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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豈是蓬蒿人(六) 這是貼貼,淺貼一下……

    墜兔收光, 遠雞戒曉。*

    乘嵐還沒進院,就向里望去一眼。

    只見早上他出門時就空無一人的房間, 如今仍然一覽無遺,屋里院外的陳設沒有一點改變,連桌上的點心也一口未動。

    這一整天,只有院里池塘中的一株荷花輕輕地隨風搖擺。

    乘嵐便自顧自地打理起院子來。

    其實這院子原本也沒什么好打理的——因為陳設還很簡單。

    那日乘嵐帶著不省人事地紅沖離開翡翠林,兜兜轉轉地,還是回到了云觀庭的地界。

    紅沖身份特殊,乘嵐不好貿(mào)然帶他上山, 便在香蘭山脈腳下尋了個隱蔽處住下。

    用術法搭建一間屋子, 再用真氣維持結構,這對乘嵐來說并不算什么難事。但他還是花錢請了城中的凡人工匠來,花了好些時日,才建起一間實實在在的小院。

    比之乘嵐在云觀庭的住處、抑或是在楓靈島的寢廬, 這間小院實在是簡陋得不夠看。

    不過,這里位置更好。一處自山上蜿蜒而下的清溪路過, 乘嵐便挖出一條水道引向院中,做了個池塘。

    沒有任何陣法、幻術,或許紅沖會更喜歡這個池塘——至少在凡人工匠施工的那些時日, 紅沖一直化為原形,扎在池塘里。

    恰有一位工匠甚愛擺弄花草, 端詳片刻, 說乘嵐這株荷花看起來似乎有些萎靡, 說著就要伸手去摸摸花瓣。

    花朵是否新鮮健康, 大多摸摸花瓣便知,只可惜工匠的手才剛剛抬起半寸,連乘嵐都沒來得及張口婉拒, 荷花就猛地合上所有花瓣,“嗖”地一聲整株躺倒到了水里。

    工匠:……不愧是仙人養(yǎng)的花,果然不一般。

    乘嵐嘴上應付著,心里卻松一口氣,想著紅沖如此活潑,想來應當是恢復了許多。

    沒想到一轉眼年過了,雪停了,院子修繕好了,工匠們也走光了,眼瞧著到了春分時節(jié),花還呆在池塘里,連岸都不肯上。

    ……也有點過于喜歡這個池塘了吧。

    乘嵐心中無奈,面上卻是不動聲色。他知道那個年夜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才叫紅沖如今這般模樣,紅沖既然還不想說,他就暫且不問。

    他照例用術法清理院中那本就不多的灰塵雨水,又在桌上換了一份新的點心。原本的點心擺了一整天,乘嵐不想浪費,可他自己辟谷多年,確實沒有進食的習慣,于是隨手倒進池塘中。

    沒關系,紅沖不吃,他也總有辦法強行紅沖與他每日進行一些“溝通”。畢竟點心泡化在水里,紅沖想避開就只能上岸,若不上岸,就只能被迫“吃”下,還得自覺地把賴以生存的池水凈化一通。

    家事畢,乘嵐又繞著池塘轉了兩圈,左顧右盼,最終選擇了一處角落停下。

    他對自己施了個凈塵決,面貌一新,才認真地撤開一條腿,緩慢而正式地跪了下去。

    “撲通”一聲,似乎激得池塘都泛起圈圈漣漪。

    乘嵐用手挖開一層泥土,他沒有用任何真氣、術法作輔,因而挖得很慢。

    直到終于又另一雙藕白的手進入他眼前,幫他一起挖起來。

    幸而他們原本也不需要挖一個很深的坑,因為并沒有那么多、那么大的東西可以放進來。

    只有一件衣袍,和一枚絡子而已。

    將遺物放進土坑后,泥土重新蓋住了它們。他又取出一片已雕刻好的木牌,插在上面,木牌上書:師弟文氏含徵之墓。

    乘嵐終于閉目念決,虔誠地施了一個保護性的法術。

    木牌旁邊,被插入土中的,是一塊竹片。

    正是那兩塊碎裂的青竹杖所制成。

    這是紅沖的東西,哪怕再“大逆不道”,乘嵐也無權置喙。乘嵐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見那時的兩句話已于不知何時消失——他甚至不知道,那些字是自己消失了,還是被紅沖偷偷磨去了。

    總之,如今它變成了兩塊竹片,一塊沒有任何刻印,被紅沖對比一番,放回了懷中;而另一塊刻著:思念吾弟小草,速歸!

    乘嵐難免有些哭笑不得:碑文也能這么寫么?

    但是,罷了。

    乘嵐只隨口說了一句:“終于肯起來了。”

    而跪在他身邊的人,不知道是因為太久沒說話而不習慣,還是在水里呆了太久泡壞了嗓子,沙啞道:“清明要到了。”

    是了,春分過去不久,就是清明。

    距離那場災難竟然已經(jīng)過去四個月了……亡故之人沒能留下尸骨,直到如今,才能為他們立其兩個小小的衣冠冢。

    說到這里,乘嵐指向那個不曾刻字的木牌,問:“這是?”

    紅沖沒有回答,顧左右而言他道:“我最近總是很害怕。”

    他不想說,乘嵐也并不舍得步步緊逼,順著他問:“怕什么?”

    沉默片刻,紅沖緩緩吐出兩個字:“怕鬼。”

    一個修士說自己怕鬼,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更何況這個修士還是妖物出身,化形為人……乘嵐不理解,便只能安慰他:“別怕。”

    似乎他也知道這簡短兩個字太過無力,轉而摸了摸文含徵的墓碑,安慰道:“含徵如今也是鬼,若他回來看我,你也害怕么?”他話語一頓,聲音低了幾線:“……算了,還是別來了,早日投胎往生去吧。”

    二人又在墓前靜靜呆了片刻,子夜時終于回到屋里。

    乘嵐甫一進屋,一回頭就見方才還跟在自己身后的紅沖站在池塘邊,又要往里面跳,連忙道:“還要回去?”

    紅沖還是那句話:“我害怕。”

    乘嵐眉頭一蹙,終于覺得實在異常,上前幾步拉住紅沖手腕,便是心中微訝。那截手腕分明不冰,溫熱如常,卻一直在顫抖,若不是被凍成了這樣,便是被嚇得。

    可紅沖為什么會怕成這樣?真的是因為“怕鬼”?

    “究竟是怎么了?”乘嵐沉聲問:“你且好好與我說,是發(fā)生什么了?”

    紅沖便說:“我好像總是能聽到一些聲嘶力竭的哭嚎,余音繞梁,哪怕把耳朵堵住也……還總是擔心有什么要把我吃掉,我不知道。”他話語一頓,自言自語道:“是我太害怕了嗎?可能……這也很正常。”

    乘嵐嘆了口氣:“沒關系的。”

    似乎肌膚相貼,才能讓紅沖勉強下來幾分,他漸漸不再顫抖,回握住了乘嵐的手。

    他任由乘嵐輕輕牽著他走進屋中,按著他在榻上躺下,又為他蓋上被子,只有一只手還在被窩里緊緊握著他的手。

    這一切仿佛一如湖心島寢廬中的那些時日。

    就像蓮花親水,紅沖總是慣于回到水中,乘嵐也總是習慣性地把紅沖當作人,于是把他安置在人會感到溫暖、安全的被窩里,還專門留下一只手。

    屋里的燭火有術法加持,本該終日不滅,但紅沖一進屋,眼神一動,便掐滅了所有亮光。

    乘嵐只當他還是習慣目不能視時,眼前沒有什么光亮的感覺。卻不知屋中的光亮散去,一片漆黑中,紅沖的眼中,卻看到了另一番模樣。

    仿佛乘嵐的輪廓變得模糊,他看到乘嵐的眉毛眼睛、也看到乘嵐的骨血經(jīng)絡……他聽到乘嵐的心聲。

    乘嵐在想:外面發(fā)生的事,他已經(jīng)知道了嗎?

    紅沖便靜靜地凝視著他,問:“最近發(fā)生什么了?”

    乘嵐心說:果然。

    但乘嵐似乎并不打算瞞著他,只是有些話大約是很難以啟齒的,他張了張嘴,斟酌片刻,才緩緩說:“說有也有,說沒有也沒有,還是那些事罷了。”

    “萬仙會潦草截止,各大仙門都在通緝、聲討;前些日子斗魁真尊離開楓靈島,在各大仙門地界主張搜查你;云觀庭無法獨善其身,幸好此地偏遠,斗魁真尊哪怕要來,也需要好些時日。”

    其實哪怕再遠的距離,對項盜茵來說,都算不上什么。

    之所以項盜茵還需要“好些時日”才會到來,乘嵐沒說,紅沖卻知道了。

    主峰刑場上,項盜茵一時失手,中了乘嵐的幻術——這不能怪他,乘嵐蟄伏已久,只求這一擊。在場幾乎無人知曉乘嵐修習幻道一事,他突然發(fā)難,連方赭衣都被蒙騙過去。

    這樁“失誤”被推脫到了項盜茵頭上,也不知他如何解釋,才得到了此行離島“戴罪立功”的機會。

    既然是“戴罪立功”,那便更不敢貿(mào)然行動,以免壞了什么旁的事,比如長輩間的恩怨,就輪不到項盜茵插嘴。

    他不敢來,也不會來,是顧忌著乘嵐的師尊,云觀庭掌門,善儀真尊。

    善儀真尊確實與方赭衣有些恩怨,火山之難令善儀真尊痛失親子,毫無疑問,善儀真尊默許了在云觀庭地界通緝惡妖一事,卻仍然婉拒了方赭衣再次發(fā)出的邀請。

    兩位大能之間具體如何商議尚且不知,也不知是否有乘嵐在其中斡旋的緣故,總之,在善儀真尊首肯之前,項盜茵絕不會踏足香蘭山脈。

    紅沖只是暗自留意,原來項盜茵離開楓靈島了。

    從前項盜茵富有一堆奢華仙舟,多得能用來擲著玩,卻連貪圖一口凡間的口腹之欲,也要乘嵐千里迢迢為他帶來,便知引心宗必然有些規(guī)定,不許項盜茵擅自離島。

    而如今……

    紅沖還沒來得及多想,就見乘嵐忽地貼近了他,認真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怎么了?”紅沖眨眨眼睛:“我不知道。”

    乘嵐又瞧了片刻,遲疑道:“莫非是我看錯了?方才總覺得你眼眸發(fā)紅……還以為真的哭成兔子了。”

    他開了個玩笑,似乎是想轉移紅沖的注意力,也叫紅沖放松些許。

    紅沖卻說:“兔子能吃荷葉。”

    乘嵐一怔,憶起紅沖近來正心思細膩,害怕要被“吃掉”,便突然覺得自己這玩笑開得不大好。他正欲補救兩句,就見紅沖腦袋一拱,把臉放進了他的掌心。他摸著紅沖的臉頰,忍不住順手捏了捏,卻突然感覺到指尖仿佛短暫地被火灼了一下。

    無需乘嵐再定睛細看——是紅沖的眼睛亮了,他眼瞳像是兩點燃燒的火,照亮了他的臉頰,在漆黑的屋里簡直能當燈使。

    而從他眼眶中淌出的淚,也成了一小簇珊瑚珠般的火苗,從白皙的臉頰滾落,跌在乘嵐指間,輕輕一燙,才消失于無形。

    乘嵐不知道這又是什么妖物神通,更顧不上指尖的微痛,他只覺得心里憐愛得要滿溢出來。他彎了腰,紅沖也順從地跟著他的手抬起上半身,然后將臉輕輕貼在他的臉側。

    于是,那些火苗般的淚花便燎了乘嵐耳鬢的發(fā)絲。

    耳鬢廝磨間,乘嵐笑了一聲:“可別把我頭發(fā)燎光,燒成禿子了。”

    紅沖便用鼻腔發(fā)出一聲低不可聞的“嗯”。

    良久,紅沖伏在乘嵐肩頭,突然說:“我不想就這樣被鬼吃掉。”

    乘嵐伸手覆在他背后,力道輕柔地拍著,不知道他是因方才那個開得不巧的玩笑而如此,還是因為回想起了文含徵。

    文含徵死時,也對乘嵐說“好痛,有人在咬”,乘嵐至今都不明白究竟是為什么……以至于紅沖知曉此事,流露出害怕,乘嵐竟然也不知該如何解釋,才能安慰他。

    思前想后,乘嵐只能說:“我會保護你。”

    “真的嗎?”紅沖忽地其身,眼睛亮亮地看著他:“那你飛升了怎么辦?成仙了怎么辦?”

    且不說便是飛升需要頓悟,若不頓悟,哪怕在大乘期修煉千萬年也于事無補,關鍵是乘嵐如今才不過是元嬰期的境界,聽聞此言,只覺得十分好笑,像是稚童懇求父母不要拋棄自己一般。

    乘嵐便說:“飛升了我也帶著你,成仙也與你一起……我不會拋棄你,永遠都會保護你。”

    紅沖聽著,又緩緩靠回了他的肩頭,喃喃道:“好吧……那或許,也沒那么可怕了。”

    *逡巡間,墜兔收光.遠雞戒曉。出自明代李昌祺的《剪燈余話·武平靈怪錄》。

    第62章 豈是蓬蒿人(七) 真是好黏糊的一對義……

    翌日東方欲曉, 乘嵐要務纏身,不得不早早地出去。

    幾個月以來, 紅沖懼怕著那些若有若無的鬼哭狼嚎,一直化為原形躲在水中,哪怕他知道這一切于事無補,仍然不敢面對。

    這夜倒是頭一回,乘嵐在榻邊打坐,他枕在乘嵐腿上,竟然睡得安穩(wěn), 一夜無夢。

    直到乘嵐小心翼翼地抽身離開, 他猝然醒來,卻裝作猶在酣夢中。

    待得乘嵐的氣息漸漸遠了,直至無法探得,紅沖倏地翻起身來, 對著眼前空無一人的院子命令:“有什么事出來說。”

    沒有任何回音。

    真氣爆發(fā),只在眨眼之間——紅沖伸手虛抓, 輕而易舉地從百里開外的一處凡間枯井里,挖出來一個渾身灰泥的狼狽“旅人”。

    他把旅人扔進池塘中,一道火彈進水中, 頃刻間煮沸了整池水,“旅人”在塘中勉強呼喊:“住手!我說!我說——”

    于是, 紅沖又用真氣把他拎出來, 隨手撂在地上。

    晨起春寒, 紅沖合衣走出屋中, 站在池邊,目光冰冷地看著那個“旅人”。

    沸水順帶洗去了他一路偷摸尾隨至此沾染的塵土,和他故意為之的“偽裝”, 他嗆出好幾口水來,勉強抬起頭看了一眼紅沖。

    紅沖才認出來,這是把自己從海邊撈出來,又自稱是項盜茵師弟的那個魔修。

    他不肯說方赭衣賜給他的名字,也還沒來得及擁有自己的尊號。按照镕國僅存的記錄,他在民間時的名字叫程珞杉。

    紅沖一邊觀察他,一邊疑惑道:“你來做什么?”

    而在他細細打量程珞杉時,程珞杉也驚疑不定地暗自揣測著。

    程珞杉記得,火山之難前,自己曾在主峰與紅沖有過一面之緣,那時紅沖不過是筑基修為;待得他從海中將紅沖撈出來時,紅沖的境界就達到了元嬰期;而現(xiàn)在不過又只是幾個月過去,紅沖的修為,竟然已能將化神境界的自己搓扁揉圓……為什么?不是說妖修本該修行遠不如人類更快么?況且他還是修煉比尋常修士更快的魔修啊!

    那他的計劃究竟還能不能成功——又或者,是成功率更高才對?

    紅沖眼眸一亮,問他:“你想做什么?”

    程珞杉隨口道:“我只是想看看你過得如何……呃啊啊——!”話沒說完,他的心口猛地爆發(fā)出一陣烈火烹心般的劇痛,叫他痛呼出聲。

    見他慘狀,紅沖甚覺滿意:“果然如此。”

    果然……這雙屬于他自己的眼睛,能夠勘破他人的謊言與偽裝,只要維持注視而已。

    真氣無形,鉗制住了程珞杉的脖頸、眼皮,他痛得難以言語,卻連移開眼睛都無法做到,也來不及想出來。

    因為紅沖就這樣直接說出了他的心聲:“項盜茵離島,你想趁這個機會報仇——哦,原來楓靈島上處處是法陣,全是項盜茵的后手,在那里根本沒法把他徹底殺死,呵呵,是你沒那個本事吧……”紅沖輕笑一聲,不顧他試圖反抗,繼續(xù)說:“你想要我加入你們……等等,你們?”

    “我們……有很多人。”程珞杉勉強說。

    奇異的是,這話一出,那要命的痛苦陡然輕了幾分,又漸漸趨于淡去。

    程珞杉沉浸在劫后余生般的慶幸感中,還未來得及細細回想,便見紅沖微微蹙眉,問他:“很多人?多少?哪來的?”

    這一回,程珞杉不敢再隱瞞他,實話實說道:“三十余人,多數(shù)是魔修,或許曾是引心宗弟子,或許是引心宗弟子曾在凡間的親眷。”

    “三十也叫很多?”紅沖若有所思:“還或多或少都與引心宗有關。”

    不等紅沖再問,程珞杉連忙主動解釋:“便是項盜茵故技重施,試圖滅族煉丹,但此舉有傷天和,總有人逃出一命來,如我這般……我們結識之后,便決心一同復仇。”

    紅沖微微頷首,卻道:“可是那和我又有什么關系?”

    程珞杉沉默下來。

    上回在海邊洞窟時,程珞杉便再三暗示紅沖與自己為伍。他幾乎把所有罪責都歸于項盜茵,可紅沖當時不敢輕信,又惦記著要先回家找朱不秋,二人于是不歡而散。

    這一回,程珞杉又跟了他這么遠,如果還是只有這些話,紅沖哪怕已用雙眼看到,確認他過去所言盡數(shù)屬實,也仍然無意摻和進去。

    若說紅沖如今和項盜茵全無怨懟,那也并非如此,只是這怨懟不足以排到兩條人命之前。和項盜茵的那些恩怨,便是要清算,也是在找到幕后真兇,給文含徵和朱小草報仇之后。

    況且如今,紅沖更有一份無法與任何人道出的疑問——他的眼睛、他的權能究竟從何而來?他的使命究竟是做什么?難道真的像朱不秋所說……

    既知身是夢,一任事如塵……*難道火山刑場那時,他就該任由項盜茵痛下殺手,不作反抗,乖乖赴死?

    可他不想死,更何況乘嵐如此冒險相救,恕他實在無法婉拒。

    程珞杉不知他心中所想,卻明白他此言為何——如果不能證明項盜茵是釀成火山之難的元兇,紅沖絕不會襄助他們。

    可是,程珞杉自己對那火山一難同樣一頭霧水,更拿不出有力的證據(jù)來。

    他只有一個猜測而已……而他更怕這個猜測一旦說出來,只會更加觸怒紅沖。

    紅沖若有所覺,沉聲道:“說!”

    程珞杉只好緩緩開口:“萬仙會期間,我曾不慎被俘,但我熟知引心宗布置,那里自然關不住我。潛伏在島上時,我曾看到你的兩個弟弟一道去侍劍山莊作客。我說的不錯吧?”

    這倒并不是什么秘密,紅沖攢眉聽著,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只聽程珞杉繼續(xù)道:“我不知道你那兩個弟弟為什么會上山、能上山,但是我卻知道……他們離開侍劍山莊前,項盜茵正在那里作客。”

    紅沖便回想起那日,文含徵曾說,是在二人結伴返回寢廬的路上,朱小草突然起意,接著就沒了蹤跡。

    莫非是項盜茵與他說了什么?可二人但凡曾與項盜茵打過照面,這可算不得件小事,文含徵應當會告訴自己才對。

    若說是項盜茵從中作梗,雖不能算是全無可能,卻也實在有些牽強。

    紅沖心中盤算,面上仍是不動聲色,仿佛全然沒有理解程珞杉的話外之音。

    見他不為所動,程珞杉只得一咬牙,又補充道:“況且……侍劍山莊擂臺那日,也是你與文含徵擂臺動手那日,我也潛伏在場,而我發(fā)現(xiàn)項盜茵也是同樣——并非是你走后他才到來,他一直在場下,只是偽裝成了不起眼的模樣,若不是那術法還是他曾教給我的,我還真發(fā)現(xiàn)不了!”

    在紅沖仿佛淌血的目光中,程珞杉低聲道:“他甚至還動手了,你與文含徵比試時的那道雷和煙,就是他放的!”

    無形烈火不曾降下遲來的懲罰,足證程珞杉所言非虛。

    紅沖定定地看著程珞杉,背在身后的手卻忍不住握緊。

    “咻”地一聲,那把被棄置的刀從屋里飛出來,懸在紅沖面前。他垂眸欣賞這把刀,盡可能掩去心中的波濤洶涌。

    這一切兜兜轉轉,竟是又繞回了這把刀上。

    起初,是乘嵐看上了這套刀劍,后來,江合心與游元尊者說這套刀劍的命格與乘嵐不合,紅沖亦幫襯了幾句,才讓江合心應下了按規(guī)矩辦事。

    然而,一開始察覺“命格不合”的,是項盜茵。

    后來,這把刀作為彩頭上了擂臺,被紅沖握在手里,注入真氣的瞬間——落雷、哭嚎聲、煙霧之中,刀脫了手,他驟然失去了真氣和本就所剩無幾的視力……卻還是下意識地,擊得文含徵飛出擂臺。

    當時乘嵐不知煙中情況,只顧著替文含徵順氣療傷,紅沖也方寸大失,一時急于離開校場。后來他們不約而同地將問題歸結于這把刀,竟然忘了深想這件事。

    如果他早在落雷的瞬間就功力盡失,那又如何能用真氣擊飛文含徵?除非動手的另有其人。

    而究竟是什么人,能在不知不覺間奪走他的真氣,還儲存在這把刀里?

    ……這就好像,那個分明被放在乾坤袋中,卻還是能夠被人悄無聲息取走的翡翠瓶一般。

    紅沖只是想不通——那是他的真氣、他的眼睛,為什么會如此輕易地被他人奪走?

    朱不秋說是因為他放棄了自己的權能,卻也說,他早在不知何時就重新拾起……那便是擂臺之后,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讓他“拾起”了自己的權能?

    是這把刀嗎?

    擂臺之后,項盜茵親自把這套本該由侍劍山莊遣人送來的彩頭交給乘嵐,又幾次三番暗示乘嵐,將這把刀交給自己。甚至他看出乘嵐出于安全上的顧慮,就這樣大方地贈出一枚引心丹,似乎項盜茵比誰都要更希望他拿到這把刀。

    那項盜茵會知道真相嗎?朱不秋不曾直說的一切,項盜茵會告訴他嗎?又或許不需要項盜茵的首肯,紅沖只需要一個對視的機會而已。

    他要問清楚這一切。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

    他眼中的那點紅,便像是一粒化開的朱砂,丹色順著氤氳水波暈染到了眼眶。

    真氣陡然散去,那把刀就這樣輕輕落入紅沖手中。

    然而這一回,風平浪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紅沖與程珞杉都看著那把刀,只可惜一個怔在原地,另一個原本就是一頭霧水。

    為什么會無事發(fā)生?

    來不及多想這一切,紅沖遽然動手,一掌將程珞杉拍進了池塘中。

    塘底淤泥頓時像是活過來了一般,緊緊束縛著程珞杉,很快便將他吞沒,只留下極細微的氣孔。

    程珞杉猝不及防地又被制住,卻無力反抗,甚至連張嘴求饒的機會都沒有。幸而他修為不低,能夠閉氣很久,不至于就這樣當場殞命。

    他正躺在淤泥里,思索著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觸怒了紅沖,就聽到塘外傳來另一道聲音:

    “我方才似乎察覺到有魔修的氣息,你沒事吧?”

    竟然是乘嵐!

    程珞杉瞪大眼睛,登時安分下來不敢妄動。他不曉得二人有如何恩怨,只知道乘嵐和項盜茵十分相熟,更何況乘嵐一貫嫉魔如仇,對他來說,可不會像紅沖這個妖一樣好說話。而他雖然不懼乘嵐,卻怕紅沖那詭異神通怕得要死!

    “哦……沒有呢。”岸上,紅沖含糊一聲。

    他遲疑著不知是否該將一切告知乘嵐。

    不等他作出決定,乘嵐的感知檢查過周遭無虞,放松下來隨口道:“楓靈島作亂的那魔修,也不知什么時候能抓到。”

    紅沖試探道:“如果他也有苦衷呢?如果……”

    “莫說這些。”乘嵐搖了搖頭,聲音低沉:“忤逆天道,走火入魔之徒,哪怕有再多苦衷,也不是他作亂的理由。”微微一頓,又似帶幾分悵然道:“如果不是他,興許含徵……”

    如果不是魔修作亂讓乘嵐背上了質疑,如果不是為了圍獵魔修和方三益,主峰便不會被布下大陣,乘嵐也本可以守在他們身邊……

    一切決策乃是項盜茵所定,天災并非尋常人力可致,這些道理乘嵐都懂,也因此與項盜茵生了隔閡,但到底也只是隔閡——他沒法不因此恨上魔修和方三益。

    如今方三益已死,若說乘嵐最想要誰的命,除卻那不知身份為何的真兇,便是這個魔修了。

    紅沖默默地將原本的話咽了回去。

    二人的視線轉而落在紅沖手中的刀上。

    乘嵐靜靜凝視了片刻,將手亦搭在這把刀上。

    他的真氣勾著紅沖的真氣一同注入刀中,認真地銘刻下一個陣法。

    “這是……”紅沖微微抬眼。

    “同生共死契。”乘嵐笑了一聲,仿佛只是說出一件最普通不過的小事。

    可他所做的,分明不是一件小事。

    方才紅沖是明知故問,同生共死契,顧名思義,無需贅述。紅沖是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要這樣做。

    殊不知,乘嵐早有此意,只是從前那些時日紅沖渾渾噩噩的,他不好占妖便宜罷了。

    “這把刀的邪異,至今都沒解開,或許我本該將它束之高閣。但我有時也在想,如果我早些將它交給你,是否你就能早些恢復功力,而小草也不會……”乘嵐苦笑一聲:“我不知道。但是,或許它與你真的有什么緣法,我不懂,我只要你平安就好。”

    所以他在刀中刻下同生共死契,如果它真的反噬紅沖,乘嵐也將一同承擔,從此他們的命魂相連,哪怕死亡也無法將一人一妖分隔。

    紅沖亦一時無言。

    如果……如果……

    他們都沉浸在無盡的懊悔里,因為連恨都不知道該恨誰,最終只能含淚飲下一切痛苦。

    可如果釀成一切的人也是原本信任的人,就像乘嵐所說的“識人不清”,乘嵐又真的能夠承受嗎?

    紅沖只知道自己幾乎無法承受。

    “那把劍呢?一起拿出來,起個名字吧。”紅沖撇開心緒,輕聲說。

    聞言,乘嵐便地將劍也從乾坤袋中取出,與刀放在一起。

    這套刀劍擺在一起時如此賞心悅目,漂亮精致得像是工藝品,而不是該用來飲血碎骨、沾染煞氣的刀兵利器。

    “我不太會起名字啊。”乘嵐求助地偷瞄紅沖,見紅沖亦專注地凝視著這套刀劍,模樣是少見的一本正經(jīng)。他不好再做推諉,只能勉強道:“就按照游元尊者所說的‘命道’來好了……不,或許按照我的命更吉利一些?但也未必……”

    于是,那兩把刀劍便分別被刻上“露殺”、“藏官”二字。

    “會吉利的。”紅沖認真道。

    乘嵐命中已是官印高顯,七殺又是主肅殺的將星,官純殺正,是頂了天的命格——哪怕變成了兇……也總有同生共死契為乘嵐兜底。

    曾經(jīng)是乘嵐把他支撐起來,牽住了他的魂——所以他篤定。

    篤定乘嵐千仞無枝,必有悟道之時。

    哪怕那時乘嵐孤家寡人,而他化作厲鬼,魂也會伴于乘嵐身側。

    這雙眼中似乎盛了太多東西,無端叫乘嵐覺察出一絲微妙的不安來,正欲詢問,紅沖先打岔道:“那兄長什么時候教我用刀?”

    他才恍然大悟,憶起自己確實曾許諾過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隨紅沖挑哪一般,他都能教。

    乘嵐一貫爽利,沉吟片刻,說:“明日一早……不,今日也行。”

    這話有幾分真假,紅沖心知肚明。

    分明是一大清早就不得不匆匆出門,結果一縷魔修的氣息,就把他從千里之外喚了回來,如今又說是“今日也行”。

    并非整日閑適無事要忙,而是他的心被留在家里,哪怕有再多的事,也都不算什么事了。

    可乘嵐若是真的如此隨心所欲,僅憑私心便將事情推諉,那就不是他了。今日原定要做的事被“教習刀法”擠開,乘嵐少不得要用旁的休息時間去辦。

    更何況……今日紅沖不行。

    紅沖可還沒忘記,池塘的淤泥里還埋著一個不能被乘嵐發(fā)現(xiàn)的魔修呢。

    他還有事與程珞杉相談,既不想叫乘嵐立刻發(fā)現(xiàn)程珞杉,引起大戰(zhàn)——更不想叫程珞杉偷聽二人墻角,偷學乘嵐的心意招式。

    紅沖便輕輕靠在他肩頭,低聲說:“明天吧?今日便讓我再偷懶一日,而且……我想吃糖葫蘆了。”

    這招由他使出,對于本就寬以待他,嚴于律己的乘嵐而言,堪稱是百試百靈。乘嵐果然摸了摸他的臉,安撫道:“那就明日。”

    又囑咐幾句,乘嵐才離開小院,繼續(xù)去辦云觀庭的事務去了。

    紅沖感知著他的氣息漸漸遠了,才敢把程珞杉從泥里翻出來,撂在地上。

    程珞杉古怪道:“你們倆……真是好黏糊的一對義兄弟。”

    紅沖:……

    他懶得與程珞杉細細解釋二人的關系,直入正題:“你有什么計劃?”

    程珞杉見他頗有異動,便將謀算和盤拖出。

    項盜茵如今接連拜訪大小仙門,雖然不曾將規(guī)劃排班布告天下,但觀其路徑,也算是有跡可循。他作客與引心宗十分親厚的大派時,程珞杉不敢妄動,但總有些小門小派,叫他能有些機會。

    “最快一年,最晚十年內……”程珞杉露出一個陰惻惻的笑。

    “十年?不行,太慢了。”紅沖對此十分不滿。

    程珞杉見他那不耐煩的模樣,頓時暗生疑慮:竟然比他還恨項盜茵?可是為什么?

    紅沖便說:“別誤會,我雖然準備和你一道行動,但我還沒說要殺他。”

    “……”程珞杉咬牙切齒道:“你詐我?”

    “那倒也不是。”紅沖搖搖頭:“我有事要問個清楚,在問清楚之前,我與他的恩怨……”

    “他可是毫不留情就想用你來頂罪!”程珞杉道:“究竟是不至于如此,還是你怕殺了他,會破壞你和乘嵐的感情?”

    紅沖看著他,倒不想他如此敏銳,全然不似方才那副任由拿捏的傻樣。

    但他還是沒有承認,反而故意說:“不,我是覺得,他的命如此‘金貴’,總要起到些特別的用處才好。”

    “什么用處?”程珞杉立即追問。

    紅沖看著他,眼瞳發(fā)亮,終于緩緩抬起一只手。

    沒有突如其來的攻擊,也沒有任何異動……那只手輕輕地搭在他的耳朵上。

    程珞杉只覺得耳邊似乎有嘈雜的聲音。

    隨著那聲音越來越吵,他眉頭皺緊——卻忽然從紛亂的噪音里聽到一聲呼喚:

    阿九……

    那聲音分不清男女,甚至不像是一個人,更似是許多男女老少異口同聲地說著同一句話。

    程珞杉瞳孔驟縮!

    阿九……你怎么回來了……

    聲音一頓,猝不及防地變成充滿厭恨的尖嘯:為什么不早點回來啊!

    是他父母親族的聲音,程珞杉潸然淚下。

    他又取出那顆“引心丹”。

    這一回,丹藥周身縈繞著的、撕咬魔氣的那股力量似乎變得實在了幾分,可見并非紅沖眼花。程珞杉擦不盡淚,卻仍然目不轉睛地細細看著,終于明白那不是如有實質的丹香。

    分明是千百只細小的、殘缺的手,在無力而又無意識地攀附著周邊的一切。

    有的手指上戴著玉扳指,有的佩著金套鐲,還依稀能看到有的指尖嫣紅,是蔻丹的顏色。

    “他們并沒有被完全煉化。”紅沖低聲說:“但是,恐怕也很難再……”

    程珞杉明白他的未盡之言。

    幾十年前就已慘死的幽魂,以如今這副模樣殘存于世間,沒有一日停止呼喊,無數(shù)次徒勞無功地伸出手來,是在求助嗎?程珞杉不知道。

    如果不是紅沖,他甚至不知道,這些殘魂還在。

    那些可怕的悲號、痛罵聲,竟然讓他感覺到久違的溫暖。

    程珞杉早已不妄求他們能復活于世間。

    他只是希望……

    “該怎么樣才能讓他們解脫?還能往生嗎?求求你……”

    “所以我才說,項盜茵的命金貴著呢。”紅沖說:“這詭異的丹藥為他所煉,線索自然也只能從他那里下手。在我搞清楚這一切之前,他絕不能死,所以,你的人也不許動手。”

    雖然,紅沖也不覺得,沒有自己,程珞杉那伙人真的能殺死項盜茵就是了。

    程珞杉皺眉道:“你怎么知道他肯說?”

    “他沒得選。”紅沖眨眨眼睛:“就像你一樣。”

    那果然是他的神通!項盜茵頓時心中震驚。

    紅沖道:“聽我安排,不可輕舉妄動。”

    這草臺班子原本就沒幾個人,還全是一旦暴露就會招至追殺的魔修——哦對,就連紅沖自己,如今雖非魔修,卻也是被大小仙門通緝的“惡妖”了。

    他們不能再浪費機會,無味犧牲。

    而他更要問清楚那把刀和人丹之事。

    如果文含徵也是人丹的話,如果也像程珞杉手中的這枚丹藥一般的話——是不是意味著……含徵也還沒能往生呢?

    又或者……是誰吃了他。

    *既知身是夢,一任事如塵。出自宋代范成大的《十月二十六日三偈》。

    第63章 豈是蓬蒿人(八) 云里的那位仙長被山……

    香蘭山脈的春天來得很晚。

    一直到清明過后, 一場春雨落下來,才真正算是春意盎然。

    似乎春回大地, 也把紅沖丟了的魂帶了回來。

    乘嵐還需時常返回山上的云觀庭,宗門事務有許多亟需他這個大師兄處理,因而白日里時常不在山腳下的私宅中。

    而這一回,乘嵐一連多日出去剿鬼,回家路上便看到私宅里多了一間伙房。

    他落進院中時,紅沖正在灶前忙碌,鍋里燒著一條紅燒魚。

    乘嵐回頭看了一眼池塘, 只見池塘里的錦鯉果然少了一條。

    他曾以為紅沖從市集里買來這些錦鯉, 養(yǎng)在池塘里是為了和它們做朋友……

    乘嵐沉默片刻,心道自己還是不夠了解紅沖。

    修行之人辟谷之后無需進食,像項盜茵那般偶爾貪圖口腹之欲的都算罕見,他沒想到紅沖比之更甚——時不時在山下的凡間城鎮(zhèn)買些食物, 竟然都無法滿足紅沖,如今甚至要搭一間伙房自己做飯。

    而且, 還把“朋友”燒熟了吃。

    紅沖回頭,正巧招呼乘嵐落座,他轉身把紅燒魚端上桌案, 自賣自夸起來:“是不是隔著幾座山頭就聞到香味了?嘗嘗我的手藝。”

    乘嵐很想婉拒:他辟谷多年,沒有進食的習慣, 如今聞到紅燒魚的香味, 心中毫無波動……但迎著紅沖一雙亮晶晶的眼睛, 他還是勉為其難吃了一口, 贊賞道:“好吃。”

    實際上味道如何,并非乘嵐不肯細細品味,實在是舌頭早已嘗不出花樣, 吃什么都味同嚼蠟。

    凡緣斬斷,心境變了,自然品不出人間的味道。

    紅沖似乎被他的偽裝騙過去了,得意道:“那是。昨天我在水里睡覺,它竟然敢偷偷啃我手臂!今日就讓你替我報仇。”

    乘嵐:……

    乘嵐摸了摸鼻子,多少有幾分心虛——真是抱歉,他也啃過紅沖的手臂,不過不是在水里啃藕,而是……便不是青天白日該想的了。

    他這小動作逃不開紅沖的眼睛,紅沖哼笑一聲,促狹道:“想哪去了?”

    乘嵐已自我反思了好幾回,生怕他在朗朗乾坤之下吐出什么虎狼之辭,連忙糊弄道:“想到我不在家時,你也很充實,這便很好。”

    實則看到紅沖如此活潑,全然不似月前那般整日萎靡,以淚洗面,他確實安心幾分。然而安心之余,卻又生出些莫名的愧疚來。

    既對紅沖,也對文含徵,對朱小草。

    云觀庭偏安一隅,仙門中再是風起云涌,余波總是要過去很久,才能漸漸傳到香蘭山脈來。而這片山脈又太過廣闊,宗門庇護的地界每日都有數(shù)不清的事務等著他去做。

    以至于故人離去已快半年,乘嵐仍然沒能查清真相,不僅如此,似乎離真相越來越遠。

    因為乘嵐不肯低頭。

    火山之難后,項盜茵代表著引心宗四處交際,讓各大仙門之間多了許多避不開的事務。幸而善儀真尊無意與方赭衣重修舊好,才讓乘嵐也能借機回避許多項盜茵拋來的橄欖枝。

    然而,乘嵐竟不知該不該為善儀真尊的這份“善解人意”而松一口氣——死的人分明也有他的親生兒子,而這一條命,激不起善儀真尊心中的一絲波瀾,仿佛只是死了一株院子里不大受人關注的蒲草。

    那些煩擾的事務,和理不清的感情,千絲萬縷纏上乘嵐的手腳……他終于寸步難行。

    他才知道,原來“報仇”二字,遠不只是“變強”而已。

    但幸好,還有一件事能令他稍微生出幾分松快愉悅來。

    紅沖指著那條紅燒魚:“我的刀法也練得很不錯吧?”

    盤中魚身被剞出利落的兩種刀紋,交替出一片規(guī)律漂亮的菱形紋,經(jīng)過熱火烹飪更顯得十分美觀。乘嵐亦點頭贊許:“也很好。”

    比起方才對味道的夸贊,這句便明顯更真誠許多,蓋因他確實能夠評判,也親眼所見,這些時日紅沖的刀法確實突飛猛進。

    紅沖于是美滋滋地端出燒好的飯,坐在乘嵐對面吃起來。

    乘嵐不欲多吃,他也不再勸,二人一個吃,一個看著,也算各得其樂。

    倒是乘嵐看了一會,不自覺地憶起今日在城中的聽聞來。

    他忍不住笑了一聲,見紅沖抬頭,目露疑惑,又說:“沒什么。”

    飯后天色漸暗,牛毛細雨飄進院中,乘嵐在檐下打坐,等著紅沖收拾好了院子回屋里來,卻見紅沖披上蓑衣,拿著斗笠要出門去。

    乘嵐眼皮一跳:“你要出去?”

    紅沖沒回頭:“去買豆腐。”

    俗話說早不買豬肉,晚不買豆腐,這眼見著都快入夜了,誰會挑這會功夫去買豆腐?只有乘嵐這個若非要事,從不在民間停留的“仙長”會不曉得這道理罷了。

    他叮囑了一聲:“早些回來。”似乎每每離家時,聽到紅沖如此叮囑,讓他十分受用,他便也將這凡間的習慣學了來。

    紅沖撲哧一笑,戴上斗笠說:“早不了。騙你的,是去扈鎮(zhèn)的阿樹家打麻雀牌。”臨走前,他又隨手拎上檐下放著的一個提盒,晃了晃:“剩飯拿去喂阿樹。”

    乘嵐:……

    可能紅沖的日子也有些過于充實滋潤了點。

    他毫不懷疑地合上雙眼,繼續(xù)打坐修煉。

    卻不知,綿綿雨絲中,一道蓑衣斗笠的身影走出人煙罕至的山林,卻并沒有去到扈鎮(zhèn),而是逐漸隱沒在月色中.

    程珞杉在枯井里等到月上中天,終于等來了遲到的人。

    對方才落入井里,就抖了程珞杉一頭一臉的水。還沒等程珞杉擦拭干凈,脫蓑衣、摘斗笠的動作,又甩得程珞杉渾身濕透。

    程珞杉無語:“雨沒這么大吧?”

    “為了堵住你的嘴。”紅沖隨口說:“我的東西呢?”

    一轉頭,便看到枯井掩飾下被辟開的這處空間,角落里還蹲著幾個新面孔,都是魔修。

    紅沖失笑出聲:“一副麻雀牌,用得著這么多人一起來送?”

    “不是。”程珞杉搖搖頭:“是大家想見你。”

    這幾個人都是魔修,便是程珞杉的那些同伙們。

    哦,現(xiàn)在應當也算是紅沖的同伙了。

    紅沖又抬頭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天花板”,問:“這是誰做的?”

    順著枯井挖出來一個藏身之處容易,但此間竟然布置下隔絕感知的陣法,讓紅沖都險些沒反應過來,這可不容易。

    他便想到,興許程珞杉上次潛入楓靈島,卻能潛逃出獄,視楓靈島大小陣法、監(jiān)管于無物,恐怕除開他曾為引心宗弟子,熟知關竅之外,也有這陣法的功勞。

    一個魔修便主動道:“是我做的,恩人。”

    “?”紅沖又看向程珞杉,問:“誰是恩人?”

    程珞杉也看著他,說:“恩人。”

    紅沖:……

    程珞杉貼心地為他解釋:“大家都很想念自己的親人。”

    紅沖便明白了,是他前些日子琢磨著,將這份耳邊時時有哭喊的困擾分享給該分享的人,便把神通折騰到了飲食上。一鍋他眼淚和面蒸的饅頭分出去,現(xiàn)在無需借聽力,吃了饅頭的人都能天天傾聽家人辱罵了。

    但紅沖更關心:“好吃嗎?是不是十分暄軟香甜?”

    程珞杉和魔修都沉默了。

    吃的時候光顧著聽,嘴巴里只有眼淚的咸澀,哪里曉得味道如何。

    見幾人面面相覷,紅沖便知道這幾人也根本嘗不出好壞來,冷笑一聲:“沒品的東西。”

    程珞杉把搜羅來的麻將牌交給紅沖,隨口提到:“你可要當心些,近日鎮(zhèn)上有不少你和乘嵐的流言。”

    “流言還能怎么流到我身上?”紅沖并不在意自己,畢竟他都已經(jīng)是被引心宗帶頭懸賞、大小仙門聯(lián)合通緝的惡妖了,還有什么好怕的?不過若是與乘嵐有關,他少不得有幾分好奇。

    乘嵐的心不好讀,他這些日子悄悄試過太多回,竟然沒能讀出什么秘密來,要么是乘嵐毫無城府,要么就是乘嵐待他實在心口如一,一句隱瞞都沒有。

    他直接忽略了前一種可能,便不得不承認對乘嵐束手無策——但凡有任何與他有關的苦處,乘嵐都不會帶回家里來,且并非放在心里卻不宣之于口,而是心里也真的不惦記。

    程珞杉卻欲言又止片刻,委婉道:“鎮(zhèn)里人說,‘云里的那位仙長’被山中精怪迷了魂,金屋藏嬌,樂不思蜀了。”

    “金屋?叫鎮(zhèn)上人來看看我家哪有一樣金子做的東西。”紅沖呵呵一聲:“我在鎮(zhèn)上買東西時,怎么大家對我都只是尊重、祝福?”

    程珞杉不知道他在鎮(zhèn)上行走時是如何光景,卻明白議論人不能當面的道理。他沉吟片刻,緩緩說:“興許是因為仙門中的傳言。”

    紅沖才眉心一蹙,露出幾分認真來。

    “那些道貌岸然的‘正派人士’,都信了項盜茵一面之詞,包括善儀真尊,只有乘嵐一直主張要調查真相。”程珞杉說:“可乘嵐也拿不出證據(jù)來,漸漸地,就有參加過萬仙會的人說,乘嵐與‘惡妖’春風一度,一日夫妻百日恩……加上善儀真尊如今也與乘嵐似乎不睦,這些說法流傳到民間,就成了乘嵐在萬仙會時就貪圖妖物美色,這回又被山里的狐貍精迷惑,背信棄義,大抵就成了這般模樣。”

    其實仙門與民間的傳言,還要更甚幾分,諸如“師弟尸骨未寒,乘嵐就與殺弟兇手茍且到了一起”、“乘嵐貪欲忘本,連師門都拋到了腦后,整日只顧與妖尋歡作樂”此類。

    只是程珞杉打量著紅沖的臉色比夜色還黑,已不敢再說了。

    程珞杉怕紅沖當場發(fā)飆,安慰道:“閑言碎語總要編排些香艷橋段才能流傳開,你別擔心,其實大家也知道,你們的關系并不是……”

    “砰”地一聲,紅沖果然氣得把麻雀牌摔了一地。

    “豈有此理!”紅沖咬牙切齒:“誰說我是狐貍精?誰說的?而且我根本不是山里來的!”

    不等程珞杉動作,他又蹲下身,一顆一顆把麻雀牌撿回包裹中,抱在懷里。

    “等不了了。”紅沖低聲吩咐:“夏天我們就動手。”

    “會不會太快了?”程珞杉正欲詢問,卻只覺得眼前一花,下一刻,枯井中早沒了紅沖身影。

    第64章 豈是蓬蒿人(九) 良宵苦短這個那個一……

    紅沖回到家里時, 乘嵐還在原來的位置上打坐。

    他脫下蓑衣、摘下斗笠,不顧頭發(fā)被扯得凌亂散開。又把麻雀牌隨手一丟, 落了一地,也不收拾,自己直接豪橫地鉆進空處,躺到了乘嵐腿上。

    噪音響聲、外物干擾,都不足以擾亂乘嵐修煉的狀態(tài),只是紅沖這副情態(tài)罕見,乘嵐便忍不住脫離入定, 緩緩睜開雙眼。

    他見紅沖眼眶泛紅, 大抵沒有十分生氣,卻裝出了百分的委屈來,雙手環(huán)抱著他的腰,鼻尖蹭了蹭他腰間的玉帶鉤。

    真是……婉伸郎膝上, 何處不可憐。*

    “怎么了?”乘嵐撇開腦袋里無端冒出來的繾綣臆想。

    “那些流言,你怎么都不告訴我?”紅沖問。

    “什么流言?”乘嵐怔了片刻, 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么,輕輕搖了搖頭:“我都沒放在心上,又有什么值得告訴你, 叫你難過的。”

    不過,話說到這里, 他便知道, 紅沖應當是今天去鎮(zhèn)上打麻雀牌, 誤打誤撞聽到了流言。至于為什么氣成這樣……

    “蓮花比狐貍可愛多了。”乘嵐伸手捏了捏紅沖的鼻子。

    紅沖便坐起身來, 靠在乘嵐肩頭,欲言又止:“可是……”

    他分明有話要說,乘嵐的心思卻不知該說是不合時宜, 還是太合時宜地飄去了別處。

    不知妖物是否天性如此,至少在一向克己守禮的乘嵐眼中,紅沖的生活習慣實在有些隨性。

    比如此時,紅沖原本穿衣服就有些不仔細,如今這番動作拉來扯去,胸口已然半敞開,乘嵐目不斜視,也無法忽略這好大一片裸露的肌膚,很艱難才壓抑出就要冒出喉頭的那一聲清咳——但還是沒忍住。

    夜風以迅雷不及掩耳,迅咳不及側目之勢,合上了紅沖的衣襟。

    紅沖就知道他沒在認真聽,低頭一看自己那嚴絲合縫的衣領,笑了一聲:“都不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了,也還是不行?”

    “行。”乘嵐說:“怕你著涼。”

    且不說這妖物是何等體質,便說如今已近谷雨時節(jié),怎么會著涼?紅沖正要反駁,就見不知何時,雪花偏偏飄落,池塘水面已積了一層霜花。

    四月飛雪?

    不對……紅沖才反應過來:“你作弊。”

    是幻術。

    “現(xiàn)在相信了?”乘嵐微微一笑。

    幻術玄妙,是影響人心的術法,欲于此道有所進益,必須自身意志堅定、心如止水,但凡存了一絲雜念顧慮,都難免自傷。

    換句話說,他如今能用得出幻術逗紅沖開心,足見他方才所言非虛,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確實沒在他心中激起絲毫波瀾。

    只是這又難免叫紅沖憶起朱不秋來。

    自從離開翡翠林,他也如朱不秋所說,再也沒喚過一次“師尊”。

    朱不秋曾說他“長大了,不好騙了”,紅沖曾因為這不過是敷衍之言,如今卻大約琢磨出來些所以然來——他這雙眼睛能勘破一切虛偽妄象,在他取回自己的眼睛之后,恐怕朱不秋是確實無法維持幻術了。

    而他因此更想問問過去。

    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幻術,朱不秋也心甘情愿地與鬼為伍,讓這場專為他而編織的美夢顯得如此“天衣無縫”……莫非這么多年來,朱不秋的心,真的就古井無波至此嗎?

    被欺騙的憤怒,夾雜著被拋棄的委屈,曾讓他萌生出千萬句“憑什么”“為什么”——憑什么他這么好都不要他?為什么這么多年的感情,都能說拋棄就拋棄?哪怕是演的……這么多年來,都沒有過哪怕一瞬間的假戲真做嗎?

    漸漸地,他卻明白了朱不秋的想法。

    如果一切恩怨情仇原本始于他的心愿,而非朱不秋悉心編織;如果這十余年對于朱不秋上千年的生命來說,不過是打個瞌睡的功夫……興許他無法割舍的感情,他不肯從夢中醒來,對朱不秋來說,才是麻煩,是無事生非。

    見他若有所思,乘嵐問:“怎么了?”

    “想起另一個會幻術的妖了。”紅沖只能說。這些事他從前不曾與乘嵐細說,如今事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久,想說些什么時,卻已不知從何說起。

    乘嵐若有所覺,安慰了一句:“人各有命,妖亦如是。”

    沉吟良久,紅沖終于說:“我做了一個很真實的夢。”

    夢里有什么呢?他已不愿回想,他只是說:“夢為什么比幻術難以識破呢?大抵是因為夢是我心中所求,便不會懷疑這一切。你的幻術,或許也可以如此。”

    “可我怎么知道別人心中所求為何?”乘嵐下意識道。

    “那重要嗎?”

    乘嵐一怔。

    是啊,或許不重要,畢竟他用幻術,更多的是起到牽制、迷惑的作用。就像刑場上他叫項盜茵一時錯亂,誤將自己與紅沖混淆,于是項盜茵連忙出手,卻一掌拍到了自己身上。

    如果他肯將幻術的主動權更加放開,任由項盜茵所夢,而自己順夢而為,恐怕效果還能更好。

    只不過一旦讓渡了術法的主動權,施術者又該如何保持清醒……他正想著,一只手就輕輕搭上他心口。

    頃刻間雪花消散,乘嵐斂目看去,只見搭在他心口的分明是……露殺劍的劍柄。

    “這位仙長大人,修行不想,”紅沖笑意盈盈地湊在他耳邊,吐氣如蘭:“想纏綿。*”

    施術者讓渡主動權,卻沒能維持本心,術法反叫對方鉆了空子,反將一軍,便是如此后果了。

    乘嵐臉頰飛紅,很想反駁一句:那分明是紅沖用這招來勾引他,分明是紅沖先用美色惑人……卻不得不承認,也怪他居心不夠純良,這才中了再明顯不過的計。

    他一時赧顏汗下,側過頭去。

    紅沖又換了一邊,貼上他耳畔,低聲說:“仙長,再試試吧。”

    “惡妖”低語,落在乘嵐耳中,就成了無法拒絕的溫言軟語。

    乘嵐不曾回話,只自顧自地恢復打坐,似乎已然重新入定,唯有神識微動,在紅沖察覺不及之際,悄悄地施開幻術。

    紅沖不知他這反應究竟是答應還是無視,便提起十二分精神,卻仍舊不曾察覺任何異常。

    他漸漸軟了膝腿,趴在乘嵐的背后打哈欠。

    乘嵐拍了拍他的腦袋:“困了就去榻上。”

    “兄長的腿上不能臥?”紅沖反駁。

    “能。”乘嵐還是那句話:“怕你著涼。”

    這回沒有降雪配合他的“誑語”,乘嵐便偏過頭去,在紅沖臉上落下一個輕如雪花的吻。

    紅沖眨了眨眼睛。

    這……對嗎?

    可情不自禁也不過是這短短一瞬,便有緋色又爬上乘嵐耳尖。

    乘嵐清咳一聲,合上雙眼繼續(xù)打坐,袖袍中的手卻沒忘記掐了一個決,將一層真氣覆在紅沖周身。

    真氣阻隔了微涼的夜風,像披上了一件暖絨絨的斗篷,卻又沒有厚實的重量壓在身上。

    似乎倒也是乘嵐一貫的風格。

    紅沖一時竟然無法分辨這究竟是不是幻術,是乘嵐的幻術突飛猛進,且心智之堅更甚術法之高,還是這一切……真的就是自己認為會發(fā)生的。

    但打赤腳不怕穿鞋的,他總有辦法。

    他披著那道真氣,把乘嵐和自己都裹在其中,捂成了一團。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把戲,乘嵐想散去那道真氣竟然不成,反而叫那層披風里混入了一絲火真氣,把兩人包在其中,溫度攀升。

    乘嵐面紅耳赤,也不知是熱得還是窘得。在“作繭自縛”的真氣包裹里,他一邊與紅沖斗法,又不好太過于認真動手;一邊故作嚴肅斥道:“不許胡鬧!這可是在外面,幕天席地……”

    “我們妖物一向如此,你第一天曉得嗎?”紅沖面頰也稍染一層緋色,他故意靠在乘嵐頸間,將氣息噴涂在乘嵐下頜:“在化作人形之前,我一直是如此……”

    話及此處,卻是戛然而止。

    一直如此嗎?紅沖試圖回想,卻發(fā)現(xiàn)自己對化形為人之前的記憶一片空白。一切記憶始于那個陌生的街頭,不知過去了多少個日月,他撿到一個被“施舍”來的硬窩窩頭,被硌下來好幾顆牙……然后,朱不秋找到了他。

    那是他靈智誕生的伊始,妖物皆是如此,此前的歲月盡數(shù)沉淪在一片混沌中。若是飛禽走獸興許能早些靈智覺醒,但他是一朵蓮花,會靈智醒來得緩慢些,似乎也是必然。

    可是他又是怎樣來到那個破物堆的呢?他為什么會懵懂至此?那些權能又是從何而來?又是誰賦予他的,還是……

    他沒來得及想通這一切,乘嵐終于無法忍耐。

    真氣爆發(fā),那層無形無實的斗篷被掀上了天,在半空中就失去掌控,消弭于無形之中。

    風蕩開了斗篷,卻不舍得把人也刮走,又一陣風被引來掃過兩人,帶走二人間多余的熱度,吹得二人俱是耳目一新——紅沖看著二人打結了的四肢、絞成一團的衣物發(fā)絲,才發(fā)現(xiàn)他們近得乘嵐抿著嘴不敢說話,因為他眨眨眼,睫毛都會輕輕梳過乘嵐鼻尖的小絨毛。

    他故意又動了動眼皮,果然感覺到乘嵐的呼吸都停下了。

    “兄長還是這么見外。”紅沖玩夠了,才抬起頭說。

    乘嵐重獲自由,艱難道:“是你太……”

    風又起,紅沖眼前一花,再定睛時,只見乘嵐早就換了一副模樣,絲毫不見局促,甚至一只手正搭在他肩頭,光明正大地把玩著二人混在一起的發(fā)絲。

    乘嵐含笑看著他,終于忍俊不禁道:“我哪有那么古板?”

    還是幻術,這一回,是紅沖陷在其中。

    “怎么沒有?”紅沖反應過來,自知落了下風,反而得寸進尺道:“你雖然沒說,但我知道,你十分看不慣我這無法無天的做派,平日里我還沒做什么,你就咳咳咳咳咳!方才還把我領口束得死緊!”

    “是怕你著涼。”乘嵐一口咬定。

    “那現(xiàn)在不怕了?”

    乘嵐點點頭,指尖在他肩頭輕敲,周身一切再次如煙如墨散去,原來幻術到此才算是結束。紅沖定睛看去,二人早已不在檐下,而是在屋中,榻上。

    他們的位置也在這不知不覺中調換——乘嵐反客為主騎在紅沖身上,低垂著眉眼看他。

    屋里沒有一點燭火,那雙眼中,卻映出兩點火光。

    “我還以為你今晚不回來了,但是既然回來了,那……”乘嵐說:“良宵苦短,且自顧惜。”

    于是,一個克制的吻落在紅沖眉心,又逐漸游弋,吞下來不及吐露的字。

    燭不滅,羅衣偏敞,終于落進這樁風月事。只道身似琉璃,心卻如酥,再也參不透如何淡泊,哪般求仙。

    萬頃波光搖月碎,一天風露藕花香。*

    幻術的雪散去,后半夜又下起小雨來,可花不在塘中,人不在廊下。

    沒有雨僝云僽惹人嫌,卻是尤花殢雪至天明.

    *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出自魏晉佚名的《子夜歌四十二首·其三》。

    *修行不想想纏綿。化用“梁兄做文章要專心,你前程不想想釵裙。”出自黃梅戲《梁山伯與祝英臺》。

    *萬頃波光搖月碎,一天風露藕花香。出自宋代黃庚的《臨平泊舟》。

    第65章 豈是蓬蒿人(十) 結發(fā)為夫妻,恩愛兩……

    乘嵐睡眼惺忪地從榻上起身時, 已是午后。

    他久違地撐了個懶腰,鼻尖嗅到院中空氣清新, 是小雨停歇,風吹進屋中,帶著新草的芬芳。

    這體驗對乘嵐而言有些陌生,他已許多年不曾好好睡上一覺了,并非繁忙至此不得安眠,反而是因為修士精力太過旺盛,無需長久地睡眠來恢復體力。而一旦習慣了修煉, 就再也不會將夜晚的時間浪費在睡覺上。

    只是昨夜胡鬧到了乘嵐口中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有如此濃情蜜意的前情, 乘嵐倒也不至于一定要在事后,再不解風情地一定要套回衣服,正襟危坐地繼續(xù)修煉。

    他側頭看了看榻上安枕無憂的紅沖,憐愛之余, 也生出一絲羨慕來。

    紅沖似乎很少專門靜下心來入定修煉,從楓靈島到香蘭山脈腳下, 至少乘嵐從未見過紅沖打坐,倒是見紅沖有事沒事就泡在水里,興許這便是花妖修煉的法門。

    這看起來不可謂不清閑, 但紅沖的修為進益卻絲毫沒有停歇,到如今, 乘嵐已看不透他的深淺。

    乘嵐正欲下榻, 突然覺得腦后一股力拉住了他的動作, 他順著坐回榻上, 道:“醒了?”

    “沒有。”紅沖閉著雙眼,似乎猶在夢中,卻飛快地將方才趁機撈住的一縷頭發(fā)和自己的發(fā)絲繞成一股, 在指間套了幾圈,又把手壓在自己臉下。

    這回乘嵐是真的下不了榻了,除非將這縷發(fā)絲割斷。

    可見紅沖是醒了許久,故意賴床,還篤定賴床這點小事,乘嵐必然會縱容他。更何況乘嵐一貫愛玩弄他的頭發(fā),他也樂于投其所好,用頭發(fā)撩撥乘嵐,自然覺得這沒什么要緊——卻不想發(fā)絲交纏在民間本就另有一番雅意。

    結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利刃割斷發(fā)絲的聲音才把紅沖驚醒。

    他迅速起身,果然見自己用來混淆視聽的那縷發(fā)絲,果然已經(jīng)與乘嵐的發(fā)絲無法分辨,相親相愛地一同被刈了下來。

    紅沖的眼睛頓時紅了:“你做什么!”

    乘嵐正收了露殺劍,要將那段發(fā)絲接入手中,沒想到他反應這么大,連忙道:“怎么了?”

    “至于嗎?”紅沖握緊了頭發(fā)不給他,咬牙切齒道:“你知不知道我的頭發(fā)很金貴的?”

    “金貴,自然金貴。”乘嵐哄著他說:“你以前不也用來編繩子掛長命鎖么?我刈下來這縷,也是有大用處的。”

    “那你也該先說一聲!”紅沖怒道:“我那縷頭發(fā)是故意的,當然沒什么關系。可你這樣不打一聲招呼就動刀子,你知不知道我現(xiàn)在什么樣了?”

    乘嵐疑惑的目光中,他在手上凝起一朵蓮花的虛影,只不過——最中間的一瓣花瓣上,多了一個好引人注目的豁。

    乘嵐大驚失色:“怎么會這樣!對你有沒有損傷?”

    “對我的美貌來說,簡直是傷筋動骨!”紅沖道。

    平日里倒不見他對自己人身的臉面身體如何保養(yǎng),乘嵐還不曉得他的臭美之心原來是全用到了原形上。如今發(fā)絲已然割了下來,乘嵐?jié)M心歉意不知該如何補救,但割下來的發(fā)絲既然補不回去,也不好浪費,乘嵐手指翻動,隨手將混在一起的兩縷發(fā)絲打了個結,口中問:“那該怎么辦?”

    紅沖便說:“我要吃糖葫蘆。”

    他如此說,便是使性摜氣,借題發(fā)揮,要乘嵐專門去一趟露州城為他買的意思了。

    乘嵐點點頭:“那你再睡會,我現(xiàn)在去。”

    話音剛落,他就披上衣服,束好頭發(fā),御劍消失在紅沖視野中。

    見他走了,紅沖也從榻上爬起,卻是坐在池塘邊,從淤泥里拔出來一個泥頭土臉的人,逼問道:“你怎么敢擅自來我家的?”

    程珞杉摸了一把眼鼻處的泥巴,悶悶道:“計劃有變,急變。”

    “這話輪不到聽命做事的小弟說。”紅沖說:“你方才被乘嵐發(fā)現(xiàn)了。”

    露殺劍出,可不只是刈一縷頭發(fā)那么簡單,自然還順便清理了一下河道里的不速之客。若不是乘嵐清早心情好,又被紅沖悄悄擋住了這一劍,程珞杉必然當場暴露。

    聞言,程珞杉卻不服道:“發(fā)現(xiàn)又如何?他未必是我的對手。”

    比起乘嵐,本就是程珞杉的境界更高,又是魔修,理應殺傷力更強。

    紅沖目光沉沉地看著他。

    自然不是杞人憂天,擔心程珞杉命殞于此,而是他一旦暴露,紅沖籌謀多日的綁架項盜茵計劃又該如何實施?

    程珞杉只是被他盯了片刻,回想起那種烈火焚心的痛苦,就連忙低眉順眼道:“我下次當心。”

    心里卻暗自腹誹:嘴上說信任乘嵐,其實也未必——若是真的信任乘嵐,大可以將計劃也對乘嵐全盤托出。如果乘嵐真如他所說那般通情達理,自然不會阻攔……不過這倒是于自己有利。

    雖然丹藥一事另有隱秘,紅沖不執(zhí)著于取項盜茵的命,程珞杉卻還打著問清楚再殺的算盤。

    紅沖不置可否:“那是我的事。”

    不能將此事告知乘嵐,不僅僅是因為乘嵐和項盜茵之間的關系,遠沒有破裂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更是因為項盜茵恐怕知道他的秘密——那個關于“權能”的秘密。這才是真正的、他還不知道能不能讓乘嵐知道的事情。

    “急變到底是什么變?”憶起程珞杉的來意,紅沖又問。

    “自然是項盜茵的計劃。”程珞杉道:“他遞了帖子,三個月內,他就要去霜心派了。”

    北地最大的仙門就是霜心派,引心宗與霜心派多年來未有深交,按照項盜茵原本的行動路徑,似乎他應當在走遍南境仙門之后,才會前往北地,那將至少在一年之后。

    而紅沖原本的計劃,就是在項盜茵離開南境,前往北地的路上,途徑幾片并無仙門庇護的交界地時循機動手。

    如今項盜茵竟然意外決定要先去霜心派一行,這便打亂了他們原本的計劃。

    項盜茵的境界不低,更難保有什么傳信秘法,自殺式襲擊與他同歸于盡,遠沒有將他生擒要難,因此他們必須在不受仙門掌控的交界地動手。

    在各大仙門自己的地界,無論生出了什么亂子,只要凡人有心“請仙”,仙門行庇護之責,便是承天命動手維持秩序。只有在那片無主之地,他們才有機會帶著一個四處躲藏——因為入了仙途的修士仙門不可再隨意涉凡間事。

    紅沖思索片刻,隨口道:“這算什么急變?早走早動手。”

    “說得簡單。”程珞杉無奈道:“你要的陣法、毒瘴都需要時間布置,哪里能有那么快?快就不知道功效如何了。”

    “沒關系,按計劃,盡快就是了。”紅沖吩咐道:“你回去吧,這事我心里有數(shù)。”

    他一副無所謂的模樣,程珞杉不知深淺,卻也拿他無法,只得領了命令,灰溜溜地又從河道走了。

    紅沖正打算回榻上再瞇一會,路過中庭,見昨晚被他隨手撂了一地的麻雀牌還一地狼藉,于是坐在地上,一個一個地收起麻雀牌來。

    他確實不大在意這件事,畢竟在他沒告訴程珞杉的計劃里,生擒程珞杉主要還是靠他自己,叫那些魔修布下各種陣法、毒瘴,無非是在安定軍心的同時迷惑一下正道仙門罷了。

    平心而論,如果并無意外的話,紅沖不打算殺項盜茵——卻也不打算保護他。他知道待得自己逼問過后,如果把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項盜茵交到程珞杉和那伙魔修手中,項盜茵恐怕難有命在。

    既然如此,那便讓他們各自仇怨兩清,他只想問清楚該問的一切。

    所以,于紅沖而言,其實早晚動手的差別不大——項盜茵只要離開仙門地界,就足夠了。

    這幾個月來,紅沖修煉的同時,也花了不少功夫,來鉆研自己這雙眼睛的用法,算是小有進益。

    所以愈研究,他愈是好奇……最后一塊麻雀牌落入手中,他沒有翻面,指尖卻摩挲出了牌面。

    一條,因為被刻成一只小鳥雀兒的樣子,也被稱為“小鳥”、“麻雀”、“小雞”。

    他突然想起一只很久沒見的“小雞”來。

    孔憐翠也是如此,對引心丹諱莫如深,似乎知道得比方三益還多,卻更不懂隱藏。

    他記得孔憐翠曾說過的一句話:丹方不需要會煉丹。

    如果是項盜茵煉出來的這些雜糅怨魂的“丹”,那確實該是鬼道衍生之法,而非丹道。

    可如果方赭衣的丹方也不需要會煉丹的話,那正宗的引心丹,又該是什么呢?

    到底是人吃丹,還是丹吃人——又或許,是人在吃人?

    然而,修行一途漫長,與其說是鍛體,不如說是修心,摒棄雜念,悟得大愛無情,方得大道登仙。是以愈是當代大能,往往愈是心境淡泊。

    若引心丹真是為生魂所煉,又該如何化去其中雜念?生魂殘念難消,若是知道自己要被煉成丹藥,只會反噬更重,又如何能有益于修煉呢?

    正巧那座火山里噴涌而出的火焰,不傷活物,只傷幽魂?

    紅沖怎么也想不通。

    冷不丁地,他突然想到魔氣——程珞杉走火入魔之后,項盜茵卻、并沒有追殺他,反而任程珞杉躲躲藏藏地又過了許多年;而火山上,方三益甚至說程珞杉是被項盜茵“放”了的,哪怕程珞杉并不承認。

    難道秘密就藏在魔氣之中?

    其實魔氣與真氣本為同源,皆是修士吸納天地靈氣而煉得。

    肉眼看來,魔氣與真氣皆是無形無色,只不過魔修為圖造勢,時常以幽怨的墨色渲染魔氣,自然也有修士為求美觀,將真氣以不同靈根屬性的顏色表現(xiàn)出來——若非如此,魔氣與真氣的區(qū)別其實在于心緒。

    真氣純凈,是修士沉心靜氣,在體內提煉所得,因而可以作為攻擊手段、威壓,也可以注入刀劍兵器,更可用于為人梳理經(jīng)脈、調理氣血;而魔氣則是修士走火入魔后所產(chǎn)生,因含著如極怒、極恨、極懼此類心緒,往往令他人心生抗拒,所以破壞力更強,卻不如真氣泛用性廣。

    古往今來入魔修士多為造孽后生出心魔,才走火入魔。因造下惡孽,往往又招至天道譴責,幾道天雷下去,多數(shù)命殞當場,少數(shù)幸存的也大多將這份痛苦銘記于心,每每運功時難免憶起此事。因此修士一旦走火入魔,便再也無法修出真氣,與其說是經(jīng)脈逆行,倒不如說是心魔難消,心境難平。

    人道魔修難得大道,不可登仙,也因如此。魔修受心魔困擾愈烈,修為愈高,破壞力愈強;然而仙路正途卻是摒棄雜念,可以說是南轅北轍的兩條路。

    但紅沖靈機一動……如果他不造孽,只是試著逆向運功放出魔氣,又該是如何?

    他正要細細感知,不巧那半成品的魔氣卡在心脈里還沒放出來,就突然察覺到乘嵐的氣息正在靠近,又著急忙慌地想要散去。

    屋漏偏逢連夜雨,他越是心里慌張,反而促生魔氣攀升。

    乘嵐風塵仆仆地趕回院中,甫一落地,這股異樣的氣息就讓他微微蹙眉:“有魔氣。”

    或許他本不該感覺到這股異常的氣息,方才他以露殺劍蕩清河道時,是紅沖替程珞杉擋住了這一劍。他和程珞杉并無交集,也不會察覺到這個院里并不存在的、屬于程珞杉的魔氣。

    因為那魔氣分明來源于……

    乘嵐看著一股一股如有實質的魔氣扭曲那個他最熟悉不過的背影,一時間僵在原地,連思維都停了一瞬。

    可是怎么會?他只是出去買了幾串冰糖葫蘆而已啊。

    在這個念頭縈繞在腦中時,乘嵐只知道他的身體自己動了,先于他的思考、判斷,仿佛斬妖除魔早已刻入他的本能——他幾乎想砍斷自己的手,以阻攔自己的動作。

    但是最終,他并沒有直接割下魔物的頭,只是用膝腿押住紅沖的雙臂,又抬掌按在紅沖的眉心,低喝道:“定神!”

    有希望……一定有希望,哪怕散功也好,大不了再修煉一回,又不是第一遭功力盡失了,總不至于走火入魔的,還有救——他怎么忍心看著紅沖走火入魔!

    可魔氣越來越重,直到一只魔氣四溢的手,輕輕搭在了乘嵐手腕。

    “沒事的,兄長。”妖紋浮現(xiàn),燙得乘嵐掌心滾燙,紅沖的動作如此舉重若輕,卻如有千鈞之力,平穩(wěn)地移開了乘嵐的手。

    “我沒事。”紅沖笑了笑,雙眼紅亮,望進了乘嵐心里。

    魔氣就在他這輕笑之間渙然散去。

    乘嵐驚魂未定,連聲問:“沒事嗎?怎么回事——不,先檢查體內,把魔氣逼干凈……究竟是誰影響了你……”

    關心則亂,他幾乎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哦,大概只是一點小意外。”紅沖引著他的真氣在自己體內繞了幾圈,他稍蹙眉梢,忍耐著真氣入侵體內的經(jīng)脈酸痛。

    這一回,乘嵐不敢與他客氣,細致地又檢查了好幾圈,尤其是心脈。確定紅沖體內并無一絲魔氣后,他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方才自己竟然緊張得屏住呼吸。

    宛如死里逃生,他喘息著將頭埋入紅沖頸間,“別嚇我……”

    紅沖“嗯”了一聲。

    然而,在乘嵐所無法察覺的地方,紅沖微微蹙眉,眉心的妖紋染上一絲魔氣的烏黑。

    但只在一瞬——陰云翻滾,嗚咽出一道嘶啞的鳴聲,似乎風雨欲來——魔氣便隨著妖紋一同淡去了。

    那道轟鳴聲撼天震地的雷,最終沒有真的落下來,只低沉的響過一聲,又很快地挾著烏云不知何處去了。

    紅沖心下無奈:怎么只是試試入魔都要劈雷?真是不給妖留活路。

    *結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出自西漢蘇武的《留別妻》

    第66章 水覆難再收(一) “好久不見。”……

    紅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似乎很長, 又似乎很短。

    夢里他曾奔赴在一條很漫長的道路上,而路途的終點, 是命中注定的死亡。

    如何才能逃脫?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如果程珞杉把牛車趕得再顛簸些,他就真的要吐出來了。

    他沒睜眼,還是蓋著麻布作假寐狀,只悄悄伸出一只腳,踹在程珞杉背上。

    沒等他開尊口,程珞杉連忙道:“知道了知道了。”

    老牛放慢了速度, 車上不如方才那般顛簸了, 紅沖蓋住腦袋,還想再睡一個回籠覺,最好能回到那個朦朧的夢里,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他嘆口氣, 坐起身問:“怎么還不來?”

    這是他們在南北交界地蹲守項盜茵的第八天了,按照程珞杉所得到的消息, 項盜茵本該在這幾天內途徑此地。

    “會來的,會來的。”程珞杉說。

    “再不來我等不了了。”紅沖又蹬了程珞杉一腳,“今夜再不來, 明早我們直接殺到他在的那個……什么門派來著,忘了。”

    程珞杉勸道:“還是別了吧。”

    紅沖說:“你不懂。”

    有家室的人到底是不一樣的, 有了牽掛, 就想要早些完事, 也能早些回家。

    更何況他這趟出門, 是以“替鎮(zhèn)上要走商的阿樹家押鏢”為借口——這還要幸虧程珞杉的魔修難友們見多識廣,其中恰好有個會易容的,他每日在枯井里跟人學習易容, 也算是學出來了點名堂,這才在乘嵐那里獲了批準。

    只不過乘嵐以為,走商也不過就在香蘭山脈這幾百里地界,哪怕紅沖露了什么馬腳,乘嵐也總能替他兜住。他自然不知道,紅沖已來到了千里之外的南北交界地。

    程珞杉見他那模樣,就知道他定然又是編了個十分拙略的謊言來糊弄乘嵐,冷不颼地評價:“你還不如直接說‘有事出門’,難道你就不能有些什么自己的事么?”

    “說了你不懂就別問。”紅沖懶得理他。

    他自然可以說“有事出門”,乘嵐雖然不會太過支持,卻也絕不會極力反對,因為乘嵐只是在乎他安危,尤其怕他落入敵手、更怕他走火入魔。但是如果他真說是“有事”讓乘嵐把他放出門去……那太正經(jīng)了,以乘嵐的坦蕩,一定也不會對這趟出遠門產(chǎn)生任何質疑與探究。

    反而說是“幫阿樹家走商押鏢”,看似合理,卻又很不合理……等乘嵐發(fā)現(xiàn)鎮(zhèn)上根本沒有一個整夜打麻將的阿樹家,這種不合理就會攀升到頂點——進而懷疑到一些令人深覺不妙的可能。

    有些不知道該怎么告訴乘嵐的事,就只能靠乘嵐自己順藤摸瓜來查——這是紅沖的生活情趣。

    對于這對黏糊的義兄弟之間有什么茍且,程珞杉既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他只關心:“你故意把線索透給乘嵐,別壞了我們的正事就好。”

    顯然他曾極力反對,最終未遂,于是只能嘴上說說,畢竟綁架項盜茵的關鍵不在于他,所以他也沒有什么話語權。

    一想到他們的計劃,一想到報仇雪恨的機會就在眼前,程珞杉忍不住探手入懷,搓了搓那枚詭異的丹藥。

    丹藥幽魂把他的手抓撓得鮮血淋漓,這份疼痛和鮮血卻又令他甘之如飴,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這個自虐的動作,并把源源不斷的魔氣喂給幽魂。

    隱晦的小動作逃不過紅沖的眼睛,紅沖不禁微微蹙眉,提醒他:“我們是在找辦法送他們去往生,而不是……”

    “我知道。”程珞杉應著,卻沒停下動作,“這也是他們最后陪我的時日了。”

    一時激動過后,其實程珞杉也很快明白,要送這些狀態(tài)特殊的幽魂往生,恐怕無異于癡人說夢。而無論魔氣還是血肉,都并不能令幽魂飽腹,真氣亦然。

    究竟什么能讓他們滿足,二人既無意追究,也不知該如何追究。

    正如紅沖所言,這些幽魂唯一該做的事,就是去往生。

    他們本該在幾十年前就投胎往生,被以這種病態(tài)手段強留在人間幾十年,已經(jīng)不知道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

    而如今塵世戰(zhàn)亂不斷,他游歷時甚少見新生幼兒,原本以為是民不聊生,逃難、活命尚且艱難,又哪里有孕育的余裕呢?可這些時日在香蘭山脈的城鎮(zhèn)中行走,倒叫他發(fā)現(xiàn)仙門庇護下安居樂業(yè)的城中,也少有新生命誕生。

    放在從前,紅沖或許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但如今窺見項盜茵以生魂所煉的丹中詭異,他難免又聯(lián)想起孔憐翠所言:鬼修愈來愈多了。

    究竟會不會也是如項盜茵之徒將生魂煉丹,這才斷了生死循環(huán),致使愈來愈多的幽魂游蕩人間,終于化為鬼修?而孔憐翠認為,定寅真尊也是如此行事?

    生老病死,循環(huán)往復,自有定數(shù)。

    至于打破這個定數(shù),會招至天道如何懲戒,紅沖尚且不知。

    他卻莫名憶起楓靈島的那場火——興許那只燒鬼魂的火,大抵就是天道用來清除這些被攪亂的因果的。

    紅沖越思索越覺不妙,不得不排開雜念,心道一聲:罷了。

    待得抓住項盜茵,想來一切自會見分曉。

    恰在此時,遠處傳來一聲號哭。

    紅沖與程珞杉對視一眼,程珞杉不情不愿地駕著牛車去了。

    荒郊野嶺的,一個破得已叫人幾乎不敢往里鉆,生怕風吹過來就能壓塌的老廟里,是逃難的一家四口——或者說,只剩下三口了。

    三人一尸,俱是面黃肌瘦,形銷骨立。父母二人靠在斷壁殘垣,兩個孩子中的妹妹抱著尸體都快沒了余溫的哥哥,發(fā)出麻木又嘶啞的干嚎。

    他們分明是被不愿曝尸荒野的意志支撐,才會尋找到這處遮風避雨的破廟勉強度日,但幾雙渾濁的眼珠里沒有任何生機與活力,只有淡淡的死意。仿佛靈魂早已喪失生的欲望,身體卻還徒留求生的本能。

    程珞杉看了一眼便知,剩下三人氣數(shù)已衰,恐怕也時日無多了。

    他瞥了一眼看著破廟中幾人,目光平靜的紅沖,嗤笑了一聲,故意道:“你不幫把手?”

    幫?能怎么幫?人的命數(shù)將盡,這個時辰幫著渡了過去,下個時辰也有新的坎等著。

    天要收走一條命,不是人力可以阻擋。

    紅沖說:“見過太多了,幫不了。”

    他不該擅動人的命數(shù),可每每耳聞目睹,終究于心不忍。

    話語之間,程珞杉只見幾道無聲決自他指尖飛出,飄入尚存生機的那三人體內。

    雖然不至于叫三人頃刻間活力四射,但到底臉色好了幾分,眼中也隱約有了光彩,女孩哭著哭著,甚至打了個嗝。

    塵世苦難太多,修士不該過多插手,但至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人因為沒飯吃,餓死在自己臉上——不過,這也就意味著他又背上三線因果,若還想來日悟道飛升,都是要還了的。

    程珞杉駕著牛車又要遠去了,卻聽廟里又傳來一聲驚呼:“哥哥醒了!”

    這一回,程珞杉是徹底瞪大了眼睛,回頭看向紅沖。

    紅沖亦大驚失色:“與我無關。”

    他又不是民間傳說里的地府“閻王”,肉白骨或許有戲,生死人卻是萬萬不能的。掐一道決確實還能給一息尚存之人續(xù)上一口氣,可已死之人的魂魄都該走了,他又能有什么通天之能,足以讓其復生?

    不過,他們都沒來得及多想。

    陰云翻涌,紅沖猝然抬手,真氣化作屏障蓋在破廟上,擋住了從天而降的一道雷。

    是項盜茵來了,他竟然發(fā)現(xiàn)了紅沖和程珞杉,且不僅不避,還主動找了上來。

    紅沖實在沒想到這人如今是裝也不裝了,猖狂得發(fā)了癲,一出手就打算把破廟轟個粉碎,絲毫不顧廟里那幾條人命。

    一擊不成,又是接連幾道雷劈下來,雷道蘊含天道之力,幾擊下來,連紅沖的真氣都有些無法抵抗——只不過他更是費解,哪怕雷靈根只是項盜茵繁多靈根中的其中一條,但正因為其浩然正氣,所以格外排斥奸佞之人,項盜茵如此行跡,不遭雷道反噬已是難得,究竟為何還能布雷布得如此舉重若輕?

    程珞杉也對此十分不齒,只不過他的反應是一邊用魔氣抵擋,一邊啐了一聲:“真是天道不公,人心不古。”

    “少廢話,你動手。”紅沖從乾坤袋中取出藏官刀,又叮囑了一句:“你護著下面。”

    程珞杉連忙按他吩咐,陣法、毒瘴接連鋪開,但顧忌著廟里還有幾條活口,難免投鼠忌器。

    而紅沖已御刀登天。

    果不其然,項盜茵正悠閑地乘著仙舟,隨手向著地上已幾乎無法看清的渺小破廟輕輕彈指,便降下數(shù)道雷霆。

    風卷云涌,刀尖倏地刺破雷云。項盜茵側目看去,只見紅沖氣勢洶洶地破開云層而來,他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被突如其來的一刀劈碎了仙舟。

    法陣潰散,仙舟崩壞,被真氣爆成無數(shù)碎片,洋洋灑灑地落下來,又在高空中被點燃,火光在天空劃出漂亮的曲線,像放煙花一樣絢爛。

    變數(shù)太快,項盜茵驟然失衡墜落,抬手正要反擊,卻只來得及感到肩胛一痛,瑩潤的刀光穿透了他的肩膀,巨大的沖擊力爆發(fā),一瞬間,自高空中將他狠狠地釘在了地上,在焦土上砸出一個塵煙四起的大坑。

    煙塵還未消散,項盜茵劇烈地咳嗽著,直到有人落在他胸口,一腳碾出了他沒能順過來的一口氣。

    紅沖抬手按在刀柄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程珞杉緊隨其后,殺氣騰騰的目光如有實質,穿透了煙塵。

    他們都沉默了片刻,也不知是在等煙塵消散,還是在等作為障眼法的陣法和毒瘴蔓延開來。

    項盜茵的目光依次掠過兩人,頗有幾分了然之色,仿佛他眼下被藏官刀釘在這里,并非是馬有失蹄,反而是意料之中,甚至期待已久。

    他最終閉上眼睛,嘆息道:“唉……好久不見。”

    無論是紅沖,還是程珞杉,和他上一次見面,應當都是火山之難那時。迄今不到一年,于凡人而言或許算久,于修士而言,卻仿如白駒過隙,實在說不上“好久”。

    但若不論那一回,項盜茵在塵世興風作浪時,與程珞杉的那一回見面,倒是確實有些年月了。

    這聲“好久不見”,究竟是說與誰聽,到底只有他自己清楚。

    第67章 水覆難再收(二) 那分明是他通天路上……

    藉由陣法潛入深山里的一處洞窟后, 紅沖用真氣撬開了項盜茵的眼皮。

    實在不是他想如此殘忍,而是項盜茵的嘴比骨頭硬、骨頭又比石頭還硬。項盜茵寧可自掘雙目, 都不肯睜開眼睛。

    幸虧紅沖眼疾手快,保住了這對眼珠,但眼皮就無法保證完好了。

    程珞杉恨聲道:“你真是個瘋子。”

    “彼此彼此吧。”項盜茵輕快道:“一雙眼睛而已,師尊想賜我多少就有多少,但走火入魔可無法逆轉——相比起來,還是你更瘋些。”

    “別把我與你相提并論!”程珞杉咆哮如雷。

    在程珞杉心中,自己是因痛失家國, 悲慟萬分, 這才道心不穩(wěn),走火入魔,和項盜茵這種心術不正之人乃是云泥之別。

    項盜茵卻覺得未必,他閉不上眼睛, 就只能一邊流血淚一邊扯起微笑,模樣簡直不是猙獰二字可以言說, 他嘲諷道:“那是,我沒你那么天真。”

    不等程珞杉大發(fā)雷霆,紅沖按住他肩膀, 沉聲吩咐:“你先出去。”

    程珞杉一見項盜茵就控制不住情緒,呆在這里, 除了添亂別無他用。紅沖只能說:“你放風, 等我審問完再回來。”

    待得程珞杉咬牙切齒地走遠了, 項盜茵嗤笑一聲:“蠢驢。”

    紅沖開門見山:“引心丹是怎么回事?‘人丹’是不是你煉的?”說著, 紅沖屈指輕彈刀柄。

    刃身顫動,在項盜茵肩頭豁出一個血肉淋漓的窟窿,真氣亦順著藏官刀鉆入項盜茵經(jīng)脈骨血中肆虐, 項盜茵悶哼一聲,鮮血無法控制地從口鼻溢出。

    即便如此,項盜茵卻執(zhí)拗地一定要自己點點頭,又搖搖頭,艱難道:“誰知道是不是呢……”

    又在含糊其辭。

    紅沖懶得與他多費口舌,眼瞳一亮,神通發(fā)動,痛得項盜茵幾乎是本能地想要屈身,卻因為肩膀被釘死在地上而不得擅動。

    他的模樣如此痛苦,似乎烈火焚心之刑一刻未停,可見他心有保留——可恰恰相反的是,他似乎對紅沖能夠勘破他的心中真言一事了然于心,絲毫不作抵抗之態(tài),全然不復方才恨不得自掘雙目的烈性,卻還是痛得幾乎渙散。

    為什么會這樣?這般情景,紅沖也是第一次見,頓覺大惑不解。

    “你自己看吧,”他艱難道:“別告訴大家……”

    別告訴大家什么?紅沖無暇深思。

    這是頭一回,他使用這招神通,得到的卻不是最直截了當?shù)幕卮鹫嫦啵歉‖F(xiàn)了無數(shù)的畫面,他很想一目十行地看過去,卻目不暇接——他探入了項盜茵的識海,眼前的是項盜茵兩百年的人生,如今像一本書,就這樣鋪開在他眼前。

    或許項盜茵已經(jīng)試圖將一切關鍵的記憶提煉出來,雕刻成一道漫長的壁畫呈現(xiàn)給他,即便如此,那還是太多、太復雜了,紛亂的畫面涌入紅沖的腦海時不過一瞬,但猶如百年,他似乎花了很長時間,才閱讀過所有項盜茵珍藏于心的秘密。

    一個人究竟要怎樣,才能將自己的心操控到如此地步?竟然讓這份勘破謊言的神通,反而成了晃得紅沖神識一怔的雙刃劍。

    除非二百年來,他的每分每秒,甚至每一次眨眼,都是為了等到對視的這一刻.

    五百年前,因一場意外的火山爆發(fā),覆滅了避世不出的島上家族,只有一個因故被放逐的后裔躲過一劫。

    時過境遷,當他修得化神,返回島上家族,卻發(fā)現(xiàn)家族已然覆滅,這世間唯一活著的后裔,就是他自己。

    他痛不欲生,既為痛失家人親友……也為自己再也無法獲得的想要的道歉和認可。

    因此,他施展招魂邪術,召來了亡故之人的魂魄,卻又不舍得他們化為厲鬼。他挖出家族中的每一具尸骨,將魂魄放回體內,就這樣讓這些“活死人”又在世間徒留百年。

    他的離經(jīng)叛道令天為之側目,但他的誠心感動上蒼。

    終于,“活死人”們順應規(guī)律而消散于世間;而他得窺天機,獲得了天道的恩賜:能夠焚盡世間怨孽虛妄,卻不傷功德良善的不滅真火。

    他帶著不滅真火再次行走世間。經(jīng)過不滅真火的洗練,怨魂放下了仇怨,鬼修灰飛煙滅,妖物化為原形,走火入魔的魔修也幡然醒悟……而求仙大道的無數(shù)修士,也能從中獲得啟悟。

    這份“啟悟”吸納天地靈力,被凝練成實體后,是既能治愈疾病,也可輔助修煉的萬應靈丹,如今被修士們稱為“引心丹”。

    這是如今已不為人知的,引心宗宗主方赭衣的過去,也是引心丹的來源。

    至于人丹,項盜茵的回答只有簡簡單單的四個字:非他所愿。

    但項盜茵似乎知道、他或許是將程珞杉手中的那枚丹藥幽魂當成了人丹,于是,更多的記憶向紅沖徐徐展開。

    項盜茵終于出現(xiàn)在他自己的記憶里,是在日復一日的枯燥生活中,方赭衣意外撿到了一個因海難而成為孤兒的稚童。

    他將這個孩子悉心培養(yǎng)長大,終于在這個孩子第一次領受師命,斬殺妖物,堪稱可以獨當一面時,方赭衣功德加身,當場頓悟——他突破到大乘境界,很快又達大圓滿之境,是千百年來這世間最接近真仙的修士。

    而作為方赭衣的大徒弟,隨著引心宗如日中天,項盜茵同樣名聲大噪。他學著方赭衣的樣子廣結好友,尤其多了很多很多的后輩。他欣賞每一個師弟師妹,對他們寄予厚望,哪怕并非同門的江合心、乘嵐也深得他青睞。

    沒有厚此薄彼,更沒有謊言。

    項盜茵確實屠遍親近的師弟師妹滿門,程珞杉只是其中之一。

    但他也同時真心疼愛自己的每一個后輩,程珞杉也并非例外。

    紅沖回過神來,竟然不知該作出哪般表情。

    究竟是出于什么樣的考量,會費盡心思害得師弟孤家寡人,逼得師弟走火入魔,卻又真心認為自己這份心意全然出于“憐愛”?

    要么是他催眠了自己,要么是他對師弟的占有欲已然扭曲,認為這世上師弟只要有自己便足夠……這還是紅沖近日從話本子里看來的。

    紅沖實在無法理解他瘋癲至此的原因,問:“你既然不曾完全煉化镕國王室,程珞杉的父母親族,是想留著他們做什么?他們還有的救?”

    項盜茵氣喘吁吁,仿佛知道他心中疑惑,一邊咳血一邊道:“大道無情,若想飛升,本就該摒棄那些多余的感情……”

    話沒說完,心火復燃,頓時將他灼得無法言語。

    他的心卻說:沒救了,但是這般模樣——也總好過死去。

    在他心里,變成丹藥幽魂這副鬼模樣,竟然比死了更好?

    紅沖靜靜凝視他片刻,才沉聲開口:“那這把刀,你又在其中搗了什么鬼?你還偷了我的眼睛,是不是?就連火山爆發(fā),是不是也是你設下的局?”

    項盜茵似乎想轉動眼珠,瞥一眼貫穿了自己血肉的藏官刀,但他的眼珠動彈不得,只能看著紅沖,緩緩道:“他只是想回家了……你應該比我清楚才對。”

    紅沖眉心緊鎖:“我怎么會知道?”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云里霧里的話,竟然真的不曾激發(fā)心火焚燒,給了項盜茵幾分喘息之機。

    “我說不了。”項盜茵說:“你已經(jīng)看到一切了,我說不出來的……就是連我自己都已忘了。”

    話音剛落,他又痛得彎下身去,紅沖讀到他的心說:并非忘卻,而是不能記得、不敢記得。

    他能將意識控制到這等地步,可見神識如何強大,幾乎可以說是無堅不摧。可銅墻鐵壁如他,竟然也會說,有連記都不敢記得的事情——紅沖只能想到一種可能,那便是項盜茵曾經(jīng)遇到過類似的人,也擁有過自己如今的這般神通,能夠勘破一切謊言與虛偽。

    而他的神通,分明就來源于不滅真火,朱不秋卻說,這是被自己拋棄的“權能”——可這雙眼睛分明是被朱不秋所奪去,又怎么能算是他自己拋棄?

    究竟是天道將這份啟悟先后賜給了方赭衣和他,還是就像朱不秋曾奪走他的雙眼一般,也有人偷走了本該屬于他的權能?

    “我知道,你問起‘人丹’,不是為了程珞杉,就是為了文含徵。”項盜茵又說:“人丹并非我所造就,但你確實該問問我,‘人丹’究竟是什么。”

    紅沖不喜歡這種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但這個問題他無法拒絕,于是順水推舟問:“有關于‘人丹’,你都知道什么?”

    “鬼修靠吞食生魂修煉,最偏愛妖靈,我想這你是知道的。”項盜茵道:“但妖靈難得,且鬼修境界越高,越難突破。”

    這話說得倒不錯。

    大道并非無情,而是大愛,人要登仙,便是摒棄小愛,頓悟大愛的修行;妖也同樣,只是若不先學會七情六欲,那便是純粹的無情。

    對于鬼修來說,確實是修行不久的妖靈為佳,因為人魂哪怕是無知稚子,也大多比妖有更多復雜的情緒與雜念,既不利于修行,更易遭反噬。但這其中也有個矛盾在,便是鬼修所吞食的妖靈修為愈高,自己所能得到的進益越多;可妖靈本就罕見,若要修行久,難免沾染七情六欲,便有了如人生魂的缺點。

    吞食生魂有傷天和,這條登仙路困難重重,也算是天道的懲罰。

    “所以他們想出來一個辦法——自己養(yǎng)一個心地至純至凈的人做‘人丹’,一點一點培育長大,從小就抽走一縷魂去,‘人丹’缺魂少魄,往往癡傻固執(zhí),自然比常人心思純凈;而由自己親自教養(yǎng),取用時哪怕親自動手,‘人丹’也難有太多怨念。雖然比不得妖靈,但到底好過尋常的生魂。你說是不是?”

    項盜茵聲音溫柔:“善儀真尊壽逾五百,你覺得以他的境界,究竟什么人值得他老樹開花,親自孕育一個孩子?卻又這些年,從來不曾聽聞他有一個愛重的道侶?”

    “那分明是他通天路上的儲備糧啊。”

    第68章 水覆難再收(三) 是故意的嗎?……

    紅沖握在藏官刀上的手微微顫抖, 卻最終沒有狠下心來,將刀從項盜茵肩頭抽出。

    “所以他灰飛煙滅……是被善儀真尊吃了。”他的雙眼死死盯著項盜茵, 而項盜茵除了因失血導致的面色稍顯蒼白外,并無異常,足以見得他并未說謊。

    如果文含徵是善儀真尊所圈養(yǎng)的‘人丹’,方三益便是定寅真尊所圈養(yǎng)的‘人丹’?也難怪孔憐翠無法信任定寅真尊,生怕竊丹方一事稍有波及方三益。

    可是妖靈罕見,難道孔憐翠就真的逃過了定寅真尊毒手嗎?

    無晨谷之事如今實難考證,如今面對著項盜茵, 紅沖只能擠出一句:“那引心丹為什么不能救他……”

    話音未落, 紅沖自己已有了答案。

    失魂少魄,說是不人不鬼也不為過,哪里是一枚丹藥能救得了的?

    誰知項盜茵卻是一怔,反問道:“他吃了引心丹?哪里來的——是我給你的那枚?”他很快反應過來, 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沒有被發(fā)現(xiàn),說不定你真可以做到……還得多謝他啊!”

    “你什么意思?”紅沖真氣涌動, 目光沉沉。

    項盜茵原本想用這顆引心丹來讓自己暴露?可是按照他的記憶,引心丹分明該是天地靈力與方赭衣從不滅真火中所得的頓悟而成——也正是因為不滅真火僅在方赭衣手中,才只有方赭衣能煉出引心丹來。

    如果現(xiàn)在的項盜茵沒有在說謊, 那就是剛才,紅沖所讀到的記憶并非真相。

    難怪項盜茵明明都已將記憶放開, 卻還是被心火燒得疼痛難忍。

    不僅如此, 似乎項盜茵自己對此也并非全無所知, 恰恰相反, 項盜茵甚至早有預料。

    “哈哈哈哈哈哈,果真是天無絕人之路……”項盜茵狂笑得幾乎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xù)續(xù)道:“既然你沒吃, 那我也沒什么好怕的了,就告訴你吧。”

    “等等,”紅沖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搶先道:“我還沒問完,還有小草呢?你在主峰見過他,對不對?”

    “是程珞杉告訴你的。”項盜茵了然道:“師小祺啊……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是你派來的。”他倒是也絲毫不掩飾自己早就認出了朱小草的身份,聲音低了幾分:“但是文含徵到底死于誰手,朱小草如今又是如何,這兩個問題,我只能告訴你其中一個。”

    他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眼下是何等的狼狽,還想拿出在楓靈島上那個風光無限的斗魁真尊的氣度,作出游刃有余的姿態(tài)來:“畢竟我說了,我忘了,至于能想起來哪一個,你來決定。”

    紅沖威脅:“你以為你有得選?你猜猜我問了一個之后,再把你揍得半死不活,你還能不能想起來其它的?”

    “想不起來。”項盜茵微微一笑:“因為那時候,乘嵐就來了。”

    哪怕明知感知范圍內并無那股熟悉的氣息,紅沖仍然在聽到“乘嵐”二字時心口一窒,這把軟肋拿捏得很巧妙,但他面上并不露怯,冷笑一聲:“我又沒把你怎么樣,哪怕他來了又能如何?”

    他耍起賴來,也是全然不顧如今二人姿態(tài)如何——他用劍把無力反抗的項盜茵釘在地上,還用一只腳踩著項盜茵的胸口,真是十分兇神惡煞的做派。

    “哈哈哈哈。”項盜茵又笑了兩聲,說:“時間不多了,你快選擇吧。”

    也不知項盜茵究竟如何做到,紅沖在心中連連默問,卻不曾讀到任何答案,無論是“文含徵死于誰手”還是“朱小草如今怎樣”,仿佛真的如項盜茵所說,這一切項盜茵想忘就能忘得一干二凈,但要想起,也能隨時想起。

    他又細細思索這兩個問題。文含徵的死因原本已經(jīng)說開,該是因為身為善儀真尊圈養(yǎng)的人丹而魂魄有缺,因此在火山之難中,善儀真尊吞食了他的魂魄。可項盜茵一聽他曾服過引心丹,也態(tài)度大改,似乎和方三益不約而同地將兇手歸結于引心丹……又或是方赭衣。

    而朱小草如今怎樣,紅沖更是一頭霧水,他期冀于項盜茵能給出一個他從未設想過的回答,又怕這也是項盜茵的文字陷阱——如果先到一就這樣告訴他,朱小草已命喪火山,又該如何呢。

    似乎兩個問題都有跡可循,又似乎盡是項盜茵的陷阱,紅沖心里的那股不安愈演愈烈,電光石火之間,他仿佛察覺到冥冥之中,有另一雙手,將所有人推向該去的位置上。

    可他唯獨不想任人當劍使。

    他望著項盜茵,終于擰著眉毛沉聲開口:“我問你,那個你第一次揮刀殺死的妖物,那個令方赭衣‘功德加身’的妖物,你把他……我的尸身給了方赭衣,是不是?”

    項盜茵怔了片刻,似乎沒想到他兜兜轉轉,竟然回到了一開始從自己記憶中看到的那段過去。他大笑出聲,忍不住道:“你果真敏銳……不滅真火,果然什么都逃不過不滅真火啊……”

    喃喃自語聲中,鮮血源源不斷地從項盜茵的七竅迸出,紅沖連忙將真氣注入他體內,卻意識到這與他的傷勢無關,也并非真氣,而是他的識海瀕臨渙散。

    可是好端端地,怎么會識海渙散?紅沖忽地反應過來,是他自毀神識了!他學著乘嵐誤以為自己入魔時,為自己梳理識海的模樣,當機立斷抬手按住項盜茵額頭,神識主動探出,試圖穩(wěn)住項盜茵的神識,卻是蜉蝣撼樹,螳臂擋車。

    “其實在乘嵐院里見到你時,我并不知道那是你,如果知道的話……我一定及時插手,棒打鴛鴦。”項盜茵合上雙眼,但嘴巴甚至煞有閑情地悠然感概。

    “少廢話,誰許你自毀了?先回答我的問題!”紅沖急不暇擇,明知徒勞無功,他還是毫無保留地釋放釋放真氣和神識,試圖做些什么能吊住項盜茵的一口氣。

    哪怕他們的角色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調換,輪到曾經(jīng)受審的“惡妖”來審判高高在上的斗魁真尊,終究無法做到將一條性命在掌心把玩——假若一個人死志已絕,即便真仙在此,也留不住他的魂。

    神識自毀,識海渙散,那可是死得干干凈凈,連條殘魂都不剩了……文含徵灰飛煙滅,至今死得不明不白,如今又要重演一回,紅沖簡直要恨死項盜茵了:為什么呢?就因為乘嵐要來了嗎?是故意的嗎?

    他該怎么跟乘嵐交待啊。

    就在識海的最后一片從他指間如沙般流散之際,紅沖終于又聽到項盜茵的聲音:

    “你說得沒錯,蓮子給了師尊,殘根……被我弄丟了。”項盜茵遺言飄渺:“但是幸好……幸好你總能找回來……”

    他的神識就這樣消弭于天地之間。

    程珞杉若有所覺,沖進山洞中,步伐逐漸緩慢,最終停在那具尸體旁。

    這人活著時在凡間與仙門翻云覆雨,造下不知多少殺孽,天道卻不曾收回他修習雷道的機會;這具尸身死得猙獰,肩頭一處血肉模糊的傷,體內的血幾乎盡數(shù)從七竅中涌出,以至于這張臉現(xiàn)在白的地方白得像紙,可被血染得殷紅的嘴,居然僵在一個似乎滿足的微笑里。

    真是爽快,也很可惜——程珞杉多想親手殺死他。

    紅沖有些恍惚地起身,那股不安愈演愈烈,讓他心口發(fā)燙,幾乎無法思考,語無倫次道:“我們走,快走,別讓乘嵐發(fā)現(xiàn)……”

    “乘嵐怎么會發(fā)現(xiàn)?”程珞杉莫名其妙。余光瞥見地上那具尸身的手緊緊握拳,似乎攥著一樣什么東西,他毫不留情地伸手掰開,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錦囊。

    織銀錦緞,裹著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字決,也不知原本就是殷紅顏色,還是沾上了項盜茵的血才變成這副血腥模樣。

    程珞杉破開字決,發(fā)現(xiàn)那里面盛放著一團丹藥幽魂,和他的那顆別無二致。

    五十多年前,程珞杉在激憤之中走火入魔,親手奪走了這近百條鮮活的生命。他因此承受天譴,被天雷劈得奄奄一息,生死關頭,是前來收走禮國王室生魂的項盜茵,順手替他擋下了天雷的最后一擊。

    程珞杉因此逃出一命,卻在之后流亡的很多年一直在想,為什么不叫那道天雷劈死他好,為什么要留著他一個人人喊打的魔修茍活于世。

    后來,他終于為自己找到了一個目標:他是為了報仇才活下去的。

    既然已經(jīng)墮于魔道,程珞杉早就無所謂什么堂堂正正、親手行刑的追求,他要的只有一個——讓項盜茵死,死得越慘越好!

    而今就在他眼前,項盜茵自毀神魂,消弭于天地之間,還大大方方地將禮國王室的丹藥幽魂握在手中,生怕他看不到一般。

    他心臟狂跳,既有費解,也有激動,費解的是項盜茵竟然不曾如那時所說,將這枚以宗族生魂煉制的丹藥吞服,助長修為;又激動和慶幸于這是禮國王室,覆滅镕國、殺盡镕國人的仇人,他報仇的機會近在眼前……

    那團丹藥幽魂被程珞杉捏得慘嚎連連,眼見著就要煙消云散,卻有另一只手輕輕搭上。

    紅沖說:“殺人不過頭點地。”

    仇怨只在生命之間,哪怕涉及妖物、魔修,也不追究魂靈,任其往生,罪孽自有天道懲戒。

    正因仙門大多以此為銘,鬼修才格外不受人待見,殺了人還要折磨魂靈,斷往生循環(huán)之規(guī)律的,皆為下下等。

    這也是程珞杉在引心宗時,所習得的道義。

    可他如今已墮入魔道,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紅沖又低聲補充一句:“丹中確實有玄機,留著它細細研究也好——莫再多言,我們快走!”

    程珞杉咬咬牙,只得將這團禮國丹藥幽魂放入乾坤袋中,與紅沖一道從陣法離開。

    他們綁架項盜茵時,是從交界地那片無主之地而來,走時卻將陣法轉向另一個方向,約莫離霜心派的地界不算遠。

    紅沖心神不定地靠在牛車上,很想靜下心來細細琢磨一番從項盜茵這里得來的線索,卻不知為何,那股焦慮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幾乎攪得他連呼吸都不順暢了。

    程珞杉察覺到他的異常,回頭問了一聲:“怎么回事?受傷了?”不料一瞥到紅沖,就被嚇了一跳,驚呼出聲:“這又是什么意思!”

    紅沖順著程珞杉的目光低頭看去,才發(fā)現(xiàn)牛車上的麻布正在熊熊燃燒,而火源來自于……自己的臉。

    他抬手摸了一把臉頰,才發(fā)現(xiàn)又是那火苗般的眼淚滾了一臉,該說是淚如火雨,興許才恰當些。他用真氣拍滅了火焰,手掌貼在發(fā)燙的心口,只覺得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向他發(fā)送信號。

    究竟是什么?他不知道。

    紅沖喃喃自語:“快走,早點回去……不能讓乘嵐發(fā)現(xiàn)。”

    “乘嵐怎么可能發(fā)現(xiàn)。”程珞杉無語。

    紅沖也無法道明,誠然乘嵐此時應當在香蘭山脈,根本不會出現(xiàn)在交界地,他卻還是無法控制地局促不安,活像是被抽了一根脊骨,坐都坐不住。

    他總覺得,似乎有個噩耗離他越來越近,仿佛正追在牛車后面,甚至馬上就要啃上牛車的木板了——“砰”地一聲,一個石子卡了車輪,咯得板車有一瞬間稍微離地。

    紅沖忽然翻身下車,不顧程珞杉的呼喊,向著反方向御刀行去。

    他知道了,不是有誰在追他,不是乘嵐正在趕來,移動的是他,是他在遠離……在遠離他曾經(jīng)的家,那塊分明是亂葬崗,卻叫“翡翠林”的荒地。

    是那塊由青竹杖打磨后,沒有刻字的竹片,那片本來他想用來做成自己墓碑的竹牌,那片被放在他懷里的竹碑,正貼著他心口發(fā)燙。

    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因為他已經(jīng)歷過一次,卻將這一切拋之腦后,直到今時今日才如夢方醒。

    百年之前,一個青澀的少年修士抬手揮劍,在海邊砍下一朵蓮花,取走了蓮子。

    那時的蓮花,也是如此感受。

    第69章 水覆難再收(四) 好像沒有人問問他,……

    亂葬崗早已淪為火海。

    若有人從高空看去, 大抵會覺得四周的山峰成了爐鼎,將火焰限制在這片谷地中。

    這火實在不尋常, 雨雪撲不滅,真氣無法運轉,似乎能將世間萬物焚成灰燼。

    但紅沖行走其中,卻毫發(fā)無傷,只覺得胸口又悶又痛,也不知道是火海導致如此,還是因為胸口的那塊發(fā)燙竹碑。

    是否會造成什么損傷, 他早已顧不上了, 憑借著冥冥之中的感應,他悶頭向著本該是茅屋的方向奔行而去。

    不知過去多久,紅沖只覺得這條道路仿佛被延申得無限漫長,仿佛自己變成了一粒沙, 癡人說夢地想要渡過萬里汪洋,被浪拍得寸步難行。

    他終于支撐不住, 癱坐在原地,迷蒙之際,他竟然想要化為原形, 親切地擁抱這片火海。

    但是為什么呢?為什么一朵蓮花,會對火感到比水更洶涌的親切感?

    除非……他原本就是從火中誕生而出的。

    當他遵循妖物本能, 扎入火中, 終于找回了他還沒有化為人形之前的記憶.

    山不是山, 而是熔爐。

    它與人間界離得那么遠, 千萬年來,原本沒有人能到達這里,只有萬物死后的魂魄, 會進入熔爐。

    又或許,是“回”到這個萬魂往生之所。

    熔爐中,永遠不會熄滅的真火穿透一切謊言與偽裝,功德與惡孽都將在火中被清算,于是,清白的魂魄再次往生,骯臟的惡物在此受焚燒之刑,直到洗清罪孽,或是被生生焚化,反哺人間。

    世間循環(huán)更迭大抵如此。

    直到一個千年竹妖,幾近真仙,卻無論怎樣都無法頓悟飛升。

    在漫長的游歷中,他窺見天機,發(fā)現(xiàn)了熔爐所在。

    而當竹妖再次因故結下因果,需要償還時,他動了私心——他將結緣的凡人帶到熔爐,因為天道不會在此賜福落雷,這里是一切因果命數(shù)的終點,是真正的“世外之地”。

    然后,竹妖回到屬于自己的山頭繼續(xù)修煉。他想,一介凡人無法離開熔爐,就只能在那里安度余生,再也無法牽上更多的因果,如此就能干干凈凈地了結身上唯一一條與竹妖相連的因果,卻不料自己反而因此背上千萬倍的孽。

    凡人在此悟道,開始修行,得以自行離開熔爐,再返回此地擺脫因果,爾后建立起一個家族,將熔爐當作世外桃源。

    終于,熔爐自凈反哺人間,不滅真火噴涌而出,也將這個逃脫因果、錯誤建立的家族命喪火海。

    但是,唯獨有一個漏網(wǎng)之魚。

    一個年輕人因為擅自動用秘法“請妖”,雖然未遂,卻還是破壞了族中規(guī)矩,因此被放逐離開熔爐。當年輕人返回熔爐時,家族覆滅,怨魂因果皆斷,而徘徊在熔爐之外不得往生……年輕人心想,既然家族怨魂已不能進入熔爐的循環(huán),便成為自己的養(yǎng)分也好,才不算是浪費。于是,他將家族重的活死人煉化成丹藥吞食,就這樣躲開了雷劫,境界攀升。

    斗轉星移,熔爐即將再次自凈,他不想離開這個能夠躲過天譴的風水寶地,可他曾經(jīng)游歷人間,已經(jīng)結下因果。

    離開熔爐,他必遭天譴;留在熔爐,又將被不滅真火清算。

    年輕人突然想到,其實還有另一種辦法——只要封住熔爐,讓不滅真火無法出來,不也可以令他躲過清算嗎?

    而一具幾近真仙的千年大妖尸骨,用來作為陣眼,剛剛好。

    他再次動用秘法“請妖”,而這一次,術法成功了。

    大妖姍姍來遲,重返熔爐,卻因惻隱之心被反將一軍,替他背負了一切殺孽,尸骨成了爐蓋,妖靈被封入熔爐,受無盡焚刑。

    自此,他可以安坐在熔爐邊,無所顧忌地“煉丹”了。

    每天都有人死去,但熔爐無法運行往生,積攢在熔爐中的怨氣越來越深重,甚至連熔爐中的不滅真火隱隱式微。

    時日漸長,他甚至有余裕離開熔爐游歷人間,他救人、收徒、廣交好友、廣結善緣……甚至憑借著他用熔爐生魂所煉丹藥,他已桃李滿門,功德加身。

    而吞服過他用熔爐生魂所煉丹藥的修士不知凡幾,他們同樣富有功德,且因果纏身,以至于僅憑雷劫早已無法清掃這亂作一團的人間因果。

    他的名字傳遍天下:引心宗宗主、楓靈島島主方赭衣。

    幾百年來,過多的靈氣積壓在熔爐中,一朵妖物應運而生。

    它生長在熔爐邊,沾染了不滅真火,本不該、也不能涉身人間。偏偏在又一次熔爐試圖自凈不成時,千年大妖無法消解的怨念撬開了一條縫。

    一切因妖而起,熔爐最終選擇讓妖來了結。

    于是,這朵小妖受熔爐恩賜,也帶著熔爐的使命,他該在離開熔爐之后破開封印,讓熔爐重新運轉,讓生魂得以往生……只可惜他還沒來得及破開封印,就忘記了一切。

    一個在凡間因果纏身,出身于功德圓滿之家,卻還不曾造下殺孽的孩子,他揮刀向妖物,妖物懵懂不知還手,只知道熔爐的規(guī)則,終究無法對一個“無辜之人”動手。

    但這個孩子尚存一絲惻隱,他也在想:我這么做,是對的嗎?

    他將蓮花的蓮子剖走——那是熔爐所賜的權能,不滅真火——他按照要求,將蓮子交給方赭衣,這份權能便讓方赭衣突破大乘,修至半仙。

    但他也手下留情,給這朵蓮花留下一線生機.

    紅沖便明白了。

    所以在記憶伊始,他流落人間——因為他忘記了自己的使命,也失去了熔爐所賜的權能,只有一雙原本就屬于他、在熔爐中沾染真火而生出來的眼睛。

    他本可以重新修出來新的蓮子,隨著修為攀升,再次完成開啟熔爐的使命——可是,只因為人間閑適,他就拋棄了新修煉出來的蓮子。

    所以朱不秋斥責他——因為這個厲鬼執(zhí)念之深,幾百年的焚刑都無法消解其怨憤,他修出一道新的靈體離開熔爐,卻發(fā)現(xiàn)寄予一切希望的自己,竟然拋棄權能,貪戀人虛偽的情誼。

    十幾年漫長的幻術,只是為了讓他開心而已,朱不秋只是希望他玩夠了、夢夠了,就快點回到熔爐而已。

    所以當他第一次踏足楓靈島,又返回露州城之后,朱不秋將他的眼睛物歸原主。

    而那一次火山爆發(fā)的意外,該是熔爐中萬魂的震怒——他承熔爐天命而出,卻背信棄義,在人間享樂。

    他的誕生原本就是因果之外的一個謬誤。

    如果不是熔爐被封印,就不會積壓太多怨氣無法消解,也不會有洗練過的多余靈氣溢出。所以他就是為了破開熔爐封印,然后再回到熔爐,安分地等著被不滅真火化成靈力,反哺世間。

    原來他本不會有機會與人結下因果,更不該貪戀人情……因為他生來,就是為了革邪反正,自然也要將自己這個謬誤同樣“革”去。

    可是,好像沒有人問問他,問問這一切因錯而生的生靈,愿不愿意就這樣去死.

    想清這一切之后,紅沖終于又化為人身。

    恰在此時,竹碑化成黑灰,從他懷中灑出來,轉眼間被火海舔得干干凈凈,連一粒渣滓都沒有留下。

    厲鬼魂滅,神通自然化灰。

    雖然是千年竹妖化成的厲鬼,但他唯一的弱點尸骨還在熔爐大陣中,方赭衣想要憑借尸骨尋到朱不秋的蹤跡,自然算不得什么難事。

    只是朱不秋幻術高超,又棲身于這片鬼氣森森的亂葬崗多年,若他不肯主動現(xiàn)身,方赭衣哪怕知道他在這里,也無法奈他如何。

    ……這才有了這片不滅真火所成的火海。

    這世間只有不滅真火能殺傷他,但真火棲身于熔爐,唯有紅沖受賜權能,哪怕方赭衣霸占了蓮子,也終究無法將這神通參透,更無法手到擒來,所以這蓮子在方赭衣手中,其實更接近于一樣法寶。

    方赭衣遍尋不得朱不秋真身,于是破釜沉舟,哪怕?lián)p失一顆蓮子,也誓要讓朱不秋今日灰飛煙滅。

    不僅如此,以這山為爐鼎,恐怕朱不秋的殘魂也早已被他煉化成丹……也不知這顆引心丹,方赭衣還舍不舍得賜予他人。

    紅沖緩緩起身,火海仿佛與他心意相通,似乎也隨著他的動作靜止。

    如今,他找回了自己的眼睛,能以這雙眼睛發(fā)動神通,勘破虛妄。但朱不秋說他已拾起的權能,他卻不知在何處。

    或許,這也不重要了。

    因為他已知曉,利用不滅真火的權能破開封印是一種辦法,但也還有另一種辦法。

    蓮子是權能,而他自己,才是真正關籥。

    他可以破開封印,再自己步入火中死亡,也可以在熔爐自爆,真火降下,熔爐封印自解。

    只是無論他如何選擇,天道似乎都已規(guī)定好了他的死亡。

    既然受賜離開熔爐,就終有還恩之時。

    心念既起,周身的不滅真火似乎輕輕搖擺著,向紅沖指明一個方向。

    那是一道在火海中徘徊的身影。

    那道影子跌跌撞撞地,像是身受重創(chuàng),步伐如此凌亂,卻怎么也不肯停下腳步,漫無方向地在火海中橫沖直撞。

    火海為他辟開一條道路,他也看到了紅沖,向紅沖奔來。

    在還沒有近前時,他就迫不及待地撲來抱緊紅沖,口中不斷道:“紅沖!你怎么在這里?我還以為……”

    紅沖不言不語,只執(zhí)意看著他的眼睛。

    哪怕話還沒說出口,紅沖已勘破他為何在此的緣由。

    “無妨,”紅沖說:“我有點累。”

    火海隨著他的心意,先是趨于平緩,又猝不及防地沖上云霄,幾乎要燎了整片天。

    乘嵐下意識抬手阻擋,哪怕真氣無法運轉,哪怕知道自己的□□凡軀根本做不了什么,卻還是連忙地將紅沖攬入懷中。

    然而沖天之勢不過一瞬,下一刻,不滅真火煙消云散,沒有在這片荒土上留下一絲痕跡。

    而乘嵐懷中一沉,低頭望去,只見又一次地,紅沖在他臂彎閉上雙眸,如在酣夢。

    第70章 水覆難再收(五) 倘若我一定要強求呢……

    這一回, 紅沖從沉睡中醒來時,是在自家榻上。

    他起身的動作驚擾了榻邊打坐的乘嵐, 似乎乘嵐已經(jīng)將打坐時握住他的手養(yǎng)成了習慣。

    見他醒來,乘嵐也脫出入定,看著他:“你醒了。”

    目光中有擔憂,有關切,卻不復從前的平靜澄澈,而是夾雜了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乘嵐抬起另一只手,便從紅沖身上抽出絲絲縷縷的魔氣。

    “斗魁真尊死了, 被魔修所殺, 神魂潰散。”乘嵐緩緩問:“這件事和你有沒有關系。”

    紅沖并不奇怪他會如此發(fā)問,他奇異般地心如止水,即便昨日他還因為怕乘嵐發(fā)現(xiàn)項盜茵已死而焦躁地呼吸不順,如今這個問題已無法讓他生出一絲波瀾。

    他毫不掩飾, 點點頭,隨口道:“我做的。”

    與他交握的那只手驟然發(fā)力, 捏得紅沖生疼,抬眼只見乘嵐眉心緊蹙,眼眶發(fā)紅地凝視著他, 深呼吸了片刻,才沉聲說:“我知道你與魔修私下有來往, 但你都險些走火入魔, 我以為你該知道輕重——此事事關重大, 我再問你一遍, 是那些魔修,還是你。”

    “我。”紅沖眨眨眼:“我動的手。”

    “你——”乘嵐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為什么要……不,他冤枉過你, 你想報復他無可厚非,可是何至于此?何至于要讓他魂飛魄散,就這樣連道殘魂都沒有?”

    紅沖“哦”了一聲,道:“我說是他自取滅亡,你信不信?”

    他直視乘嵐雙眼,毫不躲閃,便無需乘嵐開口,聽到了乘嵐的心里話。

    “不信就算了。”紅沖作勢要往乘嵐肩頭靠,卻被輕輕按住了動作。

    乘嵐緩緩松開捏緊的手,將紅沖扶正,看著他說:“我本來是想告訴你,你師尊的事……抱歉。”

    “這樣啊。”紅沖不以為意:“你害死朱不秋,我殺了項盜茵,我們扯平了。”

    話音落下許久,乘嵐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不可置信道:“你說什么?”

    他伸手貼在紅沖眉心,探出神識來,幾乎以為紅沖是被奪舍了,可結果卻令他失望,紅沖的神識歡快地與他神識相貼。他們曾經(jīng)水乳交融,靈肉相合,他自然知道這個人就是紅沖,沒有任何其他可能。

    “我們扯平了,這不好嗎?”紅沖笑了笑:“晚上我教你打麻雀牌,好不好?”

    乘嵐的目光終于變得不可置信,甚至顫抖,他不舍得移開眼睛,卻又不知該如何反應,無措良久,終于艱難開口:“你怎么能這么說,那是一條人命,再有什么恩怨,如何就能這樣說‘扯平’了……你究竟是怎么了……”

    “只是一條人命嗎?”紅沖反問他:“那朱不秋呢?”

    乘嵐沉默幾息,低聲問:“你知不知道他其實……”

    “他是鬼修。”紅沖打斷他:“我早就知道了。”

    頓時,二人之間又陷入一片死寂。

    “你覺得我該做什么?大義滅親,弒師證道?”紅沖開口。

    沒等乘嵐回答,他又繼續(xù)道:“你們人的道義還真是無情,項盜茵也是這樣。”

    乘嵐極不喜歡他此時的口吻,人妖確實有別,可他這話仿佛是要在二人之間劃出一道楚河漢界,皺眉問:“這事又與項兄何干?這兩件事不可以‘扯平’。”

    “項盜茵殺了多少人,你數(shù)都數(shù)不清。”紅沖微微一笑:“我說他是鬼修,你信不信?”

    乘嵐脫口而出:“怎么可能!哪怕他確實虧欠于你,你也不可如此污他清白!”

    “那為什么他說朱不秋是鬼修,你就信了呢?”紅沖幽幽開口。

    這話實在一語中的,乘嵐沉默下來。

    嘆了口氣,紅沖又軟下語氣,溫聲道:“我也不是在怪你,其實朱不秋的死與你無關,我知道……更何況他本來就是鬼,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

    乘嵐卻問:“證據(jù)呢?”他看著紅沖,面無表情地重復了一遍:“你說項盜茵是鬼修,給我看證據(jù)。”

    紅沖沒想到他認真了,干巴巴道:“沒有。”

    又是面面相覷半晌,乘嵐率先偏過頭去,低聲喃喃:“我真希望你是真的怪我……也好過如今這般模樣。”

    紅沖看著乘嵐的側臉,心中輕嘆一聲。

    且不說他知道朱不秋的尸骨在熔爐大陣,方赭衣想要動手不是難事,便是不知道這件事,他也明白這事必然與乘嵐并無太大干系。

    熔爐真相不會被廣而告之,在引心宗弟子眼中,要對紅沖這個潦草起名的“隱宗”和神秘師尊動手,無非是為了逼出紅沖。莫說項盜茵與乘嵐自刑場一別已然離心,興許項盜茵已猜到紅沖潛藏在香蘭山脈受乘嵐包庇,便知乘嵐如今與妖為伍,必定不會將任何行動信息透露給乘嵐。

    乘嵐之所以會趕到亂葬崗,確實就是為了確認項盜茵去信所說的鬼修一事。

    紅沖讀過乘嵐的心,自然曉得,乘嵐隱瞞此事獨自前去,甚至是因為擔心自己不知道朱不秋乃是鬼修。

    上一回紅沖從亂葬崗回來,一連自閉了幾個月,后來又險些“走火入魔”,嚇得乘嵐是真的不敢將這些事情隨意說與他聽。乘嵐只想確認鬼修一事實屬項盜茵捏造,然后再將此事告知朱不秋,希望能提醒朱不秋避開禍端。

    然而,乘嵐沒料到,這一趟實在令他大失所望——項盜茵沒有說謊,朱不秋確實是鬼修,而他趕到時,引心宗已將亂葬崗變?yōu)榛鸷#粊淼眉笆捌鹬觳磺镒詈蟮倪z物……而后來,他意外撿到紅沖,卻又在回行途中,看到了項盜茵作下的記號,進而發(fā)現(xiàn)了那具尸身。

    他替項盜茵收了尸。

    乘嵐不明白,他實在很想要一個回答——為什么?

    為什么每一次只是在他不留神之際,事情總是急轉直下,落到如今這步田地。

    上一次,是他還不夠快,愛重多年的師弟文含徵就在他懷中灰飛煙滅;這一回,他又慢了一步,于是只能為朱不秋帶回遺物、替項盜茵收尸。

    可是,乘嵐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快一步、來得及、趕得上了。

    紅沖見他神傷,想安慰兩句,卻又不知有什么可說的。

    自從在亂葬崗的火海中想起一切,他仿佛被蒙進了一層紗幕里,看什么都不真切,亦提不起興致來。

    早死晚死都是死,他盤算著幾時去熔爐自殺,便只想將僅剩的不知多少時日湊合度過,甚至懊悔起來——他似乎突然明白了為什么大道無情,想要登仙,也需要摒棄這些多余的牽扯,小情小愛……都不該讓他駐足停留。

    修行之途漫長,總能想開的,他如今就已經(jīng)想得很開,哪怕現(xiàn)在和乘嵐分開——

    他便說:“要不你趕我走吧。”

    這話可謂雪上加霜,乘嵐更是紅了眼睛,顫聲道:“你……”

    “人妖殊途,我們本來不在一條道上。”紅沖心道:更何況,他走在一條命定的死路,如今更是連回頭的機會都沒有了。

    他卻又是一怔。

    為什么會沒有呢?他雖然有使命在身,可是如果他偏要做一個膽小鬼,似乎也不會損失什么……熔爐已積壓了幾百年的怨氣和靈氣,如今人間民不聊生。如果不盡快解開封印,釋放熔爐,要么方赭衣徹底將世間的生死把持操控;要么便是熔爐極則必反,怨氣席卷世間,而不滅真火也將把一切焚成灰燼,無論對錯,無論生死。

    但是,這又與他何干呢?無論如何,他都沒有一條活路。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卻忽然覺得臉頰一燙,是火苗般的淚像斷了線的珊瑚串一樣滾下來。

    乘嵐抬手擦凈了他臉頰的淚,動作溫柔,面上卻沒有任何表情,聲音更是咬牙切齒,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一般:“你怎么能說出這種話?”

    紅沖看著他,眨了眨眼睛:“你不是也覺得我妖性大發(fā),就不怕我現(xiàn)在要殺你?”

    “嗡”地一聲,掛在墻上的藏官刀落在二人之間,似乎在提醒他們之間的“同生共死契”。

    紅沖垂眸看著,忽然輕笑出聲。

    他差點忘了,還有這回事,幸好如今這已不足為懼。

    這份契約立時誠摯,但在不滅真火之前,都算不得什么。紅沖靜靜地凝視片刻,抬眼之際,乘嵐只來得及看到紅沖眼中尚未全然消散的火光,他猝不及防地悶咳一聲。

    同生共死契被抹去了。

    乘嵐不動聲色地咽下喉頭涌上的一口逆氣,只覺得呼吸之間多了一絲細微的鐵銹味。他能感知到抹除契約的手法十分高明,并不曾在他神識、軀體留下任何創(chuàng)傷,所以這全是他被一口氣頂?shù)庙槻贿^來,甚至險些吐出一口血來。

    他握緊了拳頭,幾乎聽不到自己的心跳聲:“究竟是怎么了?”

    紅沖淡淡道:“只是提醒你莫要執(zhí)迷不悟。”

    這話實在傷人。

    他眼睜睜看著乘嵐將臉埋入掌心,似乎是一時間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面對這個“性情大變”的自己,卻又用真氣將一旁放著的一個焦黑竹籃,放在自己手邊。

    “這是你師尊的遺物。”乘嵐悶悶的聲音傳來:“我趕到時,他還有猶有一絲殘念,他跟我說……‘帶紅沖回家’。”

    紅沖瞥了一眼,便愣住了。

    那竹籃里放著的不是什么流光溢彩的寶物,而是一個……活像是塊奇形怪狀的石頭,黃灰兩色,縫隙里夾雜著草屑、灰土和石礫,邊緣極不規(guī)律。

    但紅沖認得,那是一個被啃了一半的窩窩頭,在術法作用下維持原樣十幾年,裂縫里還夾著一顆乳白色的小丸。

    像是一顆殘缺的乳牙,也像一顆蓮子。

    是方赭衣在亂葬崗用來滅殺、煉化朱不秋所用出的那顆蓮子——這顆本該因此損失的蓮子如今安然無恙,定是朱不秋沒有任何抵抗,反而主動接受了一切……可是,為什么呢?

    他已有兩顆新的蓮子,哪怕不是方赭衣的對手,卻也不妨礙他點燃熔爐。

    這顆蓮子于他有什么益處呢……朱不秋想要的只是他完成使命,償還因果,自然知道他只要點燃自己,也能解放熔爐,不是嗎?

    可他看著是那個窩窩頭,無端地紅了眼眶。

    他在街坊的破物堆里呆了很久,他身形小又默不作聲,一直沒有人注意到他.那個窩窩頭,是有一天被人落在地上沾了灰,又遭來往行人踢來踏去,最終被一個乞丐撿到的。

    乞丐搓了搓窩窩頭,本想獨吞,似乎是因為他好奇的目光追隨著窩窩頭,如有實質,叫乞丐無法忽略,于是成為了第一個注意到他的人。

    乞丐說:這里怎么有個小孩啊,真是。

    乞丐說:喂,別盯著看啊,再看我打你了。

    但是最后,乞丐把窩窩頭掰成兩半,又比對半天,把比較大的那一半塞進他懷里。

    乞丐說:真晦氣。省著點吃啊,我懶得管你了。

    乞丐走了,但他看得到,乞丐在街角試圖把“破物堆里有個小孩”這件事告訴很多人,只是沒有人停下來聽,更沒有人愿意相信。

    直到一個須發(fā)皆白的高瘦老頭,他聽完這些,送給了乞丐一盞竹葉盛著的瓊漿玉釀。

    “百病康健,人生順遂。”老頭嘴唇翕動,無聲念過,乞丐就像是喝醉了酒,暈乎乎地離開了街角。

    他似乎知道老人會向自己的方向走來,不知為何,手忙腳亂地將窩窩頭塞入口中,卻第一口就被咯的口唇生痛……然后,他就被那個老人從雜物堆里抱了出來。

    明明那時他什么都不記得,這段記憶后來也漸漸淡去,以至于在亂葬崗捧著那兩顆新生的蓮子時,他甚至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放棄”它們。

    直到看到這塊姍姍來遲的窩窩頭,似乎終于喚開了他眼前的迷霧。

    就像厲鬼厭憎人的虛偽,卻還是掐訣令人康健順遂;就像朱不秋恨極他拋棄使命,說他貪圖享樂,卻又將這塊窩窩頭悄悄保存了十幾年,因為知道這是引他入世的源頭,如今又不惜殘魂被方赭衣煉做丹丸,也要換回這一顆蓮子。

    究竟是全然只為償還因果,還是私心作祟,哪怕終將死去,多少想讓他這一路走得容易些……如今早已說不清了。

    而他似乎也是如此,身為妖物,卻貪戀世間人情,辨不清、放不下。

    所以曾有人在東海岸關卡想要英雄救美時,就已經(jīng)在他的心里留下印記,哪怕他曾經(jīng)不以為意。

    他便后知后覺地明白過來,這條回頭的路,是他不舍得走。

    如果他真的回頭,眼前身邊的一切都會消失,在院里的那兩座衣冠冢也沒有機會往生了,大家都會成為熔爐爆發(fā)之后的一場雨雪,一陣清風……就連乘嵐也不例外。

    就連乘嵐,也不例外。

    他看著乘嵐,二人俱是默然良久,才終于等到乘嵐又抬起頭,兩眼通紅,不做言語。

    但他聽到了乘嵐心里的那句話:“倘若我一定要強求呢?”

    話聲輕輕,卻仿佛敲碎了紅沖腦中的一根筋。

    他曾經(jīng)不甘赴死,卻不得不接受因果使命,而就在他破罐子破摔,決心沉淪……又有人用一段情,輕輕絆住了他的腳步。

    背棄使命、拋卻權能才偷來的這些歲月,讓紅沖既因此而憤懣叫屈,也因此自己斬斷了自己的退路。

    正因為他不舍得珍貴的人,所以他一定要去死。

    也因為他不舍得珍貴的人……

    所以他想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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