借著盛津一行人的鼎力相助,借著慎思的全力托舉,借著秦如夢的決心,更借著秦家對秦如夢鋪天蓋地的愧疚。
那落馬新聞出現在各大平臺上不斷增加點擊量,人民群眾的凝視接踵而來,保護傘正在一點一滴的坍塌,繼而在時光的作用下被連根拔除。
她們還是做到了。
又或者說,周闊一行人走了九十九步,關鍵時分,明月接過來這個接力棒,替他們完成了最后一步。
三年的時間很長,長到每個人心中的正義都燃燒成了一簇烈火,周闊做了引子把火種聚集在一起,明月燃燒自身,做了那捧助長火焰的燃油。
刀山火海,她只恨這火不夠大,只能燃掉一顆樹,不能燒掉世間所有的深林。
秦如夢在秦與岑的疑惑視線里垂下眼睛,這一秒,她眼眶沖出來一種奇異的酸澀。前因后果種種浮現在她的眼前,她看著那未接通的電話長久的沉默。
正如她猜測的那樣,事情的發展正如她們期待的那樣迎來新的轉機。
否極泰來,對面的明月,是在忙,還是喜極而泣呢?秦如夢不知道。
她只知道這些天她痛苦萬分,心里的煎熬萬分,全憑一口氣撐著才能繼續走下去。
這痛苦難捱,可秦如夢卻沒出聲,每次忍不住了,都要抬起眼睛來看看明月那雙平靜的眼睛,奪目、又沉穩萬分的面容。
悄悄一眼,秦如夢就會收回視線。
不是不敢多看,也不是害怕被明月發現,更不是對明月的愧疚。
是不忍。
不忍心。
因為面前的明月相較于之前來說,面目全非。
秦如夢只能想到這四個字。
你說這樣沉穩這樣從容不迫的人是周闊,
那她秦如夢信的,說是盛婉趙遙,她也信七分,是沈鶴歸或者盛津,那秦如夢也半信半疑。
但現在這樣的人是明月,秦如夢就只能感受到痛苦。
因為她知道明月真實的樣子。
她見過那些鮮活,她知道所有的明媚,更目睹過她身上的風采,所以此刻秦如夢才格外不能接受這樣的明月。
就像是時時刻刻都在扮演另一個人,日日夜夜都身處痛苦。
這讓秦如夢意識到,身處煎熬的不只有她一個人,但明月比她還要痛上許多許多。
可令人難過的地方就在于這里,明月在這傷痛里飛速成長,但秦如夢不知道這成長對她來說,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不敢多說,更不便多問。
秦如夢只好暗暗關心,跟著明月一起向前。
秦與岑在身旁傳來似有若無的嘆息,秦如夢也適時斂下眼眸,默默的看著那些未接通的電話,巨大的喜訊之中,秦與岑的面上都有所緩和,可她卻顯得沒有那么開心。
手機叮咚一聲彈出簡訊,秦如夢沒有第一時間打開,而是把手機翻了過去,淡淡的轉頭看向窗外一閃而過的風。
悠遠平靜的追尋出現在秦如夢身上,而她靜靜的站在那里,心有祈愿。
秦如夢不求自己能有一個多么好的結局。
她只期盼明月早日度過這劫難。
一盼她早日度過這劫難,二盼他平安健康早日歸來,最盼有情人早日重逢,再不生離。
窗外風聲更盛,仿佛是上天給了回應,又好像是,永遠都不會有回應。
許澤嶼就在這風聲中自樓上下來,伸手打開了客廳的燈。
溫馨明亮的燈光照亮了沙發上坐著的人,他看了看微微瞇起眼睛來的明月,又看向早已經開始播報其他內容的電視,眼睛里閃過了些許的復雜情緒。
這事早有風聲,可今天終于有了定論,一時間許多人都狠狠的吐出一口氣,許澤嶼自然也不會例外的。
所有的一切,他都是看在眼里的。
許澤嶼伸出手來拿起遙控器調小了電視的音量后,又去廚房倒了兩杯溫水。
明月淡淡的看著許澤嶼一系列的動作,在他遞過來那杯溫水的時候伸手接住。
她沒喝,只是在手里握著。
許澤嶼也不催她,站在那里拿著水抿了兩口后,在低到足以忽略不計的新聞背景音中輕聲問她:“為什么不接電話?”
他站在明月的身前,轉眼瞥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手機,又回頭看看明月:“至少四個電話,你在,卻不接,也不怕你當事人出出什么事情嗎?”
那雙纖細的手蜷縮了一下,明月把手掩到腿側后,抬起頭來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微一動,卻沒有回答。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許澤嶼就那么靜靜的看著她,見她這副沉默樣子,估計她不會給出任何回答之后,他心下微微搖頭。
說不清楚此刻是什么樣的一種感受,估計現在,明月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記了自己是誰。
剛剛的情緒太過,聽起來不像是舅舅的關心,反倒是向上級的一種責怪,許澤嶼意識到這件事情后皺了皺眉頭,他喝了口水,想讓自己冷靜一點。
杯水下肚,許澤嶼深呼吸一口,緩和了聲線問道:“在想什么?”
昏黃燈光下,明月把他的變化看的清清楚楚,她知道許澤嶼的誤解,此刻卻也沒心力去糾正他說自己并非那樣想,明月把那只原本藏起來的手搭在了玻璃杯身上,她看著許澤嶼,輕輕的搖了搖頭。
沒想什么。
沒有想誰是否平安,也沒想誰會什么時候回來,更沒在想這件事情什么時候才能徹底結束。
她只是在放空。
新聞播報完畢后,有那么一瞬間,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許澤嶼也沒逼她說話,這種感覺,他其實也曾經體會過,就在他入行的前兩年,時時刻刻都有。
回憶起來過去,許澤嶼忍不住想要抽煙,行云流水的拿出煙來,火機接觸到煙的前一秒,許澤嶼瞥見了明月望過來的視線———許澤嶼后知后覺,當即熄滅了火。
現在明月身體狀況真的很差,為了她的健康,許澤嶼又強忍下去抽煙的欲望。
明月在他扔開火機的那一瞬間出聲,“抽吧。”
她笑笑,說:“給我也來一根。”
許澤嶼皺眉,卻并未斥責她,他把水杯放下,轉身去旁邊的零食柜里翻出來兩顆糖,囫圇剝了一個塞進自己嘴里,又拿一個仔細剝好遞給明月,說:“煙沒有,難受吃糖。”
高大身影覆蓋住明月頭頂的光,明月在這陰影里真切的看著眼前的景象,她伸手抓過糖一把塞到嘴里。
許澤嶼見這
動作急切,莫名頓了頓。
許久,他出聲道:“怎么,先是不接電話,又想借煙來麻痹自己,你這是,后悔自己做的事情了?”
這話其實不該說。
事情結束之前——又或者說,在周闊沒有消息的時候,最好是一句也不要提才對。
許澤嶼在上流圈層摸爬滾打十幾年,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能說,他心里其實都有數的,不可能悟不透這個簡單的小道理,但他現在看著明月還是說了。
不是因為忍不住想要嘲諷,是因為明月現在,真的不太對勁。
就算是他知道了譚書峰接受調查即將落馬的信息,心下都有些激動,可現在明月卻如此的無波無瀾,就像是一個局外人一樣冷眼旁觀這件事后,發出來一句本應如此的話。
太過平靜了,平靜到有什么地方不對,不只是今天,是自從出事后的每一天,她都不對勁。
許澤嶼知道她是強行打起來精神在撐著,整個人全憑意志,正因如此,許澤嶼才格外擔憂,不得不拋出一些話來試探她的想法。
無論出于什么角度,他得確定明月的狀態——當一個人精神開始承受巨大的壓力的時候,身體也會出現各種反常。
可明月卻表現的和事情沒發生之前沒有什么兩樣。
這么多天,這么大的變故,林林總總,事情終于迎來轉機,驟然松了一口氣,許澤嶼怕明月撐不住。
他怕那口氣一散,她整個人也要倒下了。
果然,這話一出,明月的狀態立刻變了。
她還是沉默的,可那雙眼睛里開始掀起來波瀾。
明月隨著許澤嶼的問題開始思考,后悔嗎?
先不說這問題本身,僅僅把目光聚焦到許澤嶼的行為上。
她覺得這個世界上一個很奇怪的事情就是,總有人會在你前行的時候,問你會不會后悔自己過去做的決定,無論是誰,無論在哪里,這個話題好像是避無可避。
哪怕明月清楚的知道這是關心。
她看向許澤嶼的臉,意料之中的,沒看到幸災樂禍抑或是其他的嘲諷,那雙眼睛如漆如墨,翻涌的情緒也只有關心。
明月壓下去自己心里浮上來的些許叛逆,對著他的話開始思考。
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問題,可認真思考起來,卻像是上天借著許澤嶼對于她發出的詰問。
你后悔嗎?
這條路上,你有沒有后悔過?
有沒有過憎惡?痛恨
哪怕只有一秒鐘。
明月淡淡的垂下眼睛,她的視線移到了那杯水。
車禍那天,車輪濺起三尺水花,她剎不住自己的車,周闊為了她的安全,卻猛踩油門加速前進直直撞上去。
明月微微一笑,眼睛濕潤起來,她的呼吸逐漸加重。
雨聲夾雜著撞擊聲出現在她的耳邊。
風太大了,雨也太急了。
說不后悔太假了。
她想。
這一秒鐘,另一個她急不可待,明月看著她仿若在虛空浮現,對著許澤嶼一字一句道:
我有愛人。
他現在杳無音訊,在軍區醫院生死未卜。
或許他明天就會出現,又或許,他永遠也不會醒過來。
所以坐在你面前的,根本不是完整的我。
平靜掩蓋了滔天的恨,可更恨的是自己無能為力,眼睜睜的看著他在我面前出事。
說不后悔太假了。
沒人能不后悔,更沒有人,能坦然接受和愛人因為事故生離死別。
愛人垂危,我卻義無反顧的說自己不悔,然后堅持理想,也很惡心。
但我又在這條路上前行到現在——
事實的真相就是,我曾動搖過。
在他杳無音訊的每一份每一秒,我都懷疑過自己的選擇。
但現在我出現在這,我想,我已經給了你答案。
比起沉溺在懷疑憎惡痛恨這些情緒里,我更想讓那些人付出代價。
可這些話,明月一個字都沒有說,長篇大論被她放在了心里,她只是在長久的沉默之后抬起頭來,看著許澤嶼微微一笑:“舅舅,你想聽見一個什么樣的回答?”
許澤嶼剛要說話,明月卻沒給他這個機會,她拿起那個水杯喝了口水。
許澤嶼的眼皮在這一刻跳了跳,他看著明月,心里開始不住的發慌。
正當他笑自己疑神疑鬼多想的時候,明月放下水杯。
她抬起頭來對著許澤嶼的眼睛,張口回答了許澤嶼最初的那個問題。
明月平靜的拋出一個驚雷:“舅舅,我站不起來了。”
背后一瞬間驚起冷汗,許澤嶼腦海里出現一陣尖銳的轟鳴。
這一秒對于他來說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顆心撲通,撲通的跳,許澤嶼雙腿發軟,一個踉蹌,險些站不穩。
他在血液逆流的轟鳴里,轉過頭去看向明月那雙平靜的眼睛。
噩夢成真。
第142章 明月雪時(四十) “生死有命,我見過……
明月站不起來的消息很快傳播到旁人耳中, 彼時許澤嶼推著輪椅帶她到律所,電梯叮一聲停在高樓,打開門, 就看到了祁好那忙碌的身影。
祁好在電梯具有金屬質感的提示音中抬起頭來,明月坐在輪椅上, 對她露出來一個禮貌的微笑。
和平常的反應沒有任何兩樣,祁好不知道是該夸她心理素質好, 還是說她沒心沒肺,就連生病也不肯耽誤手中的事情。
祁好心下無奈的嘆了口氣, 透明玻璃外的冷風推著云向前, 祁好見她這樣拼命并未說什么,她只是滿眼不贊同的看向許澤嶼,似乎在責怪他說為什么不讓她入院。
眼神交匯,祁好無聲示意:“她年紀小任性也就罷了, 難道你也年紀小嗎?”
許澤嶼無奈的聳肩,低頭看看明月又抬起頭來:“她固執, 我能逼著她住下然后見她想方設法跑出來嗎?你又不是不了解她,都是白費力氣。”
許澤嶼幾不可察的嘆了口氣:“還不如我直接帶她來。”
祁好見狀閉上了嘴,沒說話了。
倒是和祁好一起等在電梯外面的閔祁看了明月一眼又一眼, 許澤嶼推著明月出了電梯,明月和大家打完招呼后注意到了這股視線。
在他又一次朝自己身上投來目光的時候,明月微微一笑, 抬起頭來看過去。
閔祁沒想到自己的小動作會被發現, 一時有些尷尬, 想要閃躲,她卻對著身后的許澤嶼淡淡開口:“舅舅——”
許澤嶼注意力全都在她身上,是以此刻第一時間低頭應聲:“嗯?”
明月聲音輕輕, 如湖水一般柔和平靜道:“你去忙吧,讓閔祁哥送我去祁律辦公室好了。”
許澤嶼不明所以,瞥了閔祁一眼,又轉過頭來對著明月溫聲道:“我送你就好了,工作的事,不急于一時。”
明月脖頸向后轉,側著頭對著他微微一笑,面對許澤嶼的執意相送,她并未有任何的心急,依舊是淡淡的。
閔祁在旁邊站著,不知道此刻該走還是該留下來。
明月再次重復道:“沒關系,閔祁哥送我吧。”
她開玩笑一般緩和氣氛道:“你快去賺我的醫藥費,萬一真的站不起來了,你用多賺到的錢給我換一個更好的輪椅也行。”
話音未落,許澤嶼就拍了一下明月的肩膀,不讓她說這樣的喪氣話。
溫和的聲音變得緊繃,許澤嶼冷了臉:“胡說八道什么——醫生都說了很快能好。”
旁邊一直低頭看手機的祁好聽見動靜抬起頭來,她看看冷臉的許澤嶼,又看看微微含笑的明月,嘆了口氣后伸出手指來點點明月的頭。
祁好無奈:“你啊,恃寵而驕,小丫頭片子一個,整天就知道嚇唬你舅舅——”
明月被點破了也笑,許澤嶼冷哼一聲,卻也順她的意,對著旁邊的閔祁輕輕招手:“這小丫頭想讓你送她——”
他嘆了口氣,似乎也是對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妥協無奈:“麻煩你走一趟。”
閔祁搖搖頭,上前握住輪椅,對著許澤嶼溫和一笑,說:“不麻煩的許律。”
許澤嶼點點頭,也沒說別的客氣話,說一百句感謝的話,不如工資多加一百塊錢,他還是喜歡給人實打實看得見的好處。
仔細交代兩句后許澤嶼就去了自己辦公室,祁好也忙,看這倆人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伸手揉了揉明月的頭發,說她先行一步。
高樓大廈里的工作從來都沒有輕松二字可言,明月看了看旁邊忙到飛起的律師,側身對著閔祁輕聲道:“閔祁哥,你推我到窗邊休息一下吧。”
閔祁點點頭,應道:“好。”
兩個人就這樣路過高樓大廈里日復一日的繁忙,閔祁輪椅推的平穩,明月看著越來越近的云,輕聲開口道:“剛剛我沒看錯的話,你眼里好多探究。”
行走的輪椅有一瞬間慢了下來,閔祁推著輪椅的手指動了一動,明月在這極其細微的變化里繼續道:“閔祁哥,你是有什么問題想問我嗎?”
她坐在輪椅上看向透明玻璃,外面有風有云,高樓大廈下有著蕓蕓眾生,明月抬起眼來,看向玻璃上閔祁的倒影。
倒影上的人沉默,看他的表情,他想說的話好像似乎有些冒昧,此刻在猶豫該不該說。
明月就坐在輪椅上靜靜的看著閔祁的反應,他也如明月所想的一般坦誠,很快就對著明月淡然開口道:
“問題說不上,只是有件事情我想不通。”
明月聞言,抬了抬眼睛,問:“什么?”
她太過自然了,自然流露出的不自覺的壓迫氣勢反倒讓閔祁愣了一下。
這一瞬間的反應太過沉穩了,穩到她不像是這個年紀的人,舉手投足間不再是稚嫩,取而代之的,是歷盡千帆后的云淡風輕。
她逐漸成型,身上有了祁好和許澤嶼的影子。
閔祁在明月平淡的目光下收回自己的胡思亂想,他也看向玻璃,對著明月那雙明亮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覺得,你對自己坐上輪椅這件事情,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反應。”
他笑笑,似乎也在為自己的好奇心而觸碰到明月的現狀而感到抱歉,于是對著明月的語氣愈發溫和:“我只是在好奇,為什么你現在這么平靜,平靜到,就好像你一點也不害怕一樣。”
明月聽見了他的話,與此同時,她也聽見了風聲。
很難想象在一樓將要吹飛一切的大風在著高層卻顯得如此和煦,和煦到如果明月不是親身體會到的話,她會真切的以為自己看見的是一個非常明媚的晴天。
想到這里,明月淡淡的笑了。
閔祁不是第一個這樣想的人,但他卻是第一個問出口的人。
所有人都見到了她平淡如水的模樣,或心疼,或愧疚,或同情憐愛,或冷眼旁觀,眾生相太多了。
善意摻雜著惡,惡意里又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同情,許許多多的情緒里,閔祁卻拉開帷幕,直起腰來平視她,帶著一些疑問,禮貌的說,為什么她身上沒有害怕。
是啊。
明月心想,明明站不起來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萬一什么地方沒有做好,她在輪椅上度過余生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但她從頭到尾都是毫無波瀾。
她在那條新聞下第一時間就接受了自己站不起來這件事情,又在醫院里對著許澤嶼的焦灼出言安慰,平淡的連醫生都側目,驚訝的看了她一眼確定她的病情,而明月在對得知自己的情況之后依舊沒什么反應,就好像出事的人不是她一樣。
太平淡,又太古怪,許澤嶼到現在還提心吊膽,生怕中途再出什么幺蛾子。
著實不怪旁人,也不能怪旁人。
更不能怪閔祁問出來這個問題,事實上,就連許澤嶼也想知道答案。
為什么?為什么她從頭到尾都表現的那么淡然?
自然而然到這件事情一點都不能攪亂她的心緒,像是一只蝴蝶在春日里出現在她生命中那般平平無奇。
明月見他那雙疑惑的眼睛,嘴角微微一笑。
她的視線放在玻璃窗外的那朵云上,隨著它一起飄去了天邊。
遠方有飛機劃過云層,距離太遠,遠到明月只能看見手掌那么大的形狀。
她就在那無聲轟鳴中微微濕了眼眶,閔祁聽見她低聲道:“生死有命,我見過了。”
見過了,也勉強不了。
面對死亡,無論是誰,無論怎么掙扎用力求生,都只有接受的份。
不接受沒有辦法,因為事情已經發生了。
無論你怎樣痛哭流涕摧心肝,撕心裂肺也無法挽回。
生命在時間長河中一去不復返,沒有人能重新回到命運轉動的齒輪前,預知命運的回頭處。
也是因為如此,所以才不畏懼了。
事情無論以什么樣的形式出現都沒關系,該發生的時候總會發生的。
最壞的結果,明月其實已經見過了。
無非就是——
無非就是死路一條。
往日恐懼,可現在她也不怕了。
沒什么好怕的。
死都不怕的人,會怕站不起來嗎?
不會的。
她已經在鬼門關走過一遭了,人生該失去的,幾乎都已經失去了,生命里的王牌已經被上天強行掠奪走了,她的底牌,沒有什么了。
沒有什么好害怕的。
她只有命一條,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死了。
也是在這一刻明月才發現,她很神奇的接受了死亡。以前怎么樣也不肯去面對的東西,不知道何時開始,竟然也開始慢慢學著接受了。
生離死別在她看來不再是一個嚴肅到需要流眼淚的話題,取而代之的,是重逢。
或許另一個世界里,有她朝思暮想的人,或許有人也盼著和她重逢。
反正這個世界,生死有命。
她根本改變不了。
不接受又能怎么辦呢?
閔祁看著明月紅了的眼圈,伸出手來在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來一包未拆封的手帕紙,塑料膜撕開的聲音在這寂靜空間里格外的惹人注目,那張帶有雪松香味的紙巾隨著閔祁的動作遞了過來,她忽然就想起來過去。
人生中好像也有這么一年,她沒考好坐在天臺偷偷哭泣,云在頭頂悄悄溜走,旁邊有人自口袋里掏出來未拆封的手帕紙遞給她,而后輕聲道:“別難過。”
別難過,明月。
周闊的聲音跨越時光出現在她耳邊,明月的眼淚連珠落下,滴滴晶瑩,帶著無盡的苦澀。閔祁見狀手忙腳亂,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她看著閔祁一副焦急的樣子,卻淡淡一笑。
明月搖頭拒絕道:“謝謝閔祁哥的好意,但不用了。”
這個世界上替她擦眼淚的人已經不在了,她以后,也不會再哭了。
明月含著眼淚抬起頭來看向天邊的云,一片潔白中,她執著的望向天邊,企圖看向另一個世界。
冷風吹的白云北飄,明月就在這里看了天邊的云卷云舒,路過的人見狀直直搖頭,感嘆他們忙里偷閑,歲月靜好。
同一片天空下,另一處高層卻是亂成一鍋粥。
三分鐘前儀器瘋了一般亂響,護士推門進來,急匆匆的查看后,又飛奔出去:“主任——院長——”
她邊跑邊喊,“45床的病人動了——”
第143章 明月雪時(四十一) 命運的捉弄撲面而……
北城的冬天很冷這是一個公認的事實, 但明月沒有想到,這冬季居然可以這么漫長。
白日還好,有人聲有風聲, 熙熙攘攘掩蓋了失神落寞,明確的指令可以讓她成為一個正常人, 可是一到晚上世界卻驟然失控,從天空暗下來的那一刻開始, 明月身體里的時鐘也開始失衡。
明月說不清這樣的情況是從什么時候出現的,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反常過, 直到年底某天許澤嶼加班到半夜, 去客廳接水喝的時候,無意間發現明月臥室里的燈一直亮著。
許澤嶼推開門的聲音不大,但明月還是聽見了。
她隨著許澤嶼的動作轉過頭來露出憔悴的面容,看清楚來人后, 一些失望被她壓下去,明月的眼神漸漸黯淡, 她對著許澤嶼努力笑笑,說:“舅舅,怎么是你?”
說完這話, 明月反而先愣了一下,她心下覺得自己好笑。
高檔小區的安保不是閑職,家里只有她和許澤嶼兩個人, 絕對不可能是小偷, 不是許澤嶼又能是誰呢?
總不能是鬼。
許澤嶼見狀, 嘆了口氣,他輕輕走上前去拍拍明月的頭,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落地窗外。
月光照亮了一片枯榮, 明月抿了抿唇,垂下眼睛去。
晚來風急,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就在許澤嶼認為明月會一直沉默下去的時候,她卻想起來什么似的,明月抬起眼來看著窗外的月亮突然低聲道:“舅舅,周闊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明月聲音里的哽咽清晰可聞,前些日子被夜晚隱藏起來的崩潰和委屈在今夜的月光下如同潮汐鋪面而來,許澤嶼心口一窒,后知后覺的意識到,明月遠沒有她自己表現出來的那么平靜。
許澤嶼是一個能言善辯的人,這是整個業內都公認的事實,無論問題多么的刁鉆難搞,他永遠都能根據對方的話進行滴水不漏的回答。
但是現在,許澤嶼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因為他被明月的話問到了,一個字也回答不上來。
他不知道這個問題是不是有答案。
事情過
去了這么多天,一切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只等時間給出來一個明確的回答,但這些,不包括周闊。
許澤嶼的人脈廣泛,涵蓋三教九流,他的信息網也極其強大,但就算是這樣,也沒有打聽到周闊任何的消息。
分毫消息都沒有流傳出來。
不知道是否平安,不知道現狀如何,甚至不知道是生是死。
一顆心整日懸在半空,期待一個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出現的回信。
不怪明月崩潰,也不能說她脆弱,沒有人能夠忍受的了漫長的時光里無盡的失聯。
無論是誰都忍不了,就連許澤嶼都會感到焦灼,況且是心中蘊藏了那么多愛的明月呢?
許澤嶼心疼的攬住明月,她坐在椅子上,順勢靠在了許澤嶼的身上。
許澤嶼以為她會哭,伸出手來抽出紙巾,但等他低下頭去看明月的時候才發現,她沒有眼淚。
眼眶泛紅,眼里也有很多的紅血絲,沒有眼淚,可她看上去卻非常難過,比起來落淚還要更加痛苦。
這一刻的許澤嶼終于意識到,原來人在傷心到極點的時候真的哭不出來。
心疼交織著酸澀,許澤嶼的情緒難抑,他仰起頭來對著皎潔月光重重的吐出來一口氣,忍下眼里的濕意。
許久后,許澤嶼拍了拍明月的肩膀,對著她輕聲答到:“會的。”
說不清楚是寬慰還是篤定,又或許是不忍明月失落給出來的回答。
許澤嶼知道世事無常,人生易逝,但他也知道,周闊心里對于明月究竟有多少愛。
許澤嶼這輩子從來都不相信人性,但他相信周闊的品格。
依照周闊的性格,無論怎么樣的情況,只要他有機會,哪怕萬分之一,他也會拼盡全力回到明月的身邊。
無論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這一年的年末,北城依舊是處處繁忙,寒冬讓無數人帶上圍巾口罩,可卻凍不掉路人臉上的笑意。
十二月底晴朗天氣居多,許澤嶼就在這片晴朗中,驅車帶著明月前往北城精神衛生中心復查-
下車的時候明月有那么一瞬間的恍惚,她看著面前光禿禿的枝椏,卻覺得哪里不對,想了很久她才反應過來,這里應該是滿樹橙黃才對。
許澤嶼停好車后見她坐在輪椅上,呆呆的仰頭看著枯木,沒等許澤嶼出聲問詢,明月就失魂落魄的垂下頭去。
那緩慢的動作在寒風里給予人一種近乎苦澀的悲傷,許澤嶼的心里一下子就跟著難受起來,這個時候他想得簡單,只以為她身體不舒服,三兩步匆匆上前,對著她急聲道:“怎么了寶貝?”
明月被這聲音喚回思緒,她垂眸忍下心中酸澀,抬起頭來看著許澤嶼努力笑笑,想說什么,可是這一秒卻驟然失聲,明月只得搖搖頭。
許澤嶼見她那個勉強的笑容自然是不肯放心的,明月卻率先移開眼,許澤嶼的視線緊緊跟隨,他還想說什么,腦海里卻驟然浮現出來今年秋天,周闊去樓下接她,明月蹦蹦跳跳出門的樣子。
那個時候,兩人也是前來北城精神衛生中心問診。
許澤嶼霎那間明白了明月為何現下如此失落。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
時光一去不復回。
原來不是身體不舒服,是靈魂深處再也掩蓋不住的悲傷被投放出來千分之一,也僅僅只是她承受的千分之一。
但就是這樣一點點的部分,許澤嶼都能感受到抑制不住的難過。
這一路明月的話都不多,許澤嶼知道她沒有說話的力氣,于是也安靜陪她。
原來正在好轉的失眠焦慮再次加重,雪上加霜的是,抑郁也前來湊熱鬧,明月坐在輪椅上看著那個診斷結果微微一笑,許澤嶼的心下卻是不斷結冰。
許澤嶼不能見事情愈來愈壞,他當機立斷的為明月約了精神衛生中心的心理咨詢,親自把明月送過去后,又在她接受治療的空隙里前去拿藥。
走到半路,許澤嶼越想越覺得不放心,一個電話打給了自己學心理的朋友,請他給明月找一個靠譜的醫生。
錢無所謂,多么貴的診金他都付得起,許澤嶼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他只要明月健康。
對面見他這副樣子,也知道他極其重視這件事情,拍著胸脯打包票說這事情一定給他辦好。
許澤嶼露出來今天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他邊走邊說,謝了。
許澤嶼隨著指示牌拐了一個彎,藥房就在一樓大廳,他微微抬眼,見到了前面排隊的人群。
對面的人還在說些什么話,許澤嶼低低應了一聲,無意間轉頭瞥見一個背影,他的腳步下意識的停了。
許澤嶼臉上的笑容僵住,緊緊盯住側前方拿藥的纖細背影。
寒冬臘月,她穿了保暖的羽絨服,白色羽絨服到腳踝,鴉黑的頭發低低挽了起來,側臉弧度流暢,入目一片白皙。
明明是低調的打扮,卻也如此耀眼,以至于一樓大廳人山人海,許澤嶼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她。
荊棘的病情有所好轉,最近已經到了不太需要吃藥也能維持穩定生活的程度了。
長遠來看,她沒有擅自停藥,只是之前醫生開的藥已經要吃完,自己的情況也有所改變,于是她挑了一個風沒有那么大的晴天前來北城精神衛生中心復診。
她沒想過會在這里見到許澤嶼。
荊棘拿完藥后順手放在包里,她轉過身去,一抬眼就見到了那個舉著電話的人。
他褪去了平日里慣有的西裝革履,穿了一件黑色的羊絨大衣,那高大的身材是天生的模特,哪怕他沒有任何打扮,也是一副極為賞心悅目的畫卷。
只不過舉起的手機破壞了他身上的松弛,給人一種看著非常繁忙的樣子。
四目相對,往來行人匆匆,時光在這一刻靜止。
電話里的人見許澤嶼沒有回應,疑惑的拿起來手機看了看通話界面,一直疑惑的出聲,“喂——阿澤——喂”
許澤嶼被這聲音喚回現實,他側過頭去匆匆道:“我回頭打給你。”
說完毫不留情的掛了,只留電話那頭的人獨自疑惑。
有人從兩人中間穿過,打斷了這長久的對視,荊棘的指甲掐了掐掌心,硬著頭皮上前,“許律師。”
她在離許澤嶼一步之遙的地方站定,那雙瀲滟的眼眸認真的看向許澤嶼,對著他點頭示意。
許澤嶼想要叫出她的名字,喉頭動了又動,卻偏偏發不出聲音。
明明之前叫過她很多次,熟練到已經不需要猶豫,偏偏就是現在卡了殼。
數次嘗試無果,許澤嶼最終還是放棄。
他低低的應了一聲,又反應過什么來似的,抬起眼來問她:“你怎么在這兒?”
語速很快,語氣也稱不上是溫柔。
他面無表情的時候身上總是會透露出來些許淡漠的意味,乍一眼望去云遮霧繞,他像是遠遠的隔在云端。
荊棘被這直白的問題問的一愣,抬起眼睛來就見到許澤嶼那副剛剛化冰的樣子。
他在問她。
事實就擺在這里,可是荊棘卻下意識的不想回答。
荊棘不想讓許澤嶼知道自己內心的困境,哪怕他見過她最窘迫最難堪的樣子,哪怕他知道她所有的秘密,可荊棘還是不想。
她不想把這件事情告訴他。
對荊棘而言,此時此刻,這個世界上換做誰問出來這個問題,荊棘都會毫不猶豫的把自己生病的事情說出口坦誠,可唯獨許澤嶼不行。
只有許澤嶼不行。
荊棘做不到和他坦誠相待。
這一秒荊棘心下晦澀,她終于意識到,原來自己在許澤嶼跟前,是迫切的需要保留一些尊嚴的。
她討厭那些同情的出現——她把許澤嶼身上出現波動的異樣情感,統統歸結為同情。
她只敢,也只能歸結為同情。
“陪朋友來的。”
荊棘笑笑,壓下去心里的勉強,努力維持面部表情,她說話依舊輕言細語,讓人不自覺的沉溺:“我恰好無事,她也需要我的陪伴,所以就來了。 ”
許澤嶼淡淡的點了點頭,面上不顯,心下卻松了一口氣,沒等他繼續追問,荊棘就溫柔的把問題原樣拋了回去:“許律怎么會來這兒?”
荊棘嘴角的笑容剛剛打起精神來揚起,想到什么后卻有一瞬間愣住,那原本溫和的面容逐漸凝重,左右閃躲的也眼睛定定的看著許澤嶼。
她聲音帶了些許焦急,對著許澤嶼詢問自己的猜測道:“明月有什么事情嗎?是她怎么了嗎?——”
“荊棘——”
原本怎么也叫不出來的名字在看到她焦灼的這一瞬間脫口而出,許澤嶼認真的看著她,對著她一字一句道:“不要著急。”
下意識脫口而出的四個字本意是為了緩和她的情緒,可當下的環境里,卻帶了些許溫柔的意味。
荊棘的眼皮隨著他的呼喚顫了顫。
一樓大廳有風吹過,這一瞬間,兩個人不約而同想起來當年初見的那個傍晚。
那也是一陣風送來了數陣哭泣,然后,他們相識。
回憶撲面而來,荊棘剛剛回溫的心再度結冰,她垂下眼睛去不肯看他。
許澤嶼見狀也隨之沉默,片刻后,他嘴角扯出來一個無奈的笑。
他望向窗外,一片湛藍里,他輕輕說:“是明月,但事情不是無可挽回,一切都來得及。”
明明他很討厭向別人說出來明月生病的情況,可當下為了讓面前的這個人安心,許澤嶼居然也這么做了。
非但妥協,還在頭腦清醒的情況下,毫不猶豫的背離自己的原則。
說是反常也不為過。
荊棘松了一口氣,她對著許澤嶼點點頭,然后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了。
許澤嶼也是。
所有的寒暄本能統統消失不見,他在荊棘面前,只剩下沉默。
人奇怪的地方就在這里,明明也是希望遇見的,明明心里也有很多話想要和對方講,可當那人真正站在自己面前的時候,卻和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心下的草稿全部作廢,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兩人就這樣默默相對,誰也沒有出聲/
可許澤嶼畢竟年長,人心看的透徹,是以當下他看著荊棘咬唇,知她心下無措,順勢出聲道:“你先去忙吧。”
許澤嶼說出來這話的時候心下嘆了口氣,但神奇的是,自己心里好像也落下一塊石頭。
他扯出來一個無奈的笑,不然的話,能怎么辦呢?
他總是見不得眼前的這個小姑娘為難。
哪成想荊棘卻在此刻搖搖頭:“我跟許律一起去看看吧。”
“不用。”
許澤嶼溫和的拒絕了。
荊棘本以為是不方便,沒想到他緊接著說:“她還要很久,你有朋友在,不好讓人久等的。”
胸腔里再度傳來清晰的心跳聲,荊棘就在他的話里輕輕的抬起頭來,以一種此生從未有過的認真看向許澤嶼——
他還是和過去一樣,認真細致,溫和耐心,思慮周全滴水不漏,十分讓人安心。
安心到有些心里話是只能自己知道,不可以向任何人去講的。
眼眶再度浮現出來酸澀,許澤嶼見她一陣沉默后,以為她是放心不下,于是再次出聲寬慰道:“沒關系的,去吧。”
他淡淡的,聲音里含著的笑意如同十二月的暖陽:“反正時間還有很長呢,不急于這一時。”
這話不知道戳中了荊棘的那根弦,她原本溫柔的神色愣住,巨大的惆悵在她身邊蔓延開來,她別開眼睛不再看許澤嶼,慢慢的應了一聲:“嗯。”
似乎又覺得自己回答的不夠正式,荊棘又在情緒里抬起眼睛來,對著他輕輕的說:“好。”
荊棘眼里的波光閃爍,陽光下格外的晶瑩,她看著許澤嶼,慢慢的彎下眉眼,對著他溫柔告別,“許律再見。”
她這語氣溫柔,但話里卻含著鄭重,那一瞬間許澤嶼覺得,她是在非常用力的告別的。
最起碼他能聽出來那聲音里的恰到好處的、再不肯多表現一分的遺憾。
許澤嶼就那樣淡淡的看著她,良久后,他垂下眼點點頭,又恢復了那副沉穩模樣。
他對著荊棘回道:“再見。”
溫和笑意蔓延在每一個人的臉上,可是放眼望去,全是數不盡的惆悵。
時間不對吧。
許澤嶼轉過身去拿著紙張上前遞給藥房的工作人員,對方接過去后三下五除二的開始抓藥,許澤嶼就在他熟練的動作里走神,他想,或許是他們相遇的時間不對吧。
無論是在西瑯還是在北城,他們相遇的時間總是不對。
荊棘轉過彎去進了昏暗的樓梯間,消毒水的氣味充斥在這個不甚明亮的地方,她的笑容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睛里無限的濕意,她拖著雙腿不斷回憶過去,疲憊而又麻木的向上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記得上了幾層樓,走到盡頭的時候,只有一扇熟悉的門。
那是通往天臺的門,荊棘曾經打開過那上面可以看見北城的高樓大廈,遠遠望去一片晴朗,運氣好的話,還能見到無限春光。
地點不對吧。
荊棘在門前站了許久,心想,應該是地點不對吧。
無論什么時候,他們相遇的地點總是不對。
荊棘就在門口站了很久,直到她眼里的淚水全部耗盡。
包里的手機不斷震動,她也不看,深呼吸一口氣后,伸出來一只手拉開了通往天臺的門。
她和過去一樣,總愛執著的去到有光亮的地方。
站在天臺吹著冷風的秦如夢聽見聲音回過頭來,原本撥打的電話在見到來人之后被她按掉,手機順勢的塞進兜里。
“來了?”秦如夢問她。
荊棘努力的揚起來一個笑,卻發現無論自己做了再多的準備也笑不出來,她干脆收了笑容,對著秦如夢點點頭。
她對許澤嶼隱瞞了自己的病情,卻沒有對許澤嶼說謊,她確實是有朋友在這的。
兩人在譚書峰被查的那天就互發信息約著出來,可計劃趕不上變化,原本的出行三番五次的被打斷,不是荊棘來任務,就是秦如夢在忙,直到今天,兩人才有空。
來復查,也來敘舊。
秦如夢見荊棘臉色不好,上前給了她一個擁抱,她站在側方為荊棘擋住來風,對著她詢問道:“怎么樣,醫生說什么了?”
荊棘搖搖頭,輕聲安慰她說:“沒事的。”
她順著秦如夢被吹起來的頭發看向風的來處:“醫生說很快就能停藥了。”
秦如夢笑:“真的啊?那太好了。”
她對著荊棘開心道:“恭喜你荊棘!”
她向,荊棘終于要脫離苦海,再也不用來這個折磨人的鬼地方了。
荊棘就在這笑容里閉上眼睛,搖了搖頭,秦如夢見她嘴角下意識流露出來的苦澀,心下一頓,也慢慢的停住了嘴角的笑意。
她看著荊棘疑惑道:“怎么了?今天怎么這么不開心。”
荊棘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日光,溫柔的神色盡顯落寞,秦如夢聽見她低聲喚自己的名字:“如夢。”
“嗯?”
秦如夢轉頭去看她,荊棘卻站的筆直望向遠方,她聲音輕輕,聽起來像是天上虛無飄渺的云:
“我和你講一下,我的過去吧?”
秦如夢眼皮跳了跳,遠處來風像是一陣悲鳴,天邊的云鋪了一層又一層,湛藍交織的高遠天空下,秦如夢站在天臺,看著荊棘懷有溫柔而又悲傷的眼神,說不清楚為什么,秦如夢覺得或許是生物趨利避害的本能讓她下意識想要搖頭。
只是還沒來得及動作,秦如夢就對上了荊棘那雙眼睛,于是她像是受了什么蠱惑一般,違背自己的本能,對著荊棘點了點頭。
“好。”
這一天,西瑯的風霜雨雪,他們所有人最好,卻又最痛恨的年少,在秦如夢面前一一展開。
命運的捉弄撲面而來。
第144章 明月雪時(四十二) “新年快樂明月,……
這一年新年來的很突然, 就像是昨天大街小巷還冷冷清清的,一夜之間就掛上燈籠貼了對聯,處處張燈結彩了。
煙花自年底就開始綻放, 剛開始還是東一處西一處的,后來隨著年關將近, 歡笑和色彩開始大片大片的出現在夜空。
明月反應過來的時候,正好是一年除夕, 爆竹聲中一歲除,她在落地窗前被窗外的大片煙花喚醒, 手機鈴聲悠揚的回蕩在客廳, 穿戴整齊的許靜自樓上下來,看著窗邊發呆的她,輕輕叫道:“寶貝?”
明月懵懵懂懂的轉過身來看著她,下意識叫道:“媽媽……”
許靜溫柔一笑, 伸出手來指了一下手機,對著明月輕聲道:“在想什么呢?”
她微微一笑, 對著明月說,“電話響了。”
明月點點頭,看了手機一眼后沒急著接, 反而是抬起眼來望著許靜,她滿臉疑惑:“要出門嗎?”
許靜神色一愣。
她快步來到明月身前伸手摸了摸明月的額頭,確定她體溫正常之后才放下手來, 許靜看著明月喃喃道:“這也沒發燒啊。”
許澤嶼自樓上下來就見自家姐姐捧著明月的臉, 滿臉擔憂的模樣。
許澤嶼不用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看著許靜,下意識的笑著出聲道:“你們兩個在說什么悄悄話?再不走包廂里的人都要等急了。”
話說到這,明月才后知后覺的記起來, 今天是除夕,他們今年在北城過年,許澤嶼早早訂好了包廂,等著要出去吃年夜飯呢。
許靜聽見聲音回頭笑著叫他,說話間隙里,許澤嶼對明月使了個眼色。
明月迅速理解他的意思,拿起來手機對著許靜輕聲道:“媽媽,你先去樓下等我好嗎?我要回個電話。”
許澤嶼見狀也迅速應聲,替她打掩護道:“對啊姐,你先下去吧,再不下去姐夫真該急了。”
話是這么說,但許澤嶼的內心活動其實是,她要再不下去,發現明月不對勁的話,那他就死翹翹了。
病情加重的事情許澤嶼和明月都非常默契的沒有告訴許靜。
許靜來北城過年這件事是早就定下的,明確的日期下,明月每天都配合復健,摔了無數個跟頭后,她向命運發起的挑戰初步宣告成功。
現在明月基本的行走已經不需要人再攙扶了,是以許靜也沒看出來什么異樣,只當是自己女兒長大了行動不再冒失匆忙。
再加上這兩人平日里都是報喜不報憂,許靜認為明月早都好了。
她從來都不知道明月曾經生死一線,更沒有想過自己女兒會有一天坐輪椅這件事情。
許澤嶼心虛的轉過身去不敢看她。
按照他姐心疼明月的秉性,這件事但凡露出一點苗頭,他許澤嶼不出第二天就會被逐出家門。
想想都讓人脊背發涼。
二人配合的天衣無縫,默契極了,卻沒想到許靜不配合:“沒關系啊。”
她溫柔的看著明月笑笑,說:“正巧平日里都沒時間陪明月呢,現在好不容易有機會,等這一會怎么了?”
話音落下,許澤嶼熄了言語,他看著滿臉幸福的許靜,想說的話留在了心里。
他沒有想到這一層。
她們母女,確實有著長時間的分別,中間的思念成千上百倍的增長,是以此刻的時光才顯得格外珍貴,珍貴到就連明月不在狀態發呆,許靜都想拿著相機記錄下來每一分每一秒。
到最后還是明月開了口,她看著許澤嶼的無奈,在許靜含笑的注視中低下頭去打開手機,來電人顯示盛婉,見她沒接,緊接著又發了短信進來。
簡訊很短,說是幾人打算一起過年,問她要不要過來。
話里話外,全都是得知她今年在北城過年后,怕她自己孤寂。
明月垂下去的眼睛顫了顫,她看著那條短信,心中酸澀。她抿了抿唇,像是下了什么決心一樣,明月緩緩的抬起頭來看著許靜輕聲道:“媽媽……”
許靜應聲,溫柔認真的看著明月,仔細傾聽她的下文。
明月慢慢道:“你先下去吧,我師父找我有事呢,涉及到當事人的隱私——”
許澤嶼在旁邊適時出聲:“是這樣的,姐——”
他轉頭看向許靜,話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許靜知道他們職業的特殊性,此刻倒也非常配合,她微微一笑,點頭妥協:“好~”
許靜拿著包走到玄關開門,“那我現在下面等你們。”
纖細的手指打開大門,許靜起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來半個身子小聲交代他們:“不著急,你們慢慢來。”
話音落下,許靜彎了彎眼睛,徹底出了家門。
許澤嶼輕輕的松了一口氣,他轉過頭來看著明月,輕聲道:“要不是我,剛剛就露餡了!”
明月的情緒依舊不高,她垂著頭,看了看手機,嘴角扯出來一個勉強的笑容:“嗯…謝謝舅舅。”
“什么謝不謝的……”
許澤嶼出聲嘟囔道。
他坐在沙發上對著明月道:“說吧,今天是不是又沒吃藥?”
明月看著窗外的煙花點點頭,在許澤嶼恨鐵不成鋼的眼神里輕聲道:“我忘了。”
“……”
許澤嶼看著明月的狀態,在心里狠狠的嘆了口氣。
他耐下性子來,對著明月說:“一會吃完年夜飯回家后,第一時間吃藥聽見沒有?”
明月非常順從的點點頭,就好像真心愧疚一樣。
實際上,她的世界在此刻短暫失聲,許澤嶼坐在沙發上輕言細語,她卻只看到了那張嘴一張一合。
發病的時候,她根本沒聽進去許澤嶼在說什么。
這一天是除夕,人人因團圓歡笑,她卻坐在金碧輝煌的包廂里惆悵舉杯,看著玻璃在燈光下折射出來奇異的光。
酒過三巡,許多人臉上浮現出來醉意,室內溫暖,明月腦脹的很,索性出去透口氣。
她對坐在一旁的許靜低頭耳語,許靜溫柔的點點頭,輕聲囑咐兩句后,看著她推門離開。
明月畏寒,冬天總是穿的很厚,此刻也不例外,但現在酒店的燈光下她轉身離開,明明也還是那副保暖裝扮,可許靜卻莫名感覺她身形單薄,走起路的身形打著顫,一副冷的要命的模樣。
許靜欲言又止。
就在這猶豫的一秒鐘,明月動作干脆利落的拉開門出去了。
出來包廂后明月有一瞬間的迷茫,在室內的時候她覺得悶總是想出來透口氣,可現在真正出來后,她卻不知道要往哪走。
酒店蜿蜒曲折,亮堂的路左右延伸,明月站在包廂門口猶疑,旁邊的燈恰好換了顏色,引得明月向右看去。
她一眼就見到了那個窄小的窗戶。
木制古樸的窗戶上糊了一層薄薄的紙,從內向外推開,外面正起來風,吹的旁邊的樹一陣搖晃,數條枝椏躍進窗內又離開。
冷白的燈照在外面,和室內走廊顯然是截然不同的風格。
在意識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明月就已經跟著身體朝那邊走去了。
她走的很慢,甚至稱得上是龜速,但這個地方私密性極好,一路上竟也沒有人前來打擾。
那扇窗前不知何時站了兩個人,天空不知不覺暗了下去,還吹來一陣風,有人在夜里趁著黑暗抽煙,旁邊高大的身影就站在一旁,也不說話。
她一步一步靠近,小心翼翼,生怕驚擾到面前的人。
眼前的景象像是一陣風,又恍惚是一陣云,更覺得像一只鳥。
一點風吹草動就足以蕩然無存。
前方的人回過頭來,就在明月即將看到那二人的臉的時候,旁邊的包廂突然打開了門。
黃粱一夢驟然消散,明月眼睜睜的見眼前的人化作一陣風。
前方頓時空空如也。
窗外只有那盞冷白的路燈亮著,風吹的枝椏偶爾探進頭來晃動。
明月停在拐角的昏暗里,看著前方身影驟散,她笑了笑,低下頭去無聲的紅了眼眶。
她想,為什么人會這么容易的從回憶來到現實呢?
美夢為何不得長久?
她明明,馬上就要看到周闊了。
熱氣攜帶著酸澀蜿蜒而上,明月的指甲掐進自己的手里,狠狠的咬住了自己的唇不讓眼淚掉下來。
趙遙一行人給周闊家里拜完年后向外走,還沒出門,前方原本嬉笑的人聲驟然停住。
沈鶴歸和趙遙兩人拉開門后第一時間怔在門口,盛津和盛婉在后面,盛津見二人忽然收了聲,不解道:“怎么了這是?”
他走到二人中間,在未收起來的嬉笑中直直望見了明月失魂落魄的身影。
原本的笑容有那么一瞬由于身體下意識的反應僵在臉上,但他緊接著就反應過來,對著明月疑惑:
“明月?怎么哭了?”
趙遙和沈鶴歸同時閉了閉眼睛,二人在這一刻非常有默契,一左一右的伸手,同時掐了盛津一把。
“!!”
盛津的面上浮現出來痛苦面具。
明月這才注意到包廂里的人是誰,她在看清盛津后迅速轉過身去背對著他們。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她心里悶了口氣,捂住眼睛,這一秒腦海里閃過數條念頭。
新年不能擾了闔家歡樂。
新年更不能讓別人背負她的壞情緒。
趙遙和沈鶴歸不知她心中所想,見狀全歸因到盛津身上。
兩人伸出手來皺著眉指了指盛津。
盛津欲哭無淚的攤攤手,天地良心,他今兒個可真是倒霉。
問
也不讓問?
盛婉隨后前來,呲牙咧嘴的對著盛津揚起手來做出來一個要抽他的假動作。
盛津這些年來挨打不少,此時對著盛婉下意識的條件反射躲向一旁,為她讓出一條路來。
盛婉的本意也是如此。
她拿著手里的紅包對著幾人甩了甩,暗中示意,趙遙接收信號比盛津還快,第一時間對她比了個ok的手勢。
盛婉在一陣小聲的悉悉索索中穩穩的走到明月身邊,她先是伸手攬上明月的腰,緊接著站到她身邊不讓后邊的人見到她這副狼狽的模樣。
明月沒化妝,但她含淚抬起頭來的樣子我見猶憐,是另一種不同尋常的美。
盛婉的心一下子皺了起來,她放在明月腰上的手向上兩寸,盛婉伸手拍拍她的背,溫柔的安撫。
明月抬起頭望過來的同時,盛婉另一只手悄悄的伸進口袋里,四目相對,她欻的一下拿出來一個紅包亮在明月面前。
那紅包精致艷麗,一瞥就知道價值不菲,但更引人注目的,是紅包后盛婉含笑的明媚模樣。
暖黃燈光下,她美的驚心動魄,讓人看著移不開眼。
明月微微怔住。
盛婉眉眼彎彎,對著她溫柔道:“新年快樂明月,新的一年,心想事成。”
盛婉沒有問明月為什么眼含淚水,也沒有問明月為什么失魂落魄,她沒有提起那些傷心往事,更沒有怪她。她只是在這個舉國歡慶的日子里看著她笑眼彎彎,抽出來一個紅包舉到她面前說,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新的一年,祝你心想事成。
明月的情緒決堤,她眼里的驚訝化作熱氣蒸騰而上。
不知道哪個包廂里碰了杯,玻璃的清脆聲在明月耳畔隱隱響起,盛婉見那眸中的水光被驚訝取代之后,悄悄點了點地。
趙遙會意,溫和的聲音在明月身后響起,他的新年祝福緊隨其后:
“新年快樂明月,來歲吉祥,一帆風順。”
明月隨著聲音轉過身去,趙遙揚了揚唇角,伸手遞出一個厚厚的紅包,見明月愣在原地沒有反應后,他輕輕揚了揚手。
這個動作好像是打開了什么開關一樣。
盛津見狀,生怕被落下了,在趙遙說完后也不甘示弱,拿出來一個和盛婉相似風格的奢華紅包:
“新年快樂明月,災并歲去,來日長青。”
沈鶴歸無奈的笑笑,他也不爭搶,等盛津遞出紅包說完吉祥話后,才慢慢悠悠的開口。
那聲音同樣含笑:
“新年快樂啊明月——”
他笑著看了看身邊的好友,溫聲調侃道:
“吉祥話都讓這幾個人說了,那我就借一下他們的光,在此基礎上祝你平安健康,天天開心。”
他伸手把自己的紅包遞了出去,眼睛卻在幾人身上轉了一個圈,對盛婉悄咪咪的使了個眼神。
盛婉笑笑,把她的紅包塞到明月手里后,對著怔住的明月輕輕笑道:“四個紅包在眼前,現在,有沒有比之前開心一點?”
左手上被塞了一個大紅包,右手卻第一時間捂上自己的唇不讓聲音里的哽咽溢出,明月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人——
他們究竟是多么的愛周闊,才能在這樣的情況下,仍對自己愛屋及烏。
明月不敢想,感動卻率先一步沖出來。
盛婉見她眼里盈了淚光后輕輕拍了拍她,然后緩解氛圍一般的把明月沒收的紅包全部斂起來放到明月手上。
厚厚的一沓沉的壓了手腕,里面裝滿了世間難以形容的愛。
四雙眼睛的注視下,明月終于放下手來。
她垂下眼睛看了看手上沉甸甸的紅包,又抬起頭來看向面前的人,含淚的平靜面容終于露出來些許笑意。
她小聲說,“新年快樂。”
佯裝平靜的聲音里是遮掩不住的哽咽。
窗外炸開數朵煙花,小窗里綻放出來五彩斑斕,幾人的目光被煙花聲吸引過去。
明月就在這盛大的煙花里,看見了周闊出現在窗邊。
窗外飄起來雪,他在五彩斑斕的煙花下回頭,看著她一字一句道:
“新年快樂明月,六時吉祥,長命百歲。”
明月內心淚流滿面,可眼睛卻干澀哭不出來,她看著窗邊的幻影,就像小孩牙牙學語一般,跟著低聲艱難的呢喃道:“六時吉祥——”
“長命……百歲。”
彩色霞光照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明月在突然降下的雪里揚起臉來。
花晨月夕,云程發軔,她閉上眼睛,衷心祈禱來日喜樂如椿齡一般永無盡頭。
慎思在煙花盡頭同周父一起出門,恰好瞥見明月一閃而逝的淚光。
幾人聽見聲音回過頭來,紛紛和慎思和周父打招呼,而后在周父的示意下趁機開溜,留明月和他們獨處。
明月反應過來,猶豫著上前抬眼叫道:“叔叔,阿姨。”
猶豫是因為愧疚,直起身來面對,是不得不的禮貌。
第一次見周闊父母一起出現,她有些語塞,與此同時,鋪天蓋地的思念和難過撲面而來。
她讓別人不能闔家團圓。
數種情緒讓她一下紅了眼眶,明月停了停,強忍著眼淚對他們賀喜:“新年快樂。”
這眼淚將落未落的模樣看的慎思心揪,她無奈的看了周父一眼,心下埋怨再添一分。
周父接收到這視線,和她無聲對視后默默的瞥開眼睛,慎思則是上前把人抱進懷里,聲音溫柔道:
“新年快樂阿月。”
慎思在懷抱中起身,看著她手里的紅包,和藹一笑:“巧了,阿姨也給你包了紅包。”
她邊說邊把那紅包拿出來,“錢也不多,是叔叔阿姨的一點心意,這長長的一年里啊,希望我們明月可以天天開心。”
那紅包如慎思所言并沒有很厚,但明月拿在手里卻很沉很沉,新年伊始,這是周闊的家人,對她最衷心的希冀和祝愿。
明月下意識推脫,慎思卻滿臉不贊同的看著她,她一把扯過來明月的手,把那個紅包塞到她手里:“安心收著。”
先禮后兵再禮,慎思滿臉笑意的拍拍她的手:“以后也要大膽的做自己堅持的事情,前路漫漫,只要有一線生機,就一定會絕處逢生的,記住了嗎?”
明月努力的忍住眼淚,使勁的點點頭,咽下去心里的委屈。
慎思
被這回應可愛到了,開心的轉過頭去看周父。
周父也笑笑,聲音爽朗渾厚。
夫妻二人相攜而立,琴瑟和鳴,歲月一片靜好。
明月似乎也被感染到,眉宇間的憂郁散去幾分,染上些許新年的喜氣。
只是她越看越覺得周父眼熟,等他收了笑恢復那副不茍言笑的模樣后明月才后知后覺——是他,是周執鈞。
西瑯上一任高升北城,離任時市民百里相送的市長周執鈞。
這樣為人愛戴的父母官,居然是周闊的父親?!
明月心下的震驚更甚。
但這就是事實,蛛絲馬跡又在她面前徐徐展開,按照時間線來說,周闊轉來西瑯,恰好是周市長上任不久,一切都對的上。
只不過那時沒人關心政事,而周闊為人素來低調,加上周氏大姓,沒人能聯想到他們身上罷了。
想到這里,明月對著面前的慎思,驚天的情緒又有所緩和。
也是,也只有周執鈞這樣有能力的人,才配得上這么好的慎思,也只有這樣的一對父母,才能生的出周闊這么好的人。
兩人也不急,就這樣含笑看著明月情緒變化,等她反應的差不多了之后,慎思輕輕拍了拍周父的手臂,周執鈞會意,看著明月開口道:“阿月啊,”
明月聞言抬起頭來,眼眸里有些下意識的緊張。
“……”
周執鈞的話停了停,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表情有些嚴肅,而對面又是個女孩兒,可能會嚇到。
周執鈞咳了咳,聲音緊接著放輕兩度,威嚴變成寬厚溫和,眼眸的笑意令人如沐春風:“今天呢,是叔叔第一次和你見面,按照北城的慣例啊,叔叔給你備了一份禮物。”
但話說到這,周執鈞卻賣了個關子:“但還得過段時間才能和你見面,你介意嗎?”
明月撥浪鼓似的搖了搖頭。
“周市長——叔叔——”
意識到叫錯了之后,明月迅速改口,她悄悄抬起眼睛來看,慎思怕她尷尬,在旁邊笑著解圍:
“可以啊老周,這么長時間了,我們寶貝還記得你在西瑯的政績呢。”
明月臉紅了一下,眼里對著慎思的喜愛又加一分,她低聲解釋道:“在西瑯的時候叫習慣了,一時間沒轉換過來。”
說完后明月又抬頭看著周父道:“真不用準備禮物的叔叔,這太費心了——”
慎思和周執鈞對視一眼笑了,就像是他們早知道她會推辭一樣,周執鈞在旁邊笑,慎思拉住她開口道:“應該的。”
她悄悄對著明月眨眨眼,“阿姨向你保證,你一定會非常喜歡這份你禮物的。”
夫妻二人對視一笑,明月的好奇心在這一刻達到頂峰。
她看著兩人面上溫潤和藹的笑容,心跳聲逐漸的放大,一聲高過一聲,明月猜到什么一般,心有驚雷。
正月的煙花未歇,除夕后的元宵節同樣是一片祥和。
周執鈞的禮物是在元宵當天送來的,西裝革履的助理敲響高檔小區的門,明月打開門恭敬的請人進來。
羊脂玉的一雙手鐲擺在客廳,在燈下溢出溫潤流光,助理看著她微微一笑,請她接電話。
周執鈞好像不忙,此刻沒有著急開口,他那邊非常安靜,只有新聞聯播的聲音。
明月面上閃了一絲疑惑,助理在心里無聲的倒計時,“三、二、一——”
許澤嶼像是反應過來什么一樣,立刻打開電視。
周執鈞在那邊調大聲音,兩方設備同一時刻進行最新的新聞播報:
“經中共中央批準,中央紀委國家監委對北城市政府原黨組成員、副市長譚書峰嚴重違紀違法問題進行了立案審查調查。”
明月霎那間轉過頭去。
她滿臉震驚,一雙眼睛直直的盯在電視上,一下也不肯挪開。
“經查,譚書峰理想信念崩塌,背離初心使命,在重大風險考驗面前退縮不前,逃避責任,在政治上造成不良影響,無視中央八項規定精神,接受可能影響公正職務的宴請,安排管理和服務對象為其家庭提供保姆式服務……搞權色交易……搞權錢交易……非法收受巨額財物……受賄,玩忽職守犯罪……”
明月的手開始顫抖,她幾乎要握不住電話了。
新聞聯播還在繼續,主持人面色嚴肅道:
“譚書峰嚴重違反黨的政治紀律、組織紀律、廉潔紀律和生活紀律,構成嚴重職務違法并涉嫌受賄、玩忽職守犯罪,且在黨的十八大后不收斂、不收手,性質嚴重,影響惡劣,應予嚴肅處理。依據《中國共產黨紀律處分條例》《中華人民共和國監察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公職人員政務處分法》等有關規定,經中央紀委常委會會議研究并報中共中央批準,決定給予譚書峰開除黨籍處分;由國家監委給予其開除公職處分;收繳其違紀違法所得;將其涉嫌犯罪問題移送檢察機關依法審查起訴,所涉財物一并移送。”
滿室沉默,久久無言,許澤嶼下意識的看向明月,許靜和明成蹊看看周執鈞的助理,又看了看許澤嶼和明月,二人意識到什么,面容逐漸嚴肅起來。
明月站在最前面,燈光下的羊脂玉美的觸目驚心,她的手機舉在耳畔,電話里傳來周執鈞含笑的聲音:“新年快樂明月,叔叔的見面禮送的遲了,希望你喜歡。”
明月在這寬厚的聲音里笑了,她抬起頭來重重的呼出一口氣,對著電話那頭道:“謝謝叔叔的禮物,我非常、非常喜歡。”
她想,周父送她一片清凈路,用心程度比之慎思,天上地下絕無僅有。
這是她明月十九年來,收到的最好的新年禮物了。
第145章 明月雪時(四十三) 她一直在命運的海……
譚和暢的保護傘倒塌之后, 一切都出乎尋常的順利,順利到明月有些不可置信覺得她現在仍然是在夢中一樣。
時間像是開了倍速一般有效。
同年二月,繼那份大禮后, 周執均安排人接手明月的案子。
原本追殺明月的兩人不知道是何處聽到了風聲,情緒異常, 當初怎么審問都不肯說的硬骨頭,現下卻是滿臉的絕望。
似乎是覺得掙扎無望, 這二人很快認下罪來,交代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警方系統
似乎是進行了某種程度上的優化, 今年的辦事效率極高, 局長張威坐在那里巍峨如山,他簽署自己名字的時候眼也不眨,整個人雷厲風行,和往日截然不同。
與此同時, 盛津和趙遙提交了當初關于譚和暢惡意散播明月流言的證據,證據確鑿, 數十個證人樂意作證出席,閔舒云靄,林攻玉也赫然在列。
事情涉及到了多方, 二月下旬,警方針對譚和暢的惡劣行徑重新立案。
彼時許澤嶼帶明月去醫院檢查,許靜和明成蹊陪同在側。
元宵節后, 所有的隱瞞還是浮上了水面, 許靜和明成蹊沉默后, 悄悄轉過身去抹眼淚。
沒有指責,沒有怪罪。
有的是隔著時差的心如刀絞。
有的是后知后覺的慶幸。
感恩上天垂憐這句話,他們已經在心里說過無數遍了。
到最后, 他們還是選擇放手,天高海闊,任明月朝她向往的地方去飛。
但明月情況尚未痊愈,是以節后復工,二人誰也不肯走,于是明成蹊線上辦公,許靜請了長假,夫妻二人雙雙留在了北城,選擇照顧明月,直至她康復為止。
收到消息的時候,明月剛剛摔了一跤,準備在地上爬起來。
手指骨抵著大地,青筋浮現在手面上試圖支撐整個身體,四肢百骸隱隱作痛,可她卻咬牙一聲不吭。
這段時間她在藥物的作用下總是心不在焉的,膝蓋上的青紫印記顯示著這段時間她摔過的次數,而更加消瘦的身形表明了她最近過的確實不怎么樣。
不能說糟糕,但絕對稱不上好。
醫生看看具體情況后滿意的點點頭,剛要說什么,秦影就打過電話來,明成蹊在旁邊遞上手機,明月側過身去,就聽見她在電話那頭高聲道:“明月——”
原本淡漠的人情緒外露,可她本身卻不覺,秦影的聲音里有很多的顫抖:“警方對譚和暢重新立案了——”
話說到一半,她聲音里的哽咽遮掩不住,電話那頭的人別過頭去流下淚來,午后的陽光越過云層照到她的身上,映出來長長的影子喜極而泣的樣子。
陽光刺眼,終于也肯照到這小小天地。
誰也不曾想過這一路居然走的這么艱難。
誰也不曾想這一路會走這么久。
也正是因為艱難至此,所以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就連秦影都忍不住哽咽。
明月舉著電話的手愣住,她輕輕的眨了眨眼,然后緩慢的轉過身看向窗外蔚藍的天空。
旁邊的許澤嶼拉著明成蹊和醫生小聲交談,許靜溫和的看著她,明月被這話占據了全部的思緒,此刻腦海里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她卻有些恍惚。
拿著電話的左手滑落下來,她垂下眼睛緩了一會后,又轉過頭來看向周圍。
許靜沖她溫柔笑笑,許澤嶼和明成蹊的臉上寫滿開懷,醫生對著她道:“明月啊,恭喜你徹底康復,以后也不會再跌倒了。”
同一片天底下的陽光也穿過玻璃照在了她的身上,這一秒,醫生宣布她終于徹底擺脫輪椅了。
屋內的人面上洋溢著開心的笑容,可當事人的臉上卻不見多少開心。
許靜和醫生說完話轉過頭來,見到她這副淡淡的表情,心下也有一絲疑惑,許靜不明白徹底康復這么好的事情,明月反而看上去不開心。
放在桌子上的玻璃水杯折射出來流光,晶彩出現在許靜腳下,她三兩步走到明月身邊低下頭,先是摸了摸明月的臉,確認她體溫正常后心下松了口氣。
許靜微微附身,輕聲問她:“怎么了寶貝?為什么不高興?”
明月在許靜溫柔的動作里收回來望向外面的眼神,那雙琥珀色的眼眸晶亮,像是蒙上一層霧靄,明月抬起的眼睛里蒙上一層水光,她看著許靜關切的眼神,露出來一個淡淡的笑。
“媽媽。”
明月輕聲開口,許靜輕輕應,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她等待下文。
窗外一陣風吹過,許靜聽見她平靜的說:“譚和暢被警局重新立案了。”
許靜點點頭,眼也不眨的等待下文。
明月看著許靜寬容的眼睛心想,潭和暢被警局重新立案了。
許澤嶼和醫生聊完,見這母女二人靠在窗邊說話,于是向這邊走來。
明月看著許靜期待的眼睛忍住情緒。
她想,許靜不懂這句話的含金量,是因為自己從頭到尾的隱瞞,她不怪她。
可她卻在這一刻覺得很孤單。
特別,特別孤單。
那個應該懂她的人沒有任何下文,她身邊沒有一個人可以分享當下的情緒。
有好多話都化作了心里的眼淚,在這個晴朗的午后,她根本就說不出來。
明月有點難過,可她卻在意識到這份難過后奇異的平靜下來。
她在許靜的注視下閉了閉眼睛,轉頭重新看向那片藍,若隱若現的風聲中,她低聲呢喃道:“如果周闊還在的話該多好。”
許澤嶼一過來就聽見了這句話,許靜還在輕聲安慰明月,可許澤嶼腦海里的酸澀卻直沖天靈蓋。
這句以再平常不過的情緒講出來的話里,蘊藏了無數的相思和眼淚。
是啊,如果周闊還在的話該有多好?
那這樣的話明月的病情也不會越來越嚴重,她就能光明正大的跑去他的身邊,在他不經意的時候對他說,喂周闊,譚和暢被重新立案了,秦如夢和你,都很快就迎來苦等的正義了。
你開心嗎?
事情終于等到水落石出的這一天,人生終于也迎來了一絲光明。
你應該也會感到開心的吧?
再怎么樣,我們都沒有放棄。
這話一定還伴隨一些燦爛笑容,說不定還會有些蹦蹦跳跳,畢竟人高興的時候是會失去穩重的,任誰也不會例外,只是外露程度不同罷了。
但令人難過的就是,上述的那些情景全都是許澤嶼的假設,蹦蹦跳跳的人也不是明月,面前這個失去了情緒的人才是。
他看著明月這副樣子覺得非常非常眼熟,像誰呢?
許澤嶼背過身去不肯細想。
這一刻,他寧愿明月流下淚來。
可明月沒有。
她看著窗外的枯枝隱隱有要冒出來綠芽的跡象,陽光正好,風在這一刻也溫柔了下來,她垂下眼睛忍住眼淚后微微一笑。
春天終于要到了。
盼了那么久的春天,終于肯到了。
一切都將要迎來一個嶄新的篇章了。
新一年的冬春之交,譚和暢的案件被準時審理。
開庭當天,明月再次見到了譚和暢,比起來以往意氣風發的模樣,現在的他多了幾分潦草。
譚書峰倒臺后,譚家為了自保很快和他劃清界限,他最終還是如他所想的那般成了一個棄子,過去的呼風喚雨春風得意隨著時間一去不復返,但秦如夢見到那雙熟悉的眼睛,卻并不感到高興。
她甚至覺得有些難過。
譚和暢見秦如夢避開他的視線后笑了出來,這么多年過去了,她還是和過去一樣害怕他,沒有任何的改變。
但秦如夢的視線很快又轉了回來,那雙眼睛恢復了平靜,也建立起來了防線,就好像她早已提前預支了今天的結局。
可是怎么可能呢?
狡兔三窟,哪怕他成了棄子,譚和暢也還是有后路的,是以他也微笑回望,眼眸中有著許多的鎮定。
事情還沒到最后一步,鹿死誰手也尚未可知。
秦如夢就在他的注視中走向原告席,祁好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她看著秦如夢眼里微小的忐忑輕聲道:“別怕。”
秦如夢搖搖頭,卻沒有說任何話。
開庭在即,旁聽席上大眾的注視落在了她的身上,秦如夢就在原告席上轉頭向旁聽席看去——
原本不大的地方坐滿了人,秦與岑和秦影在秦家父母身旁早早入座,就連平日里不常露面的秦形都赫然在列,他們似乎等這一天很久,此刻察覺到秦如夢的眼神,他們對著秦如夢微微點頭。
秦與岑低下頭去心想,其實是想給秦如夢一個微笑的,可是現在這個情況,誰也笑不出來,無論怎么勉強自己都做不到。
再往右邊看去,一群老朋友端坐身旁。
盛婉在明月的周圍,此刻似乎低聲在和明月說些什么,明月隨著這話抬起頭來淡淡的望著她,趙遙和沈鶴歸坐在一起,原本就不露聲色的樣子,現在更是看不出來任何情緒。
今天似乎有很多的人預約了旁聽席,后面坐滿了秦如夢不認識的人,最后排靠門的位置上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她和秦如夢對上視線后,白皙的手掌輕輕攥住了手里的包。
許澤嶼在開庭前一秒和一個男生先后進來,對方帶了帽子口罩,捂的嚴嚴實實的,坐在了最后一排。
荊棘緊張的滿手是汗,可臺上的秦如夢卻對她笑笑,似乎在為她加油打氣。
法庭的門緩緩合上,明月聽著法官朗聲陳述案件,譚和暢遮擋在眼前,他們坐在這里抬眼望去,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那背影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座永遠也翻不過的高山,真高啊,高的讓人只能沉浸在陰影之下,心里只剩下絕望。
這一秒鐘明月清晰的聽見了旁聽席傳來些許粗重的呼吸聲,低聲交談混合著眼淚劃過皮膚的微小聲音,明月就在這一秒奇異的理解了秦如夢過去的苦難。
她想,原來秦如夢一直在過的,居然是這種生活。
法官出現的第一秒譚和暢的心就隱隱沉了下去,他看著面前的陌生人,感受到了祁好灼熱的視線。
抬頭望去,祁好對他微微一笑。
那里面有很多復雜的情緒,有恨,有怨有解脫,有勝券在握,種種情緒排列交織,可是這么多的情緒里唯獨沒有得意。
是她申請了重組合議庭,也是她,在第一時間就想到了譚和暢留有后路。
于是有了當下的審判長,她們打了譚和暢一個措手不及。
命運最終還是走到這一步,只不過這一次所偏向的,是正義這一邊。
譚和暢的律師似乎早有準備。
也是,這畢竟是譚家為他做的最后的事情了,哪怕一個棄子,可最終也是譚家的血脈,希望他逃出生天,也是情有可原。
所有的證據提交完之后,譚和暢的律師一一為其辯護,就在場上一片火熱的時候,坐在荊棘身邊的許澤嶼微微側過去頭。
他看著荊棘的面容逐漸出神。
千鈞一發之際,秦如夢忽然側頭看了看臺下的荊棘,荊棘似乎一早就在等,她在秦如夢側過頭來飛那一剎那對著她微微一笑,秦如夢就在這笑里,對著祁好點了點頭。
祁好會意,隨即申請補充新的證據,對方律師一愣,譚和暢看著秦如夢帶著悲傷的神色,胸腔里傳來劇烈的心跳。
“咚——咚——咚——”
身后有腳步聲傳來,荊棘拿著一本日記上前,作為新的證據提交。
對方律師驟然起來冷汗,任他怎么想也不會想到,祁好她們冒著被處罰的危險進行證據突襲。
關鍵時刻誰也考慮不了那么多,明月也愣住了,
現下唯一的一個念頭就是,置死地而后生。
新提交的內容是一本日記。
秦如夢蒼白的手握住話筒對著法官輕聲解釋說,這是她從美國回來后的全部日記。
譚和暢的辯護律師松了一口氣出來,他想,左不過一本日記,難道還能當庭定罪不能?
可知道那本日記內容的譚和暢冷汗卻已經在背后流了下來。
百密一疏。
這一次,一切都走向了死局。
秦如夢看著臺下各異的反應,眼睛卻落在了后排那個戴口罩的神秘人身上,眼里的熱氣冒出,她回過神來對著荊棘淡淡一笑。
這個笑容里是毫不遮掩的悲傷。
自揭傷疤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她沒有流淚。
秦如夢沒有哭。
或者說,拿出來這本日記的時候,她已經做好全部的準備了。
荊棘在秦如夢的笑容里別過臉去,向來平靜的眼眸里流下一連串的淚來。
時間退回到新年之前。
站在北城精神衛生中心的荊棘對秦如夢敘述了當年全部的風霜雨雪,秦如夢站在原地如遭雷擊,她不可置信的看著荊棘那雙充滿苦澀而又悲傷的眼睛,對著她下意識的喃喃道:“所以當初那些話根本不是你心懷悲憫——是因為——”
剩下的話秦如夢沒能說出來,她失了力氣,此刻全憑慣性站著,那副蒼白的樣子,讓人懷疑只要一陣風就能吹倒她。
秦如夢對著荊棘啞口無言。
原來云山大劇院生死一線時她心有余悸說的那句辛苦了,根本不是她具有強大的共情能力能夠設身處地的體會到秦如夢的感情。
能夠真正設身處地的站在秦如夢的角度說出來這句辛苦的根源,是因為她經歷過。
因為她深刻知道所有的眼淚和痛,所以在秦如夢說出來的第一刻,她毫不猶豫的對著秦如夢說,這一路走來,真的辛苦了。
“是啊。”
風吹起來荊棘的頭發,她就在這陽光里轉過身,看著秦如夢輕聲道:“可是能怎么辦呢?這又不是我們的錯。”
痛苦被蘊藏在波瀾不驚的語氣里,她平靜的話語下,有著拼了命才能壓下去的哽咽。
那段回憶對她來說就像是溺水,每一次想起來,都像是被人掐住脖子把頭不停的按進水里,她不斷的缺氧,再缺氧,直到從回憶里出來,她才能夠大口大口的呼吸。
事情過去數年,可她始終沒有得到一個解脫。
在西瑯的時候,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荊棘讀了成千上萬遍,可她始終都沒有找到解法,書中的話語大多成真,每一次她想要向外求助的時候,卻發現始終都沒有聽她講話。
親人對她的漠視,社會上意識形態無形的束縛,人人心中的偏見才是根源,凌汛之所以能夠站在陽光下,是因為全社會都是不自覺的幫兇。
或許是社會的默許放縱,人們才會把這事當成丑聞踩著女孩們的尖叫哭聲進行遮掩。
死又覺得不甘心,活著卻時時刻刻都痛,要她怎么辦呢?
明明從始至終她就只是做了自己,天大的禍患就找上了她,命運躲在暗處悄悄敲門,引著她不斷下墜。
她一直在命運的海里下墜,可她不想看見秦如夢和她一樣溺亡。
荊棘在冷風里深呼吸,吐出的熱氣如云如霧,她的鼻尖逐漸紅了起來,不知道這紅是被風吹的,還是因著痛苦所導致的。
“過去的事情對我來說是心里最為陳舊的傷疤,但現在我愿意把它全盤托出。”
她說話依舊是和過去一樣溫柔,站在前面的背影單薄消瘦,風卷來天邊的云,也吹來她的聲音:“我一直在想今天是不是一個好時機,可是直到現在我才發現,正是因為我,我們這樣的猶豫,才讓有需要的人錯失了呼救的機會。”
低低的聲音散在風里,秦如夢見她回過身來淡淡一笑,聲音里充滿感嘆:“如夢啊——”
她眼里的淚花明顯,豆大的淚珠即將決堤,秦如夢忍不住伸出手來,可她的手還沒為荊棘擦去那顆淚珠,自己眼眶的淚水卻先一步掉了出來。
秦如夢舉著的手愣在那里,她伸出去的手掌緩緩后退,手背觸摸上自己的眼睛,撫下來大片的水漬。
荊棘眼里的眼淚也隨之落了下來,她上前一步伸出手輕輕捧住秦如夢的面龐:“不要害怕。”
她說:“這條路上,你不是一個人在走,我能理解你全部的感情,而你身邊的很多人,也愿意聽你講話。”
荊棘捧住她的手張開,改為一個擁抱的姿勢,她環上秦如夢的肩膀,在她耳邊輕輕道:“再堅持一下,冬天馬上就要過去了。”
秦如夢在她溫柔的懷抱里閉上眼睛流淚。
她緊緊環住荊棘,風再大也不肯放手,天臺之上,兩個破碎的靈魂相擁,無聲痛哭。
許久后秦如夢出聲問她,那段晦暗的時光是否痛苦。
荊棘點點頭,但不知道想起來什么,卻又搖搖頭。
她看著秦如夢的眼睛,在她溫柔的關切里回想起來西瑯。
張弛的無微不至,徐立言的漫不經心,明月的天真善良,周闊的面冷心熱,還有,周知意的默不作聲。
她終于露出來一個發自內心的笑,荊棘看著秦如夢,非常認真的說:“我很痛苦,但是你知道嗎?我無比的,懷念當初和大家一起度過的時光。”
秦如夢面含不解,荊棘眼睛里含淚,她的聲音不自覺的哽咽:“我有一個朋友,她非常聰明,僅憑一本書,就能讀懂我當初所有的隱喻。”
荊棘就在這風里回憶起來了那個從始至終都在裝傻的人。
她想,外面的流言蜚語,周知意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但她表現出來的就像是一問三不知,真正做到了恰到好處的茫然。
因為荊棘需要有人不知道。
荊棘的眼淚再度落了下來,她想,她在西瑯能遇到他們,實在是自己三生有幸。
秦如夢就在這淡聲的敘述里感受了她的年少。
她順著時間回想,自己的青春,好像也有這樣濃墨重彩的時刻。
當時是什么情況呢?
秦如夢看著逐漸黯淡的天空,腦海里突然想起來一個畫面。
“你在
寫什么?”
年少的盛婉算完數據后累倒在一旁,可剛剛從國外回來的那個小家伙卻精力旺盛,拿起筆來抱著一個本子不停的寫寫畫畫,盛婉生怕她是在趕工,思考三秒后還是問了出口。
她當時年輕,看向秦如夢的時候,臉上有著很多的好奇。
秦如夢頭在夕陽下微微抬頭,她輕輕側過臉來看著盛婉輕聲說道:“日記。”
放下心來的盛婉接著松了一口氣,她對著秦如夢調侃道:“你還有這習慣呢?”
秦如夢搖搖頭,卻在盛婉不知道的地方悄悄的紅了臉。
是日記沒錯,可里面寫的,全都是她的少女心事。
那是她的日記,是她的少女心事,更是青春里的暗戀證明。
如果日后美夢成真,秦如夢想把這些心事講給那個人聽。
她想把這些時光連同那些藍調的天空,一起講給那個人聽。
風吹的秦如夢一個激靈,她在原地突然站了起來。
“有了!”
秦如夢轉過身去看著荊棘,又在風里側過頭去看著陰沉的天空,荊棘聽見她低下聲音重復道:“有了……”
荊棘不明所以:“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荊棘的錯覺,秦如夢的臉色好像逐漸蒼白,她看上去非常非常的難過。
風揚起來秦如夢的頭發,她背著光,對著荊棘聲音低低道:“我想起來了新的……證據。”
最后這兩個字說的艱難,仿若一把粗糲的沙堵在了喉嚨,秦如夢疼的眼里溢出來了淚花。
她深呼吸一口氣,對著荊棘緩慢而又認真道:“我有一個書房,靠窗的地方,偷偷的鑿了一個洞,后來里面放了一封又一封的遺書——”
荊棘的瞳孔驟然放大,秦如夢緊接著道:“但我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里面還有一本日記。”
“那本日記寫滿了我的少女心事……
秦如夢說到這里停了一下,掌心掐進肉里,她似乎非常非常難過,連話也說的艱難。
坦白心事其實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她寧愿所有人都不知道這件事情才好,可事實擺在這里,沒有新的證據的話,她們很快就要輸了,她現在別無選擇。
秦如夢眨眨眼睛,忍住即將崩潰的情緒,努力道:“——也不經意間記錄下來譚和暢的變化,后來我跳樓入院,他來看我,還帶上了這本日記,里面有他字跡的批注,還有他的坦白。”
短短的一句話,她卻說了很久很久,到最后幾乎是顫抖著說出來的。
荊棘輕輕的握住了秦如夢發抖的手,“已經過去了,如夢,那些噩夢都過去了。”
秦如夢就在她溫柔的安撫里抬起頭來,那雙通紅的眼睛里帶了倔強,她看著荊棘,低聲道:“荊棘,我不愿意直視它。”
荊棘看著秦如夢的眼睛,第一次見到心碎欲絕的具象化,可還沒等她說出來任何安慰秦如夢的話,她卻對著荊棘繼續道:“可現在所有人命懸一線,是需要我勇敢的危急關頭——”
天空在不知不覺間寸寸暗了下去,遠方來了一片烏云,山雨欲來,耳邊隱隱出現些許雷聲。
秦如夢就在這晦暗的天空下對著荊棘一字一句道:“我不要當逃兵。”
第146章 明月雪時(四十四) 正義總是在春天里……
在場的人見這突發情況大多愣住, 后排前來旁聽案件的學生竊竊私語,盛婉見那個日記本皺了皺眉頭,她腦海里有回憶一閃而過, 等她仔細回想的時候,卻發現那些時光帶上了青銅銹跡, 一片模糊。
譚和暢的面色變得煞白,秦如夢紅著眼睛朝他看去。
很久之前秦如夢就幻想過當這一天來臨的時候她會是什么樣的反應, 憎恨厭惡在她腦海里統統想象過,可真到了這一天, 實際情況卻和想象的大相徑庭。
她除了紅了眼眶之外, 臉上沒有任何其它的表情了。
或許是那些痛苦她已經刻入骨髓,習慣了,所以此刻,再激動的場面也撼動不了她的情緒。
冷白的燈光照亮法庭, 國徽之下,秦如夢平靜的看向譚和暢的眼睛, 她就在那毫無懺悔的眼睛里見到了自己的倒影,身后一眾人做背景,秦如夢移開視線前不經意往旁邊一瞥, 明月盛婉端坐臺下,面含擔憂的看著她。
或許這一刻趙遙和沈鶴歸的感覺是振奮,逃了三年, 逍遙了三年, 這一次終于能夠將譚和暢繩之以法, 但明月和盛婉的腦海里卻是下意識的心疼。
因為秦如夢說,那里面所記載的是她的少女心事。
一旦法院宣判這份證據生效,那就意味著這份少女心事成了定罪證明。
這對于秦如夢來說, 未免也太過殘忍了一些。
秦如夢見二人的表情,下意識的想要笑一下來告訴她們自己很好,可還沒等她揚起來嘴角,余光卻注意到一個人。
有人穿了一身黑色,帶著鴨舌帽和口罩坐在了最后排,極其認真的盯著眼前的情況,在秦如夢不經意間朝后望去的時候,正對上他那雙眼睛。
他們隔著人海有了一個短暫的對視,秦如夢的笑僵在了臉上,原本的安撫意味徹底散去,繼而浮現出來了許多的苦澀。
大顆大顆的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
秦如夢在這一刻心痛到無法呼吸。
明月和盛婉在前面一愣,她們兩個看著秦如夢的眼淚,不明所以的隨著她的視線轉過身去,趙遙那兩人見到這動作,也隨之向后看。
沈鶴歸剛一轉過頭去,還沒來得及看清面前的人,就聽見趙遙問道:“阿津在哪?”
“不是說盛家小叔找他有事?”
“……”
趙遙喉頭一動,像是想說什么話又忍了下去,沈鶴歸納悶的看他一眼,他也沒打算深究,現下他只是好奇為什么大家齊齊轉身,又為什么轉身后是鋪天蓋地的沉默。
沈鶴歸無奈抬眼,在他看清楚后排那個捂得嚴嚴實實的人后,他明白了之前所有的問題。
說實話,沈鶴歸不覺得自己是那種感情特別細膩的一類人,他遠遠做不到明月和盛婉那樣富有善良,具備同情心,說句不是那么好聽的,家里的那個所謂的大哥甚至評價他是一個冷情的人。
但就是他這樣一個在外界看來情感匱乏的人,在
看清楚盛津的身影后,心里卻突然涌起來一股奇異的悲傷。
他不明白為什么明明是可以坐在第一排光明正大的等著宣判,盛津卻偏要說謊拒絕和眾人同行,而后又偷偷摸摸的坐在角落里等著這個案子水落石出。
在條條大路中,他卻選擇了一條晦澀難行的小路走下去。
沈鶴歸不理解,他也并不打算探究。
每個人心里都有自己的行事準則,盛津那樣做,也一定有他的理由。
沈鶴歸和趙遙對視一眼,默默的轉過頭來,明月沒看出來什么,也跟著轉過頭去,只有盛婉始終保持著那個回頭的姿勢。
她看著盛津,有回過頭去看看不停掉淚的秦如夢,有些事情終于后知后覺。
之前生了銹的回憶在情緒的波動下隨之松動,她突然想起來一件不相關的事情——秦如夢喜歡傍晚的藍調時分。
但是明明她剛來的時候并沒有表現出來對那片刻的在意,甚至不以為然,還因為有一次盛婉叫她去看而直接拒絕,開玩笑一般說天空什么時候都能看,可競賽迫在眉睫,時間不等人啊。
但后來她卻變得徹底,總是站在高樓欄桿前抬眼望向遠方。
她究竟是什么時候愛上的那片天空?
盛婉的心里隱約的有了答案。
此刻她的心里傳來陣陣難過,她在這個不合時宜的場合里明白了盛津的謊言,也在這一剎那開悟,參透了秦如夢的眼淚。
盛婉捂上眼睛回憶過去,她想,那真是,非常非常絢爛的一片藍。
坐在后面的盛津對上了秦如夢的眼淚不由得露出來一個苦笑。
明明他今天選擇瞞著所有人坐在后面,就是因為不想看她因為過去流眼淚,可現在她卻哭的特別特別傷心,涉及感情的一切都事與愿違。
盛津忍住心下的難過,他隔著人海看向原告席上的秦如夢,良久后終于伸手壓了壓帽子。
無論此刻他是出于什么樣的感情來到這里,都不重要了,春風吹走一片云,昨日下了雨的地面未干,窗外依舊滿地潮濕。
有些事情已經是過去式了。
譚和暢在秦如夢的眼淚里徹底回神。
他不明白秦如夢之前的倔強為什么在剎那間消失,但他看著秦如夢眼神里突然多出來的絕望,心下逐漸有了猜測。
譚和暢記得這本日記。
他記得秦如夢那些生動的愛慕,她是一個開朗活潑的人,但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卻總是會顧左右而言他,如果譚和暢沒有撞見她和盛津的那場相遇的話,他大抵會被秦如夢的日記欺騙過去,天真的認為她在寫每一個好天氣。
但偏偏他撞見了,非但撞見了,還生了嫉妒心。
那字里行間的每一分感情都讓譚和暢羨慕萬分,也讓他憎惡萬分。
他能夠接受秦如夢的心動,卻不能接受這份心動是在別人身上,因此譚和暢在犯下惡行后第一時間竊取了那筆記,并且模仿秦如夢在上面留痕。
先是批注,再是坦白陳述事實,最后還附帶著無數惡意。
這份日記本來是要當作她屈服的賀禮,卻沒想到禮物還沒送出去周闊就沖了進來,譚和暢當時看著他的眼神里全是笑意。
不可笑嗎?
周闊自認為能保護秦如夢,卻沒想到該做的不該做的他都已經做了,非但拯救不了秦如夢,就連他都自身難保——出現在這里都是譚和暢的刻意算計。
但這份笑意隨著秦如夢在二樓跳下去后徹底消失在了風里。
大片的血跡和一個絕望的眼神讓他歇下去了繼續逼迫秦如夢的心思,可他依然留著這本日記。
以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把它留了下來,直到秦如夢第一次在家中自殺未遂。
救護車的聲音響徹那片別墅區,譚和暢在一片混亂中抬眼看向秦如夢逐漸失去生命體征的身影,他突然就想起來了秦如夢日記的內容:
“我希望以后都能遇見好天氣。”
那天是個晴天,傍晚時出現了美麗的黃昏,是世俗意義上的好天氣,但那一刻譚和暢心想,或許這樣的好天氣對于秦如夢來說是一種折磨。
秦如夢在一陣消毒水的刺鼻氣味中醒來,所有的人都圍在她身邊,可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譚和暢,秦家上下喜極而泣,可秦如夢卻流下來眼淚,她閉上眼睛別過頭去,直到病房內再次恢復安靜。
譚和暢在黑夜里出聲說今天是個晴天,秦如夢沒有說話,他就也沉默下來,秦如夢的眼淚在這片安靜的空間里蕩起來漣漪,譚和暢看著她的眼淚不語。
離開病房前他對秦如夢說,日記本會還給你的。
這或許是譚和暢為數不多履行承諾的時候,那本日記真的被他送了回來,北城向來天晴,卻在秦如夢的日記回到她手里的那一天下來一場雨,像是淅淅瀝瀝的哭泣。
秦如夢只看了一眼就把那本被批注過的日記扔回了她藏東西的地方再沒打開過,除了日后自殺朝里面扔遺書的時候。
說來旁人或許不信,這本日記每一次都給她結束生命的勇氣,讓她的堅決由七分變為十分。
但在譚和暢眼里,這本日記就這樣銷聲匿跡,以至于他都忘了這件事情。
是忘了還是不敢再提,就連譚和暢自己都說不清。
他就在等待的期間開啟了漫長的回憶,直到法官宣布證據生效。
審判繼續,秦如夢的眼淚也隨著日記本的翻閱無聲繼續,臺下人的沉默繼續,明月在這宣判里握拳,荊棘在秦如夢的眼淚里回到最后一排,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著譚和暢的背影閉上眼睛。
不知道想到什么,她的手開始不自覺的顫抖,荊棘控制不住這反應,下意識的把手放到嘴邊狠狠的咬下去。
突如其來的疼痛為她的腦海里帶來一陣清明,荊棘隨即在有條不紊的審判中悄無聲息的起身離開。
在她身邊落座的許澤嶼見狀,猶豫了一下,隨即跟了上去。
荊棘出來后快步的奔向天臺,站上電梯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喘氣,剛剛的一切都太過熟悉,熟悉到荊棘不自覺的回想起來了數年前凌汛被審判的時候。
樓層并沒有很高,電梯在她即將沉入回憶的苦海的時候到達,荊棘匆忙走出,她迫切的想要呼吸一些新鮮空氣。
因著是在天臺,還是法院的天臺,這個特殊的地方平日都是鎖著門的,但今天卻神奇的開著去往天臺的通道。
荊棘見那旁邊沒有任何禁止入內的牌子,于是再也忍不住匆匆向前走,她想要新鮮空氣,想要開闊視野,更想要吹一吹冷風緩解一下自己的情緒。
她想要自己呆一會,短暫的逃離這個現實的世界。
今天天氣多云,偶爾會有太陽,但更多的時候,太陽都躲在厚厚的云層里不肯露面。
天臺風大,荊棘就在這冷風里一步步走向前面的欄桿,身在高處,望下去自然是廣闊無邊,荊棘在天臺向遠處望去,密密麻麻的的建筑下擁著行人,無數的車輛穿梭其中,眾生渺小,所以煩惱也顯得無足輕重。
法庭內對于譚和暢的審判還在繼續,祁好坐在秦如夢的旁邊邏輯清晰,殺的對方落花流水,片甲不流。
荊棘都能想象到那是一副怎樣的場景,畢竟是之前坐在她身邊的人,當時她在祁好的眼里,也見到了和今天一模一樣的情緒。
凌汛——
想到這里荊棘停住了,這個太久沒有出現在她世界的名字,如今還是會給人帶來無盡的噩夢。
荊棘抬眼看了看眼前的昏沉的天空,忍下眼里的酸澀,身后有腳步聲傳來,那聲音漸進,荊棘卻沒回頭。
許澤嶼站在她身邊也沒有說話,察覺到風口后他試圖用身體為她擋下些許來風,但他卻不說任何安慰的話,只是任她的眼淚橫流。
風穿梭在周圍,云沉的要墜下來。
荊棘就在這糟糕天氣里突然開口:“許律師,你說當初凌汛沒有負隅頑抗,是一件好事嗎?”
許澤嶼聽見了荊棘的話,可他沒有隨
著這話轉過身去看她,更沒有回答。
他想,這件事情性質如此惡劣,哪怕凌汛最后坦白接受了法律的審判,也不應該用一件好事來形容。
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可善惡是分明的,不能因為惡行里帶了些微放縱的灰色,就判定這不是惡。
他的眸色逐漸沉了下去,這一刻,二人不約而同的想起來了西瑯那場聞名全國的審判,祁好以一己之力讓原本最多判三年的案子,判了十二年。
那是荊棘的案子,也是她不堪回首的往事。
一陣風吹掉了荊棘沒能忍住的眼淚,也吹來了許澤嶼的嘆息。
許澤嶼轉過身來看著荊棘那雙含淚的眼睛,他微微的俯身,溫和而又認真的對她道:
“荊棘,那些都是往事了,人生得向前看。”
荊棘的眼淚就在他的注視下越來越洶涌。
許澤嶼一頓,對著她繼續道:“你和秦如夢,都有很好很好的未來。”
荊棘終于泣不成聲。
那場審判過去了兩年,可那場審判,也困住了荊棘兩年。
世俗意義上的宣判并沒有讓她解脫,所有的噩夢也從未停止,即使明月許澤嶼祁好出現在她的生命里給予那些晦暗時光無數的拯救,可塵埃落定后的每一天依舊是觸目驚心。
她像是被困在了那一天,她根本走不出來。
無論她做出來怎么樣的努力都擺脫不了凌汛的影子,噩夢如影隨形,她時時刻刻都不得解脫。
荊棘痛苦的矮下身子去,許澤嶼聽見那嚎啕大哭的聲音,幾乎忍不住眼里的酸澀。
許澤嶼下意識伸出手去想要拍拍她,可那手剛一伸出就停在了半空,隨即攥成拳收了回來。
手背上青筋直跳,許澤嶼垂下眼睛,在她的哭聲里脫下來外套,輕輕的蓋在她的肩膀上。
他在風里側過頭去望向遠方。
哭吧。許澤嶼心想。
這些年來,她心里的苦真的太多了。
哭出來就好了。
許澤嶼的思緒隨著一陣風飄回當年春。
“經審理查明,公訴機關指控的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充分。被告人凌汛明知被害人未滿十六周歲,扔對其實施強/奸行為,其行為已構成強/奸罪,應依法從重處罰。”
北城法庭里終于理清所有的罪證,法官在這一刻對著面如死灰的譚和暢宣判:
“經審理查明,公訴機關指控的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被告人譚和暢明知被害人未滿十四周歲,仍對其實施強/奸行為,其行為已構成強/奸罪,應依法從重處罰。”
祁好那雙眼睛冷靜的看著面前的一切,宣判結果和另一樁案子跨越時間不謀而合。
法官冷靜的聲音出現在北城法庭上,傳進每個人的腦海里:
“本院認為,被告人譚和暢的行為構成強/奸罪和故意殺人罪,依法應予數罪并罰。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相關規定,判決如下:
1.被告人譚和暢的行為構成強/奸罪,且奸/淫不滿十四周歲的幼女,致使對方多次自殺,依法應從重處罰。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條及相關規定,判決如下:被告人譚和暢犯強/奸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力終身;
2. 被告人譚和暢犯故意殺人罪,造成重大傷亡,依法應從重處罰。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及相關規定,判決如下: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3. 決定執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秦如夢在聽到這個消息后沒有任何的反應,她只是轉過頭去,試圖通過厚重的墻壁看清窗外的春天,秦與岑和秦影喜極而泣,明月坐在那里淡淡的看著眼前,許久后,終于露出來一個笑容。
天臺之上,許澤嶼在荊棘逐漸弱下去的哭聲里回憶起來當年的判決:
“本院認為,被告人凌汛的行為構成強/奸罪,依法應從重處罰。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條及相關規定,判決如下:被告人凌汛犯強/奸罪,判處有期徒刑12年,剝奪政治權力終身。”
手機里傳來秦如夢勝訴的簡訊,長久的拉鋸戰在背后各方勢力的博弈下結束,許澤嶼的面色終于有所緩和。
他看向逐漸止住哭泣的荊棘心想,她勝訴的時候,也是在一個晴朗春天。
正義總是在春天里姍姍來遲。
第147章 明月雪時(四十五) 機關算盡,掙得一……
回想起來結案那一天, 每個人都覺得像是夢一樣的不真實。天臺上的人覺得度日如年,而身處法庭的人自然也不例外。
當庭宣判后,法官繼續告知上訴權力, 祁好轉過身去看著秦如夢恍惚的模樣,眼里的冷靜在情緒作用下變成一片紅, 她看著秦如夢,聽著秦家上下在觀眾席上傳來喜極而泣的哭聲, 回憶起來了這一路的坎坷。
沒有哪一個案子會和秦如夢一樣讓人心碎,也沒有哪一個當事人, 會像秦如夢如野草一樣頑強。
過去的種種努力在此刻終于有了回音, 祁好職業生涯最大的遺憾在此刻被她親手終結。
她還給了秦如夢一片正義的同時,也再度開了先例——死刑。
譚和暢被判死刑,這意味著此后法院宣判的時候,可以以這個案子為參考來量刑, 為后續事件來樹立一個規范。
最重要的是,這案子會向社會公眾明確法律后果, 給那些心懷不軌的人震懾和警示的同時,也會推動法律的修訂和完善,促使立法機關和司法機關反思法律規定的合理性和適用性。
祁好看向秦如夢, 在她的眼淚里,紅著眼眶給出來一個溫柔的笑容。
秦如夢或許不會想到,她的不肯放棄在某種程度上變成了一把傘。這傘不大, 但有用。
它為日后遭遇到不測的人遮風, 也盡它所能的去擋雨。
宣判結束后秦如夢起身上前, 她踮起腳尖來伸手環住祁好,祁好攬住她瘦弱的肩膀后才發現秦如夢的身形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單薄。
秦如夢把頭埋在她的頸側,滾燙的眼淚落在祁好的皮膚上, 她什么也沒說,可祁好卻在這眼淚里感受到了這些年的委屈。
祁好鼻尖一酸,剛剛秦如夢伸手時手腕上一閃而過的疤痕出現在她的眼前,祁好意識到那是什么之后,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淚。
她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秦如夢的背。
“辛苦了。”她說對秦如夢含淚說。
這么多年,秦如夢真的、真的受苦了。
秦如夢聽見這話后輕輕的搖了搖頭。
這段不能言說的時光里,辛苦的另有其人。
她在祁好的話里想起來了許多許多往事,秦如夢在祁好溫暖的懷抱里起身朝下看去,隔著遠遠的距離,她想要看清楚明月的表情。
秦如夢突然想,如果周闊還在的話,那現在明月一定是激動的拽著他喜極而泣的。
明月注視到秦如夢的眼神后微微一笑,秦如夢卻在她的笑里低下頭去,落下數滴晶瑩的眼淚。
她想這一刻明月的內心一定是非常非常痛苦的,但是勝利的喜悅讓她的眼淚在此刻干涸。
秦如夢數年來對譚和暢的恨意再次達到頂峰——他怎么就是不肯放過自己每一個想要守護的人?
參雜著恨的眼神在這一刻望向譚和暢,而他似乎早就知道秦如夢會回頭,早早的就盯著她,在秦如夢的視線和他相對的那一刻,譚和暢露出來了一個微笑。
譚和暢知道,旁人此刻見他一定會說他死不悔改,死到臨頭居然還能笑得出來,但事實就是,他真的對這個結果沒有什么太大的感受。
充足的證據加上整個國家最好的律師,死刑這個結果是在譚和暢意料之中的。
在見到今天的法官后他就已經明白了自己接下來的命運是什么樣的走向。
他是一個很聰慧的人,也非常清楚的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就像事情的最初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是有違法律的,但他還是選擇那樣做 。
歸根到底他是咎由自取,仗著自己背后的權勢為所欲為。
但只有譚和暢知道,這個結果,他其實在最初就預料到了。
他逃脫不了法律的制裁,就算沒有祁好,沒有明月,也總歸還是會有別人。他做錯了事,就有相應的懲罰在等著他,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
只不過是等著譚書峰落馬,等著譚家倒臺,等著樹倒猢猻散。
而他真正想要的,也正是這些從來沒有展現在人前的東西。
事以密成,因此他從未對任何人開過口。
譚和暢對上秦如夢含恨的視線心里一顫,他的笑容漸漸消失,直到此刻譚和暢才恍然驚覺,自己心里出現了類似悲傷的情緒。
不為自己的命運感到難過,而為秦如夢遇見自己而感到悲傷。
她曾經是譚和暢最好的朋友,可譚和暢卻因為自己的惡念送她下地獄。
過去很多很多時候她一定會想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才讓譚和暢這樣對她,或許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其實從頭到尾,譚和暢作惡只是因為他天性本惡。
是因為他對譚書峰有著報復心。
但譚書峰和秦如夢又有什么直接必然的聯系嗎?這二者又有什么關聯呢?
沒有。
但冥冥之中又有。
是因為他需要惹出來足夠大的禍事才能夠讓譚家遮掩不住,從而付出極為慘重的代價。
而秦如夢當年,就是他人為制造出來的禍事。
哪怕從頭到尾,秦如夢都是很好很好的。
但她再好,也只是譚和暢計劃中的一顆棋子,譚和暢不可能因為秦如夢放棄自己布下的整盤棋局。
先是拉周闊下水,再隔著時間讓盛婉一群人生恨,最后在云山大劇院買兇殺人,沒想到卻以失敗告終。
二次買兇的時候譚和暢其實有一瞬間的猶豫,可咖啡館里明月說的證據讓譚和暢下定決心。
不是害怕明月不交易自己入獄,而是害怕這證據不足,不能夠讓明月背后的勢力參與進來。
他知道明月身后站著誰,正是因為知道,所以才毫不猶豫的打了那電話。
因為周闊會來的。
非但他會來,趙遙,沈鶴歸也會。
盛津盛婉早早的得罪下了,剩下的三家,此刻也一舉得罪下來最好。
你問他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很簡單,這四家在北城均是世家,把控著各界,他要譚書峰在博弈中遭到周趙盛沈四家的聯合圍剿,他要譚家百年大族徹底傷到根基,最好是再也起不來。
就像現在這樣,譚書峰落馬,他被判死刑,現在譚家樹倒猢猻散。
旁人以為他輸了,殊不知這就是他最終想要的結局。
機關算盡,拉那么多人下水,讓許多人付出了代價,才換來譚和暢的如愿以償。
明明是應該開心的。
但他現在看著秦如夢卻笑不出來了,看向她的那雙眼睛里不自覺的浮現出來些許不可抑制的悲傷。
他知道秦如夢的無辜,可無辜的,又何止秦如夢一人?
她只是譚和暢在報復譚書峰的過程中偶然飄下來的一片雪,可這片雪讓他生出來極其惡劣的嫉妒心,又借著這嫉妒心擺了一整盤棋,拉了無數人下水。
你以為盛津這些年睡得著嗎?你以為周闊這些年好過?
你以為秦如夢三番兩次的自殺,怎么就那么容易的救回來?
譚和暢清晰的知道他們的心里有多少痛,可再次相遇在北城,他還是沒有停下來自己的計劃。
被仇恨和嫉妒蒙蔽的心讓這片名為秦如夢的雪在他的掌心融化,再也回不到當初的晶瑩。
但他不后悔。
他就是這樣一個未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這點他早就知道,也因此他對現在的結局,沒有任何的反應。
死刑就是他的結局,他犯下的罪孽滔天,自己心里也清楚,沒什么好上訴的。
機關算盡,掙得一個如愿以償,他不后悔。
只是現在秦如夢的眼淚一直在掉,他看著那些晶瑩的眼淚,腦海里突然就產生了一個念頭——如果能重來一次,他還是會選擇報復譚書峰,但他不會再選擇傷害秦如夢了。
他不會再因為自己需要朋友而接近秦如夢了,那樣就不會因為貪戀那些溫暖而生出嫉妒心,也不會因為這嫉妒心,毀掉秦如夢燦爛的一生。
他會另尋他法,不會再靠近秦如夢了。
身后的警察在眾目睽睽下押解譚和暢離開法庭,他看著秦如夢的眼神也隨著這強硬的動作而被迫離開。
有那么一霎那譚和暢想要回頭,可秦如夢剛剛的眼淚讓他歇下來這些心思。
別回頭。
他想,現在回頭,對秦如夢除了二次傷害沒有任何意義,此生他已經虧欠她那么多了,他對不起秦如夢,不能在死前再帶給她噩夢了。
他的人生即將走向盡頭,可她的人生還長,未來還要走向新生。
反正她的模樣早已經映在了自己的心里,也不差這么一眼,就不要再次因為自己的貪念對秦如夢造成傷害了。
譚和暢拖著僵硬的身體一步步走向法院外,踏出門去的時候他停住腳步,原本昏暗的天空放了小小一片晴,譚和暢在春風中抬頭望天,有那么一霎那像是回到了一切都還沒有發生的時候。
秦如夢自國外回來參加選拔賽,她在萬眾期待中推開選拔賽的門,滿臉自信的走進來落座,注意到譚和暢好奇的目光后側過頭去,在光下對著譚和暢大方一笑。
時光再向前推進,譚和暢在這片陽光下回想起來他此生再也回不去西北。
溫暖陽光下,他的母親坐在沙發上看著譚和暢笑得溫柔,她說:“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因此,我們為你取名譚和暢。”
日思夜想的人再度出現在眼前,譚和暢終于笑了出來,他的眼角泛起些許淚花。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可是他譚和暢卻在那天溫熱的陽光下,做了推自己入地獄的事情。
第148章 明月雪時(四十六) 她沒有眼淚,她的……
暮春時節的北城毫無征兆的落下來一場雨。
這雨來的突然, 豆大的雨滴打在路上沒有準備的人身上,過路人開始的不可置信在抬頭望見那陰沉天氣后無奈的變為接受現實,低聲暗罵兩句, 而后紛紛加快自己的腳步匆忙找地方躲起來。
路旁的高大樹木上新長出的枝椏被無情的雨水打掉,積水匯集, 攜帶著新葉打著旋兒向低處流去。
原本密集的車流碰上突變的天氣,也理所當然的堵了車, 鳴笛不斷鉆進行人的耳膜,擾的人心煩意亂。一對情侶忍受不了漫長的堵車, 索性在停滯的車流前穿了過去, 高大的男生打著傘走在前面注意情況,女生則是被牽著走在后面,不大的手緊緊抓住前面的人。
車燈照射下的雨滴變成即時的水晶,而傍晚的燈光被雨水模糊成大大小小的光圈, 雨滴停在各處,折射出來熟悉而又略顯奇幻的光芒。
明月在Z大出來見到的就是這副景象。
三月風冷, 雨下的也急,旁人見狀早就躲起來避雨,等到雨小一些或者是徹底停下之后再趕路, 免得淋濕自己,不小心惹了感冒。
大多數人都是這樣想,也是這樣做的, 可明月偏不。
她沒帶傘, 卻并不著急, 也不憂心。
外面的雨下的多大,她也不在意,明月站在校門口抬起眼睛來淡淡一瞥后伸手拉上帽子, 毫不猶豫的走進大雨里。
旁人看起來就像是她有什么急事,所以此刻才一秒鐘也等不了,冒著雨都要離開,但實際上并沒有。
她并不趕時間,也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得現在去做,淋雨趕路也沒有任何緣由,單純的只是因為她現在想要離開Z大。
因為想離開,所以就走了。
哪怕淋雨也沒關系。
秦與岑剛出校門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那個熟悉的身影在人流中逆行,天地間行人因躲雨而奔忙,只有她不緊不慢的走在雨中,像是一個異類。
他嘆了口氣,身上出現了名為無奈的情緒。
秦與岑看著那個背影,在她徹底淋濕之前,舉著傘急急忙奔過去,他在雨里高聲呼喊:“明月——”
旁邊的車恰好在此刻鳴笛,刺耳響聲蓋住了他的呼喚,明月顯然沒有聽到,依舊朝前走。
路過的行人見狀露出來或羨慕或好奇的目光,秦與岑來不及去在意,他打著傘,只一心朝前方那個淋雨的身影跑去。
“明月——”
秦與岑又喊了一聲。
潔白的鞋子踏過積水,濕意逐漸由褲腳漫入腳踝,雨水的寒意讓明月打了一個寒顫,耳邊的淅瀝未停,明月在世界不停的喧囂中走神。
就在她再次踩進水坑的時候,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微弱的呼喚。
“明月——”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明月緩慢的腳步逐漸停住了,她似乎覺得是自己的幻聽,在原地愣了一下,雨水依舊落在她的身上,可那聲音再度消失。
明月垂下眼睛掩蓋住心里的失望,就在她抬腳要走的時候,身后突然有人急忙趕來。
“明月。”
一把傘撐在了明月的頭頂上方,剛剛的呼喚再次出現在她的耳邊,明月的心跳有一瞬間停住,雨水打在傘面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明月緩慢的抬頭,撞進秦與岑那雙關切的眼睛。
四目相對,秦與岑清晰的見到她眼里的希冀暗淡下去,浮現出來大片的失望。
明月看著他沉默片刻,出聲問道:“你怎么在這兒?”
事到如今,一切都結束了,秦與岑原本所有的隱瞞都對明月全盤托出,而當初所有的誤解也煙消云散。
得益于秦如夢和周闊,明月和秦與岑,再次成為了朋友。
當然,這是秦與岑單方面這么宣布,明月的態度還是和原來一樣,沒有任何的轉變。
秦與岑見雨下的愈發的大,微微的把傘朝她那邊傾了傾后,認真的回答她的問題:“剛下課,一出校門就撞見你在路上了。”
話說到這,他想起什么似的伸出手來擺了兩下:“不是我跟蹤你啊,我沒有那愛好。”
明月在他這緊張的狀態下微微一笑,她看著秦與岑那張無措又緊張的臉,沒有說話。
秦與岑見她沒有要開口的意思,也歇下去了要說話的心思,他側過頭去看了看外面的雨,下意識出聲道:“這雨又大了,我送你回去吧?”
這話剛一出口秦與岑就意識到不對,好心是真的,但容易被誤解也是真的,尤其是現在明月的狀態很差,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有可能惹她厭煩。
他心下懊惱,微微抬眼看她,見明月沒有任何反應之后,心跳的七上八下的。
蒼天啊,蒼天明鑒啊,秦與岑在心里祈禱,他說這話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啊,他根本不是要挖周闊的墻角。
他承認自己之前確實喜歡明月,但日后和明月相處的時候,也是真的歇了這個心思,無論出于什么角度他都要承認,周闊才是最合適她的人。
而現在秦與岑之所以想和她做朋友,完全就是對她心懷感激,覺得她是一個非常好非常優秀的人,同時也心有愧疚,畢竟她和周闊二人付出的代價一個比一個慘痛,現在周闊不在她身邊,遇見這樣的突發事件,他只是想幫一下忙,
好讓明月不那么狼狽,僅此而已。
他什么歪心思都沒有啊。
就在秦與岑忐忑不安的時候,明月適時出聲:“不用了。”
果然,被拒絕了。
哪怕直線心里有所準備,但秦與岑面上不自覺的浮現出來一股失落。
他想,有些事情他還是想的太好了,就照之前自己那樣的惡劣行徑,明月會原諒自己才叫奇怪。
秦與岑耷拉著眼,心下有些難過,就在他打定主意將傘塞到明月手里而后跑開的時候,旁邊的人繼續出聲道:“你送我去旁邊的公交站吧,我舅舅來接。”
哎?
秦與岑猛地抬眼看向明月,那雙眼睛里一下泛出來晶亮的光,和雨滴之間有著一股奇妙的映襯。
明月見他不停點頭,心下好笑,她面上也散去些許憂郁,對著秦與岑淡淡一笑。
兩個人轉身朝公交站走去。
說起來,他們兩個并沒有那么的熟悉,因此話題依舊是從秦如夢切入,明月的鞋子踩進積水,飛揚起來的水滴濺到旁邊的泥土中,她的聲音融入周遭的雨簾:“如夢最近怎么樣?”
“……”
秦與岑側過頭看了明月一眼,抿了抿嘴,真不知從何說起。
其實他很想要回答,但話到了嘴邊才發現這個問題很難用三言兩語說清楚。
旁邊鳴笛不斷,明月也因著昌就的沉默抬起眼來看他,秦與岑心下嘆了口氣,一陣雨聲里,他還是試著描述秦如夢的狀態給明月聽:
“她還是睡不著,幾乎日日睜眼到天明。”
冷風也來湊熱鬧,明月在秦與岑的話里垂下眼睛,雨滴接觸傘面的聲音清晰可聞。
這個結果,其實和她預想的差不了多少。
良久后,明月終于出聲,她看著前方積水的路面輕聲說:
“秦與岑,你要給秦如夢一點時間。”
人生沉疴,哪里是那么好痊愈的呢?
不說三年五載的漫長恢復,但你要給她一點時間,她需要耐心,而你要引導她慢慢進入光明。
秦與岑點點頭,他的視線隨著她到了那片濕透了的地面,隨后又從那片積水里,再度看向明月的側臉。
想說的話被他咽進喉嚨里,他需要花費很大的力氣才能壓制住自己心里的問題。
他真的很想問問明月,你說如夢需要時間恢復,那你呢?
你也要在時間的作用下來放下過去嗎?
你是不是,也需要一點時間?
還要多久?
還要多久才能不像現在這樣反常?
一個月?兩個月?
半年?
還是三年五載?
還要多久,你才能放下心里的痛苦和愧疚?
又要多久,你才能恢復到之前那種正常的生活中?
什么時候才能恢復初見那種耀眼?又是什么時候,才能再度變為那彎皎潔高懸的明月?
秦與岑眼也不眨的看著明月咬緊牙關,這些話,這些迫切想要知道的問題,在即將脫口而出的時候止住,不停盤旋后,還是被他藏在了心里。
明月聽見了秦與岑壓抑的呼吸,她很快的感受到秦與岑的灼熱視線,與此同時,她心里也非常清楚的知道秦與岑究竟在想什么。
秦與岑是個善良的人,他不會傷害別人,也很難有復雜心事。
他的心思格外好猜。
她知道秦與岑的話沒說出來是怕冒犯到她。
她知道秦與岑無論是想要送她回家的提議還是現在忍在心里的問題,都是出于關心。
她其實都知道。
不只是他一個人這樣想,也不只有他一個人這樣問,比他直白犀利的人大有人在,這些話不用說她也知道。
可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到,又是另一回事。
明月沒有辦法。
她看著面前的雨,心里一片潮濕。
她想,周闊之前的囑咐她每一個字都記得,她其實是非常非常想要向前看的,但是她沒有辦法。
努力睡覺,用力生活,試圖感受生命中每一個奇遇,接納每一個微小的幸福瞬間。
過去的那么多天她都是那樣做的,可無一不以失敗告終。
她已經很努力的在嘗試了,可還是不行。
她無論怎么樣努力,都做不到。
周闊的離開對她來說不是一陣風,更不是一場雪,不是她躲到房間里把自己關起來就能夠逃避的東西。
心下悲哀的洪流如同空氣,無論如何都不能避免。她在過去,不是沒有試過忘記,可問題就是她根本忘不掉。
越想要忘記,回憶就越是清晰。
何況她也根本不想忘。
她做不到向前看,時光也不允許她回頭,于是她就卡在時間的縫隙里,日復一日的重復過去的生活,直到命運在她面前給出來新的轉機。
通往公交站的路不遠,二人在下意識的沉默里很快走到目的地,躲雨的人明顯變多,明月在秦與岑的傘下努力的忍下那汪溫熱的眼淚,她轉過身去,留給秦與岑一個背影。
擦肩而過的那一秒,秦與岑聽見她低聲呢喃:“或許我也需要一點時間。”
秦與岑的鼻尖一酸,檐下有了很多很多的雨水,明月在公交站下躲雨,她隔著燈光遠遠的看著秦與岑,對著輕輕點了點頭,輕聲的說了什么。
可這一秒鐘世界嘈雜,秦與岑聽不真切,于是他依著熟悉的口型,在雨幕中試圖通過唇語,緩慢的接收她的那句話。
“謝了——秦與岑。”
這句感謝讓秦與岑下意識的偏過頭去。
他想,自己心里的沒有說出來的話,她其實從來都清楚。
她是清醒的,只不過是因為過去的經歷讓她太疲憊了,沒有力氣來應對生活了。
就像她說的那樣,她需要一點時間。
秦與岑不知道明月是不是在撒謊,但此刻他想,無論這句需要時間是不是謊言,秦與岑都選擇相信。
他也只能相信。
前方列車到站,大片的人下來后,又有數不清的人從前門上去,明月站在公交站的檐下,靜靜的看著北城下雨。
她身上出現了無邊的孤寂,這種孤寂是旁人一眼望過去,就能聯想到南北極的萬里荒原的程度。
她沒有眼淚,她的眼淚化成了天地之間一直下不停的雨。
秦與岑握著傘的手緊了緊,冰冷溫度傳到他的掌心,他收了傘,三兩步上前把傘
塞到明月手里。
明月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搞得一愣,她下意識的起身想要把傘還給他,可秦與岑卻像是知道她內心所想,快步轉身離開。
直到走出一個相對較遠的距離后,秦與岑才在雨里站定,轉過身來看著她。
四目相對,雨水打濕了秦與岑的衣衫,他卻毫不在意,對著她認真的說:“明月,比起來開心,我更希望你健康不生病。”
人在逆境的時候開心并沒有那么重要。
他想,健康才重要。
不然生病的話,本來難熬的日子就會更難過了,說是雪上加霜也不為過。
明月沒想到他會把傘給自己,心下訝異,她對著秦與岑難得愣住,這一秒雨下不停,她看著秦與岑那雙清澈的眼睛,說不出來任何話。
秦與岑也不要她的感謝和回答,他沖明月笑笑,轉過身去快步走遠了。
那把黑色的傘留在明月的手里,仿若有了千斤重,她看看傘,又看看雨,最后把目光匯聚到緊密的車流中。
秦與岑的善意為她帶來了內心短暫的平靜。
很短,只有一瞬。
平靜之后,生活再度混亂且無序。
第149章 明月雪時(四十七) “新年快樂明月,……
或許是那把傘的作用, 又或許是天地間下不停的雨沁潤了明月的內心,當天回去后,她就恢復了自己社交媒體的更新。
更新的內容也非常簡單, 十幾秒的視頻,拍的是窗外下不停的暴雨, 水流沖擊出來無數的白色水花,微弱的呼吸融入在這片雨聲里成為了背景音, 沒有音樂,沒有話語, 給人的感覺卻并不突兀, 反倒是有種祥和。
她粉絲體量很大,加上斷更這么長時間,很多人都在等她回來。人人都說等待的過程最是消磨人,但當人真正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后, 事情就變會成另一番景象。
粉絲鋪天蓋地的熱情席卷而來,哪怕是一條內容重復的視頻, 也得到了不計其數的回應。
這條視頻一經發出迅速走紅,甚至上了同城熱搜,旁人見那詞條點開看, 卻發現只不過是最平常不過的記錄生活,于是也納悶的嘟囔兩句,滿頭霧水的退出去。
視頻發出后手機不斷響起來提示音, 明月就坐在窗前看著如潮的評論涌進來, 有開心她回來的, 【我不是做夢吧?剛剛點贊完其它視頻緊接著就看到更新了??!!!】,有和她分享天氣的,【寶貝晚上好, 溪州也下了暴雨,積水很深,將近到了腳踝呢】,有關心她近況的,【好久不見!!最近生活還開心嗎?】。
當然,也有一如既往的吐槽她的,【這么久了沒有消息,沒想到現在還隨便拍拍糊弄粉絲,喜歡你真的倒了八輩子霉。】
當然,這條惡評很快就被不同的人接連反駁,到最后明月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她自己就覺得理虧刪評了。
屏幕的手機光打在她的臉上照亮了她眼里的晶瑩,窗外的雨依舊在下,她想,世界還是一如既往的鮮活,從未改變。
變得是她,是她的心境。
連日的痛苦如同陰雨纏繞,她的心里面已經沒有那么多的熱情了。
盡管不想,但她目前也只能像機器一般維持勉強的運作,還要花費無數經歷才能保證運行不出錯。
她放下手機側過頭去聽雨,近日愈發消瘦的身影映在落地窗上,玻璃外有雨滴,在溫馨明亮的燈光下,影子和雨合二為一,偶然瞥去那雨更像滿身晶亮的傷痕,暴雨的聲響中,她想,原來做一個普通人、好好生活也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很久之前就有過的想法再次出現在她的腦海里,這一次明月清晰的知道當下的原因。
身旁的朋友可以理解她的感受,但若是旁人得知她消沉的原因,恐怕又要無盡批判她,說她為一個男人尋死覓活。
周闊的姓名再度出現在明月的腦海里的時候,她不自覺的濕了眼眶。
分別太久了,時光為過去蒙上了一層面紗,但明月還是清楚的周闊的眼睛,她記得他的樣子,也記得當初發生的一切。
從相遇走到分別,這段感情中,她其實沒有為周闊做過任何事情。
是周闊一直在付出。
高中時期她物理不好,周闊就給她講習題,出卷子,寫紙條,直到她在物理上逐漸開竅;她帶了牙套焦慮容貌,周闊就告訴她說,美是非常主觀的一個定義,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無論她認為自己是什么樣子,但在他的心里,她就是最好的。她體力不好,可運動會上偏要逞強,他也不責怪,默默的跟在她身邊陪她跑完八百米,四分半,他耐心陪著,在她撐不住的時候小聲喊著口號;她沒有勇氣,周闊就鼓勵她參加演講,晦澀的稿件一遍一遍的背,直到她爛熟于心脫口而出;她缺乏自信,周闊就在演講比賽上拿到特等獎后,捧著獎杯遞到她面前。
太多了。
這樣的例子,真的太多太多了。
他陪明月逐步走向明月想要成為的人。
從始至終,一直都是周闊在鼓勵她,引導她,肯定她。
從溪州的坦然相護到北城的性命相托,周闊為她付出了他能給的全部,包括自己的生命。
可回望過去,明月卻沒有為他做過任何的事情,甚至因為自己不肯聽勸,間接的引他走向死亡。
她一直在自責,她從來都沒有停下對周闊的愧疚。
再也抑制不住的情感化作眼里晶瑩的淚光,她的眼淚在眼眶里硬生生的打轉,生死遺言,他最后對明月說的話居然是,明天要開心。
時間短暫,他也只來得及說這一句。
明月,要開心,不要等待。
不要在無盡的時光中消磨掉自己的人生,也不要在漫長的期盼里,喪失對生命的希望。
無論周闊是否活著,他都希望明月能夠過好生命中的每一天。
他希望明月的人生一如往常的精彩。
室內暖風吹的明月眼淚落了下來,滾燙的淚水落在皮膚上,喚回明月的神志。
這一刻她突然驚醒一般,匆匆忙忙起身去翻找出來自己原來錄視頻的設備,明月把之前用到的東西挨個搬到落地窗前,這個過程中不知道是什么鋒利的東西劃到了她的手背,上面帶出來一串血珠,注意力集中在手頭的事情上,她也沒感到疼痛,還是后來許澤嶼問起她才發現的。
明月架好相機后坐到了落地窗前,燈光在側,她眼里的水光未消,紅腫的眼睛看向鏡頭努力的露出來一個微笑。
相機里小小的人影忍住哭腔,對著鏡頭艱難道:“今天是——2020年3月5日,北城下了暴雨,也是周闊沒有消息的第98天——”
院外積水更甚,鏡頭前的人還在哽咽說話,燈光卻在水中移動拉長,直至水里的波紋映出深夜的痕跡。
這天之后,明月好像找到了什么武林秘籍一樣,她的精神狀態逐漸好了起來,效率也一天比一天要高,有的時候許澤嶼和許靜打電話的時候也會感嘆,說她終于肯打起精神來生活,每到這個時候,許靜就別開頭偷偷抹淚,從來都不肯相信神的人在此刻卻成了最虔誠的信徒,許靜心下感恩上蒼,他們的禱告終于成真了。
明月對這些一無所知,她形成了一套屬于明月的生活法則。
重復的上課,重復的工作,給人們想要的回應,還他們期待的熱情,然后等夜深人靜的時候坐在相機前,默數著過去的時光,再度成為真實的明月。
順利度過第九十九天,又迎來第一百天。
等過了一百一十三天,又一百二十天。
她不知道這個數字會在什么時候停止增長,但她已經做好了永遠也不會停的準備。
在周闊離開的第一百二十五天的時候,明月迎來了人生中又一個轉機。
周執鈞的助理出現在她晚課之后,學校門前停著那輛低調的車,容叔站在車門口沖她微微一笑,隔著遙遠的距離對她點頭示意。
明月那沉寂了許久的心在這一秒撲通、撲通的跳了起來。
世界的靜默如潮水褪去,塵世久違的恢復嘈雜,她在這一秒鐘眼含希冀的轉過頭去,助理看著她眼里的熱淚卻微笑不言,只是伸手有請。
明月幾乎是踩在云端,上車后容叔坐在前面透過后視鏡看她,隔著這么近的距離,她的消瘦一覽無余,容叔皺了皺眉,下意識關心的話幾乎是脫口而出:“這怎么瘦了這么多?”
說完后又明白過來什么原因,沉默的閉上嘴。
明月沒被這硬核的關心嚇到,卻也沒過多解釋,她只是對著容叔笑笑,繼續糾結自己想問出口的問題。
明月滿眼的期待向前方的容叔投去,她想,這個時間來學校找她,是因為周闊終于有了消息嗎?
含有期待的炙熱目光讓容叔下意識的偏過頭去,他看著緩慢行駛的車子心下嘆氣,他是理解明月的忐忑心情的,但問題就是有些話不是自己能說的。
無論好的音訊還是壞的結果,都有人會告訴她的。
車子行駛了一路,也沉默了一路,明月原本激動的心情在時光的作用下已經變成了煎熬,對比之下,有那么一瞬間她終于明白了那句話,沒有消息,其實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恐慌逐漸占據她的內心,明月甚至起了逃離的念頭,高樓處處亮起燈光,她卻在這個城市迷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北極。
車子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容叔下車紳士的為她開門,明月猶豫著看向他的眼睛,容叔就在那擔憂中露出來一個笑,事到如今,他面對明月的期盼,依舊是不置一詞。
他是一個非常合格的管家,也是一個非常合格的助手。
但他也是一個有感情的人,周身迫人的氣勢被他收起來,原本的雷霆氣勢在此刻化雨一般柔和下來,容叔伸出手來輕輕撫了一下明月的后腦勺,對她溫柔的說:“去吧。”
明月垂下眼睛點點頭,另一位助理站在明月身前,比出一個手勢:“這邊請。”
通往包廂的路格外漫長,但神奇的是,明月一步一步上前的時候,難得的沒有胡思亂想。
助理打開包廂門后止步,明月看著門口透出來的溫馨燈光眨眨眼,腦海里發出來拒絕的指令,可身體卻違背意志,一步步的上前。
她走進了那扇門,見到了滿臉威嚴的周執鈞,但明月卻沒感到害怕,除卻慎思在旁邊露出來盈盈笑意之外,最大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周闊和他相似七分。
慎思也是一副嚴肅的面龐,和周執鈞說話的時候雖然也在笑,可那笑意不達眼底,反而讓人心生畏懼,但當她看見明月之后,所有的嚴肅都如冰雪一般消融,她的喜悅溢于言表。
“明月來啦?”她笑得溫柔,沖著她招手道:“快來阿姨這兒。”
而周執鈞那雙攝人的眼眸也下意識的染上些許的慈祥,他看著明月猶豫的步伐,也對著她笑著點點頭。
他沒有女兒,對女孩子總是不善言辭,周執鈞見明月身上露出幾分拘謹,也怕自己說多了嚇到她,惹得孩子平白多想。
索性就點點頭,讓明月自在一些。
明月站在門口,見狀終于松了一口氣。
她放下心來,試圖微笑問好:“叔叔,阿姨,晚上好。”
她想,慎思和周父這副淡定的模樣,應該不是什么壞消息。
慎思見她有些拘謹,也知道她心下作何想法,周執鈞看了她一眼,她點點頭,然后上前拉了明月的手回來落座。
“晚上好漂亮寶貝。”
慎思一邊回應,一邊伸出手去牽明月。
只是剛一攥著那手,冰涼溫度就讓慎思心驚,她下意識皺了皺眉,轉過身去對著明月低聲說:“手怎么這么涼?”
嘴上說涼,可另一只手卻下意識的捂住她,想要借自己的體溫暫時渡給她一些熱意,明月受寵若驚:“阿姨——”
服務員適時上來熱菜,周父就在這間隙里盛了一碗湯遞給慎思,慎思含笑看了周執鈞一眼后滿意接過,她把那碗湯遞到明月手里,對著她輕言細語道:“快暖暖手。”
明月被這熱情搞得一陣羞赫,她有些不好意思,但當抬起頭來看見慎思和周執鈞期待的目光的時候,卻又沒法拒絕,于是夫婦二人就見她慢慢的點點頭,輕輕說了聲好。
明月有話說,更有問題想問,這件事情,在見到她的第一眼夫妻二人就已經知道了,那眼里的緊張和期待,任誰都看得出來。
但他們二人還是不約而同的選了沉默。
不是出于別的原因,而是因為她看上去實在是太難過了,憂郁的氣質席卷而來,有那么一瞬間這二人都要認不出來她了,明明此前,她是那么開朗明媚的一個人,不是嗎?
這一瞬間慎思和周執鈞心有靈犀,他們想要陪明月好好吃一頓飯。
如果不能阻礙悲傷的到來,那最起碼不要讓她餓著肚子去迎接噩耗。
明月面前的盤子很快堆成一個小山,慎思生怕她拘束,什么菜都要夾給她嘗一下,就連周執鈞給慎思親手夾的菜她都沒來得及吃,明月握著筷子略顯局促的出聲叫她,周執鈞也投來不贊同的目光,慎思這才作罷。
周執鈞給她一個眼神:“她心情本來就忐忑,你這樣容易嚇到孩子。”
慎思撇撇嘴,也無奈的看回去。
她沒有什么明顯的示意,但這么多年的夫妻,周執鈞一下就懂。
她只是想讓明月多吃點東西,她只是想讓那消息晚一些出現在明月的世界里。
讓她多快樂一秒鐘,也是好的。
周執鈞克制的撇過頭去,他很快平復下來自己的情緒,而后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著慎思的背,試圖舒緩她的難過。
慎思就在這無聲的安慰里淡淡的紅了眼眶。
周執鈞拍了拍她的肩膀后隨即拿起筷子給她夾菜,數道她喜歡的時蔬菜肴落在她的面前,慎思含淚的面容終于露出來一個輕笑。
事到如今,他們也只能看開一點。
這頓飯吃了很長時間,周執鈞和慎思放下筷子的第一時間,明月就滿是期待的抬頭。
服務員上前來撤掉席面,又上來了幾道飯后甜點,助理適時敲門,拎來一個精致的玫瑰蛋糕。
緋紅的奶油點綴著珍珠,花瓣栩栩如生,看的人連連贊嘆。
明月在看見那個蛋糕的第一眼就覺得眼熟,慎思笑著把這個蛋糕推到她面前說:“這是在周闊的房間里收拾出來的照片,應該是你們十六歲那年去吃火鍋的時候,你在合照里捧得那個。”
慎思看著她低聲道:“阿姨找人給做出來的,只不過照片有點褪色,蛋糕花紋看不真切,你看,和記憶里那個像不像?”
玻璃杯相碰的清脆聲響回蕩在她的腦海,明月的眼睛霎那濕潤,她看看那個蛋糕,又看看慎思期待的眼神,用力的點了點頭。
明月哽咽說:“非常……非常像。”
慎思笑著為她擦去眼淚,說:“那就好。”
話說到這里的時候她停了一下,似乎在為接下來要說的話感到抱歉,但很快這猶豫被她消化掉,慎思看著明月的眼神,夾了世間所有的耐心與柔和:“整理周闊房間的時候,叔叔阿姨發現了很多與你有關的東西——我們想,或許這是周闊留給你的。”
話音剛落,明月的眼淚就掉了下來,那是一個緩慢而又復雜的表情,上面充滿了迷茫和不可置信。
周執鈞默默的從旁邊拿出來一個精美的大號信封放在慎思的手邊,慎思看著明月,伸手拿過來那信封塞到她的手里:“打開看看吧。”
明月下意識的搖搖頭,燈光下,她淚眼朦朧的看向慎思,想要說話,可巨大的沖擊讓她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慎思握住她顫抖的手,對著她溫聲道:“別怕,明月,別怕。”
巨大的恐慌讓明月呼吸困難,她就在慎思的帶領下,閉著眼睛撕開了那信封。
紙張撕碎的聲響讓她起來滿身
的雞皮疙瘩,這短短幾秒對明月來說就像是巨大的折磨,她心痛到出現了一種奇異的幻覺,就好像是,就像是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隨著這張紙一起死掉了。
崩潰的哭泣聲出現在慎思耳邊,她輕輕站起來把明月攔在自己的懷里安撫:“不要哭明月——”
慎思的情緒也有些克制不住,但她還是對著明月輕聲說:“不要哭——睜開眼睛看看手里的東西是什么——”
眼淚充斥在明月周圍,她在慎思耐心的話里,狠心睜開眼睛看向面前。
數十張手寫明信片代替了遺書出現在明月的眼前,看得出來那明信片被保存的極好,上面的字跡,每一個都遒勁清晰。
明月握著這些明信片,不可置信的望向慎思,對方看著她的眼睛笑道:“這是他在西瑯上高中的時候自己做的,看落款時間,應當是你們分別之后。”
明月聞言迫不及待的看向明信片的內容,果然如慎思所言,那上面的落款是2016年到2018年,時間跨越兩年,而內容也有長有短,各不相同。
第一張明信片是2016年底,他站在天臺拍的空空蕩蕩的校園,背面只有一句話:
【2016年很快就要過去了,2017年會重逢嗎?
2016年12月31日/周闊】
下面還有一行小字,看字跡,應該是后來增添上去的。
很短,只有兩個字。
【不會。】
第二張明信片是夜空中燦爛盛大的煙花,雪人堆在旁邊,他帶了紅圍巾,坐在一旁仰頭望天。
【“新年快樂明月,這是我們遇見之后的第一個新年,也是我對你說的第一聲新年快樂。】
他似乎猶豫很久,水筆在紙上暈開一片墨跡,心里的話想說的又被壓了下去,那張明信片上最終留下一朵黑色煙花和一個簡短的問題:
【洛水冷嗎?
2017年1月28日/周闊。】
看到這里,明月的眼淚忍不住落下來暈開他的字跡,那黑色的煙花徹底綻放在水中,慎思就在此刻適時開口:
“明月啊,按理來說,這明信片是周闊的秘密,我們兩個人呢,是無權把它交給你的。”
慎思說到這里微微彎腰,在燈光下看向明月的眼睛,“可是你的視頻,我和你叔叔我們兩個人看到了,我們覺得你非常非常的難過,日子過的一點兒也不開心。”
明月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看著慎思,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情緒。
慎思也在她的哭聲中紅了眼睛,她伸出手來把明月攬進懷里輕輕安撫:“我們不想看到你這樣自責,周闊一定也不想看你不開心,于是我們決定替他把東西轉交給你,只希望能讓你開心一點。”
周執鈞聽到這里也有所觸動,他走到明月身邊伸手拿起來那幾張明信片,看看后面的圖片,又看著明月輕聲嘆了口氣。
畢竟才二十歲,還是一個小孩,生離死別在她們眼里,就是天大的事。
周執鈞把早就準備好的機票放在桌上推到明月面前。
他眼里帶了心疼,周身也散發陣陣包容,周執鈞對著明月和藹道:“出去看看吧,去散散心,等你回來的時候,一切都會好的。”
明月愣愣的看向那張機票,她看了看周父,又看向慎思,下意識的搖搖頭,剛想出聲拒絕,慎思就對著她開口道:“我知道你一直都非常非常想知道周闊的情況——”
她說:“我知道你的擔憂并不比我們任何人少半分——”
明月的話卡在喉嚨里,她看著慎思溫柔而又流暢的臉龐,春風化雨一般的聲音再度出現在自己的耳畔,“但是明月,”慎思捧著她的臉望進那雙哭紅的眼睛,“有的時候,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淚水如串珠一般落了下來,慎思伸出手來為她抹掉眼淚,對著她輕輕問道:“你相信阿姨嗎?”
明月努力的點點頭:“非常、非常相信。”
慎思笑了,她看著明月又問:“那你相不相信周闊愛你?”
明月毫不猶豫:“我信。”
慎思說:“那就好。”
昏黃燈光下,她看著明月一字一句道:“阿姨向你保證,未來一切都會好的。”
她笑著摸了摸明月的頭,輕聲反問道:“你也知道周闊絕對不會放棄回到你身邊的,對嗎?”
對嗎?
對的。
明月心里清楚的知道,只要周闊活著,無論如何,他一定會回到自己身邊的。
眼淚在數道欣慰的眼神里漸漸止住,明月就在夫妻二人的笑容里抬起頭來,近乎直白的問道:“阿姨,你和叔叔,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大到愿意在背后幫助她與譚書峰博弈,小到注意她的反常讓她出門散心,面面俱到,好到明月愧疚流淚的程度。
這夫妻二人平日里面對的各種牛鬼蛇神都是笑里藏刀,像明月這樣坦誠到近乎直白的,還真是少見,慎思和周執鈞愣了一下,對視一眼后,不約而同的笑了出來。
周執鈞樂的擺了擺手,心道還是有個女兒好,不過他抬眼看了看明月近乎虔誠的眼神,又轉了心思,此刻也不錯。
此刻才是最好。
慎思哎呦一下,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摸摸面前這個小姑娘的臉蛋,對著她也樂:“帶你簡單吃頓飯說兩句話,這就算好啦?”
明月不知道他們兩個在笑什么,但還是認真的點點頭,說:“就是很好啊。”
慎思拍拍明月的腦袋,笑得開懷道:“傻丫頭。”
明月攥著明信片的手緊了緊,慎思也愈發喜歡她,選擇坐下來認真的回答她那個真誠卻幼稚的問題,她坐在明月對面,視線和明月齊平后對著她認真道:“嗯……”
慎思仔細想了想開口道:“我們之間的羈絆起源于周闊,這一點無可否認,但你要說是因為周闊所以對你愛屋及烏,這還真沒有。”
慎思微微一笑,伸出手來輕輕一捏:“他的存在也就占了百分之一吧,或許更少。”
明月心里主要的原因上來就被慎思否掉,原本的答案沉沒,明月也徹底升上來好奇心,她停住眼淚,認真的看向慎思,等她揭曉自己的答案。
慎思看著明月盈盈的目光笑了:“嗯,主要原因其實是你心懷悲憫。”
慎思摸摸她的頭,“善良,謙遜,有原則,有勇氣,有格局,有謀略。”
明月
被這突如其來的夸贊沖昏了頭,一時愣住,她沒想到自己在慎思這里會有這么高的評價。
可慎思是真喜歡她,一口氣說了這么多的優點卻還嫌不夠,對她微笑著繼續道:
“為了朋友肯付出一切,面對親友知道感恩,就算人生遇到了挫折,也咬緊牙關試圖去面對——明月,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不喜歡你的。”
話音剛落明月就撲進她的懷里,慎思開心的張開手臂抱住她,溫熱眼淚落在慎思的脖頸上,沾濕了慎思為見明月而新定做的手工旗袍,她在眼淚中對著慎思哽咽道:“阿姨,我也非常、非常喜歡你,從第一面就很喜歡你。”
慎思伸出手來輕輕撫摸明月的背,一下又一下,溫和而又耐心的笑著回答,“我知道的寶貝兒,我知道。”
周執鈞就在旁邊笑著搖頭,他肉眼可見的松了一口氣,眼里有的,全是對當下的歡欣。
能不高興嗎?孩子終于哄好了。
這畫面極具溫馨,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一家三口。
夜晚漫長,可明月這一天和他們分別后,沒有再流眼淚。
第150章 明月雪時(四十八) “好奇怪,他好像……
明月是在一個平常的午后帶著那些明信片登上去往西瑯的飛機的, 許澤嶼送她到登機口,一直陪著她直到她上飛機。
臨行前許澤嶼問了她好幾次,說要不要多給她請幾天假?
每一次明月都微微搖頭拒絕, 直到登機的前十分鐘,在許澤嶼又一次問出來這句話后, 明月抿了抿唇,轉過頭來看他, 認真開口道:“舅舅——”
她說:“我很快就回來的。”
明月沒有不耐煩,她知道許澤嶼再三詢問是因為自己近日狀態太差, 他想讓她放松一下心情, 畢竟這么多年來他奉行的原則從來都是明月優先,其它一切都不如明月重要。
也正是因為清楚許澤嶼的擔憂,明月此刻看他,才覺得有點心酸。
她想, 自己真的很不懂事,給許澤嶼填了很多的麻煩。
許澤嶼見她紅了眼眶認為是自己的問題, 對著她連忙道:“不問了不問了,你想什么時候回來就什么時候回來,明天回來也行——”
明月見狀撲哧一聲笑出來, 她上前撲進許澤嶼的懷里,悶悶道:“舅舅,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 我只是覺得自己很麻煩, 最起碼, 我給你填了很多麻煩——”
許澤嶼萬萬沒想到明月是因為這個原因流淚,情緒三轉兩轉,到最后松了一口氣:“嗐, 這有什么麻煩的。”
他笑著摸摸明月的頭:“我是你親舅舅,又不是別人。”
眼淚打濕了許澤嶼的高定西裝,但許澤嶼卻笑:“我還怕你遇見事不找我呢。”
明月也被他這話安慰到,感動的拿許澤嶼的西裝擦眼淚,邊擦邊問許澤嶼,你這西裝好多錢?她能不能賠得起?
許澤嶼無奈的拍拍她的腦袋配合說,送你送你,要什么都送你。
明月這才開心一點。
她的航班在傍晚落地西瑯,夕陽匯聚一線天的時候,她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土,這個承載了她大半個人生的地方。
許靜和明成蹊早早的等在機場,見她出來,興高采烈的朝她招手,臉上帶了不自覺的笑。
明月在黃昏的光暈中笑著給了夫妻二人一個大大的擁抱。
她的心情在此刻非常平靜,平靜到不起一絲波瀾。
明成蹊拉著行李箱,明月在許靜的要求下帶上她為明月新買的圍巾后,挽著許靜的手向外走,航站樓前車輛來來往往,明成蹊側頭問她們晚上想吃什么?
最后一絲陽光照在他們的身上,明月沉思許久后沒有說話,許靜看了看明月,順著她清澈的眼睛看著天邊的夕陽后出聲說,火鍋吧。
她說,一中門口的那家程姐火鍋。
明月的心思就這樣被人說了出來,她瞬間轉過頭去,不可置信的看向許靜。
四目相對,許靜看著她眼里晶瑩的淚,溫柔的笑了。
計劃是這樣計劃,但她第一個去的地方,還是西瑯一中。
許靜和明成蹊坐在車里朝她揮手,對著她說,二人在火鍋店等她,她出學校后也不著急,兩人點上菜之后來接她。
這樣耐心的囑咐讓明月恍惚,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十六歲。
西瑯一中的門禁早已過了,此刻留校的學生大都在上晚自習,明月走到門前停住,保安廳的門衛見到了,出來問她說,小姑娘,你是哪個班的?
明月笑笑,想說自己說畢業生,可在這話即將脫口而出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自己不是。
她在高二那年轉學了,嚴格意義上來講,她畢業的學校是洛水國際。
滿臉的失望浮現在明月的臉上,她剛要擺擺手,保安緊接著說,一看你這孩子就貪玩錯過了晚自習,還不好意思,他擺擺手,罷了罷了,來刷個臉進去吧,天晚了,你自己在外面也不安全。
明月愣了一下,那保安見她沒動,對她招手,愣著干嘛?快來啊!
他笑,不然一會顧校長來了,就真的要受罰了。
這語氣太過和藹,和藹到明月有那么一點眼酸,她低頭笑笑,剛準備坦白,保安就伸手一拽她,將她拉到機器識別范圍內。
就在明月以為機器即將警示的時候,門卻滴滴一聲,自動打開了。
“高二理化(2)班,明月——驗證通過。”
明月驚訝的捂住臉不可置信,保安見她這樣,輕聲催促說,快進來啊,不然一會你又要重新人臉識別一次了。
明月三兩步進來了校園,她轉過頭去看看新增設備,又回過身去看著面前熟悉的環行路,忍不住濕了眼眶。
校園里有人影朝這邊來,那保安瞥了一眼,不知發現了什么,隨即轉過身來對著她道,快走快走,不然真的被抓住了。
明月聽見這話不明所以,他卻還在繼續,我說小姑娘你是真倒霉啊,這一下就碰見兩個校長,張校長和顧校長一起下班,你再不跑的話,就要上通報啦。
遠方說話的身影漸漸清晰,明月看著面前的人,終于忍不住眼淚。
張星光和顧徐兩人在環行路出來,遠遠就見保安廳站了個人,顧徐笑著調侃張星光說,張校,這不,通報批評的人有著落了?門口就站著一個現成的呢。
張星光擺擺手樂道,哎,這么嚴格,咱們走慢點,本身他們學習壓力就大,要是再背上通報,心情就更沉重了。不好不好。
顧徐無奈的笑笑,也妥協放慢腳步。
沒想到這學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們兩個人都快走到面前了,還不知道跑,顧徐轉過頭去說,你看著了啊,真不是我死板不放水。
張星光嘆了口氣,無奈上前:“哎前面那個女生,哪個班的?叫什么名字?”
保安嘆氣,看著明月微微搖頭。都說了讓她跑,這丫頭死活就不,非站在原地看著人慢慢過來。這下好了,不抓她抓誰啊。
話音剛落,張星光就看清楚了面前的背影,他覺得隱隱約約的有點眼熟,好像之前在哪見過,旁邊的顧徐推了推眼鏡,剛要說什么,卻在對方轉過身后突然愣住。
明月看著張星光和顧徐,含淚輕聲道:“理化2班,明月。”
她在張星光和顧徐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走上前,對著二人一字一句道:“張主任,顧老師,好久不見。”
被時間塵封的一切撲面而來。
顧徐在她說完這句話忍不住掉眼淚,她徑直伸出手來給了明月一個大大的擁抱。
擁抱結束后,顧徐捧著她的低聲問道:“離開西瑯后過的好不好?”
明月點點頭,又搖搖頭,委屈的直掉淚。
張星光見到這個反應后也忍不住,在旁邊摘下眼鏡抹淚,他側過身去哎呦兩聲,低聲敘舊的兩人見狀注意到他的存在,一同笑了出來。
張星光擦擦眼淚說:“在哪里念書呢?讀什么專業?這么多年,也沒有音訊。”
明月抹去眼淚嘿嘿一笑,回他道:“Z大。”
她對著張星光說:“張主任,我在中國最好的政法大學里學法律。”
張星光和顧徐原本停住的眼淚又掉了下來,直到明月回到北城很久后這二人提起來還不停心酸,說她真的吃了好多的苦。
原本要回家的二人見狀也不回家了,興奮又心疼的拉著明月去辦公室坐,西瑯一中的學生依舊自由,在網絡上發展的也不再少數,有不少人目睹明月的到來。
因此明月在辦公室和顧徐說話的時候,進來問題的格外多,張星光無奈的笑,指著一眾人說,你們這哪是來問題啊,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來看你們漂亮聰明的學姐的啊!
那群小鬼被揭穿也不惱,紛紛笑說,都有都有,一半一半。
還是顧徐有魄力,會利用人才資源,見狀當即開了校園廣播,啟用瑤光樓大禮堂,讓明月給在校的學生開個講座,分享一下自己逆襲的經驗。
明月本來想拒絕,但在西瑯這個地方,在這個她被別人引導著越來越好的地方,她說不出來任何拒絕的話,于是笑著點頭說好。
這里有太多太多的可能性了,她年少時在這里靠近光,當下,也在眾人的期待中發散光。
于是這一天晚上,她二登瑤光樓的大禮堂,在這個熟悉的地方,在這個曾經拿下獎杯,見證金銀彩紙雨的地方,對著臺下一眾稚嫩的面孔侃侃而談。
她在這里想起來了屬于他們炙熱又純粹的過去,那段為之奮斗的時光已經走遠了,但卻又發生在講臺
下每一個人的身上。
她也在這里想起來裴瀾,想起來黎錦,想起來過去所有稱之為往事的記憶。
往事過去很久,但說來好笑,西瑯一中到現在還被春風杯拉黑,這是他們敢作敢當的代價。
因此和張星光商量的內容也被呈了上來,她拿出來了自己自媒體收入的50%投入到西瑯的獎助學金體系,幾十萬塊錢或許拯救不了一個家庭,但這些錢,可以盡微薄之力,讓這些家庭不用為學費而擔憂。
她拯救不了一個家庭,但最起碼能花點錢,保他們一個前途。
她隨性說了很多笨拙而又真誠的話,而這些話也被錄下來放到了學校的官網上,又有學生的轉發,產生的熱度竟然比之前還高,每每提起來,旁人都要豎一個大拇指,先夸她格局大,又說她和一中相互成就。
當然,這是后話了。
那一天明月見到了很多的學弟學妹,她在學校里的粉絲很多,好多人都要簽名合照,明月很有耐心,來者不拒,幾乎是滿足他們所有的請求。
張星光見人太多,大禮堂里一片混亂,索性就打開了瑤光頂樓的榮譽室,巨大的空間內排起來長隊,明月變成了這其中最為耀眼的一頁。
巧合的是,那里面有著周闊高中的照片。
那是明月錯過的絕版時光,她看見后一愣,張星光也后知后覺。
其實是沒想到這一層的,但等到兩個人反應過來后,事情已經順理成章的發生了。
張星光站在明月面前略微忐忑的問她說,要不要換個地方?
明月看了那張照片許久,笑著搖搖頭說,不用了。
就這里吧,她正巧是,求之不得。
于是她就站在周闊一整面的榮譽下,在他凌厲而具有侵略性的目光下和眾人微笑合影,他們的合照以另一種方式出現在世界上。
讓明月記憶深刻的是一個女生,很多人都是通過她的自媒體事業或者是覺得她優秀才來找她合照,但她不是。
因為那個女生見到明月后就哭了出來,她聲音顫抖,一直在叫她的名字,整個人的興奮溢于言表。
明月笑著和她說話試圖緩解她的緊張,可她一開口明月就愣住了。
她說明月,這是我喜歡你的第三年,我沒有想到你是我的學姐,更沒想過能在這里再次見到你。
明月納悶,反問說,再次?
她就用力點點頭,然后翻出來當初余音繞梁的舞臺給明月看。
那個時候明月和宋淼一起站在臺上,年紀相仿的她就在最后一排呼叫兩個人的名字,然后悄悄傳到自己的社交媒體上。
似乎是感到興奮,她的手機轉了好幾個圈,從最后一排默默坐在角落,滿眼只有明月的男生,再到舞臺上閃閃發光的宋淼和明月,似乎每一個瞬間她都想要記住。
明月看著那個幾秒鐘的視頻愣住了。
那個女生抹淚一笑,一個手抖,明月看見了上面的配文:“好奇怪,他好像在哭。”
只有一個模糊影像,但明月還是一眼認出來了自己的愛人。
那是周闊。
明月的眼淚終于止不住,她看著屏幕里的那個人心想,那是十七歲的周闊。
是她未曾見過的周闊。
這一瞬間明月心想,如果自己當初沒有選擇自媒體,沒有選擇回到西瑯的話,那是不是就意味著這張照片永遠也不會被發現,而這個角落,也會成為周闊一生的秘密?
面前的女生也在流淚,明月微微傾身,附身環抱她說:“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于是這一天,明月得到了一個視頻和一個秘密,還有一張照片——她站在十八歲的周闊面前,和他十七歲的模糊影像,有了一張親密合照。
也是這一天,明月在西瑯的人群散去之后獨自登上了天臺,拿著剛剛印出的明信片,在月光下寫下了第1篇 回音。
【二十歲這一年,我終于回來了西瑯,這個我們最初相遇的地方。
陰差陽錯下,我見到了那些錯失的歲月,不同時光的你。
十六歲沉穩內斂,十七歲黯然神傷,十八歲金榜題名。
我們重逢在十九歲,在我春風得意時相逢。
我們也分別在十九歲,在你生死未卜時暫別。
今年我們二十歲,迄今為止,我們都還沒有見過彼此二十歲的模樣。
但我相信這一天很快會來的。
我們相愛至深,我相信你會回來我身邊。
我也相信,命運一定會讓我們很快再相逢。
2020年3月20日/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