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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第百圓一回 到底為什么一個名人都見不……

    金蕓心一看到他, 便從嗓子眼里發出了“噫!”的一聲尖叫:“哥……哥!?你又來干什么呀?我過年的時候不是給家里寫信了嗎,我明明道歉了呀!”

    金行云一拍窗口:“就你那樣子也叫道歉?”

    “我……我那樣子不叫道歉,還有什么叫道歉!”

    金行云徹底怒了, 又是一拍:“你怎么跟我說話的!?”

    “嗚嗚嗚哥我錯了……”金蕓心立刻認慫。

    陳馥野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 只是想看看這究竟是怎么個事兒, 是怎么個家庭倫理劇。

    倒是有點心疼她的桌子。

    金行云瞥了她一眼,側過臉嫌棄道:“你能不能不要一遇事就在那里嗚嗚嗚?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這么大個人了, 真是沒個出息!”

    金蕓心:“這明顯是我的心理問題, 又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

    金行云:“……”

    “行吧,我現在懶得跟你掰扯雞毛蒜皮的小事。”金行云說, “我心里自然知道你跟你這朋友……”說到這里,他斜睨了陳馥野一眼。

    “……跟你這朋友過得是挺滋潤的,不過,你嫂子擔心你,動不動就問你在外面好不好,有沒有飯吃。她非常清楚你的能力,知道倘若是把你一個人丟出院墻, 估計不出三天就加入丐幫了。”

    金蕓心不服:“加入丐幫?哥你真的以為金陵這兒的丐幫是什么烏合之眾嗎?像我這樣的想加入都加入不了。”

    金行云:“你這臭丫頭是不是有毛病!?”

    金蕓心:“……喔, 那好吧。嗚,嫂子,還是嫂子對我好,家里只有嫂子在意我,我就喜歡我嫂子……”

    金行云:“那是我老婆,你別癡心妄想。”

    陳馥野:“?”

    陳馥野:“說起來行云哥你到底是來干啥的?”

    金行云癟了癟嘴,無奈道:“行吧,說回正題哈, 你嫂子讓我問你,怎么拆了禮物到現在都沒個回音,連過年那封信里也什么都沒提,問你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想造反?”

    金蕓心:“我嫂子真的說了后面這兩個問句嗎?”

    金行云:“沒有,這是我自己加的。”

    金蕓心:“……”

    “禮物?”見她沉默不語,陳馥野皺眉道,“什么禮物?你說的不會還是去年二店開業時送的那個禮物吧?”

    金行云:“對啊。你倒是知道。”

    “那是自然。”說著,陳馥野便也疑惑的看向金蕓心,“那個禮物,你收到的時候倒是喜不自勝,結果竟然到現在都沒拆嗎?”

    金蕓心下巴抵著胸口,委屈巴巴地點了點頭:“沒、沒拆,放著呢。”

    金行云又一拍桌子:“什么!?”

    陳馥野:“不是哥你超雄啊動不動就拍我家桌子。”

    “怕什么,砸壞了我賠給你就是了。”金行云毫不在意,擺擺手,又看向金蕓心,“送你的禮物,你不拆,你放著干看啊?”

    金蕓心的聲音越來越小,頭也越來越低,對著手指:“不、不是啊……因為我想著,是哥你和嫂子好不容易送我一次禮物……而且、而且還是因為我事業有成……雖然我事業有成也是靠跟朋友混出來的……但我想那、那也很難得,我終于被你看得起了一次……所以我舍不得拆你給我的禮物……我怕拆了就再也沒有了……”

    陳馥野:“……”

    金行云:“……”

    陳馥野默默瞥向金行云:“怎么樣,行云哥,你對此有什么感想嗎。”

    金行云一臉黑豎線:“什么什么感想。”

    陳馥野:“你這妹妹明顯有一定程度上的心理健康問題,而且聽起來很大一部分是你導致的缺愛,你沒有感想嗎。”

    金行云:“呃,也就那樣吧,我不覺得是我導致的,她出生就這樣。”

    金蕓心的嘴角快瞥到地上了,陳馥野只好拍了拍她的肩頭:“沒事,還有我愛你。”

    聞言,金蕓心就要哇哇大哭,金行云冷不丁說:“那是一張地契。”

    于是金蕓心就立刻止住了:“?”

    陳馥野也跟著:“?”

    “地、地契?就是你們送了我一塊地?”她睜大眼睛,“不是惡作劇吧?不是那種等我到了那個地方,然后就會有一群人出來打我的計策?”

    金行云看向陳馥野:“你確定她這是缺愛不是癔癥?”

    陳馥野:“……算了,我還是不參與你們的家事了。”

    “不過,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就是商會里干小行當的販子留下來的渣滓而已,在杭州,你愛要不要,不要就趁早還我。”金行云不耐煩道。

    陳馥野和金蕓心異口同聲道:“在哪兒?”

    什么玩意,這就是豪門世家嗎,送個禮物動輒送地契?這么巧,還是杭州的?

    金行云微微抬眉:“……”

    說罷,他轉身就要走,結果被金蕓心熊抱上去。

    “哥!我就知道你們還是在意我的!”她破涕為笑,“哥,我也愛你!”

    金行云:“放開我,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金蕓心:“我不!”

    金行云:“你真不放?”

    金蕓心:“我就不!”

    “呔!竟敢偷襲我們老爺!”兩個暗衛立刻上前,把金蕓心用很難看的姿勢扒拉開了。

    陳馥野端著茶杯在后面:“……她明明都偷襲十幾秒了你們這是什么反射弧。”

    ……

    這夜,小河灣的房間中燈光長明。金蕓心將那張包裹在禮物盒里的地契拿了出來,這果然是一張位于杭州北關夜市的地皮。北關夜市可是現今杭州最繁華的商圈,估計這塊地原本也是飛云商會承包的。

    “那我……不會是要去杭州了吧。”金蕓心說。

    江靈不可思議道:“那這地皮都給你了,意思不就是讓你去杭州嗎?”

    “可是我總不能一個人去杭州吧……這也太嚇人了,做不到做不到。”金蕓心連連擺手,“根本做不到!”

    陳馥野皺眉:“我倒是也不放心你一個人去杭州。”

    金蕓心:“嘿嘿,就是啊。”

    陳馥野:“你可以把水街上我們的一店核心員工全部帶過去,我再培養就是了。”

    金蕓心:“?”

    周怡正在抄寫筆記,聞言抬頭:“之前我們不是才討論過要去杭州開分店的事情嗎?”

    江靈坐在她對面串珠子:“對啊。”

    周怡:“那這下你的兄長又正好給了你一塊杭州的地皮,而我們現在又有大量閑錢在一座新的州府投資,正所謂天時地利人和,我看不出能讓你不去的理由。”

    金蕓心徹底:“……”

    “我、我去杭州、開我們的店、真的假的啊。”她磕磕巴巴道,“你們真的放心嗎!?我自己都不放心我自己啊!”

    江靈:“人終究要成長。”

    金蕓心哼了一聲:“說得輕巧,那你跟我去啊。”

    江靈:“?”

    周怡又點頭:“現在的奶茶如來早就已經形成了成熟的體系,我們本身是否在店里早就不重要了,只剩下研發新品,品牌宣傳,以及管控股市的內容,而這些內容往往都是紙面上的功夫,如果你跟心心一起去的話,也未嘗不可。”

    江靈:“……”

    江靈:“學姐要不你還是安靜看書吧怎么樣。”

    陳馥野:“什么股市?哪來的股市?”

    當然了,沒人回答她。金蕓心抓著江靈便說:“對對對,學姐說的有道理啊,那你就跟我一起去吧!”

    江靈:“我不是不能跟你一起去……”

    金蕓心:“好!那你就是能跟我一起去!我們攜奶茶如來勇闖杭州府!”

    江靈瞥了瞥嘴:“只不過,如果要跟你一起去杭州,徹底離開金陵的話,我得先去個地方。”

    次日,陳馥野在店里,看見江靈風風火火地跑回來,見她臉上的表情,就知道她做成了,問:“怎么樣?”

    江靈顛著手上沉甸甸的錢袋子,說道:“超級爽!我一口氣把那家破勾欄未滿歲的小孩都贖了出來,接濟了他們家人,又挑走了我最中意的破落樂師,靠著馬湘蘭后援會和戲院的關系,給她介紹了那兒的工作。哦對了,她說她要報答我們來著。”

    “?”陳馥野:“怎么報答?”

    江靈:“她說她要給我們奶茶如來寫主題曲。”

    陳馥野:“……”

    話音剛落,一個面容瘦削神情嚴肅的樂師,便抱著一把琵琶從江靈身后平移了如來,開始演奏。

    編曲挺好聽的,就是怎么說呢,像《大悲咒》。

    陳馥野:“你是只跟她說了‘如來’這個關鍵詞嗎?”

    江靈:“好吧,我的我的。”

    陳馥野:“而且我為什么覺得她彈琴的聲音有點耳熟?”

    江靈眼睛一亮:“那你當然耳熟了!還記得我第一次出場的時候,那首震撼明朝人的流行樂曲嗎?”

    陳馥野:“……你別告訴我那個也是她彈的。”

    江靈:“對。”

    陳馥野:“……”

    陳馥野:“說實話,我以為那個就跟動畫片里的bgm,是憑空放出來的,沒有想過是真人演奏的可能性。”

    江靈搖了搖頭:“哎,這些歲月里的每一個細節,都是活生生的人組成的啊。”

    還沒等陳馥野說些什么,江靈又說:“誒對了,剛剛回來的路上,你猜我遇見誰了?”

    陳馥野問:“誰?”

    江靈:“一個大胡子外國人,被一群意大利商隊圍著,都喊他‘教授、教授!’,就從揚子江碼頭那邊過去了,好像是準備出發去北京。”

    陳馥野:“???”

    陳馥野:“你這是見到利瑪竇了!?”

    江靈:“對啊,也只有這種可能了吧。”

    怪不得這段時間街上總有成群結隊的外國人竄來竄去,就連顧客里面偶爾也來了些許外國人,果然是利瑪竇來了。之前陳馥野就懷疑是不是他,況且這萬歷十年的時間又卡得正正好,結果現在人家都在金陵溜完一圈走了。

    陳馥野慪氣死了。

    這穿越一趟,所有人都見過歷史名人了,就她到現在一個名人也沒見到,什么倒霉運氣,真是服了。

    ……

    兩個月后,提早聯系了杭州府那兒的打點好了一切,金蕓心和江靈便上了馬車,準備出發前往杭州了。

    臨走,金蕓心說:“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陳馥野不解:“什么不對勁?”

    金蕓心:“不知道,我隱隱擔心一件事情,但是我又說不出來。”

    聞言,陳馥野蹙眉:“一般來說,你說這種傻話我肯定是要吐槽你的,但是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竟然覺得你說的有些道理。”

    金蕓心:“嗯……”

    周怡問:“這趟從金陵趕去杭州,大約要多少天?”

    金蕓心回頭問了下江靈,便說:“我們走官道,不趕路,大概四五天吧。”

    周怡皺眉:“嗯……”

    “嗯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她搖頭。

    大家告別后,她倆便拖家帶口的走了。杭州那兒的地皮已經打點好,進貨的商隊也都聯系好,沒幾天,新的鋪子就要完工,主要是去開業的。說不定再過個三兩個月,等到小鋪在杭州也開枝散葉,就可以功成身就,打道回府了。

    馬車徐徐而去。

    陳馥野回過頭,只見紅澄澄的太陽正落下西山。身上悶熱暑氣一起,就讓人感覺,這又是一個夏天到了。

    夜幕逐漸降臨。

    而秦淮河上,正駛來一條大船。

    上面掛著白花花的長明燈,紙扎紙錢,沿河道街道滿天飛撒。小報童們赤著腳飛奔,口里喊著:“快報!”。一時間,整條秦淮水街都被染成了如雪般的白色。

    只聽那悲痛嘶啞的聲音喊道:“順天府紫禁城來報!”

    “張居正首輔大人——”

    “薨了——”

    第162章 第百圓二回 最無聊的一個夏秋之交。……

    陳馥野站在原地, 一動不動。她心中淡淡算了一下,如果到目前為止,這個世界觀的大事年表都是按照原本的歷史順序走的話, 那么現在, 利瑪竇訪華, 緊接著張居正去世,這兩件事情都是發生在公元1582年,也就是萬歷第十年。

    ……哇。

    彈指一揮間, 已經來了快三年了啊。

    “三”這個數字總是被人類賦予很多特殊的含義, 好像“二”和“四”或者三點五都不行,偏偏就得是三一樣。幾個穿白衣的報童從陳馥野身邊擦身而過, 陳馥野順手接下來一份報紙,看著上面悲痛萬分的文字,一時間想住了。

    報童停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她。

    陳馥野盯著報紙,眼睛都沒轉,隨手從袖口掏了一塊碎銀給他:“別找了。”

    報童的小手激動得發抖。

    回到小河灣,只見周怡手上也正拿著這樣一份報紙, 她挑起燭火, 神情凝重地瞇眼閱讀著。而小河灣的其它廂房中也都不閑著,四處是肉眼可見的竊竊私語。她們這種庭院式的小區消息算不得密不透風,發生了此等大事,無人不在討論。

    陳馥野把報紙放在桌上,坐了過去:“怎么感覺你近視又加重了。”

    周怡點頭:“嗯,原先我以為古代人都很難近視的,現在發現,其實讀書人近視的多了去了, 只不過這時還不流行戴眼鏡罷了。”

    看著她桌上放著的從西洋商鋪買的眼鏡,陳馥野也點了點頭。

    不知道為何沉默了片刻,隨后周怡抬起頭:“你覺得她們應該去嗎?”

    陳馥野:“她們?誰們?”

    其實她很清楚周怡指的是金蕓心和江靈,但是習慣使然,陳馥野就是喜歡這樣明知故問,顯得鈍一點兒。

    周怡指了指屏風后金蕓心的小床,此時空空蕩蕩的。平常她的床上都雜七雜八堆滿了小說,這會兒收拾得一干二凈,顯得格外寂寥。

    陳馥野這才笑了一下:“為什么不應該去?”

    周怡尖銳地指出:“我不知道你發現了沒有,你一直都很喜歡用反問來回答別人的問題。”

    陳馥野:“……”

    陳馥野:“對,我當然知道,所以學姐你突然指出來這一點有什么目的?”

    周怡:“啊,那倒沒有,我只是比較喜歡觀察別人的語言習慣。”

    陳馥野決定無視。

    想了想,她回答:“肯定要去,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啊,等她們在杭州把我們的奶茶店再發揚光大,我們在江南就會變得特別——”

    周怡:“特別?”

    陳馥野想了想,一時間沒有想到什么很合適的形容詞,便沉悶道:“呃,特別厲害,特別優秀?反正我就是那個意思,你理解就好。”

    “我當然理解了。”周怡說,“等到我們變得特別厲害了,然后呢?”

    這下陳馥野有些不明白她的意圖是什么了,挑了挑眉:“然后?”

    “對,然后。特別厲害,然后呢,目標是比特別厲害還要厲害嗎?”

    “那……”陳馥野有些想回答“那當然了”,但很顯然周怡不是這個意思。她猶豫片刻:“但既然是開店,肯定能多厲害就要做多厲害了。別的不說,你還記得我是從什么家庭背景設定里逃跑出來,就為了來干這個的嗎?如果不能做到比很厲害還要更厲害的程度,那我跑出來干什么?”

    聞言,周怡哈哈笑了兩聲。可能這句話確實是很好笑  。

    笑完,她突然收斂起神色:“等過段時間,我們找個算命的看看去。”

    陳馥野:“算命?”

    ……

    那天其實陳馥野并沒有明白周怡的意思,以為她就是這樣隨口一提,沒有多想。時光如梭,尤其是在張居正去世之后,這個世界的時間仿佛變得快了起來。其實這也不奇怪,因為光是他的國喪就已經讓大明消沉了很久,也不知道作為帝國最高統治者的朱翊鈞介不介意這一點就是了。

    這個夏秋之交,是陳馥野度過的最無聊的一個夏秋之交。因為在以往的兩年間,夏秋之交總是精彩紛呈。雖然說……以往這兩年的每一個季度的每一月都各有各的精彩吧!但是畢竟自己就是在穿越來的第一個夏秋之交正式讓奶茶小鋪走上正軌的,所以這個時節就被賦予了很多特別的含義。

    然而,今年,非常平淡。

    奶茶鋪子和眾多分店自然是順風順水,畢竟是茶飲業嘛,怎么都很難受到沖擊。就算人們再難過,也總得喝東西啊。

    三小只上課練功之余就去烏衣巷的分店玩,也就是打工。說起來,他們明明是老板,卻還是像以前在自己的小店里一樣當小員工干流水線,簡直不亦樂乎。好消息是,這些月里他們終于攢夠了一筆足夠開一家古董店的銀子,壞消息則是,他們震驚地發現自己沒啥正經能賣的古董,所以這個大計還得往后推遲一下。

    金蕓心和江靈每周一封信寫過來,看樣子她們在杭州過得還不錯。如果排除金蕓心一次食物中毒上吐下瀉和江靈兩次險些和當地地痞組織火拼的話,可以說是非常不錯了。在金陵能奏效的營業法,在杭州一樣能奏效,加上本錢充足,地產無憂,奶茶如來在杭州也已有名氣。

    至于自己的江州老家那邊并沒有什么消息,奶奶和父親沒做什么大動作,即使有丁點泄露出來的消息,也都是姑母姑父告訴自己的。之前陳馥野還擔心,他們會不會趁著張居正去世,大明民心動搖,趁虛而入。結果證明,她想得實在是太多了,也許她陳家現在真的轉行去當水產大亨了也未可知。

    說到姑母姑父,就得順便說一句龍之介過得也還不錯,只不過他現在好像在干安保工作,沒有再當牛郎了,因為他說他的錢已經賺夠了,只等偷渡回家,現在已美美上岸。畢竟“女人的玩物”這個職業雖然不用賣身,但精神上的消耗還是很大的,對于龍之介這樣一個嚴肅而木頭的小男人來說,能夠反應過來這一點也是不太容易。

    至于褚淮舟,他還是在五軍都督府里無聊且沮喪的摸魚。感覺他是那種非常需要被每天牽出去放風的類型,長時間關起來很容易自閉。陳馥野叫他出來看過三回戲,逛過兩回夜市,約過五回飯。一回周怡在,一回周怡不在;一回三小只在,一回三小只不在。每當別人不在,只有他倆的時候,陳馥野就怎么看他怎么不順眼。

    她總感覺心里還在膈應著什么東西,至于具體為什么膈應,是哪種膈應,這也很難說——大概就是那種十分想扇他一巴掌,但是又怕把他扇暈了到最后還是得自己負責的膈應。

    很無語,很讓人不安。

    但總歸,這個秋天也還是過去了。

    等到第一場雪降下的時候,這個龐大的帝國好像才剛剛從張居正薨逝的悲痛中勉強緩和過來一點。

    這天,陳馥野在同一天見到了兩個人。

    第一個是她師娘,郜憶丹。

    雪中,郜憶丹身形如鶴立,帶著笠帽,身背長刀長劍,站在驛站外要跟她告別。

    “這幾個月來,為師在江南一帶四處游歷,也算是大概了解了這山外的情形。”郜憶丹說,“那么,既然游歷已經結束,又恰逢大雪送行,為師也要當個風雪歸客,回太姥山去也。”

    聞言,看著雪幕后師娘的臉龐,陳馥野忍不住鼻子一酸。她咬牙抱拳:“那么,師娘……馥野只能相送至此,后會有期!”

    郜憶丹揚起唇角笑了笑,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臉頰,什么也沒說,騎上馬。

    “接著。”

    郜憶丹將那柄黃山論劍奪魁贏得的玉屏寶劍丟到了她的手上。

    “你是為師最得意,也是最像為師的學生。此番一別,山高路遠,就將這柄劍交給你,從此往后勿念為師——”

    “馥野啊,后會有期!”

    陳馥野習慣性地俯首接劍,聽完才猛然抬起頭。

    大雪中,郜憶丹已然策馬而去。

    勿念為師,后會有期……

    是啊。這個年代,郜憶丹要從金陵回福建太姥山的南海劍派山門,一別又要多久呢?她又不能坐高鐵,也不能坐飛機,下次還會見到嗎?就算能見到,又是什么時候呢?

    陳馥野胸中不禁涌出千頭萬緒。

    回奶茶鋪的路上,陳馥野握著劍悶頭走路。她自覺她這樣對郜憶丹念念不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因為她其實一共也就見過她這一次。想來,可能是這具身體過往的回憶作祟嗎?她兒時的師娘,等到再相見就已經隔了十數年,可是人生一共又有幾個十數年,能讓人們在這片壯闊而蒼茫的無盡河山中跋涉呢?

    想不明白啊。

    但是,她想不明白也正常吧。

    畢竟她只是一個凡人,一個行走在無盡河山中的人。

    秦淮水街上白雪茫茫,視野并不清晰。不過,即使下了雪,在金陵這最為繁華的地方,商鋪照常開業,車馬行人依舊絡繹不絕。

    走著走著,陳馥野突覺不對勁。這路上的積雪給了她一種她還在街道上走的假象,其實,她已經不小心踩到了延伸向秦淮河岸的臺階。

    也就是說,隔著薄薄一層冰,腳下就是河水。

    一個聲音傳來:“小心……”

    說時遲那時快,陳馥野當即俯身調整重心,用盡核心力量將右腿踩上河岸,奮力側身旋轉,穩穩回到岸上。

    “喔唷!姑娘真是好身手啊!”聲音當即改口道。

    陳馥野拍了拍肩上的落雪,握緊玉屏劍,不以為然地哼笑了一下:“多謝。”

    謝完,她皺起了眉頭。

    嗯?

    ……

    這一幕是不是在哪里發生過?

    嗯嗯?!

    陳馥野抬起頭。

    只見雪幕后,房守仁身穿斗笠頭戴草帽,背后背著一個用油布蓋著的滿滿當當大籮筐,正對她豎起大拇指。

    陳馥野下巴掉下來:“……”

    沒等房守仁開口繼續說些什么,陳馥野高興地蹦到他身前,看著他,卻握手也不是,擁抱也不是,鞠躬更不是。她索性用拳頭在房守仁肩上狠狠捶了一拳:“老登,你竟然還活著啊!”

    第163章 第百圓三回 風雪待歸人。

    房守仁連忙后退捂肩:“真不愧是小陳姑娘, 這一拳險些給老夫我捶到吐血!”

    陳馥野:“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房守仁大笑:“此話實為不妥,姑娘真是小瞧老夫我了!”

    陳馥野:“可是你的蹤跡真的就像死了一樣啊!除了你真的還有人覺得你沒死嗎?”

    房守仁:“嘿呦這話真不吉利!究竟是誰覺得老夫死了?”

    陳馥野:“大家都覺得啊!”

    就這樣,將這個關于究竟死沒死的話題來回倒騰了好幾遍, 陳馥野把他領回店里烤火。

    給他買了點吃的, 這老登狂吃。給他幾條小毯子, 這老登猛裹。給他點火,這老登就差像飛蛾一樣撲到火里去了。

    陳馥野旁觀著,心想, 很明顯是剛流浪回來, 勉強維持個生命體征。

    “這要是沒碰見我,你真的還能活的下來嗎?”陳馥野問。

    房守仁心很大地回答道:“怕什么!實在不行, 老夫我還可以回小河灣跟那個老太婆賣慘求同情啊。”

    陳馥野:“……”

    好像也是,果然人只要沒骨氣就可以活得非常盡興。

    旁邊路過了幾個忙不迭的員工,房守仁一邊吃著牛肉燒餅,

    一邊抬頭不住地打量,這才發現:“嗯?這些個是什么人?”

    陳馥野:“我的員工。”

    房守仁:“哦哦。”

    房守仁:“老夫我觀察許久,怎么不見小金姑娘啊。”

    陳馥野:“她到杭州去了。”

    房守仁:“哦哦。”

    房守仁:“她去杭州做什么?”

    陳馥野:“開分店。”

    房守仁:“哦哦。”

    房守仁:“老夫我記得,你好像還有另外一個友人姑娘啊, 她又去哪兒了呢。”

    陳馥野:“居家辦公, 在給聯盟做下個季度的統籌。”

    房守仁:“哦哦。”

    房守仁:“什么聯盟?”

    陳馥野:“以這家小店為盟主的奶茶如來聯盟。”

    幾個問題下來,房守仁似乎已經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房守仁拂須道:“呵呵,果真是滄海桑田。看來老夫我離開金陵的這些日子,小陳姑娘你已經與往日大不相同了,老夫我果然沒有看錯人。”

    陳馥野:“……”

    如果他的現狀不是這么慘的話,這話聽得還挺讓人受用的。

    “老頭。”陳馥野打斷了他,“你知道,在撫仙湖畔搭救你的那個舵頭, 是我的三姑父嗎?”

    房守仁一尋思:“嗯,這倒是有些出乎老夫我的意料了。”

    見他仍然在規避重點,陳馥野也不急,只是繼續道:“所以你知道,我姑父回來之后,會把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訴我的吧?”

    房守仁:“這!”

    陳馥野端著杯熱果茶,坐下來:“那說說吧,您老為什么在整個船隊都從撫仙湖返航之后,又失蹤了大半年呢?”

    房守仁:“……”

    沉默了片刻,他說:“其實也什么,只不過是在婁舵頭將老夫我捎回中原之地后,心里實在是忍不住啊!”

    陳馥野皺眉:“忍不住什么?”

    房守仁:“老夫我當時出發時,不是說要南下臨桂嗎?那如果老夫我就這樣跟婁舵頭回來了,豈不是有悖當初所立下的誓言!”

    陳馥野:“???”

    陳馥野:“你跟誰立誓言了你就立誓言?!”

    房守仁:“總之啊,老夫我實在是心癢難耐,于中途和婁舵頭的船隊分開,獨自又往臨桂去了一趟,游山玩水,好不瀟灑!只不過當時老夫我已是身無分文,又居無定所,一路漂泊流浪,靠著給人看相算命才勉強賺到了回來的盤纏,還險些被幾個潑皮追著打……實在是不能給你們寫信了呀!這個中滋味,與老夫我在滇國這些時日所遭遇的危險與奇事相比,別是一番感受,待日后有空,我再細細與你講來。”

    說完,他繼續狼吞虎咽地啃燒餅。

    “……”

    這下陳馥野是徹底沒話說了。

    她現在只希望,等到她到了房守仁這個年紀,也可以這么有活力,這么能折騰。

    陳馥野只好說:“其實我覺得就你老給別人算命的風格而言,被人追著打也比較正常。”

    房守仁:“嘿呦!這……”

    陳馥野又說:“開玩笑的,老頭你能平安回來,我很欣慰。”

    房守仁拱拱手,喜笑顏開:“多謝小陳姑娘!這一路上你寄給老夫我的回信,也是給予了老夫我很多慰藉和勇氣啊!”

    提到那些信的事,陳馥野實在有些不想回憶。不知怎的,她感覺這兩年間房守仁寄回來的那些旅行青蛙信件實在是太超現實了,以至于現在在現實中和他面對面提起來,總會讓人產生一種線下網友見面的羞恥感。她當然知道這些事情都是真的,但是面對房守仁,她總是還想問一句:“你寫的那些真的都是真的嗎?真的沒有任何幻想成分嗎?”。

    可是若真是這樣問,也顯得她太無趣了。

    見房守仁沒有主動提起寫過的那些內容,陳馥野也決定不再提起。

    ……反正只要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了吧!有些事情注定還是更適合留在紙上,而不是當面交談。

    對,那么,就讓這部又臭又長的《老登的奇幻漂流》落下帷幕吧。

    已經不想再吐槽了。

    吃完,房守仁看著外面的風雪不斷踱步。最終他還是拿起了手杖,腰間挎著厚厚一疊書稿,說:“這番歸來,老夫我已經想開了!”

    陳馥野問:“想開什么?”

    房守仁說:“我要回小河灣去找老婆子!”

    陳馥野猶豫了一會兒:“我倒也挺希望你們和好的,只不過之前我姑父回來的時候,祝婆婆正好問我關于你的消息,我便說,既然你是和我姑父一同歸來,那么想必也就這兩周回金陵吧。”

    房守仁:“……”

    “結果,誰知道你又在外面游龍這么多時日。現在你去找她,我可保證不了她會給你什么好臉色看。”

    房守仁呵呵一聲:“無妨!小陳姑娘,你可愿意與我一同前往?”

    陳馥野一臉無語地看著他:“你是不是怕了?”

    房守仁:“老夫我怕了嗎?有嗎?很明顯嗎?”

    陳馥野:“那好吧,那沒有。”

    正好今天店里的事情也差不多辦完了,陳馥野便跟員工們打了個招呼,跟房守仁一起回去了。

    一路上,房守仁對秦淮水街發生的種種變化都感到非常驚異。以至于路過巡街捕頭的時候他都要來兩嗓子:“這是哪兩位啊?”

    陳馥野:“這是袁捕頭的徒弟。”

    房守仁:“那袁捕頭呢?”

    陳馥野:“升職調到戶部當差去了。”

    房守仁:“嘖嘖嘖。”

    又路過書店,看著外面擺出來的大攤位,還有大大的海報,都是為了《南洋孤俠傳》最后一部大結局作出的宣傳,正有許多人站在外面,頂著風雪翻閱。陳馥野和房守仁心領神會地相視一眼。

    “其實我還是沒有看你的大作,不好意思。”陳馥野說。

    房守仁毫不在意:“無妨無妨,舊書不看也就罷了!”

    “舊書?”察覺到其中的關鍵詞,陳馥野問。

    房守仁得意捻須:“不瞞姑娘你說,其實老夫我啊,新書稿子的開篇已經寫好了!”

    陳馥野驚了:“啊?還有新書!?”

    房守仁:“那是自然。這趟深入滇國之旅,實在是讓老夫我靈感迸發,那故事和人物就好像活生生地在老夫我的腦瓜子里面自己演起來似的,根本停不下來。”

    陳馥野沉默片刻,還是開口了:“我能聽聽嗎,關于什么的?”

    房守仁:“講述了一個勇敢青澀的少年被長輩交付了一尊神秘的青銅案,從此與不同種族的伙伴們踏上艱險的旅途,一起摧毀象征邪惡力量的至尊魔案,以拯救滇國免于黑暗大祭司阿索阿倫統治的奇幻冒險故事。”

    陳馥野:“不是你等等。”

    陳馥野:“你說的這個少年是一頭卷毛腳很大而且特別矮的小男孩嗎。”

    房守仁:“完全不是!”

    房守仁:“事實上,老夫我認為市面上的冒險小說主角是男子已經太多了,這回,老夫我決定以一個女子來作為主角,并且她的原型——就是你!”

    陳馥野雙目無神,張開嘴,又沉默了三秒鐘:“……”

    房守仁繼續滔滔不絕道:“沒錯!在離開金陵之前的時日,老夫我已經在小陳姑娘你和你的友人們那里汲取到了非常多的靈感,果然藝術來源于生活,當老夫我構思這個故事的時候,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們一直在那里亂轉。”

    陳馥野:“我也不想的好嗎。”

    房守仁繼續說他的構思,陳馥野走在一旁,心想,那他離開金陵的時候,其實自己這里還沒有多少人呢,光這就寫了個開篇出來了。要是他現在得知了自己后面遇到的那些人,那些事,他又能幻想出來多少新劇情啊。

    就這樣一邊聊著,一邊不知不覺走到了小河灣。看到前頭的小屋子冒著細細一縷黑煙,就知道是祝婆婆在燒水。

    陳馥野瞥了一眼房守仁,見他突然安靜如雞,便問:“老頭,你還好嗎?你是不是緊張了?”

    房守仁爽朗地笑道:“哈哈哈  !小陳姑娘真是說笑了。老夫我這趟游歷歸來,收獲到的最大的感知便是——這天地間的理與我們的心境是一同存在的,只有當你不斷探索、行走,去擊敗苦難,去不斷嘗試,你才能發現隱藏在萬物之間的「道」,也就是知行合一。”

    “那么,我想讓老婆子對我喜笑顏開,我也就得去做,去說,去實踐。”

    陳馥野:“哦,這么說來,你很有辦法了?”

    房守仁瀟灑道:“老夫我當然有辦法了。”

    說罷,兩人還沒進門,那大黑狗便敏銳地叫了起來。聽到了動靜的祝婆婆拿著大鍋勺走出來,正好看見房守仁在鬼鬼祟祟地推門。

    陳馥野跟在后面,忍不住說:“你偷偷摸摸的是要干什么!?”

    房守仁:“你不懂!”

    陳馥野:“那條狗都已經發現你了!”

    說到這里,兩人才一抬頭,發現祝婆婆雙手抱臂,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拋來非常核善的眼神。寒冬臘月,簡直讓人瑟瑟發抖。

    房守仁回頭,沖陳馥野隱秘地咧嘴笑了一下,并且豎起大拇指,意思估計是“看好了!”

    陳馥野冷靜旁觀。

    只見他上前兩步,展開雙臂。

    然后毫不猶豫地抱著祝婆婆地大腿跪了下來。

    房守仁凄慘放聲道:“老婆子,我想你了,你就原諒老頭子我吧——!”

    陳馥野站在后面,勾唇冷哼一聲。

    呵呵,她就知道。

    第164章 第百圓四回 你本人知道頭上有頂有小紅……

    看了一會兒這邊的動靜之后, 說實話,陳馥野有點不感興趣了。無非就是家庭倫理狗血劇,老太狂罵老頭, 沒啥好看的。在房守仁對她提出要她陪同回小河灣的要求時, 陳馥野就已然完全了解了接下來的走向, 實在是全然在意料之中。

    陳馥野:“那您二位先聊,我回去了哈。”

    根本沒人理她。

    陳馥野轉身就走。

    看見屋子里煮茶的紅火跳動著,就知道周怡在家, 便去了她房間。

    一進門, 陳馥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周怡頭上的一抹紅色所吸引。

    對,一抹紅色。

    怎么說呢, 很喜慶,但又不像過年那樣喜慶,顏色更深一點,然后頂端懸掛著一個毛茸茸的白色小球。

    這是一頂很俏皮很可愛的帽子,配合上周怡正在寫進士模擬題那便秘一般的肅穆神情,就更詭異了。

    陳馥野停頓在門口,沉默了一會兒:“……”

    首先, 她不知道為什么周怡的腦袋上頂著一頂這樣的帽子, 仿佛這頂帽子是從天花板不小心掉在了周怡的腦袋上,并且后者還全然無知;其次,這頂帽子在古色古香的廂房里非常格格不入,違和得要命,區區一眼,就彰顯著強烈的存在感,無論誰看過去,都會發現, 那里有一頂非常怪異的小紅帽。

    嘶……

    還真別說,這小紅帽怎么這么眼熟啊?

    陳馥野站在門口,想了又想,卻怎么也想不起來這究竟是頂什么帽子。

    這種明明答案就在嘴邊,卻抓耳撓腮怎么也想不起來的感覺,實在是難受,仿佛是什么外力在刻意阻攔著她,不讓她一下子就明白答案一般。

    陳馥野走到周怡身邊:“那個,學姐。”

    周怡抬頭:“哦,你回來了,怎么了?”

    說話時,她的小紅帽隨著她的動作抖了一下。

    陳馥野:“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但是你的頭上有一頂帽子。”

    周怡的表情云淡風輕,用手指了一下:“你看得沒錯,如你所見——這是一頂圣誕帽。”

    陳馥野:“……”

    圣誕帽。

    圣、圣誕帽。

    圣誕帽……

    哦對啊,這是圣誕帽啊!

    陳馥野這才恍然大悟。

    所以誰能告訴她,在這公元1582年的金陵,周怡的腦袋上為什么會有一頂圣誕帽?

    陳馥野懷疑,因為這個明朝版本的她的大腦在理論上是并不知道“圣誕節”這個東西的,所以即使穿越版的她知道,但把這個答案說出口,還是比較困難,所以剛剛才卡殼了,必須得有人告訴她,她才能完全反應過來。

    陳馥野這些日子對所有事情都見怪不怪習慣了,所以她也只是張了張嘴,說:“哦,也是,要圣誕節了。”

    周怡埋頭對賬:“是啊,要圣誕節了。”

    陳馥野:“所以你的帽子是像npc的節日裝扮一樣自動生成在你腦袋上的那種情況嗎?你本人知道你腦袋上有一頂帽子嗎?”

    周怡一臉無語,抬起臉:“……”

    “我自然是知道了。”周怡把帽子摘下來,捏著上面毛茸茸的白球道,“這是隔壁醫學生送給我的,她們說,是亞歷山大的店里購物贈送的。如果你想要,她們那兒應該還有多。”

    陳馥野條件反射:“我不想要。”

    每次她條件反射拒絕完什么東西,心里其實都有些后悔。這會兒陳馥野就有些后悔了,她在想,呵呵,明朝萬歷年間的圣誕帽,要是被考古學家出土了挖出來,得多有意思啊。

    話又說回來,她們這種穿越的情況,跟后世還能連得上嗎?有機會出土嗎?咋感覺不太對勁呢?

    見陳馥野想住了,周怡說:“明天,要不我們去街上轉轉吧,正好采買些東西。”

    陳馥野回過神來,點頭同意:“也好。”

    周怡又說:“細想來,我已經有將近三個月沒有出關了。”

    陳馥野:“……我知道你是在備考進士,三個月不出關挺正常的,但咱們畢竟是現代人,也沒有必要真的這樣對待自己吧?出去散散心說不定還背得快些呢。”

    周怡:“現代人?你剛剛不是都忘記圣誕節叫什么了嗎?”

    陳馥野面無表情:“算了,當我沒說,你愛學學吧。”

    次日,陳馥野先是去了一趟店里,然后便和難得出門的周怡碰頭。

    遠遠看見亞歷山大的店門口放著一棵綠色的圣誕樹,招牌上掛著彩帶和雪花裝飾,還有一些宗教意味的小飾品也擺了出來。

    如果說這些圣誕氣息還不夠濃的話,那么他店門口那匹正在大聲喲呵的半人半馴鹿,一定夠濃了。

    陳馥野站了過去,盯著瘋狂擺pose的半人半馴鹿看。

    周怡沉默片刻,悄悄低聲道:“你覺不覺得此情此景有點眼熟啊。”

    那可不嗎。陳馥野想。她第一次見到亞歷山大的商隊時,就有一匹半人半奶牛在外面丟人現眼,沒想到等到了圣誕節,竟然還會發生物種上的變化,真是令人稱奇!

    “哦!親愛的小姐,是你啊,你來了!”亞歷山大熱情招呼,“真是好久不見!看見你,我的內心像不小心鉆進雪洞的狼獾一樣喜悅!”

    陳馥野勉強忽略了那匹半人半馴鹿,便也:“你好你好,好久不見,圣誕節快樂啊。”

    聞言,亞歷山大喜慶道:“圣誕節快樂!你們想要我們店里制作的圣誕帽嗎?我將給兩位小姐一人一頂,只要戴上便會擁有強烈的圣誕精神,并且非常保暖哦!”

    陳馥野這回沒推脫了,所以亞歷山大就拿了一頂過來,給她戴在頭上,并且贊不絕口。

    “圣誕精神?”周怡問,“敢問‘圣誕精神’在這個語境下是什么意思?”

    “這圣誕精神可說來話長……”

    亞歷山大剛要解釋,身后突然傳來一連串的“干嘛呢!”。

    “干嘛呢干嘛呢干嘛呢!?”

    這語氣明顯是屬于袁捕頭的。但是袁捕頭早就升職去南京刑部了,現在在秦淮水街當捕頭的是他當初的倆徒弟。陳馥野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倆具體姓什么叫什么。

    那小胖子走過來,目光嚴肅地將亞歷山大的店鋪環視一圈,雙手往胸前一抱:“哼,早就聽說這邊有人在鬧事!果然如此,你們這些洋人在向我大明的子民宣傳什么不良思想?!”

    亞歷山大不知道為什么先開朗地笑了好幾嗓子,然后抱拳道:“這位騎士先生誤會了,我們只是在為一周后的節日預熱而已——如您所見  ,明天就是圣誕節了,這是我們的傳統節日,所有市民們都翹首以盼呢!”

    那小胖子捕頭:“什么生蛋熟蛋的,我告訴你們,趕緊把這些東西都給我撤走,秦淮水街不允許出現任何洋人的節日,否則土地管理司將會收回你們的經營權,并且將你們驅逐出境!”

    亞歷山大連忙解釋:“親愛的騎士先生,您誤會了,這可不是什么不良思想!這、這明明非常良啊!”

    可能是關鍵時刻漢語補丁不夠用了,亞歷山大解釋到這里,就沒話說了。

    陳馥野問:“土地管理司真的有這個規定嗎?怎么沒聽說過?”

    小胖子捕頭的眼神來回打量:“陳老板,你可不要因為你給南京交了不少稅就可以胳膊肘往外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這幫洋人之間有什么交易!”

    陳馥野:“……”

    周怡伸手拉了一把陳馥野到身旁,皺眉質問:“這說的是什么話?什么叫胳膊肘往外拐?”

    亞歷山大連忙打圓場:“啊呀!這位騎士和小姐千萬不要因為我吵架呀!這樣非常不好!”

    “知道不好還不趕緊收起來?”小胖子捕頭伸手抱拳,“我大明的土地決不允許出現這些歪門邪道的東西,你看看,你們這擺出來的是什么?竟然把這種只穿了一條褲衩的男人拴在架子上,還到處給人展覽?簡直有傷風化!”

    亞歷山大:“這不是只穿了一條褲衩的男人!”

    捕頭:“那這是什么?”

    亞歷山大沉默:“……”

    小胖子捕頭哼了一聲:“收!小心我下次巡街再看到這些東西,你們就好自為之吧!”

    說完,他就趾高氣揚地走了。

    陳馥野挑眉:“看來你們那位大人傳教的任務還道阻且長啊。”

    周怡嘆了一口氣:“怎么這里也不讓過,這跟沒穿越有什么區別。”

    亞歷山大扶額,毫無辦法道:“哦啦啦,這位騎士的脾氣還真是暴躁呢,之前也沒有別的女士和先生跟我們說這回事啊。這下可如何是好?我們那么多帽子都發出去了!”

    陳馥野:“……”

    周怡:“……”

    陳馥野:“你這速度還挺快啊。”

    亞歷山大:“嘿嘿,謝謝夸獎。”

    第165章 第百圓五回 近鄉情怯不是那么簡單的事……

    想起來了什么, 陳馥野問亞歷山大:“說起來,你們的那位大人這趟來不也是為了宣傳教義嗎?按理說是應該得到了上下的支持才對,怎么現在連擺個小攤弄些裝飾都不允許了。”

    周怡小聲:“所以我也覺得根本就沒有這條禁令, 都是他自己編的, 也不知道是跟誰學的狐假虎威。”

    陳馥野心想, 那還能跟誰學的?肯定是跟袁捕頭學的唄。雖然跟袁捕頭關系還算好,但要說袁捕頭當時是個多靠譜的捕頭嘛……也說不上吧。徒弟學歪了也實在正常。

    亞歷山大無奈搖頭:“也許那位騎士只是今天心情不好——嗨,誰知道呢?看來我們得收攤了……哦, 這可真令人傷心。”

    見他這老板都這么說了, 陳馥野也別無他法,只能看著亞歷山大勸說他的那個馴鹿朋友把頭套摘下來, 然后拆除小攤上的所有裝飾。至于那棵圣誕樹看起來還挺沉重的,不知道他們是準備也丟掉,還是干脆把它偽裝成一棵普通的冬青樹算了。

    如果是自己的話,肯定會選擇后面那種方法。

    晚上躺在床上,外面下了雪,十分寧靜,廂房內的爐火一下一下搖晃著斑駁的雪影, 發出輕微的木頭爆裂聲。

    突然, 只聽房梁上好像有動靜。陳馥野眉頭一壓,疑心是下雪壓到了樹枝,細細又聽了一回。

    “咔嚓!”

    這下陳馥野沒有再遲疑,立刻從床上蹦了起來,推開窗戶往外看。

    然而,外面一片寧靜,只有白雪和房檐。今夜月明星稀,月亮十分圓, 靜悄悄地照在天上。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用非常明顯的表象告訴她:“很平安啊,這太平安了!”。

    陳馥野不放心,將窗戶堵嚴實了,又檢查了一遍家里四處角落,這才繼續睡覺。

    后半夜倒是沒有怪動靜了。

    早上去了店里,陳馥野剛把前窗推開,只見亞歷山大火急火燎地來了。

    “親愛的小姐!”亞歷山大急切地捏著雙手手指,“出大事了!”

    “怎么了?”陳馥野問。

    是什么大事能讓亞歷山大會專程來找自己啊。好像他們也沒多熟吧。

    “我睡醒之后,發生我丟失了一樣非常重要的東西!”亞歷山大說。

    陳馥野皺眉:“你家昨晚進賊了?”

    亞歷山大擺手道:“非也。我丟失這樣東西,叫做——圣誕精神。”

    陳馥野:“?”

    “這下可不得了了!”他補充道,似乎是試圖讓她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丟失了圣誕精神,我們就什么也沒有了!”

    陳馥野:“我知道你很急,但是誰能告訴我圣誕精神究竟是什么東西。”

    這到底是個什么概念啊,也太抽象了。

    “昨晚的平安夜,我昨晚做了一個顯圣夢。”亞歷山大說,“我夢見了我們偉大的主,他指著我說——我的圣誕精神丟失了!”

    陳馥野:“所以你倒是告訴我圣誕精神究竟是什么啊!?”

    怎么說了半天感覺什么也沒說。

    不過,經亞歷山大這么一鬧騰,陳馥野才想起來——確實,昨晚是平安夜啊,那今天不就是圣誕節了。

    亞歷山大說:“親愛的小姐,你是我在金陵認識的最厲害的人了,請問你對此有什么頭緒嗎?”

    陳馥野:“你看我像是有頭緒的樣子嗎……”

    見亞歷山大這會兒可能是比較激動,再加上中文水平有限,陳馥野沉默了一會兒,試探性地問道:“你說,你是昨晚夢見的?”

    “正是。”亞歷山大說,“我有預感,這是一個非常具有啟示性的夢,偉大的主一定是想對我說些什么事情……甚至想讓我完成些什么事情!”

    陳馥野想讓他冷靜點:“嗯,也有可能你就是單純因為昨天把你的主放回柜子里所以才夢到了。”

    昨天她確實是親眼看著亞歷山大把那個木雕手忙腳亂地塞進柜子,觀感上非常不好說,感覺如果他的主真生氣了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亞歷山大現在已經是認定了,他一定是被交付了一項了不起的任務,因此陳馥野說的什么,他是一點都聽不進去:“可是,這究竟是什么事情呢?”

    陳馥野:“不知道啊,今天是圣誕節,要不你今晚再夢夢看呢。”

    聞言,亞歷山大突然平靜下來:“哦?”

    陳馥野:“啊?”

    亞歷山大一拍手:“嘿,這可是真是個好主意!”

    陳馥野聳聳肩:“好吧,無論如何,有用就好。”

    說完,亞歷山大便手舞足蹈地走了。

    第二天,陳馥野還在想今天亞歷山大會不會來找她,會不會真的又夢見了什么,結果他卻并沒有來。

    真是白吊一口氣。她其實心里還挺期待發生什么的,畢竟連什么鬼魂蛟龍都見過了,現在再來點西洋都市傳說也未嘗不可。

    反正,亞歷山大沒來。回家時路過他們的店鋪,也已經早早關門了。門口的小攤下面滾落了一顆用銅打造的圣誕星,看起來是收東西時沒注意掉下來的,陳馥野想了想,給撿了起來,準備下次碰見亞歷山大再還給他。

    周怡小聲問:“昨晚你聽見什么怪動靜了嗎?”

    聞言,陳馥野眼睛微微睜大:“你也聽見了?”

    “對啊。”周怡說,“我還以為是我背書背出幻覺了呢,原來是真的。”

    “不過我聽見是聽見了,但是當時我立刻就開窗查看了附近,并沒有看到什么可疑的東西。”陳馥野回答,“所以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沉默了片刻,看著她手上拿著的小星星,周怡:“你知道,昨晚是平安夜嗎。”

    陳馥野:“……”

    陳馥野:“你別告訴我說昨晚那動靜是圣誕老人爬煙囪的動

    靜。”

    聞言,周怡也:“……”

    周怡:“首先,我沒想說是圣誕老人的動靜,畢竟我們也沒在襪子里發現有禮物。”

    陳馥野:“哦,那也是。”要是昨晚一覺起來,今早發現襪子里被人塞了東西,那也確實挺嚇人了。

    又察覺到了什么,陳馥野緩緩看向周怡:“……你別告訴我你昨晚在床頭放襪子了。”

    周怡也緩緩側目看向她:“你沒放嗎?”

    陳馥野:“我當然沒放啊?!”

    周怡咳嗽兩聲,很生硬地轉換了話題:“重要的是,我認為按照正確的歷史時間軸來說,現在的圣誕節仍然屬于原本的慶祝耶穌誕生版本,然而圣誕老人這個形象是從北歐神話演變過來的,現在還并沒有流行開來。”

    陳馥野:“學到了。”

    見周怡沒下文,陳馥野問:“所以學姐你想表達的是什么。”

    周怡:“所以我想說的是,即使昨晚有什么試圖爬進我們的煙囪,那也不可能是圣誕老人,只能是別的東西。”

    陳馥野:“……怎么聽著這么瘆人……”

    確實,如果真是圣誕老人也就罷了,但如果被什么小偷盯上,那可就麻煩了。

    畢竟她現在頗有家資的說。

    然而,接下來的日子什么也沒發生,仿佛所有的怪事都只是在捕風捉影,仿佛只是她“巴不得出事”的念想。

    過年,金蕓心和江靈自然是從杭州回來了,她又和該團聚的人團聚了。加之今年房守仁也堂堂回歸,比往年還要熱鬧一些。

    杭州那邊,奶茶如來的生意取得了和南京這里幾乎同等的成功,并且也開始依靠加盟店開枝散葉。最重要的是,金行云所掌控的飛云商會也取消了對奶茶原料的壟斷和搶奪。順利的話,再過兩個月奶茶如來可能就會進軍徽州府了。

    聽著金蕓心興奮地說著這趟杭州歷險記,陳馥野叫停了她:“等等。”

    金蕓心:“怎么啦?”

    陳馥野:“你是說,你哥曾經刻意在市場上壟斷我們的奶茶原料??”

    金蕓心:“對啊,不然為什么江寧那邊的市集價格一路走高,逼的我們買茶山,其實根本不是周怡她爹不管,而是我哥炒起來的。”

    陳馥野:“???”

    忍無可忍,陳馥野拍案而起:“你哥有病啊!?”

    飛云商會這種全國五十強企業,到底跟她這個小奶茶店有什么過不去的……而且真別說,金行云的這種行為,本質上也并沒有對奶茶如來造成什么影響。

    但正就是這種雖然不對你造成毀滅性打擊,但總是在你面前開嘲諷的感覺,讓陳馥野更氣了。

    罵完,陳馥野迅速冷靜地反思了一下:“那個,你現在對你哥的感情怎么樣,我這樣說會冒犯到你嗎?”

    金蕓心正在往嘴里塞第二個餃子中,聞言抬起頭:“啊?”

    陳馥野:“沒事。”

    江靈勸陳馥野:“別氣了,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再說,心心她哥在杭州幫我們勇奪了好幾張地皮呢。”

    金蕓心:“哦對,我想起來了,我哥說他之前之所以一直那樣做,是為了給我們考驗,鍛煉我們,要讓我們在商人場成為六邊形戰士。”

    江靈:“你哥有病啊!?”

    總之,今年過年,沒有再發生去年那樣驚天動地的大事。熙熙攘攘的,平平安安的。

    其實陳馥野也躊躇過,詢問過揚子江碼頭那邊自家的船只,可是,最終她還是沒有說出那句:“我今年過年就回家一趟吧!”

    其實南京離江州不遠。

    即使在還沒有飛機和高鐵的萬歷年間,也并沒有很遠。

    她陳家的人,從大漢王年少時第一次劃著小船撈魚開始,就注定會在水上拼搏奮斗。揚子江以南,水路那么多,那么豐沛,就像身體里的血管似的,密密麻麻,連結在一起。

    所以陳馥野想,即使她不回去……

    她的家人也一定能順著充盈的江水感覺到,她這顆與逃離家鄉時的叛逆少年陳馥野一模一樣、又全然不同的心。

    第166章 第百圓六回 一期一會,龍之介君。……

    年轉眼間就過到了初九。

    這夜, 陳馥野睡得好好的,突然又聽到了房頂上的動靜。

    悉悉索索,分明就和平安夜那回的詭異動靜一模一樣!

    這回陳馥野倒是聽得分明——這聲音絕對是從房頂上傳來的。她毫不猶豫地推開窗戶, 抬腳往窗欞上一蹬, 便縱身跳到了屋頂上。

    “……”

    和那賊人面對面, 他竟然也不慌張,反倒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摘下了面罩。

    陳馥野:“……龍之介?你這是干什么??”

    怎么是他啊!?

    看見她,龍之介正色道:“既然神偷小姐找到了在下, 那么在下就不必再特意喚醒你了。”

    陳馥野:“……”

    一時間她實在是不知道說什么好。什么叫不必再喚醒她?合著他在自家屋頂上貓貓祟祟的, 就是為了叫她起床嗎?

    而且就算真是為了叫她起床……叫她起床又是要干什么啊??

    “上次那個動靜,也是你嗎?”陳馥野問。

    “正是在下。”龍之介回答道。

    陳馥野:“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如果是好久沒見龍之介, 然后他以這樣的方式再次出場,那陳馥野還會想說不定他有什么要事找自己。

    但事實上的情況是,這回過年他成功融入了自己的小團體,大家玩得別提多開心了。

    陳馥野感覺,也不過十個時辰之前才見過他吧?

    他有什么事情不能當面說,非要搞這一出?

    聞言,龍之介回過頭, 看向夜空中揮灑清暉的月亮。他腰間別了一把刀, 陳馥野知道,并不是原來的那一把嵐切左文字,是他后來自己重新買的。

    今夜的月亮并不太圓,但也差不多沒了缺口。

    不知道為什么,陳馥野突然想起來,他姓“十七夜月”。

    “神偷小姐,請問你知道「一期一會」的意思嗎?”龍之介問。

    陳馥野:“一期一會……?”

    “嗯。”他沒有轉過身,自顧自說著, “一期一會說的是,既定的際遇在不同的時空中不斷演繹,可能人的一生也只有一次會與相遇,所以應該以最好的方式來對待對方,付出全部心力。”

    “若因漫不經心忽視了眼前,那會是比擦身而過更為深刻的遺憾。”

    看著他的背影,陳馥野微微蹙眉。

    “神偷小姐,在下之所以趁夜悄悄前來找你,是因為……”

    他側過臉,垂下眼簾,右手捏緊了肩上行囊的掛繩。

    “那回在下還沒有下定決心,但是這回,在下準備離開了。”

    陳馥野愣了一下:“離開?現在

    嗎?”

    她知道龍之介說的離開,并不是離開金陵。

    他準備按照之前的計劃,偷渡回國了。

    “可是你之前不是說,來接你的船只要到春天的時候才準備妥當嗎?”

    “是春天。”龍之介點頭,笑了一下,“現在不正是春天嗎?”

    夜里寒風徹骨,陳馥野想,哦,他們才過的春節,說現在是春天確實也有道理……

    “這些天和神偷小姐,還有其他諸位在金陵各處游玩,實在是非常開心。”龍之介轉過身,沉下眉頭一字一句認真道,“可是,在下這些天卻一直很悲傷。”

    “即使在下早已做好了分別的準備,可是昨日與諸位一起在集市上套大鵝時,在下的心還是禁不住一陣絞痛……其實神偷小姐,不瞞你說,從第一次見到你時,在下就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想法。”

    聽著他說這些話,陳馥野差點沒繃住眼淚,早就喉嚨發酸。但是龍之介這么一說,她還是抽搐一下嘴角,勉強控制住表情,問:“什么想法?”

    “羈絆。”龍之介說,“你是第一個那樣友善地同在下說話的人,在下至今都記得在烏衣巷中的情景,那時在下的頭頂還沒有頭發。”

    陳馥野:“雖然你說得很搞笑,但我還是想哭……”

    “能夠和你,還有諸位成為友人,將是在下這一生中最為幸運的事情之一——僅次于在下能夠效力于織田將軍帳下這件事!”龍之介說,“請不要哭,神偷小姐,你已經幫了在下太多,這一回,就當是答應在下最后一個請求吧。”

    陳馥野抹了一下眼睛:“那好吧……所以,你這回是真的考慮好了嗎?”

    “嗯。”龍之介點頭。

    “在下越舍不得諸位,在下便越要干脆地離開。”龍之介說,“第一回試圖告別時,在下坐在這座屋頂看了很久的月亮,卻遲遲沒有下定決定。而這回,在下同諸位一起度過了這個愉快的節慶,意識到已經不能再貪戀駐足……”

    “如果按照原來的說法,諸位友人要為在下舉辦送別會,待到那時,看到友人們的笑容,在下可能就真的無法離開了。”

    他回過頭,看向陳馥野:“所以,在下只能偷偷前來告訴你,然后趁夜離開,不再留一點痕跡。”

    陳馥野低下頭,深呼吸了一口氣,說:“既然如此,那我送你去碼頭吧。你先下去等我。”

    龍之介應聲。

    陳馥野翻回屋子里,見金蕓心還在熟睡。她放輕腳步,幾乎無聲,從柜子里拿出來了之前差點被她忘記的東西。

    ——修復完成的嵐切左文字。

    把刀拿在手上,陳馥野再次翻出去,對龍之介說:“走吧。”

    牽了小紅,一路向驛站走去給龍之介尋馬,這路上兩人卻沒有再說什么話。金陵的正月里好冷好冷,重樓偶爾傳來嬰兒夜啼和狗叫,卻絲毫沒有打破這個寂靜的明月夜。

    弄了匹馬后,兩人繼續騎馬往碼頭趕路。

    小紅太會識路了,陳馥野一直在抬頭看月亮。以前讀書時,總是要在條條框框的答案里寫月亮這個意象表達了作者的思鄉之情云云,可是內心卻從來沒有一絲波動。然而陳馥野看著今夜的月亮,便禁不住地遐想,其實整個地球上的人們看到的都是這一輪月亮,三千年前的人和三千年后的人看到的都是這一輪月亮,宮闕里的帝王和路邊的野狗看到的都是這輪月亮,戰場上的死士和尸體邊的蒼蠅看到的也都是這輪月亮。

    余光里,陳馥野看見龍之介也正抬著頭。

    就這樣沉默地到了碼頭,那里果然有一個一眼看過去就很非法的船只等在那里。

    “神偷小姐,那就是在下的船了。”龍之介說,“坐上它,在下就可以在一個月內回到京都,重新見到織田將軍,助他一臂之力。”

    陳馥野點點頭,也沒什么好再評價的了,于是把用布包裹的嵐切左文字交給他。

    龍之介目光一顫,甚至在陳馥野還沒打開布時就認了出來:“嵐切……”

    “之前在崔婉的店里偶然看見的,是有人在那座山上撿到了你的刀,正好當在了她那里。”陳馥野說,“你準備得這么妥當,我也沒什么好送給你的,就連貨幣在你那里也不再通用,我只能送給你這個了。”

    龍之介緊緊握住刀。

    他行禮,行得很鄭重。江水在寒風中拍打著碼頭,聽不見呼吸,也看不見表情。

    “馥野閣下。”龍之介說,“請替在下與諸位友人道歉。此一別,應該無法再相見。”

    陳馥野一言不發,目光早已渙散到他身后的大江。

    “可如若今后京都某夜的月色,也像金陵這夜般重現——”

    “那在下與諸位,就如同再相見。”

    說完,龍之介沒有再猶豫,轉身向船上走去。

    船只駛遠了,一切都無比寂靜。就像他說的那樣,十七夜月龍之介沒有痕跡地離開了。

    陳馥野在碼頭邊站了一會兒,便也騎上小紅,轉身回小河灣。

    第167章 第百圓七回 圣誕精神?元宵精神!……

    過了幾日的早晨, 金陵的街道還未完全蘇醒,街頭的熱湯鋪子才剛剛揭開鍋蓋,騰起絲絲縷縷的白氣。

    陳馥野已經習慣了早起去店里, 習慣了給她這目前最小的店面開門, 但她仍然沒習慣吃早餐。

    今日走到店門口, 陳馥野:“……”

    只見,金棕發的商人披著斗篷,鼻頭通紅, 眼中透著一股虔誠又緊迫的光芒, 來回搓著手在風中踱步。

    是亞歷山大。

    一看到陳馥野,亞歷山大立刻沖了上來, 雙手合十:“親愛的小姐,又出大事了!”

    陳馥野實在是習慣了,毫無波動道:“哦,什么大事?”

    “顯圣夢!”亞歷山大激動道,“是顯圣夢!昨夜,我又夢到了我的主,他對我說——‘亞歷山大, 你必須找回你的圣誕精神’!”

    陳馥野一尋思, 心想,這不和上一次的顯圣夢說的是一回事嗎?再說了,圣誕節都過去好多天了吧,怎么他的主還在說圣誕精神這回事?

    “但是這回,我追上了我的主,詢問他‘親愛的主啊!我的圣誕精神已經丟失了,那么我該如何找回圣誕精神呢?請您給予我指引——’,然后我的主就回答我了。”

    陳馥野:“???”

    “真回答了?”她訝異道, “你的主這么好啊,連顯圣夢都給的這么具體。”

    “是啊。”亞歷山大神采奕奕點頭道,“他對我說,‘亞歷山大,你需要去創造一款適合闔家團聚的飲品,它必須像圣誕一樣,溫暖、甜美、令人安心,并且——不含酒精!’。”

    說到這里,亞歷山大雙手按住胸口,陶醉道:“只有當我尋找到了這種飲品,我才能真正找回我丟失的圣誕精神。”

    “……”

    陳馥野:“你確定你的主不是想讓你戒酒嗎?”

    亞歷山大連忙擺手:“不不不!這可不是簡單的戒酒,而是關乎靈魂的洗禮啊!”

    行吧。陳馥野想。

    不過說到這里,陳馥野倒是明白他這一大早就找上門的意圖了。

    畢竟,亞歷山大并不是因為找上她,才做了這種夢,這因果關系就顛倒了。

    而是因為亞歷山大做了這種夢,才專門找上了她。因為她是一介奶茶店主,專門做這種風靡金陵的奇怪小甜飲。

    “所以你找我,是想讓我幫你創造這樣的一杯‘圣誕精神’?”陳馥野問。

    “正是。”亞歷山大說,“親愛的小姐,在我看來,這件事非你莫屬!如果你能幫我做出這款飲品,我愿意獻上我們商隊從意大利帶來的珍寶!——哦當然了,都是我們教義相關的,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事已至此,陳馥野倒是不太在意回報不回報的,畢竟她很有錢。亞歷山大說的什么珍寶,可能確實也值錢,但是對自己來說同樣不是很有吸引力,最多看個新鮮。

    “好吧,成交。”陳馥野說。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當做新品了。

    可是,一杯“圣誕精神”究竟該怎么做呢?

    看著秦淮水街逐漸日上三竿,人來人往,陳馥野趴在柜臺上,盯著店里有條不紊的流水線,陷入了沉思。

    “溫暖、甜美、令人安心”,意味著口感必須醇厚。而且現在的金陵,寒意尚未過去,明朝的小冰河期越來越明顯,即使時節上已經到春天,可氣溫卻并沒有回升,所以這杯“圣誕精神”也需要帶有香噴噴的溫暖節日氛圍,才能受人喜愛。

    首先,基底要濃郁。

    冬天喝茶,溫度是第一要素,太過素凈的清茶底顯然不符合需求。陳馥野考慮了一圈,最終決定用牛奶和奶酪作為基礎,這樣就可以做出絲滑濃厚的口感。

    其次,香氣要突出,最好一聞就能讓人體會到節慶感。在歐洲的節日飲品里,往往會使用肉桂、丁香、豆蔻這些香料,它們有一種溫暖而神秘的異國氣息,顯然非常適合圣誕節,更適合冬天。

    最后,甜度要柔和不能膩。冬天缺不了熱可可,陳馥野決定把這杯飲品變成“帶有異香”的牛奶熱可可。糖的選擇上,白糖雖好,但蜂蜜更適合節慶,即健康有帶著淡淡的花香,簡

    直是冬季佳品。

    確定了方向之后,陳馥野準備好了原材料,開始實驗。

    ——說實話,好久沒有這么回歸初心了!

    桌面上,牛奶在小火上慢慢加熱,濃厚的奶香彌漫開來。小火慢煮,讓牛奶逐漸升溫,不會沸騰,沒有破壞蛋白質,口感就會格外絲滑。

    接著,陳馥野捏起一小塊奶酪,輕輕放進鍋子里,用勺子緩緩攪拌,讓它在溫熱的牛奶中融化。這是一種陳年奶酪,帶著濃郁的奶香,微微有點咸味,和牛奶融合后能讓整體口感變得更加厚重。

    至于肉桂、丁香和豆蔻都是陳馥野之前從亞歷山大的商隊那里買奶酪時順帶買的香料,其實買回來一直都沒怎么用過,正好這回能派上用場。買的是肉桂棒而并非肉桂粉,因為粉末容易讓口感變得粗糙。如果用肉桂棒敲裂直接燉煮,香氣會與牛奶融合得天衣無縫。然后是把青豆蔻和丁香輕輕拍碎幾粒,同樣丟進牛奶燉煮。最后把這些渣子撈出來,一碗帶有異香的醇厚奶酪牛奶就煮好了。

    可可粉也是亞歷山大那兒買的。陳馥野這么一想——嗯?怎么感覺這是亞歷山大哄騙她多用他們商隊香料的幌子啊?

    管不了那么多了,陳馥野用溫牛奶跳開了可可粉,攪拌成濃稠液體,避免直接撒入鍋中產生結塊。然后將調好的可可液緩緩倒入鍋里,持續攪拌,使其完全融入奶茶基底。

    此刻,整個鍋里的奶茶已經呈現出一種深乳白色,又帶著絲滑的可可色澤,奶香、香料香氣與可可的醇苦交織在一起,令人忍不住多深吸幾口氣。

    接著,取一小勺溫熱蜂蜜,用勺子在熱可可奶里緩緩攪動,讓蜂蜜自然溶解。這樣做可以讓蜂蜜的花香充分釋放,又不會因為溫度過高而失去風味。甜度整體控制在微甜,但不過分濃稠,讓人能一口接一口喝下去。

    最后的最后,陳馥野取了一片薄薄的橙皮,輕輕刮出一點橙皮屑,灑在奶茶表面,為這款冬日飲品增添一絲清新的果香。

    顏色是溫潤的奶茶色,帶著絲絲縷縷的可可光澤。香氣是奶香、肉桂、丁香、豆蔻和可可的交融,層次豐富,溫暖又醇厚。入口第一感覺是絲滑,然后是肉桂的溫暖辛香,緊接著是蜂蜜的甘甜,最后可可的微苦回甘在舌尖蔓延。

    陳馥野忍不住抿了一口,又抿一口,并且又分裝進陶瓷小杯里拿給其他店員嘗試,大家紛紛贊不絕口。

    即使是在各種飲品都有的奶茶店里,這款飲品的味道也十分獨特。

    至此,一杯真正的“圣誕精神”就此誕生。

    第二天,陳馥野想把這個消息告訴亞歷山大,便去了他們商隊的店鋪找他,誰知這兩天他們鋪子都關門,也不知道是在金陵有什么活動。

    沒辦法了,要不先當作是新品推出來,看看大眾反響怎么樣吧。

    由于不太確定適不適合大規模推出,所以現在只要出新品,都是會先在秦淮水街這兩家原始店鋪售賣,然后再根據反響往金陵及周邊的其他加盟店推出,然后才會在其他州府也上市。所以金陵的奶茶如來作為盟主店,還是很有其優越性,甚至別的州府的奶茶愛好者來到金陵,也都會先來查看盟主店有沒有別的州府還沒有上新的新品。

    陳馥野思考著新品廣告牌要怎么寫。

    如果名字叫做“圣誕精神”,似乎有點招搖。想到那天小捕頭的反應,陳馥野還是決定改個名字為好。至于改成什么名字呢……要不就本土化一下,用上一個大節日為名,叫“元宵精神”算了,反正都是合家歡的好節日,有什么區別。

    也不知道亞歷山大看到了會不會猛掐人中。也不知道他的主會不會有意見。

    試營業當天,店門口便排了一條長隊。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可可與肉桂香氣,顯得格外溫暖。

    看起來好像反響還不錯啊!

    陳馥野站在柜臺前,突然看見除了自家店面門口,秦淮水街的石橋那兒,似乎也有什么騷動。不過說實話,像秦淮水街這種商業街,騷動是無處不在的,譬如對面那家早餐店但凡賣個新鮮出爐的大肉包子門口都得排隊搶。

    陳馥野就沒在意了,專心低頭看賬本。

    “誒喲,你家今天這陣仗可大呢。”林娘子靠在她家窗口邊看雜志邊道,“差點都蓋過那頭的陣仗了。”

    聽她這么說,陳馥野還是問了一嘴:“那邊是什么動靜啊?”

    “據說是順天府那邊來的洋人,走水路南下,要去江南各地游歷,帶了可多仆從隨行呢……雖說近年這洋人也見怪不怪了,不過有這么大陣仗的,上回還是一兩年前吧。”林娘子隨口說道。她倒是只在乎會在她家鋪子下大訂單的洋人。

    陳馥野想了想也是,沒太在意。這年頭西洋商隊太多了,金陵城內的人怕是也見慣這樣的事情了。

    過了半晌,快到下午。長隊終于少了些人。陳馥野放下賬本,準備去橋那邊找出門的周怡吃飯去了。

    然而,一個聲音響起。

    “打擾了,小姐。”

    陳馥野抬頭。

    只見,一個身穿黑色長袍,面容深邃的男子站在柜臺前。

    他看起來四十歲上下,鬢角微微泛白,但眼神依舊銳利,帶著學者特有的沉靜與睿智。他的五官深邃,鼻梁高挺,唇上蓄著短須,衣著雖是中式長袍,但領口處仍帶著幾分西方神職人員的剪裁風格,顯得既不違和,又帶著些獨特的風采。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隨身攜帶的一本厚厚的冊子,封面上用拉丁文書寫著密密麻麻的字跡,似乎是他在旅途中不斷記錄的見聞。

    他用帶著些許口音的官話緩緩說道,語調沉穩而禮貌:“這店里的香氣,是否便是‘元宵精神’所散發出來的呢?”

    陳馥野:“……”

    陳馥野:“…………”

    陳馥野:“………………”

    臥槽!

    她瞪大了雙眼,下巴驚得掉下來。

    這誰啊!?

    她的腦中有著一個非常明確的答案,并且這個答案在不斷靠近她以往所有的了解,包括她看過的那些畫像、資料、視頻。

    這是……

    利瑪竇吧?!!!

    三年了!三年了啊!

    陳馥野完全沒空回答利瑪竇,眼淚在眼角打轉。

    她雖然一直比較敬佩利瑪竇,但是也沒有喜愛到這種跟見明星似的恨不得立刻握手簽名合影三件套的程度。

    陳馥野只是想,三年了,她終于見到一個真名人了。

    第168章 第百圓八回 世界總是需要大明白人。

    話不多說, 陳馥野連忙端出一杯“元宵精神”來。

    ……說實話,在利瑪竇面前她有點心虛,因為陳馥野懷疑, 利瑪竇應該對這種氣味會比較熟悉吧。

    利瑪竇舉起杯子, 微微晃了晃, 杯中奶茶的表面浮動起淡淡的漣漪。

    他低頭輕嗅,隨后輕輕抿了一口,眼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之意。

    陳馥野的心吊到了嗓子眼。

    “這杯‘和合之酪’, 確實是一種不可多得的佳飲。”他說道, 緩緩放下杯子,指尖輕點杯沿, 如在仔細品評一幅畫卷。

    陳馥野沒太明白:“和合之酪?”

    “乳酪的醇厚包裹舌尖,蜂蜜的甘甜徐徐鋪展,最后一點微妙的辛香,仿佛是來自大洋彼岸的問候,令人回味無窮。”利瑪竇沒有急著回答,而是繼續評價道,“不愧是奶茶如來, 自從我來到江南之后, 在市井言語間早有聽聞。今日一嘗,果然不同凡響。”

    陳馥野:“哇,我們奶茶店第一次遇到您這樣有文化的顧客,真的。”

    利瑪竇笑了笑,神色認真:“貴店的調飲之術,已臻化境。最難得的,并非此物可口,而是它的理念——”

    “你并未簡單模仿西洋飲品, 而是結合東方之法,自成一家。這正是我心中最珍貴的‘交融之道’,即所謂‘和合’。”

    果然,利瑪竇嘗了出來。

    陳馥野雖然心虛,但好歹還是被夸了,并且評價非常高呢!

    說著,利瑪竇微微抬眸,語氣沉穩,閑聊般說著:“若此飲品能遠渡重洋,流傳海外,或許將成為連接東西方的美味橋梁。姑娘,你可曾想過,把你們的飲品送往更遠的國度?”

    陳馥野微微一怔。

    這念頭,她從未深思過。

    不是……其實她深思過,但那要追溯那份策劃案還沒有誕生之前,她晚上和金蕓心、江靈還有周怡在群組里面瘋狂扣字幻想“假如我們的奶茶店如何如何了”的時期。那個時候她確實想過,她的奶茶店不僅要火,還要火遍全國,火遍全球,最重要的是,她們這可是“沉浸式實景奶茶店”,如果真的可以做成,那就遠遠不只是奶茶店了,這更像是一個借奶茶來夢回金陵市井街巷的完美借口!

    想到這里,陳馥野一皺眉:哦,怪不得她們的策劃案在學生問卷調查那里評價很高,是因為聽起來確實很好玩。

    但是從商業價值上來說,確實沒什么盈利的希望,大概率是要虧錢。屬于那種標準的幻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的創業計劃。

    可是現在,她根本不需要什么實景什么沉浸式,也不需要讓一幫人穿布衣搞cosplay。

    這里就是大明,就是金陵啊!

    奶茶

    如來真的能漂洋過海嗎?

    “謝謝您的夸獎……”陳馥野愣了一下,“可是,我還沒有想過這個。”

    她撒了謊。

    利瑪竇笑了笑,用優雅的姿勢掏錢包付給了她錢。

    “坐上前來明國的船之前,我也沒有想過我會到來這片遙遠的土地。”利瑪竇說,“人們無法預知未來,所以一切前路,都只是未定的可能性,正如你的店名——起得非常好。”

    陳馥野:“?”

    “奶茶如來……那么奶茶究竟是來了,還是沒來呢?奶茶既可能來了,也可能沒來,又有可能正在來的路上。在奶茶出現之前,沒有人會知道奶茶要去哪兒,人們又知道奶茶一定會去哪兒,所以便喚做奶茶如來。”利瑪竇品味道,“實在是妙。”

    陳馥野:“!!!”

    哇,原來真有人懂她的店名的深意啊,太感動了!

    不過,似乎利瑪竇前面所詢問的漂洋過海那句話,確實只是一句閑談。陳馥野又表達了幾句欣喜之情后,利瑪竇便帶著隨從們離開了,并且離開時還每人都端上了一杯“元宵精神”。

    ……

    這兩天回小河灣,陳馥野發現房守仁確實是老實了。祝婆婆依舊看他不順眼,但是也還是讓他回來住了。每天對他的精神攻擊是少不了的,但雙方似乎都習慣了,在外人看來,尤其是在陳馥野看來,她懷疑這只是老兩口保持感情的手段。

    房守仁每天不是整理在外游歷的手稿,就是埋頭奮筆疾書。陳馥野問過他關于新書的消息,結果他反而神秘兮兮的,不到定稿堅決不透露一丁點信息。

    徽州府那邊,奶茶如來又迎來了五家加盟,并且鳳陽府和南昌府也有人前來了解加盟的情況。看到同為江西的南昌府來人,陳馥野內心五味雜陳,心想再這樣開下去,豈不是要開到她江州陳府的門口了?

    這天黃昏,天色沉沉的,空氣中飄著水汽,仿佛春天的雨隨時都會落下,倒是暖和了一些。

    這都四月份了,小冰河的大明才剛到春天啊。

    陳馥野坐在店里翻著賬本,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她抬頭定睛一看,頓時皺起了眉頭——

    嗯??

    如果是平常,周怡啊,金蕓心啊,江靈啊,哪怕是五軍都督府偶爾蟄伏出洞的褚淮舟啊,甚至那胖子小捕頭來上門找茬也都正常!

    可是為啥是戴軒?

    今日周怡也在店里,據她說是學累了出門透透氣。陳馥野本來想質疑“別人出門透氣都是去逛街或者去接觸大自然的,你出門透氣為啥是從家里看書變成跑到店里看書”,但是想了想這是周怡啊,陳馥野就沒再質疑了。

    很顯然,看到來人是戴軒,周怡也愣了一下。

    然后她幽幽問道:“……這人為什么看起來這么眼熟啊?”

    陳馥野:“……”

    用簡單幾個短句,比如“學生會那個”、“褚淮舟舍友”、“害得我們策劃案展示時間減半的死胖子、“我們不是上回才吃的他的升官宴嗎!?”點醒了回憶后,周怡平淡地哦了一聲:

    “哦,原來穿越的人里還有他啊,我完全忘記了,我還以為他是本地人呢,我就說我們什么時候認識這么大官的。”

    陳馥野:“雖然我也不是常常能想起來有這個人……但是他確實還在這里,而且他確實也是穿越來的,雖然關于這一點我同樣也不是常常能想起來。”

    還好戴軒沒聽見。

    他穿著便服,隨手拂了拂肩上的雪漬,非常沉穩地站在門口打招呼:“小陳組長,學姐!今天都在啊!”

    陳馥野沒什么跟他打交道的經驗,準確的說他這個人陳馥野根本就不熟,只知道是一起穿越來的,是褚淮舟的舍友,是個開朗友善的胖子,并且自從他穿越了之后跟綁了什么仕途系統似的一路升官外,別的一概不知。

    周怡機械化地打招呼:“你好。”

    陳馥野:“戴同知,這是怎么了?”

    上回吃的升官宴,正是他升任錦衣衛都指揮同知。

    錦衣衛都指揮同知啊!再往上一級就是錦衣衛指揮使了!明明他起點和褚淮舟一樣,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太好了太好了。”看到陳馥野和周怡,戴軒喜不自勝,“幸好是您兩位在啊,我這趟就算來著了。”

    陳馥野:“這是什么意思?”

    戴軒:“您兩位,是我覺得最明白的人,大明白人啊。”

    雖然聽起來有點像在諷刺人,但是感覺他應該不會這樣。

    陳馥野頓了一下:“到底是怎么了,你百忙之中還親自上門?”

    戴軒看起來十分激動,選擇開門見山:“聽說了嗎?人利瑪竇的船隊最近正在順天府和應天府尋找可以和意大利國相互交換交流的美食項目,而我則順水推舟,已經把‘奶茶如來’的名字報了上去。像咱們這么有競爭力的項目啊,估計大概率就是咱們了!”

    陳馥野一愣:“???”

    戴軒點頭,一臉理所當然地說:“不然呢?機會難得,能借著這個機會讓奶茶如來的名聲傳到海外,甚至將來得以進京發展,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事。”

    “意大利……”陳馥野喃喃重復了一遍,心跳莫名加快了一瞬。

    可是他越這樣,陳馥野越感覺不對勁。

    不對。

    這人穿越得太沉浸了,簡直就跟當初周怡天天窩在縣衙里考公一樣。

    按理說,他們是一幫來自于21世紀的青年,即使穿越到這里,各自發展了不同的故事,但本

    質上應該沒有人想永遠待在這里,稀里糊涂的在這個本來不屬于自己的世界待到死吧?更別提又冒著極大的風險跑去未知的地方,簡直大大提升死亡率啊。

    “那個。”于是陳馥野打斷了他,“戴同知,你的好消息真的就是這個嗎?”

    聞言,戴軒神秘地擺了擺手,顯然話中有話。

    “非也非也。”他說道,“這只是這個好消息最表層的樣子,也是我為什么需要您兩位大明白人——這涉及到我們的未來。”

    周怡放下了書和筆,也抬頭看向他,傾聽起來。

    氛圍一下子就奇幻起來了。

    陳馥野心中隱隱覺知。

    “你們想,如果抓住了這個機會,你們就可以去意大利了啊。”戴軒說,“可是既然我們處在一個穿越后的世界,而并非原來的真實世界,那么這個世界同樣也是真實的嗎?會不會像大世界游戲一樣,存在一個固定的地圖邊界?”

    陳馥野一下子睜大眼睛。

    “你是說讓我們借著這次去意大利的機會,探明這個世界究竟存不存在邊界,進而證明這個世界的真實性?”

    戴軒一拍手:“看看,我就說小陳組長是大明白人吧!”

    周怡禁不住皺起眉頭:“可是,如果我們能夠成功到達意大利,也無法證明這個世界就是真實的,就像拿你所說的游戲打比方,也許游戲地圖真的有整個世界那么大,那這個探險就沒有任何意義。”

    戴軒點點頭:“是啊學姐,所以我覺得這是一場賭局。”

    “如果我們成功沖破了現有的地圖邊界,到達意大利,那么這個世界是真是假仍然可以存疑,因為‘成功’對我們來說,并不是一個理想的狀態。”

    “相反,我們需要的其實是失敗。”

    “如果我們發現,我們無法沖破地圖邊界,那會有什么后果?”

    陳馥野捏緊了杯子:“主動破壞這里的游戲規則,觸發了bug,我們可能會被……送回去。”

    送回去!

    如果被送回金陵,送回這里的原點,那就可以當作無事發生,接著穿越生活,安居樂業算了。

    可是,如果被送回的地方,不是這里呢?

    如果……

    真的被送回那個闊別三年的21世紀了呢?

    第169章 第百圓九回 其實我真的很想回去。

    戴軒擺擺手, 推讓道:“那就這么說定了啊?”

    陳馥野腦子一抽。點頭。

    她竟然點頭了???!

    陳馥野覺得她總是腦子一抽干很多事情,以至于陳馥野懷疑所謂的“腦子一抽”也只是她思考過程中的必要環節。比如她當初被江水沖到金陵時,正常人應該會繼續跑路, 但是她就是會腦子一抽, 被“擺地攤”這個念頭誘惑著留下來。當“腦子一抽”變成持續性的意外時, 說明這其實根本不是意外,這是本性。

    呵呵,她就是這樣一個腦子一抽的女子。

    周怡沉默了好半天, 終于開口:“等等, 所以我們這是真的決定懷著這種目的去意大利嗎?是說真的嗎?不是像以前一樣你們經常說很多根本沒可能的話那樣嗎?”

    陳馥野:“謝謝你把我的內心活動說出來哈學姐。”

    “這活動是應天府官方合作,很正式的好嗎。”戴軒說, “再說了,就算咱們沖破了地圖邊界,真的去了意大利,大不了那你們就在那兒待個半年兩年的就是了,多好啊,免費歐陸深度游呢。”

    陳馥野:“……”

    周怡:“……”

    “當然了,如果跑圖失敗, 被迫送回去, 肯定更好嘛……各位說是不是……”戴軒小聲補充道。

    街巷里,爐火的香氣彌漫,與溫熱的茶香交融在一起,透出一種溫暖的人間煙火氣息。

    一切都好像跟往常沒什么不同。

    可事實上,一切都變了。

    不亞于從古裝片跑到科幻片好吧!

    ——真的要去意大利嗎?

    戴軒走后,陳馥野一個人坐在奶茶鋪的后院,手指捏著一片茶葉,心不在焉地摩挲著葉脈。茶葉很干, 觸感清晰,仿佛能感受到其中每一道纖維。

    望著前院生意興隆的鋪子,心中莫名升起一種不真實感。

    說起來,她來金陵真的已經三年了,如果她沒穿越的話,大學都畢業了吧。

    而現在,她是一個即將跨越海洋,遠赴意大利的明朝人。

    怎么想怎么詭異啊。

    而且這不僅僅是一次單純的商業拓展之旅。這是一個賭局。

    一個關于她,還有她們到底能不能回去的賭局。

    從戴軒說出“如果我們無法沖破地圖邊界,那我們可能會被送回去”這句話之后,陳馥野就開始忍不住地思考——她真的想回去嗎?

    如果失敗的結果,真的是回到現實世界呢?

    她就會再也見不到這里的朋友,再也無法每天早起打開她的奶茶小鋪的店門,再也無法站在秦淮河邊,看著燈火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雖然說,秦淮河還會一直存在下去……

    但如果不試,就永遠不會知道答案。

    她想回去嗎?

    ……她也不知道。

    心臟輕微地跳動著,不安、期待、疑惑、留戀——各種情緒交雜在一起,仿佛在腦海中攪成一團亂麻。

    她不是第一次去想這個問題。

    但這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站在這個問題的分岔口上。

    去意大利,就是一次無法回頭的冒險。

    當然了,回頭倒是也可以回頭,只不過就像戴軒所說的,得過個半年兩年的吧……

    怎么說呢,有一種打游戲主線打得如火如荼,結果誤入副本地圖然后莫名其妙在副本把等級打滿了的荒謬感。

    陳馥野輕輕嘆了口氣,把茶葉放回去,拍了拍手站起身。

    如果真的要去意大利……

    她想先回一個地方。

    ……

    夜晚的碼頭,寒意更濃,江水緩緩流淌,波光在夜色下浮動。

    陳馥野披著斗篷,站在一艘小船的甲板上,目光凝視著前方,神色平靜,卻又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

    張小二興奮極了:“大小姐,您終于又肯啟用我當船夫了!”

    “嗯。”陳馥野現在實在懶得理他,輕輕點頭。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回去。明明江州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明明她已經足夠灑脫,不會再回頭了。可她還是想去看一眼,仿佛這樣就能給自己一個交代。

    大概是看出來了陳馥野的心緒,加之張小二這些年也確實成長了,很有眼力見的閉上了嘴。

    這一路吃吃睡睡,劃劃停停。大概過去了十天。

    船緩緩靠岸,陳馥野下了船。

    看吧,江州離金陵真的一點都不遠。

    江水并不急,船沿著江面緩緩前行,沿岸的風景與她記憶中的別無二致,甚至連那座古渡口旁的石碑,都還穩穩地立在那里,仿佛這里的時間從未改變。

    她站在船頭,看著遠方逐漸顯現的陳府屋檐。屋頂還是一樣的飛檐翹角,朱紅色的大門依舊威嚴,熟悉的景象撲面而來,一瞬間,心里干頭萬緒交織。

    陳馥野仰頭看著那依舊巍峨的屋檐,沉默了良久。

    這會兒,外面倒是沒有人。

    吩咐張小二留在船里,陳馥野走上臺階,手指緩緩抬起,停在門環前。

    這一趟,她想來告別。

    可是如果真的以這個理由告別,陳府里,可能沒有人會同意。

    她說不定還是會接受到劈頭蓋臉一頓痛罵,一頓指責。

    就連奶奶在也沒有用。

    她總是這樣,懷揣著滿心的熱忱和雀躍,裝滿了對于新世界的探索與愛意,想要一股腦兒的都說給爸爸媽媽聽,可是反饋給自己的,永遠都只是擔憂和責怪。

    她并沒有感覺自己被當成小孩子,她只是沒有感覺自己被當成一個真正的人。

    次數多了,陳馥野就覺得沒意思了,就不想說了。

    她不想讓自己的冒險因為別人的評價而變得一文不值,變得糟心無比。

    即使是自己的父母,即使相連著血脈,

    可是人終歸是獨立的個體。

    每個人所看到的世界是不同的。

    人永遠無法理解自己認知以外的東西。

    明明她有那么多話想說,有那么多經歷想要分享,她想告訴他們,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遼闊壯麗,是怎樣的千奇百怪,她想描述金陵的繁華,想講講市井街頭的奇聞逸事,想談談那杯奶茶如何從一個構想到如今即將登上遠洋船隊,航向更廣闊的天地。她也想告訴他們,她遇到了什么樣的朋友,見到了什么樣的風景,聽過怎樣的故事。

    可是她知道,這些話如果真的說出口,只會換來一句——“這些事情終究是小巧,繼承家業才是正事,莫要散了心思。”

    她的心火一點點熄滅了。

    他們覺得她只是在鬧脾氣,是在執拗地追逐那些“歪門邪道”的東西。他們的眼神里,永遠透著一種深深的擔憂和不解,仿佛她不是他們的孩子,而是一個隨時可能跑丟的麻煩。

    ——可是她真的不是這樣的人啊。

    江州仿佛是一座籠子,是一種枷鎖。

    她是陳友諒的后代,陳家人唯一的執念,便是讓家族的血脈重新燃起曾經的光輝。他從小就告訴她,陳家的人生來就是要背負復國的使命,他們的姓氏是榮耀,也是一副沉重的枷鎖。

    而她呢?

    她根本就不想造反,她甚至都不屬于這個時代。

    她有更想做的事情,有更想探索的世界。

    可是在家人眼里,她仍然只是那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是個不務正業、逃避責任、不肯回家履行家族使命的叛逆者。

    她一直以來的那些熱忱、那些冒險,在這一刻,都仿佛被剝奪了一切意義。

    她的努力,他們根本不會在意。

    甚至,她現在回來,只會被罵得更慘。

    他們會說:“你終于愿意回來了嗎?這次回來,應該是想清楚了吧?”

    如果她搖頭,說她不是為了留下,而是為了告別……

    她無法想象接下來的場面會有多么混亂。

    她的母親一定會哭,父親會勃然大怒,甚至可能會把她像之前那樣囚。禁起來,讓她徹底斷絕外界的一切聯系。

    如果她現在走進去,站在陳府門前,告訴他們:“我要去意大利了。”

    太離譜了。

    那么她聽到的會是什么?

    ——“你瘋了嗎?”

    ——“有你祖母慣著你,跑到金陵消遣兩年就算了,現在還想往那種地方跑??”

    ——“你到底想折騰到什么時候?”

    ——“是不是非得讓我們死了,你才滿意?!”

    這樣的對話,她經歷過太多次了,多到她已經不想再去證明自己。她累了,她不想再解釋,不想再爭論,不想再看到母親哭泣的樣子,不想再看到父親的怒容。奶奶再如何強大也已經老了,她更不想再讓奶奶因為她而多動一絲一毫心氣。

    為什么每次都要變成這樣的局面?

    如果她真的走進去了,她就會被那些話語裹挾住,她會猶豫,會痛苦,會覺得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她會開始懷疑自己的選擇,會忍不住去迎合他們的期待,最后她會妥協,會放棄,會像很多人一樣,在家族的期待里,活成一個她自己都不認識的人。

    她不能這樣。

    她走到了這里,站在了家門前,明明只需要再邁一步,就能回到那個熟悉的地方,回到那些等待著她的親人身邊。

    可是她站住了。

    她知道,如果她邁進這道門,她就會永遠留在這里,她的人生就會被這座屋檐鎖住,她再也不會有走出去的機會。

    明明她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初出茅廬、懵懵懂懂的女孩了,可是一旦回到這里,她就仍然會變回那個什么都說不通的小孩。

    她不是不愛他們。

    她只是,更愛她自己的人生。

    陳府門前,陳馥野緩緩放下了手。

    她轉頭,向那仍然停靠在碼頭的小船走去。

    夜色沉沉,江州的街道靜謐而幽深。陳馥野的腳步在青石板上落下,鞋底沾著些許雨后的潮濕泥水,每一步都像是印在她的心上,帶著某種說不出的沉重感。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再去看陳府的屋檐。

    天色已經全然暗下,只有幾盞零星的燈火在夜風中微微晃動,投下長長的光影,映照出街道兩旁斑駁的墻面。她知道,這條街她曾走過無數次,兒時總是在這里玩耍,跟在師娘身后,學著大人們的模樣比劃刀劍,也曾在冬日里偷偷跑到巷口的糖人攤前,看著糖漿在銅勺里拉出細絲,興高采烈地舔著甜膩的糖葫蘆。

    可是現在,這一切都已經變得陌生了。

    她回來了,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屬于這里了。

    她低下頭,輕輕呼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在空氣中散開,隨即被夜色吞沒。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衣角,心里有一種微妙的悵然若失。

    她的父母不會站在門口目送她離去,也不會追上來叫住她,更不會理解她究竟想要什么。他們的世界里,家族的使命高于一切,而她,終究只是那個走錯了路的女兒。

    可她不想再回頭了。

    她緩緩抬起頭,目光落在前方的街巷盡頭,那里有一盞昏黃的燈籠,在黑暗的江水中孤零零地亮著。

    風吹過發梢,帶來一絲陌生的海潮氣息,仿佛在呼喚她遠行。

    “小二。”陳馥野掀開簾子,“咱們回去吧。”

    第170章 第百進回 如果是假的最好是真的!……

    出發前的日子, 陳馥野幾乎沒有一刻清閑。

    這一趟前往意大利,萬一沒有成功她必須確保奶茶如來的運營能夠平穩運作,不會因為她的離開而陷入混亂。雖然她已經將所有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但她仍然不放心, 凡事一再確認, 確保萬無一失。

    當然了,這一切都建立在事情會按照最現實的那種情況來制定——

    也就是,她真的去了意大利, 并且大半年后才能回來。

    首先, 必須大聲提到的是,陳馥野作為奶茶如來的代表, 接受了《金陵女子圖鑒》的人物版面專訪。

    非常光榮,甚至還上了封面!

    然而,就記者的精神狀態來看,這期內容很可能不太樂觀。陳馥野盡力表現得非常像成功人士,非常專業,然后還帶著對商業行業的熱情和對大明美好未來的展望。但是那記者實在是太中二了,有一種震驚部小編的感覺, 導致陳馥野有點不敢看之后的成品。

    其次就是, 剩下的安排。

    各地分店的負責人也已經選定,她將核心老員工一一安排到位,確保各州府的加盟店都有人監管。她提前召集了所有店鋪的掌柜,在金陵進行了一次統一培訓,將所有經營細節、供應鏈管理、價格體系,都一一講明。她要求所有店鋪嚴格遵守統一售價,并設定了定期的財務報表制度,每月匯總一次, 由商隊帶去意大利的貿易點,讓她即使人在海外,也能隨時掌握店鋪的財務狀況。

    供應鏈的問題同樣不容小覷。為了保證各分店不會因為物資短缺而停滯,她提前聯系好了所有茶葉、乳制品、糖漿的供貨商,并且特別叮囑了幾家主要的商隊,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里必須穩定供貨,不能因為市面上行情波動,就隨意漲價或削減供應。她甚至拜托了戴軒,如果有必要的話,錦衣衛那邊可以暗中盯著,確保商路暢通。

    除此之外,她還決定在臨行前一天推出兩款新的奶茶,以保證店鋪能在她離開后,保持市場的熱度。“揚州玉露”,以新鮮茉莉花茶為基底,融合本地水牛乳,口感清新淡雅;“金陵桂釀”,選用金陵本地的桂花與蜂蜜熬煮糖漿,搭配陳年紅茶,帶著淡淡的酒香。她親自試驗了數次配方,確保這兩款新品能在未來的幾個月內,足夠吸引客人,讓大家對奶茶如來保持期待,而不是因她的離開而逐漸淡忘。

    所有的事情都已經安排妥當了。

    她最后一次站在“奶茶如來”門前,看著匾額在陽光下閃著溫潤的光澤,心頭生出些許不舍。但她知道,這是她必須要走的路。

    這一刻,店鋪里的人依舊忙碌,街上的客人依舊川流不息,仿佛她的離開并不會影響任何事。

    她笑了一下,收回目光,轉身離開。

    離開金陵的那天,天光明媚,萬里無云。

    離岸的瞬間,陳馥野站在甲板上,看著金陵的輪廓越來越遠,心里有種奇妙的感覺。她不是第一次坐船,但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遠航”。她不是去揚州,不是去杭州,不是去南昌,而是去一個連她自己都無法想象的地方——意大利。

    21世紀的意大利就算了……

    這可是明朝萬歷年紀的意大利啊!

    這趟旅程將橫跨海洋,抵達她從未踏足的世界。

    ……

    第一天,她興奮得不得了。

    當然了,總有人比自己更興奮。

    “海風好咸啊!”金蕓心站在甲板上,迎著風大喊。

    陳馥野看了她一眼:“怎么樣,最終還是咱倆去,開心嗎?”

    金蕓心一下子摟住她:“嗚嗚嗚花花,這簡直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刻!謝謝你在陪同人員的競選中毫不猶豫地選

    擇了我!”

    “而且,我們只有兩條路——一我們成功到達意大利,從此成為大明商業版圖上的傳奇;二,我們觸碰地圖邊界被傳送回去,繼續過原來的生活……哇,竟然一時間不知道哪種才是好結局。”

    陳馥野:“你忘記還有第三種可能了。”

    金蕓心:“我覺得那個還是不太可能吧……”

    船員們忙著調**帆,其他幾個隨行的使者正在討論航線,而她們則被安排在一間干凈的船艙里,算是貴賓待遇了。

    她們的船是一艘裝備齊全的大帆船,船身寬大,甲板上有高高的桅桿,迎風飄揚的旗幟顯示著它的身份——這是一艘屬于西方人的船。

    登船的時候,陳馥野特意研究了一下船上的布局:前甲板是船員們的活動區域,后甲板上有一個小型的艙室,專門給使者們休息,船艙里堆滿了各種物資,包括食物、淡水和各種交易的貨物。

    前兩天,陳馥野倒還好,金蕓心暈得要死,連著吐了好幾次,躺在床上跟快死了一樣。

    第三天,她終于適應了船上的晃動,甚至還能跑到甲板上吹吹風,看看遠方的海平線。

    眼前是無盡的蔚藍,天空和海水融為一體,偶爾有海鷗掠過浪花,帶起一陣潔白的漣漪。

    見遲遲沒有任何她們會被傳送回金陵,甚至傳送回現代的消息,陳馥野開始覺得,可能這個世界也沒那么神奇。

    壞了,這下真要去意大利了。

    她甚至已經開始在腦子里規劃——等到了威尼斯,她要去看貢多拉,要去逛集市,要去研究那里的飲食文化,然后……

    出發的第十天,夜幕低垂,天空沉沉的,仿佛要壓到海面上。

    晚餐的時候,甲板上的燈火被風吹得晃晃悠悠,船員們低聲交談,神情比往日更為嚴肅。

    雖然聽不太懂,但根據使者的漢話翻譯,大體上的意思是——

    “今天的風不對勁。”

    “北風突然變強了,氣壓也下降了。”

    “海面顏色變了,云也越來越厚……你們不覺得這像是風暴來臨的前兆嗎?”

    陳馥野聽著他們的對話,心里泛起一絲不安。

    她站在甲板上,抬頭望向夜空。

    云層厚重,星辰被遮蔽,海風吹得衣襟不停翻。如果舔一下嘴唇,能嘗到海風里的濕冷和咸腥。

    突然,船員的喊聲打斷思緒——

    “風速加快了!浪頭變大了!”

    隨著海風變得更加狂暴,原本平靜的海面開始翻涌,黑暗的波濤如野獸般涌來,船體在浪間劇烈晃動。

    甲板上,幾名經驗豐富的船員立刻行動起來,調**帆,加固繩索,盡量穩定船身。

    “所有人,立刻進入風暴準備!”船長的聲音沉穩而有力,響徹整個甲板。

    ——風暴,真的來了。

    陳馥野的心開始狂跳,她下意識地攥緊了身旁的木欄桿。而金蕓心干脆已經雙手合十拜上了。

    第一道巨浪襲來,船體猛然傾斜!

    臥槽?!有沒有搞錯,來真的啊!??!

    陳馥野這才意識到,其實三種可能性少了,她還忽略了最后一種可能性——

    海難。

    如果直接死在這兒了到底怎么算啊?!還能回去嗎?死了就死了嗎??

    “啊——!”有船員被摔倒,甲板上的木桶滾落,撞擊在船舷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海風狂嘯,雨點猛地砸了下來,像無數冰冷的刀刃,拍打在每個人的臉上。

    “快!快收帆!”

    “別讓船桅斷了!”

    大雨傾盆而下,黑暗吞沒了視野,整艘船在浪濤之間起伏,像一片隨時會被吞噬的孤舟。

    “進船艙!”陳馥野大聲喊道,拉住金蕓心的手臂,“快進去,不然會被風浪卷走的!”

    最后一眼,陳馥野看見驚濤駭浪般的景象。

    她從未見過如此可怖的海面,巨大的浪濤在黑暗中翻騰,如同一張張張開的怪物之口,試圖吞噬一切。

    雷電撕裂長空,照亮了那駭人的景象——

    大海變得狂怒,海浪像是某種活物,在風暴的催促下翻滾、咆哮,試圖將一切吞噬進無盡的深淵。

    船劇烈搖晃,木板發出吱呀的抗議聲。風在耳邊狂嘯,仿佛有無數的鬼魂在咆哮。

    雨水模糊了視線,雷聲震耳欲聾,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狂風、暴雨和無盡的黑暗。

    “別愣著了!快進去!”船員大聲喊她們。

    陳馥野終于回過神,跟著金蕓心沖向船艙,可是剛跑到艙口,一陣突如其來的巨浪猛地撲來,直接把她們拍倒在甲板上!

    “咳——”冰冷的海水灌進嘴里,她猛地咳嗽,拼命想要站起來,可是整個甲板都在瘋狂晃動,每邁出一步都像是在狂風暴雨中與大海搏斗。

    “快抓住東西!”

    陳馥野猛地抓住了船艙的門框,回頭去拉金蕓心。

    “你人呢!?”

    “我……”金蕓心的話還沒說完,另一道更狂暴的巨浪席卷而來,整個世界都仿佛被黑暗吞沒。

    海浪像是一堵墻,毫不留情地砸在身上!

    她只感覺整個人騰空而起,耳邊只剩下風聲、浪聲和人們的驚叫。

    她的身體狠狠撞在甲板上,整個人幾乎被沖向船舷,她的指尖拼命抓住一根繩索,手掌被生生磨破,血混著雨水滴落。

    海水幾乎將她吞沒,她感覺自己快要被卷入黑暗的深海。

    ——已經太遲了。

    她的手指松開了。

    身體被巨浪吞噬,沉入無盡的黑暗。

    ……

    冰冷的海水灌入鼻腔,耳邊是無盡的水聲,她努力睜開眼睛,卻只能看到模糊的光影在翻騰。

    水涌進耳朵,填滿鼻腔,像是有人用手死死摁住她的頭,把她按進一片無垠的黑暗之中。

    她不知道自己沉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上浮,還是繼續往深處墜落。海水翻滾著,狂暴得像是要把她徹底撕碎,可她根本分不清方向,眼前只有無盡的黑暗和泡沫翻騰的白光。她拼命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哪怕只是一點點光亮,可周圍一片虛無,連她自己的身體都仿佛變得模糊不清。

    她拼命掙扎,想要抓住什么,可是什么都抓不到。身體被海流帶著往下沉,沉入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然后,一道光出現了。

    那道光,如同某種熟悉的東西,帶著某種無法言說的吸引力。意識漸漸模糊,身邊的一切都開始變得扭曲,仿佛連海水都在顫抖。

    她想起了三年前的那個夜晚。

    她也是這樣,被水流裹挾著,被時間甩進了另一個世界。

    所以……這次也是嗎?

    必須得是吧!

    不是的話就真的要死了啊!?

    最后一片思緒飄散,陳馥野的意識徹底被吞沒,眼前的一切化作一片黑暗。

    ……

    ……

    ……

    ——然后,她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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