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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水覆難再收(六) 我要登基!

    不知過去了多久, 乘嵐沒有等到回復,屋外卻傳來傳信燕的鳴聲, 是云觀庭有信來了,乘嵐抹了把臉起身欲走。

    紅沖忍不住伸手拉住他。

    乘嵐步伐一頓,頓了片刻,才回過頭來,他面無表情,不做言語,似乎還沒想好該用什么態度來面對紅沖。

    紅沖輕輕撓了撓乘嵐的掌心, 含笑道:“晚上……我也燒你的那份飯, 好不好?”

    乘嵐想聽的不是這個。

    最終,也沒有人回應他,乘嵐輕輕掙開他的手,離開屋中.

    紅沖也掐了個縮地成寸, 趕到那處枯井里。

    程珞杉已在此等候許久,見他落入井中, 連聲問:“怎么回事?那天乘嵐把你撿走了,我不敢露面!

    “沒關系,不過計劃有變!奔t沖隨意道:“準備集結, 建立魔教,我要登基。”

    “?”程珞杉愣了好半天, 才磕磕絆絆地“啊”出聲來。

    別說計劃有變了, 他連原本的計劃是什么都全然不知, 之所以今日在此, 原本已做好了告別的準備。

    早前與一眾魔修追隨紅沖之時,他便曉得紅沖與自己并非同道中人,甚至頗能體會到紅沖似有幾分進退兩難, 只不過是因為紅沖確實也與項盜茵有些恩怨,他們才短暫地同路而行。

    哪怕不算項盜茵那條命,紅沖也已幫了他們許多,如今項盜茵之事已了,他明白不該再多作打擾,本想留下傳音信物,便就此離開。

    “怎么?你有異議?”紅沖睨他一眼。

    “……”程珞杉沒有也不敢有,只是不明白他這又是想到了哪一出,低聲說:“可你又不曾走火入魔。”

    魔修又不是什么趨之若鶩的香餑餑,反而跟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無異,程珞杉實在不明白,紅沖有康莊大道不走,為什么偏往這條死胡同里鉆。

    紅沖呵呵一笑,閉上雙眼。

    不知他在琢磨些什么,只見他眉心微微蹙起,少頃,一股極具破壞力的魔氣爆發而出,填滿了整個枯井。

    霸道的魔氣壓得程珞杉喘不過氣,卻仍然吃力地開口:“你什么時候走火入魔了?不對……不對!”

    話音落下的瞬間,魔氣又煙消云散,并非被收回到紅沖體內,而是在一瞬間轉化為真氣。

    隔著厚實的泥土,甚至還有一層隱去蹤跡的法陣,程珞杉仍然聽到頭頂上方傳來悶雷作響。

    當年程珞杉走火入魔時,是實實在在挨過好幾道天雷的,如今他一聽到那聲音,仍然感到渾身經脈隱隱作痛,下意識就像逃跑。

    紅沖連忙按住他,“沒事,散了!

    候了片刻,程珞杉心有余悸道:“幸好沒真落下來。你這是怎么回事?”

    “有個窩里橫……別問。”紅沖道。

    其實是因為他承熔爐天命,既然賜予了他權能,自然也要監管他的所作所為,若是濫用不滅真火,便會即刻降雷劈死他這個叛徒。

    然而,天道大抵比乘嵐還怕他會走火入魔,竟然稍稍生出一點魔氣來就雷鳴陣陣——大抵是想要他摒棄雜念,心緒淡泊,才愿意破開封印后自愿反哺世間;因而不愿他修魔道,在七情六欲中無法脫身,便不肯就死,完成使命。

    卻不知道他已打起旁的算盤了。

    “那我們變動后的計劃就是,扶持你登基?”程珞杉雖然無語,但還是從善如流地喚了一聲:“尊上。”

    “大抵如此!奔t沖沉吟道:“具體如何,我尚且未作決斷。但有一件事,我只管告訴你,你若不肯,我們便一拍兩散,你也大可以告訴大家!彼谥械摹蠹摇匀皇浅嚏笊嫉哪且换锬夼笥眩闶桥c引心宗有些干系之人。

    紅沖看著他,沉聲道:“我要殺方赭衣!

    “什么?”程珞杉驚呼出聲:“你瘋了!”

    在程珞杉心中,一切恩怨都因項盜茵的死而終結。而對方赭衣,哪怕程珞杉從前在引心宗并不受方赭衣重視,后來又遠離正途修習魔道,但他從未對恩師方赭衣生出過怨懟,甚至深覺愧對師恩。

    “殺方赭衣”四個字就如此石破天驚地沖進他耳朵里,他本該立刻出手給眼前這個大言不慚之人一點教訓,然而這個逆賊,也同樣是他復仇之途的恩人,以至于他愣在原地,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取舍。

    “我知道你一時不能接受,但我有我的理由,暫且無法與你細說,而方赭衣必須死!奔t沖淡淡道:“我無意挾恩圖報,若你不肯,我們自此恩斷義絕,你不必再惦記還我什么。”

    漫長的靜默里,程珞杉終于意識到,紅沖是認真的。

    也不知怎得,程珞杉下意識地想做點什么……他從懷里取出镕國丹藥幽魂,又從乾坤袋中拿出禮國丹藥幽魂,分別置于兩手掌心中,看了許久,忽地開口:“你是不是早就有所懷疑了?”

    說早倒也未必,但如今也算為時未晚,紅沖不置可否。

    “是島主……是他派項盜茵做出這種傷天害理之事?”程珞杉聲音顫抖:“可是為什么?”

    “……”紅沖說:“那倒未必!

    雖然項盜茵確實在方赭衣的指令下,干了不知道多少傷天害理的事——比如曾在熔爐邊殺了還沒來得及化形的紅沖,但丹藥幽魂一事,他認為應當并非方赭衣授意。

    壽非無極,哪怕修士都無法擺脫對死亡的恐懼,凡人不入仙途,更是珍惜生命。按此理來,殺人自然是最窮兇極惡的惡行。

    可如果生魂入了熔爐,就會從此成為他人的養料,功德也只能為他人做嫁衣,連往生都不可得,那恐怕死也算不得天底下最大的一樁懼事了。

    項盜茵應當深明此理,他將這些人的魂煉成丹藥交給家族中人,一副恍然不覺此舉喪心病狂的模樣,他是真的不覺得嗎?他為這句假話被不滅真火炙烤過的心,已足以作為回答。

    紅沖唯獨不明白,即便是為救人,自然也可待得人死燈滅再去收走魂魄,雖然是麻煩了許多,可項盜茵都能費勁心思如此布局,生怕人無法發現他的“惡行”,實在不至于只因麻煩而快刀斬亂麻。

    然而這一切內情,都無法與程珞杉言說。

    人言“天機不可泄露”并非妄語。從朱不秋拐彎抹角就是不肯直言,到項盜茵哪怕窺見天機也不敢宣之于口,如今輪到紅沖,他終于明白原因:熔爐是不可被“言說”之物。

    至于強行言說的后果,會是被天道抹殺嗎?

    項盜茵死前,似乎就對自己的神魂潰散早有預料。紅沖曾以為他是自殺,如今想來,卻品出許多微妙的異常來。

    如此說來,這對師徒的立場似乎也不那么簡單。

    因為他最后所問的問題,似乎并非“熔爐”本身,而是關于紅沖自己。

    項盜茵對熔爐真相有幾分了結,從他記憶中,那大段的“方赭衣發跡史”便可窺見一斑——那處處詭異的故事,任誰都不會愣頭愣腦地盡信,恐怕正是為了防止竊取了不滅真火方赭衣勘破,項盜茵才自己篡改了這段記憶。

    然而紅沖所看到的記憶,仍然對熔爐天道暗含影射,這都沒要項盜茵的命,又為什么,一切關于紅沖的問題卻被束之高閣,碰之即潰?

    如果以此反推,便也說明文含徵的死、朱小草的失蹤,都與自己息息相關?

    紅沖后知后覺地憶起,還有藏官刀。

    竟然連刀中的詭異,也是一個與紅沖相連,卻不能被盡數告知的秘密嗎?

    他想回家了……

    這話總讓紅沖很熟悉,因為朱不秋也同樣再三告訴他:回家去。

    如今紅沖明白了,他的家就是熔爐,朱不秋的這句回家,也是在隱晦地提醒他速去就死。

    可是項盜茵的意思又該是如何?紅沖很確定如今的這個自己就是自己,妖靈完整,并不曾被人像煉人丹那般抽走一縷分魂,也很確定藏官刀并非自熔爐而出的“老鄉”

    ——那項盜茵的話中“他”,或者“它”又是誰?

    無緣無故地,紅沖突然又想起他死前的另一句話。

    那是項盜茵死前的最后一句遺言:根被他弄丟了,但幸好總能找回來。

    蓮藕蓮藕,他陰差陽錯地回到了熔爐沒錯,可項盜茵口中丟失的那個“根”,真的是自己嗎?

    紅沖一時怔住。

    程珞杉急得跳腳,連聲問:“那你是什么意思?為什么島主一定要死?他究竟做了什么?”

    “……天機不可泄露。”紅沖回過神來,只能用這句話勉強敷衍他。但他思索片刻,緩緩開口:“但我且先問你一事,‘人丹’,你可有所耳聞?”

    這二字落入程珞杉耳中,他既不見大驚失色,也不似是一無所知,反而漸漸平靜下來,皺眉問:“你從哪里聽說的?”

    紅沖但笑不語。

    程珞杉才反應過來,如今并沒有人給他反問的機會。他咬咬牙,似乎下定了什么決心,才沉聲道:“那日你曾見過的一位朋友,便是‘人丹’!

    “我和他從前其實并不知道人丹具體如何,但見他飽受離魂之苦,想來不是什么好事。在楓靈島見到方三益時,我懷疑他也是人丹,但是后來我發現他確實魂魄有缺,卻和我那朋友不同!背嚏笊兼告傅纴恚骸叭说ぴ谥熬蜁恢蚕玛嚪,用于離魂之癥發作時束縛游魂,但只是治標不治本!

    “但方三益的體內沒有陣法,也不知他從前是如何束住自己的游魂!背嚏笊荚掍h一轉:“倒是體內有人丹陣法的另有其人,然而那人魂魄完整,并無缺失!

    未曾道出那人名諱,紅沖卻仿佛心有靈犀,與他異口同聲道:

    “是他心心念念的師弟,孔憐翠。”

    第72章 水覆難再收(七) 這才算是人間夫妻!

    火山之難后, 孔憐翠也沒了蹤影,無晨谷弟子說他與方三益最是形影不離, 必然是與方三益一同殞命了。

    但既然沒有親眼見證,紅沖就不信孔憐翠已死,就像他至今仍抱著一絲渺茫的希望,期待朱小草或許也還活著,只是因為某些原因而不得與他相見。

    無論這對假話連篇的師兄弟如何,程珞杉竟然還有一位魔修朋友也是人丹,都更印證了他的猜測。

    不過, 那位朋友既然已走火入魔, 那想來以后是不會有被吃的風險了,雖然時常受離魂之苦,也算是保住一命。

    紅沖沉吟片刻,道:“你改日帶他一起來看看!

    程珞杉不曾忘記這話題因何而起, 問他:“你提起人丹,那就是人丹與島主有關?”

    “沒有能給你看的證據, 我也不好說!奔t沖微微一笑:“但今日聽你一言,我確定我們要殺的人又多了至少一個!

    程珞杉聽他沒頭沒尾的這話,也不知信了幾分, 陰沉著臉道:“還有誰?”

    “誰把你朋友煉成人丹,自然就是誰。”紅沖便說:“與人丹有關的, 有一個算一個, 都逃不掉!

    方赭衣、定寅真尊、還有引心宗弟子……或者說是與引心丹有關之人, 一個都不會被放過。

    但其他人尚且好說, 唯有善儀真尊,紅沖投鼠忌器,竟然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動手。

    “其實時日長了, 遲早會有動靜,但那或許還要幾十年,上百年……我等不了了,所以我們建立魔教主動出擊,便可快刀斬亂麻!”紅沖仍是那副耐心稀缺的模樣,轉而道:“你若不肯,便說我欺師滅祖,屠殺師門的消息傳出,叫他們主動出擊,也是同樣的效用!

    “……”這番進可揭竿起義,退可成為公敵的說辭,叫程珞杉啞口無言,只能掙扎一句:“你是鐵了心要把我蒙在鼓里,還要我為你做事?”

    “是!奔t沖含笑道:“又如何?”

    程珞杉打量他片刻,肯定道:“你有線索,卻不肯告訴我!彼⑽⒁活D:“但我又怎么知道你這幅表現是不是虛張聲勢?”

    紅沖從善如流:“我給你發個誓!

    話音剛落,他就三指向天,語速飛快:“若我紅沖今日對程珞杉有半句虛言,便叫我……”他本想說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卻忽地想到天雷原本就對自己時刻關注,若是哪一日被劈了還真不好說;而永世不得超生……他本來就不會有什么來世,所以才只想守住眼前。

    于是改口說:“便叫我被乘嵐拋棄,淪為孤家寡人!

    “……你——”程珞杉真想抽他。

    但思索良久,實在那他無法,只能勉強道:“島主和你都于我有再造之恩,于情于理,我都不該違逆這份恩情,但是……”他一咬牙,道:“我也不能看著你因為刺殺島主而死!

    “你說錯了!奔t沖淡淡道:“我要殺方赭衣,就一定是他死我活,有沒有你都一樣!

    程珞杉不知道他這份自信從何而來,反問道:“那你還將這些事告訴我?你自己慢慢修煉,然后去送死就好了!”

    “確實是,但我畢竟不好露面叫乘嵐難做,有些事還是得交給你。”紅沖倏地一笑,卻又抬手覆上程珞杉肩頭:“但你我的因果也已經纏作一團,我要送你一份造化,比如……”

    他手指輕點程珞杉肩胛,程珞杉便感覺到體內魔氣隨之涌動,竟然是強行調用了程珞杉的真氣。

    不等程珞杉大驚失色,只見魔氣捧著那兩顆丹藥幽魂,緩緩上浮至二人眼前。

    “我幫你送他們往生,解你心魔。”

    這一回,哪怕再如何壓抑情緒,程珞杉仍然無法控制地顫聲道:“你是認真的?”

    幽魂被制成了這丹藥模樣,哪怕并不曾完全煉化,程珞杉也早對往生不做希望了。

    大仇得報,心魔卻難解,程珞杉也不曾惦記過繼續修煉,只打算以后帶著四處流浪,待得哪日不巧,便與家人一起喪命在哪個有志修士之手,為人送上一份功德也好。

    “我這人從不打誑語,除非有必要!奔t沖正色道:“往生確實可以,但你總是優柔寡斷——否則現在就不會被我拿捏。待得他們投胎之后,我可以讓你遠遠看一眼以做確認,而你永遠不可再入凡間,省得你又忍不住插手,亂了他們來世因果!

    “……我明白!背嚏笊奸]上眼睛:“我只是想讓他們能好好生活,就像如果不曾有個我那般,來世如何早已與我無關……這就是我想要的!

    “如果你真的可以做到的話,我程珞杉自此為奴為畜,再無他言!背嚏笊嫉。

    “真的?”見他一本正經,紅沖忽地興味盎然起來:“那我讓你去刺殺方赭衣呢?”

    “……”程珞杉只好說:“我不是島主的對手,但你讓我去,我如今這樣,也不怕再背上欺師滅祖的惡名,然后死在島主手下了!

    他如此說,顯然還是不把殺方赭衣一事十分放在心上,既有不愿,也覺得不可能成功——既然注定失敗,那哪怕背上惡名而死,確實也對他這個孤家寡人無甚所謂。

    紅沖并不在意程珞杉的態度,隨口道:“好,到時候讓你打頭陣。”

    既然如此,程珞杉也沒什么好糾結的了,便將話題又牽會“魔教”那事,道:“你是想要支一道幌子出來,逼仙門正派向你出手?”

    “正是!奔t沖可懶得如項盜茵那般依次拜訪大小仙門,況且項盜茵有引心宗作為靠山,去哪里都是夾道歡迎,不像他一個通緝犯四處潛入,要檢查其中是否有人丹的影子,花上千百倍的精力和時間也不為過。

    所以干脆將錯就錯,拉一道幌子出來,再作些無傷大雅的小亂,遲早引得仙門討伐,屆時這些人依次自己送上來,也省得他挨家挨戶排查。

    “其實多此一舉,”程珞杉卻道:“你忘了項盜茵!

    紅沖沉默下來。

    他只管營造惡人惡行,引這些仙門正道爭相討伐,卻忘了一介“惡妖”及其背后名不見經傳的宗門,哪怕再犯些不痛不癢的事,扔進仙門中,其實激不起什么水花,如今的通緝也并非因火山之難確實波及甚廣,而是仙門無論大小多少都看引心宗兩分薄面。

    正因如此,若是以斗魁真尊之死大作文章,恐怕效果才會遠比他想象得更好,不僅因為斗魁真尊久負盛名,更因為項盜茵死得徹底,死得慘烈,神魂潰散甚至無法往生,這結局放在哪里都太過罔顧人倫。

    只是,這就如善儀真尊一般……如果他真的這樣做了,該怎樣跟乘嵐解釋呢?

    殺人不過頭點地,他甚至曾經這樣勸解程珞杉,如此行事若是傳入乘嵐的耳中,他們無法說開的誤會只會越來越深。

    程珞杉等了半天,不見紅沖回應,待得他忍不住再問一遍時,紅沖才輕聲說:“算了,只管說我的不好就是了。”

    議過此事,程珞杉不再逗留。

    紅沖返回家中時,天色還說不上晚,他一邊收拾家事,一邊兀自整理心緒。

    藏官刀還被撂在地上,那時他抹去了其中的同生共死契,氣得乘嵐一把將它揮開,后來又匆匆出門,二人都忘了要把這把刀掛起來。

    從前的青竹杖、蓑衣斗笠,如今便是這把藏官刀,似乎紅沖的習慣一向如此,珍愛的物品不用時也要放在手邊,明明有乾坤袋,卻只隨意裝了些不大上心的雜物。

    而乘嵐的那把露殺劍不同于此,認主之后常年被放在乾坤袋中,以便招之即用,揮之即去。

    紅沖想,大抵就如乘嵐這個人一般。

    本非仙門中人,但入道太早,又太“實在”,無異于修煉的瑣事,乘嵐一件都不會做:不貪圖口腹之欲,不浪費時間睡覺,不驕奢淫逸……興許正因如此心境,乘嵐才于修行一途如此一日千里。

    相比起來,倒顯得紅沖這個妖,比他更有“人味”。

    可人與人之間的那些情誼道理,乘嵐分明并非一竅不通,恰恰相反,他人情練達,又寬以待人,唯獨嚴于律己,仿佛將身外之物看得很開。

    似乎唯一能叫乘嵐也顯出幾分少年心性的,便是武道,他因此樂于切磋,更對一套刀劍露出罕見的勢在必得。

    而如今一朝離經叛道,紅沖知道,這份執著里又多了一個自己。

    仙途漫長,這份情誼究竟能維持多久,這些“雜念”又是不是登仙所必須摒棄的,紅沖也不曉得。

    紅沖只清楚一件事:自己是做不了仙人了。

    但這世間總有人能飛升成仙,他希望這個人是乘嵐。

    他心里想到愉悅事,手上的動作也麻利起來,用術法把家里收拾地煥然一新,又按照約定,做了那道他拿手的紅燒鯉魚,又用荷葉燜了飯。

    菜上了桌,他又忙著在桌邊布茶酒,乘嵐的是茶,他的是酒。卻發現家里其實沒有多余的杯子,因為往日其實沒有人會用,乘嵐不喝水,而他平素通常會直接化為原形進入池塘中,連喝帶泡,也不缺水。

    但這是個有儀式感的日子,因為紅沖從前根本不記得自己幾時誕生,朱不秋也沒把撿到他那日作為什么重要的紀念——直到今日,他想清楚了很多事,便生出閑情來。

    “如果我要撇開一切,重新活下去的話……今日,就可以作為我的誕辰!

    紅沖心里暗道。

    等晚些乘嵐來了,這件事也要告訴乘嵐,此后不知多少年,每逢今日,乘嵐都得與他說一句祝語,這才算是人間夫妻。

    雖然他們一個是妖,一個是修士,早就不算是在凡間了。

    于是,紅沖翻箱倒柜許久,終于在里間博古格最眾星捧月的位置,找到了從前他給乘嵐雕的那個杯子。

    實在是因為他沒料到,這么一個小小木杯,竟然被放在金鑲玉嵌的錦盒中,甚至還上了幾層術法以防窺探,以至于紅沖三過博古格而不啟盒,好半天才自覺冒犯地擅動了這個錦盒。

    紅沖又用荷葉隨手給自己掐了個杯子,布好茶酒,打算等乘嵐回來再開飯。他倚在池塘邊自己擺弄自己的麻雀牌,百無聊賴地自娛自樂了幾把。

    也不知過去多久,竟然叫他打起哈欠來昏昏欲睡。飯菜都施了術法,足矣保鮮幾月都不夸張——乘嵐總不至于幾個月后才能回來。因而他并不擔心飯菜,便任由困意將自己吞沒。

    可惜世事難料,直到旭日東升,也沒有人回來。

    第73章 水覆難再收(八) 天道可寶貝我著呢!……

    紅沖與夢中驚醒時, 早顧不上那備好的飯菜酒肴,因為他在程珞杉那里留下的法印傳來消息, 程珞杉已急得雙目噴火了。

    他還沒來得及掐決到那處枯井中,程珞杉已急得從淤泥里冒出半個頭來,一邊吐泡泡,一邊向他傳聲:“你怎么還敢呆在這里?”

    “這里是我家啊!奔t沖茫然道。

    “恐怕很快就不是了!”程珞杉一把抓住他腳腕,將他拖入水中。

    紅沖本想順著河道遁走,卻沒想到程珞杉早有準備,掐碎法陣靈玉, 一時間魔氣微動, 二人轉眼間就到了一處靜室中。

    他稍一感知,方才察覺到這陣法瞬息千里,已將他們帶到了近萬里之外的極北海岸,可謂是人跡罕至, 離哪個仙門都遠得令人發指。

    雖然用縮地成寸想要回去,也不會花費太多時間, 紅沖還是不滿道:“你最好是有正事,不然萬一乘嵐先回來了,還是耽誤了我的宴席, 你就等著吧。”

    “你還真以為乘嵐會回去?”程珞杉不可置信,語氣轉而沾上一絲嘲諷:“是, 是會回去, 回去把你就地正法還差不多?”

    紅沖便蹙眉問:“怎么了?”

    “昨日云觀庭遭襲!”程珞杉道:“項盜茵的死訊也傳開了, 甚至驚動了引心宗, 方島主連夜去信,請各方仙門七日后至侍劍山莊共商討伐你的事!”

    “云觀庭?乘嵐呢?”紅沖立刻道:“我得回去問問他!

    “你怎么敢的?聽說善儀真尊也因此負傷,有人說也是你干的, 如今云觀庭已閉鎖山門,都亂成一鍋粥了!”程珞杉連忙攔著他,又道:“你顧忌著情誼,覺得項盜茵死都死了便不再損傷尊榮,卻不知道人家要殺你之心何其迫切,根本顧不上一個已經死了的人!”

    “人家?”紅沖直視著他,緩緩道:“是方赭衣?”

    提起這個名字,程珞杉的氣勢頓時弱了半分,他嘆口氣,低聲道:“是。信件皆是他親筆,說你走火入魔兼修鬼道,項盜茵的神魂被你煉化吞食不說,肉身也被分尸,你還把項盜茵的人頭送上楓靈島挑釁,十分殘忍、百分猖狂!

    話音落下,二人面面相覷,一時失語。

    紅沖突然道:“你現在相信方赭衣不是好人了吧?”

    “……”程珞杉撇開臉:“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這事幾乎可以說是全為二人所為,程珞杉自然曉得,項盜茵是自毀神魂,并非紅沖痛下殺手;事后二人匆匆離開,更沒有什么紅沖折返回去將項盜茵分尸的說法,程珞杉甚至在暗中跟隨,親眼所見乘嵐替項盜茵收尸后,交給了引心宗弟子……至于遞送人頭,更是聞所未聞。

    既然不是紅沖與自己所為,那就只能是引心宗人做下此事,但引心宗哪有弟子敢對項盜茵是尸身動什么手腳?哪怕動了,又如何能逃得過方赭衣發眼?

    此事實在不合情理,即便程珞杉不曾親眼所見,也只能懷疑是方赭衣本人作下此事。

    縱然他從前對方赭衣并無怨懟,反而恨極了項盜茵,如此行徑,也難免令他毛骨悚然——項盜茵與他確實有著血淋淋的恩怨,但項盜茵對方赭衣那可是敬若神明、唯命是從,況且二人已有二百余年的師徒恩情,何至于下此狠手?連他這個仇人都沒做到如此地步。

    思及此處,程珞杉仍覺心有余悸,無奈道:“原本哪怕是用你做些文章,我們也大可以慢慢參謀,排兵布陣,如今這些反過來被人家利用,打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如今哪還能有功夫給你徐徐圖之?”

    “七日后……”紅沖卻自言自語道:“這么說,七日后方赭衣就會離開楓靈島了……”

    “怎么?”程珞杉忽地想到一種可能,大驚失色道:“你現在就有把握動手?不會吧?”

    “……那倒也不全有!奔t沖道:“我本想到方赭衣的老家動手,但那是最后一步。不過我想,這應該也是他的計劃——他也不敢在楓靈島之外的地界動手才對。”

    往前百年以來,方赭衣似乎確實已很久不曾離開楓靈島四處游歷,而是時常請各方友人至楓靈島作客,連作為他口舌的項盜茵都甚少離開楓靈島,如今細細想來,是有些異常。

    程珞杉不知其中是否有什么說法,只思索道:“你說的倒也并非全無道理。那你意下如何?”

    “如果他不露面,那更是機會了!奔t沖眼神微動,低聲道:“還得多謝他把愿意為伍的大小仙門集結起來,讓我一鍋端了!

    聞言,程珞杉瞠目結舌:“你要向所有仙門宣戰?”又上下打量了他片刻,不可置信道:“就憑我們現在這樣?”

    紅沖欲言又止片刻,只能道:“話也不能這么說……但與方赭衣關系愈近,愈可能有得到引心丹的門道,便愈可能與人丹相干。我這么說,你該明白其中關系了!

    引心丹乃是方赭衣親手所煉,而得到引心丹的人就可能與人丹相關……程珞杉只覺得腦中一團亂麻,似乎有什么愈來愈清晰,但他又不敢觸碰,生怕揭開什么太可怕的結果。

    “既然如此,七日后,也是我們‘粉墨登場’的時候了。”紅沖輕飄飄地瞥了一眼程珞杉,又補充道:“哦,不對,只有我!

    這行動實在風險太大,不成功,便成仁。程珞杉心中天人交戰,一時不知該不該就此與紅沖分道揚鑣。

    躊躇良久,他才說:“我與你一起!但我的朋友們,我只能把這些事原封不動地告訴他們,我不能強迫他們冒險!

    紅沖點點頭,似乎程珞杉如此艱難做下的決定,并沒有在紅沖心中激起一絲波瀾——倒也確實,以程珞杉的修為只可為他錦上添花,卻做不到力挽狂瀾。

    然而沉吟片刻,紅沖又緩緩開口:“不過,有些事我做便是,你就不必了,魔修來日方長,不可在此斷了以后的路!

    程珞杉不明白他這話什么意思,沒等他問出口,只聽紅沖先道:“現在說了你也未必信,等行動之后,你會明白我的意思。”

    吩咐完這些事,紅沖又向他伸出手:“陣法還有沒有?送我回去!

    “?”程珞杉目瞪口呆:“你是不是瘋了?你還想回去?”

    “當然要回去,飯還沒吃呢!奔t沖說:“襲擊云觀庭可不是我做的,乘嵐不會冤枉我!

    程珞杉恨鐵不成鋼,只覺得紅沖平素還算神思敏捷,一遇到與乘嵐有關的事,就成了天底下最不通人情、不懂規矩的蠢材。攤上這么個“尊上”他也沒有辦法,連忙動之以理:“這次不是,難道以后也不會是?你真以為乘嵐能為了你背棄師門,和全天下為敵?他又不傻!”

    “誰說他要為我背棄師門?誰說他一定要和全天下為敵?”紅沖冷笑一聲:“你這話說得好像我是什么天道難容的惡徒一般,我告訴你——天道可寶貝我著呢!”

    程珞杉既不知他這份自信從何而來,更對這通本末倒置的詭辯無言以對,他干脆直接問:“善儀真尊一定也在你要殺的人中,是不是?”

    紅沖偏過頭去不說話了。

    這番表現與默認無異,程珞杉冷笑一聲:“你要殺乘嵐的授業恩師,你覺得他還能和弒師仇人繼續稱兄道弟?那他就不是乘嵐了!”

    紅沖沉默良久,竟然反問出聲:“不能嗎?”

    程珞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紅沖又喃喃道:“或許不能吧!痹掍h一轉,接著說:“那我也要回去!

    一番勸說既沒能成功動之以情,也未順利曉之以理,程珞杉也懶得再管他,自暴自棄道:“那隨你!但是陣法只有一次,你想回去,就自己想辦法吧!”

    紅沖瞥他一眼,也不與他再多廢話,當場掐了個縮地成寸的決,消失在靜室中。

    此地離香蘭山脈同樣相隔萬里,但紅沖花了些功夫繞開各大仙門,到了香蘭山脈時,卻被一道屏障擋住了。

    云觀庭深夜遭襲,因此啟動封宗大陣,只出不進。陣法將整個香蘭山脈地界都覆蓋其中,任誰都無法在不驚動斥候的情況下偷渡其中。

    紅沖也知道自己身份敏感,乘嵐私下包庇他,已經實屬破例,如果今日他非要硬闖,引起風波來……這不是他想象的,該與乘嵐相見的場面。

    他只能又打道回靜室,一路上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惦記著清早走得匆忙,居然忘了給乘嵐留一道手信。

    卻不曉得香蘭山脈的雪山之巔,乘嵐正在寫另一封信。

    善儀真尊倚在巖榻上,面如金紙。他拭去唇邊的血跡,看著面前躊躇不決的乘嵐,緩緩道:“乘嵐,你現在連師尊的命令也充耳不聞了,是不是?”

    “你是本尊的第一個徒弟,本尊原本對你寄予厚望,本不想過多苛責。”善儀真尊輕嘆一聲:“可你如今所做之事,對得起你云觀庭首席弟子的名頭嗎?你巧言善辯,卻又真的問心無愧、坦坦蕩蕩嗎?”

    “師尊……”乘嵐跪侍與案前,他手臂顫抖,手背上青筋暴起,可見用了多大的力氣來握筆。即便如此,那筆如有千鈞,又似乎輕如鴻毛,以至于乘嵐握在手里,怎么也無法寫下第一筆。

    那根白云筆沒蘸墨,羊毫染上了鮮艷的顏色,是朱砂,也是心頭血。

    方才善儀真尊一時情急,咳出一口心頭血,濺進了朱砂池中。

    于是,他親手把這只蘸了心頭血的白云筆遞到乘嵐手里,讓乘嵐親手寫下一封告諭書。

    一封宣布將掌門首徒乘嵐逐出師門,永世不得重返云觀庭的告諭。

    第74章 水覆難再收(九) 永遠做個庸人、癡人……

    善儀真尊已是病入膏肓, 他虛弱得不像個能夠翻山倒海的合體期大能,倒像是凡間一位尋常的、纏綿病榻的老人。

    他和方赭衣的年齡其實只差不到百歲而已, 但方赭衣早已突破大乘,善儀真尊卻遲遲邁不過那一道坎,因而愈發顯得蒼老——但無論如何,也不該顯出如此行將就木的姿態。

    他默然等著乘嵐掙扎、猶豫,無法動筆,不禁想要輕嘆一聲,這一口氣就把他的氣道搔得咳嗽不止, 鮮血又溢出唇邊, 他毫不在意地用絲帕拭去,目光古井無波地看著乘嵐。

    千百年來,善儀真尊的脾性如何,比之從前是否有變, 乘嵐不知。

    但乘嵐在他膝下成長的這數十年來,所見過的善儀真尊便是永遠如此, 一心求仙,仿佛除了飛升再沒有任何事物,能激起善儀真尊的一絲波瀾。

    哪怕是因意外痛失親子。

    哪怕是將徒弟逐出師門。

    乘嵐抬頭望向善儀真尊, 目光黯然,聲音顫抖:“師尊, 請恕弟子犯下彌天大錯, 但是——”

    “你不會殺那個妖物。”善儀真尊打斷他, 淡淡道:“所以, 你這是明知故犯、知錯不改、將錯就錯!

    “是弟子不忠、不孝!背藣购芟氚菹律砣ィ乖诘,然而手中握著師尊賜筆, 他抗命不書已是僭越,又怎么敢自作主張放下筆。

    而那羊毫上一滴血已如人眼中淚泫然欲泣,乘嵐也不敢作出任何動作,生怕將那點血色甩到紙上。

    “但火山一事實有隱情,確非紅沖所為!”乘嵐兩眼通紅,“除卻弟子已陳情之疑點,這些時日弟子四處查探,還收集到許多異常,近百年間有許多引心宗弟子一經拜入宗門,便在幾十年內全家陸續暴斃,九族自此滅絕,哪怕是亂世中難以生存,這也太過于離奇;還有斗魁真尊,他本該受宗規所限,非方島主命令不得離島,但我查到幾十年來他時有在民間行走,甚至還造下了殺孽,他甚至有可能是——個中內情尚未查清,但只要再給我一些時間……”

    “你從前被妖迷惑,不辨是非,為妖辯解,我已對你網開一面,卻沒想到你如今還在為他奔波,你真是……”善儀真尊的聲音無奈而又失望。

    “斗魁啊,斗魁。”頓了片刻,善儀真尊又道:“方宗主來信說,那惡妖將斗魁神魂毀去,分尸送到楓靈島上的消息,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斗魁真尊的尸身乃弟子親自收殮,弟子將其交予引心宗弟子手中時尸身尚且完好,此事實在疑點重重!”乘嵐立刻反駁。

    “看來你已確認,斗魁的神魂確實是惡妖親手毀掉了。”善儀真尊卻說:“而你竟然還要包庇他。”

    乘嵐的聲勢頓時萎靡下來,他低下頭不敢直視善儀真尊,低聲喃喃:“弟子知錯……但是斗魁真尊污蔑動手在先,紅沖他……”

    他微微一頓,終于忍不住閉上雙眼,眼淚落下的瞬間就被一道風裹走,沒有在臉上留下絲毫淚痕。

    “他一時沖動,釀下大禍,這份罪孽因我而起,自然要我替他承擔。此后弟子會好好管教他,絕不讓他再如此行事……還請師尊饒他一命!

    善儀真尊靜靜聽了這番話,道:“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本尊只是將你逐出師門,已十分寬容!

    “師尊……”乘嵐已不知該說什么好,只能懇求道:“求師尊懲處!

    懲處了,便還算將乘嵐看作自己門下的弟子。

    然而他心里又仿佛很清楚地知道,善儀真尊所言非虛,如此行事,確實已算是法外開恩——畢竟所有人都已將火山之難這口黑鍋牢牢扣在了紅沖頭上,而包庇他的自己,也絕對算得上是仙門叛徒。

    只不過,哪怕是徒勞無功,乘嵐也還是想解釋兩句。

    他從有記憶起幾乎就在這里長大,在他心里,云觀庭這處師門,善儀真尊這個師尊,總歸是不一樣的。

    善儀真尊似有所覺,雙眼微斂,似乎陷入了回憶:“乘嵐,本尊與你二十余年師徒情分,于本尊近千年的壽命而言,不長,但卻特殊,因為你是本尊收下的第一個徒弟。”

    憶起往昔,乘嵐抿了抿唇。

    師尊于他而言有再造之恩——于乘嵐而言,這份師徒恩情,總是更深一些。

    二十多年前,善儀真尊行走凡間,救下了當時年幼的乘嵐。

    亂世之中,餓殍遍地,人們餓得同類相食,一個嬰兒雖沒有兩口肉可分,但好在父母親人早已不知身在何處,區區一個因而無力反抗,至少能讓大伙嗅一絲肉香。

    在無數雙麻木又瘋狂的目光中,善儀真尊伸手從即將煮沸的大鍋里,撈出了一個襁褓。

    這口鍋渾濁得令人目不忍視,枯草、樹皮,還有幾根掛肉的股骨,和幾顆干癟發黃的“葡萄”……哪怕水開未開,也很難想象這鍋里還能有一個活口。

    但也就是那么的巧——襁褓中的那個嬰孩還活著,只是嗆了熱水,被熏得昏了過去。

    善儀真尊輕嘆一聲:冤孽啊。

    這個嬰孩就是乘嵐。

    該說是天將降任者理應如此,還是說他的命太硬,連天想收都收不走呢?

    善儀真尊并沒有在教育這個孩子上花費精力,他甚至連說話都懶得教,只管有果子吃、有露水喝、有口氣就好。

    但就是這樣,在說話識字之前,在還只會“咿呀”喊叫的時候,在骨頭都還軟著幾乎坐不穩的年紀,乘嵐看著善儀真尊整日打坐,有樣學樣地開始練氣了。

    善儀真尊一回頭,竟然發現這個不會走路、不會說話的孩子,竟然已經領悟了如何吸納天地靈氣修煉,而且即將要筑基了。

    于是,乘嵐成為了善儀真尊的第一個徒弟。

    在那之后,善儀真尊又陸續收下很多個徒弟,甚至還有了一個親生兒子,但那些徒弟哪一個,都再也沒有乘嵐這樣的天才了。

    云觀庭熱鬧起來,但善儀真尊一心求仙,這些年來一應事務,都是乘嵐和幾位長老代管。而乘嵐也不負眾望地將一切都安排得很好,比修煉還要更加得心應手。

    善儀真尊想,或許有的人注定有成仙的命。

    而自己,就是一個用盡方法,哪怕用上歪門邪道,也終生不得突破的人。

    模范首席做了二十多年,如今這是頭一回,乘嵐離經叛道,與一個妖物稱兄道弟,還包庇妖物的滔天罪孽,甚至事情敗露都不知悔改。

    “乘嵐,你不可再為云觀庭弟子!鄙苾x真尊緩緩道:“若你還認這些年的師徒恩情,就自己把這告諭書寫了,然后離開云觀庭罷!

    他如此說,是下了最后通牒。

    乘嵐閉上眼睛,顫抖的手終于將一滴血抖落在雪白的宣紙上。

    似乎終于做了什么決定,乘嵐從牙縫里艱難地擠出幾個字:“如果我殺了他,我就還是云觀庭弟子么?”

    善儀真尊幾不可聞地眉毛一抖,話語模棱兩可:“仙途漫漫,你本不該有這些雜念,更不該問出這個問題!

    乘嵐只管追問一個答案:“師尊,我只求您一個‘是’或者‘不是’!

    善儀真尊卻還是說:“這取決于你的覺悟。”

    “覺悟?”乘嵐道:“我如果殺他,只能證明我有目無睹,豬油蒙心,才是……才是真的對不起含徵!

    分明是善儀真尊的親生孩子,聽聞這個名字,善儀真尊卻是心如止水,淡然開口:“斯人已逝,莫執著于那些無用之事。”

    “無用?”這兩個字仿佛突然刺痛了乘嵐,他猛地抬起頭,稍顯失禮地直視著善儀真尊,口中連珠炮似的問道:“師尊,您到底把含徵當什么?含徵是您的親生兒子,自他死后,您對他不聞不問——斗魁真尊死去一日,您卻已提他三回!您眼中的有用之事究竟是什么?”

    見善儀真尊不答,乘嵐又問:“含徵死前親口告訴我,方三益乃是鬼修,我欲去無晨谷求見定寅真尊,您卻不讓;紅沖的師尊、師門慘遭引心宗滅口,還有斗魁真尊凄慘死亡,我本想追查,您卻用一封急報將我召了回來發難……哪怕沒有紅沖的事,您就真的想要查清真相,替含徵報仇嗎?”

    他氣息不穩,接連喘息都順不過來堵在胸中的一口氣,終于忍不住道:“您在乎的到底是對錯、正義、覺悟,還是您與方島主的那些私人恩怨!”

    此言已是十分不敬,但善儀真尊仍然維持著一向以來的不為所動,也不知該說是意料之外,還是情理之中。

    善儀真尊甚至抬手扶額,雖然無奈,卻也大方地直言道:“乘嵐,既然你明白,就更該展現出你的覺悟。”

    善儀真尊的態度一如往常,可這句話卻像是一把錘子,輕輕一敲,不費任何力氣,就擊碎了乘嵐心中那尊神像的金身,讓乘嵐看清這金碧輝煌的表皮下其實空空如也,無論血肉還是蛀蟲,什么都沒有。

    “是嗎?”乘嵐喃喃自語:“好吧!

    他緩緩提筆,在宣紙上一字一頓地寫下告諭書。

    “那就當徒弟是個沒有覺悟的惡人吧!背藣沟吐曊f:“我會繼續查下去的,哪怕耽誤再多時間,哪怕花費再多的精力,哪怕不成仙了,我也要一個真相!

    聞言,善儀真尊搖了搖頭,目光中滿是不認可:“你本有登仙資質,卻非要送死,真是蠢貨。”

    告諭書寫畢,乘嵐雙手高捧告諭書,對善儀真尊叩首。

    那薄薄的一張紙,字句寥寥,卻承載了二十余年的情分。

    如今乘嵐親手將這份情誼斬斷,一時間喉頭發酸,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善儀真尊只覺得他不識趣,抬手輕揮,將乘嵐拂出了閣中。

    一道蒼老的聲音傳遍云觀庭上下:

    “云觀庭弟子乘嵐,是非不分,執迷不返,命其于戒律碑前跪思,本尊死后,將其逐出云觀庭,終生不可再登云觀庭!

    每一個聽清了告諭書內容的云觀庭弟子都驚愕失色,卻只能看著善儀真尊的真氣化為一道流光,將曾經眾望所歸的大師兄送到遠入云間的戒律碑。

    放飛了傳信燕回家,乘嵐一掀衣袍,在戒律碑前端正地跪下。

    寒風呼嘯,他認真地看著面前蒼勁有力的四個大字:心不可得。

    人道,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是要認識到心念易變無法掌控,只好任其如流水自去,把握當下。

    釋然二字,說來簡單,可若當真做到心中釋然,實在是難如登天。

    已故之人慘死的仇,他到底學不會像善儀真尊那樣“放下”。

    而心愛之人犯下的孽……他也終究舍不得任其墮落。

    他突然“嗤”地笑了一聲,也不知是在嘲諷誰,又像是在笑話自己。

    如果登仙一定要悟透這個道理,學會釋然……那他愿永遠做個庸人、癡人。

    *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出自佛教術語,來源網絡。

    第75章 水覆難再收(十) 誅妖魔,滅邪道!……

    七日時間說長不長, 說短卻也不短,對無家可歸只能在冰川里睡覺的紅沖來說, 便是轉瞬即逝。

    大小仙門皆匯聚于侍劍山莊,氣氛熱烈中又夾雜著一絲緊張。

    紅沖喬裝改扮,混在一個人數不少,卻實力平平的宗門隊列中入席。

    他們的座次已經算得上是在這個大殿中最角落的位置,紅沖眺望中央,下意識微微瞇眼。

    許多小門小派還在落座,但席位在最中間一圈的幾個豪族大派已盡數就位, 封宗不出的云觀庭之外, 還未就位的就只有宴席的東道主——引心宗。

    人群中,朔明觀的游元尊者眉心緊蹙,時常看向侍劍山莊的方向,似乎心緒不寧;而作為這里真正的主人, 侍劍山莊的席位中,不見江合心的身影。

    他頓時生出一個雖然沒什么根據, 卻很不妙的猜測:江合心也是人丹。

    侍劍山莊和引心宗的關系一項要好,就像引心丹與人丹這兩套邪術的關系一樣緊密。

    足足又候了半個時辰,座無虛席的殿中才逐漸安靜下來, 因為一陣威壓驟然降臨了整座大殿,是引心宗終于姍姍來遲。

    紅沖視線鎖定在為首一人身上, 不敢相信方赭衣居然敢離開熔爐, 親自出席這場宴席。

    大殿中央, 方赭衣先同各方仙門行禮, 又遙遙與遠處的小門小派門作揖,寒暄片刻,給足了大小門派面子, 才終于提及正事:“今日邀請各方道友來此,究竟所為何事,想來各位已從信中知曉!

    “這幾日來,方某痛失愛徒,實在懊悔……”方赭衣抬手捂眼,作情難自抑狀,他身后的引心宗弟子更是淚盈眼中,雙手握拳。

    “惡妖為禍人間,如何能怪到方島主呢?”有人勸慰。

    “不,到底怪我太過于寬容。”方赭衣顫聲道:“那惡妖已走火入魔,又詭計多端,斗魁幾次出言相求,可我卻執意要斗魁抓到他的活口,再帶到火山誅殺,沒想到反而害得斗魁落入惡妖手中,落得如此下場……我這個為人師表的,若不為他報仇,實在有愧于徒弟啊!”

    斗魁真尊一向風評上佳,此言一出,頓時引得一片嘆息聲。

    良久,才有人出聲:“可如今也不算晚!”

    “正是!狈紧饕聡@息道:“斗魁死得如此慘烈,也叫方某明白,宋襄之仁不可取——因此今日召來各位道友,實在是為了請各位道友與方某結為盟友,一同將那惡妖趕盡殺絕、斬草除根!”

    話音一落,殿中頓時響起一片附和聲、叫好聲。

    紅沖隱藏在人群中,卻有些不明所以。

    這與從前那道通緝令實在是換湯不換藥,又有什么再說一遍的必要?上一道通緝令傳遍四海,所有門派的地界都不許他擅入,雖然于他而言是麻煩了許多,但也僅是麻煩而已,不曾因火山之難損失什么的門派,終究不會只為這聲呼吁而集結人手,冒著風險與他交手。

    除非——

    “各位道友皆是碧血丹心,方某省得!狈紧饕掠值溃骸暗耸乱蛞淖、因斗魁而起,要方某就這樣接受大家的無私幫助,方某也實在問心有愧!

    紅沖暗道果然,只是不知這將要拿出來的究竟是……一個更不妙的想法忽地萌生。

    只見方赭衣袖袍輕揮,便有成百上千道流光自他手中而出,掠過半個大殿,準確地到達了每個門派的席位前。

    無論門派大小,無論與會人數,真正做到了來者皆有份,且都只有一份,公平得讓人無法指摘。

    紅沖定睛看去,那果然是熟悉的赭山玉玉匣,而其中裝著的,正是一枚引心丹。

    方赭衣也在此時悠然開口:“一枚引心丹,只作為大家從前對我引心宗多有支持的回報。惡妖老奸巨猾,只求各位道友盡力而為,無需強求。但若真能將那惡妖活捉,方某更有重謝!”

    這丹藥從前在大小仙門中是何等的有價無市、一丹難求,幾乎要成為一個傳說。如今方赭衣如此大氣,不問來處,便一視同仁地贈予每個門派一枚引心丹,又拿出這套說辭來,這些門派又怎么能拒絕的了?

    一時間,無數道驚呼聲、贊嘆聲此起彼伏,又漸漸匯聚成一道異口同聲的口號:

    “誅妖魔,滅邪道!”

    紅沖還未有動靜,呼聲中,先響起一道格格不入的弦外之音:“方島主,在下且有一事相問。”

    出言者竟是游元尊者,她緩緩起身,在方赭衣與侍劍山莊的席位中間停下腳步,開口質問:“隰光真人日前纏綿病榻,服用了斗魁真尊生前所贈的一枚引心丹,卻反而因此功力盡失。如今斗魁真尊已死,在下無意傷其安寧,卻不得不要替隰光真人問上一句——這是怎么回事?”

    她似乎意指引心丹有些不為人所知的弊病,甚至能叫人功力盡失。

    殿中那狂熱的聲浪頓時又安寧下來,無數雙手仍然如獲至寶地捧著引心丹,目光中卻染上一絲猶疑。

    “游元尊者莫急,這事恐怕……”方赭衣欲言又止,視線飄向侍劍山莊。

    而侍劍山莊席位,一個面容枯瘦,但滿面紅光的老人緩緩起身,對游元尊者道:“此事乃我侍劍山莊家事,隰光之恙與引心丹無關,且她如今安好,還請游元尊者無需操心!

    這人乃是蘊凌真尊,也是侍劍山莊莊主、江合心的師祖。

    若論修為,游元尊者并非蘊凌真尊的對手;若論輩分,蘊凌真尊比方赭衣還高半輩,幾乎算得上是在場最有資歷之人;若論關系,蘊凌真尊既是江合心的師祖,也是江合心未出五服的祖宗。似乎怎么看來,由他這份擔保,游元尊者都不該繼續發難。

    但游元尊者卻面色一凜,也顧不得禮數周全了,她的聲音傳遍大殿:“如果她真的安好,又怎么會斷了我與她之間的共命契?”

    殿中嘩然,紅沖亦忍不住側目。

    共命契與同生共死契的結法倒是相差不多,效用也相仿,只不過更溫和些,是將二人壽元共享,功力相連,如此,哪怕是修為相差較大的兩人,也能長久相伴。

    只不過這契約就連道侶之間都堪稱罕見,仙途漫長,壽元本就有限,又有幾個人愿意將自己的壽元和功力勻借他人?從前倒是有修士豢養妖物,結下共命契以此借壽的記載,只不過,后果也已無處考證。

    蘊凌真尊亦是為之震驚,一連“你、你們”了好幾聲,都說不出話來。

    游元尊者步步緊逼:“還請蘊凌真尊給我一個交待!”

    這回,游元尊者的質問對象變成了侍劍山莊,方赭衣便沒了壓力,甚至還試圖化解矛盾:“蘊凌真尊與后輩血濃于水,必然比你更疼惜……”

    卻不知,這話反而刺到了游元尊者,她冷笑一聲,打斷了方赭衣的話,反問道:“血濃于水?如今這仙門之中,哪里還有什么親緣、血肉?”

    “到底是舐犢情深,還是食犢求仙,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這話已不只是擲地金聲,藉由她音修的深厚功力,傳遍整個大殿,是真正的振聾發聵。

    只可惜這條求仙大道上,有人毛羽未豐,有人已是行尸走肉,終究聽不出她的言外之意。

    誰知方赭衣聽聞此言,卻笑意更深,似乎有幾分幸災樂禍之意。

    莫非人丹之事確實與他無關?可人丹的殘忍邪異與引心丹之法如出一轍,只是熔爐中有不滅真火,引心丹經此由世間萬千生魂所煉,自然沒了那妨礙修煉的怨氣雜念。是以紅沖從前以為,人丹之法應是方赭衣藉由引心丹之法,所傳予交好之人的邪術。

    然而,項盜茵曾說,人丹乃是鬼修所鉆研出來的法子,令紅沖也甚覺莫名——鬼修修為愈高,愈難掩真身,又怎么可能不被天雷和身邊弟子發現?而有煉人丹嫌疑的善儀真尊、定寅真尊,加上如今殿中的這一位蘊凌真尊,都是仙門中成名已久的正道修士。

    哪怕說是方三益、孔憐翠,甚至江合心都是睜眼瞎,看不出身邊就有個鬼修,紅沖卻不信乘嵐也會眼神不濟至此。

    除非——他們并不是鬼修。

    又或者說,不全是。

    民間人言道:吃什么補什么,于鬼修便是食魂補魂。尋常鬼修便如方三益,莫不是魂魄出了什么問題,才不得不尋求旁門左道。然則食人生魂有傷天和,一旦墮入此道,就成了遭天譴的惡孽,再也無法靠吸納天地靈氣而修煉。

    因此,若能修成大鬼,必然是惡孽纏身……可紅沖卻忘了,如果他們不是以鬼道修煉至此,而是已成一方大能,才半只腳踏入了鬼道呢?

    是方赭衣以引心丹贈予或是大限將至,或是困于瓶頸不得突破的這些門派魁首,卻又在引心丹中留下怨氣,以至于他們不曾修習鬼道,還是成了半個鬼修,雖然邁過了當下的坎,卻從此再也無法修煉,除非服用更多的引心丹。

    可此舉無異于飲鴆止渴,想來他們心中也清楚,于是一邊受方赭衣鉗制,一邊暗地里自己豢養人丹,尋求突破。

    該說是方赭衣太通人心,才能鉆進這個空子,還是人們鼠目寸光,才釀下今日之禍?

    可惜紅沖無法生出憐憫之心。

    誤服引心丹之人或許有,可他想,一定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在這般境地下,選擇豢養人丹,用別人的命,來補自己的命。

    殿中靜了半晌,終于,蘊凌真尊沉聲開口:“好吧!莫再多說,帶隰光上來!

    “莊主,可是……”侍劍山莊弟子遲疑道。

    “本尊有令,帶她上來!碧N凌真尊看向游元尊者:“就讓游元尊者親眼看看她,如今是什么模樣!”

    侍劍山莊弟子只得唯唯諾諾地去了,場中仍是方赭衣、蘊凌真尊與游元尊者三人對峙。

    然而,待得鐐銬聲作響的沉重腳步聲響起,游元尊者驚訝地回過頭,終于忍不住干顫出聲:“合心!你……”

    殿中回響起浪潮般的驚訝、議論聲,但最終化為了鄙夷的指責:“真是自甘墮落!”

    江合心手腳被套在沉重的鐐銬里,字決密密匝匝地覆了幾圈不止,她形容憔悴,跟隨著侍劍山莊弟子緩緩進殿。在抬眼看見游元尊者的那一刻,她終于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她想要走向游元尊者,游元尊者亦撲向她,卻被一道沉重的字決阻擋。

    蘊凌真尊緩緩道:“游元尊者已看見了,此事與引心丹無關,更非本尊罔顧人倫,而是隰光——”

    “她已走火入魔!”

    喧囂聲中不乏惋惜之言,唯獨紅沖眼前一亮。

    第76章 水覆難再收(十一) 如今二人之間,除……

    游元尊者看著江合心, 怎么也說不出話來。

    走火入魔,自然功力全失, 而契約為何會被斷開,似乎也有了理由。

    蘊凌真尊也向各方抱拳見禮:“侍劍山莊弟子走火入魔,使山莊弟子無不蒙羞。家丑不可外揚,之所以將隰光囚禁于山莊地牢中,本想將她暗中處死,以絕后患。不料為證清白,不得不向大家道明, 實在是令本尊愧對各位道友啊!

    他當機立斷, 又道:“侍劍山莊有錯在先,不求各位道友原諒,只求今日讓各位道友都做個見證!”言罷,他轉過身, 對著押人上來的侍劍山莊弟子道:“行刑。”

    “不行!”游元尊者連忙擋在江合心身前。

    “自古仙魔兩道,她已墮入魔道, 淪為我輩之敵,游元尊者這是要包庇魔修?”蘊凌真尊長眉一挑,反問道。

    局勢逆轉, 便輪到游元尊者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辯解, 卻怎么也不舍得讓開身位。

    “……有誤會, 此事或許有誤會!庇卧鹫咝幕乓鈦y, 幾乎是胡言亂語:“好端端地, 怎么會莫名其妙就走火入魔?必然是發生了什么……”

    她不曾提及引心丹,可方赭衣偏在此時插話:“游元尊者慎言,走火入魔非同小可, 絕非引心丹所致。”又輕嘆一聲,故作無奈:“唉,這臟水潑得,也太荒謬了些!

    他這副模樣,果然引得殿中嘲笑聲此起彼伏。走火入魔是怎么回事,修士無不心知肚明,如今江合心已走火入魔,自然不會有人再懷疑引心丹的功效——而游元尊者也早就顧不上關心那顆丹藥,她心亂如麻,竟然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能做什么。

    “阿塤,算了……”江合心顫顫巍巍的聲音從她身后傳來。

    不行……不行啊。游元尊者不知道該不該回過頭去,卻知道,這件事她絕對無法答應。

    角落里,紅沖輕嘆一聲。

    他想,難怪項盜茵接連造下無數殺孽,卻還能使用雷法,或許不只是因他亦造下不少善因,功過相抵。如今看來,分明是因為項盜茵比他更早地摸清了引心丹中的一切秘密。

    修行是要修去雜念偏心,悟得大愛無情,方可登仙,也難怪引心丹有那等至于百病、精益修為的奇效,因為那本就是世間萬物最精純的能量,經由熔爐中不滅真火煉去雜念,而反哺人間的靈力。

    而魔氣中雜念深,魔修再強,也只會與登仙越來越遠,所以人丹若是走火入魔,便難以再為人所食。

    所以項盜茵給江合心的那顆引心丹,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是什么引心丹,而是什么能夠引人走火入魔的怨氣也好、魔氣也罷。

    入魔便不能成仙,但不入魔,就只能被人拆吃入腹。

    似乎一切都已經明了,如今九連環只差最后一環。

    冷嘲熱諷聲中,蘊凌真尊與游元尊者對峙,方赭衣事不關己,面帶微笑地欣賞著手足相殘、水比血濃的一幕,卻突然臉色一變。

    他隱隱察覺到了什么不對勁之處,又似乎是莫名生出一種不安,真氣猛然爆發,席卷了整個大殿。

    突變只在一瞬之間,殿中一時人仰馬翻,只有幾位大能不受影響,卻也將疑惑而警惕地目光投向方赭衣去。

    只見方赭衣的身形竟然漸漸抖動起來,宛如被火焰炙烤得扭曲了輪廓,甚至逐漸淡化。

    幾人俱是驚訝萬分,蘊凌真尊先是一怔,才面露懊悔,咬牙切齒道:“竟然是身外化身!”

    另有人奇道:“可身外化身怎會有如此功力?連你我也不曾看出絲毫端倪!”

    方赭衣并不回應幾人,而是緩緩低下頭。

    一只手從方赭衣的心口探出來,讓這道身外化身的顫抖更加劇烈,緊接著,那只手的主人現出身形。

    “你果然還活著……”方赭衣說:“惡妖!”

    他話音才落,四面八方頓時涌來無數道各式各樣的攻擊,蘊凌真尊也顧不上就地執行家法了,游元尊者便趁機將江合心帶到了角落中。

    然而,火環從天而降,套在了紅沖周身,轉眼間化為滔天火海,吞沒了所有的真氣術法,又分出千萬道火苗彈入殿中每一個人的體內。也不知那火焰有什么神通,有人登時痛得滿地打滾、哀嚎連連;有人卻只是稍覺不適,不得不運功抵抗;甚至有人神色一如往常。

    無人可窺探的火海內部,只有紅沖與方赭衣二人。

    方赭衣的身形一閃,就轉過身來,與紅沖面對面。

    那火環并非紅沖所召,卻是方赭衣所引來,可見紅沖的出現全然在方赭衣意料之中——方赭衣竟然想要與他私下聊聊。

    兩雙冒著火光的眼睛對視,一雙紅得發亮,另一雙卻只是倒映出了火海,但紅沖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勘破方赭衣的心思。

    方赭衣摸了摸自己心口,似乎猶有幾分殘留的幻痛,他看著紅沖,緩緩道:“沒想到你居然真的還活著,也怪方某這些年疏于管教,竟然讓斗魁都生出異心來,私藏了你,這才有你的今日……只可惜這不過是一道身外化身,還是你的神通,哪怕毀去,也不會傷方某分毫。”

    “膽小鬼!奔t沖冷笑一聲:“這‘身外化身’,也是我的神通,對不對?”

    “呵呵,你說得沒錯!狈紧饕绿谷坏溃骸澳氵@份機緣太過得天獨厚,本不能現于世間,若非我替你使出來,恐怕到死也不能面世,豈不可惜?只是我沒想到,這鴻門宴,你居然真的敢來,方某一邊憤怒,一邊也對你實在敬佩啊。”

    紅沖知道,之所以這道身外化身能如此逼真,必然是因為法力源泉是自己的一顆蓮子。

    方赭衣擺下這場鴻門宴,恐怕就是從項盜茵的死中察覺出些許異常,為了確認他是否真的沒有死透,更為了確認他對自己的使命、權能了結幾分——為此,方赭衣不惜又用出一顆蓮子。

    思及此處,紅沖看著方赭衣那強裝出的鎮定自若,似乎是拿不準自己的功力,而不知該更強硬些,還是遵循懷柔政策,就覺得十分好笑。

    如今二人之間,除了你死我活,還有別的選擇嗎?

    更何況,一個曾經敢于封印熔爐,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人,竟也淪落成了如今這副畏首畏尾,色厲內荏的模樣,前后對比如此懸殊,亦讓他心生嘲諷。

    “你一定很害怕吧!奔t沖便從心所欲地笑出聲:“你派項盜茵殺了我,偷走了我的權能,并藉此煉人生魂,成了仙門魁首,那時你雖離經叛道,倒是還有幾分與天相抗之心?墒悄阍谔煜碌谝坏膶氉献颂,貪戀起凡間的名利來,以至于如今還覺得你我之間,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不成?”

    “這幾百年來,你坐在熔爐邊,就是這般猶疑不決,既貪圖不滅真火的威儀,又擔心浪費而不舍得用掉,日日捧著幾顆蓮子,癡癡看著,像個第一次得到蜜糖的稚兒,是不是?”紅沖大笑出聲。

    若說此前方赭衣的臉色只能算是隱有一份陰晴不定,聽聞此言,便成了陰云密布無法掩飾了。

    但他握了握拳,還是強作出漫不經心地樣子,辯解道:“你若這樣想,方某也無法,只是方某今日在此,確實也有些苦衷,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聽方某一言!

    紅沖看著他,冷聲問:“我只想問你個明白,你在引心丹中究竟動了什么手腳?自然,你若不說,待我細細將你切作臊子之后,也有的是功夫慢慢研究!

    “方某要說的,正是此事!狈紧饕侣犓峒按耸,頓時露出幾分真心笑意:“只是此事說來實在話長……”

    這副似乎占了上風的模樣只讓紅沖更覺不爽,卻還是沉著臉色聽著。

    在這處不滅真火之中,面對著一個由不滅真火而衍生出的身外化身,紅沖雙眼的神通雖然無法使用,但真火之下眾生平等,想來方赭衣也同樣無法弄虛作偽。

    “方某將靈山封印,又得獲機緣,自此天下靈力盡在掌控之中,讓方某終于觸到了登仙的門扉!边@話中的“機緣”顯然便是紅沖,方赭衣微微一頓,輕嘆一聲:“只可惜,方某終究無法登仙!

    “世人求仙問道千萬載,可真仙的記載只不過寥寥,方某泯然于眾人時,亦是心生仰慕,直到方某高處不勝寒,才終于明白,登仙,原本就是一個大家口口相傳的謊言罷了。之所以真仙的記載只有只言片語,是因為一旦飛升成仙,便成了無心無形的化身!”

    方赭衣抬起雙手,火焰在他掌心舞動,分別化作熔爐與火焰的模樣,口中緩緩道:“修行只為摒棄雜念,悟得大道無情,可又有誰能真的做到大道無情?只有天道而已——靈山之火將這世間一切焚燒得干干凈凈,莫非世人求仙,都只是為了子虛烏有!”

    紅沖眉頭緊鎖,倒不知他悟出來的,居然是這么個道理。

    真仙,本就不會是世間庸庸碌碌、熙來攘往的一份子,自然也視這繁華人間如滄海一粟。既然要求仙,那自然不再拘泥于為人、為妖的情義,無論好壞,無論深淺。

    仙途漫漫,悟不得大愛無情,便不算仙。有人在漫漫長路中知曉仙道如此,便半途改道;也有人在懵懂中向前,卻迷失了本心……但若成真仙,必然是悟得其中真意,又心甘情愿投身此道。

    方赭衣生出如此執念,說來倒是與曾經造下這一切惡因的那個千年竹妖相仿——割舍不掉私心,哪怕修行再久,終究不得飛升。

    方赭衣正說到慷慨激昂處:“所以,方某覺得,倒不如這一切由方某所用,讓方某來制定一個新的規則,為世間改天換日!”

    紅沖無情道:“你的‘改天換日’,就是將生魂煉丹,斷了這世間循環?你知不知道會有什么后果?”

    方赭衣面露惱怒,卻還是道:“我開宗立派、廣傳道法,萬仙會因我而起,不知有多少修士從中受益!我在引心丹中留下一絲怨念,也不過是為了讓這些自視甚高的仙門放下身段——是他們自己動了歪心思,拿了我的好處,卻又想要與我割席,才折騰出人丹這等邪法來!”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終于震聲道:“我創下的功德,我身上所連著的因果,早已遠甚于我身負的孽!”

    不滅真火熊熊燃燒,紅沖明白,他是真的這么想的,沒有半絲假意。

    只可惜,功德是真,錯誤也是真。

    萬仙會百余年來確實為無數修士提供機緣,這份功德無人可否認,但他之所以能辦起來萬仙會,令各方仙門豪族參與其中,擺擂、開鋪,堪稱無私奉獻,也同樣是靠利益。

    這一切都建立在引心丹這個錯誤的源頭上。

    而熔爐被封,靈氣的循環被截斷,仙門地界尚且能夠維持原樣,人間卻已是亂世百年不得安寧,死傷無數。甚至時至今日,不知有多少該活的人無端喪命,又有多少該死之人本應往生,魂魄卻擠不進熔爐,被強留世間——怨氣與靈氣都在熔爐中積攢,才生出紅沖來。

    “你踩在凡間的尸山血海上,用凡人的氣運哺育仙門修士、哺育你自己……”紅沖輕聲道:“你覺得自己與天下修士同甘共苦,可旁人不知真相,你卻心知肚明,將他們都蒙在鼓中,在一無所知時,就成了你的共犯!

    第77章 水覆難再收(十二) “到此為止吧!薄

    “你胡說!”方赭衣怒不可遏:“我自然有辦法, 不會讓大家受苦!”

    他看著紅沖漠然的目光,強自按捺心潮澎湃, 強作鎮定地扯出一個微笑:“所以我才說,若你肯聽我一言,若你肯與我聯手……”

    他只知眼前妖乃是天地靈氣而生,朱不秋怨念撬開封印時,妖物自熔爐所出,帶著世間不可得的天道神通。卻不知這妖物原本帶著使命,哪怕不能合理地接管熔爐, 解開封印, 也有自殺點燃熔爐的沖天之法。

    見紅沖似乎愿聞其詳,方赭衣暢快道:“引心丹中不止有我留下的一絲怨念,還有因果。這些年我所收之徒、所結之緣,無不是命中有大運者!我用引心丹, 將我與他們因果相連,只要這張網能布得越來越大, 我的法力就會越來越強,遲早有一天能將熔爐吞入腹中,改天換日——屆時其中積攢幾百年的靈氣怨氣, 還有不滅真火,皆歸你我所有!”

    九連環的最后一環, 終于在此時被解開。

    上一次封印熔爐所獻祭的, 是一個修為高深, 幾近真仙, 卻不得頓悟的千年大妖。

    而這一次,將熔爐煉化,便是要用世間所有服過引心丹的修士作為薪火。

    難怪方赭衣這一回如此大方, 哪怕還沒能確認自己未死,卻還是大方地散出無數引心丹來,原來這本就是他計劃的一環。

    引心丹、萬仙會,天下修士的因果幾乎都被連在了方赭衣身上,無論紅沖破開封印,還是自殺以重燃熔爐,都只會走向一個注定的結果:熔爐大開,不滅真火循著因果命數,將這些“謬誤”全部焚燒。

    也就是說,除卻那些隱居山中幾百年,從不曾踏足塵世與仙門,就連因果也搭不上身的散修,天下修士,都將化為熔爐中的靈力。

    方赭衣看著他,幽幽道:“你早就沒有選擇了!

    怪不得方赭衣如此有自信地將這一切盡數告知,正是因為看出了紅沖耽于塵世人情,熔爐除去錯誤卻沒有私心。

    按方赭衣所言,服用過引心丹的修士無不是命中有大運者,因果的網就這樣也同樣與方赭衣連在一起,紅沖若想與他作對,至少要殺光這些人。

    其中,原本也該有一個乘嵐。

    而他若當真將一干人等屠殺殆盡,不留活口……哪怕乘嵐不在此列,也注定無法茍同他如此暴行。

    怒極反笑,紅沖如今算是明白這該是哪般心境了。

    他找回了自己的使命,也如朱不秋所說,在不知何時拾起了自己的權能?伤难、妖力、修為,盡是在這世間所得,就連那兩顆新生的蓮子,也是他在這人間修煉而來——他掩耳盜鈴般地不敢接受熔爐所賜,哪怕朱不秋死也要將一顆蓮子奉還給他。

    他想:若我能清清白白地完成使命,將熔爐所賜的一切完璧歸趙,或許能求得天道網開一面,給他一個重修的機會。

    可如今才曉得,原來這些都只不過是徒勞,但凡他想保護珍視之人,就只能走上命定的死路。

    可他也想問一聲:憑什么?

    憑什么他想死時,偏叫人絆住了他赴死的腳步;而如今他勉力求活,又要他接受這個結果?

    天道無情,不會回應他的問題,就像天道也不不會細細甄別,這錯亂人間,究竟有多少人都只是一無所知,就無辜成了他人手中衡權。

    紅沖看著方赭衣,似乎突然想開了一切,笑得了然:“不滅真火非你所有,你雖然霸占了我的蓮子,借真火來煉制引心丹,卻到底無法徹底駕馭,所以你需要我!

    “只要丹藥由你所煉,你自然也能在其中系入你的因果。”方赭衣頷首笑答:“而真火本就屬于你,你用起來得心應手,必然比我煉丹更快、更多。待得計劃大成之時,說不得你的功力甚至能遠甚于我!”

    他們就這樣在不滅真火的包圍里,謀劃著如何將熔爐圍而獵之、食之。

    紅沖突然問:“這里也布下了一個大陣,陣眼同樣是我的蓮子。若是今日我不出現,你便會啟動陣法,將在場的所有人都煉成引心丹,再把一切事都推到我的頭上,對不對?”

    他突然提起此事,方赭衣微微皺眉,卻礙于身處不滅真火之中,不得不承認下來:“正是。但以方某的口碑,只要你應下此事,來日為你平反昭雪,自然也不在話下!

    紅沖也曉得,這話確實并無半分夸大。

    以引心宗的吸引力,以方赭衣和引心宗這些年積攢下的名聲,在這仙門之中想要顛倒黑白,確實不是難事。再不濟,也大可營造一場假死,讓紅沖改頭換面,粉墨登場。

    而這話幾乎也在變相地提醒自己——方赭衣有的是后手,但今日二人相談的內情,且不說紅沖能不能頂著“天機不可泄露”地說出去,便是說出去,一個身敗名裂的惡妖狂言,恐怕也沒有人會信。

    如此集會,仙門之中稍有些臉面之人無不在場,若是死傷慘重,自然也無需擔心大小仙門像從前那般置身事外,刀子落到了自己身上,又有哪一個會不全力以赴復仇的呢?

    明明在不滅真火之中,他們都使不出往日的那些神通,方赭衣臉上卻露出了然的微笑,仿佛鬼使神差地猜到了,紅沖已明白自己如今是什么境遇。

    可是身敗名裂,本就是凡心所求。

    而讓紅沖沒有退路的,原本也不是名利罷了。

    紅沖搖了搖頭,似乎玩笑道:“罷了、罷了,身外化身、大陣,幾百年來你都舍不得用的蓮子,今天就花費了兩顆,你不痛心嗎?”

    他話語中似有惋惜之意,又作出強弩之末不得不認命的樣子,方赭衣忍不住心中狂喜,道:“只要能抓住你,一切都算不得可惜,就連剩下的那九顆蓮子,我也……”方赭衣話語一頓,本想大方說一句盡可歸還,顯出慷慨大度的做派來,卻因身在不滅真火之中,怎么也無法將這違心之言吐出口來,只得勉強道:“我也會好好使用,必不辜負你的神通!

    “是嗎?”紅沖卻輕笑一聲:“不是十顆嗎?”

    方赭衣笑意一僵,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他說不出假話,卻心中一沉。

    原本應當是十顆,卻在煉化朱不秋時,為求穩健,方赭衣狠心用了一顆。但蓮子不可重復使用,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吝嗇至此——可百年以前,他為得到不滅真火,也不免浪費了幾顆,紅沖不知具體數目,又怎么會知道,如今本該是十顆蓮子?

    除非——紅沖的掌心中,赫然出現了一顆玉般的蓮子。

    除非那顆蓮子竟然被回收了,而紅沖拿到了它,如今,便只需要在他報出的數字上多加一顆而已。

    這十顆蓮子,在百余年間,早就被方赭衣無數次地捧在手中,珍而重之,又如癡如醉地欣賞。如今他看到這顆蓮子在紅沖手中,頓時熱血上涌,連眼睛都充了血,嘶聲道:“還我——”

    “不!奔t沖說:“是還我才對!

    紅沖握住了那顆蓮子。

    這份權能終于回歸他的手中,連同他那不愿接受的使命,和一個竹妖的悔恨真情。

    如果不與方赭衣聯手煉化熔爐,便只能接受天下修士盡皆被熔爐所煉化。

    紅沖不愿為伍。

    可他也舍不得。

    只要他先動手,把一切被引心丹錯搭的因果都斬得干干凈凈……那對于如今的他而言,很難,甚至再苦修幾十、幾百年,也仍然無法做到。

    所以方赭衣才會如此得意。

    但這對于熔爐所賜的權能來說,并不是什么難事。

    只要紅沖肯取舍。

    而他抽絲剝繭、想方設法才覓得的那一線生機,還沒來得及印證真假,終究也不得不由他自己親手掐斷。

    紅光一閃,蓮子消失了。

    久違而陌生的力量,終于回到了原本主人的體內。

    紅沖握了握手,感受著體內充盈的力量,只是隨手一指,不滅真火就再也不受方赭衣所操控,倒戈地撲向那道身外化身。

    他又問了一句:“文含徵的殘魂,是不是也在你那里?”

    火焰里,方赭衣的聲音震驚而艱難,卻還是在燃燒的噼啪聲里傳入紅沖耳中:“……你怎么知道?我原本另有他用,可如今用不上了,你若肯來,自然也能還給你!”

    見紅沖不為所動,他又大吼道:“你難道不想救他嗎?只要你救了他,你和乘嵐之間也未必不能挽回!”

    那道身外化身紅沖的意念微動之下痛苦地哀嚎,紅沖默默地看著,終于低聲說:“想!

    可是,死了就是死了,木已成舟,他只想送文含徵好好往生而去。

    而和乘嵐……

    或許曾經有挽回的機會,但如今,往后,不會有了。

    眼見二人各執一詞,方赭衣干脆放棄了抵抗,質問道:“你如此行徑,又與無情天道有和差別?可笑你……”

    仿佛他話中的字眼戳中了紅沖的脊梁骨,惹得紅沖氣急敗壞一般,還沒等他說完話,火勢猛然暴漲。

    這幾乎算得上是兩顆蓮子的權能互相對抗,最終兩敗俱傷,一并化為飛灰。

    殿中的火海終于散去,卻已將穹頂燒出來個巨大的窟窿,人們抬起頭,察覺到臉上點點濕意。

    竟然是一場罕見的靈雨降下。

    人們驚嘆著、歡呼著沐浴靈雨,而大殿中央,早已沒了方赭衣的身外化身,只有一個惡名昭彰的“惡妖”獨自站在殿中,靈雨澆濕了他全身,他的目光由近至遠,掃過大殿中百態。

    蘊凌真尊沉聲道:“惡妖!你竟敢來此,還毀了方島主的身外化身!”

    紅沖沒有理會蘊凌真尊,以及與蘊凌真尊一同出言聲討自己的修士們。他細細看過殿中的每一個人,在角落里的游元尊者與江合心身上稍作停頓,又很快移開。

    他嘴唇翕動,口中無聲地念叨著什么,終于待得他將每一張面孔都印入眼中之后,他喃喃道:“八百三十六……”

    “你說什么?”蘊凌真尊震聲問。

    “上千枚引心丹,已有二百多顆被服用了,加上原本就服用過引心丹的人,一共是八百三十六!奔t沖輕聲說:“今天要死在這里的,就是這八百三十六個人。”

    話音落下的瞬間,殿中此起彼伏地爆發出無數聲驚呼,竟然是那些才被方赭衣大方送出的引心丹,就這樣被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火焚成一縷青煙,消失不見。

    “你!”便有痛失丹藥之人怒氣沖沖地質問:“你這是要做什么!”

    蘊凌真尊也被這大言不慚的話驚得一怔,他心中雖有不安,卻是諷刺更多,忍不住道:“真是狂妄無知,就讓本尊——”

    他說到一半的話,再也續不上了,因為喉頭噴涌出鮮血,夾雜著靈雨,澆了面前那個他不當回事的“惡妖”滿頭滿臉。

    江合心忍不住喚了一聲:“叔祖!”

    紅沖將藏官刀從這顆被砍斷了一半的脖頸中抽出,搖搖欲墜的頭顱上,兩只含恨的眼睛死死瞪著紅沖,似乎還想最后發出一道神魂沖擊,重創紅沖。

    但是,也不會有機會了。

    藏官刀嗡鳴一聲,泛起不滅真火的紅光,鮮血混合著靈雨從刀劍滑落,露出那沾染著血跡的瑩潤刃身。

    蘊凌真尊眼中的最后一絲神光,便就這樣消失,他的神魂被吸入藏官刀中,受不滅真火懲戒。

    這一刀太突然,也太意外,哪怕許多人都聽到了紅沖方才的狂言,卻并無幾人放在心上,既是不信他真會動手,也是不覺得他真能成功。

    畢竟蘊凌真尊成名多年,境界頗高,莫說是真氣磅礴、肉身堅韌、術法傍身,必然還有無數保命法寶在身,誰能想到蘊凌真尊就被這樸實無華的一刀如此了結?

    眼見著蘊凌真尊的神魂都沒了痕跡,眾人才反應過來,頓時信了方赭衣所言:必是這惡妖將斗魁真尊神魂毀去,還肢解分尸!

    一時間,無數道術法毫無保留地向紅沖涌去,招招奔著奪妖性命,力求讓紅沖命殞當場,死得越慘越好!侍劍山莊弟子亦啟動大陣,自然也有膽小者見之兩股戰戰,顧不上禮數,只想御劍逃離此地。

    然而,侍劍山莊的大陣沒有攔住他們,有些人一轉眼就消失在了雨幕中,有些人卻怎么也走不出這座大殿,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屏障,阻擋了被篩選出來之人的步伐。

    而那個提著刀的惡妖,就這樣走向每一個人。

    一刀,又一刀,刀刀封喉,刀法爽利,取人性命只在片刻之間。

    到最后,殿中活人越來越少,只有尸體堆成了山,就連定寅真尊,也倒在血泊之中。

    太多次沐浴在血中,哪怕有靈雨澆洗,也濯不去紅沖身上的那份血腥氣。他終于殺死最后一個人,一個只是服用了引心丹,卻與人丹無關、又或許是尚未來得及動此歪心思的修士。

    透過眼前的不滅真火,他看到修士的神魂緩緩離體,向熔爐而去。

    紅沖終于抖了抖藏官刀上的血水,緩緩將它放回腰間。

    好累,他甚至沒力氣將藏官刀放回乾坤袋了,好累……

    但這樣赤裸裸地暴露著,似乎也不好——紅沖這才意識到,藏官刀認主已久,他居然一直沒有準備刀鞘和揩布。

    他邁著沉重的步伐,想要走出大殿,卻被自己的屏障攔住——哦,他險些忘了,他動用私刑,如今的他,也已是需要被不滅真火清算的惡孽了。

    于是,他掐了個決,將那道真火屏障收回體內。

    而下一刻,音修的音法就形成監牢,將他困在其中,無數道音波打在他身上,卻似乎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似乎他站在這里,只是因為他想起來,還有事沒辦完。

    游元尊者扶著已經喘不過氣的江合心走來,遠遠地,在音法監牢之外停下腳步。

    方才那道屏障也單獨將她二人困住,也不知該說是困住,還是保護,總之,她們無法插手方才的屠殺,直到一切結束之后。

    游元尊者冷冷問:“你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哪怕你與其中有些人有私仇,哪怕……有很多人,分明還是無辜的!

    “一念嗔心起,百萬障門開。*我不能再留下一根亂線!奔t沖的視線掠過游元尊者,落到她身后被護著的江合心身上:“江姊,你是魔修,可以跟我走,我會幫你!

    “別做夢了!”游元尊者連忙抬手,以身軀和袖袍擋住紅沖的目光,咬牙切齒道:“你果然是個惡妖,虧我從前還信了乘嵐的話……”

    她腦中回響起乘嵐懇求她時的情真意切、肺腑之言,卻又很快,化為方才一個朔明觀師妹殞命刀下的慘狀。

    “怪我識人不清……我要殺了你,為師妹報仇!”游元尊者怒喝一聲,便有千萬道音波向紅沖涌去,直沖要害。

    紅沖抬刀格擋,隨手將這全力一擊彈飛。

    “從前之恩,莫不敢忘,但是如今……還不到時候!彼挚戳艘谎蹆扇,緩緩道:“只求二位幫我與乘嵐捎一句口信……”

    “就說,到此為止吧。”

    *一念嗔心起,百萬障門開。出自佛教經典《大方廣佛華嚴經》。

    第78章 水覆難再收(十三) 一個孤家寡人,又……

    香蘭山脈腳下, 紅沖終于又回到那處小院。

    并非因為云觀庭大陣已開,而是以他如今的修為, 強行破開陣法的一角實在輕而易舉。

    他就這樣堂而皇之地闖了進來——闖進自己的家。

    他本來該去北方,回到冰川里,程珞杉的那處地方,那是他們“魔教”的老巢……可不知怎的,他頭腦昏昏,反應過來時,人已在此處。

    小閣枕清流, 一霎蓮塘雨。*

    院里如此寧靜。

    只可惜飯菜茶酒都在桌上, 術法完好,沒有人動過的痕跡。

    乘嵐還沒回來。

    紅沖卻笑了笑,心道:不回來也好。

    他在原本屬于乘嵐的位置上坐下,酒液還未入腹, 他的動作卻像是喝醉了酒,抬手之間, 便不小心碰到了酒杯。杯傾液灑,濕了他的衣襟,他卻連個凈塵決也懶得掐。

    他提起酒壺, 重新為自己倒了一杯。

    一杯連著一杯,不知不覺間, 酒壺已倒不出一滴酒了。

    酒意上涌, 紅沖兩頰酡紅, 已有幾分醉眼朦朧。他看著面前的紅燒魚、荷葉燜飯, 許久說不出話來。

    良久,他才憋出來一句:“不回來吃飯,你可不知道你錯過了什么!

    恍惚之間, 他仿佛真的聽到耳邊傳來乘嵐的聲音,乘嵐問:“什么?”

    紅沖便支著下巴說:“我的誕辰……不過沒關系,現在也不重要了!

    “為什么?”

    “因為……”紅沖呆呆地看著前方,驀然展顏一笑:“因為我殺了很多人,就在剛剛!

    他本就膚白,因醉酒而添了一抹緋色便格外明顯,兼之方才自斟自飲時揉亂了頭發,如今笑著說出這話時,仿若一只不通人事的艷鬼,貌美而狠毒。

    話音落下,他只覺得眼前驟然一花。

    乘嵐就站在他面前,還是那副素色的衣裳,唯有束發的玉冠換成了一條白綾。他面容有些憔悴,雙眼發紅,不敢置信道:“你說什么?”

    原來是幻術……紅沖低下頭去,看到那紅燒魚和荷葉燜飯還是原樣,便指著兩道菜問:“怎么不吃?哦……兄長最在意規矩了,肯定是在等我回來……”

    乘嵐扣住紅沖的手,似乎想一把將他拉起來,卻沒料到眼前人早就醉得神志不清,哪怕被乘嵐把一只手臂高高拎起,也無濟于事。

    紅沖只是抬著一只手臂看他,目光似乎十分困惑。

    乘嵐心急如焚,連聲問:“你又做了什么?殺了誰?”

    紅沖便只好道:“一個老頭……哦,是侍劍山莊的那個蘊凌真尊,還有……”

    一句話還沒說完,乘嵐已是目眥欲裂,失聲質問:“蘊凌真尊?你怎么能……你?”他語無倫次,也不知是想勸慰誰,還是證明什么,連聲道:“你怎么可能殺得了他,一定不會——你是發酒瘋了,讓我看看……”

    他捋開紅沖額前的碎發,單手捧起這張臉,直直地看著紅沖,終于意識到那雙眼雖水光瀲滟,實則清明一如往昔。

    這并非誑語玩笑,而是實話。

    意識到這一點時,乘嵐顫聲問:“為什么?他從不曾針對為難你,你與他又有什么仇怨?他可是江姊的師祖啊……”

    紅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說:“還要定寅真尊,還有,還有……”他又說出幾個尊號人名,后來逐漸變成了形容外貌特征。但是人實在太多了,哪怕他清晰地記得每一張臉,卻怎么也說不完,后來只能含糊道:“太多了,我記不清了。太多了!

    起初,乘嵐幾乎又覺得這是胡話,畢竟怎么可能……但他眼睜睜看著、聽著一個又一個名字被報出來、一張張面孔逐漸浮現,乘嵐幾乎能回憶起自己與這其中每一個人曾經的交集,而其中的很多人,都不是紅沖原本該認識的。

    他的手緩緩松開,終于無法再欺騙自己。

    “一共是八百三十六人。”紅沖最終說。

    乘嵐看著他,眼中終于浮現出許多陌生的情緒,都是紅沖從未在這雙眼中看到過的。那些復雜的情緒終于醞釀成一場蓄勢待發的風暴,乘嵐微微張著嘴,好半天才發出沙啞的聲音:“為什么?”

    八百三十六條命,但乘嵐還是肯問他,為什么。

    紅沖便微微一笑,仿佛又找回了本以為要失去的珍寶,他抬頭看著乘嵐,眼瞳發亮:“因為他們該死!

    乘嵐無法想象,他竟然能如此冷靜地說出這樣殘忍而又無理的話。

    “你倒是說說,他們又做了什么!”乘嵐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義憤填膺:“難道每一個人都與你有那么深的仇恨嗎?這里面有許多人,你根本認都不認識——或許有人發過你的通緝令,可是并沒有人真的對你做什么,你怨他們也罷,可這點恩怨,就值得讓你把他們全都殺了嗎?”

    到最后,乘嵐的聲音越來越高:“云觀庭也發了你的通緝令,可我從沒讓一個人招惹到你面前來,甚至——”他話語一頓,似乎突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氣,氣勢也一瀉千里。

    “難道你也要殺了我們嗎?你……”

    他看著紅沖,終于紅了眼眶,那些原本險些要脫口而出的惡言,終究又被他咽回腹中,他艱難道:“我知道你與那個魔修有來往,甚至沾染了魔氣,我以為你不過是利用他查明火山那時之事,可是……你怎么變成了這般模樣。”

    紅沖也定定地看著他。

    與程珞杉的來往,紅沖許久之前,就故意露出馬腳,不怕乘嵐發現蛛絲馬跡,就怕乘嵐真的全無所覺?伤麤]想到,乘嵐知道,也放在心里,卻還是默許了他這堪稱離經叛道的行為。

    而那時,他也不知道真相竟然如此。

    如果早知自己必然走到如今這步田地,紅沖也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那樣做了。

    被搭上了錯誤因果的人,他舍不得失去。

    可這份情義,似乎早已剪不斷,理還亂,再也無法□□干凈凈地拾出來了。

    見他默然無言,二人對視片刻,乘嵐松開手,率先閉上了眼睛。

    乘嵐長舒出一口氣,終于下定決心:“我該殺了你!

    露殺劍終于出現在乘嵐手中,軟劍的劍刃輕輕搭在紅沖頸項,劍身與持劍的那只手一樣,不住地顫抖著。

    乘嵐又說了一遍:“我該殺了你,對不對?”

    紅沖輕聲道:“對。”

    輕如鴻毛的一個字,偏偏像萬鈞的雷霆劈了下來,叫乘嵐心中無法抑制的情緒噴涌而出。

    他沒有用劍,而是用另一只手擰住了紅沖的脖頸,可他早已方寸大亂,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能完美聽他使喚的,又或許是他對手腳身體發出的號令也已章法全無。

    這個扭曲而又凌亂的動作,最終又讓紅沖倒在地上,上半身倚在他膝上。而他半跪于旁,也不知是想要用力擁抱,還是想要奪去懷中人的性命。

    “你怎么能這么說?”乘嵐咬牙切齒:“我應該殺了你,但你怎么能這么說!”

    紅沖緩緩抬手,覆上頸間那只顫抖的手。

    這情景似曾相識,從前他也被方三益這樣掐著脖頸威脅質問,可那時他確實弱小,被制得連說話都困難,又何談反抗;而如今在乘嵐的手中,他分明能將乘嵐掀開,卻又莫名不想這樣做了。

    或許是因為掐著他的這只手,到底是不一樣的。

    他讀到了乘嵐的心聲——

    乘嵐想:我要把他關起來,無論他悔改與否,只要我活著一天,就讓他無法再離開這里去作亂、殺人!哪怕有再多的惡果、殺孽,哪怕我無法承擔……便讓我們一起遭天譴好了!

    道義讓乘嵐不能接受他如此造孽,可與他之間的情誼又讓乘嵐舍不得殺他——就像他舍不得乘嵐會死那樣。

    這份情曾絆住他赴死的腳步,如今,又挽住了乘嵐的手指。

    但總要有人作出決斷。

    “你確實該殺我!奔t沖看著他,唇邊竟然挽起一絲笑意:“蘊凌真尊、定寅真尊,還有那么多掌門我都殺了,你以為我會放過善儀真尊嗎?你以為我們之間的這點感情就能阻擋我?”

    這話甫一出口,似乎院里的風都靜止了,池塘中水平如鏡,直到乘嵐顫抖的聲音,才激起又一圈幾不可聞的波瀾。

    “你……”乘嵐明知自己這個問題會得到什么答案,卻還是忍不住問:“為什么?”

    這個問題他已經問過太多次。

    紅沖便也如他所想,坦然道:“他也該死!

    一個人究竟該不該死,誰又有資格評判?哪怕天道覺得一個人該死,他就真的該死嗎?天譴雷劫,依然有人從中幸存,便知這個問題永遠不會有答案。

    所以,乘嵐哪怕絞盡腦汁,也想不出為什么——為什么紅沖能就這樣輕飄飄地說出“該死”,然后造下那般殺孽。

    乘嵐只是問:“那我呢?我也該死,天底下就沒有不該死的人,是不是?”才問出口,他忍不住笑出聲,只不過那笑實在僵硬得比哭還難看。

    他是嘲笑自己,真是不自量力,竟然對著一個發瘋失智,滅絕人性的妖物問出這個問題。哪怕他是特例,又能怎樣呢?

    不等紅沖回答,乘嵐便繼續道:“你是想殺光這世間所有人嗎?人妖殊途,這就是你說的人妖殊途?哈哈……你說得對,我們怎么可能是一條道的呢……”

    若要按熔爐的規則,哪怕不入仙門,不曾修行,不受任何與方赭衣相關的恩惠,乘嵐也早就是個錯誤了——他本該化成鍋中的一把骨頭、一口爛肉——又或許在這一切之前,若非塵世因靈氣匱乏而災難橫生,興許他本不會誕生。

    可他已閱盡千帆,走到了自己的道上,就像修士萬千,凡人泱泱,已經在迷茫中前行了這么久,在水深火熱里艱難掙扎了這么久,哪怕一切苦難從開始就是錯誤,難道盡數化為飛灰,就真的是應得的解脫嗎?

    往者不諫,來者可追。

    紅沖只想強求一份將錯就錯。

    便讓這朵熔爐溢出靈氣而生的妖物,把所有的搭錯的線,一并帶回熔爐中去慢慢解開吧。

    紅沖笑搖了搖頭,答非所問道:“是我該死!

    乘嵐還沒來得及再說什么,或許也說不出來任何話了,只覺得面前與懷中俱是一熱。

    火焰吞食了紅沖的身形,卻親吻過乘嵐的眼睛,吮去了那滴多余的水。

    乘嵐聽到他留下最后一句話:“善自珍重。”

    火光散去,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誰也不曾來過。

    乘嵐坐在地上,竟然忍不住笑出聲來。

    笑著笑著,終于被淚水模糊了視線,他扶著桌案,踉踉蹌蹌地站起身,低頭只見桌上還是那兩道菜、兩杯酒。

    他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恰巧落盡了紅燒魚的眼睛里——紅沖愛吃魚眼睛,往往魚還沒出鍋,魚眼睛就早被挑走吃了。

    偏偏桌上這條紅燒魚的眼睛,也不知道為什么,還能留到現在。

    紅沖沒說。

    他也沒問。

    乘嵐用手撕下魚肉塞進自己嘴里,不顧魚刺在舌尖刮擦的刺痛,只管行尸走肉般地咀嚼兩口,然后囫圇吞下。

    似乎比上一回吃魚,是多了幾分味道。

    紅燒魚的味道,原來和血的味道這么像嗎?

    “咳”地一聲,像是被刺扎到了喉嚨,乘嵐猛地嗆了一聲。

    這還是乘嵐人生中第一次接受真正意義上的“生離”,相反,“死別”倒是已經有很多次了,文含徵、項盜茵,如今還多了一個善儀真尊。

    他甚至忘了說——紅沖不用為了善儀真尊,專門再來香蘭山脈大開殺戒一回了。

    因為昨夜,善儀真尊已然羽化。

    而乘嵐,也不再是云觀庭弟子了。

    善自珍重,珍重……一個孤家寡人,又該如何珍重呢?

    *小閣枕清流,一霎蓮塘雨。出自宋代蔡伸的《卜算子·小閣枕清流》。

    第79章 愁殺無枝客(一) 你開花了,不過,你……

    北地冰川人跡罕至, 荒蕪了不知多少年,直到一個嗜殺成性的惡妖在此建立起魔教。

    他神出鬼沒, 時常于烈火中現身,滿足了殺戮的欲望之后,又降下靈雨抹去痕跡。其惡行吸引了許多曾經四處潛藏,不敢露面的邪道中人,他們千里迢迢前去北地投奔。

    后來,又傳出新的傳言:據說這個惡妖自有法門,能夠操控人心, 因而驅役魔修為他所用。

    不過八年, 他已被魔修奉為“魔尊”。

    當然,在正道與民間,大家只管他叫“魔頭”。

    幸好這個魔頭雖然喜怒無常,但似乎是因為火山之難的舊恩怨, 他與引心宗較上了勁。

    引心宗與哪派交好,他就在哪里大開殺戒, 譬如侍劍山莊,如今已不得不啟用大陣,封鎖山莊;而引心宗以厚禮相請各方門派一同圍剿魔教, 誅殺魔頭,哪個門派敢接引心宗的禮, 魔頭要么半路截殺, 要么事后血洗。

    后來, 魔頭甚至在一次動手之后留下血字, 直言與引心宗同道者,便是與他作對,必遭肅清。

    消息傳出來, 引心宗亦閉守楓靈島,再不問世事。

    人們說,閻王打架,小鬼遭殃。

    沒有人再敢與引心宗交往,魔頭殺夠了想殺的人,終于回到了冰川中的老巢。

    在那之后,魔教只做兩件事:第一,針對引心宗;第二,強征天下邪魔歪道入教。

    倒也諷刺,魔頭安分下來,那些正道仙門竟然也沒有人再像引心宗那般,集結天下道友,對魔頭復仇。

    而也就在世人以為魔頭偃旗息鼓,從此正道與魔教各自盤據一方,繼續相安無事下去時,魔頭終于決定,該回家了。

    楓靈山……或者說是熔爐,這處世外之地實在難以尋得,以至于方赭衣將封印擴大之后,這個地方真正意義上做到了無跡可尋。

    只可惜,終究攔不住落葉歸根。

    時隔八年再次踏上這片土地,紅沖竟然說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

    這八年來,除了殺人,便是修煉,終于剪除了每一根被搭錯的因果。伴隨著修為攀升,他終于能再次來到這里。

    不似那段珍貴的記憶中,這里本應水秀山明,鐘靈毓秀,如今映入他眼中的,是實實在在的一片荒山。

    或許換做他人定會不明所以,但紅沖熟悉這股力量,是方赭衣試圖煉化熔爐,陣法被加固、擴大到了整個島,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甚至是引心宗弟子,一應生靈皆成爐中飛灰——除了方赭衣自己。

    藏官刀顫抖著發出嗡鳴聲,似乎能聽到其中鎮壓的生魂若有所感,而發出悲鳴哭號。

    “安分點吧!奔t沖摸了摸刀柄,低聲說。

    而跟在他身后的程珞杉看著這個陌生的楓靈島,情不自禁地紅了眼眶,顫聲問:“怎么會這樣?”

    楓靈島也曾是程珞杉居住幾十年的家,哪怕后來有再多的不堪,他至少曾在這里度過過一段值得懷念的時光。

    “我哪知道!奔t沖便說:“你也安分點!

    他原本計劃獨自一人前來,是程珞杉死纏爛打非要跟上,他才勉為其難地捎上這個無關之人,實在懶得再關懷程珞杉的心情。

    程珞杉只好閉上嘴,把情緒全都吞在腹中,跟著紅沖緩緩上山。

    拱衛在主峰周圍的幾座山峰,紅沖依次登上山頂,意料之中地發現了陣法蔓延的痕跡。他默不作聲地毀去陣法,直到最后一座山頂的陣法被毀,一聲振聾發聵的轟鳴聲傳來。

    程珞杉連忙捂住耳朵,卻還是被那聲音震得耳中溢出兩道血絲,緊接著,似乎有一道如有實質的熱浪撲來,灼得程珞杉不得不全力抵擋,卻仍覺力有不逮。

    好在,一道身影走到了他身前,替他承受了那幾乎能翻山掀海,又似有若無的沖擊波。

    他抬起頭,看著紅沖風輕云淡的模樣,忍不住問:“就……就這樣結束了?”

    天機不可泄露,熔爐的秘密他無從得知,但這些年來,他也漸漸尋摸出些許異常,一知半解地知道,紅沖來到這里,是要破除方赭衣所設下的某種法術。

    紅沖瞥了他一眼:“當然不是!

    這只是一些邊角料而已。

    而真正的陣眼——紅沖望向主峰之巔,似乎看到了山頂上那個已不成人形的影子。

    侍劍山莊一場鴻門宴,兩顆蓮子都沒能討到好,險些嚇破了方赭衣的膽,那之后,方赭衣更是一步不敢離開熔爐,也終于在惶惶不可終日里,將那九顆從前幾百年都不舍得浪費的蓮子煉化吞食。

    也是因此,方赭衣的法力才攀升到足以加固法陣的地步。

    然而熔爐所賜的權能,哪里是他所能夠承受?

    紅沖只覺得可笑。

    他沒回頭,口中吩咐道:“你就在這里等著吧,不要上主峰了!

    程珞杉點點頭,又問:“那我們的人……?”

    這些年來,魔教壯大,教中魔修多了很多,有慕名而來者,也有被“強行征召”來的不情不愿者,但無論如何,他們都被紅沖或說服或強行鎮壓之后,被安排了各種各樣的事務,又或是刑罰。

    但北地冰川終究不是個好地方,紅沖便說要換個新的地方落腳,這個新地方,就是楓靈山。

    覆滅引心宗之后,占據此地讓魔修在此休養生息,這本是紅沖制定的計劃。程珞杉曾不解這個“休養生息”是什么含義,因為他們原本在北地冰川,其實也很少有人敢不長眼地前來打擾。

    于是,紅沖直說:離得太遠,我死了看不見。

    這話溫情中帶著一絲荒謬,程珞杉不理解,但他在魔教為紅沖做牛做馬,意識到與紅沖相處最重要的準則就是:放棄理解。

    所以他只是在紅沖的命令之后詢問一句:那我們什么時候搬家?

    紅沖想了想,才說:“慢慢來吧……至少不急于今晚!

    因為今晚,他會先讓一切回到正軌.

    催促著程珞杉走遠之后,紅沖獨自一人邁步攀上主峰。

    熔爐很難找到,不只是因為這座島與世間相隔萬里汪洋,這座山直沖云霄幾乎無法登頂,最重要的是——熔爐口,看似火山口,實則是一個需要些特殊門道才能抵達的地方。

    就像書頁的兩面,即便貼合得再緊密,也終究不在同一面上。

    除非他原本就是頁上的一個墨漬,自然能在其中穿行。

    而現在,他自己就是這世間最后的“鑰”。

    紅沖縮地成寸,沒有花費太多功夫,就站在了火山口,眼前是熔巖噴吐,遠處則有一個形態扭曲,已不知該說是人還是怪物的家伙。

    突然,無數道攻擊毫無章法地撲向紅沖,或是真氣,或是威壓,或是烈火,還有數不盡的兵器法寶,幾乎能將任何一個修士在霎時間碎成齏粉,神魂俱滅。

    可紅沖只是邁出一步又一步,攻擊穿過他的身體,卻絲毫無法對他造成傷害。而他只是輕輕抬手,就讓一切攻擊化為烏有。

    直到走到那灘肉巖之前。

    那是方赭衣。

    方赭衣注意到有人到來,早在紅沖登島時就有所察覺,只可惜他如今已有半身幾乎融入山巖中,根本無法離開,哪怕他又急又懼,恨入骨髓,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紅沖走到自己面前。

    強行吞食蓮子的后果便是如此,他已說不出話,因為面皮和下巴熔化,肉掛在變形的骨架上,依稀能看出來雪白的骨頭上冒出孔洞……但幸好,他還有保有一只勉強可以視物的眼珠。

    紅沖看著他,輕笑出聲。

    “你不是很羨慕我嗎?”紅沖說:“現在美夢成真了!

    方赭衣顫抖著,紅沖聽到他的心聲:為什么?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紅沖大方地為他解惑:“你正在變成一株蓮花——這難道不是你想要的嗎?”說著,紅沖的目光向下,掃到他融入山巖的下半身和沐浴在熔巖中的末梢肉芽,介紹道:“這里是根,要狠狠地扎緊在地里!

    那目光又轉向方赭衣扭曲變形的一只手,紅沖說:“這是葉,可以再生,但是也會痛。”

    終于輪到了頭,紅沖看著這張猙獰的、不知還能不能被稱為“人頭”的異形肉塊,緩緩說:“你開花了,不過,你有點丑!

    方赭衣說:我恨你……

    他的攻擊對紅沖形同虛設,可紅沖卻能觸及他的“身體”,嫉妒、費解、仇恨幾乎要吞噬方赭衣。

    紅沖伸手拍了拍那顆眼珠,說:“別恨!

    拍過之后,他的手卻并沒有離開那顆眼珠,反而拈在指間隨意把玩了片刻,方赭衣痛得想死,卻連痛呼出聲也做不到。

    紅沖雙眼微瞇,以拇指食指作環,圈起骨肉粘連的眼珠,細細凝視。少頃,他的目光終于染上了一絲說不明道不清的復雜情緒,似乎是新奇,又似乎有一絲懷念,還有幾分無語和惡心。

    紅沖嘆了口氣,無奈道:“這是蓮子……不過,是誰告訴你,把我的蓮子皮剝了,又套上你的皮,就能成為你的東西了?”

    那顆眼珠顫抖著,仿佛知道了他要做什么,紅沖耳畔便傳來撕心裂肺的咆哮:是我的——不,不要!不要——

    他毫不留情,輕輕摘下了那顆眼珠。

    頃刻之間,那堆扭曲的骨架與碎肉塊落在地上,滾入熔巖中,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沒了痕跡,連一陣青煙都沒能留下。

    解決一個自取滅亡的人,似乎比紅沖想象的還要簡單。

    八顆蓮子回到了熔爐之中,火焰噴涌,似乎品嘗到了無上美味。

    一簇不滅真火席卷而來,卻沒能近得紅沖的身,紅沖不避不讓,只輕輕抬手,讓烈火舔舐過那顆眼珠。

    待得他再次取出時,那已經是一顆瑩潤潔白,宛如羊脂玉一般的蓮子了。

    他把那顆蓮子在手中捻了捻,幾次作勢要將它拋入火中,引得熔巖若有所覺地瘋狂撲咬而來,又輕巧地指尖一勾,將蓮子盤回掌心。

    像是依依不舍,又像是在逗弄籠子里的野獸。

    重復了幾遍,紅沖終于輕笑一聲,將蓮子拋入火中。

    紅光大放,熔爐躁動起來,似乎已經迫不及待地迎接久違的自由。

    現在,只差最后一顆蓮子。

    也就是他自己。

    紅沖解下藏官刀在腕間繞了兩圈,似乎要走入火中。

    然而火焰噼啪作響聲中,他竟然聽到若有若無的腳步聲。

    可是,這里怎么會有人?

    他回過頭去,就這樣望進一片春風翠葉里,槐花落下,迷了他的眼睛。

    茂林修竹,一個月白色衣袍的青年緩緩走來,站在他面前微微俯身,拾起了他眼皮上的一串白槐花,笑意盈盈:“怎么在這里偷懶?”

    第80章 愁殺無枝客(二) 是那種“契兄弟”吧……

    偷懶?

    那自己原本是要做什么來著?紅沖竟然不記得了。

    青年伸手把他拉起來, 隨口問:“今天的功課做了沒有?”

    “什么功課?”紅沖不明所以。

    青年捏了捏他的臉,無奈道:“罷了。”便拉著他邁步離開, 似乎并無興師問罪之意。

    紅沖懵懵懂懂地,也不大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遵從內心,跟著青年穿過樹林。

    在林中的一片空地里,有一間樸素的小院。

    他們先后腳走進院中,不知怎得,紅沖的手腳仿佛都有自己的意識, 自發地干起活來, 淘米、打水、煮茶,而青年則在一旁劈柴、看火。

    紅沖莫名生出一絲懷念來——他的腦中朦朧,像蒙了一層紗,但這樣閑適的日子他似乎很熟悉, 也很滿足,仿佛他和青年已經這樣共同度過了很多時日, 也將繼續這樣安寧地相伴下去。

    在灶前準備做飯的時候,青年也不知從哪里變出一條活蹦亂跳的鯉魚來,放進了他方才準備好的水缸里。

    青年說:“做魚吃吧!

    紅沖眨眨眼睛, 反問道:“你也吃?”

    說這句話時,青年正蹲在他腿邊, 往灶下添柴, 聞言略顯吃驚地抬起頭, 疑惑道:“為什么不吃?”

    紅沖也不曉得為什么自己會這么問, 見青年疑惑,便信口胡來道:“因為我小心眼,想吃獨食!闭f著, 他彎了膝蓋,順勢靠坐在青年肩頭,踹了兩腳柴堆才走開。

    似乎他這耍賴的樣子,青年早已習以為常,加完了柴也沒站起來,保持著單膝著地的蹲姿,默默地繼續收拾好了一切。

    本以為如此逆來順受,二人便能和平相處,沒想到待得菜燒好飯燜熟,盛飯擺盤一應事務都忙完后,青年起身,要替他把菜端上桌,紅沖卻輕輕拍開了那只手。

    “啪”地一聲,青年回頭看著他,眼中似乎有些茫然無措。

    “我自己來!奔t沖說著,眼疾手快地搶過碗盤,轉身去了院里。

    夕陽西下,若是尋常的農家院落,這會該有公雞打鳴的聲音,但這院子里十分寧靜,雞默不作聲地叨米,人也一先一后坐下,相顧無言,只能沉默扒飯,仿佛嚴格遵守著“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

    終于,青年先忍不住了,放下飯碗,試探道:“你生氣了?”

    “為什么這么問?”紅沖夾了一塊魚進青年碗中。

    青年坦誠道:“我總覺得方才你那兩句話有些深意!彼屑毚蛄恐t沖的神色,不曾將注意力放在那塊魚肉上,順手把魚喂入口中嚼了兩口,突然舌尖一痛。

    一條鯉魚身上會有哪個地方,有這么密集的刺嗎?但抬眼見紅沖神色如常,青年實在尋摸不出這是故意戲弄還是無心之舉,于是默默地嚼碎了魚刺,又扒了口飯,硬生生地將那口仙人球一般的魚肉咽了下去。

    這邊喉嚨滾動“咕!币宦,那邊便是“砰”地一聲,一巴掌拍在飯桌上,搖晃了片刻,飯桌塌了。

    盤盞碎裂,沒用完的飯菜湯汁淌了一地,只有青年手里還端著半碗飯,愣愣地看著紅沖。

    “我不吃了。”紅沖還沒收回動作,順勢把木箸扔進那堆狼藉里,轉身就要走。

    青年深呼吸了幾口氣,想要把手里的飯尋個地方好好放下,譬如自己的凳子上?伤耪酒鹕,紅沖驀然回身,一腳踹爛了那把凳子。

    這一回,青年手邊是確實沒有一個可放置物品的地方了。

    見紅沖還是一句解釋沒有,他也終于忍無可忍,把手中碗筷同樣一丟,抬手按住紅沖肩膀,聲音中隱含慍怒與不解:“你到底怎么了?你要做什么?”

    誰知他一發怒,紅沖就軟下態度,轉過來看著他,一雙眼中竟然蓄起水氣,低聲道:“你生我氣了!

    真是惡人先告狀!

    青年沉默片刻,終于承認:“對,我生氣……生氣你突然摔摔打打,連個理由都不告訴我!

    “那你會原諒我嗎?”紅沖問。

    “……”又是長久的靜默,青年的聲音飄忽不定:“我不知道。”

    “嗯!奔t沖應了一聲,突然動了動肩膀,順勢上前半步,靠在青年身上,低聲說:“別原諒我!

    青年凝視著突然小鳥依人起來的紅沖,終于忍不住問:“所以你到底是為什么生氣?”

    然而一提此事,紅沖就開始胡言亂語:“我有生氣嗎?我都忘了。”

    “……”哪怕早已料到結果不會順利,青年仍感到一陣漫長的無言以對。

    二人對視片刻,不約而同地移開視線,仿佛無形之間達成了什么默契,紅沖沒說話,彎腰開始收拾方才爭吵動手的殘局。

    青年想要搭把手,卻被紅沖用手臂擋開,紅沖說:“我弄的,我來吧!

    于是青年默默收回手,卻還是忍不住順手撈起紅沖耳邊散下的一縷發絲別在耳后,省得那發絲沾了油湯。

    一場說不上風波的矛盾,似乎就這樣平息。

    天色漸晚,二人一同臥在榻上,借著昏暗的油燈,青年正捧著一卷書細細閱讀,而紅沖在被窩里閉上眼睛,卻怎么也睡不著。

    “我好像做了一個夢……但我忘了!

    “是嗎?”青年正讀得入神,似乎沒把太多精力放在紅沖的話語上,隨口安慰一句:“忘了就忘了吧!

    “但我好像有什么事要做,怎么辦?”紅沖卻說。

    “什么事?”青年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他換了一只手拿書,靠近紅沖的那只手便拈起一縷發絲,有意無意地繞在指間把玩。這似乎是個習慣性的動作,青年繞了兩圈,突然手腕一顫,意識到了什么——但他終究什么也沒說,默許了自己的一時放肆。

    “都說了忘了。”紅沖沒睜眼,一翻身精準地環住青年的腰,他貼在青年腰側,喃喃自語:“但是,好像是很重要的事!

    “重要就不會忘了,隨它去吧!鼻嗄攴艘豁摚值溃骸盎蛘吣愀嬖V我是什么事,我去替你辦了就是。”

    “替不了,只有我可以!奔t沖說。

    青年卻執意道:“你先說說看!

    不過這一次,紅沖沒有回音了。青年垂眸看去,原來人已在夢中。

    他沒說什么,把書放下,凝眸注視著紅沖。

    就這樣看了一整夜。

    直到院子里的公雞打鳴,青年才起身,每日例行地去喂雞、跳水、準備早飯,并打了一套新的桌凳。

    一切家事做完之后,他順手拿起籬笆上立著的柴刀,迎著朝陽,在晨霧中練習刀法來。

    大約過了幾炷香的功夫,紅沖才衣冠不整地從床上爬起來,靠在門上欣賞片刻,贊了一聲:“勤快。”

    青年本以為紅沖會道一聲“漂亮”,卻沒想到是“勤快”,他無奈地收了架勢,隨口道:“比不得你的天賦,自然只能將勤補拙!

    紅沖頓時笑出聲來:“拙?哈哈……兄長真是謙虛!

    話語出口,他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喚了一聲什么。

    兄長?他們是兄弟關系嗎?尋常人家,也會有這樣成年了還睡在一張榻上的兄弟?是那種“契兄弟”吧?

    青年卻并不奇怪,晨起練武似乎讓他自在了許多,他朝紅沖揚了揚下巴,將手中的柴刀向紅沖丟了過去,不忘出聲提醒:“接著!

    紅沖抬手,柴刀落入他的手中。

    “武課沒好好練吧?”青年說:“我試試你。”

    紅沖掂量了兩下柴刀,故意道:“那你呢?空手接白刃不成?我可不愛占人便宜。”

    “放心!鼻嗄瓯戕D身從草垛里拿出一把鏟子,屈指輕彈,像捋毛筆那樣輕松地撬下了頭部的鏟斗,只留下一根筆直的長木棍。

    他隨手就挽了個讓人目不暇接的四龍繞柱,口中道:“來。”

    見青年確實輕松寫意,紅沖也不多與他忸怩拉扯,直接握著柴刀就沖了上去。

    兵刃相接,卻有一股巧勁在那棍上,以至于與銀光鋒銳的柴刀相對了幾個回合,長棍總是能尋到機會避開刀刃。哪怕機會不來,持棍人又實在經驗老道、棍法卓絕,且太過于熟悉紅沖的一刀一式,總能創造出機會。

    哪怕紅沖其實并未留手,在他手底下,也沒走過太多回合。

    勝負雖還未見分曉,卻也算得上是大局已定,紅沖卻罕見地并無不甘。

    而他只是霎那分神,就被青年抓住了破綻,一棍直沖心口而去,毫不留情——端看那棍側擊柴刀時,能把白亮的刃都敲出來一個分明的豁來,就知道這棍若是擊在人身上,恐怕能把臟器搗成肉泥。

    紅沖沒有再作阻擋。

    但棍臨擊到時輕輕一偏,敲在他右肩時,竟輕如素手拂衣,在一瞬之間把力卸得干干凈凈。

    紅沖低頭看去,只見那棍頭分寸不差,恰好抵著他衣衫上的蓮花盤扣,讓扣坨鉆進了扣帶里。

    “清早寒氣重,把衣服穿好,省得著涼!鼻嗄暾f。

    他移開長棍,用棍頭挑走了紅沖手里握著的柴刀,一并放在一旁,又腳踩鏟斗,把它安回到長棍上。復原了農具,青年才轉過身,看著猶自怔住的紅沖,隨口問:“怎么了?”

    紅沖沒說話。

    青年便越過他,轉身進屋去,又拿上了那本昨夜沒看完的書,在院中坐下繼續品讀。

    紅沖瞥了一眼,察覺到一夜過去,這書竟然只比自己合眼時翻了兩頁,便知青年在裝樣子。

    只是他不懂,一本尋常的民間話本,若是乏味無趣,放下不看就是了,何必強迫自己硬要繼續讀下去?莫非就這么有始有終,哪怕再不堪的故事,也要硬生生讀完才行嗎?

    他便拖來凳子,在青年身側坐下,靠在青年肩頭,吐氣如蘭:“我也要看!

    熱氣撲得青年脖頸發癢,他不自在的縮了縮,大方地攤開書,示意紅沖想怎樣都可以。

    “我不認字!奔t沖閉眼說瞎話:“兄長講給我聽!

    “我不擅長講故事,”青年無奈地嘆了一聲,卻還是道:“你就聽個樂吧。”

    他翻回第一頁,從頭開始講,雖然遣詞造句和語氣都甚為干癟,紅沖卻不介意,時不時“嗯”、“哦”地出聲捧場,如此竟然比竟然自己看得要入神許多。很快就趕上了青年閱讀的進度,但他余光瞥到紅沖全無所察的安然模樣,便默不作聲地一目十行,一邊看,一邊講。

    待得故事到了尾聲,紅沖也有一會兒沒應聲了,青年甚至不知道紅沖還是不是醒著,他看到結局,話聲微微一頓。

    確實是個經典的故事,但經典,幾乎也意味著老套——一書生進京趕考,路遇狐妖,與狐妖春風一度,事后念念不忘,因而放棄了科考尋找狐妖,但等書生尋得狐妖時,狐妖被道士所傷,奄奄一息,最終死在書生眼前,書生抱憾終身,自此隱居山中,不復出焉。

    類似橋段的話本在塵世間風靡了許多年,青年便讀過不少相似的故事。但這一回,他看著這悲戚戚的結局,抿了抿嘴,講道:“后來狐妖康復之后,和書生喜結連理,度過了幸福的一生,就是這樣!

    “真的?”紅沖卻說:“我還以為會有什么‘人妖殊途’的悲情結局呢。”

    “……”當然是有的,只是青年自作主張,篡改了這個結局。

    他不想露陷,正欲合上書,卻見紅沖伸手搭在了那卷書上。

    紅沖仍然沒有睜眼,輕聲說道:“人妖壽命有別,書生死后,狐妖又當如何?”

    “那是后話的后話了,書里沒寫!鼻嗄暾f。

    “那書生為什么肯相信狐妖?道士要殺狐妖,必是狐妖害了人,書生憑什么相信狐妖不會害自己?”紅沖又問。

    青年也只管道:“書里沒寫,總之書生信了。”

    “哈哈!奔t沖輕笑出聲:“兄長你讀話本囫圇吞棗,不沉浸在故事里,自然覺得無趣!

    青年這才知道,自己讀得味同嚼蠟卻還非要繼續下去的事,早就被紅沖發現了。他心里微窘,卻拿出理直氣壯的態度來,辯解道:“那書生總有自己的眼睛,斷然不能聽風是風,聽雨是雨!

    “是嗎?”紅沖卻道:“我倒覺得書生是被男女私情蒙蔽了雙眼,不辨善惡,不分敵友!

    青年沉默了片刻,最終只認真地說出兩個字:“不是。”

    不是什么呢?一個話本子里的故事,又有誰說得準呢?指不定連創作出這話本子的作者,都不曾細想過其中究竟如何——總之,道士打傷狐妖,狐妖死了,書生大慟。

    紅沖卻較上了勁,直起身子看著青年的側臉,依依不饒道:“你又不是狐妖,怎么知道狐妖是不是害過人?”

    青年偏過頭,伸手捧起紅沖的臉,深深地望著他道:“因為我也會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紅光輕閃,梨云夢遠。

    一切幻象,便在這一眨眼中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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