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巒起身走出軍帳,親自把梁儼扶了起來,臉頰肌肉牽扯著那道長疤,明明在笑,卻讓人心生寒意。
梁儼說他只是讓手下整理儀容,好面見上官。
魏巒背手越過梁儼,見那一隊小兵隊列整齊,個個衣冠齊整,面色整肅,那氣勢不像應征湊數的團練兵,倒像禁軍新軍。
“本官剛才看了你們的表現,不錯不錯,你們一月前還在鄉下種地,現在就能射箭舞刀,進步神速啊。”
得到大官的褒獎,五十小兵忘了梁儼的囑咐,個個喜笑顏開,眉飛色舞,梁儼面上不顯,但心里很高興,付出總算有回報。
“聽了這話,是不是很得意?”魏巒嘴角上揚,臉頰上的長疤像一條蠕動的長蟲。
梁儼聽這話頭,覺得不對勁,果然下一秒,魏巒就收斂了笑意,面若寒冰。
“你們是比拿鋤頭的泥腿子強,但如果拉到西疆和南陵去,老子把話放這兒,你們都別想活著回來。”
魏巒的聲音很大,除了第一隊,下面的官兵也都聽得一清二楚。
“別以為團練兵就只在后面縮著做活,老子告訴你們,現在匪盜蜂起,你們隨時可能上戰場,不論是剿匪,還是去戍邊,就你們這些蝦兵蟹將,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魏巒坐到鋪著狼皮褥子的座椅上,又露出微笑,“趁現在刀沒駕到脖子上,都把皮子給我繃緊,加緊操練,這樣才有一線生機。”
“好了,老子也不嚇你們了。”魏巒捧起茶盞,往地上一擲,碎成了數片,清亮的茶水流了滿地,“從現在起,團練兵執行節帥定下的十禁二十四條,凡敢犯令者,按律處置。”
說罷,魏巒身側的小官便拿起冊子大聲唱念,座下眾人皆屏息凝神,聆聽軍禁。
魏巒見座下官兵面色凝重,露出滿意的笑容。
他踱到那個少年隊頭面前,笑道:“梁隊頭,你以為這次征召的幽州團練如何?”
魏巒看了半日,梁儼這支小隊與其他團練兵不同,這個小隊頭肯定在練兵上有些竅門,算是個可造之材,他倒想聽聽這小隊頭的看法。
梁儼見魏巒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沉思片刻,回道:“卑職以為這次征召的團練兵很好。”
“哦?”魏巒挑眉,“此話怎講。”
“營中士兵多是十六到三十的青壯,雖然沒有經驗,但只要訓練得到,就會是精兵。相較于混跡坊市的半吊子武人,農家子吃苦耐勞,又有力氣,更有潛力成為精銳,畢竟白紙比用過的紙更好揮毫潑墨。”
魏巒對梁儼的話有些意外,又有些期待。
“那要訓練多久?”
聽這語氣,他已經入了都虞候的眼,正是好機會。梁儼答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精兵勁旅也不能一日而成,如果能給卑職兩年時間,卑職有信心練出一支強兵。”
“兩年?”魏巒背手嘆道,“光陰急迫,兩年太長,兩月如何?”
梁儼聞言一愣。
自古士兵認將,他本就想練一支自己的心腹,現在正是好時機,只是兩個月夠練什么?他當年軍訓一個月都在走正步。
這個問題讓梁儼騎虎難下,若說兩月太短,難免讓都虞候失望,失去了機會。若說兩月可行,那就是在胡說八道。
思忖了片刻,梁儼嘆了口氣:“回都虞候,兩月太短,卑職無能,不能勝任。”
梁儼本以為魏巒會失望,沒想到魏巒卻道:“善,大善!”
魏巒很滿意這個回答。為將者,最忌看不清形勢,不自量力。少年人又最浮躁輕狂,這個梁儼倒真是個好苗子。
“說說你想如何練兵。”魏巒伸手,身旁的小官趕忙地奉上一盞茶。
“卑職以為因材施教,根據每人的天賦所長,專練精長,再根據職能編組伙伍。”
魏巒見他說話文氣,想來念過兩年書,“想法不錯,但練兵最重要的不是這個。軍無眾寡,士無勇怯,以治則勝,以亂則負。你可聽得懂我說的這些?”
“都虞候的意思是,要先組織好軍隊,整肅軍紀?”
“不錯。”魏巒喝了一口茶,心道此人聰慧可用,“軍中無紀,兵則聞鼓不進,聞金不止,即便有百萬之眾,也不過委肉虎蹊。”
梁儼思索片刻,道:“卑職明白了,士兵應先學令行止,知進退,然后再學具體的本領,不急于練劍操刀。”
“好的軍隊,要做到聞鼓進,聞金停,臨陣不亂,臨敗不潰。”魏巒將茶盞遞給梁儼,“你很聰明,接下來該如何操練應該不需要我親自教你,我很期待你帶的兵,不要讓我失望。行了,你先退下吧。”說罷,魏巒就揮手讓梁儼帶著第一隊退下。
視察結束后,魏巒便打馬走了,梁儼今日出了風頭,又得到都虞候青睞,在團練營算是打響了名頭,就連頂頭上司鐘旺都對他客氣了許多。
梁儼思考了大半日,覺得魏巒說得很對,回想自己軍訓時最開始也是練習隊列,走方陣,也就是魏巒口中的令行禁止。他是商人,管理手下士兵時沒逃掉自己的管理習慣,他的習慣顯然不適合軍隊。
但他是想培養自己的精銳心腹,說白了不是培養大頭兵,而是管理層。
經過魏巒點撥,梁儼覺得自己的第一隊既要因材施教,更要服從自己。
梁儼取其精華,融合貫通,加大了操練強度,累得手下兵卒晚上倒頭就睡,即便如此手下兵卒也毫無怨言。
那日他們離得近,聽到了都虞候與梁儼的談話,他們被寄予厚望,跟著隊頭混,說不定以后真能混出個明堂,現在吃些苦算不得什么。
又練了大半月,第一隊每日訓練緊湊,從不吃酒賭錢,還每晚學字寫字,那些大字不識的農夫都學會了自己的名字。
鐘旺見第一隊無論是射箭、舉石鎖、刀劍,還是最簡單的行步集會都比第二隊強上幾倍,干脆把手下的第二隊也交給梁儼操練。
到了月底檢練新兵,左一都在左右十都里鶴立雞群,十將魏棟見了,大為震驚,便召了鐘旺問話,鐘旺如實相告是梁儼的功勞。
那日視察,魏棟也在帳前,本以為族兄對梁儼青眼有加,不過是那日心情不錯,這小子運氣好撞上了,沒想到他是真有兩把刷子。
魏棟對操練結果也很滿意,特意在集會上表揚了左一都。
今日重點不是察看新兵,而是告知團練營,上面下了命令,由幽州團練出兵剿滅瓦山寨匪眾。
眾人聞言大驚,瓦山寨可是北地最為兇悍的匪眾,他們在瓦山聚了千余人馬,朝廷剿了數次都沒剿干凈,而且按照常理,該是鎮北軍先去剿匪,鎮北軍兵丁不足,才輪到臨時征召的團練兵。
但鎮北軍數萬人馬怎么可能人員不足,怎么輪都輪不到他們幽州團練兵。
魏棟見眾兵議論,怒道:“魏都虞候那日說的的十禁二十四條都忘了?這次剿匪是節帥下達的軍令,違令者斬,怕的現在就站出來,我先砍了,免得到時候被嚇得尿褲子,丟我的臉。”
此言一出,鴉雀無聲,魏棟又說這次是難得的機會,等殺了匪,立了功也能衣錦還鄉。
梁儼志在從軍,心道這次剿匪確實是個好機會,但大部分團練兵都想著服完這次兵役,趕緊還鄉,剿匪殺敵可不是鬧著玩的,稍不注意就當了炮灰,哪還有命衣錦還鄉。
魏棟傳達完命令,讓眾將好生訓練,不要辜負節帥重望。
此前是官匪豪強勾結,騙糧騙餉,瓦山寨才能一直存續。
可這次下達命令的幽薊鎮北節度使是他的族叔——魏慶。
他們巴陵魏氏與北地的世家豪強八竿子打不著,族叔又想進京為相,自然要做些功績出來,剿匪就是首選。但剛下達剿匪命令,下面的鎮北軍各部就要求各種軍需賞賜,否則無法出兵。
他族叔只帶了三百親衛,總不能讓親衛去剿匪。
驕兵悍將,一時難馴,好在還有團練兵,這片不被鎮北軍管轄的凈土,族叔不至于真的無人可用。
四千團練兵即便是烏合之眾,也能敵過千余匪賊,到時候他作為團練營十將,軍功賞賜只怕要拿到手軟。
照例,團練營每月有一日可休,前月休日恰巧碰上魏巒檢視,魏棟便下令明后兩日放假,讓兵士出營休息,看望家人。
畢竟剿匪之后,有不有命回來就未可知了。
這些年輕士兵離家遠,大多又是第一次出遠門,便打算去幽州城見見世面。
他們現在手里有軍餉,一進城就往酒肆妓院里鉆。
“隊頭,你不跟我們去耍耍?”一個二十幾歲的小兵笑得曖昧。
“隊頭才十五,只怕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另一個人撞了下梁儼的肩膀。
眾人笑作一團,隊頭訓練時嚴厲,但私下卻是個好脾氣,加上年紀小,第一隊兵卒時常與他笑鬧。
梁儼笑道:“說的跟你摸過似的。”
聞言,眾人又笑作一團。
梁儼說家里還有弟妹,不跟他們去玩了,叮囑他們按時歸營,便離開了。
他先去街市買了只雞才回福壽巷,推開院門,寂靜無聲。
現在不過剛過午時,家里怎么沒人?
梁儼喊了兩聲,沒有人應,敲了敲女孩房間的門,依舊沒人應。
梁儼眉頭緊皺,見小廳里也沒人,快步去了寢房。
一進門,只見萬千青絲散在床沿,堪堪垂地,沈鳳翥倒在床上整個人像沒了氣息,有人進來也沒反應。
不好,這病秧子不會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