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 141 章 五年不見
永安三十一年, 春,驚蟄剛過。
一陣暴雨后,檐下雨水滴滴答答砸在一叢木槿花枝上, 姜令檀洗過手用棉布巾擦凈,起身從古架拿了脈枕放在身前的小桌上。
她朝婦人微笑安慰:“不用緊張,來青云藥廬問診的皆是女客。”
“我家老師前些日出門問診去了, 我一人獨守藥廬, 人一多就耽誤得久些。”
婦人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人, 她笑得更為靦腆了:“這方圓幾十里誰不說善娘子和蕪菁娘子都是難得的好人,幾位娘子心善, 有了你們我們這些婦人瞧病可算是方便不少。”
姜令檀笑了笑沒有說話, 又讓婦人張嘴看了舌苔, 她笑著拿筆墨寫下方子:“不是什么大的病癥,拿山楂取肉……水煮,飲其汁水。”
婦人連聲點頭應好,她從袖中掏出一把銅板遞上前:“善娘子, 這是診金,您收下。”
姜令檀只從她手里拿走十個銅板:“山楂到處都有,你按著我寫的方子自己尋藥便可。”
婦人連忙擺手:“善娘子這可使不得。”
姜令檀笑得安靜:“莫要客氣,藥廬的規矩老師一開始就定下的。”
婦人連連道謝后才離開。
姜令檀重新洗了手,見屋后桑葚生得好,就拿了凳子和籃筐踮著腳尖去夠,不多時她就采摘了小半籃子。
打了井水,桑葚一個個細致洗過, 隨手掛在一截枯木枝上瀝水。
“阿娘。”
“吹笙姨姨今日給阿娘帶了肉包子,還有三舅舅今早給燉的魚湯。”
姜令檀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笑著蹲下抱了抱向她沖來的小男孩:“今日團團可有乖乖聽話?”
看著有四五歲大的小孩, 伸手摟住姜令檀的脖子咯咯咯笑個不停:“團團今日有乖的,吃了一整個大包子,也有乖乖吃青菜。”
姜令檀捏了捏他肉鼓鼓的臉頰:“蕪菁奶奶最近出門去了,阿娘要守著藥廬,你跟著吹笙姨姨一定要乖乖聽話,現在姨姨肚子里有小寶寶了,團團一定要小心些。”
叫作團團的男孩用力點頭,一雙大眼睛眨呀眨的:“團團每日都會乖乖聽話的。”
姜令檀見吹笙挺著一個大肚子,牽過她的手扶她在一旁坐下:“你如今肚子大了,不必日日給我送飯,藥廬吃喝都有。”
吹笙羞澀一笑:“吉喜外出采藥,蕪菁姑姑也不在,常媽媽和冬夏有時要幫你曬藥,瑣事也多,我就算嫁了人也閑不住的。”
“若是沒有姑娘,我也不可能有現在的好日子。”
吹笙想到過去那些事,悄悄紅了眼眶:“姜三郎對我好,公公婆婆也待我如親女兒,能有這一切都是托了姑娘的福氣。”
姜令檀知道孕婦多愁善感,她笑著拍了拍吹笙的手:“以前的事,我們不想了,要往前看。”
吹笙擦了擦眼睛,伸手摸了摸團團的腦袋,對上他好奇的眼睛,輕聲解釋:“姨姨沒哭,只是眼睛進了沙子。”
團團還太小,并不太懂大人的心事,他乖乖坐在一個矮矮的椅子上,肉乎乎的手里捧著一個瓷碗,碗里裝著桑葚。
以前的事他已經快要記不清了,只知道他被人帶回了藥廬,從最開始的擔驚受怕,到慢慢發現這里的每一個就像他小時候夢里會夢到的菩薩。
他有了娘親,有了好多的姨姨,還有姜爺爺,姜奶奶以及三個舅舅,他覺得自己再也不用挨餓受凍,所以很快樂,也很幸福。
吹笙從袖中拿出帕子給團團擦了嘴角沾著的桑葚汁水,她見姜令檀吃好,正要幫著一起收拾,被姜令檀拒了:“幾只碗而已,哪有要你一個孕婦幫我干活。”
“往日我同老師出門采藥,風里來雨里去的,不也好好的嗎。”
吹笙不敢反駁她,只能站在一旁拿一條干燥的巾子,姜令檀洗好碗,她幫忙擦干水。
“姑娘有些日不進城了吧?”吹笙問。
姜令檀洗碗的動作一頓,她看向吹笙欲言又止的表情:“發生了什么事?”
吹笙不敢看姜令檀的眼睛,一雙手緊緊扯著帕子:“姑娘,二十日前,陛下駕崩了。”
“哐當”姜令檀手里的碗沒抓穩砸進水池里,下巴沾了水珠,她沒有感覺,只是呆愣站著。
吹笙臉上變了變:“姑娘?”
姜令檀深吸一口氣,朝吹笙搖頭:“我沒事的,只是有些震驚而已。”
吹笙怪自己多嘴,但這是國喪,她家姑娘早晚會知道的。
她沒說的是,太子登基后的第三日就遣散了宮里的宮妃們,愿意走的就回了各自原先的地方,不愿走還要哭哭啼啼的,新帝一道口諭,直接全部安排去給先帝守靈。
宮里人少了,伺候的宮婢內侍自然也消減了一大部分,還有各種用度開支。
雍州離得遠,吹笙也是今日在家中聽婆母說了,她才知道這些事情的,本是想瞞著不說,但是一想到姜令檀這藥爐整日人來人往,而且全都是一些婦人,婦人之間除了首飾衣裳,最愛談論的自然還有各處的八卦消息。
所以百般糾結后,她還是說了。
姜令檀擦干手,拍了拍團團的腦袋:“阿娘晌午過后要替蕪菁奶奶去軍營看診,你和吹笙姨姨一起回姜奶奶家好不好?”
團團乖巧點頭:“阿娘盡管忙,孩兒自己會乖的。”
*
“快快快,快起來。”
“善娘子來了。”雍州大營內,也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才操練完,累得一個個躺在沙地上喘氣的士兵們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有人著急去井里打水洗漱,也有人趕忙低頭整理衣裳。
姜令檀由姜家三房的二郎領著朝軍營的后方走。
姜二郎看著那群探頭探腦的部下,有些心虛解釋:“妹妹勿怪,蕪菁娘子不在這些小子沒人壓著就放肆了。”
“這個月和漠北那些零零散散的騎兵還有小部分的沖突,有幾人傷得特別厲害,只能請你來幫忙。”
姜令檀見姜二人一直往后看,她笑了聲:“二哥哥別看了,吉喜出門采藥沒回呢。”
姜二郎頓時兩頰爆紅:“沒……沒有,妹妹誤會了。”
姜令檀也不點破他,只是嘆了聲:“三哥哥的孩子都快出生了,二哥哥不著急?”
姜二郎兩頰更紅了:“著急的,我等……我等她回來,我就去提親。”
他被說得害臊,等進了救治傷員的帳篷后,只管把手里的藥箱往姜令檀身旁一放,頭也不回跑出去。
等跑了很遠,他才隱隱有種錯覺,好像帳篷角落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背脊上,冰冷鋒利。
“善娘子來了。”醫官笑瞇瞇朝姜令檀打招呼,“一共十五位外傷傷員,還有兩個今早去采菌子
吃壞肚子的,勞煩善娘子替我分擔些。”
姜令檀目光最先落在兩個吃壞肚子,趴著躺在地上的士兵。
兩人恨不得以袖遮面:“善娘子可以不用管我們,其實不嚴重的。”
那醫官笑呵呵接話:“中的毒倒是不嚴重,就是被將軍發現,一人挨了三十板子而已。”
姜令檀頓時笑了:“那你們先躺著,我給其他人先止血。”
邊陲之地,大多數傷員都是外傷,遇到有大戰爭的時候,斷胳膊斷腿都是司空見慣的事。
姜令檀前些年還不太能適應這種血性,后來她能單獨出診,遇到的事情多了,就算是再恐怖的傷,她至少表情上能滴水不漏。
“何醫官,您來看看。”姜令檀蹲在最后一個昏迷不醒的士兵面前,眉心緊緊蹙起。
他穿著尋常普通的衣服,身上并看不出有什么明顯的外傷,可脈象卻給人一種時有時無的感覺。
何醫官蹲下把脈,花白的眉頭皺著:“奇怪。”
“方才送來時,老朽診脈以為是勞累中暑,可現在看,這體溫也太不對勁了。”
姜令檀同樣覺得不對勁,男人脈象越來越弱,身上滾燙,而且露出來的皮膚還出現了紅色的疹子,連下幾次針都沒有一點反應。
“難不成是時疫?”何醫官驚呼一聲。
姜令檀落在他脈搏上的手同樣一抖:“若是時疫,那得把帳子里的……”
她話還沒說完,帳子忽然被人由外朝內掀開:“阿娘,我來給你送晚飯啦。”
“別進來。”姜令檀要阻止,卻已經來不及,團團拎著飯盒跑向她。
姜三郎的手停在帳篷外:“善善?”
“三哥你先別進來,馬上派人去通知應將軍,說是軍營醫帳內有可能發現了一位疫者,讓所有人都不要靠近這里,然后在醫帳的旁邊再搭建一個小帳子,我要單獨把人挪出去。”
“好。”
姜令檀有條不紊吩咐完,看向小心翼翼站在她面前的團團。
“阿娘,我是不是做錯事了?”團團忐忑地問。
姜令檀摸了摸男孩的手,安慰道:“團團很乖,團團沒有做錯事,只是這幾日團團恐怕要和阿娘一起留在這里。”
團團抱住姜令檀的胳膊:“只要有阿娘在,團團不怕。”
姜令檀轉頭和團團說話的時候,明顯感覺指尖下的脈搏跳動厲害,她垂眼去看,卻對上男人一雙烏沉的眼睛。
“你……”姜令檀才開口。
男人視線往她身上一撞,落在她身旁的團團身上。
“姑娘何時成的親?”他聲音啞,說話字句也不連貫,姜令檀只當他是燒糊涂了的呢喃自語。
“團團去凳子上乖乖坐著,離阿娘遠些。”姜令檀擰了一條濕毛巾蓋在他額頭上,從藥箱里拿出蕪菁娘子留下的藥丸,往他嘴里塞了三顆。
他也不管她喂了什么,只要是她給的,他都張口吞下去。
姜令檀一直以來謹慎慣了,她看向一旁的醫官:“這傷者的身份,可有落實?”
何醫官點了點頭:“他不是軍營的人,是跟著商團往西靖走的,我們的士兵在域外遇到漠北散落的騎兵受了重傷,所以就把人一起帶回來了。”
姜令檀點頭:“有通關文碟嗎?”
“有的,身份驗過也是清白的,如果是從西靖來,難不成西靖出了時疫?”何醫官答道。
姜令檀搖頭:“目前我還不太能確定,不過還是把人隔開更好。”
何醫官也十分認同道:“今日真是麻煩善娘子了,今日夜里恐怕不好安睡,善娘子不如帶著孩子去旁邊的新搭的小帳子休息,這十幾人我來守著?”
姜令檀想了想:“沒確定是否是時疫前,避免造成更大的恐慌,暫且先不能讓更多人進來。”
“您如果信任我,不如把他留在小帳交給我照料,剩下的那十四個只是外傷士兵,勞煩您夜里看顧幾回。”
何醫官也不與姜令檀推脫,他年紀太大了,精神跟不上,守著外傷的士兵勉強還能休息一段時間:“那辛苦善娘子了,留你一人在小帳中想必將軍也不放心,不如讓吃菌子中毒的他倆一同陪著?”
姜令檀暗暗松一口氣:“最好不過。”
謝珩閉著眼睛,能清晰地感受她指尖就落在他滾燙的皮膚上,五年不見,她看著好像長高了一些,只是方才那孩子叫她阿娘。
想到這里,謝珩感覺隨著毒素在身體游走,他心臟像是被人握住,隨時能爆裂開。
他的善善不光成婚了,還有了孩子。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謝珩根本不知道,他這五年從不主動過問她的消息,每每暗衛歸來,他只問是否平安。得到她平安的消息,他繼續痛苦地茍活著,日復一日。
五年不見,是陰差陽錯,也是他又當了背棄信義的小人。
第142章 第 142 章 “可惜善娘子年紀輕輕……
“善娘子, 小帳已經搭好了。”帳外有人聲,聽著十分恭敬。
姜令檀站起身,朝角落里的人點了點頭:“勞煩二位把他暫且先挪到小帳中。”
謝珩呼吸急促, 額頭上的濕帕隨著他被抬起的動作,往一邊掉,他下意識伸手要按住, 卻沒想握住了一雙柔弱無骨的小手。
那手的主人也因為他的舉動, 明顯地僵了一下, 然后若無其事抽走。
謝珩只覺得那抹一觸即逝的柔軟,像是幻覺, 快得他連準備的時間都沒有, 喉嚨里一股腥甜涌上來, 心臟如同被鈍刀凌遲,明明近在眼前的人,現在卻連再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
他被人小心放在柔軟的褥子上,身下應該是一張營中常見的小榻, 這榻于他而言實在是有些小了,但是謝珩并沒有動,他就這樣無聲無息閉著眼睛,靜靜聽著她走在他身側的腳步聲。
“阿娘你怎么了?”
團團的聲調帶著小孩子特有的軟,謝珩本能朝聲音方向側了側 。
姜令檀擦了一下眼睛,她俯身摸了摸孩子的臉蛋:“阿娘沒事,只是有些累了,團團跟何醫官去大帳好不好?”
團團人小小的, 可憐兮兮抱著姜令檀的腿:“團團只想陪著阿娘。”
……
謝珩安靜聽著,母子倆好像是走遠了,說話的聲音漸漸弱下去, 然后是帳子被掀起后,有人噔噔噔跑出去的聲音。
姜令檀打開團團給她提來的食盒,第一層裝了時蔬和炸成金黃的小魚,第二層是小瓷罐燉的山菌雞湯,以及一小碗粳米飯。
挨到這個時辰,大家都餓了。
菌子中毒的兩兄弟見姜令檀打開食盒,默默從懷里掏出干糧,本來是羨慕食盒里的熱湯熱飯,結果偷偷看一眼,好家伙菌子燉雞,兩人臉都綠了。
姜令檀正要分一點出去,兩人同時擺手:“善娘子不用管我們,我們就守在小帳外,您有事喊一聲就好。”
話說完,兩人半點不耽擱馬上去外邊守著。
“這菌子可沒毒。”姜令檀嘟囔了聲,她把食盒擱在臨時搬來的矮桌上,想了想端起米飯倒一半出來在時蔬上,然后從瓷罐舀了雞湯把米飯泡軟了,再挑了些菌子和雞肉到碗里,用湯匙碾得細碎。
謝珩閉著眼睛聽著帳子里的動靜,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然而下一刻,嘴唇被人抵了一個圓圓的木勺,湯汁順著他唇縫滲進舌尖。
有淡淡的鹽味,應該是鮮甜的,只是他因為蠱毒發作味覺受損的緣故不太能嘗得出來。
“我不確定你得的是否是時疫,或是其他我暫且不知原因的病癥。”
“但你得吃飽。”
她的聲音甚至比他記憶中更悅耳些,謝珩本能張嘴,慢慢嚼著口里的米飯,身體依舊很燙,混沌的腦袋勉強保持清明,好在他對血的渴望已經能用別的毒藥控制住,只是身體會持續三天的高熱無力。
姜令檀見一碗飯見底,她沒給他繼續喂,而是收拾了東西,自己坐在矮榻旁用時蔬配著剩下的米飯吃,小黃魚很香,她一口咬下去“咔嚓”一聲,香得瞇起了眼睛。
謝珩偷偷去看她,見她吃得預約,他心底就這樣生出了無端的喜悅。
只是他的快樂持續不了多久就被人打斷了。
“善妹妹,母親讓我給妹妹送些東西。”男人聲音隔著帳篷清晰傳進來。
姜令檀站起來,連忙出聲:“三哥把東西放在外邊就行,別進來。”
“好。”外頭聲音頓了頓,“母親讓我來接團團回去。”
姜令檀隔著帳子朝他道:“我不太確定是否是時疫,若真的是最壞情況,團團跟著我才是最好的。”
“那就聽善妹妹的安排,我這就回去告訴母親。”男人外邊道。
謝珩終于睜開了眼睛,他看不太清楚,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感覺。
她應該是從帳子外面抱進來一個很大的包袱,打開包袱從里面拿了一件大氅出來披在身上。
紅色的大氅,把她襯得更白了,細細的手腕拎著看起來特別笨重的藥箱。
謝珩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她越走越近,柔軟的掌心再次從他額頭拂過,她給他重新換了一條冰涼的布巾。
似有馬蜂嗡鳴的腦袋,像是被清泉淌過,身體內亂竄的毒素好像平和了一些,謝珩一口氣還未松完,她重新擰干一塊帕子去擦他臉上和脖子上的冷汗。
她對他這樣好,往日其他的那些比他傷得更可憐的病人,她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心善。
還有剛剛外頭那個送衣服的男人,和白日時親自送她來醫帳的另一個男人,謝珩就這樣生出嫉妒,嫉妒這世間每一個見過她的人。
可能人生來就有這樣惡劣的本性,見不到人還能克制,等真正見到人后,就會貪婪想要得到更多。
他身體里發作的毒并不好受,時常昏睡,又掙扎著要醒。
夢中有人輕柔撫過他的耳垂,渴時會有冰冷的液體滑入喉嚨里,他好像一直抓著那柔弱無骨的手,他想開口求她,可是嗓子已經燒壞說不出話。
不知不覺就這樣熬到天明,萬籟俱寂中,臉頰傳來清晰的觸感,謝珩睜開了眼睛。
稚童清澈的眼瞳像深邃的湖畔,正用那肉乎乎的指頭悄悄戳在他側臉上。
“呀。”小孩似乎被他突然睜開的眼睛嚇了一跳,他轉過身想跑,但又知道不能發出動靜,他就用那肉乎乎的小手,去捂住謝珩的嘴巴。
謝珩任由他動作,只是一瞬不瞬盯著孩子的臉看。
他心底霎時生出難以言說的酸澀滋味,孩子看著是像她的,分明生了雙和她一樣的眼睛,鼻子瞧著也像,嘴唇更不用說。
這種時候,男人吃起醋來,腦子一般都不太清楚,畢竟看什么都是醋做的。
就算他是謝珩,是南燕最俊美無雙的帝王,也不能免俗。
“團團,不可無禮……”姜令檀是被團團發出的動靜驚醒的,她睜開眼睛就看見孩子捂住男人的嘴,一副生怕鬧出聲音的模樣。
“阿娘,我想阿娘了。”團團見姜令檀要呵斥他,趕緊跑過去,抱住她撒嬌。
“孩子頑皮,吵到你了。”姜令檀把團團拉到身前,見孩子活蹦亂跳沒有一點不適應的地方,提了一晚上的心,暗暗落回肚子。
她起身給男人重新把過脈,又伸手試了他的體溫:“情況瞧著比昨日稍好一些,只是高熱未退,還需再觀察一兩日,若是無礙我在叫人送你離去。”
謝珩只看著她,無論她吩咐什么,他都是一副乖乖照做的模樣。
團團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問:“你是快死了嗎?我阿娘守了你一夜。”
童言無忌,謝珩略微詫異,而后無奈笑了笑,并不生氣。
姜令檀卻有些驚慌地抱起團團往外走,聲音低低地解釋:“稚童胡言亂語,您莫計較。”
謝珩只當她緊張孩子,他看著她的背影慢慢撐著身體坐起來。
身體的每一寸地方像是有無數的蟲蟻在啃噬,簡簡單單一個動作,竟疼得他整個背上都濕了,身體的痛他無法控制,但單從表情上看不出半點異樣。
“你小子有福氣,善娘子竟然特地吩咐人給你單煮了一鍋小米粥。”菌子兄弟一人掀起帳簾,一人端著粥和醬菜饅頭。
謝珩聞聲看過去,是長得很年輕的兄弟倆。
他對這兩人有些印象,昨日唯一偷吃菌子中毒被打了板子送來的,也是一群重傷人群里唯一能活蹦亂跳的兩人。
謝珩道謝后,伸手接過食盒,他低頭沉默吃粥,又分出大部分心神聽菌子兩兄弟在說閑話。
“他可真好命遇到了善娘子和何醫官,若是其他人恐怕早就把人丟到林子里埋了。”說話的人嘆了口氣,“善娘子的青云藥廬,看病問診價錢便宜就算了,若是遇上窮苦人家,還能用山里挖來的藥草,或是自家地里種的米糧代替。”
“可惜善娘子做了那么多善事,年紀輕輕就死了丈夫。”
謝珩握著筷子的手一僵,立馬抬起頭,一雙漆目死死盯著說話的兄弟倆。
兄弟兩人被他目光看得發毛:“怎……怎么?”
“沒什么,你們繼續。”謝珩聲音沙啞。
“哦。”兩人感覺莫名其妙地害怕,然后一拍腦袋,看向謝珩,“嘖……你不會也在打善娘子的主意吧?”
謝珩并不否認這種心思,他心里已經想到若是那個孩子愿意喊他一聲“父親”,他應該會十分歡喜吧,因為是與她血脈相連的孩子啊。
兄弟兩人頓時慌了:“我告訴你,暗地里心悅善娘子的人,都能夠雍州排隊到玉京,若論資歷,可輪不上你。”
“最好少打這歪主意。”
謝珩擱了粥碗,正準備說什么的時候,簾子被人從外邊掀開。
姜令檀視線在表情都有些僵硬的三人臉上劃過,不解地問:“你們說……什么歪主意?”
“善娘子,他……”其中一人想要告狀。
謝珩卻忽然捂住心口,坐了回去。
“你怎么了?”姜令檀面色微變。
“我突然有些喘不過氣。”他定定地看著她,眼里藏著沉甸甸的情緒。
姜令檀凝視這張俊美陌生的臉,她出神了片刻,又極快清醒過來。
不動聲色站起來,隔著一些距離重新替他把脈。
只是他的脈象依舊不太樂觀,剛剛急忙扶他的時候,手掌落在他肩膀上,很瘦,能摸到微微凸起的骨頭,雖然手臂有力量,但這并不是一具健康的身體。
“吃得太少了。”她看向矮桌上還剩大半碗的小米粥。
謝珩嘴唇動了動,他重新端起粥碗,連同碟子上的饅頭也慢慢吃掉。
兩人各懷心思,誰都沒有說話。
第143章 第 143 章 謝妄
姜令檀見他吃完話, 朝他伸出手:“給我吧。”
謝珩視線落在她掌心上,秀氣潔白,微粉的指尖紋路清晰可見, 昨日夜里這只手曾輕輕壓在他額前,給他擦拭冷汗。
“我,自己來。”謝珩喉嚨發緊澀, 輕輕避開她的手, 自顧端起托盤準備起身。
“你若自己有力氣, 昨日也不用讓人給你抬進來了。”姜令檀見他逞強,語氣就重了幾分, “東西給我。”
謝珩被她一雙眼睛盯著, 手上就慢慢失了力道。
姜令檀端起托盤轉身出去, 謝珩愣愣地看著那抹纖細背脊,直到消失,他才像是回過神。
“你果然對善娘子有意思。”縮在角落里的菌子兄弟倆,這時候才敢大氣喘一口, 不滿說道。
謝珩微瞇起眼睛,烏沉的瞳眸下,那抹意味深長的情緒,讓人覺得心慌。
他冷笑一聲:“是又如何。”
小帳內,一片死寂。
兩人互相看一眼,覺得被那種眼神壓著,還不如躲出去來得輕松。
等人出去,謝珩朝暗影里瞥了眼:“出來。”
“主子。”青鹽就像一道沒有生息的影子。
“讓人退了, 不用管我。”謝珩指骨分明的手摁著眉心,他明顯情緒不太對。
青鹽低頭跪在地上:“屬下擔心主子……”
“下去。”謝珩語氣嚴肅打斷青鹽接下來的話。
他閉著眼睛,指腹摁著陣陣抽痛的眉心, 直到帳子里再次傳來輕微的響動。
“還有事?”謝珩明顯有些生氣,他睜開眼,冰冷的視線隱含上位者的威嚴。
“我……”從帳子外偷偷摸進來的團團,明顯被他的語氣嚇了一跳。
孩童烏溜溜的眼睛瞪得滾圓,水汪汪的,隨時能哭出來的模樣。
謝珩沒想到是那個孩子,神色一愣,緩了語氣問:“有事?”
團團仰著頭,表情明顯還是有些害怕,但好奇的目光總是忍不住往他身上打量。
謝珩沒有和孩童相處的經驗,他半晌沒有聽到回答,只能用盡量低的聲音朝孩童招手:“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嗎?”
在團團的記憶里,從沒有人用這種大人一樣,十分鄭重的語氣問他話,加上那人不生氣的樣子,實在長得有些好看。
團團終于大著膽子走到男人身前,漂亮的眼睛眨了眨:“你是要娶我阿娘為妻嗎?”
謝珩明顯被孩子的話給嚇到了,但想娶她為妻,他并不想撒謊,于是就沒有否認。
“你叫團團對嗎?”謝珩朝孩子伸出手。
團團點了點頭:“嗯,阿娘和姨姨們都是這樣叫我,不過我大名叫姜妄,我阿娘給我取的。”
“你叫什么?”
“你娶了我阿娘,我是不是要叫你父親,要改姓嗎?”
謝珩一下子回答不上來這么多的問題,他只能反問孩子:“為什么團團覺得我要娶你阿娘?”
團團朝帳子外指了指:“外面的兩個叔叔說的,他們說你想娶阿娘,我偷偷聽見了。”
謝珩對上團團天真無邪的大眼睛,他覺得頭更痛了,但又耐著性子解釋:“你阿娘是女子,這話有礙女子的名聲,所以團團不能去問阿娘也不能問其他人,好不好?”
“因為團團是個好孩子。”
團團很乖,當別人夸他以后,他會更乖一些。
“好。”他甜甜朝男人一笑,露出一對可愛的酒窩。
謝珩看著眼睛的孩子,終于沒忍住,伸手把人給抱起來放在膝上:“我姓謝,團團若是改姓,就叫謝妄。”
團團不是很懂改姓意味著什么,他乖乖點頭:“那團團什么時候可以叫你父親?”
“團團雖然有阿娘,有蕪菁奶奶,還有很多的姨姨和舅舅,可團團沒有父親,常奶奶說等日后阿娘嫁人了,團團就有父親了。”
謝珩摸了摸他的頭:“團團希望我當你父親?”
“嗯,因為你長得好看,團團覺得比任何叔叔都好看。”
謝珩像是被孩子天真的言語哄開心了,他眼底溢出些許笑:“團團是個好孩子。”
姜令檀掀開帳子進去,一抬眼就看到倒在男人懷里呼呼大睡的孩子。
“團團。”她幾步走上前,聲音透著緊張。
謝珩抬頭看她,語氣平靜:“玩累了,剛睡下沒多久。”
姜令檀被他一瞬不瞬看著,心口像是漏了一拍,她俯身想把孩子抱走,男人卻避開她的手:“無礙,別把人鬧醒了。”
“團團年歲小,不懂事,夜里會吵著你。”姜令檀干巴巴解釋。
謝珩側過身,把孩子平放在懷里,他順勢躺回去:“孩子挺乖的。”
姜令檀僵站著,她見團團睡得熟,也不忍心把孩子吵醒,只得提心吊膽想著,若團團夜里吵鬧,她再把人抱走也不遲。
可這一夜,她前所未有的好眠。
等睡醒睜眼,都已經天色大亮了。
她身上蓋著大氅,團團就用手掌撐著臉靠在矮榻前看她:“阿娘,你醒啦?”
姜令檀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過去的,身上的大氅是誰幫她蓋上的,長長的眼睫一顫,朝男人的方向看去。
還是那張陌生的臉,端坐在小榻上,愈發顯得背脊筆挺手腳修長。
姜令檀快速站起來,走到男人身前,三指落在他的脈搏上。他今日氣色比前兩日都好,脈象雖還有些弱,但已經沒有什么大礙。
“我讓人給你送吃的。”姜令檀留下一句話,就牽著團團走了。
謝珩只當她像昨日一樣,只是隔壁帳子那邊還有傷員要處理,他并沒有放在心上,等用完早膳都快午時了也不見人回來。
結果朝外邊一問,他才知道,姜令檀已經帶著孩子離開了。
守在帳子外的士兵笑了聲:“善娘子醫術好,既然已經斷定你身上不是時疫,自然也沒有留在這里的必要。”
“她托何醫官照顧你,你身體若還有不適,只管去找何醫官。”
謝珩在原地站了許久,當空的日頭,他并不覺得熱,晦暗的眼底似有暗流涌動。
*
姜令檀帶著團團回了青云藥廬,晚上她見團團連最愛吃的紅豆酥餅,也只啃了幾口,碗里的米粥更是沒動。
“團團怎么了?”這孩子明顯心里藏了事,連吃飯都不香了。
“阿娘。”團團睜著大眼睛問,“我們不去看謝叔叔了嗎?”
姜令檀握著筷子的手一抖:“你怎么知道他姓謝?”
團團看著阿娘一下子變得緊張的表情,他小眉頭皺了皺,認真道:“叔叔說的。”
但團團沒說,那個叔叔告訴他,是因為叔叔若娶了阿娘,他也要改姓謝,而且叔叔說阿娘是女子,女子的清譽很重要的,他不能亂說。
想到這里,團團小心翼翼問:“阿娘不喜歡叔叔嗎?”
姜令檀只當他是孩童的喜歡,伸手掰下一塊紅豆酥餅塞他嘴里:“阿娘沒有不喜歡叔叔。”
團團大大松了一口氣,只覺得酥餅又香又甜,自己抓起一塊咬了一大口。
“那阿娘我們什么時候才能見到謝叔叔?”團團臉頰鼓囊囊的,看著她,一副很期待的模樣。
姜令檀不想傷孩子的心:“等團團長得有三舅二舅那么高了,你就能去見謝叔叔了。”
要長高,當然得多吃一點,團團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長到三叔和二叔那么高,但是他知道阿娘是不會騙他的,等他長高,他就有父親了。
次日清晨。
姜令檀起來打水,發現院子里的水缸滿了,地上枯葉也被人掃得干干凈凈。
自從開了藥廬后她一貫起得早,院里的活也都是誰有空誰做。
只要是那些輕便的事情,吉喜她們也不會攔著她。
眼下吹笙有孕,吉喜外出采藥,常媽媽和冬夏也才剛起,這院子里還能有誰。
三人站在干干凈凈的園子前,大眼瞪小眼。
常媽媽年歲大也想得開些:“姑娘常做善事,藥廬前也常有村民給姑娘送些地里的時蔬,山上的果子,可能是有人感激姑娘就悄悄把院子里的雜事做了吧。”
姜令檀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她見山腳下霧氣濃重,半個人影都沒見著,也不知這人是什么時候來的。
等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青云藥廬前也慢慢變得熱鬧。
有人提了活雞往冬夏懷里塞,塞了就跑,還邊跑邊喊:“這是給善娘子和蕪菁娘子補身體的 ,前日我媳婦生了一個大胖閨女,托了兩位娘子的福氣。”
冬夏力氣小,一個沒抓住,那雞尖著嗓子滿院子亂飛,常媽媽拿了抄網在后面追。
姜令檀連續兩日不在,今天人實在太多了,她到院子拿藥,沒想到那雞飛著往她身上撲。
“姑娘小心。”
雞爪子鋒利,若是被抓了,肯定是要受傷的。
姜令檀見躲不過去,她只得以袖子遮臉,盡量蹲下些把身體縮成小小的一團。
然而預想中的刺痛并沒有發生,雞喊著嗓子‘咯咯咯’叫個不停,還有翅膀撲騰的聲音。
姜令檀小心翼翼挪開衣袖,男人背對著她,一身尋常粗布衣,背影高挑,如同沉默孤拔的山。
那一瞬間,姜令檀差點控制不住臉上的表情,她的手在抖,又怕他察覺異常。
好在常媽媽很快擋在她身前,笑著朝男人感謝:“青云藥廬內是不給男客看診的,公子若是急病,先去找城中的醫館,今日還是要謝謝公子出手相救。”
“嗯。”男人遞出手里的東西。
常媽媽不好意思接過那雞,又忍不住去打量男人的長相,少見俊美的樣貌,不說話的樣子,更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威嚴。
“無礙,我只是恰好路過。”謝珩抬眸去看姜令檀,“那日謝謝善娘子出手相救。”
他說完就走,沒有過多停留。
姜令檀直到男人走遠了,才回過神,對上常媽媽透著深意的眼神:“您莫要誤會,方才那人就是前幾日我留在營中救助的病患。”
“這樣啊。”常媽媽做了個了然的表情,提著手里的雞,準備今晚就剁了燉湯給她家姑娘壓壓驚。
第二日一早,大家下意識起得比平日早一刻鐘。
院子里的水缸,地還在掃。
山腳下霧大,但很明顯這個男人單單一個背影就能讓人記住。
他好像也不打算遮掩,沉默掃完落葉,又轉身去把墻角堆的柴給劈了,依舊是尋常的粗布衣,干活也不算麻利,能看出他并不擅長這些,但做得又特別認真。
姜令檀站在窗前定定地看著,看他劈柴的樣子從一開始的生疏,到漸漸熟悉。就在這時候,彎腰劈柴的男人忽然轉頭,深邃的眼瞳濃黑,像是一汪海。
她一顆心,毫無預兆跳如擂鼓。
第144章 第 144 章 離你近一點
姜令檀腦子是空的, 心口微微起伏著。
視線里看到的一切,都像是起了一層薄薄的水霧,就連遠處男人的動作都漸漸慢了下來。
她不敢再看他, 卻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那種心悸的感覺壓著她,就連站著都顯得尤為吃力。
清晨的山腳下很安靜, 風吹落葉聲沙沙作響。
姜令檀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失態下去, 于是踮起腳尖, 伸手去夠朝外推開的窗子。
然而在她走神的時候,那個正在劈柴的男人已經不知什么時候走到她面前, 他一手撐著窗, 另一只手伸向她。
“擦擦?”他聲音是啞的, 朝上的掌心握著一方帕子,能看得出來是他的貼身之物。
姜令檀眼睫毛顫了一下,覺得臉上涼涼的,伸手去擦, 才后知后覺發現臉上全是濕濕的淚痕。
她想解釋,但不知如何開口,這幾日一直壓著的情緒在心底劇烈地翻涌。
“我沒哭。”她矢口否認。
“嗯。”
“春日迷人眼。”男人放下帕子,轉身繼續去劈柴。
姜令檀見男人離開,要去關窗子的手下意識拿起窗臺上的帕子。
雪白的錦緞,繡著漂亮的祥云暗紋,帕子上有股淡淡的迦南香。
等到日頭升起,雨棚下足足能燒一個春日的柴火已經被男人全部劈完, 姜令檀覺得他應該要走的,可是等劈完柴,他竟輕車熟路把檐下擺著的半干藥材, 也一筐一筐搬了出去。
姜令檀扯著那帕子,躲在屋子里,暗暗把院子掃了一圈。
水缸滿了,柴也劈完了,落葉更是一片也沒有,藥材整整齊齊曬在架子上,應該沒有什么事能做了吧。
她提心吊膽一個早晨,正要松口氣,就聽見一個軟軟的聲音帶著驚喜問:“謝叔叔,你怎么來了?”
姜令檀恨不得去捂團團的嘴,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只見一個小小的孩子,短短的胳膊短短的腿,跑起來卻是飛快:“謝叔叔你是來娶……嗚。”
團團沒說完的話,被男人一個眼疾手快給捂了回去。
謝珩朝他眨眨眼:“我是來給你阿娘干活的。”
“哇。”團團發出孩子特有的驚喜聲,“叔叔好厲害。”
謝珩笑著揉了一下孩子的腦袋:“叔叔今日陪你玩,好不好?”
團團愉悅極了:“叔叔我想騎馬,那種高高大大在草原上跑的馬。”
謝珩雖然沒有和孩子相處的經驗,但是小時候沒少哄謝三的,一聽團團想騎馬,他當然知道男孩子會喜歡什么。
“我可以帶你去騎馬,但是要你阿娘同意才行。”謝珩抱他起來。
“阿娘,阿娘,我可以和謝叔叔去騎馬嗎?”團團一只手摟著男人的脖子,另一只手隔著很遠的距離朝姜令檀用力揮了揮。
姜令檀能清晰的感覺到他一直在看她,目光像是有了實質。
她應該開口拒絕的,但對上團團小太陽一樣的笑容,拒絕的話變成了勉為其難地答應:“不可以玩太晚,不可以冒失,也不可以做危險的事情。”
姜令檀每說一個,團團就乖巧點一下頭,等最后還不忘秉著快樂要一起分享的道理,對姜令檀發出邀請:“阿娘要一起嗎?馬兒很大的,肯定能坐得下三個人。”
“阿娘得守在藥廬,就不和團團一起去了。”姜令檀拒絕道。
團團雖然有些失望,但他是個懂事的孩子。
謝珩單手抱著他,另一只手抵在唇邊吹了個響哨,下一刻,一陣馬兒的嘶鳴聲傳來。
青云藥廬外的林子里奔出一匹棗紅色的駿馬。
“坐穩了。”謝珩抱他翻身上馬。
有風從耳邊吹過,像是騰云駕霧一樣的感覺,團團被男人單手摟在懷里,他滿眼都是興奮。
因為舅舅們帶他騎馬,都是像散步一樣最多繞著校場走兩圈,哪里會像謝叔叔這樣縱馬,所有的景物都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往后退,風呼呼地在耳邊吹,他像是要飛起來。
常媽媽見那個俊俏卻陌生的男人騎馬帶團團離開,她有些擔憂:“姑娘,你怎么能放心讓他帶團團去騎馬,騎馬多危險啊。”
冬夏贊同地點頭:“我倒是極少見團團笑得這樣開心,這孩子平時雖乖巧聽話,但總拘束著自己。”
“沒事,我心里有數。”姜令檀慢慢呼出一口氣,眼底明顯藏著心事。
常媽媽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若是昨日兵荒馬亂看不出什么,可今天一早上,別說是常媽媽了,就連一貫遲鈍的冬夏都看出了一點不對勁的地方。
傍晚,太陽斜
斜的余暉打在地上,給草木覆上一層金燦燦的色澤,‘噠噠噠’的馬蹄聲在這寂靜的藥廬前,顯得格外清晰。
姜令檀聽見聲音,早早就推門出去。
果然看到團團被男人單手抱在懷里,輕輕松松跳下馬背。
“阿娘,我回來了。”孩子眼睛像是落了碎星,興奮得雙頰紅撲撲的,他人還在謝珩懷里,一雙手卻撲過去抱姜令檀的脖子。
姜令檀本來就走得急,被團團這樣一扯,她人沒有站穩,晃了一下整個身體朝前倒。
“小心。”男人眼疾手快,扶了一下她的腰。
他動作是克制守禮的,并沒有冒犯她的僭越。
可他寬大手掌心落在她側腰的一瞬間,姜令檀覺得整個人像是被燙了一下,她呼吸也跟著緊了緊。
“你帶團團去洗漱,我把院子里的藥收了。”謝珩就像是離家歸來的丈夫那樣,動作自然把團團遞給姜令檀,轉身就去收拾架子上曬的草藥。
姜令檀一顆心,再次飛快地跳起來,她無端地回憶起很多年前,和那個男人初見的模樣。
那是一段不太好的記憶,然而五年過去了,她好像漸漸忘了他的不好,時常回憶起來的都是他對她的好。
等她帶著團團洗漱,又換了新衣裳出來時,常媽媽和冬夏也把晚膳做好了,姜令檀猶豫一下,朝門口看。
架子上的藥材已經整整齊齊收拾放在遮雨的檐下,水缸里的水也添滿了,落葉掃成一堆,然而那個人和他棗紅色的駿馬都已經不見了。
“謝叔叔呢?”團團問。
姜令檀忽然覺得自己像團團一樣失落:“叔叔回去了。”
“阿娘怎么不留謝叔叔用晚膳,平日若是有人幫了阿娘,阿娘總記著要還上一點什么。”
對上團團不解的眼神,姜令檀喉嚨像是被堵住,一下子不知道要怎么解釋才不會傷了孩子的心。
大家一起用晚膳的時候,團團看著碗里的紅豆酥餅,糾結許久問:“阿娘,團團可以把自己最喜歡的紅豆酥餅留給謝叔叔嗎?”
“可以。”姜令檀看著碟子里的酥餅,點了點頭。
等到次日一早,天還沒亮,團團就醒了。
他也不用人幫忙穿衣服,自己在被窩里蛄蛹蛄蛹一陣,慢慢穿好里外的衣裳,等打水洗漱后,就急急忙忙去看櫥柜里面放著的紅豆酥餅。
姜令檀端了熱羊奶給團團:“天還沒亮,叔叔沒那么早來的。”
團團喝了口羊奶,不確定問:“謝叔叔今天也會來對嗎?”
姜令檀搖頭:“叔叔會不會來,阿娘也不知道,若是沒來,紅豆酥餅團團就自己吃了吧。”
“可是我想留給叔叔。”團團眼巴巴仰著頭。
姜令檀只覺得頭疼,這孩子少有黏人的時候,也不知那個男人給他灌了什么迷魂湯。
母子說話間,院子里傳來輕微的動靜。
天都沒亮,常媽媽和冬夏還在睡夢中,姜令檀是因為心里壓著事,夜里失眠了,團團則是惦記著他的紅豆酥。
“是謝叔叔來了嗎?”團團站起來,可是小小的身體根本夠不著窗子。
姜令檀跟在團團身后,伸手幫他推開窗子。
果不其然,外邊朦朧的晨霧中男人的身影如晨旭般溫潤。
“謝叔叔。”團團站在窗子前,朝外邊招手。
視野中如覆著一層云紗的院子里,一道身影越走越近,直至走到窗前。
“謝叔叔您用早膳了嗎?我阿娘給叔叔特地留了全南燕第一好吃的紅豆酥餅,團團去給叔叔拿來好不好。”團團期待看著眼前男人。
謝珩聞言,俊逸的眉眼頓時浮出笑意:“好。”
“謝謝團團。”他雙眸微瞇,看的卻是姜令檀。
等團團轉身去拿東西,姜令檀尷尬輕咳一聲:“不是我留給你的。”
“我知道。”謝珩依舊看著她。
“明日別來了。”姜令檀垂眸道。
謝珩沒說話,骨節分明的手抬了抬,像是要撫她眉心一般,但明顯遲疑了一下,生生忍住接下來的動作。
團團端著瓷碗,碗里放了兩塊只比他巴掌大一些的紅豆酥餅,他獻寶一樣舉給謝珩看:“是阿娘親手做的,謝叔叔一定沒有吃過。”
紅豆酥餅其實謝珩吃過,只是她不常做,往年她住在東閣時,偶爾會親自下廚給他做幾道點心,紅豆酥餅就是其中之一。
謝珩伸出雙手,有些鄭重接過。
他輕輕咬上一口,有紅豆的香甜,烘烤出來的餅子表面微微金黃,香而不膩,和五年前比,她手藝進步很大。
謝珩安靜吃完一整塊,碗里剩下那塊,他突然有些舍不得,因為不知道下次什么時候,他才能再次吃到她親手做的吃食。
然而姜令檀卻斟了一盞茶遞給他:“酥餅太干,用茶潤潤。”
謝珩平靜接過,仰頭喝下去。
溫熱的茶水順著喉嚨一路往下,他冰封許久的心,像是感受到了久違的暖意。
“若是不夠,廚房還煮了黃米粥。”姜令檀側過頭,并不看他。
“好。”謝珩點頭,低沉的嗓音如夜里的涼風似的,沙啞撩人。
第145章 第 145 章 祝安康
“團團, 你陪著叔叔,阿娘還有事要忙。”姜令檀把團團抱起來放在圈椅上站著,她找借口避去了里間。
清晨露重, 謝珩站在窗前手里握著已經空了的茶盞,屋里點的燭光把他的身影拉得清雋俊秀。
“叔叔還渴嗎?”團團仰頭看他。
謝珩擱下杯子,伸手把團團從窗子那頭抱出來:“叔叔不渴, 是不是來太早, 吵著你們了?”
團團很認真想了許久, 然后搖頭否認:“沒有的,阿娘昨夜好像有心事, 一宿沒怎么睡。”
孩童用他這個年齡段獨有的天真語氣, 可每說一個字, 叫謝珩心里難過一分。
謝珩沉默片刻,揉了揉團團的腦袋:“謝謝團團的紅豆酥餅,等明年春天,我再來看你好不好?”
團團不解眨了眨眼睛, 又悄悄朝窗子里看,這才湊近男人耳朵小聲問:“謝叔叔不是來娶阿娘的嗎?是阿娘拒絕你了嗎?”
謝珩心底涌出一股難以言說的酸澀,聲音頓了一下:“沒有。”
“是我還沒有問她。”
團團像個小大人一樣,拍了拍謝珩的肩膀:“叔叔不去問阿娘,又怎么知道我阿娘愿意嫁給你呢。”
“叔叔長得比家里的舅舅們都好,雍州城連應淮序叔叔都比不上你的容貌,是團團見過最好看的男子,阿娘會同意的。”
謝珩一怔, 啞然失笑。
恐怕這個世上誰都有資格問她,唯獨他沒有,當年對她一次次的欺瞞, 已經失去了她對他最基本信任。
團團看謝珩沒有說話,他能感覺到男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傷心的事情,用軟軟的一雙手去捂他的眼睛:“叔叔不哭。”
“叔叔是大人了,不會哭的。”謝珩笑了一下,聲音低低地解釋。
團團明顯不信謝珩的話,因為大人也會哭的,他有見應淮序叔叔哭過,也見阿娘哭,還有三舅舅受傷的那次姜奶奶也哭了。
等姜令檀從里間出來的時候,只有團團一個人乖乖坐在椅子上,懷里抱著一大碗洗凈的果子:“阿娘,你忙完啦?”
姜令檀笑了笑:“嗯,謝叔叔呢?”
團團捧著碗,像獻寶一樣給姜令檀看:“叔叔說去山里打柴去了,果子是他給我摘的,說要留一半給阿娘吃。”
姜令檀都沒來得及拒絕,就被團團塞了一顆在嘴里。
很酸的果子,吃完之后又帶著一股回甘,也不知他從哪里找來的,算上他高熱的那兩日,他已經在雍州停留近五日,就算有要事要辦,也不該停留這么久的。
明明五年都沒有消息的人,突然來了雍州,姜令檀低頭看手里那顆咬了一半的果子,一時間失了神。
她猜不透,他隱藏身份來此,究竟是為了什么。
春長,杏花滿頭。
等杏花將落實,謝
珩已經在雍州停留近一個月。
他看著眼前熟悉的青云藥廬,心底有不舍,但也清楚不能再這般耽擱下去,雖然從最開始只是給了自己七日時間,但終究還是克制不住,多留了一日又一日。
再這樣下去,距離下次毒發已經不足三日,他若再不走,被她知道了心里又不知要如何難過。
這樣想著,謝珩給這個小院堆滿了新打的柴,常見的草藥他也摘了許多,就連屋子外邊他能看得到的地方,也全都檢修一遍。
春日雨潤,夏季風大,秋冬又冷又干,他總會擔心她過得不好。
但這近一個月的相處中,他發現他喜歡的姑娘能把日子過得很好。
從別人口中,他聽了很多關于她的事情。
據說她春日喜歡在雁蕩山腳下跑馬,夏天會帶著孩子去草原放風箏,她遠在西靖的那位閨中好友也會時常見面。
這五年里,他的善善去了很多的地方,幫助過很多的人,不光是藥廬,她還會抽空帶著附近的女眷認一認山里的藥材,無論的自用也好,還是摘了可以賣錢,總之她一直默默做著她想做的。
這樣,也就足夠了。
謝珩嘆了口氣,主動敲開了那一扇對他來說像是最后底線的門。
“你……”姜令檀失神看著眼前的男人。
她張了張嘴,卻不知要說什么,也不知該問什么。
因為這二十多天里,他雖日日都來,但從不曾做任何越界的事,所以她開門的時候,根本沒想到會是他。
“我要走了。”謝珩垂眸看她,呼吸很重,明明在壓抑了,但情緒這種東西遇上她,他總會忍不住失控。
“嗯,那你……晚膳用了嗎?”姜令檀把門拉開一些,人也往后退了半步。
謝珩離得近,能看出她的緊張,他根本沒想做什么,只是想能同她說幾句話,哪怕她看著他都行。
“常媽媽和冬夏去參加花朝節了,家中只有我和團團。”姜令檀也不知自己為什么要解釋這么多,她心跳忽然加快了一些,但還是問了出來,“剛煮好晚膳,粗茶淡飯若是不嫌棄……”
“我不嫌棄。”謝珩答得很快,幾乎是不假思索。
兩人對望著,謝珩試探問:“那我現在可以進來嗎?”
“好。”姜令檀繼續往身后退,朝他看一眼,轉身往里走。
她走得不快,謝珩慢慢跟在后方,他的眼神并沒有掩飾對周遭的打量。
“謝叔叔?”飯桌前,團團不可思議瞪圓了眼睛。
他手腳靈活從高椅上滑下去,噔噔噔往前跑抱住了謝珩的腿:“叔叔,是來一起用膳的嗎?”
謝珩笑了笑:“對。”
“謝謝團團的邀請。”他聲音頓了頓,朝身后看,“也謝謝善善。”
姜令檀沒想到他會這樣喊她,遲疑了一下,她看著團團道:“這孩子前兩日著了風寒,花朝節人多,我就把人拘在家里。”
“嗯。”謝珩點頭,慢慢坐下來。
他就坐在她和孩子的中間,像是做夢一樣的距離。
姜令檀主動給他夾了一筷子菜,她依舊沒有看他,可聲音卻比平日更軟些:“準備什么時候走?”
謝珩一雙眼睛靜靜盯著她,許久后,他說:“用過晚膳便走。”
“嗯。”姜令檀低頭喝湯,她連吹一下都忘了,舌尖被燙了一下,握著筷子的手沒控制住,抖了一下。
這點細微的動作,謝珩看在眼底,他望著她,很想問她愿不愿意讓他留下來,就算是一輩子也沒關系。
可是再多的話都堵在喉嚨里,五年的時間,一日日的懺悔,他已經不敢再奢望什么。
團團好像也看出兩人氣氛有些不對,這一頓飯他安安靜靜吃著,聽說謝珩要走,眼中雖然有失望,但還是乖乖地沒有出聲打擾。
姜令檀盡量不把情緒表現得過于明顯,她一共給他夾了三次菜,添了一回湯,直到男人主動夾了一筷子時蔬放到她碗里,她抬頭看他,并沒有拒絕。
像是得了少許的勇氣,謝珩聲音低低說:“對不起。”
對不起誰。
對不起什么。
兩人都沒有戳破,但也都心知肚明。
姜令檀手一抖,筷子再也握不住落在桌面上,她細長的指尖蜷了蜷輕輕握住他的手腕。
那處看似光潔無瑕的皮膚,其實診脈時只要多留幾分心思,自然能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平滑的皮膚下,指尖撫過去是如樹根一樣纏繞著很硬的一道疤,他高熱不退那幾日,她給他診過無數次脈,手腕和腳腕的位置,在他昏睡時她都有悄悄檢查過。
其實從一開始她就猜到他的身份,只是不太敢確認罷了。
畢竟是五年不見的人,突然就這樣出現了,還是高熱昏迷。
她一次次的否定,再一次次的質疑,直到他出現在青云藥廬外。
“痛不痛?”姜令檀扣著他的手腕,嘴唇發抖。
謝珩看著被她握住的手腕,他也反問自己。
痛嗎?
其實那時候他根本感覺不到什么是痛,只想快點制止快要失智發瘋的自己,等因為失血從昏迷中徹底清醒的時候,傷口包扎好血也止住了。
只是手腕和腳踝處這些深可見骨的疤痕,隨著年月的瘋長并沒有要變淡變淺的趨勢。
“善善……”他閉了閉眼,還是沒能克制住,把額頭抵在她手背上,“每每想起你時,我痛得厲害。”
姜令檀覺得手背的皮膚好像被燙了一下,她下意識往回縮,伸手一摸,那一小塊肌膚濕潤潤的。
他哭了?
她不可置信抬眼,卻很難從他臉上找到任何失態的情緒。
“時間不早了。”她忽然站起來。
“好。”謝珩點頭,笑得有些勉強。
兩人站在院子外邊,天已經全黑了,皎潔的月亮一點點從山坳深處爬上來。
分別前,謝珩看了她許久,心口像被挖了一塊,呼吸已經慢慢變得沉重,他不能再停留下去,咬牙轉身:“善善,我要走了。”
“好。”姜令檀站在他身后。
然而在他轉身的那一瞬間,她再次握住他的手腕,三指準確落在脈搏的位置,和二十多天前一樣的脈搏,他的體溫已經開始逐漸變得不正常。
霜白的肌膚,已經肉眼可見泛起紅疹。
“謝珩……”
“你到底怎么了?”姜令檀仰著頭,一雙眼睛清凌凌的,像是隨時能哭出來。
“我該走了。”謝珩聲音變得有些淡,他想把自己表現得冷漠些。
姜令檀倔強望著他,慢慢捏緊了她握住他手腕的掌心:“你說過的,不會再欺瞞于我。”
“我沒事,只要過幾日就好了。”謝珩嘴角帶笑,表現得一切都很正常。
姜令檀眼睛里,淚水滾如斷線的珍珠:“十五月圓,你身上的蠱毒是不是根本沒解?”
謝珩沉默很久很久,就在姜令檀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避開她的目光:“不要多想,只是近來受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