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 131 章 遠赴
“殺了自己?”帝王抬眸去看謝珩, 他微有些上揚的眉峰透著毫不掩飾的嘲弄,明顯是不信的。
“你母后自縊那日,你都不曾隨她一同去, 如今卻想步她的后塵?”
“當真可笑。”說到這,帝王頓了頓,似想冷哼一聲, 只是喉嚨里壓著的聲音還未發出, 卻驟然發現眼前這個他一日日看著長大, 也同樣防著的孩子,竟不知何時長成這樣高大的模樣, 須得他仰著頭才能看清。
他何曾被人這般俯視過, 如同立春前的驚雷, 帝王眼角堆積著的陰影猛地一蕩,眸底泛出銳利的寒意。
謝珩目光不躲不閃,語調緩緩道:“母后歸天,父皇希望兒臣赴死, 兒臣得活著。”
“眼下父皇希望兒臣活著,那兒臣的生死只能全憑兒臣的心意!
“好一個全憑你的心意!钡弁醮瓜卵酆,半晌又似笑非笑補了句,“那皇兒可得把人給看護好了,畢竟是個嬌滴滴的玩意,風吹日曬久了也會死的。”
這隨意的態度,就像是養在后花園里讓人觀賞的草木。
謝珩聞言,面色平靜迎上男人的視線, 不卑不亢:“父皇提點,兒臣謹記!
兩人一站一坐,同樣涼薄的唇角勾著極為相似的笑容, 只是誰也沒主動提起眼下西靖大軍壓境一事,至于那位從西靖逃回南燕的公主,更像是從未有過這么一個人。
“時辰不早,你先退下!钡弁鯏[手,然后有些厭棄推了一下司馥嫣之前送來的補湯,只是那玉碗金貴,被使了力氣一推,便從桌沿打翻,混著湯湯水水碎了一地。
謝珩從御書房離開不久,宮中便傳出太子侍疾不周惹帝王震怒的消息,同樣傳出的還有小司妃娘娘因為俏似先皇后的長相,得以日夜守在帝王病榻旁。
若是再得些時運腹中能懷上龍種,指不定空置多年的后位,會被這位給摘去。
東閣內,姜令檀還不知宮里發生的事,只是從那日謝珩進宮開始,她眼皮就跳個不停。
吉喜端著小廚房新燉的安神湯回屋,驚訝道:“姑娘怎么起來了?”
姜令檀攏了攏披在身上的披風,聲音略微帶著啞意:“我睡得不安穩,便想抄寫佛經靜心!
吉喜咬了一下唇,還想說些什么,卻聽見身后傳來動靜。
她下意識朝后看了一眼,整個人卻是被嚇得一激靈:“太子殿下!
“出去!敝x珩略有些煩躁扯開披風上的緞帶,伸手拿起吉喜手中托盤上的安神湯,朝姜令檀走去。
“夜里涼得很,你若睡不安心,便叫人端了書案筆墨在榻上打發時間也使得,何必起身。”
他一邊說著,一邊朝她走近。
姜令檀握著筆桿的手心緊了緊,卻也同時也暗自松了口氣:“無礙的,屋子里地龍燒著,炭盆四下都放了,何必折騰人!
謝珩聞言也沒多說什么,反倒是端起手里的茶碗飲了口,見只是尋常的安神湯藥這才略略松了眉心:“夜里難寐?”
雖問的是她,語氣卻是肯定。
姜令檀見他端著茶碗,理所當然要親自喂她。
正準備拒絕,碗沿已抵在唇邊,語調含了笑意:“既是湯藥,趁熱喝才好。”
拒絕的話,就這樣被她硬生生給咽了回去。
安神湯加了桂花蜜,甘苦中透著絲絲的回甜,姜令檀只覺得雙頰發燙,在他毫不掩飾的目光下,小口小口咽下嘴里的東西。
見她乖乖喝完,謝珩心情霎時好了不少,他就這樣靜靜站在她身側,是觸手可及的地方。
“因為擔心孤,所以難以安睡?”他忽然就這般直白問出口。
姜令檀被他低垂的目光鎖著,慌亂中長長的眼睫一顫一顫的,想否認,但是對上他期待的視線,只得細微點了點頭。
謝珩就這般輕而易舉被她取悅。
他此刻想做些什么,但又顧及著她的情緒,她難得有這樣坦誠的時候,若多逗一逗必定惱羞成怒。
“過些時日,我離開皇都前往雍州,善善可要一同?”他拿出隨身攜帶的帕子,擦凈她唇角的藥汁。
姜令檀卻被他問得一愣,她是想離開的,只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時機。
眼下齊家冤屈洗清,就算心有不甘,但恐怕也已經是目前最好的結果,司氏一族斷尾求生,獻祭了家中那位嫡長女,日后在朝中聲譽若不出意外只會一落千丈。
至于往后的事,皇城中認識的那些人,總有人要成為過客。
沒有什么舍不得的,她不能
太過貪心。
想通這些,姜令檀嘆了口氣:“我與殿下一同!
她盡可能平靜聲音,卻因為過分掩飾而繃緊的身體。
謝珩長得高,垂眸往下看時,視線正好能一寸寸掠過她|裸|露在外的肌膚。
明明恨不得把她吃掉,偏生又藏得深。
“好!敝x珩應了聲,忍了又忍,還是俯下身來握住她的手。
姜令檀起先是茫然的,等被他捏住了指尖,才回過神,她想抽回,可偏偏他握得緊。
“殿下……”她用了力氣去掙扎。
謝珩眼底的目光深了些,但也沒有要松手的意思,只是許久才道:“雍州天冷,記得多帶些衣裳。”
姜令檀目光軟下來,視線抬高,卻堪堪止在他鼻梁的位置:“夜深了,殿下早些休息!
“好!敝x珩點了一下頭。
日子就這樣看似風平浪靜地翻了過去。
謝含煙腹中孩子沒保住的消息,終于也是紙包不住火傳到了宮外,西靖那邊得了消息后,剛死了兒子的賀蘭公瑾像是瘋了一樣立誓要對兵伐南燕。
皇城中氣氛日漸漸長,姜令檀看著吉喜帶著人來來回回給她準備各季的衣物,忍了又忍還是出聲道:“我只是同殿下出一趟遠門而已,沒必要準備那么多的。”
吉喜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她怕姜令檀多思,只能低著頭聲音悶悶道:“太子殿下說雍州苦寒,姑娘身子骨弱,多準備些東西奴婢也能安心!
兩人都沒有把話給說破,周遭丫鬟走動的腳步聲更低了。
這時候吹笙從外邊行禮進來:“依著姑娘的吩咐,奴婢把三皇子殿下給請來了。”
姜令檀朝吉喜指了指養著綠毛鸚鵡的偏廳:“帶上鴨蛋!
三皇子謝清野就等到院子外頭,左邊眼睛黑了一圈,也不知做了什么偷雞摸狗的事情被人暴揍。
他雖沒長了一顆豹子膽,偏偏是個不怕死的:“嫂嫂,許久不見,嫂嫂想我了?”
姜令檀被他的話驚得一個趔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莫要胡說!
謝清野根本就不怕:“我來時打聽過,太子大哥被父皇召進宮中去了,這一時半會指定回不來!
“不知道嫂嫂尋我何事?”
姜令檀接過吉喜手中的鳥籠,親自遞給謝清野:“我把鴨蛋送給殿下,希望三皇子殿下能照顧好它。”
謝清野先是驚喜,緊接著就是恐懼,他一只手托著鳥籠不放,另一只手瘋狂拒絕:“不不不不……”
“如此貴重的禮物,本皇子怎么能收下!
“本皇子一向不奪人所愛!
姜令檀笑著松手向后退了半步,福了福身道:“今后鴨蛋就勞煩三皇子照料。”
“啊,這這這……”謝清野一雙眼睛都恨不得貼在鳥籠上。
吉喜看著在籠子里尖叫撲騰的綠毛鸚鵡,以及對面演戲演上頭的謝清野:“三殿下既然收了我家姑娘的鳥,若不快些離去,待會子太子殿下要從宮中回來了!
“也對,也對,本皇子得趕緊跑,最好連夜就跑。”他單手拎著鳥籠也顧不得更多,腳下生風眨眼就出了東閣。
等人走遠,姜令檀扶著吉喜的手長長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三殿下為人看似浮夸,其實心地并不壞的!
吉喜卻并不這樣認為,三殿下看似咋咋呼呼的性子,實際上暗中一直幫著太子殿下處理了不少麻煩,能為太子殿下所用的人,怎么會如同表面上簡單。
但這些見不得光的事情,她自然不會多嘴去說,至于太子殿下的心思她更沒有膽子過多猜測。
這會子天色暗得早,等謝珩從宮里出來,黑暗夜色中的東閣被一盞盞溫色的光給籠罩,騎在馬上遠遠眺望,無端暖人心頭。
“姑娘今日做了什么?”謝珩翻身下馬,隨手把韁繩遞給吹笙。
吹笙呼吸微微發緊,還是如實稟報道:“回殿下!
“姑娘讓奴婢去請了三皇子殿下!
“繼續!敝x珩就這樣停了下來,表情看不出喜怒。
吹笙只得硬著頭皮道:“姑娘把鸚鵡送給了三皇子殿下照料!
“好得很!敝x珩壓下心底的慍怒,就算氣得咬牙切齒,也不愿在她面前露出半點端倪。
“謝清野呢?”他低了聲音。
吹笙稍稍松口氣:“回主子,三殿下得了鳥兒,連夜坐了馬車跑了!
謝珩冷笑:“讓伯仁給他捎話,不想死的話,就立刻馬上滾回來。”
“是!
姜令檀睡得早,夜里發生什么她并不清楚。
只是翌日臨出發去雍州前,他再次在東閣見著三皇子時,他另外一個眼圈夜色黑是,嘴角破了口,臉頰也青紫一大塊。
“又被打了?”姜令檀不可思議地問。
謝清野絲絲地吸著冷氣:“胡說,明明是走路摔的。”
姜令檀:“被誰打的?”
謝清野:“還,還不是太……”
話還沒說完,謝清野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囫圇改口道:“太滑,路太滑摔的。”
“哦!苯钐纯粗鴮Ψ侥樕系膫廴粲兴肌
謝珩恰巧從外面回來,身后跟著伯仁和京墨。
“都準備好了?”他問。
姜令檀遲疑點了點頭:“準備好了!
“既然準備好,那走吧。”他這話說得漫不經心,視線卻緊緊落在身旁垂眸不語的姜令檀身上。
謝清野笑得人畜無害:“大哥,那我是騎馬還是坐車?”
他看著謝珩掀了馬車簾子,親自扶人上了馬車。
謝珩聞言就笑了:“孤可以讓伯仁把你捆了,一路拖到雍州!
謝清野頓時別說是聒噪了,連一點表情都不敢露出來。
馬車里,姜令檀有些驚訝:“三皇子殿下也同我們一起去雍州?”
謝珩瞧著她的神色,眼里閃過玩味之色:“嗯。”
“可是……”姜令檀有些為難看著謝珩,許久才鼓足勇氣掀了車簾,極小聲朝外邊問,“三殿下去了雍州,鴨蛋誰照顧?”
謝清野目光忽然變得迷茫起來,有些不確定問:“本殿下的三皇子府百八十個仆從,那扁毛破綠鳥吃喝拉撒,難不成還指望本金貴的皇子親自伺候?”
姜令檀一時竟無法反駁。
掀開的車簾,被男人修長指尖扯下,淡淡語氣似乎還透著幾分不悅:“他腦子有病,你同他計較什么!
“我……”姜令檀想解釋,卻不想讓他知道她把鴨蛋送人了。
到了雍州后,她定不會回來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但她也怕過于明目張膽,他會狠心把她縛在東閣哪也去不了。
第132章 第 132 章 受傷的人
春盡, 卉木萋萋。
一行人從玉京出發那日,官道上還堆積著如同薄薄棉絮般的白雪,等抵達雍州, 已是盛夏時節。
“善善。”遠遠見著馬車,陸聽瀾驅馬上前,人還未到, 聲音卻藏不住喜悅。
她少有的莽撞伸手, 就想撩開簾子。好在身后有人比她更快一步, 如閃電般出手,箍緊她的手腕。
“不可。”應淮序看著她, 嗓音低低壓著, 顯得異常嚴厲。
陸聽瀾終于后知后覺反應過來馬車里還有誰, 她想收回手,但已經來不及了。
車簾由內朝外挑起一角,雖影影綽綽瞧不清里邊的光景,可太子冷厲的側顏, 華麗袖擺垂下,懷中單手抱著一個睡得正熟的人兒,不是姜令檀又能是誰。
“殿下,吾妻莽撞。”應淮序跳下馬背,朝里面的人單膝跪下。
陸聽瀾這時候也回過神,趕緊下馬行禮:“太子殿下。”
謝珩并不計較這些,他只是微微頷首道:“無妨!
隊伍中沒人敢高聲喧嘩,夫妻兩人一左一右跟在馬車后方, 只是陸聽瀾緊皺的眉頭從知道太子來了雍州后,就沒有松開過。
明明這一路上,每隔三十里路就會有信鴿往雍州兵營傳遞消息, 此次西靖大軍壓境,朝中明明派的是三皇子謝清野,怎么太子也一同跟隨。
畢竟天子病重,太子一直是在宮中侍疾。
“殿下怎么來了?”陸聽瀾瞥向謝清野。
謝清野露出一張笑得比哭還難看的臉:“你問本皇子,本皇子去問誰?”
“我大哥要去哪,連我父皇都攔不住,你還指望我給你們通風報信?”
應淮序冷冷諷刺:“你背地里偷偷摸摸做的事少嗎?”
謝清野剛想開口嗆兩聲,打頭馬車車簾已經被一只修長冷白的手撩開,都不用那只手的主人多說一個字,三個人頓時連呼吸都不敢大聲一點兒。
“我就說小聲些,小聲些……”謝清野以口型示意道。
應淮序朝謝清野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然后讓他閉嘴。
陸聽瀾看著應淮序的反應,她扯著韁繩的手慢慢收緊,用只有兩人能聽得見的聲量問:“太子殿下要來雍州,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應淮序深深看著陸聽瀾,他并未否認:“嗯!
陸聽瀾氣得咬牙:“那你該死!
應淮序冷笑:“你哪一日不想我死?”
太子車駕并未入軍營,而是直接去了別院的方向。
而陸聽瀾和應淮序因著都有軍務在身,迎太子入城后,也不敢過多耽擱急急離開。
姜令檀這一覺直接睡到天色暗沉,她才慢慢轉醒。
迷迷糊糊中,吉喜給她喂了些蜜水,又用溫熱帕子擦了臉,她才徹底清醒。
“什么時辰了?”姜令檀這一覺睡得久,一時間看著屋中過于熟悉的擺設,竟分不清身處何處。
吉喜換了新的帕子遞給姜令檀:“正值酉時!
“酉時?”姜令檀頓時大驚,格外懊惱,“我明明想著睡半個時辰的,怎么足足睡了大半日!
吉喜當然不敢說,太子殿下給她喂的茶水中兌了安神的藥劑:“姑娘可要先用晚膳?”
姜令檀揉了揉肚子,問道:“華安郡主可曾有來尋我?”
吉喜點頭:“太子車架入城時郡主和侯爺一同來的。”
“她可安好?”
吉喜扶姜令檀起身,笑著道:“奴婢瞧著郡主精神極好,只是雍州夏日風沙大,郡主穿的是男子的裝束。”
聽得陸聽瀾安好,姜令檀也暗暗松了口氣。
在玉京賞花宴那次,謝含煙小產的消息外泄后,陸聽瀾和應淮序匆匆離京,分別時她們只來得及相互換了書信,連話都來不及說上一句,眼下安好,便好。
姜令檀聲音多了幾分松快:“常媽媽和冬夏可知我了雍州?”
吉喜連忙道:“已經派人去說了,只是眼下天色已晚,方才姑娘又睡得沉,奴婢便自作主張同常媽媽和冬夏說了,明天清晨再來同姑娘請安!
姜令檀自然不會責備吉喜:“也行,不急這一時!
晚膳由小丫鬟端來,都是簡單清淡的食物,不過姜令檀今日胃口并不算好,她用了小半碗的青菜魚片粥和幾樣食蔬,朝吉喜搖頭:“我吃不下了。”
吉喜剛要勸兩聲,謝珩已經從外邊進來。
天氣熱,屋子四下的窗子都開著,外頭的廊下放著冰盆。
“怎么不多吃些?”謝珩走近,身上帶著一股暑意。
姜令檀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細腰盈盈,燭光混了月色,眉目柔和得像是一汪清泉:“殿下。”
她起身,剛要行禮,謝珩自然伸手扶她坐了回去,隨著這些看似難以察覺的小動作,兩人離得更近了。
他明顯是洗漱過,卻難掩男子身體高大和蓬發的熱意。
吉喜帶著丫鬟不知何時退到了外間。
姜令檀就被他這樣直直的目光看著,鬼使神差又夾了一顆蝦仁水晶餃送入口中。
謝珩被她的模樣給逗笑了,俯下身,伸手點了點她撐得鼓鼓的臉頰:“莫慌,孤又不同你搶!
他指尖的涼的,含笑的語調,顯然是心情極好。
“殿下可有用膳?”姜令檀問。
謝珩隨意在她身旁坐下,從她手上拿過筷子,同樣夾了顆餃子:“不曾!
“京墨和伯仁伺候得不盡心,孤只得來善善屋中,蹭一口吃食!
姜令檀明顯不信他的話:“這天底下餓著誰,也不敢餓著殿下您!
謝珩笑而不語,就這樣坐在她身旁,靜靜吃了晚膳。他明顯是時間倉促的,也才半炷香的時辰,伯仁已經等候在外邊。
姜令檀看著他眼底的血絲,明明兩人都在一塊兒,她竟是沒有印象他何時有休息過,每每她從夢魘中醒來,他不是在看折子就是在觀摩輿圖。
“殿下……”姜令檀望著他,欲言又止。
“嗯?”謝珩挑眉,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我……”姜令檀張了張嘴,垂眸小聲叮囑,“殿下再忙碌,但也要記得休息!
她極少同他說這樣柔軟貼心的話,他一時坐著沒動,許久才笑著道:“我知曉的!
離開前,他伸手輕輕點了一下她的眉心,似乎還想說什么,終究是忍下了。
這一夜。
姜令檀反復醒來數次,大致挨到寅時,她徹底失去了睡意。
安安靜靜睜著眼睛,盯著上方繁復的帳幔,脖子上浸了汗水小衣黏在身上略有些難受,但這樣早的時辰她寧可忍著額,也不愿發出動靜折騰外邊守著的丫鬟。
“吉喜!
“吉喜!
因為過于安靜,屋子外頭的動靜就顯得格外的清晰。
姜令檀隱約聽見有人在喊吉喜,緊接著就是窸窸窣窣穿衣起身的聲音。
“吱呀!遍T打開了,風拂入屋中,有燭影悄然晃動。
“吹笙,你這是……”吉喜等看清眼前的人,她當場倒吸一口涼氣,趕忙轉身關了屋門。
吹笙整個半身都是血,衣裙染透了,滴滴答答往下落。
她顧不得更多,緊緊握住吉喜的手:“吉喜,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姐姐。”
“鼓瑟怎么了?”吉喜一邊朝外院走,一邊問。
吹笙死死咬著唇,哽咽道:“方才是青鹽大人把人送回來的,已經派人去尋蕪菁娘子,殿下那邊恐怕還不知情!
“我,我怕姐姐她等不到蕪菁娘子來,只得斗膽來尋你!
吉喜握緊她的手:“不會有事
的,你先莫要慌了陣腳!
“太子殿下平日對我們雖然嚴厲,但他并不是那等見死不救的主子!
吹笙努力壓下淚意:“我知道的。”
……
天色徹底大亮,姜令檀撐著床榻坐起來,她掀開帳幔朝外邊喚了聲,吉喜這才慌忙從外間進來。
“姑娘,奴婢疏忽,晨間睡昏了頭!
“請姑娘責罰。”
姜令檀不動聲色打量吉喜,她身上衣裳分明是匆忙換上,眼底血絲分明:“昨夜未曾睡好?”
“還是發生了什么事?”
吉喜將頭別開了些:“昨兒外院進了一只野貓,鬧了些動靜!
“是嗎?”姜令檀瞇了瞇眼睛,并未戳穿吉喜的謊言。
她照常用了早膳,然后去東側間的小書房練字打發時間,吉喜時刻跟在她身后,直到常媽媽與冬夏一同來請安。
常媽媽先是里里外外打量姜令檀一圈,又忍不住捂著帕子哭了一回,冬夏也好不到哪里去,明顯早早哭過的,眼睛腫得跟核桃一樣。
姜令檀也同樣紅了眼眶:“太子殿下把我照顧得極好,未曾受半分委屈,都不哭了。”
“是,姑娘說得是!背寢尷拇诡^哽咽一聲,眼睛雖還紅著,神態倒是輕快不少。
這處別院算是太子在雍州的私產,姜令檀同太子去玉京后,常媽媽和冬夏還是住在后頭下人的廂房了。
姜令檀忽然話鋒一轉,看著常媽媽和冬夏問:“我聽說昨兒夜里外院鬧了夜貓,你們可是一夜未睡?”
冬夏愣了愣:“姑娘莫不是聽錯了,哪有什么夜貓,好像是府中有個侍衛受了重傷被送了回來,奴婢覺淺,剛好聽到那邊的動靜。”
吉喜當場面色大變:“姑娘,我……”
“受傷的是誰?”姜令檀仰頭盯著吉喜。
“姑娘我……”
“究竟是誰?”姜令檀難得沉了臉。
吉喜哪有膽子回答。
受傷的鼓瑟是吹笙的孿生姐姐,當初太子殿下蠱毒發作時,可是鼓瑟親自去長寧侯府接的姑娘,若是讓姑娘知曉太子殿下的身份。
她只要往下一想,只覺后背寒毛直豎,渾身上下的血液都要被凍住了。
吉喜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姑娘受傷的只是府中的暗衛,奴婢恰巧會些醫術,被人尋了去給人止血!
“奴婢今日不同姑娘講,是怕過于血腥,嚇著姑娘。”
“真的是這樣嗎?”姜令檀問。
“是。”吉喜趕忙點頭。
“好!
姜令檀也沒有再繼續追問,只是有些無奈扶吉喜起身:“你也與我相處多時,我又不是那紙糊的性子,若是……”
她話還沒說完,屏風被人不緊不慢敲了幾聲,一道清冷的聲音問:“誰惹孤的善善生氣了?”
謝珩就站在花鳥屏風另一頭,也不知聽了多久。
“殿下,是奴婢嘴笨,惹了姑娘生氣!奔舱f著就要朝他跪下。
姜令檀攔了攔:“沒有的事,殿下莫要嚇人。”
“不過是在屋里說些玩鬧的話,吉喜被我嚇著了!
謝珩慢悠悠進了里間,吉喜緊咬著牙,強撐著逼自己冷靜下來,袖口下一雙手抖得不成樣子。
姜令檀朝幾人揮了揮手,主動拉著謝珩去了她平時練字的小書房:“我聽說昨夜府中有暗衛受了重傷,可有請蕪菁娘子?”
她一雙眼睛清澈無垢,紅潤的唇一張一合,顯得很是緊張。
謝珩目光若有似無落在那唇上,他想到了許久不曾用過的玉蟬,想到了她最開始還不會說話的模樣。
有些秘密,他可能快要藏不住了。
謝珩忽然就笑了:“嗯,人還活著!
“善善這般關心,等人傷好了,讓她來給你磕頭?”
第133章 第 133 章 **
姜令檀頓時搖頭:“殿下莫要嚇唬我。”
謝珩笑吟吟盯著她看, 濃黑的瞳仁似帶著些許深意:“真的不要?”
“不要!苯钐锤纱嗯み^頭不理他。
“這可是善善自己說的。”謝珩這回卻不肯輕易放過她,伸手捏著她柔軟的下巴,稍微用些力氣便把人給轉向自己。
姜令檀拗不過, 只得緊緊抿著唇,用掌心去推他:“請殿下自重。”
兩人力道懸殊,她那點力氣根本做不了什么事。
謝珩看她漸漸不掙扎了, 也就松了手, 冰冷的指尖從她咬紅了的唇瓣上掃過:“不要就不要, 何必生氣!
“免得你好奇心起,一個人偷偷跑去!
若謝珩不問這些, 以姜令檀的性子, 她有很大可能會因為好奇心的驅使, 加上方才吉喜模模糊糊的態度,高低也得查個清楚。
可如今謝珩問了,還是說得這樣直白,她反而就淡了去看一眼那位傷者的想法。
能夜里來請吉喜, 又有蕪菁娘子診治,這人必定也是太子身邊得力的侍衛,青鹽、京墨、伯仁還有吉喜和吹笙,她都是見過的。
等謝珩走后,姜令檀把腦袋里各種猜測亂糟糟的,她手里捏著一把團扇就倚在廊下的秋千椅上,一晃一晃的。
這秋千椅上回來時還沒有,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添置的。
姜令檀嘆了口氣, 目光落在雪白的胳膊上。
夏日衣裳穿得薄,寬大袖擺隨著她搖扇的動作自然露出大片手臂肌膚,瑩潤的白中有幾點紅痕格外的顯眼, 明明屋子里干凈得一塵不染,偏偏近幾個月來她總遭蟲咬。
她已經許久沒有見到夢魘中那個可怕的男人了,她有時都不禁懷疑,那個每月十五都會出現的魔鬼,會不會是她夢中的臆想。
若不是那次被那人掠走,她也不會陰差陽錯與太子回了玉京。眼下他又帶她回來了,那是不是真的能放手讓她體面些離開。
姜令檀不敢往深了想,心中的情緒卻是一日比一日更為不安。
就這樣一連過了三日,她也漸漸適應雍州這邊干燥炎熱的氣候,吉喜端著一碟子用冰鎮過的蜜瓜,笑著遞上前:“殿下午間吩咐讓京墨送來的,姑娘快嘗嘗!
姜令檀見吉喜眉間的松快,笑著問:“你今日這樣開心,可是有什么喜事?”
吉喜呆了呆,斟酌道:“回姑娘!
“是那日重傷的暗衛今日終于醒了,蕪菁姑姑說,只要好好地養便能與常人無異!
“那是好事。”姜令檀咬了一口蜜瓜,眉眼彎彎。
吉喜暗暗松口氣,繼續道:“殿下方才讓人來問姑娘,可要同他一同去軍營!
姜令檀第一想法的拒絕,因為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并不適合出現在太子殿下身旁,可她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吹笙已經帶人來請。
“姑娘!
“太子殿下已登姑娘多時。”
“我……”姜令檀張了張嘴,糊里糊涂就被人帶了出去。
“在想什么?”謝珩用銀簽插了塊蜜瓜,抵在她唇瓣上。
香甜的汁水順著她的唇,滑入齒間,姜令檀終于回過神:“我是女子,并不太好隨殿下在將士面前同進同出。”
謝珩垂眸看著她,目光炙熱而直白:“陸聽瀾進得,你為何不行!
陸聽瀾作為鎮北侯府嫡女,巾幗不讓須眉,更是雍州的定海神針,她如何比得。
但這話姜令檀是沒有膽子在謝珩面前說的,他性子看似溫和,實則并不太好說話,對她更是護短,連她自我詆毀,恐怕也是不許的。
姜令檀就這樣被謝珩旁若無人帶著,走上雍州邊陲的城墻。
冷灰色的磚石上布滿了一塊塊漆黑的血跡,一層疊著一層,頭頂上空是盤旋不停的烏鴉,朝北的方向遠眺能看見黑壓壓的一片的西靖士兵,濃煙滾滾,無數人在地上穿行,小如螻蟻。
“西靖十五萬大軍壓境,我們豈有不應的道理!敝x珩負手而立,他語調很輕,卻透著一股由內而外的威壓。
遠方有高山,哪怕是盛夏時節,山尖上依舊堆著白皚皚的雪,而他就如同站在雪尖上的神明。
姜令檀離謝珩堪堪落后小半步的距離,她望向遙遠的西靖許久未收回視線。
“善善。”謝珩忽然回頭,笑著朝她伸手。
堂而皇之站在他身后已屬實過分,姜令檀只想裝聾作啞把他的話給混淆過去。
謝珩見她不動,反而親自俯下身拉過她的手,力氣之大,連基本的掙扎都做不到。
他們身后,所有人都自覺低下頭。
陸聽瀾撇了撇嘴,顯然是不滿太子今日的做派,應淮序目光倒是出奇的平靜,只是蹙起的眉心,顯然藏著不為人知的憂色。
“謝珩,你們南燕還我還未出世的孫兒命來!”城樓下,賀蘭公瑾如同毒蛇的一雙眼睛死死盯著上方。
他作為西靖的攝政王,不久前卻死了兒子,好不容易聽說謝含煙腹中懷了他兒子的孩子,希望再次燃起時,卻又被告知,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已經被南燕國給弄死了,他哪能不瘋。
這一生,他算計殺死了自己嫡親的兄長,吊死了兄長的妻子,把兄長唯一的嫡子養成瘋子,只等著順勢取代。
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這讓
他怎么接受。
世人都說因果報應,賀蘭公瑾根本沒想過報應會還在他的嫡子身上。
謝珩深深凝視著賀蘭公瑾身后的方向,那里還站著一人。
兩人相互凝視,誰也沒有主動開口。
直到賀蘭公瑾抽出懷里的劍,以劍指天,瘋魔道:“我賀蘭公瑾今日在此立誓,南燕若不能給我一個交代,我勢必讓西靖的騎兵踏平雍州!
“嘖嘖嘖,皇叔難道不知道,會咬人的狗那是從不叫喚的!
“皇叔叫得這樣大聲,可不太好!
賀蘭歧終于慢悠悠從暗處走出來,他依舊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嘴里叼著一根野草,滿眼都是不屑的神情。
賀蘭公瑾怎么也想不到在這樣大軍壓境的關頭,竟然有人能這樣拆自家墻角的。
“賀蘭歧,你瘋啦?”賀蘭公瑾瞪大眼睛。
賀蘭歧嘶啞的聲音,發出怪異的悶笑:“皇叔難道不知,本君生來是個瘋子。”
“你……”賀蘭公瑾還想說什么。
卻在這電光火石間,賀蘭歧驟然上前,他就這樣在西靖所有將士的眼皮子底下,奪了賀蘭公瑾手中的劍,手起劍落,捅進了賀蘭公瑾的心窩子。
周遭也不知是誰的抽氣聲,像是碎石投進平靜的湖面。
“我是你皇叔!边@是賀蘭公瑾死前說的最后一句話,一代梟雄,精于算計,他就這樣猝不及防死了。
城墻長,謝珩意外挑眉,就算是他也沒料到賀蘭歧會突然出手殺人。
南燕與西靖兩國之間本就有仇怨,前西靖王活著的時候,曾與南燕簽下百年內絕不交戰的契約,只不過隨著前西靖王死,那契約如同廢紙,一同連累的還有當年的齊家。
“謝珩……”賀蘭歧從賀蘭公瑾胸口拔出長劍,濃稠的血漿噴得他滿身都是。
“我賀蘭歧,今日重新與你定下百年不戰的契約,我指揮全軍向后退五十里,讓出雁蕩山脈所有的山河土地,漠北以東歸你,以西由我踏平!
“自此往后,雍州邊境有了緩沖,你我合謀周邊部落不敢妄動!
“你覺得如何?”
賀蘭歧耐人尋味一笑,像是根本不在西靖的國土。
謝珩居高臨下看著他,緩緩問:“那你的條件?”
賀蘭歧勾唇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你我交好,而本君的條件非常簡單。”
“本君要從南燕娶個心儀已久的妻子回去,就不知那人可否愿意忍痛割愛!
謝珩一雙眼睛慢慢瞇了起來,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只有同樣被他握著手的姜令檀知道,他掌心收緊的那一瞬間,明顯情緒波動得厲害。
起初在城墻上看到賀蘭歧,她并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來,直到賀蘭公瑾的血噴了她滿山,她才后知后覺這人是誰。
看到他,她雖然本能往謝珩身后躲,但比起夢中那個魔鬼一樣的男人,她卻沒有那種從骨髓深處透出來的恐懼。
直到賀蘭歧開口,要從南燕娶個妻子回去。
謝珩垂了目光,冷笑:“雁蕩山山脈所有的山河故土,孤會親自奪回來,至于漠北部落,孤何曾怕過。”
賀蘭歧用腳尖攆著混了血的泥土,他抬手朝城墻的方向點了點:“太子殿下,不妨聽聽本君要娶的究竟是何人,再下定奪也不遲啊!
謝珩根本不想聽,可這張嘴是長在賀蘭歧身上。
賀蘭歧視線在半空中轉了個來回,最后輕飄飄落在了更遠些的陸聽瀾身上:“以武陵侯之妻,換兩國太平,太子殿下覺得如何?”
這一刻空氣仿佛凝住,應淮序面若冰霜,眼底掀起冰冷的殺意。
姜令檀也同樣不置可否瞪大眼睛,她最開始以為,賀蘭歧提的交換條件可能是她,可怎么也沒想到會是陸聽瀾。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在等謝珩定奪。
這些年里,華安郡主手握兵權一直是天子的心患,雍州的部下就算對鎮北侯府再忠心,若西靖以這等天大的利益強娶,恐怕也是胳膊擰不過大腿。
“孤不同意!敝x珩冷冷地開口。
有人長長松了一口氣,也有人眼中閃過遺憾。
功績偉業,尸山血海,若是能不費一兵一卒換兩國安泰,只要是人,就沒有不心動的。
應淮序在聽到謝珩回答的同時,像是身體里的力氣被抽干了,他著急去抓陸聽瀾的手,可沒料到陸聽瀾避開他,抬步就要往前。
“你要做什么?”應淮序焦急問。
陸聽瀾忽然朝他悲涼一笑:“這個決定不是殿下能做的,也不是你我能做的,而是天底下百姓的意愿!
“雁蕩山腳下埋了太多的忠骨,我想阿爹阿娘也在天上看著,不希望戰事再起!
“就像司家大哥哥死的那年,司馥嫣恨我陸氏的沒能保護好她兄長的安危,若今后兩國交戰,天底下百姓,定也恨我不愿遠嫁!
“這可能也是我陸氏一族的命,雍州此生是我的故土!
陸聽瀾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推開應淮序,她朝謝珩緩緩跪下:“太子殿下,賀蘭太子的求娶臣女應允。”
“至于我與武陵侯的婚姻,至此罷休。”
“你這是何苦?”謝珩沉默許久問。
陸聽瀾沒有回頭,但能感受到應淮序視線落在她背上,滾燙灼人,她眨了眨眼睛道:“賀蘭太子本就是瘋子中的瘋子,臣女若不同意,以賀蘭太子的心性,他不管能不能打贏大燕,目的只是生靈涂炭而已!
說到這里,陸聽瀾聲音微微一頓:“我與武陵侯這樁婚姻本就有名無實,與其成為一對怨偶,那還不如早些放手。”
“不,我不同意!睉葱蛞浑p眼睛因憤怒而變得猩紅,他咬著后牙槽,憤怒和絕望朝他席卷,理智搖搖欲墜。
“哈哈哈哈,果真的一出好戲。”賀蘭歧遠在城墻下,手舞足蹈放聲大笑,“那請華安郡主好好準備,本君三日后來迎你入西靖!
眼前這一切,發生得實在是太快,從賀蘭公瑾被殺,到賀蘭歧以山河**,一樁樁一件件都如同驚雷。
姜令檀被謝珩扶著上馬車,她人是呆愣的,心里明明有太多想問的東西了,可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善善想問什么?”謝珩閉著眼睛,修長的指節抵在眉心上,看不出喜怒。
“我……,如果賀蘭太子要迎娶的是我,殿下您會同意嗎?”姜令檀鼓足勇氣。
謝珩聞言,只覺得心臟的地方狠狠一抽,他心里清楚,他根本不會同意,但是他不能讓她知道。
一國太子,若是看天下人性命如同螻蟻,只會讓她心寒。
姜令檀在謝珩開口前,主動捂住他的嘴:“殿下不必回答!
她掌心溫熱柔軟,透著一股叫人著迷的甜香,聲音也同樣軟軟的,接著說出的話叫他心驚:“我做不到華安郡主那般大義,但是若有人敢這般逼我,我寧可一死了之!
“人死罪消,我也就無功無過!
說到這里,姜令檀聲音微哽:“可我不想華安姐姐死,我也不想她去西靖,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
姜令檀努力仰起頭,想把眼淚和狼狽逼回去,那淚珠卻越蓄越多,心底無助的情緒怎么也控制不住,她伏入謝珩懷中,嚎啕大哭。
第134章 第 134 章 鼓瑟吹笙
“太子殿下!奔矐牙锉еL, 見馬車停下,趕忙迎上前。
“噓。”謝珩單手挑起車簾,朝外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吉喜連忙放輕腳步, 小心翼翼遞出懷里的披風。
姜令檀半靠在男人寬闊的懷里,一雙手不安攥緊,眼睛閉著長睫時不時顫抖幾下, 顯然睡得并不安穩。
謝珩接過披風把人裹緊, 這才盡可能輕緩下了馬車, 他夜里還有事務要處理,本打算把人送回房中, 讓丫鬟們好生照料, 可她扯著他衣襟的模樣, 怎么看都像是離不得他。
“殿下,武陵侯求見!鼻帑}不敢上前,盡可能壓下聲音稟報。
“讓他去書房!敝x珩應該是早有預料的,他抱著姜令檀腳步沒有絲毫猶豫往書房的方向去。
應淮序在書房前不知等了多久, 眼睫沾了夜露,嘴巴繃得緊緊的,遠遠看到太子,他反倒是壓下心口翻騰的憤怒,挺直的腰板緩緩下彎,‘咚’的一聲直挺挺跪了下去。
“我從未求過殿下什么。”他聲音幾度停頓,撐在地上的一雙手,緩緩握成了拳頭, “吾妻性子一向莽撞,臣請殿下收回成命!
謝珩皺了皺眉,猜不出情緒的視線, 居高臨下落在應淮序背脊上:“孤,從未脅迫華安郡主改嫁。”
“你求孤!
“不如去求陸聽瀾回心轉意。”
應淮序怎么沒求,他只差沒有將人捆了,藏到深山老林。
可陸聽瀾她是活生生的人,里里外外那么多雙眼睛盯著,他就算有本事這么做,他也沒手段真能把人藏一輩子。
他想求的是,太子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太子不追究,他有的是法子。
可眼下,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額頭抵在冰涼的地磚上,喉嚨乃至整個胸腔起起伏伏,如同被火灼燒過,又沉又痛。
當初娶她,本就是三分真心裹著七分的可有可無,再加上婚后忙于戰事,他們見面的機會并不多,可時間久了。
他從能在雁蕩山的馬道與她碰面,軍營的城墻上,夜色彌漫的火光中。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那七分的可有可無,全都化成了在意。
應淮序自始至終沒覺得自己有做錯什么,而她怎么就能這樣決然狠心。至于他曾經和壽安公主的,他早就當作往事,難道她就這樣容不得半點沙子。
姜令檀回來的當日夜里,就起了高熱,連著幾次湯藥喂下去,看似壓下身體的熱度,可要不了多久又能再次熱起來。
燭火透過帳幔,像是還未散透的薄霧,窗外蟲鳴幽幽,月亮漸圓形似玉盤。
青鹽和伯仁算著日子,兩人同樣憂心忡忡。
蕪菁娘子重新開了方子,見吉喜和吹笙退遠,她才同謝珩說:“圓月在即,殿下若是再待下去,恐怕會控制不住蠱惑毒發!
“善善姑娘這回的高熱,恐是因華安郡主換親西靖引出的心病!
謝珩面如寒霜站著,他往日做事一貫的果斷決絕,可當視線落在姜令檀燒得通紅的雙頰上,他難得猶豫了。
“太子殿下!
“您若暴露了那個秘密,恐怕會把姑娘推遠,更何況……”
剩下的話,蕪菁娘子沒說,但兩人都心知肚明。
什么秘密?
迷迷糊糊中,姜令檀睜開眼睛,她身體乏得厲害,手腳僵著像是被什么東西給纏住了,努力仰著脖子想看清簾子外說話的人。
然后一陣陣黑沉從眼前襲過,等再次清醒竟然是三日之后。
“姑娘醒了?”吉喜聲音中透著驚喜。
她扶姜令檀坐起來,用溫水漱口后,又端了甜甜的蜜水上前。
“我睡了多久?”姜令檀問。
吉喜道:“姑娘連著睡了三日。”
“三日?”姜令檀驚呼一聲。
她身體并未好全,高熱反復,這樣一驚一乍下,就像是被抽了力氣,唇色蒼白。
“今日是不是華安郡主要去西靖的日子?”
吉喜點頭:“姑娘安心,郡主夜里才動身出發,奴婢這就讓人備車去武陵侯府。”
天熱,日頭也足。
姜令檀勉強吃了些東西,就讓吹笙和吉喜攙著上了馬車。
等在武陵侯府前下車時,她額心已經滲出一層薄薄的冷汗,她怕吉喜擔心,在停車前就拿帕子悄悄擦了,還偷偷給自己點了口脂。
武陵侯府今日張燈結彩,西靖送來的聘禮如小山一樣堆在侯府門口,論誰也想不到,這要嫁人的卻是武陵侯夫人。
府中沒有賓客,來回走動的丫鬟小廝一個個表情死氣沉沉。
姜令檀一路暢通無阻進了內院,才轉過月亮門洞,就看見匆忙往外走的陸聽瀾。
“善善,你醒了叫人來說聲,怎么親自來了!
“華安姐姐!苯钐瓷舷麓蛄筷懧牉,見她表情自如,也就暗暗松了口氣。
兩人同時擁住對方,姜令檀再也裝不下去:“你為何要答應?”
“我總能求太子殿下,想別的法子。”姜令檀心狠了狠,繼續道,“或者干脆把賀蘭歧給殺了!
陸聽瀾聞言,冷哼了一聲,有些沮喪的情緒瞬間好了不少:“賀蘭歧如果有那么容易殺,本郡主早就砍死他千百回了!
“你不要難過,我不過是換一個地方生活,若是兩國安定,你想見我一樣能見。”
“天下之大,對我而言嫁給誰都是一樣的。”
兩人說著體己話,并沒有注意到就站在月亮門洞后方的應淮序,男人手持長劍,袖擺下遮掩著一捆繩子,他定在原地,繃緊的肩膀忽然就抖得不成樣子。
“誰?”陸聽瀾隱約聽見一道低沉壓抑的哭聲。
等她朝月亮門后方看去,卻什么都沒有,除了地板上散落一捆足有三指那么粗的麻繩。
在賀蘭歧抵達前,陸聽瀾親自把姜令檀送太子住處。
跳下馬車,看見迎接的只有吹笙和京墨,陸聽瀾眉峰微挑把京墨拉到一旁:“太子殿下呢?”
京墨不敢多說,暗暗比了個手勢,然后指了指后山的方向。
陸聽瀾看向雖哭紅了眼睛,但依舊天真爛漫的姜令檀,這件事她憋在心底很久了,自責糾結過,更恨自己懼于天威。
“善善。”她朝眼眶紅紅的姜令檀招手,從悄悄袖中拿出一封信,塞了過去。
姜令檀驚了一瞬,暗暗把東西藏進懷里。
“我走了。”
“勿念!
陸聽瀾上前抱了她一下,笑著翻身上馬。
她前往西靖的這一日,給姜令檀留了一封書信,給應淮序同樣留了一張紙,那是一份和她親筆寫的離書。
夜色沉沉,姜令檀借口看書,避去了小書房。
等她打開陸聽瀾給她的紙條,上頭赫然只有一行小詩。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視線在吹笙二字上停留許久,姜令檀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陸聽瀾暗示何意。
夜幕沉沉,風滾著熱意。
姜令檀昏沉躺在床榻上,細軟指尖無意識壓著手腕上一道并不明顯的紅痕,脖頸青絲滲了香汗,她不知怎么的覺得有些喘不上來氣。
漆黑的夢里,仿佛能聽到血液流淌的聲音,被鐵鏈捆著的野獸,暴起的青筋。
“姑娘安好,奴婢鼓瑟。”
“請姑娘隨奴婢往這邊走。”
“請姑娘在此等候,家中主人……”
鼓瑟吹笙。
姜令檀猛然睜開眼睛,身上冷得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
“鼓瑟吹笙!彼哉Z。
她想起自己初次見吹笙時,就覺得對方長得眼熟,然后吹笙成了她的貼身丫鬟,日日見著也就慢慢習慣了。
前幾日夜里,吉喜被人請去瞧病,難怪當時她支支吾吾一直不肯說實話。
而這受了重傷的神
秘暗衛,自然就不言而喻。
姜令檀掀被起身,正準備拿架子上衣服換上,吉喜已經快步進來了。
“姑娘這是怎么了?”吉喜問。
姜令檀垂下眼眸:“太子殿下呢?”
吉喜眼中閃了閃:“因著近幾日軍中事務繁多,京墨說太子暫歇在營中!
“哦。”姜令檀目光淡淡瞥吉喜一眼,“既然殿下不在,那我想去前院看看?”
吉喜一愣:“看什么?”
姜令檀:“看看鼓瑟的傷是否可養好,殿下那日不是打趣,要鼓瑟來給我磕頭!
“姑娘,這大半夜的,鼓瑟……”話說到這里,吉喜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漲紅了臉。
她眼底的驚慌再也掩飾不住,想伸手去扶姜令檀,又懼于她此時冰冷的眼神。
“現在帶我過去。”姜令檀命令道。
“奴婢斗膽請姑娘冷靜。”吉喜一張臉白得像紙一樣。
姜令檀見她不動,抬步就自己朝外邊走。
悶熱的風刮在身上,握成拳的手掌心滲出密密的汗,時冷時熱,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撐著走到前院的。
“善善姑娘!币宦纷邅,有人在夜色中行禮,有人避遠。
姜令檀隨意逮著一個人,就問到了鼓瑟的住處,吉喜遠遠在后方跟著,不敢說話。
“鼓瑟睡下了嗎?”姜令檀沒有半點猶豫敲門。
“誰?”開門的是吹笙,她臉上來不及升起的笑,驟然僵住,如同見了鬼一般盯著外邊,連行禮都忘了。
當和倚靠床榻,還不能下地行走的鼓瑟對視的瞬間,姜令檀反倒是平靜下來。
她抿了一下唇:“鼓瑟,許久不見,你家主子可還好?”
鼓瑟本就是吊著一口氣,好不容易救回來一條命,她被這么一嚇,當即猛烈咳了起來,嘴唇從蒼白到泛著不正常的嫣紅。
她想躲,奈何她一張臉和吹笙至少有六七分相似,站在一起,很明顯就是一對孿生姐妹。
姜令檀扶著門框,努力不讓自己露出狼狽的神態:“我當吹笙怎么似曾相識,原來如此。”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太子真是取了個好名兒。”
“姑娘,您聽奴婢解釋!奔脖穷^眼圈都是紅的,她跪在地上朝姜令檀不住磕頭道,“太子殿下,殿下他并不是有意要瞞著姑娘,殿下……”
“別說了!苯钐粗挥X天旋地轉,她憤然打斷吉喜的話,指甲扣進掌心里,一口氣悶在胸膛,整個腦癱像針扎一樣地要炸開。
“帶我去見殿下!苯钐雌幢M最后一點力氣道。
京墨得了暗衛的消息,根本不敢有半點耽擱,鼓瑟從西靖救回來后,一直偷偷住在府中養傷,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也是所有人都擔心的事。
誰也沒想到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被善善姑娘發現。
“去請蕪菁娘子來,讓青鹽立刻去稟報殿下,還有,”京墨咬了咬牙,“給三皇子殿下傳密令,務必用最快的速度,請三殿下回雍州!
第135章 第 135 章 病重
天黑得連半點星辰都不見, 雖然是盛夏,風卻蕩得人悶悶地喘不上氣。
姜令檀站得太久,撐在門框上的手已經麻木沒了知覺。
說不害怕, 那是不可能的。
她既怕他來,也同樣也怕他不來。
十五的月亮,圓得叫人心驚, 就這般孤高垂在云下, 落在人身上, 激起的卻是直入骨髓的涼意。
“太子殿下!焙诎抵,不知道是誰行禮的聲音。
姜令檀瘦削的肩膀輕輕一顫, 僵硬而緩慢轉過頭, 清凌凌透著水色的視線, 一點一點朝遠去看去。
男人一襲白衣,黑色的皂靴踩在地上,一步步朝她走近。
“你……”姜令檀從喉嚨里擠出細細的聲音,她眼中閃過不解, 而后漸漸變成了不知所措的迷茫。
謝珩垂眸看她許久,繼而俯下身,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向上挑起:“善善,你想要什么答案?”
姜令檀想要離他遠些,離得近了,就有一種怪異荒唐的情緒從她心底蔓延。
她要什么答案?
如今整個答案已經擺在眼前了。
元月十五,按照她每月夢中的情景, 那個男人應該是刺紅雙眼如同惡鬼一樣,要吸食她的血肉。
可眼前的太子,白衣纖塵不染, 眼神清明,就連捏著她下巴的手,都透著活人才有的溫度。
不應該是這樣的,姜令檀身體里有個聲音在歇斯底里叫囂著,然而她什么也做不了,男人眼神冰冷,渾身上下都透著令她陌生的氣息。
“殿下,為何……為何鼓瑟會在您這兒?”她蒼白的唇在顫抖,堵在喉嚨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往外說。
“鼓瑟是孤的暗衛,自然在孤的府中!敝x珩松了手,沒有情緒的視線掃向鼓瑟,“你若是不喜歡,便讓人殺了去!
“半夜擾你清夢,把你嚇成這般模樣,本就該死。”
隨著他話音落下,青鹽從暗中走出,手中長劍泛著森冷的幽光。
姜令檀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眼看就要向后跌去,謝珩沒動,反而是吉喜眼疾手快把人扶穩。
“不要殺鼓瑟。”
“不要殺她!苯钐磸氐卓嚥蛔,情緒激動喊了出來。
“都依你!敝x珩朝揮手讓青鹽退下,目光冰冷,明顯是在忍著怒意。
他今日好像不如平時能收得住情緒,生氣時直白的模樣,從他眼中看不到絲毫往日該有的憐惜。
姜令檀眼眶通紅,心底堵著的那口氣,逼著她問:“鼓瑟既然是殿下的暗衛,那殿下應該比誰都清楚,每月十五總要尋到我,飲血吃肉的魔鬼究竟是誰?”
她眼神倔強得很,明明是害怕的。
謝珩聽她這樣問,并沒覺得意外,好像早就等著了。
他自嘲了一聲,對她招手:“既然你想知道,那便隨我一同去看看。”
姜令檀咬著唇,雖然不解,還是扶著吉喜的手隨他往山林的方向走。
一行人穿過林子里隱得極深的山道,拐了七八個彎后,在一處被高壯枝干層層掩住的木屋前停下。
如野獸般沙啞的嘶吼聲,透過毫無阻隔穿過木屋落進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姜令檀白著一張臉,仰頭看謝珩。
“打開!敝x珩皺了皺眉,冷冷地道。
“是!笔卦陂T外的伯仁,眼中似有不忍一閃而過。
姜令檀忽然覺得冷,直直看著那個方向,緩緩瞪大眼睛。
短暫死寂中,撲鼻的血腥味,夾著絲絲微不可察的迦楠香,木屋里的男人披頭散發,臉上戴著恐怖的獠牙鬼面,手腳被鎖鏈緊緊束縛著。
雖依舊看不清他的真實模樣,但這種感覺實在太熟悉了。
那種透過面具,如有實質般的視線落在她身上,肅殺砭骨,就像蓄勢待發的魔鬼,隨時能把她一點點地吃掉。
姜令檀踉蹌后退一步,她突然覺得自己心痛得喘不上氣來,眼淚斷了線一樣從眼眶往外滾。
面具下男人那張臉究竟長什么樣,他的身份又是誰,她忽然就不想知道了。
“會一直關著他嗎?”她想去拉謝珩的衣袖,可男人不動聲色避開。
他背著手,身形高大,臉上的神色有些僵硬,似乎打心底懼怕木屋里的人。
“如果是你希望的,孤自然做到。”他漠然道。
姜令檀搖了搖頭,什么都沒說。
她轉身想要走,木屋內那個被鎖鏈關著的男人,忽然發出凄厲的嘶鳴,他如同感受不到疼痛一樣開始瘋狂地掙扎,粗糙鎖鏈擦破他的肌膚,嵌進肉里,鮮血直流。
“別走。”
“善……”男人嘶啞的聲音,字不成句。
“快,堵住他的嘴!敝x珩朝伯仁使了個眼色,聲音急促。
姜令檀一雙腿像是被凍住,僵在原地,她目光隔著重重人影,復雜難辨。
情不自禁往前邁了一步,纖弱的背脊似風中顫抖的枯葉。
“快帶姑娘回去,別被血腥給沖撞了!
黑暗中,也不知是誰喊了聲。
姜令檀要開口拒絕,然而沒等她說什么,緊接而來的是后脖頸鈍痛,她身體晃了晃在一片混亂中軟軟倒了下去。
吉喜把人抱起來,沒有猶豫轉身下山。
……
“怎么辦,怎么辦?我會不會被打死啊!蹦腥耸栈厥,扭了扭因要筆挺站著直而渾身鈍痛的關節。
他頂著一張‘謝珩’的臉,一邊揉手,一邊去扯臉上的**。
面具扯下來,露出了謝清野那張吊兒郎當的俊臉。
伯仁安慰道:“三殿下事出有因敲暈善善姑娘,想必太子殿下不會怪罪的!
“屁!
“事出有因個鬼,你看看我太子大哥現在看我的眼神,不是弄死我,而是弄死我后,再把我分尸喂狗!敝x清野甩了甩手,指向木屋里被鏈子鎖著的男人。
林子里,所有人都低著頭。
伯仁和青鹽紅著眼睛,小聲說:“三殿下放心,太子平日只是嚇你而已!
謝清野無奈扯了扯嘴角:“我大哥這種失智的情況會持續多久?”
伯仁答:“一般不會超過三日,若情況好些能控制得住,十二時辰便能漸漸清醒。”
“難搞啊!敝x清野煩悶撓了撓頭發,咬牙切齒罵道,“我父皇真不是個東西,自己嫡親的太子也能給他下毒,他是要搞死我們這些兒子,自己就能指望著長命百歲不成!
“三殿下,慎言!鼻帑}急忙出聲打斷。
夜里姜令檀不可避免出現高熱的情況,她身子本就未好全,這接連打擊之下,人直接燒迷糊了。
閉著眼睛斷斷續續地囈語,吉喜和吹笙幾人輪換著在她床前守著,就連蕪菁娘子都時刻提著心,在外間置了一張小榻,偶爾熬不住時瞇一兩刻鐘。
可姜令檀這次的病,卻偏偏不見好。
一連六七日,本就是難養起來的那點肉 ,她一日瘦過一日。
哪怕后來謝珩恢復清明,日日把她抱在懷里哄著 ,喂水喂藥都不假人手,偏偏她有時醒了也如同木偶那般,不笑不動。
“善善這是心病,已經存了死志我雖是醫者,但心病難治。”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蕪菁娘子給姜令檀施針后,一邊洗手一邊朝謝珩說:“我們幾人陪著,她有時回過神還能有點反應,自從你回來后,她情況卻是一日日的糟糕下去!
“那日夜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把她的心傷成這樣?”
謝珩沉默許久:“她看見孤發病時的樣子了!
蕪菁娘子聞言,差點失手打翻銅盆:“知道你身份了?”
謝珩狠狠捏了一下手腕上的傷,不確定道:“那日發病時,是讓謝三扮成我的模樣。”
蕪菁娘子冷哼一聲:“你們當初那樣做時,怎么不想想后果!
“不過一開始是抱著,她不過是府中一個不得寵的弱女子,就算解毒知道了的秘密,大不了暗中悄悄殺掉!
“是我的錯!敝x珩沒有反駁。
蕪菁娘子嘆了口氣,又重新寫了一個方子讓人去抓藥:“心病還得心藥醫,我雖能吊著她的命,但長久下去恐怕要傷了根骨,她體質本就比常人弱上許多!
“近幾日,善善若醒來,太子殿下最好避遠,她心里藏了什么話,恐怕是不愿讓你知道的!
“好!敝x珩眉眼沉沉,雖不太愿意,可想著她的情況還是點頭應下。
到了第十日,姜令檀的情況肉眼可見好了一些,可當謝珩來看一回后又急轉直下,屋外眾人大氣不敢喘一下。
謝珩站在外頭,薄唇抿著,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日的字條我不該留給你的!标懧牉懷劬薜猛t,看她好不容易吃了幾口下去,結果連之前的藥都一起吐了。
姜令檀虛弱笑了笑:“姐姐,我從未怪過你!
“我只是難受得厲害。”
“我……”她還想說什么,看到窗外一閃而過的熟悉影子,聲音一下子低了下去。
“你回來了,還去嗎?”姜令檀問。
陸聽瀾努力想朝她笑,可眼淚就這樣不受控制往外涌:“等你病好了,我再走。”
“那日太子殿下派人過來,說你夜里時常叫我的名字。”
“其實西靖挺好的,賀蘭歧雖然是個瘋子,但他不太管我,而他那姐姐賀蘭宜才是西靖真正的主心骨!
陸聽瀾斷斷續續說著,姜令檀閉著眼睛似睡非睡。
“華安姐姐,我有一事相求。”姜令檀掙扎坐起來,冰涼的指尖一下子握住陸聽瀾的手。
“你說。”
“你去雍州大營請姜家三爺同三夫人過來,我……”她對著陸聽瀾的耳朵,把這十多日一直在心里盤旋想著的事情給說。
陸聽瀾先是驚恐地瞪大眼睛,被握著的那只手也不受控制輕輕顫著,這個膽大包天的想法,她不敢想若太子知道,會做出怎么樣瘋狂的事情出來。
“好,我這就讓人去請!
三夫人蘇氏匆匆而來,連頭上簪子歪了她都未曾發現。
姜三爺是外男,他送宋氏過來以后就在外邊的園子里候著,滿是風霜的一張臉忍著怒。
畢竟姜令檀雖與他們不算親近,但名義上也是他姜恒戩的親侄女,人都病成這個樣子了,他們一家子卻是最后一個知道的。
“小十一!碧K氏看到姜令檀的樣子,眼睛一下子就紅了。
“嬸娘,今日讓你過來,侄女有事求嬸娘幫忙!苯钐绰曇魯鄶嗬m續說。
“你莫要急,慢慢與我說!碧K氏擦了擦眼淚,深深自責道。
姜令檀嘴里全都是苦味,她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每說一個字,心里像是要被鈍刀割去一塊肉。
蘇三夫人先是驚訝,然后像是下了什么決定一樣:“你安心,人我會給你尋來,銀錢你也莫要操心!
“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高低也算是姜家三房嫡親的侄女,我做主你的婚事,就算他是太子也拗不過這個理!
姜三爺看蘇氏出來,他急忙迎上前。
蘇氏暗暗掐了姜恒戩一下,小聲把姜令檀吩咐的事情給說了。
姜恒戩驚呼:“什么?要找八字相合的人沖喜?”
他這一嗓子,不光是屋子里的人,就連外邊園子里守著的人也能聽到。
謝珩就站在隔了一堵墻的影壁后方,他一言不發站著,把姜氏夫婦的話聽得清楚。
“殿下!鼻帑}看向準備離去的姜氏夫妻,跪地請示。
謝珩聲音透著幾分疲憊:“暫且不用去管!
“是!
三日后。
蘇三夫人帶著媒人上門 ,一路暢通無阻。
她手里握著一本冊子,冊子上寫著男方的家世性格,里頭不乏青年才俊和家世殷實的人家。
姜令檀靠坐在床上,后腰墊著大迎枕子,雖然還是瘦,但人總算是精神一些了。
“就這個,這個與十一你八字最合適不過!碧K三夫人伸手在名冊上點了點。
姜令檀隨意掃了眼,年方二十七,是個秀才,家中無父無母,兄弟姐妹也無。
蘇氏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手無縛雞之力,家里也沒個長輩,因為賭博欠了許多錢,答應做這一樁生意純粹是為了錢財!
“我想著人多口雜,家中沒人更好,這人但凡敢生出別的心思,你幾個哥哥都能當場要她命。且等你從太子這邊出來,直接上我那兒去,華安郡主說了,實在不行就去西靖躲上幾年。”
姜令檀嘴唇微微地抖,她閉著眼睛努力把眼淚壓回去:“嬸娘會不會覺得我想了個極蠢的辦法。”
蘇氏看她難受,心里跟刀絞似的:“男未婚,女未嫁,何況你這是沖喜!
“難不成太子還能眼睜睜看著你去死!
“管它法子蠢不蠢,對付聰明人,什么法子在他眼里都是蠢的!
第136章 第 136 章 與太子辭別
屋內靜悄悄的, 花紋繁復的帳簾里縮著一團小小的身影,若那錦被再厚些,恐怕連那點起伏都看不出來。
“殿下, 姑娘已經睡了!奔猜曇魤褐髿庖膊桓掖幌隆
姜令檀側躺著,蜷縮在床榻最里側, 借著模模糊糊的光影她一動也不動, 真的好似睡著一般。
謝珩站在帳簾外, 目光低垂,一聲不吭。
也不知過了多久, 帳子傳來動靜, 姜令檀以為他終于沒了耐心, 不想下一瞬,帳簾被人挑開一角,淡淡的迦南香隨他修長的掌心一起落下。
冰冷的額頭覆上一只手,干燥溫暖。
可姜令檀卻覺得害怕, 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喘不過氣來,一雙手緊緊地蜷著,不受控制輕輕顫抖。
“既然累了,好好休息!敝x珩隔著帳簾,動作溫熱如同撫摸受傷的幼獸。
姜令檀緊緊咬著唇,就怕他不留情面戳穿她裝睡的幌子。
她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能走,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并不好受,也許是之前喝下的湯藥起了作用, 微睜的
眼皮越來越沉。
不知是什么時候睡過去的,就算是夢里,他的手也一直覆在她額心上, 溫暖卻叫她害怕。
姜令檀掙了一下壓得發麻的手腳,慢慢睜開眼睛。
她這一覺睡得沉,精神狀態瞧著比白日更好一些,雙頰多了一分血色,只是沒了往日那種軟軟的笑容,哪怕是對著近身伺候許久的吉喜,她言行上也多了幾分疏離。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四下寂靜,吉喜不在,吹笙應該也不在。
姜令檀覺得喉嚨苦澀渴得厲害,就伸手掀了帳幔,準備起身倒水。
昏暗的光燭里,離她不遠處的黃花梨木八仙桌前坐著一個人,雖是背著光,但身形頎長,輪廓分明。
他轉過身,手里端著茶盞。
“渴了?”他問她。
姜令檀下意識否認,可才開口,聲音沙啞,她自己都嚇一跳。
謝珩嘆了口氣,起身把茶盞遞至她唇邊:“就算生氣了,但也不要拿自己的身子骨開玩笑!
他看向她,眼神透著深意,語氣一如既往讓人猜不透。
溫度正好的蜜水,順著茶盞晃了幾滴到她干燥的唇上,姜令檀本能伸出舌尖舔了舔,不自覺一盞子茶水見了底。
“還要?”謝珩垂眸看她。
“不了!苯钐垂麛嗑芙^。
“那可愿與孤談談?”謝珩食指在茶盞上敲了敲,退回黃花梨木八仙桌后方的交椅坐下,好整以暇看著她。
不過那處實在太暗,大半都隱沒在黑暗里,只能面前看清他有些過分凌厲的側影。
“那正巧了,臣女也想同殿下談談。”姜令檀逼著自己收回視線。
謝珩沉默片刻,淡漠嗓音從黑暗中傳來:“你問!
姜令檀從床榻上坐起來,伸手把從肩頭滑落的錦被往上扯了扯,空氣漸漸凝固,兩人分別占據黑白的兩端,涇渭分明。
“十五那日在山林木屋前,殿下您為何要把我敲暈帶走?”姜令檀一字一頓問。
謝珩聞言,心跟著微微一沉,數息之后他緩緩道:“孤怕臟了你的眼。”
“毒發失智之人,形如惡鬼,你本就懼他之深!
“是嗎?”姜令檀心底一陣發愣,也不知何故好似笑了一聲,慢慢地抬眼眸:“那人的身份是?”
謝珩和她對望,并沒有第一時間回答,黑暗中他呼吸顯得有些急促,他忽然站起來,椅子向后倒下,發出凄厲的撞擊聲。
“你說!”
“那人的身份究竟是誰?”姜令檀朝他喊出來,嗓音微微透著厲色。
“我本不想問的,但偏偏殿中要守著我,逼著我,逼著我與您談談。那請殿下親口告訴我,那人的身份究竟是誰!”
她說完,捂著心口大口大口喘息,雙頰好不容易養出來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殆盡。
謝珩定定地望著她,一向波瀾無驚的眼底終于有了驚色,他情不自禁往前邁了一步,想要扶她,卻被她厲聲喝退。
“你別過來!
“今日我只要一個答案,什么都行!苯钐囱鲋^,眼神倔強。
“是……謝三。”謝珩狼狽避開她的注視。
姜令檀凝視他許久,忽然搖了搖頭:“我對殿下失望至極!
她不待謝珩解釋,宛如自言自語繼續說道:“原來殿下對我的好,對我的憐惜,不過是因為三皇子犯下的錯,殿下作為兄長必須要維護的愧疚之心!
“如實沒有那人毒發失智,每逢十五要飲我鮮血這樁緣由,我與殿下恐怕就是云泥之別,殿下是高高在上的龍子龍孫,而我不過也就賤命一條。”
“善善,不是這樣的!敝x珩聲音苦澀道。
“那是怎么樣?”姜令檀冷笑,“殿下對我,有幾分真心,又有幾分私心?殿下一直逼我回玉京,到底是對臣女的維護喜愛,還是因為殿下需要一個活著的血奴!
“不是。”謝珩眼角通紅,他想解釋,但真相對她而言,卻比她猜測的更要千百倍的殘酷。
他永遠筆挺的肩,像是被無形中的大山壓得垮塌,再解釋只會換來她更多的不喜。
“善善既然喜歡雍州,那便留下吧!
“這里不及玉京養人,孤讓吉喜和吹笙一同留下,就在你身旁伺候!
謝珩凝視著那張叫他心疼卻不敢近前的臉,他承認,他面對她一字一句的質問,終于慌了心神,一次次的隨她意愿的讓步。
“我不要。”
“不要任何殿下留給我的人和物,我身上的銀錢足夠我置辦一間院子和常媽媽還有冬夏,我們三人一起生活!
“更何況,”姜令檀聲音頓了頓,嘲弄般道:“我身子骨弱,時時不見好,午間三嬸娘帶著媒婆和名帖給我定了樁婚事,說是八字相合能佑我安康,沖喜的日子選定十日后立夏那天。”
“到時出嫁,殿下記得前來觀喜!
“沖喜?”謝珩在黑暗中站了良久,他平靜朝她走去,然后俯下身,盯著她眼瞳里泛著的淚光。
“那你為何要哭?”他問。
姜令檀迎著那道沉冷的視線,聲音漸漸平靜:“太子殿下,這不是哭,是喜極而泣!
謝珩伸出手,不顧她的阻撓,強勢又溫柔地擦去她臉上的淚痕,喘了口氣,然后冷冷地說:“你年歲小我甚多,若論起曾經的親密,喊我一聲太子哥哥也是應該的!
“孤作為你曾經同床共枕的舊人,于情于理總歸要給你出一份嫁妝!
“你且安心,等出嫁那日,孤定來觀喜!
謝珩漠然看她許久,終于一甩袖擺大步離去。
屋里屋外靜得落針可聞,吉喜和吹笙屏聲息氣呆愣站著,不敢進去。
直到許久后,似有茶盞砸在地上的碎裂聲,驚得兩人同時回神,踉踉蹌蹌往屋內跑。
姜令檀蹲在地上,肩膀打著顫,她張著嘴,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然而卻哭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吉喜和吹笙連忙把她扶起來。
吹笙看到地上碎了的茶盞旁有幾點鮮紅的血,往上一瞧,姜令檀整個手掌心都是紅的:“姑娘,你的手!
“我口渴想喝水,就是……身上沒力氣,不小心打翻了茶盞,蹲下身去撿時頭暈得厲害,不小心傷了手。”姜令檀無知無覺掐著傷口,像是感覺不到痛。
吉喜讓吹笙把人扶到床上坐好,她出去拿了剪子傷藥,又讓小丫鬟端了熱水送來。
“要把手掌心里碎掉的瓷片挑出來,有些痛,請姑娘忍忍,”吉喜動作輕得不能再輕。
姜令檀愣愣坐著,脖頸上冷汗都出來了,她也沒喊一聲,等吉喜包扎好,她動了動被紗布捆緊并不靈活的手掌:“殿下方才出去時,是生氣的吧?”
吉喜和吹笙相互對視一眼,兩人搖頭:“太子殿下出去,奴婢不敢擅自揣摩主子的喜怒!
姜令檀暗暗嘆口氣,以她對他的了解,他怎么能不生氣。
不管怎么樣,他已經同意她留在雍州這就是好的開始,至于嫁人沖喜,她也只是想把事情做得決絕一些,不光是切斷她與他之間所有的可能性,還要逼出事情的全部真相。
十日時間,眨眼就過去。
婚禮按照雍州這邊的習俗,定在黃昏后的吉時。
院子各處經過一番布置,目之所及到處都是喜氣洋洋的一片,然而今日府宅里所有的人都笑得有些勉強。
“你們不開心?”姜令檀身著大紅的嫁衣,映著燭光,流光溢彩。
吉喜低下腦袋,不敢去看姜令檀:“奴婢不敢。”
姜令檀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你與吹笙回玉京后,若是想我就往雍州寄信,不要難過也不要擔心我!
“姑娘真的不能改一改主意,殿下已經答應過姑娘留在雍州,何必隨意把自己嫁了?”
姜令檀輕輕搖頭:“只有嫁了人,我才能……”
她看吉喜一眼,并沒有繼續往下說的意思。
“可……”吉喜想說什么,被屋外的人聲打斷。
“善善姑娘屬下伯仁,殿下在書房恭候姑娘。”
姜令檀看向鏡中的自己,紅唇,雪肌,哪怕涂了脂粉也
遮不去眼底的憔悴,大喜的日子,明明該高興的,就算是逢場作戲也該如此。
“你去回稟殿下,我隨后就到!苯钐瓷钗豢跉獬萃獾,手卻悄悄在妝匣里勾了一支白玉簪子藏進衣袖。
“是!
伯仁離開不久,姜令檀推門出了屋子,吉喜和吹笙都沒有跟著,她一個人靜靜穿過廊廡,朝書房的方向走。
厚重的嫁衣壓在身上,姜令檀走得艱難,明明只要半刻鐘的路,她走走停停近一刻鐘。
“太子殿下!苯钐凑驹跁块T前,呼吸微喘。
她舉目四望,然而書房四周靜悄悄的,別說往日時刻守著不敢懈怠的暗衛,這一路走來,就連尋常仆婦都沒見著,整座府邸透著一種詭異的靜。
今日大婚,按理來說,她同姜家三房一家子早早商定好,全來太子府上送嫁,還有說著要等她“成親”后再回西靖的陸聽瀾,如今也遲遲不出現。
姜令檀捏緊衣袖,鼓起勇氣伸出發軟的掌心,用力推開書房的門。
“太子殿下,臣女今日來與殿下辭別!
聲音落在空蕩無人的書房,只剩回音。
“殿下,您可在?”依舊沒人回答她。
姜令檀尋著燈影的方向朝里走,屋外似乎起風了,風吹落葉沙沙聲,緊接著那聲音越來越大,像是重物拽拖在地上,混著碎石摩擦在布料上,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太子殿下……”姜令檀高高提起的一顆心,驟然下沉,一股寒意從腳底一路竄到背脊,鮮血的腥味被風刮進屋中,她猜到了什么,僵著脖子一點點轉過身。
隔著夜色,兩人四目相對。
年輕的儲君手執長劍,染血指尖拖著一具生死不知的軀體,而傳聞中心懷慈悲的太子殿下,目光淡漠,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偏執怪物。
“善善寧可嫁給這樣的廢人,也不喜孤?”
“孤不是說過,善善有什么心思,莫要瞞著!敝x珩渾身染血如鬼一般,一步步朝她逼近。
“我沒有瞞著你,我那日什么都同你說了!苯钐纯粗碳t的眼睛,僵硬往后退。
“怎么?孤的善善這是害怕了?”
“你怎么不親眼看看,這個千挑萬選八字相合的好郎君,究竟長了一副什么模樣!敝x珩嗓音滾著戾氣,厭惡丟開手上的男人。
姜令檀只覺手腳發麻,再也退不了一步,她渾身顫抖,終于看清花錢給自己買的假婚對象,半張面容都毀了,只剩一口氣吊著可能隨時都會死掉。
“我就算不嫁他,也不可能跟你回到玉京!苯钐唇^望看向謝珩,眼淚流個不停。
謝珩笑了,握著長劍的掌骨泛白,他自嘲道:“孤不是已經答應你可以留在雍州,可你偏偏就是要忤逆孤的意愿去嫁人!
“你當真以為嫁了人后,就能永遠和孤再無瓜葛?”
“孤已經一退再退,你非得逼著孤退無可退。”
姜令檀抹了一下臉上的淚,妝花了,口脂也擦得一干二凈,她拔下頭上尖銳的白玉簪,毫不猶豫抵在自己脖子上:“事到如今,殿下還是不愿同我說實話!
“殿下要的根本就不是我,而是我身上流動的鮮血!
“殿下既然不敢承認,也不愿承認,那不如讓我替殿下承認!
“若不怕我死了,永遠失去這個解藥,你盡管逼我就范,我們一起下地獄!”
第137章 第 137 章 真相
謝珩布滿血絲的眼瞳狠狠一縮, 神情變得晦澀無比。
他沒有再出聲解釋,也沒有更進一步。
“善善……是孤錯了!彼趾盟葡訔壈銇G了那染血的長劍,望著她, 眼角悄悄紅了一圈。
姜令檀并沒有因為他的動作放松警覺,依舊倔強仰著臉,燭光從她身上落下影子, 搖曳晃蕩, 好似只需要一陣風, 就能把她身體里那點僅剩不多的生機給吹滅了。
“殿下放我離開,只要我活著, 殿下需要血, 每月十五讓人取了給你送去, 我只希望,從今往后我與殿下之間,再無其他瓜葛。”
謝珩凝視著她,視線從她蒼白的唇緩緩移到抵著白玉簪的側頸, 忽然勾唇一笑:“孤的錯在于不該這樣一次次放任你胡鬧,不該因為心疼不舍,事事都由著你折騰!
“與你初見那日,孤就該狠狠心,把你永遠關起來,若是未曾見過天地的廣闊,從未感受至親摯友的愛護,你就不會這樣任意踐踏孤對你的憐惜。”
“永遠禁錮在黑暗中, 而孤才是你唯一的光!
姜令檀不可置信看著他,身體里的血液如同針扎,他每說一個字, 她心口就裂開一條縫,到了最后雙耳轟鳴以至于什么聲音都聽不到了。
“既是無間地獄,那就共赴一場苦難!
“生死又算得了什么!
“不……”姜令檀心跳加快,心口起起伏伏喘得急促,她已經猜到他要做什么,可是她的一雙腿如同在原地生了根,握著玉簪的手僵麻顫抖,卻使不出半點力氣。
他只用短短幾句話,就把她傷得體無完膚,心神俱震下,連自我了結都做不到。
“孤不止一次強調,善善有什么心思,莫要瞞著!
“可你!”
“偏偏什么都藏著不愿說。”
姜令檀眼睜睜看著男人閑庭信步般,一步步靠近她,寬厚溫熱的手掌心覆上她的手腕,死死握緊。
他的情緒仿佛再難控制,語調壓著薄怒:“孤對你的縱容,何嘗不也是一次次的試探。”
“就像傷口捂久不見天日,只會在皮肉下發膿生瘡爛進骨髓!
“既是生了膿瘡的肉,何不捅破挖掉!
謝珩看著她,聲音溫柔平靜:“孤等這一日,實在等得太久太久了!
“怕你發現,又怕你回避!
“從孤母后自縊東宮的那一日起,孤失去了所有,孤曾經立誓,總有一日孤要尋到這世間最獨一無二的珍寶,而她只能完完全全屬于孤一個人,誰也搶奪不走。”
“善善你看!
“孤這不是尋到了么!
謝珩伸手把人緊緊抱入懷中,在姜令檀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神情并不如他語氣那般隨意輕快。
這漫長好似沒有盡頭的夜里,沒人能猜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更沒有人知道,自從他發現自己愛上她的那一日起,他就如同病入膏肓的賭徒,表象外所有的偽裝都成了他的賭注。
在她面前,他首先丟棄了規矩禮教,至于仁慈賢善被他踩在腳下,端方君子更是嗤之以鼻。
好在一切都結束了,無須再如履薄冰,也不用被處處制約,因為他親手殺死了自己全部的體面。
血肉澆筑成的面具下,他生來就是徹頭徹尾的魔鬼。
……
可魔鬼能有多貪婪呢,只是要藏個人而已。
在這一刻,姜令檀感到無比挫敗,她如同失去靈魂的提線木偶,被他干脆利落抱了起來。
書房外,停了馬
車。
他抱她上去,也不說話,只是用手在窗子前敲了敲。
馬車動起來,一路暢通無阻,她不知會被他帶去哪里藏起來。
“謝珩,求你,我求求你……好不好?”她看著他,眼里盡是哀求。
謝珩按著她一雙手,俯下身,冰涼的鼻息落在她臉上,明知故問:“求我什么?”
“求你放過我。”姜令檀絕望閉上眼睛。
“既然是求,不知善善能付出什么?”他掐著她下頜的拇指往上,如同暗示一般,在她唇瓣撫弄。
力道時輕時重,直到把她慘白的唇揉得泛紅微腫,他也沒有要放過她的意思,那手只要再浪蕩幾分,從能探|入|她紅紅的唇內,攪|動舌齒。
姜令檀起先是憤怒的,渾身發抖,甚至不顧后果去咬他的長指。
可她一旦咬他,他就更加變本加厲加重力道,直到她吃了苦頭學乖松口,他才不緊不慢抽回手,半點也在意月牙形狀的齒印,正血流不止。
……
昏暗內室。
層層紗幔最深處,鎖鏈摩擦出清脆聲響。
姜令檀已經不記得自己被關了多久,長時間不見陽光,她皮膚呈現一種脆弱的冷白。
她渾身被汗浸濕,蜷成一個團縮在床榻上。
腳腕鎖著一條長長的華貴銀連,燭光交映,是寒冷的霜色。
自從被他送來的那日起,他就像消失了一樣。
每日三餐都有丫鬟送來,等到夜里,會出現一位啞婆提了熱水給她沐浴。
起初,她抱著絕食的念頭,連湯水都不愿意喝一口,好在再也沒人逼迫她,只是等到次日,送飯的丫鬟就直接換了一批人。
“昨日的伺候的人呢?”好奇心驅使,她還是問了。
丫鬟撲通一聲朝她跪下,上下牙齒打著顫:“太子殿下說姑娘不吃,定是伺候的人不盡心,所以全都處決了!
每一個字,都像尖刺扎向她,眼睛脹得發疼,姜令檀狼狽別過臉。
從那天開始,她開始好好吃飯,也好好睡覺。
只是除了吃飯睡覺,她不再與任何人交流,腳上的鏈子就算工藝上乘,也不過是堅硬的死物,時日久了,開始在她雪白的腳踝上磨出紅痕,紅痕一日日變深,皮膚擦破流出鮮血,等啞婆發現的時候,傷口已經深可見骨。
謝珩的半夜到的,整個人由里到外都透著一股殺戮的寒意。
以啞婆為首,每個人都垂首跪在地上,大氣不敢喘一下。
幽暗的院子靜悄悄的,除了主屋隱約有燈影晃動。
睡夢中,姜令檀感覺有人輕輕從她腳踝上撫摸過,鎖鏈碰撞蕩起一陣清脆聲,她閉著眼,并不想從夢中醒來,只是繃緊了腳尖,想要避開那道令人焦灼的癢。
“別動!庇腥艘幌伦涌圩∷_踝,掌心滾熱難以掙脫。
熟悉的聲音,一下子把她從睡夢中抽離出來,姜令檀身體一縮,人還沒有情緒,身體已經最直白的反映出來,她想也不想就用雙手撐著坐起來,直往角落里躲。
可床就那么點大的地方,她還被他握著腳踝,根本掙脫不了半分,連人帶著錦被,被他扯著禁錮在懷里。
“躲什么躲!
“孤就這樣讓你厭惡至深?”謝珩目光淡淡望向她,只是把最后四個字的尾音色,咬得格外重些。
姜令檀想到這座宅院內伺候的陌生婢女,想到她腳上的傷,她不想再有無辜的人被她牽連,甚至是失去性命。
就算再無可奈何,她也只能強迫自己緊繃的身體一點點地軟下來:盡可能看著乖順些。
謝珩一只手就能把她整個腳掌心包裹住,他目光沉黑,語調明顯是不悅的:“這傷是怎么弄的?”
姜令檀避開他的視線:“鏈子太硬,生生磨破的!
謝珩好似并不在意她是否說謊,粗糲指尖劃過她的腳掌心,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明明她研究很久哪怕把自己弄傷都解不開的銀鏈,他只是彈了彈手就斷了。
“善善既然不喜歡,那就解了吧!彼Z氣隨意。
姜令檀沒想到能這樣輕松說服他,紅唇微微張開,臉上神情不可思議,她沒想過自己能蒙混過關。
謝珩只是笑了笑,攬在她腰上的手忽然用力,他自上而下把她禁錮在身下:“你不愿意被束縛著,孤不勉強你,但不顧身體自殘,卻是孤不能忍的!
“善善說說看,孤要怎樣懲戒你,才能記住這次的教訓?”
“我……”她驚恐瞪圓了一雙眼睛,情緒在這短短的數息間起起伏伏,就如同才從山崖一躍而下,又被人接住,可她還沒松口氣,又被人狠狠拋下。
“不……不會……再有下次!彼齑揭粡堃缓希Z無倫次朝他解釋。
謝珩空出一只手,從她臉頰緩緩撫過,眼神幽深:“要不‘含蟬’吧!
“孤的善善才短短幾日不見,竟然連完整的話都說不清楚!
“依孤之見,也許日日含蟬,這說話不連貫的毛病,說不準哪日就治好了!
“不,我不要!苯钐磼暝煌u頭,然而謝珩這次分明是鐵了心要懲戒她。
他從腰間的荷包里拿出一枚白玉蟬,食指與拇指抬起她的下頜,極致輕柔,但不容拒絕。
玉蟬上刻著紋路,有他身上的體溫,藥油甘香。帳簾下,燭影一晃一晃的,蟬鳴聲時高時低。
“我……”姜令檀仰著頭,滿眼都是拒絕。
她艱難伸出手緊緊扯住他的袖擺,雙頰暈著兩團不正常的緋色,想開口求他,可從她嘴里說出的字句在這濃黑的夜里變了味。
嬌軟嫵媚,更像是引誘。
“噓!
謝珩朝她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頂著那清雋出塵的臉,對她說出最浪蕩的情話:“兩扇紅唇夾玉蟬,一泓清泉入花心!
“孤想要!
姜令檀先是呆滯一知半解,等品出他話中的深意后,根本不顧他的身份,用盡全身力氣用手推他,推不動就改用指甲去撓。
等到身上最后一點力氣用光,她雙手抱著膝蓋,坐在床上嗚嗚大哭。
太子垂眸看著懷中含淚的嬌人兒,心底那股狠厲情緒終于散了。
他低低一笑,循循善誘:“善善,哭是沒用的,你要學會逃……”
第138章 第 138 章 神也有貪婪的時候,何……
“逃?”
“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姜令檀扭過身體, 避開他的觸碰,一雙手抗拒推著他,哭得幾乎喘不上氣。
她從來就沒有這樣傷心過, 只要一想到他原來對她的那些好,原來都是假的,他狠心起來, 除了不會要她的命以外, 什么都由不得她。
現在她連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又怎么可能逃得出去。
更何況……
姜令檀睜著一雙淚水蒙眬的眼睛,靜靜看著窗外的皎月, 再過不了幾日, 恐怕就是十五了吧。
十五那日, 太子是否還會像之前一樣那樣遮掩他毒發失智的秘密。
謝珩順著她的視線一同落在窗外的月亮上,他瞧她一眼,聲音低低:“善善在想什么?”
“是十五的月亮!彼曇纛D了頓繼續引誘道,“還是孤的身份?”
姜令檀只覺得他的目光重得像是有了實質, 她只要一想到那個和太子身份壓根沾不上邊的魔鬼,呼吸立馬變得急促起來,心底的恐懼一點點地被放大,以至于她明明被他抱在滾燙的懷里,整個人卻如墜冰窟。
“我……”姜令檀整顆心一下子被高高提了起來,她終于鼓起勇氣朝他看去。
“殿下這是愿意說了嗎?”
謝珩盯著她,近十日不見的饑渴思念,像是被她小心翼翼的試探給撫平了:“善善想問什么就問吧!
“趁著今日孤的心情尚可, 此次錯過,也許日后就再也沒有這機會了!
姜令檀覺得他的語氣似乎有些悲傷,可眼下的情況由不得她想更多, 心像是要從嗓子里跳出來:“殿下,那為何偏偏是我?”
謝珩聞言笑起來,掌心緩緩扣住她脆弱的脖子。
他能感受到她的身體在不受控制顫抖,呼吸也過分急促,可臉上只表現出謹小慎微的好奇。
“身份不高,家世清白,聲名不顯,最好是家中不得寵,但勝在乖巧聽話!
“因為這樣,就算因解毒一事出了差錯,孤也能許下豐厚的補償……”
謝珩像是陷入眸中回憶,指尖無意識從她唇珠劃過,落在她小巧瑩潤的下巴上反復摩挲:“可是善善恐怕是厭棄了孤的。”
姜令檀大大喘了一口氣,眼淚撲簌撲簌往下掉:“殿下在我最可憐無助的時候出現,那時候我以為上天有好生之德,殿下就是我的神明,可是這一切原來都是殿下騙我的!
“玉京這樣的女子何其多,為何偏偏殿下要選中我!
“府中吃人的嫡母,不聞不問的父親,我從懂事起看著府里庶出的姐姐一個個嫁給貴人當妾,或是被貴人玩弄致死,我無時無刻不在害怕,以至于最后寧可裝成一個啞巴,也要避開美貌帶給我的鋒芒!
“我已可憐至此,到頭來連殿下您也不曾放過我。”
謝珩面對姜令檀的質問,他似有瞬間的失神。
當年第一次蠱毒發作時,他被父皇關在皇宮的密室里,足足三日不見天光,宮中所有的寓意都束手無措,只知這是流傳漠北赤狄部族的一種蠱毒。
可漠北赤狄在十六年前就已被滅,要尋解藥簡直是天方夜譚。
可沒過多久,西靖國使臣送來半張損毀的藥方,據說是用鹿血可以壓制保命,暫時保持中蠱之人的清明,另外就是需要尋個擁有至陰之血冬至那日出的女子,用她的血作為藥引。
人是嚴既清尋的,名單他也交給了太子,可惜當時以謝珩的性子寧可每月用鹿血壓制保下性命,也絕不會選中那份名單上的任何一個人。
可惜造化弄人,那日姜令檀本是被嫡母周氏獻給成王做妾的,偏巧遇上了太子毒發,而梅園里養的鹿一夜之間全
部死于非命。
姜令檀就這樣陰差陽錯被送入太子寢宮,成了太子的藥引。
但是其中的緣由謝珩并不打算解釋。
他靜靜看著她,像是要把她的面容刻在心里,薄薄的唇扯出一個溫柔至極的弧度:“可能這就是善善和孤的緣分吧!
“孤選擇你,是上天希望的!
“我寧可不要這種希望。”姜令檀紅著眼圈,情緒起伏道。
“那真是遺憾,善善這一生只能被孤永永遠遠困住。”謝珩朝她笑,連目光都變得溫潤起來。
他終于克制不住,俯身吻了吻她的唇,聲音輕似呢喃:“不要怕!
“這一切,就快結束了!
姜令檀濕漉漉的眼睫眨了眨,心臟疼得像是要裂開,可是力氣一點點地從身體抽離,她攥緊他袖擺的手,在他的注視下慢慢松開,眼前一黑徹底失去意識。
謝珩給她蓋好被子,又再次檢查她腳踝上的傷,等確定人已經睡熟,才起身走出屋子。
“已經按照主子的吩咐,把人全部遣走,華安郡主和姜三爺那,也都讓人送了消息。”青鹽語速不快,單膝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好。”謝珩眼眸暗了暗。
……
姜令檀這一覺睡得格外香甜,她甚至做了美夢,夢里她從未見過太子,在大夫人周氏把她嫁出去前,她就已經帶著常媽媽和冬夏連夜逃了。
她們主仆三人隱姓埋名在雁蕩山腳下的小村莊里安頓下來,往后的所有時光,不會有太子,更不會有玉京的一切。
她就像長在山腳下的花,來來往往的過客,再也沒有一個人能讓她心動,讓她覺得是饋贈。
“殿下!苯钐从朴票犻_眼睛,感覺心臟的位置像是空了一塊,她轉頭看窗外冷月如銀盤一樣高高懸著。
月亮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圓了,明明睡前它還缺了一小塊。
姜令檀想到什么,她伸手掀開身上的涼被,雙眉緊蹙視線落在受傷的腳腕上。
傷口的位置被人仔細包扎過,但她根本顧不了那么多,僵著臉用手扯開傷口的紗布。
明明睡前還是深可見骨的傷口,已經結痂,暗紅的血痂嵌在雪白的皮膚上,像是一道烙印。
可是這傷根本不可能好得這樣快,除非她足足昏睡了至少一天一夜。
屋子里靜得出奇,啞婆不見了,丫鬟們也不知去了哪里。
月輝下,視野里看到的是大片大片暗影,姜令檀感到一種無端的恐懼,她盡可能把自己往床榻最角落藏,努力把身體蜷成一小團,大而黑的眼瞳像是失去庇護而變得無助的幼獸。
“殿下您在嗎?”姜令檀聲音帶著哭腔。
“在找我?”
黑暗中有一道沙啞的聲音,緩緩響起。
一雙暗紅的眼眸正幽幽地望著她,他似乎已經和夜色融為一體,凌厲的身體輪廓,像是凌厲的山峰。
姜令檀一動也不敢動,她視線慢慢朝聲音傳來的地方看過去。
男人紅衣玉帶,烏發披散,臉上帶著一張恐怖至極的獠牙鬼面。
他下頜微繃,面具下俊美霜白的脖頸,看著有多誘人,實際上就有多危險。
這一瞬間,姜令檀唇色近乎雪白,她眼睜睜看著他朝她一步一步走近,男人伸出的臂膀撐在她身體兩側,單膝朝她跪下。
面具下嘶啞暗沉的聲音:“善善,這就是答案。”
謝珩凝視著她,情不自禁伸出一只手,拇指從她眼瞼的位置擦過,目光晦澀:“怎么又哭了?”
姜令檀覺得心口的位置被人活生生扎了尖釘,她痛苦地閉上眼睛,任由他的指尖從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膚撫摸過。
“趁孤還清醒!
“善善不走嗎?”謝珩忽然放開她問。
“怎么走?殿下能送我去哪里!
“這世上并無我容身之所!
姜令檀仰頭,對上男人的視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謝珩定定地看著她,反問道:“你想去哪?”
姜令檀忽然抬手,細軟指尖撫上他臉上的面具,因為力氣不夠大,她直起上半身跪在床榻上,一雙手高高地抬起。
面具扯下,太子依舊身影如玉,月輝三三兩兩,落在他暗紅色勾著佛蓮寶相花紋的寬袍上。
他本就白,此時月光一浸,又有紅衣相襯。
整個人就像蓮花臺上的神明。
只可惜,神墜凡塵,即成瘋魔。
姜令檀看著他的模樣,又哭又笑:“殿下的模樣,殿下身上的迦楠香,殿下的身姿,您的一切都完整刻在我心里?赡翘炷銥楹我x三皇子扮成你的模樣,這個世間千百種人,唯獨沒有人能成為你。”
“殿下,神也有貪婪的時候,何況是人。”
謝珩臉上的表情終于有了裂紋,他的眼角慢慢紅了,鼻尖也是紅的,唯獨那雙血絲遍布的眼睛漸漸空洞。
他握住她的手腕,鼻尖抵在血管的位置,牙齒銜住她的皮膚,只要用力馬上見血。
姜令檀神思恍惚了一瞬,像是放棄了掙扎:“殿下你看,到最后你我都滿盤皆輸!
隨著她話音落下,謝珩的牙齒咬破她的皮膚,滾燙的血順著皮膚滑下,在落地的瞬間被人用手托住。
刺痛來臨的那一刻,姜令檀像是等待審判的罪徒。
她以為等待她的,恐怕是無邊的黑暗與折磨。
可一切她曾經遭遇過的那一切并沒有發生,謝珩已經站起身退到暗沉的陰影里,他舌尖舔過唇,垂眸時一滴淚從他鼻尖滑落。
“善善,孤說過會放了你。”
“這一切都結束了。”
謝珩慢慢舉起手,鋒芒四射的匕首閃著寒光。
手起刀落,大股大股鮮血噴濺出來。
刺破皮膚的聲音,在這靜夜里,宛如被放大千百倍,緊接著陷入叫人心慌的死寂。
“不……殿下不要!苯钐纯藓爸肋^去。
謝珩滿是血絲的眼瞳顫了顫,渙散視線落在她荏弱白皙的玉頸上,雖然依舊渴望。
但是沒關系的,他已經親手廢了自己的手和腳。
第139章 第 139 章 前塵往事
陸聽瀾帶人趕到的時候, 整座宅子淹沒在黑暗中,沒有半點人氣。
“是我們來遲了?”姜三夫人絕望道。
“應該不會。”陸聽瀾搖了搖頭,“字條上的消息分明是太子殿下府中暗衛送來的, 若殿下不想讓人知道善善的消息,以殿下的手段就不可能讓我們找到!
“既然能把消息送出來,那說明殿下是愿意放人離開的。”
她點燃身上帶著的火折子, 伸手推開緊閉的院門, 一股濃濃的血腥味迎面撲來。
陸聽瀾臉色霎時一變, 加快步伐往主屋的方向走。
這一路上不見暗衛阻撓,也沒有遇見仆婦, 就連風的聲音也好似小了很多。
直到陸聽瀾帶人穿過整座院子, 在最里面的屋子里發現昏睡在床榻上的姜令檀。
她衣裳整整齊齊穿著, 身上蓋著薄薄的夏被,除了唇色有些蒼白外,看不出任何不妥。
陸聽瀾一口氣還沒松,視線一頓落在離床榻不遠的一攤血水上, 她不禁面色微變,急忙掀開姜令檀的衣袖。
除了手腕內側一道不足指甲蓋大小的傷口外,腳腕上有一道已經結痂了的舊傷,被仔細包扎好。
“此地不宜久留,先把善善帶回去。”陸聽瀾冷靜把人給打橫抱起來。
姜三夫人憂慮道:“郡主您不日就要回西靖,把人留在武陵侯府也不太妥,不如就放在我那兒!
“我家三爺雖不是什么厲害的人物,但好歹也是善善的叔父, 只要太子不插手,在雍州就沒有人能再欺負得了善善!
陸聽瀾遲疑一會:“好,就依夫人您!
姜三夫人這才如釋重負。
月亮落下去, 空氣里的水汽越來越重,夏日草木充盈的氣息沖得四周血腥味似乎淡了些。
離這座空宅不遠的山腳下,謝珩雙眼緊閉躺在馬車里。
他的神智大多數還是失控的,清醒的時間也只有偶爾短短的幾次。
謝清野背手
站在馬車車轅上,語氣不復往日的吊兒郎當:“人走了?”
“是!
“華安郡主帶人來接走的,說要把人送到姜三爺府上休養!
“嘖。”謝清野聞言朝黑暗中擺了擺手,“本殿下知道了,告訴在那宅子守著的人,全都撤了!
青鹽躊躇許久問:“那蕪菁娘子……?”
謝清野聞言,忽然就笑得邪惡起來,他掏了半天從袖子里掏出一張字條丟給青鹽:“你好大的膽子,敢懷疑本殿下!
“這可是我太子大哥在發瘋失智前給我留的密令!
“蕪菁娘子是要留在雍州給姜十一姑娘養傷的,再暗中留下五十個暗衛,對了吉喜和吹笙也不用回玉京了!
“至于本殿下親愛的太子大哥!敝x清野吹了聲嘹亮的口哨,“太子大哥若大難死了,那正巧了,我剛好補上繼承。”
青鹽聽了,若不是一旁京墨拉得快,他都差點拔刀了:“他主子還沒死呢,三殿下這張嘴就開始咒上了!
好在謝清野嘴欠歸嘴欠,關鍵時候還是靠得住的。
他也不管衣袖上沾著的血,隨手搓了搓,一掀車簾坐了進去。
“太子大哥,這天底下落論狠,恐怕是沒有人能比得過您,就算父皇也不行!敝x清野并不在意馬車的人是不是清醒的,他慢悠悠從袖子里掏出一把鋒利無比的匕首。
然而謝珩依舊是毫無反應。
謝清野忽然覺得無趣,他定定地看著從未有過狼狽的兄長自言自語:“大哥這是何必呢,那日你回玉京把刀架在父皇脖子上……”
“父皇就告訴過你,情蠱之毒世間無解,大哥偏偏要反其道而行!
謝珩覺得頭痛,身上時冷時熱,像有無數冰冷的尖刺從身體里長出來,他像伸手去撓,發現手腳像是失去知覺,口渴得厲害。
若是能飲一口香甜的血液……
*
夢中,他看到十多日前的自己,從雍州出發日夜兼程回到玉京。
他那位短短數月不見的父皇,烏發夾著數不清的銀絲,眼角的細紋像是溝壑,他與這個男人永遠隔著一座大山。
在他以為即將翻越這座山的時候,發現前路卻是深淵,而他是早就葬在深淵下的魔鬼。
“太子怎么來了?”御書房里,面容透著滄桑的地方,以手握拳抵在唇邊咳嗽不止。
謝珩眉心微擰,他聲音平靜問:“父皇為何要對兒臣下毒?”
帝王咳著咳著忽然沉沉笑了起來:“下毒?”
“朕說什么,你就信什么?”
“因為父皇并不愛兒臣!敝x珩依舊平靜。
帝王半晌沒有說話,好一陣后,才冷冷抿了嘴唇:“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而你,無須朕為之謀劃。”
“朕有三子,謝二愚蠢,謝三瘋癲,唯獨你謝珩,不用朕多費一分心思。”
謝珩沒有出聲,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帝王拿了帕子擦手,好似沒看到咳出的血:“你可知你母后要自縊!
“因為母后不愛您!敝x珩神色冰冷。
帝王壓了壓眉心,嘴角明顯地嘲弄:“鸞月死那年,你才四歲,你懂什么叫愛!
這么多年過去了,謝珩依舊清晰記得那時,正是冬至剛過,他因為犯錯在御書房跪了三個時辰,趁著吃晚膳的兩刻鐘他悄悄跑出去。
因為要給母后看一看,今年宮里第一朵盛開的玉蘭花。
這一日,他在滿殿的燭光中,看到他的母后像一片落葉,也像將開未開的玉蘭在風里搖擺。
慘白的臉,僵紫的唇,她不知道死了多久,身體像地上的積雪一樣冷。
謝珩眼神漸漸變得危險鋒利,他高聲質問:“兒臣怎么不懂!”
帝王瞇起眼睛,似笑非笑:“那朕最優秀的兒子,也要像朕一般逼死自己心愛的女人。”
這話猶如當頭懸著的利劍,落下的瞬間,骨頭都能劈斷。
謝珩目光森然,猛地踉蹌一步:“兒臣說過,是生是死,只能兒臣自己說了算!
“兒臣絕不會成為父皇那樣的人。”
帝王眼里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像是謝珩的報復:“你母后自縊,是因為她中了情蠱,而朕的血是她唯一的解藥。”
“而你作為他唯一的孩子,蠱毒便是從娘胎里就帶出來的,這也是你為何這么多年查下來,都抓不到真兇!
“從你出生起,朕就在擔憂你身上的蠱蟲何時會成熟。所以你母后對你嚴苛,朕也不太愿與你親近,朕就怕哪一日你身上蠱毒爆發,需要的是朕的血!
帝王越發咳得厲害,看向謝珩的目光,像是要從他身上看到另一個人的樣子:“朕年紀大了,不可能與你一輩子同行,若是藥引,最好能有一個年歲相當的人。”
說到這里,帝王像是自嘲:“但是你說得沒錯,你母后并不愛朕!
“而朕愛她,愛得要瘋了,朕拿齊氏逼迫她,殺了她未婚的夫君,朕親手對她下了蠱毒!
“你看到頭來,她寧可自縊也不愿日日面對朕!
御書房落針可聞,只剩帝王越發劇烈地咳嗽:“朕得了蠱毒,滅了漠北赤狄部,這世間不會再有解藥,除非作為藥引的那個人自愿獻出心頭血!
取心頭血必死,這和殺人沒區別。
謝珩得到了他想要的所有答案,他的失態也只是一瞬間而已。
沒有猶豫,轉身出了御書房,翻身縱馬出宮。
冰冷的風刮在他臉上,鼻腔因為過于劇烈的呼吸,全身的血都在往腦袋上涌,胃里的血翻到喉嚨又被他咽回去。
風塵仆仆,他終于回到她的身邊。
天明前。
一隊十人為一組的騎兵小隊,砸開玉京的城門:“雍州急報,請速速回稟陛下。”
帝王是在睡夢中被貼身伺候的太監喊醒的,人還未清醒,那斷斷續續的哭聲,讓他一下子睜眼。
“何事?”
宮人跪在帳子外,聲音磕磕絆絆:“陛下,太子殿下重傷,由三皇子殿下親自護送回來。”
‘哐當’一聲巨響,有重物砸在地上。
“快,快來人,陛下吐血了。”內侍嚇了一大跳,連滾帶爬就要出去喊人。
“回來,朕讓你回來!钡弁跄樕烖S,只讓人拿了帕子把嘴角的血擦干凈,“伺候朕穿衣,讓人把青鹽和三殿下叫來!
青鹽低頭跪在地上,謝三一如既往不著調,見了人也不跪,拿了桌上的糕點張口就吃:“餓死爺了!
“怎么回事!钡弁踔豢辞帑}。
青鹽不敢隱瞞,只能一五一十道:“太子殿下毒發需要用血,殿下不忍傷害姑娘,親手挑斷了自己的手腳筋脈!
帝王身體本就不太好,這幾年一直強撐著。
聽完青鹽的回答,他臉色頓時紺紫,連咳都咳不出來,捂著心口直喘個不停,幾滴鮮血從他唇角流出來:“他瘋了,他簡直是瘋了!”
帝王大大喘了一口氣,一雙手撐著桌面數次掙扎都沒能站起來:“謝三,他是你兄長,你為何不攔?”
謝清野咂咂嘴,似乎還在品那糕點的滋味:“有什么好攔的,太子大哥一死,父皇后繼無人 ,在二哥那個廢物和兒臣之間選,父皇肯定選擇兒臣!
“你……!你簡直放肆。”
謝清野笑得毫不在意:“這些不是父皇教的嗎,兒臣不爭,父皇要逼兒臣去爭,二哥蠢笨,父皇偏偏要夸二哥有國君的格局!
“父皇自己逼迫大哥還不夠,逼著兒子們也與大哥疏離!
帝王喘息著,一瞬間連背脊都佝僂了。
他實在想不通,他親手教養出來應該無情無義的兒子,為何偏偏是個情種,為了一個女人,竟然真的連命都可以不要了。
第140章 第 140 章 永安三十一年春
姜令檀醒來的時候, 宛如絲線的金色陽光透過窗子照在帳幔上,樹影晃動帶起一陣沙沙聲。
是在陌生的房間里,布局雖然不大, 但勝在處處用心。
“醒了?”姜三夫人恰巧端湯藥進來,她拐過屏風就看到姜令檀睜著一雙兔子似的眼睛,木愣愣盯著承塵的帳頂, 像是失了靈魂的空殼。
“身上若有哪里不適, 你定要同嬸娘說!
“想吃什么喝什么, 都不要見外,這里就是你的家了!
“嬸娘, 太子殿下呢?”姜令檀僵硬側了下腦袋, 聲音干啞。
姜三夫人長長嘆了口氣, 憐惜摸著姜令檀的側臉:“小十一,不想了,我們不想了好不好,一切都過去了。”
“殿下回了玉京, 你得償所愿留在雍州!
“我們不想他!
姜令檀沉默許久,還未開口眼淚就滾了出來:“可是那日,是他放過了我!
“他當著我的面挑斷了自己的手腳筋脈,他說一定會如我所愿!
“可我只是想離開他,我……我從未想過殿下他會以這樣果決的方式與我告別。”
姜三夫人手一抖,手里的瓷碗連同漆黑的藥汁一起砸在地上,她捂著怦怦亂跳的心口,嘴唇煞白:“太子殿下真的這樣做了?”
“嗯!苯钐次嬷欤 她覺得自己頭痛得厲害,心臟的位置像是被人活生生掏空一塊,她不懂他為何就什么都不顧了。
受了那么重的傷, 他要怎么回玉京。
“嬸娘是不是我錯了,我不該要那樣逼他的,可是他瞞了我那么多事,我那時候只要一想到太子他是那個吸我血的惡魔,我恨不得他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可是現在我已如愿,他偏偏用這樣決絕的方式,就是放過我,也要逼著我永遠記著這一回!
姜令檀哭得渾身是汗,她疲憊不堪掙扎起來,緊緊握住姜三夫人的手,啞聲說:“太子殿下他贏了。”
“你這孩子!苯蛉诵Φ糜行┟銖姡职讶溯p輕抱在懷里聲音溫柔哄道,“好孩子,不哭了,待會子哭壞了眼睛可如何是好。”
“太子殿下既然放過你,那你就好好活著,也不要枉費好不容易得來的自由!
姜令檀哭了許久,像個孩子那樣,再也不用掩飾自己的情緒。
她得到自由了,她應該感到快樂才對,可是她并沒有感覺到。
姜三夫人讓人重新煎了藥:“趁熱喝了,好好把身體養好才是當務之急!
良藥苦口,姜三夫人在雍州生活多年,加上一連三個都是兒子,她根本就不知道姑娘家要怎么嬌養。
以前家里的小子們生病了若是不愿意喝藥,有耐心的時候勸幾句,沒耐心就打一頓,皮糙肉厚的。
“嬸娘有蜜餞嗎?”姜令檀一張小臉皺巴巴的,哭得又可憐,玉一樣光滑的一張臉,掛了幾顆淚珠子,再加上柔軟的語調。
姜三夫人一時半會找不到蜜餞,只得一迭聲讓人送了一點蜂蜜過來,讓姜令檀含一口在嘴里。
“吉喜?”
“吹笙?”
姜令檀聲音忽然一低,去看姜三夫人身后站著的兩個丫鬟。
“姑娘,奴婢給姑娘請安。”吉喜和吹笙雙雙朝姜令檀跪了下去。
姜三夫人拍了拍姜令檀的手:“你別怪她們,是我做主留下的!
“昨日我與華安郡主把你接回府中沒多久,吉喜和吹笙就來了,她們雖然是太子殿下的人,但一直都是照顧你的!
“我想著留與不留,還得看你自己的意思!
“我。”姜令檀一時兩難抉擇。
“姑娘,殿下讓我與吹笙留在雍州并不是為了監視姑娘,青鹽大人已經按照殿下的吩咐消了我們在暗衛營的身份,日后奴婢只是姑娘的丫鬟,與玉京與殿下再無任何關系!
姜令檀閉了閉眼,她終究還是心軟:“那就留下吧!
“是!贝刁虾图蚕矘O而泣。
姜三夫人見主仆三人似乎有話要說,她笑著站起身:“我去看看小廚房看看煎的湯藥,小十一就由你們暫且照顧。”
姜令檀等三夫人走遠了,她這才捂著抽疼的心口軟軟倒下,她閉著眼睛,半張臉都藏在帳子昏暗的陰影下,看不清表情。
“殿下身上的毒,往后要怎么辦?”她忍了許久,還是問出口。
吉喜和吹笙對視一眼,還是吹笙開口:“回姑娘,奴婢聽鼓瑟說,殿下身上的蠱毒已經找到了破解之法,而且殿下回京路上有三殿下和青鹽大人,請姑娘安心!
姜令檀狠狠搖了一下腦袋,想到他為她做的那些事,宮里有御醫有全天下最厲害的郎中,他的傷一定能治好的,她笑得有些勉強道:“那就好!
“希望他在玉京能好,愿他康健!
“也希望我們就此別過,永不相見。”
……
永安三十一年,春。
萬物復蘇的晴朗時節,玉蘭花年復一年開得都好,柳枝抽芽,綠草油油的一層。
宮人小心翼翼捧著銅盆,步伐匆匆,整座慈元殿卻充斥著一股低沉壓抑的氣壓,殿中御醫跪了一地,幾位曾經也算得寵的宮妃,一個個哭得肝腸寸斷。
司馥嫣也跪在地上,不過她眼神沉靜,仰著頭目光不知是落在臉色蠟黃的帝王身上,還是落在帝王身旁的太子身上。
謝珩站在床榻前,筆挺的腰背,看著已經是行動自如,可他手邊卻放著一根拐杖。
“你們都退下吧。”
“朕有事要與太子說。”帝王伸出手,每說一個字就要喘息半晌,蒼老的眼珠子死死盯著某一個方向,他還朝那個方向笑了一下,“鸞月,你來了!
謝珩臉色霎時就變了,他順著帝王的視線看過去,花鳥屏風前空蕩蕩的。
“出去!钡弁蹩人灾諝鈸]手。
謝珩朝青鹽頷首:“讓人都退下!
“是。”青鹽應道。
“父皇還有什么要同兒臣說的?”謝珩看著他,語氣很淡,他放了手里握著的拐杖,單膝朝帝王的床榻跪了下去。
針鋒相對了幾十年的父子,在最后一刻也未曾想過要和過去和解,謝珩跪下的那瞬間,帝王瞳孔緊緊一縮:“太子,你這是原諒朕了?”
“不,父皇。”
“兒臣不曾恨過你,何談原諒一說。”
帝王勉強打起的精神,轉眼就衰弱下去,他勉強抬起頭,似乎想要看清謝珩的模樣,他眼神逐漸放空,像是對著空氣呢喃自語:“方才你母后來了,她來接朕了!
“朕的大限應該快到了!彼藥茁,有鮮血順著嘴角滑出來,臉上明顯的痛苦,“朕這一生,錯得厲害,也錯得可笑……”
“先帝在位時,便覺得朕天資平平,可惜朕不甘心吶,先帝走后,對朕千叮嚀萬囑咐,要朕好好守著祖宗的基業,莫要胡亂折騰!
“朕得了皇位,卻不是先帝最喜愛的兒子,朕自以為能做出一番事業,為了得到你的母后,聽信司家滅了齊氏一脈!
“齊家被滅族那年,雍州破城死傷無數,若不是鎮北侯夫婦以命相搏,哪里還有眼下的南燕。后來朕就后悔了,日日都在后悔中懺悔,卻日日都在做著更多的錯事!
“給你母親用毒,用最冷漠的方式教養你,謝二被朕捧得蠢如豬狗,謝三更是瘋言瘋語……朕到死都在犯錯,珩兒你不原諒朕也是應該的!
“朕
……“帝王往上仰了仰脖子,他看著謝珩朝他伸手,“朕要死了,朕讓人把朕的心頭血取給你,也許……也許是有用的!
謝珩神情復雜看了帝王許久,卻避開了他的手:“不必了父皇,每月毒發時,兒臣用毒逼迫自己清醒,忍了這么多年,早就習慣了!
說到這里,他聲音冷冷道:“父皇無須等了,母后死都不曾原諒您,又怎么可能來接您。”
“你……”帝王臉上愈發難看,他脖子上全都是血,眼睛有些鼓鼓地往外凸,“你要恨就恨吧!
“父子一場,若是有來世,朕只想當個富貴人家的小公子,像朕的謝三一樣,整日招貓逗狗也好,上房揭瓦也罷,總能一日日很神氣地活著!
謝珩朝遠處揮手:“讓謝三來!
謝清野來了,一張臉繃著,時常帶笑的唇抿著緊緊地,他強忍著眼淚:“父皇。”
“父皇最羨慕你!钡弁蹀D過臉,已經有些瞧不清謝清野的模樣,他只朝一個方向伸手,“你莫要學父皇,你大哥一向疼惜你,日后多聽他的話!
帝王的手終于摸到謝清野的腦袋,像小時候那樣拍了拍:“不許哭!
那雙手,漸漸失了力氣,慢慢從謝清野肩膀滑落。
“父皇……”謝清野的哭聲漸漸大了起來。
謝珩握成拳頭的手,漸漸松開了些。
慈元殿這座只有四季變換沒有人氣的宮殿,自從母后自縊后就已空置下來,他沒想到在他重傷回京后,他父皇就從常住的宮殿搬到了慈元殿。
等他的傷漸漸有了起色,人也從生死關頭拉回來后,這個掌控權勢一輩子的男人,開始逐漸放權不管朝政,日日在慈元殿里待著誰也不見。
從永安二十七年至今,已經五年了。
謝珩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里的情緒,他讓宮人來給帝王重新沐浴更衣,國喪是大事,他并沒有更多時間去想其他的。
留謝清野在龍榻前守著,謝珩站在慈元殿前失神看著上方的天空,天藍云白,春燕嘰嘰喳喳,新年剛過的紅色,已經有宮人開始動手一點點換掉。
他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腳踝的舊傷開始針扎一樣的刺痛。
五年前他親手留下的傷痕,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他該放過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