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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煉獄 豈容你在此造次!

    平州葛縣官倉庫房

    屋外飄著鵝毛大雪, 室內一雙雞皮老手噼里啪啦撥動著算盤。

    打算盤的是庫吏老老孫頭,室外幾個倉役正在搬賑災糧。

    老孫頭佝僂著腰背,鼻尖幾乎要貼在算盤珠子上, 他旁邊坐著一個三十上下的男人,正在撥弄火盆里的紅薯。

    “老孫頭, 那三袋紅薯我昨兒帶回城里去了,剩下的兩袋我今兒帶走,你記得入在賬上。”

    “薛大人,我老孫辦事, 您放心。”

    薛採, 嶺南人士,進士出身,如今在葛縣已經任了五年縣令。

    薛採聞著烤紅薯冒出的幽幽香氣, 咽了咽口水。

    這紅薯聽說是廣陵王殿下從番外尋來的稀奇種,去歲是皇帝的貢品,今年也就薊州得了些。

    現在爐火里烤著的是臨江王殿下給葛縣受災孩童的。

    薛採用火鉗夾出一個, 用小刀從中一砍,黃燦燦的軟糯薯肉冒著蒸騰熱氣,溢出甜絲絲的誘人香氣。

    薛採吸了一口氣, 被香迷糊了, 也顧不得燙, 用刀尖挑了一些放入口中。

    甜蜜席卷舌尖, 薛採沾沾自喜, 這稀罕物除了殿下便是他第一個吃,那些世家老爺也沒這個口福,自己比他們強多了。

    老孫頭也被紅薯香氣勾起饞蟲,咽著唾沫看著大啖紅薯的縣令老爺。

    “看什么看!記你的賬去。”

    薛採脧了老孫頭一眼, 鄙夷地撇了撇嘴。

    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這稀罕物你個老殺才也配吃?

    薛採吃得正香,一個穿著厚實毛皮的男人急匆匆闖進門來,“大人,趕緊去城外,前面來人說薊州派巡官來巡視災情了,不出半日就會到咱們這兒。”

    說話的男人姓薄,是葛縣師爺,薛採的得力干將。

    寒風凜冽,梁儼等人在風雪中疾馳,眼睫上都掛了一層冰晶。

    梁儼接到信后便覺得大事不妙,連忙點了人馬出發,親臨平州,節度使衙門暫由陸煉代管。

    “鳳卿,抓緊點。”梁儼柔聲道,手上的馬鞭又用力一揮。

    “嗯。”

    他與沈鳳翥同騎一馬,沈鳳翥坐在他身前,身體被皮毛大氅裹得嚴嚴實實,雙手也戴了厚實的皮絨手套,風雪難侵分毫,只一張臉被毛絨簇擁著半含半露,虛虛實實猶如霧里看花。

    天寒地凍,又要騎馬奔馳,他本來是不打算帶沈鳳翥去平州的。

    可是臨出發時,沈鳳翥自己騎上了馬,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陸煉竟將尚方寶劍借給了他。

    梁儼見他堅持,便一把將他撈上馬,共乘一匹,奔赴平州。

    這日午間,梁儼一行人到了葛縣之外,饒是梁儼在戰場上見過尸山血海,可眼前的景象還是讓他難以置信,不忍目睹。

    白茫茫之中搭了七八座粥棚,大鍋上冒著乳白煙氣,只有稀拉拉的人在鍋前等待熱粥,蜂擁而上的爭搶場景并沒有出現,雪地干草中坐著密密麻麻的人,有的人已經癱倒在地,覆了一層雪,一些力夫將那些倒在地上的人拖走。

    滿目凄然,梁儼喉嚨哽咽,一時說不出話。

    “七哥,他們怎么不去領粥啊,紅薯加在粥里可香了。”梁儇也跟了來,他喜歡吃甜甜的紅薯,七哥說小孩子都喜歡吃甜的,那這里的小孩子應該會喜歡他送的紅薯吧。

    “他們…沒力氣站起來了。”梁儼悲道。

    一個呼吸之間,梁儼整理好情緒。

    此時薛採正披著厚厚的大氅坐在大鍋旁邊烤火,旁邊擺了一個炭盆和一個小幾,小幾上還有一個上好的青瓷茶盞,里面是今年春出的香茶,茶香裊裊,如臨春日茶山。

    在寒冬人間煉獄,薛採為自己創造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如春天堂。

    他見一隊人馬停下,心道是上官來了,趕緊上去迎接,薄師爺忙不迭地撐開傘,跟了上去,以免縣令老爺沾了風雪。

    “下官葛縣縣令薛採不知上官降臨,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薛採小跑到梁儼跟前,見為首的幾人十分年輕,又著金貴錦繡,暗忖多半是世家子弟,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鄙夷,只略拱手拜見。

    豐羽書見他禮數不周,喝道:“大膽,這……”

    梁儼抬手,豐羽書退了下去。

    “不知上官貴姓。”薛採看向梁儼。他不知道這年輕巡官的來歷,聽這隨從的口氣,倒是個人物。

    也怪那位殿下,連個招呼也不打,臨時派人巡視,搞得他都沒個準備。

    梁儼笑道:“本…官姓崔。”

    “原來是崔巡官。”薛採忙作了一揖。

    原來是崔家的人,那這就好辦了。

    “薛大人,那些死掉的災民你準備如何處置?”

    “下官準備挖一個大義冢,等到春來也不會滋生病疫。”

    梁儼看著散坐在雪上的百姓,“死者有了安息的地方,那這些活著的呢?你為何不讓他們進城,難道這些時日你都讓他們在城外喝風吃雪?”

    薛採一驚:“大人,您這話說的,下官已經想了辦法,這粥棚這干草,下官都弄起來了,若把災民放進縣城,擾了城內百姓怎么辦?”

    薛採在心里暗罵這個世家公子哥,說得輕巧,到時候出了事,背鍋擔責的還不是他,既然要擔責,還不如不做。

    “那你就讓他們在城外被凍死?”

    “大人,慎言!”薛採見梁儼語氣不善,面上也掛不住了,他雖好歹也是一縣之長,“下官即便讓他們進城,也沒有地方安置他們。”

    “誰說沒有地方?”梁儼疾言厲色,“縣衙縣學、寺院道觀不是地方?沒讓你給他們備床鋪,只需要有一處擋風遮雪的地方就夠了!”

    “縣衙讓他們去住?”薛採蹙眉道。

    梁儼冷笑道:“怎么,你住得,他們住不得?”

    自然!薛採如是想。

    他是官,那些平民怎么能與他共居一室?

    薛採垂首哼笑一聲,道:“崔大人,您雖是殿下派來的巡官,但下官才是葛縣縣令,若您想讓災民進城,還先請殿下免了薛某的官,任您為葛縣縣令。”

    天高皇帝遠,何況只是個巡官,就算是崔家的公子又如何,他又不打算升官,他才懶得巴結那些世家。

    當個小縣令,全縣生殺由他說了算,他在葛縣就是土皇帝,汲取全縣之財活得快活似神仙。

    “好,從此刻起,你便不是葛縣縣令。”說罷,梁儼揮手打下他的烏紗帽。

    “我乃朝廷命官,豈容你在此造次,我要向殿下參你一本!”薛採見官帽掉落,急忙彎腰去撿。

    梁儼一腳踩住烏紗,冷聲道:“本王在此,豈容你在此造次!”

    撿官帽的手一頓,薛採抬眸,見那雙睨著自己的眼眸淬了霜雪。

    “下官有眼無珠,殿下恕罪,殿下恕罪——”薛採雙膝跪地,爬到梁儼腳邊。

    他的官位來之不易,不能丟啊!

    “下官口無遮攔,請殿下饒恕。”薛採的頭哐哐往雪地上砸,將那柔軟的雪砸出了凹坑。

    師爺看著現在的薛採,似乎看到了在城門前苦苦乞求的災民。

    梁儼咽下胸中怒氣,冷聲道:“好,本王給你一次機會,限你兩個時辰之內將縣衙縣學收拾出來,再去說通城里的寺觀和大戶,將空閑的房子暫時借出來,共渡難關,若辦不到,就滾回老家去。”

    薛採聞言,重重叩了三個頭,忙不迭地就回了城里。

    梁儼看著奄奄一息的百姓,大步向他們走去,朗聲道:“父老鄉親們,能站起來的都站起來,先喝粥,喝了才有力氣進城。你們有地方避難了,等雪停了,回到家,我會給你們糧種,免收三年賦稅,真的,我是鎮北節度使,我答應你們的都會做到,熬過這個冬天,會好起來的,不要放棄,不要放棄——”

    梁儼見人群中有人掙扎著想要起來,卻四肢僵勁不能動,他連忙走到鍋爐邊,從鍋里舀粥。

    煮粥的差役被奪了大勺,慌道:“殿下,小的來……”

    話音未落,大勺落在鍋里,濺起水花。

    梁儼看著明亮如鏡的粥,怒不可遏,“這叫粥嗎,這叫粥嗎!”

    差役被殿下的怒吼嚇得三魂七魄丟了一半,支支吾吾道:“都是…薛縣令…讓……”

    梁儼深吸一口氣,知道這差役不過是奉命行事,為難他也無用,“先把這鍋熱水給我盛出來,重新熬,每鍋給我再多加八斤米!”

    差役唯唯諾諾領命,慌忙去抬糧袋。

    梁儼端起一碗米白的水走向那個顫顫巍巍的人,將人半抱在懷里灌下熱水。

    那人拼命汲取稀薄的粥水,梁儼的衣襟被打濕,他看向呆愣在旁邊的侍衛和差役,“別愣著,快幫忙,先讓他們把身子暖起來!”

    眾人這才忙起來。

    梁儼怕沈鳳翥受寒,讓他呆在鍋爐邊取暖。

    “阿儼,你在這里照顧災民,我先進城。”說罷,沈鳳翥便讓一個差役帶路去官倉。

    “鳳卿,你要做什么?”梁儼拉住他的手腕。

    沈鳳翥踮腳湊到梁儼耳邊低語一陣,梁儼的眉間漸漸皺起。

    “那你注意安全,讓虞棠跟著你去。”梁儼幫他攏緊銀狐皮大氅。

    沈鳳翥的手鉆進玄色披風,將尚方寶劍掛在了梁儼腰側。

    “放心吧,我的殿下。”

    第132章 希望 寒夜難眠

    天上飄著刺骨的雪, 但一碗熱粥下肚,凝固的血液慢慢流動,災民們看著那個自稱節度使的年輕男人, 烏黑的頭發和華貴的衣袍早已染了一層雪白,面容和手指也被凍得紫紅, 可是他一次都沒有退縮到溫暖的粥棚里,惡事不厭其煩地站起蹲下,給凍僵的人喂粥水,將雪地里的人抱向離粥棚更近的地方。

    “殿下——”薛採急匆匆從城里奔到梁儼跟前, 揩去頭上的汗水, “縣衙已經收拾出來了,可以先放一批災民進去,縣學和寺廟正在收拾, 再有半個時辰就能騰挪出來,只是城里的富商大戶…下官已經盡力了,可是……”

    梁儼見薛採欲言又止, 道:“現在情況緊急,有什么就直說,少與我打官腔。”

    “是是是, 下官知曉。”薛採聞言臉色一僵, 隨即滿臉堆笑, 又湊近了些, “那些大戶有的說沒有空屋子了, 有的說怕災民進了屋子順手牽羊,只有兩家說有閑置的房舍,愿意接收災民。”

    梁儼嘆了口氣,“罷了, 強扭的瓜不甜。他們不愿意便算了,你也不必再去游說了。”

    梁儼將手里的小童放到薛採手里,站起身大聲喊道:“鄉親們,現在能走的,能動的都站起來,相互扶持,我們進城!”

    那些走不動的,梁儼讓他們坐上運糧的板車,套上他們的駿馬往城里拉。

    薛採頭腦靈活,辦事利索,早已將城內的大道清了出來,縣衙內有薄師爺負責,又讓衙役領著殿下親衛護送難民進城,他自己則陪在梁儼身邊,隨時待命,順便奉承。

    城里的百姓趴在門窗上看著魚貫而入的災民井然有序地涌向縣衙,心想薛縣令怎么突然讓這些人進城了?

    梁儼見一些能站起來活動的人不進城,也不喝粥,只在粥棚邊取暖,正要走過去喊他們進城,薛採眼疾手快,攔住了梁儼。

    “殿下,那些是北離人。”

    “北離人?”梁儼長眉一挑,“他們怎么到這兒來了?”

    薛採道:“咱們葛縣在大燕邊境,若我們縣遭了災,北離的災只會更嚴重,咱們大燕邊界廣,也攔不住他們,這些人便流竄在邊界各地。”

    “怎么不把他們遣送回去?”

    薛採為難道:“這…他們人數眾多…也有不少自賣為奴,留在大燕的,我們也不好……”

    這葛縣里面便有不少北離人匿在大戶家中做苦力,還有不少自愿賣與秦樓楚館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可不會因為一些奴婢去找那些大戶的麻煩,何況他自己家里還有一個北離侍妾和不少北離奴隸呢。

    梁儼嘆了口氣。

    梁儼看著那些瑟縮的北離人,眼巴巴看著咕嚕嚕冒泡的大鍋,卻不敢伸手討要。

    梁儼走進粥棚,衙役見殿下來了便要行禮,梁儼抬手免了,看了一眼粥棚外的北離人,“給他們盛粥。”

    衙役聞言一驚,“殿下,他們是北……”

    “本王知道,給他們盛粥。”

    “聽得懂大燕話嗎?”

    北離人點了點頭。

    梁儼端起一碗冒著熱氣的粥,遞給為首的老人,“喝吧,喝完了就進城,等風雪停了,你們再回北離吧。”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冬夜雪更是閻王的催命符,即便不是大燕百姓,能活著就都活著吧。

    “我們…我們……也能……”老人流下激動的淚水,用蹩腳的大燕話問道,“大人,我們真的能進城嗎?”

    老人看著這個年輕人,不敢相信他的話,“您沒有騙我們吧?”

    梁儼鄭重道:“我是大燕的王,我的話一言九鼎。”

    “大燕的王,大燕的王——”老人聽完渾身顫抖,用北離語對身后的族人說了一陣。

    梁儼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但看著他們黯淡慘白的臉浮現生機,便明白老人說的話叫做希望。

    拿著破碗的手顫巍巍伸進乳白的煙,衙役看了一眼梁儼,見他點頭,將鍋中的粥舀到了碗中,一個粥碗盛了粥,越來越多的碗伸進過來。

    喝完粥,梁儼讓豐羽書把北離人送進了城,看著紛紛灑灑的雪,陷入沉思。

    與此同時,沈鳳翥和虞棠跟著衙役到了葛縣官倉。

    老孫頭見衙役帶來兩個生人,此前又聽到薄師爺說上面派人來了,暗忖這兩人便是節度使派來的巡官。

    沈鳳翥打量著眼前拱手作揖的老吏,讓他拿出賬冊來,他要查看賑災糧米的用度。

    老孫頭請沈鳳翥進屋烤火,他則連忙去拿賬冊,他自信自己做的賬天衣無縫,憑誰來了都查不出紕漏。

    沈鳳翥剛進屋便聞到了一股紅薯香氣,打量一圈,找到了窩在角落的紅薯。

    今年屯田收獲的紅薯全都存在節度使衙門,阿儼準備過年時分給軍中將士,明年再讓百姓大面積種紅薯。

    三個小孩因為親自下田耕種了,阿儼便分了些紅薯給他們,小孩心善,聽到邊境受了雪災,便做主將自己的分給災縣孩童。

    三個孩子自己裝的袋,上面還有鐘蓁畫的三片葉子,代表他們三人。

    “大人,請您過目。”老孫頭低眉順眼地奉上賬冊。

    老孫頭見這位大人容顏出眾,氣質脫俗,坐在桌前猶如畫中仙,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驚擾了他。

    他朝領路的衙役使了個眼色,兩人走到院中。

    兩人交談一陣,老孫頭驚得汗毛豎起。

    “殿下居然親自來了!”老孫頭眼角的溝壑越發深邃,“那這位大人是殿下的近臣啰?”

    衙役也不知道沈鳳翥的身份,只說他看見這位大人跟殿下是騎一匹馬來的,下了馬之后便一直站在殿下身側,只怕是心腹中的心腹。

    老孫頭聽完渾身發冷,又問薛採怎么樣了,衙役如實相告,說薛採被殿下訓斥,現在殿下已經讓人打開城門,讓災民進城了。

    老孫頭聽了衙役的話,惴惴不安。

    “你隨我進來,我家主人要問你話。”

    老孫頭和衙役被虞棠嚇了一跳,對視一眼,跟了進去。

    “賬做的不錯,沒有一絲錯漏。”沈鳳翥將賬冊隨手扔到桌上,“你叫什么名字?本侯回去給殿下說,把你調到鎮北軍幫本侯理賬。”

    老孫頭聞言愣了一瞬,隨即心花怒放,喜滋滋地報上姓名。

    沒想到這位年輕大人竟是勛貴,怪不得算命的都說他大器晚成,原來等的是今日。

    “本侯舟車勞頓,那城外的粥場清湯寡水的,本侯也吃不下,你給我熬碗稠粥來暖身。”

    虞棠抱劍,狐疑地看向沈鳳翥。

    小主人都發現賬目不對了,且從來都是雷霆手段,今日怎的對這老庫吏這般和顏悅色?

    老孫頭一聽侯爺餓了,趕緊吩咐倉役停下手上的活兒,去熬粥煮茶,去城里買酒買菜。

    沈鳳翥滿意地點點頭,一邊若無其事地在房中踱步,一邊跟老孫頭閑談。

    老孫頭沒想到這位貴人性子竟這般柔和,自己賬目也沒找出紕漏,暗忖這一關算過了。

    沈鳳翥踢了踢角落的袋子,笑問道:“這是什么稀罕物,是你們葛縣的特產嗎?”

    老孫頭見是薛採沒帶走的紅薯,笑著答道:“回侯爺,此物叫紅薯。”說罷,便學著薛採扔了兩個在火盆里,“這個烤著吃甚是香甜,大人您也嘗嘗。”

    這稀罕物連侯爺都沒吃過,他這次借花獻佛,若得了侯爺青眼,那真是他的造化。

    “哦,紅薯啊,那賬目上寫的五袋紅薯皆在前日用于賑災,怎么還堆在這里?”

    老孫頭剛放下的戒備心又陡然升起,垂下頭飛速思考應答之言,“這,這——”

    他記得賬細,這紅薯他分別流在了繁雜的用度之中,并且沒有寫出此物的名稱,而且把這些加在了白米袋數上,若有人查起來,數量是對得上的。

    這侯爺是怎么看出來的!

    “你這假賬做的是真好。”沈鳳翥走到老孫頭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是欽差下來對賬,也查不出錯,可惜本侯是掌書記,這撥下來的東西,一筆筆都過了我的眼。”

    老孫頭聞言如芒刺背,“大人說笑了,小的哪里做了假賬……今日薛縣令打算將那些紅薯運到城外去,可是殿下來得急,把他叫走了,薛縣令還沒來得及……”

    “還敢狡辯!”沈鳳翥斂了笑容,怒道,“本侯剛進來便聞到了烤紅薯的氣味,那火盆里有沒有燒到的紅薯皮,這里不久前肯定有人烤過紅薯吃。臨江王殿下特意撥給災民的紅薯,每個縣有五袋,賬目上是五袋都用了,而現在屋里還有兩袋,其中一袋被打開,你還要烤給我吃,你說你做沒做假賬?”

    “大人——”老孫頭哆嗦著跪了下去。

    “管中窺豹,幾袋子紅薯都能作假,何況數以千計的賑災糧。”

    這時倉役端了一鍋濃稠的粥進來,沈鳳翥看了一眼粥,冷哼一聲:“城外粥棚的粥清澈能照影,而每日賑災的糧米卻是稠粥的用量,這克扣下的米在哪里?”

    沈鳳翥見老孫頭啞口無言,冷笑道:“你們應該沒想到殿下會親自來吧,你們以為殿下只會派個巡官來,你們自有辦法應付?”

    老孫頭咽了口唾沫,他們的確是這樣想的,“冤枉啊大人,冤枉啊,小的只是個小吏,只在這倉庫里做事,別的一概不知啊。”

    沈鳳翥見這人嘴硬,于是抬手道:“虞棠,把尚方寶劍給本侯。”

    虞棠眨了眨眼,小主人不是把劍給殿下了嗎?

    他見沈鳳翥瞥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劍,心領神會,雙手將自己的佩劍奉上。

    “吾乃長平侯,這尚方寶劍乃是陛下所賜,便是王侯也能先斬后奏。”

    老孫頭邊聽邊發抖,突然他感覺肩上沉甸甸的,斜眼一看竟是鋒利的劍刃。

    冰冷的劍刃貼在溫熱的脖頸上,老孫頭干癟的嘴唇不停顫抖。

    沈鳳翥見嚇夠了,銳利的眼神掃過屋內的倉役,“本侯知曉這陰陽賬是常有的事,你們不過是個辦事的嘍啰,若把真賬本交出來,本侯就不殺你們,否則就拿你們的血祭劍。”

    老孫頭閉著眼睛,咬唇在地上發抖。

    他在賭,若交出去了,薛採出了事,他也沒好果子吃,若扛過去了,這事就翻篇了。

    等了半晌,沈鳳翥見這老吏不說話,眼神一凜,劍刃一揮,往他左臂上一砍。

    垂首的倉役聽到慘叫,抬眼一看,見老孫頭的臂膀血流不止,頓時嚇得抖如篩糠,臉色煞白。

    沈鳳翥從懷中掏出一方白絹,細細擦拭刃上鮮血,“不說話?本侯倒要看看是你的嘴有多硬。”

    “本來那一劍該刺你的喉嚨,可是殿下啊不喜歡死人,本侯就留你一命吧。”擦干凈劍刃,沈鳳翥走到那幾個倉役面前,用劍拍了拍他們的臉頰,笑靨如花,“本侯知道你們只不過是奉命行事,放心,本侯不會傷害你們,你們之中若有人肯說實話,本侯既往不咎,還另有重賞。”

    幾個倉役面面相覷,其中一個膽大的從地上撬開一塊木板,老孫頭見狀大聲叫罵。

    沈鳳翥從腰間解下赤金七寶香囊球扔給那個倉役,“很好,這個賞你了。”隨后遞了個眼神給虞棠,讓他把賬冊拿起來。

    沈鳳翥笑瞇瞇地看向幾個倉役,“看到了吧,本侯一諾千金,你們若還有什么想說的都可以給本侯說,若本侯覺得你們說得好,說得對,你們的賞賜可不止那個香囊球。”

    倉役們見同僚得了金子,眼紅得不行,他們在薛採手下這么多年,得到的遠不及那個鑲滿了寶石的金球。

    老孫頭見那幾個眼皮子淺的把知道的全抖了出來,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沈鳳翥給虞棠使了個眼神,看了一眼地上心如死灰的老孫頭。

    虞棠會心一笑,將老孫頭捆了起來,從懷中掏出金瘡藥給老孫頭上藥,“老頭,坦白從寬,你最好把知道的都說了,薛採肯定是跑不掉了,但是廣陵王殿下最是憐老惜弱,你爭取戴罪立功,到時候還有個活路。”

    老孫頭長嘆一聲,看向那位猶如謫仙的無常,罷了,活命要緊。

    沈鳳翥收集完消息,讓虞棠將老孫頭和幾個倉役捆了,關在官倉,兩人打馬去了縣衙。

    到了縣衙,里面能遮雪的地方都坐滿了人,院中搭起了大鍋,熬起了熱粥熱水。

    “阿儼——”沈鳳翥在人群中找到了梁儼,將在官倉得到的消息都告訴了他。

    梁儼的腮幫越咬越緊。

    他料到薛採貪墨了米糧,沒想到從他上任以來刮了這么多民脂民膏。

    獨孤祿在暗訪官斗官稱之事,可是貪官盤剝的方法層出不窮,即便獨孤祿從葛縣過都沒發現紕漏,可見這些地方豪強與官府勾結的程度之深。

    沈鳳翥見梁儼怒得眼睛冒火星子,忙湊到他耳邊,“阿儼,先別急著處理他們,等用完他們救災,咱們再算賬,否則一下子沒了人,反倒耽擱了。”

    梁儼點了點頭,隨即讓兩個親衛跟著虞棠去接管官倉。

    至于薛採,梁儼自然要把他困在身邊,讓他忙得腳不沾地,無暇顧及其他,比如現在,薛縣令正彎著腰桿,冒著大雪燒鍋爐,臉上都貼了一層炭灰。

    梁儼走過去,對薛採說:“你干得不錯,有個父母官的架勢,再接再厲。”

    薛採聞言,咧嘴一笑,燒得更起勁了。

    心想這年輕的生瓜蛋子果然好糊弄,只要自己再裝幾天,等殿下走了,他接著當這百里侯,享無邊富貴。

    忙到后半夜,災民安頓得差不多了,雖然沒有棉被床鋪,但至少有遮風雪的屋頂,暖身的草席,不會悄無聲息地凍死在寒夜里。

    為了騰出更多的空間,縣衙內除了薛縣令家眷居住的屋子,其他的都被臨時占用。

    薛採本來給兩位殿下和長平侯準備了上房,但梁儼覺得浪費,道:“冬日炭火木材得來不易,我與臨江王、長平侯住一間便好,我帶來的親衛你也不必每人都安排單間,盡量一間房多住人,省下的炭火給我放到前廳去。”

    薛採聞言愣了愣,他沒想到鳳子龍孫竟這般節省,但殿下已經下了令,他也不能忤逆,只能照辦。

    梁儼最后巡視一圈,才提著燈籠回到房間,見累了一日的梁儇和沈鳳翥正睡得香甜。

    也許習慣窩在溫暖的懷抱中睡覺,入睡時平躺的沈鳳翥此刻窩在了梁儇懷中,梁儇被沈鳳翥壓得哼唧咂嘴,卻沒有醒來。

    梁儼翻身上床,伸手將沈鳳翥從弟弟身上扒下來。

    沈鳳翥被驚醒,睡眼惺忪地看著眼前人。

    見是阿儼,乖順地環住脖頸,在頸窩蹭了蹭,又閉上了眼睛。

    第133章 人心 當然能行,我的殿下

    因為心中裝著事, 梁儼睡了不到兩個時辰便醒了。

    臨時住所的炭火不似家中充足,沈鳳翥畏寒,嚴嚴實實地疊在了他身上。

    用最輕的力度掰開纖細臂膀, 卻還是弄醒了愛人。

    床帳輕薄,窗外雪月映入, 在沈鳳翥臉上灑了一層盈盈清輝,梁儼吻了吻他的眼角,“寶貝,接著睡吧。”

    “你要起了嗎?”沈鳳翥像只小貓, 不舍地蹭了蹭他的肩膀。

    見愛人下意識撒嬌, 梁儼覺得可愛,“嗯,天快亮了, 我去前面看看。”

    沈鳳翥睜開眼睛,含糊呢喃:“那我們一起去吧。”

    “不用,你昨日累著了, 多睡會兒,等午飯的時候再起來。”

    沈鳳翥咬了下厚嘟嘟的耳垂,“你才應該多睡會兒。”

    這傻子在風雪里蹚了一日, 睡得比狗晚, 起得比雞早, 縱是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耳上濕濡癢得梁儼縮了下脖子, 語氣帶上笑意, “寶貝,你在心疼我啊?”

    “你是我夫君。”沈鳳翥將人壓在身下,湊到耳邊,聲如柔水, “我不心疼你,心疼誰?”

    梁儼被這話勾得心熱,本來搭在背上的手不自覺地就往下摩挲,“好鳳卿,那多心疼心疼我吧。”說罷,含住了冰涼的唇。

    腰臀被大力撫摸,沈鳳翥被吻得意亂情迷,突然梁儇翻身哼了一聲,將他的神智拉回,“九郎還在呢。”

    梁儼見他從自己身上下來,一把扣住他的腰側,“他且睡著呢,寶貝,你親我一下,我今天一天都不累了。”

    語落,柔順發絲垂在梁儼的面頰上,親昵半晌,兩人還是一起下了床。

    梁儼給沈鳳翥包得嚴嚴實實,也不許他束冠,只用了一條紫絲帶松松挽了頭發。

    “我要出去見人的,這樣太無禮了。”

    “束發冠戴風帽會進風,不保暖。”梁儼將風帽給沈鳳翥戴好,又給他穿好氅衣,“寶貝,有時候咱們沒必要計較那些虛禮。”

    衣帽內里是紫貂皮,邊緣是毛乎乎的白狐毛,看著就暖和。清艷白皙的小臉被一圈絨毛擁簇,倒添了幾分天真可愛。

    沈鳳翥“嗯”了一聲,梁儼又給他戴上皮手套,這才算裝束完畢。

    兩人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門,勞累了一日的梁儇小朋友直到有人來請他吃早飯才起來。

    梁沈二人來到前衙,見零星炭盆里虛虛冒著微弱紅光,災民們三五成群,蜷縮在一處相互取暖睡覺。

    輪值的衙役見二人來了,本想問安,梁儼伸出食指放到口鼻處,噓了一聲,衙役瞬間閉上了嘴巴。

    好不容易睡個安生覺,別被吵醒了。

    梁儼招手讓衙役到跟前來,讓他再給炭盆你加些炭。

    兩人走到廊下,沈鳳翥問梁儼打算如何安置這些災民,總不能一直呆在縣衙。

    “葛縣下屬村鎮的,等雪停了,按戶給過冬糧,明年春天之前,把土豆的種苗送過來,讓他們種植。至于北離人,也給過冬糧食,然后遣送回北離。”

    沈鳳翥聞言挑眉,“阿儼,你要給北離人過冬糧?”

    去歲,北離屠戮遙密二城,這事兒還新鮮著呢。

    梁儼聽出了弦外之音,淡淡一笑:“鳳卿,你也看到了,他們雖然是北離人,但只是普通百姓,又多婦孺,不給過冬糧食,他們回去也沒活路。”

    沈鳳翥看著眼前笑靨,將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又道:“好吧,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也不知這雪何時能停,這么多人擠在縣衙縣學,大不成體統。阿儼,就算要安頓災民,我們也得再尋地方。”

    梁儼點頭道:“我本想向城中大戶借宅子,可只有兩戶人家愿意借。”

    “只有兩戶?”沈鳳翥蹙眉。

    “他們搪塞我沒有空閑的房舍,又怕災民偷竊,我雖是一方節度,但也不能強迫人家讓房舍不是。”

    沈鳳翥默了默,笑道:“這個簡單。”

    “你想到辦法了?”梁儼激動地拉住沈鳳翥的手,他老婆怎么這么聰明!

    “原本來硬的最省事,誰叫你狠不下心。”沈鳳翥在梁儼心口戳了一指頭。

    “那咱們來軟的。”梁儼抬起他的手唇邊,啄了一口手套。

    突然,一個人影朝他們這邊走來,沈鳳翥連忙掙開梁儼的手。

    兩人定睛一看,竟是個女子。

    栗發雪膚,琥珀瞳,是北離人。

    “你是誰?”沈鳳翥冷聲問道。

    這女子穿著綢緞,頭上插著發釵,顯然不是災民。

    女子被沈鳳翥嚇住,手里的東西砸到地上,發出一聲巨響。

    “奴,奴,奴家阿茹,是薛縣令的侍妾。”女子結結巴巴地回答。

    兩人見落地的是個大食盒,里面的炊餅還冒著熱氣,散了一地。

    阿茹瞥了沈鳳翥一眼,飛快蹲下身將炊餅撿入食盒中。

    “侍妾?”沈鳳翥走近,直盯著阿茹的眼睛,“你不在后院呆著,到這里來做甚?”

    “奴家…聽聞前衙收留了一些北離人,奴家,奴家……”

    沈鳳翥見她雖躲避自己的眼神,但眼神澄澈,沒有在說謊。

    他見這女子渾身發抖,似乎害怕自己,隨即換上溫和笑顏:“娘子莫怕,你是想送吃食?”

    “是。”

    梁儼拉過沈鳳翥,拍了拍他的后腰,湊到他耳邊輕笑:“她不過一個弱女子,你還怕她行刺我不成?”

    剛才小鳳凰一下就站到了他前面,他都來不及張嘴,小鳳凰就開始盤問人。

    沈鳳翥挪開了些,對阿茹笑道:“清晨霜寒,你別凍著了,把東西給我吧,我替你送。”

    阿茹瑟縮道:“奴家,奴家……還想看看里面有沒有奴家的家人。”

    梁沈二人對視一眼,讓阿茹去了安置北離人的房舍。

    梁儼提著燈籠,讓阿茹仔細找人,阿茹看到昨日為首的北離老人,激動地搖了搖老人的臂膀。

    老人醒來見到阿茹,驚訝得猛吸了一口氣,兩人嘰里咕嚕說了一陣家鄉話,周邊的北離人被說話聲吵醒。

    眾人看到阿茹,圍了上來,少頃,阿茹淚流滿面。

    “怎么哭了?”梁儼最怕女孩兒掉淚,慌忙上去詢問。

    “王,王來了——”老人看到梁儼,行了撫胸禮,眾人跟著老人向梁儼行禮。

    阿茹見狀,雙眼圓睜,她聽老爺說薊州的那位殿下來了,沒想到殿下就在眼前。

    “免禮免禮。”梁儼掏出一塊手帕遞給阿茹,“如今見到親人,怎么還哭了?”

    沈鳳翥將食盒打開,趁著餅還熱乎,先分給了小孩子。

    阿茹哽咽道:“殿下,我的父母都死在雪里了。”

    老族長說她父母死于雪災,哥哥和弟弟被征去了王都。

    他們部落就剩下這兩百多人了。

    梁沈二人聞言,嘆了口氣,天地不仁,凡人無力。

    “逝者已逝,你要好好活下去。”梁儼摸了摸阿茹的頭,這姑娘看著也就十六七歲,以后的路還很長。

    眾人分著一盒炊餅吃,梁儼說等會兒就會起鍋煮粥,不會餓著。

    “王,仁慈的王——”老人眼淚婆娑。

    他們的王拿走了他們的牛羊和豆子,大燕的王卻給他們飯吃。

    “天亮了,阿茹,你該回去了。”沈鳳翥對阿茹說道。

    他想這女子趁著夜色偷偷摸摸地來尋人,肯定不愿被人發現。

    阿茹如夢初醒,向梁沈二人行了北離的禮節,又行了大燕的跪拜之禮,這才提起裙擺匆匆離開。

    天亮后,衙役便開始起火熬粥。

    薛採起了個大早,想著要趕在殿下之前來做做樣子,去給災民舀粥水,這樣方體現他的勤政愛民,殿下必會對他另眼相看。

    令薛採出乎意料的是,殿下和侯爺此刻正站在鍋前給災民分粥。

    “殿下,您折煞下官了。”薛採奔到梁儼身邊,伸手就要接過殿下手里的大勺。

    梁儼手腕一轉,淡淡道:“急什么急,本王給你安排了差事。”

    薛採收回手,附耳聽令。

    “昨日是哪兩家騰出了房舍啊?”

    “回殿下,是城北徐家和城西姜家。”

    “你親自上門去請人,本王要請這兩家的當家人喝茶。行了,去吧。”

    薛採聞言一愣,隨即喜笑顏開,忙不迭就去請人。

    給災民分完粥,梁儼給自己盛了一碗喝了完事,薄師爺見狀嚇了個半死,“殿下,您的早膳,縣令大人昨夜就吩咐過小的了,殿下想在何處用膳?”

    梁儼淡淡一瞥,指著坐在地上喝粥的災民,“今日便算了,把早膳送到寢房去,請臨江王殿下用飯,以后不必給本王和臨江王單獨備飯,他們吃什么我們就吃什么。”

    薄師爺咽了口唾沫,笑容僵硬地看向沈鳳翥。

    梁儼又盛了一碗粥,端給沈鳳翥。

    沈鳳翥接過喝了,對薄師爺道:“行了,本侯與二位殿下一樣。”

    薄師爺揩了揩頭上的汗,又聽殿下說道:“你去把城里的大夫都尋來,給災民看病。”

    薄師爺掃了一圈,這些災民受了凍,許多人生了凍瘡,感染了寒疾,病情嚴重的皮膚已經潰爛得不成樣子。

    等薄師爺走后,梁儼看著愛人,滿眼愧疚憐惜,“這幾日委屈你了。”

    沈鳳翥搖了搖頭,捧著粥碗慢慢啜飲。

    粥碗飄出的熱氣將黑糯睫毛熏得潤潤的,梁儼嘴角微彎,手掌鉆進氅衣,溫柔地撫摸愛人的側腰,不過摸了兩下,卻被愛人瞪了一眼。

    沈鳳翥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殿下,在外面要注意姿儀。”

    梁儼笑笑,連聲說表哥教訓得是。

    不到半個時辰,薛採就領著人回來了,他拿出珍藏許久的好茶,想自己親手給殿下烹茶,長平侯卻讓他退下。

    他在旁邊偷偷打量貴族的烹茶之法,這長平侯生得似那飲風餐露的神仙,沒想到頗通茶道,動作行云流水,優雅從容。

    徐公和姜公帶了重禮來拜見殿下,看到侯爺親自給他們捧了茶,慌忙站起身接了,連聲道惶恐。

    徐家做藥材生意,姜家做牛羊生意,都是商賈人家,能見廣陵王和長平侯一面已是天大的運氣,如何能讓侯爺給他們端茶。

    “二位仁心善舉,本王感激不盡。”梁儼起身作揖。

    兩人嚇得慌忙放下茶盞,跪了下去。

    沈鳳翥嘴角微彎,朝梁儼使了個眼神,梁儼上前將兩人攙了起來。

    寒暄一陣,聽他們帶了見面禮,梁儼又是一陣感謝。

    一個來回之后,梁儼進入正題,“你們二人德行出眾,本王任鎮北節度使,手下正缺少像你們二位這樣的人才,你們在一方經營,年歲又高,本王雖有惜才之心,卻不忍你們奔波勞碌。”

    二人對視一眼,皆說愿為殿下驅馳。

    沈鳳翥抿唇笑道:“殿下,他們二位是這樣的人品,想來他們家的兒郎也都是極好的。”

    “表哥說得是,倒是本王狹隘了。”梁儼看向跪在地上的二人,“本王身邊還缺兩個近衛,二位若舍得家中子弟,等災情了了,便隨本王回薊州。”

    兩人聞言,又驚又喜,這是殿下在抬舉他們,郡王近衛,這可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差事。

    徐公躊躇半晌,咬牙道:“殿下抬愛,草民感激不盡。可草民家里三代行醫賣藥,子侄皆文不成武不就,特別是拳腳功夫,更是一竅不通,恐…辜負殿下大恩。”

    沈鳳翥聞言不疾不徐道:“殿下,我記得馮太醫那邊也缺人手。”

    梁儼心領神會,笑問道:“你家中子侄可有會醫的?”

    “犬子略通岐黃。”

    “正好,本王在薊州開設了醫館,里面的生徒都是由太醫教授,若你兒子是個能干的,以后說不準有造化進太醫院呢。”

    徐公聽了大喜,再沒有顧慮,兩人一起叩謝殿下恩典。

    梁儼看著徐姜兩人喜悅的背影,問:“鳳卿,這樣真的能行嗎?”

    “當然能行,我的殿下,你以為誰都能當你的近衛嗎?”

    第134章 天緣 我就是個人

    不過半日功夫, 薛採就來報,說又有人家愿意騰出房舍,收容災民。

    梁儼自然應允。

    晚飯時, 他問沈鳳翥:“到時候他們把兒子都往我這兒塞怎么辦?總不能都帶走吧。”

    沈鳳翥聞言一頓,這傻子還真是個實心眼, “你一沒口頭允諾,二沒寫文書,這事兒又不能扯到明面上。到時候你夸兩句,寫副字給他們不就行了?你若不想寫, 我替你寫, 只要在上面蓋上你的郡王寶印就行了。”

    梁儼笑著搖搖頭,“耍無賴啊~”

    “怎么,嫌我做事無賴, 不夠光明磊落?”沈鳳翥放下筷子,側過了臉。

    “沒有沒有。”梁儼連忙拉過愛人的手,“我錯了, 你都是為了我,別生氣了,好人, 心肝, 寶貝, 夫人~”一邊哄, 一邊彎腰將人往懷里拽。

    拉進凳子, 膝蓋相碰,梁儼伸手捏住沈鳳翥的下巴,抬起委屈的小臉,細細舔舐粉唇的輪廓。

    沈鳳翥被親得臉熱, 沒了脾氣。

    松開香唇,梁儼見他還側著臉,嘴角卻要翹不翹,一副忍笑模樣,知道他消氣了。

    端過吃了一半的碗,舀了一勺送到沈鳳翥嘴邊,“寶貝對不起啊,這幾日你只能吃這些。”

    沈鳳翥張嘴喝了粥,伸手捏了捏對面滿帶歉意的臉頰。

    突然,門扇大開,“兄長,烤紅薯好了——”

    梁儇抱著一個大瓷碗奔進來,見七哥在給表哥喂飯,慌忙放下手里的碗,抓住沈鳳翥的手,“表哥,你的手受傷啦?”

    “……沒有。”

    “那七哥做甚要喂你?”梁儇砸吧著大眼睛問道。

    沈鳳翥輕咳一聲,正色道:“剛才手臂抽筋了,舉不起筷子。九郎,下次要記得敲門。”

    梁儇反應過來,連忙作揖,“方才是我無禮冒失,請二位兄長見諒。”

    梁儼見狀笑道:“好了九郎,這紅薯是你特意給孩子們的,我們就不吃了。”

    “誒~”梁儇活力滿滿,他也知道兩位哥哥不會吃,不過是來走個過場,說著就準備往門外奔。

    “等等九郎。”梁儼攔下弟弟,“今晚衙中便有空余的房間,你今晚便自己單獨一間安置。”

    梁儇不解道:“為什么?我好久都沒跟哥哥們同床而眠了,一起睡嘛,還暖和~”

    “我們兩人起得早,睡得晚,冬天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你要多睡覺,不然就長不高了。別回去看到阿舟比你高出一截,到時候偷偷跟我哭鼻子。”

    沈鳳翥聞言抿緊嘴唇,戲謔地看向裝腔作勢的某人。

    “啊!”梁儇一聽長不高,心里發急,“那我自己睡,七哥,明日我不吃早飯了,我要睡到中午!下午我再去官倉幫豐侍衛。”

    等梁儇走后,沈鳳翥打趣道:“還說我無賴,也不知道誰無賴。”

    “夫人是在說在下嗎?”

    “自然是說你,登徒子,為了做那事連弟弟都趕出去,你說誰有你無賴?”

    “誰說我要做那事了?”梁儼笑得促狹,“嘶,寶貝,你想了?”

    “你!”

    梁儼見他又偏頭使性,起身將門鎖緊,然后將人抱到腿上,“我自有我的道理,還記得昨夜你是怎么睡的嗎?”

    沈鳳翥被問得莫名其妙,“枕著你睡的唄,還能怎么睡。”

    這人抱著自己睡了幾年,這會兒又裝什么瘋?

    “我回來的時候,你抱著九郎睡得可香了。”梁儼順手拍了下懸空的小腿,“我晚回來一會兒就抱著別的男人睡,你是不是忘了你是誰了。”

    沈鳳翥聽完哭笑不得,使勁捶了他一拳,“你渾說些什么,九郎還是個小孩子。”

    “小什么小,都快十三了。不對,你還想等九郎長大了再跟他一張床?”

    “……”

    梁儼見他不說話,又懲罰似的拍了下他的小腿,“沈鳳翥,不許跟別人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不許,通通不許!”

    沈鳳翥對梁儼吃干醋的程度有了有的認知,緩緩垂下長睫,虛虛靠在他肩上,“明明是你說的我們三人一起睡,怎么現在倒打一耙啊,再說九郎是我表弟,兄弟之間有什么忌諱的。”

    “那我也是你表弟。”

    沈鳳翥沉默半晌,正色道:“阿儼,你跟九郎不一樣,你是我的人,世上沒有人能和你一樣。”

    這話聽著順耳,梁儼滿意地翹起嘴角,語氣難得有些扭捏,“昨晚你抱九郎我不計較了,以后不許抱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

    沈鳳翥輕笑道:“我親哥哥也不行嗎?”

    “不行!”梁儼斬釘截鐵,“你倆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抱什么抱,不許抱!”

    “好好好,我只抱你。”說著,沈鳳翥環住梁儼的脖頸。

    醋海平息,梁儼被哄得順了毛,“下次早點這樣說……”

    沈鳳翥笑笑,朝桌上的碗努了努嘴,梁儼順手端起來。

    吃過飯,還未等巡視,薛採又湊上來說城中士紳宴請殿下。

    梁儼淡淡道:“他們的心意本王領了,若有設宴擺酒的心思錢財,不如折成炭火油米,散于災民。薛採,下次這種宴請的話就不必再說與我了。”

    薛採垂首稱是,眼里卻滿是鄙夷輕蔑。

    “殿下,草民有一事要稟。”五步之外,一個年輕男子拱手喊道。

    此人姓徐,名決明,是城北徐家大郎。下午徐公便讓徐決明帶著一車藥材上了衙門,姜家二郎姜康年帶著屠宰好的十只羊,跟在徐家車馬后面。

    徐決明雖只有十八歲,但頗通醫術,一進衙門就與年長的大夫一同給災民看傷病。

    “何事?”梁儼揮手讓薛採退下,招徐決明上前答話。

    原來是藥材告急了。

    “傷寒咳嗽的藥材草民家中充足,明日便能送來,只是治寒瘍的膏藥制作不易,且有一味藥材北地不產,草民家中也不多了。”

    “什么藥材?”

    “冰片。”徐決明看向梁儼,“殿下,冰片價高且只有南邊產,現在從南邊買也來不及了,只怕這些災民身上的……”

    “一罐膏藥需要多少冰片?”

    “約莫一錢冰片。”

    梁儼進入空間,查看了冰片的價格,松了口氣。

    還好原材料不貴,他負擔得起。

    “攏共還缺多少冰片?”

    徐決明抿了抿唇,在心中默算:“若要搽到痊愈,一人至少要一罐,但他們傷勢有輕有重,節省些用,也不用每人一罐,但粗粗算來也要八十斤冰片。”

    梁儼又問:“還缺其他做藥膏的藥材嗎?”

    “其他藥材草民家中尚有存貨。”

    梁儼點了點頭:“你回去讓人快些把藥材送來,對了,讓你爹把賬記好,至于冰片,本王來想辦法。”

    徐決明聞言一驚。他徐家是平州數一數二的藥材商,入冬后他家的冰片都被買得差不多了,殿下從哪里尋得到冰片?

    梁儼笑瞇瞇地看著徐決明,“行了,去吧。”

    回到寢房,將門鎖死,見沈鳳翥坐在燈下皺著眉頭核對真假賬目,梁儼見他認真便沒有出言打擾。

    遁入空間,梁儼剛買完冰片,能量值余額一下就清零了。

    梁儼懵了,這垃圾系統又出了什么bug,就算翻三百倍,八十斤冰片也花不完他的能量值。

    梁儼氣極,奪命連環召喚007。

    這次007倒是上線得很及時,不用三催四請。

    梁儼問能量值為什么突然清零了,“007,我真的很想投訴你!!!”

    系統:【抱歉宿主,能量值清零是因為系統服務的宿主過多,系統卡頓,能量值恢復大約還需要三十分鐘。】

    梁儼:……

    “007,做系統別太貪心!”梁儼苦口婆心勸道。

    系統:【感謝你的誠摯建議,007會提交建議。宿主,鑒于你多次使用大額能量值,007在此向你再次說明能量值的使用規則。能量值可以充值,同時宿主沒有用完的能量值等任務完成后,可以兌換成等額人民幣,請宿主使用大額能量值時慎重考慮,一旦使用,不能退還。】

    梁儼:……

    這么重要的信息,這破系統現在才說!!!

    等任務結束,他絕對要把這個破系統投訴到回爐重造!

    損失慘重的某人這次比系統還要先下線,睜開眼被嚇了一跳。

    只見沈鳳翥站在面前,蹙著一雙煙眉盯著他。

    斥巨資購買的冰片用最樸素的麻袋裝著,抵在他的腰后。

    沈鳳翥看著梁儼身后憑空冒出的東西,心中的不安猶如海嘯襲來

    “寶貝,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剛才去求神仙賜給我冰片,沒想到神仙一下就給我了。”梁儼摸了下鼻子,“這樣凍瘡膏的材料就有了,災民們的凍瘡很快就能好了。”

    “阿儼,為什么神仙只對你有求必應,你求的又是何方神圣?”

    梁儼一愣,裝傻道:“我誰都求,誰肯幫忙我就求誰。”

    “你從不供奉,也不上香,神仙…為何會與你結緣?”沈鳳翥心如擂鼓,“難道你是仙人轉世,下凡歷劫?”

    梁儼聞言挑眉,心道小鳳凰的想象力還真豐富。

    “沒有,純粹是機緣巧合,可能神仙看我傻吧,傻人有傻福嘛,哈哈哈哈哈——”

    “真的只是機緣嗎?”

    “當然是機緣。”梁儼也不算說謊,他自己都想到能有這種奇妙經歷,“寶貝,我沒有騙你,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天緣如此嗎……”沈鳳翥垂眸,“你得到神仙點化,那你會飛升成仙嗎?”

    即便阿儼只是一縷魂魄,但若真是天意,那他早晚都會離開自己,仙凡相隔,再無相見的可能。

    梁儼聽完笑道:“哪兒那么容易成仙,不過神仙幫忙而已,我就是個人。”

    確實是有神仙幫忙,財神爺的鈔能力在幫忙。

    “那…這輩子你都會陪在我身邊嗎?”沈鳳翥猛地環住他的腰,耳朵貼在脖頸處。

    是溫熱的,是活生生的人。

    梁儼不是第一次被沈鳳翥環腰,卻是第一次感受到了愛人臂膀迸發出的力量。

    前所未有的的緊,似乎想要把自己這副軀體嵌進他的軀體,不愿分離。

    小鳳凰被憑空而來的冰片嚇到了,可是自己并不屬于這里,小鳳凰的一生只是他歲月書卷的一頁。

    可是這一頁,只怕他會用余生銘記。

    “當然,白首不離。”梁儼任他禁錮自己的腰,低頭在烏黑發頂留下一枚輕柔似霧的吻。

    有了冰片,徐決明便開始制作凍瘡膏,徐家的伙計不夠,梁儼便讓災民里沒有傷病的,有余力的幫助徐家干活。

    梁儼發現大夫給大燕人診斷喂藥,可是那些北離人卻無人看管,有幾個人皮膚潰爛得開始流膿了。

    他以為只是大夫忙,一時顧不上來,現在大燕人都診斷完了,湯藥都熬了幾回了,那些北離人卻無人診治。

    梁儼問為何會把他們遺漏了,一個老大夫拱手回道:“薛縣令說能讓他們進城已經是殿下格外開恩,藥材藥膏昂貴稀缺,不許我們給北離人看病,更不許浪費藥材在北離人身上。”

    梁儼聽了氣極,讓大夫趕緊給北離人看診,隨后讓人把薛採傳了過來。

    薛採被狠罵了一頓,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自己一心為大燕,殿下不表揚便罷了,還罵他。

    薛採心里不服氣,于是為自己辯解,“殿下,他們是北離人,咱么犯不著為他們浪費錢。”

    “北離人是不是人?”

    薛採顫聲道:“是…是人。”

    “薛採,你犯了兩錯。其一,天地不仁,你我生于斯世,當懷慈悲之心,行善舉之事,他們即便不是大燕子民,也是活生生的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上行下效,你乃大燕官員,難道不知要做黎庶之表率?”

    薛採彎身稱是,心里卻不以為意。

    “其二,你自作主張,做事不周。本王早就說過他們與大燕災民一視同仁,你又是如何執行的?”

    梁儼語氣冷肅,薛採腿一軟,跪了下去,“下官,下官僭越了,下官知罪。”

    “行了,等會兒你讓人把徐公叫來,近日所用的藥材錢和人工費都與他算清楚,后日之前拿與本王過目。”

    竟還要給徐家錢?

    薛採垂首告退,轉過身就開始撇嘴。

    這殿下是真傻還是在裝啊。

    廊柱后,阿茹貓著身子默默看完梁儼訓斥薛採,一時沒回過神,被梁儼路過發現了。

    “阿茹?”梁儼見她懷里抱著一個盒子,笑瞇瞇地問,“這次又送了什么來?”

    阿茹慌忙跪地請安,然后飛快打開盒子,捧過頭頂。

    梁儼見里面是幾個小瓷瓶和一疊布巾,“快起來,天這么冷。你放心,你的族人我已經讓大夫去醫治了,會好起來的。”

    說罷,梁儼便走了,他還有很多事要忙。

    阿茹看著遠去的梁儼,無聲向那玄色背影行了北離大禮。

    第135章 碩鼠 殺一鼠而引蛇

    風雪未停, 沈鳳翥卻先病倒了。

    梁儼看著床上燒得滿臉通紅的人,自責、心疼、難過充斥著他的內心。

    說好了要好好照顧他,卻又讓他受苦了。

    冬日本就寒冷, 他陪著自己早起晚睡,點燈熬油地看賬, 還要冒著風雪奔波于官倉和縣衙之間。

    鳳卿愛逞強,又善隱忍,自己為什么沒有早點發現他身體不適。

    不對,當時就不該讓他跟自己來平州。

    “殿下, 他們回來了, 正在前廳等您。”衛小蟲站在門口通報。

    抵達平州后,廣陵十八衛就分作三組,一組隨梁儼進葛縣, 剩下的去了另外遭災的兩個縣。

    “知道了,我即刻就去。”梁儼將沈鳳翥額上的巾帕揭下,“小蟲, 你替我照顧一會兒鳳卿。”

    “是。”

    衛小蟲踱到床前,見殿下滿目不舍,拿槍握劍的手是那樣輕柔地撫摸著長平侯緋紅的臉頰。

    他又想到了海上那日。

    “他燒得難受, 記得每過半刻鐘就給他換濕帕子。”

    衛小蟲重重點了下頭, “我曉得, 我會替殿下照顧好侯爺。”

    梁儼走后, 衛小蟲端了水盆放到床邊。

    當年在幽州初見侯爺, 他把侯爺認成了殿下的夫人,還打賭鬧了笑話。

    如今想來,當年桌上灌他酒的那些老哥全都該罰十大海。

    他說的是對的,可惜當年灌他酒的人都不在了。

    “侯爺, 你快點好起來吧。”

    昨日侯爺暈倒時,他第一次見到殿下方寸大亂。

    從幽州土團到鎮北軍,他一直跟在殿下身側,即便是橫刀當面朝殿下劈去,殿下都是沉著接下,不曾害怕慌亂。

    屋外風呼雪嘯,屋內除了炭火偶爾發出低沉嚶嚀,靜謐非常。

    衛小蟲擰了新帕子換上,然后靠在床架上靜靜看著沈鳳翥。

    侯爺這樣的美人,也難怪殿下會動心。

    若不是那日在海上撞見,他也不會想到殿下和侯爺是那樣的關系。

    自從知道兩人的關系,殿下的有些舉動只需稍微一想,就能想通了。

    殿下不過是在討侯爺歡心。

    也是,哪個男人能為一個表兄做那么多事。

    衛小蟲想了許久,得出一個結論——殿下之軟肋,唯沈侯而已。

    梁儼在前廳聽完十八衛的匯報,本就陰沉的臉色越發凝重。

    另外兩縣雖然及時讓災民進了城,但都聚集在寺廟里,十分擁擠,又缺醫少藥,加之那兩縣本就不是產糧縣,官倉糧食都告急了。

    “殿下,因為雪災,不少北離人南下,散在我們大燕邊境,雖然不是北離士兵,但大股北離百姓聚集,臣怕…他們餓急了眼,劫掠我邊境百姓,還請殿下早做打算。”

    城池有重兵鎮守,可那些小村鎮沒有。

    強盜土匪除了極少部分的天生壞種,大部分都是活不下去的百姓,若有活路誰又會愿意把腦袋別在褲腰上。

    大燕人如此,北離人亦如此。

    “趕緊給邊境各縣傳令,讓他們下屬的村鎮注意防備。”梁儼默了默,又道,“災縣糧食不夠,就向周邊的縣調。罷了,你們拿本王的手令去,今年稅收的賬目我大致看了,那些縣多多少少都有余糧,那些縣令若敢哭窮,立即捆了來見我。”

    “是——”

    梁儼派了八個侍衛去調糧食,又兩人快馬回薊州傳信,讓人運官屯糧食來。

    這幾日他在這葛縣看得清楚,災民流離,城中百姓也不好過,忍饑挨餓是常事,不少城中貧民眼巴巴地看著賑災的粥米,更有直接來縣衙討飯的。

    “殿下,那是咱們的軍糧,還要留著打北離呢,不等動啊!”

    廣陵十八衛知道陛下要殿下自己籌措軍糧,殿下又不肯盤剝百姓,征收糧食,軍糧遙遙無期。今年薊州豐收,好不容易存了些糧食,殿下卻要往外拿。

    而且是拿去賑災,那真是肉包子打狗。

    梁儼眉頭皺了皺:“本王問你,我們打北離是為了什么?”

    “自然是為了守護大燕邊境,讓百姓安居樂業,不受北離賊子侵擾。”

    梁儼又道:“你有護國護民之心,甚好。可若百姓都凍死餓死了,我們要護著誰?”

    “這……”那侍衛啞口無言,他想護國護民,但更想建功立業。

    戰爭從來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梁儼打仗雖有保護百姓之心,但更多的為了自己,為了完成任務。

    可是他越打就越覺得有的戰爭沒有必要發生。

    為戰爭買單的永遠是無辜的百姓。

    而大部分戰爭只是為了滿足部分人的私欲和利益,包括他。

    他不是圣人。

    他會愧疚,但不會永遠愧疚。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良知和欲念在腦內糾纏斗爭,可人的自私會戰勝一切,他在愧疚和勝利的快感中徘徊。

    他只能盡量彌補,即便知道自己永遠彌補不了。

    梁儼看向座下眾人,“諸卿,先救百姓,再滅北離,我們徐徐圖之。”

    梁儼意決,揮手讓他們退下,豐羽書卻主動留了下來,沉聲道:“殿下,臣以為薊州遠水救不了邊州近火,殿下若就地取材,方解燃眉之急。”

    “翼然,沒有材了,否則我不會動軍糧。”

    豐羽書笑道:“碩鼠食黍,又與蛇為伍,殿下可殺一鼠,引蛇而出。”

    “你的意思是……薛採?”

    “沈侯審問官倉差役時,臣在沈侯身側。”豐羽書看向門外大雪,“薛採除了貪墨,還用判案斂財,又與士紳勾結,侵吞良民土地。”

    “什么?”梁儼聞言大驚,鳳卿沒有跟他說過這些,“你與沈侯為何不早報與我。”

    “沈侯縝密,說陳案難糾,無法定薛採的罪。”豐羽書躬身拱手,“又見殿下日夜操勞,不愿讓殿下再添煩憂,只讓人暗中查證。”

    梁儼聞聲嘆息,鳳卿啊,你到底默默做了多少事。

    豐羽書欲言又止,思忖了半晌,跪下道:“殿下,沈侯的謀略手段,殿下比臣更清楚,對付薛採之流本不需要那么麻煩,只需嚴刑拷打便能將其拿下,沈侯說您不愿濫殺無辜,不喜對人動刑,他又不愿您擔上刑訊逼供的惡名,所以才會舍近求遠,以至于思慮操勞過度,那日昏倒在廊上。”

    豐羽書咬了咬唇,接著道:“臣伴殿下左右,知道殿下仁慈良善,心系百姓,但軍糧萬不可動,請您三思。”

    豐羽書的一雙眼看得清楚,一顆心想得明白。

    若被陛下知道軍糧被拿來賑災……

    天子之意難測,天子之怒難承。

    他生長于勛貴官宦之家,又曾是天子禁軍,滿嘴仁義道德的沽名釣譽之輩見過不知凡幾。

    便是天子,對這些子民又有幾分真心?

    他當這郡王近衛,到這北地,也是求建功立業。

    可他看得清楚,這位小殿下卻是難得真心。

    文懷太子已死,廣陵王不能再死了。

    豐羽書索性說開了,“殿下,居高位者不可婦人之仁,仁德的名聲也沒那么重要,軍糧萬不可動,請您三思。”

    “翼然,是我錯了嗎?”梁儼背手而問。

    豐羽書沒有回答,因為他無法評判。

    “罷了,讓他們不必去薊州傳信了。”梁儼看向門外紛紛而落的雪,“去把薛採抓起來吧,把那幾個倉役也帶過來,即刻開堂。”

    豐羽書聞言松了口氣,抱拳領命。

    豐羽書不光將薛採捉了起來,把師爺賬房也都捉了起來。

    經過一頓拷打,薄師爺招了,而薛採卻是守口如瓶,拒不認罪,讓他拿出證據。

    薛採做事做得漂亮,官府檔案全都做得滴水不漏,豐羽書不能將那些涉案士紳都捉來。

    地頭蛇一般都有官宦親屬,否則不敢勞動薛採。

    豐羽書深諳此道,他知道薛採肯定會留下來往書信,畢竟那是他的護官符。他將薛採的住所翻了個遍,可依舊沒有找出證據。

    豐羽書已經對薛採用了大刑,又不能殺了他,一時進退兩難。

    沈鳳翥退燒后,得知豐羽書之舉,長眉緊蹙,暗忖打草驚蛇了。

    “鳳卿,別想了,好好休息。”梁儼放下碗中的雞湯,摸了摸蒼白的小臉。

    也是怪他,小鳳凰本來就虛弱,到了葛縣就沒吃什么有營養的東西,怎么會不生病呢。

    沈鳳翥氣若游絲,“阿儼,要不我去審吧。”

    豐羽書在旁邊說道:“侯爺,薛採是個硬骨頭,十刑我用了五刑,那廝暈過去了都不張嘴。”

    沈鳳翥沒想到薛採如此強硬,想了想,又道:“他的家眷呢?”

    豐羽書聽出弦外之音,苦笑道:“我試過了,沒用,他根本不在乎妻兒安危。”

    梁儼見沈鳳翥愁眉不展,平靜道:“把與薛採相關的士紳都抓起來。”

    “阿儼,不可——”沈鳳翥攥緊梁儼的衣袖,“你的聲名要緊。”

    “你知道我從不在意這些的。”

    沈鳳翥依舊搖頭。

    豐羽書:“殿下,那些老狐貍都成精了,巴巴盯著薛採的口風呢,不把薛採搞定,那些人絕不可能張嘴。”

    正當三人爭論時,衛小蟲說薛採的家眷求見殿下。

    梁儼讓衛小蟲把人領進來,豐羽書見來人不是薛採正妻,而是個卑賤的北離賤妾,心中大呼失望。

    “阿茹?”

    阿茹放下手里的妝奩,向梁儼行了禮,“阿茹有謝禮要給殿下。”

    梁儼笑道:“不用了,你自己留著傍身吧,等薛採之案了結,我就放你跟族人回北離。”

    阿茹因為戰亂,與父母兄弟走散,然后被拐子迷暈賣到了葛縣青樓,因為美貌被薛採買進府中為妾。

    豐羽書翻了個大白眼,這都什么時候了,這賤妾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也就殿下脾氣好,還能這么和氣。

    阿茹重新抱起妝奩,將其打開,里面裝的不是珠寶首飾,而是一沓書信。

    第136章 雪霽 他能感同身受

    “殿下——”阿茹雙手捧起妝奩, 越過頭頂。

    豐羽書大驚,一個箭步上去將那厚厚一沓書信拿出,一邊翻一邊笑, “殿下,踏破鐵鞋無覓處, 都在這兒了!”

    梁沈二人對視一眼,梁儼走到阿茹面前,“阿茹,你從哪里找到這些的?”

    連薛採正妻都不知道這些書信藏在哪兒, 阿茹于薛採來說不過是個玩意兒, 薛採不可能將書信的位置告訴她。

    “這些藏在后院正廳那尊小銅佛之中。”

    阿茹雖是侍妾,但薛妻并不喜歡她,時常故意刁難她, 讓她做粗活。有天夜里,她好容易擦凈了正廳的地,沒想到撞見薛採獨自到正廳藏東西。

    她藏在屏風后面看了個清楚, 她以為是什么珍寶,等薛採走后她把小銅佛里面的東西掏出來,卻是一疊紙。

    她不識字, 但她知道能讓薛採深夜偷藏的東西, 肯定很重要。

    豐羽書想起來了, 那尊銅佛正大光明地擺在正廳案上。他立即讓人把那尊銅佛拿了過來, 舉起起那尊銅佛, 果然輕飄了許多。

    “殿下,證據確鑿,薛採他們死定了。”豐羽書嘴角噙笑,這護官符里牽扯的可不止薛採一人。

    “翼然。”沈鳳翥撐起身子, 向豐羽書招手。

    豐羽書見他眼睫顫抖,眉間緊蹙,心里不禁一抖,“侯爺,您還病著,薛採之事翼然會處理,你放心。”

    滿玉京都知道長平侯府的二公子是個不中用的病秧子,可經過一年相處,他發現這沈二的膽識才學,手腕謀略不讓其兄。

    只可惜身嬌體弱,纏綿病榻。

    “鳳卿,先養病,乖。”梁儼給豐羽書使了個眼色,不許他把書信給沈鳳翥。

    沈鳳翥眼神黯淡下去,軟回床上,不再言語。

    梁儼知道他在慪氣,而且是在慪他自己。

    幾人走到廊下,梁儼讓豐羽書負責此事,把涉案士紳官員和背后的保護傘全部揪出來,該抄的先抄,把銀米先弄出來賑災,救濟窮苦,至于那些人,等過兩日沈鳳翥身體好些了,再行判決。

    “啊?”豐羽書大為不解,雖然證據確鑿,但哪有先抄家再定罪的,“殿下,您這是何意?”

    梁儼淡淡一笑,道:“此案是沈侯起的頭,他費心費力,總得讓他有始有終。”

    豐羽書挑眉,原來殿下在給表兄攢功績,“臣明白了,臣會先讓薛採認罪,再將罪員全部捉拿歸案,只是…臣剛才粗粗一瞥,有些冤假錯案不到死罪,若有贖罪的,殿下以為如何?”

    梁儼冷聲道:“他們視燕律為無物,藐視法度已是欺君之罪,錢財玉帛贖不了他們的罪。”

    “可若上面……”

    “此事本王自會上疏陛下,那些抄沒的家資,除了用于賑災,剩下的自然是充作軍資。”

    豐羽書聞言,松了口氣,看來殿下也不是爛好人。

    梁儼回到床邊,見沈鳳翥閉上了眼睛,似乎睡著了,可過度起伏的胸膛出賣了他。

    小鳳凰在裝睡,還一邊慪氣一邊裝睡。

    梁儼坐到床邊,也不戳穿他,只默默幫他掖緊了被子。

    次日傍晚,梁儼給沈鳳翥喂飯,說豐羽書審案審得頭昏腦漲,覺得還是得有他幫忙這案子才能快些了結。

    “寶貝,你快點好起來吧,翼然他都要愁死了。”

    “怎么了?”

    梁儼添油加醋說了一陣豐羽書忙得焦頭爛額,“翼然不敢擾你,剛才他還跟我抱怨了許久,說那些老狐貍不好對付,讓我去審,這雪小了,我忙著籌劃災民返鄉的事兒,真是沒精力管這些。翼然看著沉穩,不過也才十八歲,又沒出過玉京,哪里應付得了那些鄉痞。”

    “翼然怎么不早些跟我說!”

    “這不你還病著嗎,我不許他跟你說這些,今日實在是被他說得煩了。寶貝,我提醒你啊,若他來找你問你,你別搭理他,咱們身子重要。”

    “你…這人怎么這樣!”沈鳳翥軟綿綿地拍了他一掌,“這不能耽擱,快把翼然叫來,我要問他。”

    梁儼強硬道:“不行,你這兩日茶飯湯藥都吃不下,本來就虛弱,決不許再費神。”

    “阿儼~”

    “撒嬌沒用。”

    沈鳳翥見他態度堅決,心道阿儼最擔心他的身體,看來自己還是得快些養好身體。

    接著,也不要梁儼哄喂,沈鳳翥端起碗,將滿滿一碗雞湯喝了。

    “阿儼,我自己吃飯,你讓人把湯藥熱了,我吃完飯就喝藥。”

    梁儼見狀,竭力壓下上揚的嘴角,“行,我去給你熱。”

    有時候,哄老婆不一定要說軟話,說點硬話也很有必要。

    豐羽書效率神速,捉人抄家一氣呵成。

    薛採雖只是一縣之令,卻在一縣之內享最高權力,他也成了當地作奸犯科的土豪劣紳的一頂小小保護傘。

    梁儼給薛採定了死罪,葛縣諸事暫時由縣尉代管,等他回了薊州,會另派縣令接管。

    沈鳳翥吃了睡,睡了吃,細細養了三四日,身體一好便開始審問涉案人員。

    豐羽書經過梁儼點撥,自然裝了個手忙腳亂的假樣子,不過有沈侯在,他確實輕松了許多。

    豐羽書看著謫仙似的人,心里說不出的微妙,他總覺得自己以前被騙了。

    長平侯一脈,果然都是兩張皮。

    他哥說沈大表面孤傲清高,其實最是古道熱腸。他見這沈二,外表人畜無害,嬌柔美貌,實則行事狠辣,手段陰毒。

    那些磋磨人的法子,便是刑司的酷吏也少有他用得干脆利落,毫不手軟。

    薛採死前,吵嚷著要見梁儼,在牢中大罵,說若殿下不見他,便是死了也會化作厲鬼找他索命,讓他此生不得安生。

    沈鳳翥本想直接弄死他,但聽了這詛咒,心里害怕,晚間就寢時說與了梁儼,讓他去見薛採一面。

    梁儼親了親他的嘴角,笑道:“嚇著了?寶貝,他想當厲鬼,閻王都不一定收他。”

    開玩笑,索命是人家黑白無常的活兒,他想做還沒編制呢。

    沈鳳翥從梁儼懷里爬起來,摸了摸他的臉,語氣嚴肅:“不是這樣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去見他一面嘛,讓他死得明白。而且……你受神仙庇佑,才能次次逢兇化吉,若神仙聽了他的讒言,不庇佑你了怎么辦?”

    “好好好,明日我就去見他。”梁儼一把將人按回懷里。

    “嗯,我們一起去。”

    沈鳳翥埋在梁儼的肩頸處,說話呼出的熱氣灑在梁儼的鎖骨上,梁儼有些癢,微微垂眸,見那蝶翅般的黑睫不住顫抖。

    謊言讓愛人憂心,他卻不能言明,只能編織另一個謊言讓愛人安心。

    梁儼只好將人摟得更緊了些,“鳳卿,神仙會一直庇佑我,也會一直庇佑你。”

    神仙庇不庇佑他,梁儼不知道,但他會一直保護鳳卿。

    鳳卿所愿,他都會實現。

    梁儼再次見到薛採,被嚇了一跳。

    數日不見,三十出頭的薛採,一夕之間仿佛蒼老了二十歲。

    “薛採,死到臨頭為何還要見本王?”

    薛採有氣無力地坐在地上,語氣平靜,“臣是吏部派任的縣令,殿下無權罷免臣,即便臣有罪也輪不到殿下做主。”

    沈鳳翥聞言怒道:“大膽!”

    “薛採,本王是鎮北幽薊節度使,在本王上任前,陛下親口許諾,本王可廢免北地官吏。”

    薛採聞言一怔,旋即又道:“殿下,即便您能罷免臣,按照律法,您也不能殺了臣,臣之死罪,要陛下定奪。”

    “殿下有尚方寶劍,尚且能斬王侯朝官,何況你一區區邊州縣令。”沈鳳翥嘴角噙笑,心道哥哥果然思慮周全,把尚方寶劍給了他。

    薛採聞言狂笑出聲,“哈哈哈哈哈,好個尚方寶劍,尚方寶劍——”

    梁儼見他瘋魔,冷道:“薛採,你貪贓枉法,勾結劣紳,盤剝百姓,搜刮民脂民膏,死不足惜,到了地下好生反省,來世好生做人。”

    “哈哈哈哈哈哈,你有臉說我搜刮民脂民膏。”薛採顫顫巍巍站起身,十指緊緊扣住牢門,面目猙獰,“廣陵王,長平侯,你們這些天潢貴胄何嘗不是民脂民膏堆砌而起,我不過盤剝一縣,你們是吸食天下萬民之髓。”

    “薛採,殿下面前,不容你胡言亂語。”沈鳳翥聞言大驚,這廝當真是瘋了,這些話都敢說出來,得趕緊殺了他。

    梁儼拉住沈鳳翥,薛採已是強弩之末,現在只不過是垂死掙扎,大放厥詞。

    “長平侯你有資格在我面前耀武揚威?你靠祖宗蔭蔽才有錦衣加身,我布衣出身,憑自己考中了進士,穿上了官服。你殺我?哈哈哈哈哈,你算什么東西——”

    沈鳳翥眼神一凜,這廝死到臨頭,口無遮攔,必須死。

    薛採還要再罵,剛張嘴,一道劍光閃過,低頭一看,長劍入腹,鮮血迸出。

    薛採受了多重大刑,這一劍對他來說算是解脫。

    “誰做官不貪,憑什么只殺我,憑什么只——”話音未落,薛採斷了氣。

    “鳳卿。”

    “阿儼,他死前見過你了。”沈鳳翥抽回長劍,劍刃帶出的鮮血滴在了華貴的紫袍上,“便是化作厲鬼也不會找你了。”

    梁儼看向地上的尸體,五味雜陳,薛採之言其實也沒說錯。

    不事生產的貴族官員剝削萬千百姓的勞動成果,世人都明白這個道理,但世人都想成為剝削的一員。

    多想無益,還是做好眼前事吧。

    在葛縣停了小半月,風雪漸漸平息,梁儼分撥過冬糧食給災民,讓他們返鄉休養生息,來年官府會送種苗給他們耕種。

    薛採之家資,除了薛妻的嫁妝,其他全數充公,奴仆侍妾全部遣散,薛妻攜嫁妝返回娘家。

    豐羽書看著這些本該成為官奴婢的家眷,嘆了口氣。

    罷了,殿下仁慈,多勸無益。

    臘月初五,是梁儼二十歲的生日,在這一天,風停雪霽。

    眾人得知今日是殿下生辰,皆道是殿下仁心感動了上蒼,故停了風雪。

    梁儼面上笑笑,心道真是瞎貓撞上死耗子了。

    沈鳳翥見那陽光灑在白雪上,恰似一層神光,他愈發堅信阿儼不是凡人。

    災民返鄉,縣衙里只剩下一百多號北離人。

    沈鳳翥看著人高馬大的北離人,心生一計,說與了梁儼。

    “鳳卿,這樣合適嗎?”雖然老婆都是為了他好吧,但梁儼覺得良心不安。

    沈鳳翥讓他把這些北離人帶回薊州,身強力壯的拿去當跳蕩兵,老弱婦孺發去屯田勞作。

    “怎么不合適?”沈鳳翥不明所以,“草原遼闊,攻打北離王都需要人帶路,這送上門的你還不要了?而且把他們的家眷充作人質攥在薊州,也不怕他們臨陣倒戈,而且我都想好了,若實在養不熟,全部殺了就是了。”

    梁儼見他說得風輕云淡,感覺周身涼沁沁的,不禁摸了摸后頸。

    “阿儼,我都打探清楚了。他們這些人是一個部落,北離大大小小幾十個部落,他們屬于很弱小的部落,北離王幾乎都放棄他們了,你信我的,你若說帶他們走,他們保準愿意跟你走。”

    梁儼笑道:“你哪兒去打聽的這些。”

    沈鳳翥鼓了鼓腮,扒住梁儼的臂膀輕搖,“你管我,哎呀,你就信我的吧。”

    不過套個話,有什么難的。

    “也不是不行,不過寶貝,這都是你的猜測,他們不一定愿意跟我們回薊州。”

    “你先問了再說,若他們不愿意,讓他們回北離便是。”

    梁儼當日就去問了北離人,沒想到真被沈鳳翥說中了,他們愿意跟自己回薊州。

    在回薊州的路上,梁儼忍不住問沈鳳翥為何篤定他們愿意去薊州。

    “傻子,他們被北離王拋棄,而你在他們命懸一線的時候救了他們,又給吃又給藥,他們已經將你當成了新的王。”

    沈鳳翥能與北離人感同身受。

    “不至于吧,我沒做什么呀。”梁儼難以置信。

    沈鳳翥嘆了口氣,這傻子根本不知道自己認為輕如鴻毛的事,對于別人來說重如泰山。

    “傻子,人家聰明得很,他們的牛羊沒了,回北離也沒吃沒穿,跟著你至少還有個活路。”

    梁儼恍然大悟,點了點頭,道:“也是,活著最重要。”

    慢悠悠回到薊州,屁股還沒坐熱,節度使府就迎來了一隊人馬,瑞葉急匆匆地親自給兩人通報。

    梁沈二人見瑞葉滿臉笑意,問是誰來了,她這么高興。

    “老太爺來了,夫人和四少爺也來了。”

    兩人一聽是虞家來人了,慌忙出去迎接。

    不知為何,沈鳳翥聽到外祖父來了,渾身發毛,惴惴不安。

    難道舅母說漏嘴了?

    第137章 乖寶 什么都沒有的乖寶的命重

    沈鳳翥心里急, 步伐比梁儼快得多,走到半路,他實在顧不得禮儀, 大步跑了起來。

    天寒地滑,梁儼怕他摔了, 本想叫他慢些,但見他急不可待,無奈一笑,小跑起來, 跟在身后。

    還在階下, 沈鳳翥便看到了外祖父,眼眶頓時滾燙。

    “乖寶!”廳中老人正坐著喝茶,看到門外之人, 慌忙拄起手杖站了起來。

    “外祖——”沈鳳翥奔了進去,用袖子揩去面上淚珠,猛地跪了下去。

    “乖寶, 地上涼,快起來。”

    沈鳳翥被一把被提了起來。

    梁儼跟在后面進來,見到陳氏略頷了頷首。

    “臣虞皓拜見殿下。”

    梁儼見頭發半白的老人給自己行叩拜大禮, 連忙將人攙起來, “您折煞晚輩了, 快快請起。”

    老婆的外祖父就是他的外祖父。

    “謝殿下恩典。”

    “外祖, 您快坐。”沈鳳翥扶著虞皓坐于主位。

    虞皓大驚, 從軟墊上彈了起來,飛快瞥了一眼殿下,見殿下笑吟吟的,這才松了口氣。

    “乖…沈侯, 這里是鎮北節度使府,不得無禮。”虞皓拍了拍沈鳳翥的手背,乖寶還是那般孝順。

    沈鳳翥回過神,頓時紅了面皮,不好意思地看向梁儼。他也是昏頭了,忘了阿儼在此,竟習慣性地將外祖扶于主座。

    梁儼給愛人遞了個眼神,徑直坐到旁邊,笑道:“虞公何必多禮,我們是一家人,您是長輩,我是晚輩,您請坐吧。”

    入了北地,虞慈轉道去了幽州看望舊友,要過幾日才會到薊州,現在廳上只有虞皓、陳氏和虞蘭。

    虞蘭是沈鳳翥大舅的幺子,今年才十六歲。

    虞皓坐定,陳氏和虞蘭給梁儼請安,請過安,虞蘭給二表哥問安。

    “蘭兒都長這么大了!”

    沈鳳翥招手讓表弟湊近些,在他的印象里虞蘭還是個矮墩墩的小胖子,軟綿綿白乎乎,像母親做的糯米糕,如今卻長得如修竹一般高瘦挺拔。

    “二表哥。”虞蘭抱拳淺笑。

    梁儼看著虞蘭,也是欺霜賽雪的白膚,秀麗精致的五官,心道鳳卿果然是隨了虞家的相貌。

    梁儼略和虞皓說了幾句話,見虞家三人十分拘謹,便主動退場了,說晚上給三人接風洗塵。

    虞皓聞言大驚,忙起身恭送。

    等梁儼走后,虞皓才放松下來。

    “乖寶,快讓外祖好生瞧瞧。”虞皓拉過外孫,眼睛不肯放過一寸,仔仔細細掃過沈鳳翥全身,“好,好,大好!長高了,長壯實了。”

    他三子一女,最偏愛的便是沈鳳翥的母親。

    小乖沒了,女兒只剩下乖寶這一根獨苗了。

    虞皓鼻頭微酸,細細摩挲外孫的手,眉頭一皺,將沈鳳翥的手翻過來細看,“乖寶,你這手怎么回事,這些繭子怎么弄的?”

    兒子兒媳果然是哄他的,乖寶在外面過得不好。

    沈鳳翥像往常一樣,一屁股坐在外祖旁邊,撒嬌道:“這些繭子是孫兒練習騎術時留下的,等天氣暖和了,孫兒帶您去騎馬。”

    “乖寶都能騎馬了!”虞皓又驚又喜,“身子受得住嗎,心口疼不疼?”

    “受得住,我現在也不怎么犯病。”沈鳳翥站起身,在外祖面前轉了個圈,又跳了兩下,“喏,您瞧,我現在好得很。”

    “好好好,外祖瞧見了。”虞皓見他蹦蹦跳跳,心里怕得很,“快坐下,別累著了。”

    “爹,我都說了鳳兒無恙,您這下放心了吧。”陳氏笑道。

    虞皓點點頭,摸了一把花白胡子,嘆道:“乖寶,現在沈家只剩下你一人了,你該留在玉京,何必到這薊州來掙軍功。”

    去歲,虞皓就知道外孫復了爵位,傳信讓他在玉京韜光養晦,好好保養身體,誰知道乖寶寫信說他要隨廣陵王重回北地,攻打北離。

    軍功要在刀山血海里搏,稍不注意人就沒了,若是小乖,他也不會阻攔,可是乖寶天生柔弱,哪里能掙得了軍功。

    廣陵王對乖寶有恩,他這個做外祖的要還。

    “外祖~乖寶現在是長平侯了。”

    虞皓輕輕打了下沈鳳翥的手背,“你就是成了仙,也是外祖的乖寶。你外祖母聽說你要上戰場,每日在佛前給你點燈燒香,生怕你有個閃失。你如今在殿下身邊是文職還是武職?”

    “我現在任鎮北軍掌書記。”

    虞皓聽完心中安定,笑道:“雖然只是八品,但不用上前線,甚好,甚好。乖寶,陛下讓殿下任這鎮北節度使,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能回京。外祖已經給你打點好了,禮部現在有個員外郎的缺,等我跟殿下說好,開了春你就回玉京。”

    沈鳳翥聞言蹙眉:“不行,我要留在薊州。”

    陳氏聞言看了一眼虞皓,又看了一眼沈鳳翥,嘴巴張了幾次,輕輕嘆了口氣。

    “外祖知道乖寶想跟祖父一樣當大將軍。”虞皓輕輕摸了摸沈鳳翥的頭。

    這孩子柔弱歸柔弱,撒嬌歸撒嬌,但從小跟著老沈和他父兄,心氣膽識是極高的,“可今時不同往日,你爹和小乖沒了,你若再出了差池,沈家的爵位就后繼無人了。”

    “孫兒不能持刀握劍,上不了戰場。”沈鳳翥垂下眼眸,字字都是遺憾,“孫兒自知愚笨,不堪大用,但也跟著祖父學了幾年兵書,看了幾年沙盤,哥哥會的,我都會。雖不能上陣殺敵,保衛疆土,但我已經來了,又身為大燕武侯,我不能退,也不可退。外祖,那禮部員外郎與我無緣,莫費心思了。”

    虞皓聞言嘆了口氣,握住外孫的手,“乖寶,你是將門之后,外祖知曉你的心思。沈氏榮光重若泰山,可在外祖看來都沒有乖寶的命重……”

    沈鳳翥聞言掉淚,可心卻不曾動搖一分,“讓外祖憂心了,可我意已決,九死不悔。”

    虞皓摸了把胡子,靜靜看著外孫。

    乖寶不是那個撒嬌要糕點吃的乖寶了,他是長平侯,沈氏最后的榮光。

    虞皓伸手揩掉外孫臉上的淚水,“都是大人了,怎么還跟小時候一樣,說著說著就掉小珍珠。我原以為你像你母親多一些,誰承想這倔脾氣跟你祖父、跟你爹、跟小乖一模一樣。”

    沈鳳翥吸了吸鼻子,笑道:“沒辦法,誰叫您讓母親嫁給了父親。”

    “不去禮部就不去吧。別的都罷了,乖寶,外祖對你只有一個要求,你必須答應。”

    “您說。”

    “你即便在軍中也不可去前線。”虞皓面容嚴肅起來,“殿下對你有恩,你愿為他出謀劃策,做他的謀臣,外祖不攔你,只是萬不可以身犯險。你祖父和父親都是吃了忠心的虧,你萬不可重蹈覆轍。”

    沈鳳翥明白外祖的意思,只是他與阿儼的關系不只是君臣二字。

    “孫兒謹記教誨。”

    虞皓點點頭,又招手讓虞蘭過來,嘆道:“乖寶,外祖本想讓蘭崽兒替你在軍中任職,但你不愿意回京……罷了,這軍中關系復雜,你總得有自己信得過的人,蘭崽兒跟著你,你們兄弟倆也有個照應。”

    “蘭兒從小出挑,您讓他跟著我?”沈鳳翥聞言一驚。

    虞蘭聰慧,從小被外祖帶在身邊親自教養,準備讓虞家再出個探花郎。

    “二表哥,是蘭兒自己想來的。”虞蘭笑道,“殿下于你有救命之恩,我爹和二叔能官復原職也是托了殿下的福,蘭兒深知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道理,何況殿下對我們恩同再造。”

    “報恩?”

    虞皓道:“你大舅二舅回玉京了,若不是殿下親自給陛下求情,陛下早就忘了。我們可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家,你與蘭崽兒同為殿下效力,也算報恩了。”

    沈鳳翥心中激蕩,阿儼不曾跟他說過這些!

    虞蘭握住腰間佩劍,正色道:“二表哥你放心,蘭兒雖不及大表哥勇武,但蘭兒能保護你,也能保護殿下。”

    虞皓滿意地看著小孫子,讓蘭崽兒跟著乖寶幾年也好,無論做什么都能磨礪他的心性能力。

    “您舍得嗎?”沈鳳翥摸了下表弟的頭,看向外祖。

    “自然舍不得。”虞皓左手握住乖寶,右手拉過蘭崽兒,“可如今舍不得也得舍,你們兄弟倆要相互扶持,記住沒?”

    兩人點了點頭。

    幾人又閑話一陣,虞皓讓陳氏把從山陰帶來的東西拿來。

    虞家帶的東西東西雖多,但一多半都是給沈鳳翥的,剩下的才是給幾位殿下的禮物。

    虞皓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副玉冠,眼中含淚:“乖寶,你是侯門貴胄,早已能戴冠。我們詩書人家,二十加冠,你和小乖的玉冠都是我備下的,當年小乖的玉冠是我親手戴上的,現在我也給你戴上。”

    沈鳳翥的生日在八月,他早早就戴了冠,身邊也沒有親長,他自己都忘了冠禮。

    沈鳳翥跪地,拔下發簪,取了金冠,三千青絲垂散。

    陳氏拿來牙梳,虞皓親自動手給沈鳳翥束發戴冠。

    虞皓看著小外孫的臉,六年前的記憶如潮水般涌入腦中。

    小乖當時穿著華麗冠服,也是這樣跪在自己面前。

    思及大外孫,虞皓老淚縱橫。

    小乖死在了慶和三十三年的春天,如今已是慶和三十七年的冬天了。

    第138章 愛深 如珠似玉,珍之愛之

    晚間, 梁儼設宴為虞家接風洗塵,又讓虞皓坐主位,虞皓受寵若驚, 連敬了幾杯酒。

    席散,虞皓又拉著沈鳳翥說了好一陣話, 才放外孫回房。

    沈鳳翥剛進門就被梁儼從背后抱住,“乖寶~”

    沈鳳翥捶了他一拳,嗔道:“不許喊我乖寶。”

    “為什么?”梁儼聞言松開手,將人轉過來, “乖寶念起來多可愛啊。”

    “有緣故的, 反正你不許這樣喊我~”

    梁儼笑問:“什么緣故?說給夫君聽聽。”

    “我母親懷我哥哥時日夜嘔吐,十分難受,我外祖母信佛, 她問遍兩京名僧,都說是因為我家武勛出身,祖輩殺孽重, 腹中之子不安分,須得取個乖順的小名壓制,這樣母體才不會被腹中孩子煞住。”

    這些也是沈母給沈鳳翥說的, “可我祖父在母親懷孕時做了夢, 請了道人來看, 說是大吉之兆, 早早就定下了我倆的名字, 偏生我倆一個鶴一個鳳,又飛來舞去的,最不安生,我外祖就給我們取了小乖和乖寶。祖父卻一直叫我們鶴兒鳳兒, 說這樣吉祥,我外祖見祖父不聽他的,很不高興,所以他從不叫我們鶴兒鳳兒,只叫小乖和乖寶。”

    “原來如此~不對啊,按照次序你才該叫小乖啊。”

    沈鳳翥笑笑:“母親生了哥哥后,太醫說她再難有孕,外祖以為母親此生只有哥哥一個孩子,這才叫哥哥小乖,誰承想母親又生了我。”

    “乖寶,你外祖這般珍……”

    “阿儼,真的別這樣喊我,我外祖母說了,這名兒得上了年紀的人或者貧苦位卑的人喊。”沈鳳翥一把捂住梁儼的嘴,“這是借壽數和苦難來壓制兇孽的,小時候外祖母還專門讓仆人把我和哥哥的小名散給乞丐花子、跛子瞎子和積古的老人,散錢散米地讓他們念,你出身高貴,又比我年輕,真的不能這樣喊我。”

    “好,我不喊了。”梁儼握住纖細手腕,親了口手背,“你外祖視你們兄弟如珍寶,要不要告訴他云卿還活著?”

    沈鳳翥搖了搖頭,“若我外祖知道哥哥還活著,定要見他。陸煉那廝,哥哥做什么都要守在旁邊,外祖若知道哥哥受委屈,肯定會找陸煉拼命,到時候收不了場……而且哥哥也不會愿意讓外祖知道他被……罷了,還是等把哥哥救出來,再告訴外祖。”

    他三個舅舅加起來生了六個兒子,四個女兒,可若論起來,外祖最喜歡的還是他們兩個外孫,比親孫都看重。

    哥哥和他的詩賦文章是外祖手把手啟蒙教授的,便是親兒子親孫子,也只有二舅和蘭兒是外祖親自教的。

    大燕朝最年輕的探花郎,不愿做太子太傅的探花郎,卻是他們兄弟的蒙師。

    外祖說哥哥是他最出息的孫輩,最是看重哥哥。

    外祖老了,若知道哥哥的遭遇,除了會與陸煉拼命,只怕還會氣壞自己的身子。

    他不想也不能再失去親人了。

    梁儼聽了也覺得老婆說得在理,“也行,到時候咱們給他老人家一個驚喜。”

    沈鳳翥聽完,想到外祖說的話,輕輕將額頭抵在他肩上,“阿儼,你是不是替我大舅二舅求情了?”

    “提了兩句,怎么了?”梁儼一手環住愛人的腰,一手將逸出的柔順烏發捋到耳后。

    “他們官復原職了,阿儼……”沈鳳翥不知道如何感謝,只能呼喊他的名字。

    “吏部動作還挺快呀~”梁儼聽愛人聲音悶悶的,又帶了鼻音,連忙捧起他的臉。

    果不其然,兩只星眸浸在了波光里,清澈動人。

    “大舅二舅本就是被牽連的,我只是順嘴提醒陛下而已。”梁儼親了親他微顫的眼角,“寶貝,以前的事都過去了,以后有我在,我不會再讓你傷心流淚。”

    聽了這話,強忍的淚水奪眶而出。

    沈鳳翥吸了吸鼻子,埋在他梁儼胸前蹭眼淚,“我以后不哭了。”

    梁儼幫他拍背順氣,“寶貝,眼淚也可以因為幸福而流,在我面前你不需要壓抑自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在我面前你是自由的,隨心所欲的,我是你永遠的后盾。”

    衣襟被淚水洇濕,留下的是幸福的痕跡。

    梁儼抬起他的下巴,鼻尖廝磨,四片嘴唇慢慢貼近,一個蜻蜓點水的吻便點燃了沉寂的躁動。

    室內只點了三兩盞小燈,昏昏暗暗,床架喑啞,波光似的綢帳也漾起漣漪,昏黃燈光漏進縫隙,灑在起起伏伏的寬闊后背上,直到三更燈滅。

    饜足之后,兩人又溫存了許久,冰肌玉骨惹人憐,梁儼才懶得下床翻找勞什子干凈寢衣,抱著半夢半醒的沈鳳翥,一夜安眠。

    次日清晨,梁儼醒來便被淡淡體香和滑膩肌膚勾得心癢,本只想親親臉頰,誰承想弄醒了愛人。

    四目相接,不需要言語,梁儼拉過了沈鳳翥的腿。

    他們晨間少做這事,昨夜又極盡纏綿,開頭便十分順暢,沒有一絲滯澀。

    梁儼每日卯正二刻便會用早飯,然后出門辦公,螺兒在飯廳等了許久,見殿下還沒來,以為殿下睡過了。

    剛走到寢房門口,她便聽到了床架搖晃的聲音,其中夾雜著公子斷斷續續的哭聲,頓時反應過來,羞紅了臉。

    螺兒輕手輕腳地離去,將擺好的早飯收回籠屜里溫著。

    也不知道殿下和公子幾時能盡興。算了,一日之計在于晨,她還是邊看書邊等殿下吧。

    螺兒看了書,吃過早飯,梁儼才神清氣爽地走出寢房。

    重新將早飯擺上,螺兒站在一旁伺候。

    “螺兒,上午別去擾公子,若官署和軍中有人找公子,就說公子染了風寒,讓他們找我。”

    “曉得了。”

    螺兒應聲,見殿下眼角眉梢都帶著春風般和煦的笑意,也不禁勾唇淺笑。

    梁儼吃過飯倒沒急著走,又折回寢房呆了片刻。

    過了個把時辰,就有人來找沈鳳翥。

    螺兒見一美婦人款步走來,身后跟著秦姐姐,她不認識這婦人,但能讓秦姐姐鞍前馬后的人,身份肯定不一般。

    瑞葉先行問了螺兒,聽公子還在睡覺,皺了皺眉。

    “巳時都過了,鳳兒還沒起身?”陳氏心中不安,“是不是身子不爽利?”

    “公子…染了風寒。”

    陳氏讓螺兒趕緊引她去寢房,心道果然被她猜中了,這孩子從平州回來,這么冷的天兒怎么可能會不生病。

    螺兒得知陳氏是公子的舅母,也不好阻攔,硬著頭皮說:“夫人,螺兒照顧公子就好,您…還是別進去了,若您染了病氣…公子會自責的。”

    “你這丫頭倒是機靈。”陳氏滿意點頭,覺得新服侍鳳兒的丫頭還算將就,“可我是他舅母,就算染病也得照顧他。瑞葉,你趕緊派人去把馮太醫尋來。”

    “別叫馮太醫!”

    陳氏見這婢子神情不對,給瑞葉使了個顏色,瑞葉心領神會,拉過螺兒細問。

    瑞葉素有威嚴,又是知情人,螺兒便伏在她耳邊說了實情,瑞葉聽完霎時面頰如霞。

    陳氏年長,閱歷又多,心里有了盤算,也不等瑞葉回稟,輕輕推開了房門。

    踱到床邊,撩開床帳,見沈鳳翥睡容恬靜安穩,沒有痛苦神色,又摸了摸額頭,見沒有發高熱,陳氏臉色稍霽。

    坐在床邊,陳氏準備給沈鳳翥掖被子,手剛提了提被沿,發現鳳兒肩頭光/裸,輕輕挑開一點,陳氏驚得倒吸一口冷氣——鳳兒沒穿衣服,胸口鎖骨全是吻痕咬痕。

    陳氏飛快放下被子,細細打量起來,見沈鳳翥的臉蛋粉撲撲的,嘴唇也紅潤潤的,像那剛被春雨打濕的桃花。

    陳氏不是未出閣的小娘子,知道這孩子與殿下做了什么,不禁沉沉嘆了口氣。

    略坐了半刻鐘,陳氏就去回了虞皓,說沈鳳翥在路上凍著了,已請了太醫看診,并無大礙,只在暖室里養幾日就好了

    聽外孫無礙,虞皓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怪不得乖寶今早沒來請安。看來乖寶昨日是哄他的,乖寶身子嬌弱,這北地寒冷惡劣,乖寶身邊又沒個知冷熱的人,還不愿意的回玉京。攻打北離遙遙無期,乖寶還要在這北地吃很多年的苦。

    虞皓摸了兩把胡子,道:“十六娘啊,你給乖寶熬個暖身的補湯,盯著他喝下去,給他說等我忙完了就去看他。”

    “爹,您要去哪兒?”

    “節度使衙門。”虞皓看向虞蘭,“蘭崽兒,去換衣裳,等會兒跟祖父去見殿下。”

    陳氏心中了然,爹雖已致仕,但官拜禮部尚書,管過數年科考,節度使衙門里的文官定有他主考過的后生。

    他此去節度使衙門,其一是去見殿下,與殿下商議蘭兒的官職,其二是帶蘭兒去見人認臉。

    爹才華橫溢,年少得志,不滿雙十便高中探花,為官時也是剛正不阿,清清白白,在清流文士中頗有雅望,如今為了子孫,也不得不折腰逢迎。

    陳氏看著虞皓的脊背,抿緊了唇。

    過了午時,陳氏帶著鹿茸紅棗桂圓烏雞湯又到了沈鳳翥屋里,見他還躺著,輕輕嘖了一聲。

    是被折騰成什么樣了,睡到這時候都還沒緩過來,殿下實在是孟浪至極!

    螺兒見陳夫人面帶慍色,一時不敢出言,忙端了扶羅丹露來給她。

    陳氏讓螺兒把湯溫著,隨后坐到床邊,輕輕將沈鳳翥搖醒。

    沈鳳翥睜眼見是陳氏,慌忙坐了起來。

    “先把衣裳穿好,莫著涼了。”陳氏看著白皙肌膚上的紅痕,眉間的褶皺能夾死兩只蒼蠅。

    沈鳳翥聞言低頭一看,羞紅了面頰,低聲請舅母出去稍候片刻。

    等他穿戴好,讓螺兒擺好了飯菜,沈鳳翥才敢去請陳氏入座。

    “好了,我吃過了,你先把湯喝了來。”陳氏把湯盛了出來,湯色清亮,還飄著絲絲香甜氣味,“要喝完啊,我親手燉的。”

    沈鳳翥聽到補湯就反胃,垂眸一瞥,見湯里飄著甜甜的紅棗桂圓,頓時笑瞇了眼,“舅母最好了~”說著,便扒著陳氏的胳膊撒嬌。

    陳氏嗔了兩句,揉了揉沈鳳翥的臉蛋,讓他趕緊喝湯吃飯。

    等沈鳳翥喝得差不多了,陳氏便開始進入正題。

    “鳳兒,你和殿下…在房事上還是要節制些。”

    “咳咳咳——”沈鳳翥聞言被嗆住了,陳氏見狀趕緊掏出手絹給他擦嘴。

    “舅母~”沈鳳翥擦凈嘴邊湯漬,眼神飄忽,“您說什么啊,我…我與殿下……”

    “行了,舅母是過來人,你還瞞得過我?”陳氏見他羞赧,嘴角微彎,“對了,你今日沒去給你外祖請安,我說你是路上受了寒,等他回來你可別說漏了嘴。”

    沈鳳翥羞紅了面頰,垂首咬唇點了點頭。

    略叮囑了幾句,又扯了幾句閑話,陳氏還是問出了心中所想:“鳳兒,殿下…待你還好嗎?”

    “嗯。”沈鳳翥抬頭,輕聲回答,“舅母,阿儼對我很好,我們過得很好。”

    陳氏見他提起殿下眼里就泛著道不盡的柔情,繃緊的心弦這才松懈下來,“好好好,他待你好就行…舅母怕你在信里是哄我,這幾年你們四處奔波,山陰家中事多,我也不得空來看你,如今他還沒變心,我也能放心些。”

    “舅母,您多慮了,殿下不會變心。”

    陳氏嘖了一聲,心道果真還是孩子,“罷罷罷,他不變心。對了鳳兒,我走前讓你給殿下納兩個侍妾進來,我怎么沒見著啊?”

    鳳兒身子弱,可禁不住殿下折騰。

    沈鳳翥聞言頓了頓,道:“舅母,殿下不會納妾,他只會有我一人。”

    “鳳兒,你忘了我說的了?你倆好歸好,他如今恢復了爵位,遲早會娶妻納妾生孩子,我知道你喜歡他,可他那樣的身份,不可能只有你一人,你也別太拈酸吃醋,到時候你倆鬧僵了,倒傷了和氣。”

    和和氣氣的,好聚好散,到時候沒了喜愛之情,還能做個明面上的表兄弟。

    沈鳳翥聽了心里發堵,再吃不下飯,索性擱了筷子。

    陳氏還在勸說,給沈鳳翥分析利弊,讓他趁著在殿下身邊多奔奔前程,積攢銀錢。

    沈鳳翥嘆了口氣,起身踱到櫥柜前,取出一個寶匣,放到陳氏面前。

    “舅母,殿下的家私都在我手上。”

    沈鳳翥打開寶匣,陳氏把里面的東西拿出來,看清楚之后,驚得肝顫。

    “他的銀錢田畝,商鋪工坊都給我了,隨我取用。”

    “這……”陳氏翻看著一張張地契,說不出話。

    “舅母,我再給你看個東西,以后別再說我跟阿儼會分開了。”

    陳氏剛把地契放回寶匣,沈鳳翥就把一個沉甸甸的小東西遞到她手里。

    她瞥了一眼,是個寶印,等她看清楚上面的字,差點摔下凳去。

    那方寶印上赫然印著四個大字——廣陵王妃。

    第139章 顏面 他是沾了乖寶的光

    “鳳兒, 這,這是…這……”

    沈鳳翥見陳氏語無倫次,平靜解釋道:“舅母, 這是陛下賜我的王妃印信,我與我阿儼已是有名有實的夫妻, 此生白頭偕老,不會分離。”

    沈鳳翥的話似霹靂驚雷,將陳氏炸得雙目失神,神游玄宇。

    “陛下…知道了?”陳氏顫聲問道。

    “嗯, 陛下當日要給殿下賜婚……”

    陳氏聽沈鳳翥娓娓道來, 鳳兒每說一句,她的心就顫一下。

    她已經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心中之震撼。

    她以為殿下是看鳳兒生得俊俏,當年落魄, 不過是拿鳳兒排解寂寞憂愁,那些海誓山盟不過是哄鳳兒的,她從來不信。

    皇家人, 無時無刻不在爭權奪利,何況殿下還有那般顯赫的母家,若不是文懷太子亡故, 只怕連那個位置他都會爭一爭。

    現在他又是獨一份的郡王節度, 圣眷正濃, 沒想到他為了鳳兒竟敢忤逆君上, 甚至連王爵之位都愿舍棄。

    “舅母?”

    陳氏猛地回過神, 看著那張含羞帶怯的小臉,擠出一絲笑,“鳳兒,殿下…他…舅母以前小看他了, 他那樣的出身竟對你……孩子,他對你的真心世間少有……你倆好好過吧,舅母不會再說那些話了。”

    沈鳳翥忙握住陳氏的手,驚喜道:“舅母,你同意我們了?”

    陳氏嘖了一聲,打了下沈鳳翥的手背,嗔道:“你這孩子少賣乖,當時我不同意,你不也還是硬跟著他?”

    說著,陳氏又嘆了口氣,“連陛下都同意了,我又能說什么。只是鳳兒,男子為妃亙古未見,陛下雖給了你寶印,但始終沒有昭告天下,也沒有大禮…你倆明面上……”

    沈鳳翥望著那方寶印,嘴角噙笑:“我們…見不得光,我曉得的。舅母,我當年就想好了,見不得光便見不得光吧,只要能日日和阿儼在一起,我就心滿意足了。”

    “傻鳳兒。”陳氏眼中溫熱,捏了捏沈鳳翥的臉頰肉,“你呀,難怪他喜歡你。”

    沈鳳翥聞言垂眸,捂住被陳氏捏過的肌膚,纖長眼睫擋住眼中情絲,“我也喜歡他啊。”

    陳氏見他這副癡樣,一顆心又揪起來,“孩子,我知道你倆有情,殿下的婚姻之事,除了陛下沒人能逼他,可你……鳳兒,這一二年,你外祖和外祖母一直在為你相看閨秀,本來都給你看好了,就是你外祖母娘家的姑娘,可你去年突然襲了爵,你外祖便沒推進,想著等你回了玉京,再選個好的,你昨日說要留在北地,雖能再拖些時日,可你外祖……”

    “外祖疼惜鳳兒,鳳兒都明白。”沈鳳翥見舅母焦心,連聲寬慰,“舅母,您別為鳳兒憂心,鳳兒已經長大,能為自己擔責了。”

    “鳳兒,你外祖年紀大了,再受不得驚了。”陳氏伸手抹淚。

    從她嫁入虞家,爹從來都處變不驚,便是被牽連入獄都挺直著腰板,說“清者自清”。

    可在牢里得知女兒女婿大外孫被賜死,小外孫流放,卻慌了神,悲痛不已,大病一場,險些喪命。

    后來,爹讓他們夫妻到幽州接鳳兒,走前還特地囑咐不許告訴鳳兒他們入獄生病的事。

    如果爹知道鳳兒與殿下的關系,以爹的脾性,只怕……

    “鳳兒不孝,對不起外祖。”沈鳳翥眼中也含了淚,“可我不能離開阿儼……離了他,我活不成。舅母,我早就想好了,我會告訴外祖是我身體有恙,無法人道,不能有子嗣。若成親,只會耽誤好人家的姑娘。”

    “你……你可知你在說什么?”陳氏淚眼圓睜。

    沈鳳翥道:“舅母,我當然知道。若是這個緣故,外祖雖會傷心一陣,但斷不會讓我娶妻生子。”

    他的外祖是朗朗君子,不會因為一己之私,就讓他耽誤好人家的女兒。

    陳氏嘆了口氣,道:“你這孩子看人看得準,摸清了你外祖的性子。罷了,這事兒我與你配合,對了,最好給那太醫通通口風,讓他當著你外祖的面兒診治,這樣穩妥些。”

    “舅母~”

    陳氏的胳膊又被沈鳳翥扒住磨蹭,她寵溺一笑,“行了,別撒嬌了,吃飯。”

    “誒~我多吃點~”

    飯后,陳氏讓瑞葉把自己做的衣裳拿了過來,親手給沈鳳翥換上。

    “舅母,謝謝您。”

    陳氏直直看著鏡中人,容顏如玉,身姿如竹,一襲緋衣越發襯得唇紅齒白,眉清眼媚,“鳳兒,你長高了許多,這身紅緞的我特意做大了些,沒想到你穿著正正好,那兩身丁香絳紫的肯定小了,我拿回去給你改改。”

    沈鳳翥看著熏籠上的紫衣,笑道:“舅母,您一路舟車勞頓,昨兒才到府上,今兒又給我燉湯又要改衣裳,別累著了。”

    陳氏給他整了整腰佩,笑道:“傻孩子,你從小生得好看又愛跟我玩,我不知給你送了多少衣裳肚兜,也就你從小挑剔,你娘也慣著你,愣是不穿我做的,如今愿穿了,我巴不得給你做一百套,我看著高興。”

    沈鳳翥不好意思地鼓了鼓腮,舅母以前的女紅確實有些…與眾不同,他小時候嬌氣,自是不愿意穿。

    “舅母,鳳兒以前不懂事,您就原諒我吧~”

    陳氏見他又開始撒嬌,像原來一樣,捏他的臉頰肉玩。

    又閑話逗樂一陣,沈鳳翥就準備出門,陳氏說風大,讓他別出門。

    “舅母,鳳兒如今不只是鳳兒,還是鎮北軍的掌書記。”

    看著沈鳳翥離開的背影,陳氏一陣感慨,原來在自己懷里撒嬌的嬌氣包,如今已經長成能獨當一面的大人了。

    沈鳳翥先去了軍中,手下人知道侯爺隨殿下去了平州賑災,回來肯定會查看這月余堆積的卷冊賬目,故早就備好了東西,甚至備好了爐火軟墊,等著沈鳳翥的來到。

    眾人立在旁邊靜待,連大氣都不敢出。

    相較于隨時笑吟吟的殿下,其實他們更懼怕這位長平侯。

    最開始他們以為這年輕俊俏的侯爺不過是靠著表弟,來軍中混個資歷,沒想到侯爺殺伐決斷,對于懶散不敬者,犯錯耍滑者毫不手軟,前任節度使留下的親信在他上任后便被派去做底層的刀筆吏,那些陳年假賬也被侯爺查了出來,只不過人去樓空,侯爺沒處找人算賬。

    至于那些打量他面軟好欺負,編著謊話撈好處的,早就被侯爺行了軍法,趕了出去。

    “怎么不見海州兵屯的賬目?”

    “回侯爺,今年雪大,估摸著在路上耽擱了,也就這三五日,應該就能送到了。”

    沈鳳翥撐頭冷道:“等他們到了,先讓他們領十軍棍,至于賬目還是按老規矩辦。本侯只說一遍,軍中之事,不可延誤。你們是軍士官吏,不是農戶,不靠天吃飯,今日雪大明日風大,說出來都不成體統,若以后再拿無稽之言搪塞本侯,便不止挨幾棍了。”

    “是——”眾人惶恐應答,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們在侯爺手下做事,知道侯爺從無戲言,言出必行。

    昨夜弄了大半宿,今早還被壓著弄了一回,即便睡到午間才起身,現在座下鋪了軟墊,沈鳳翥還是覺得腰酸不適。

    抬頭看了一眼左右,淡淡道:“你們先出去,若有問題本侯再傳你們問話。”

    眾人忙拱手退下,走出房門才松了口氣。

    見門扇合緊,沈鳳翥立刻放下手中卷冊,伸手揉了揉腰。

    下屬們在旁邊的屋子膽顫驚心地等著侯爺問話,他們誰都想不到威儀端肅的長平侯此時腰酸得平趴在書案上,與平素端方守禮的模樣判若兩人。

    暮色四合,沉積的卷冊卻只看了一小半,若是平常,沈鳳翥會留下來再看一會兒。

    可現在外祖在府上,今早已經沒有給外祖請安,晚上必須得陪外祖吃飯。

    可是他也好想和阿儼一起吃飯。

    阿儼是他的夫君,他們是一家人,他好想阿儼和外祖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可剛從平州回來,阿儼肯定也很忙碌,而且外祖對阿儼只是君臣之分,與阿儼吃飯十分拘謹,也吃不好。

    正當沈鳳翥苦惱時,有人來報,說殿下讓他去衙門赴宴。

    今日沒有喜事,也不是年節,阿儼最厭這些官宴,怎的今日卻主動擺宴了?

    等他到了衙門,才發現這宴是為了外祖和虞蘭設的。

    “乖…鳳翥,快過來啊——”虞皓見乖寶來了,朝他招手。

    沈鳳翥見陸煉竟也在席,又見衙門里說得上名字的文官武將都在席中,長眉一挑。

    虞皓拉過外孫坐到自己身側,輕聲對外孫說:“乖寶,你以后可得好好為殿下效力。”

    他下午到衙門面見殿下,殿下以禮相待便罷,還特地帶虞蘭去見了眾臣,說這是他新收的幕臣。

    節度使幕臣,雖沒有官職,但卻是由節度使最親近的人擔任。

    接著殿下又擺了宴席,有頭有臉的文官都來了,他也借著這個機會見到了許多舊人后生。

    那座上還有安國公世子,那可是陛下的親信,還有一些公侯勛貴也在列,殿下卻讓他一個致仕小官坐最上席。

    禮部尚書的名頭幾斤幾兩,他自己清楚,殿下是在顧他的顏面。

    至于殿下為何這般禮待他,他也猜得到。

    他的乖寶跟殿下沾親帶故,從流放時便相互扶持,是患難之交。

    他的乖寶又聰明能干,為殿下出謀劃策,儼然是個得力的好臣子。

    他是沾了乖寶的光。

    如今殿下復爵,恩寵正盛,只要攻下北離,肯定能回玉京任職。

    也好,只要乖寶兢兢業業,不出差錯,也能跟著殿下回玉京。

    有殿下這個大靠山在,他的乖寶這輩子也應能順遂平安了。

    第140章 心思 他好乖啊

    宴散, 沈鳳翥送虞皓虞蘭回了住處,這才慢悠悠走回小院。

    今夜無月,手里雖提著一盞琉璃燈, 但長廊幽深漆黑,又無人煙, 陰森可怖,沈鳳翥心里猛地升起了一股懼意。

    應該不會有鬼吧……

    風聲颯颯,沈鳳翥悶著頭越走越快,后悔剛才拒絕梁儼和自己一起送外祖回來。

    剛拐過長廊, 頭便撞到了一處硬物, 沈鳳翥顫顫巍巍抬頭,愣了一瞬,松了口氣。

    “嚇著了?”梁儼提著燈, 低頭看著泫然欲泣的慘白小臉。

    “你走路怎么沒聲兒啊……”沈鳳翥將手頭的燈遞給梁儼,見四周無人,緊緊扒著他的胳膊。

    梁儼享受愛人對自己的依賴, 笑道:“下次還是我們一起送外祖吧。”

    沈鳳翥蹭著梁儼的胳膊,嗯了一聲,然后緊緊靠著他, 不再說話。

    回到明亮如晝的寢房, 沈鳳翥才勉強安定下來。

    “寶貝, 你怕黑啊?”梁儼彎腰撫摸柔嫩冰涼的臉頰。

    沈鳳翥蹭蹭了火熱的手心, 弱弱道:“好像…是有點……”

    他自己都沒發現怕黑這件事, 以前夜里他要么不外出,要么阿儼一定在身邊陪著。

    小鳳凰從來愛逞強,突然直白示弱,梁儼又覺得驚奇, 又覺得可憐,“以后去哪兒咱們都一起去,乖,不怕了哦~”

    “嗯。”

    沈鳳翥安定下來,走到鏡前拆發換衣,梁儼跟了過去,幫他拆發冠,“寶貝,我先給虞蘭安排了個虛職放著,想著我們商量好了再安排,你想讓他任什么官職?”

    “不必了。”青絲散落,沈鳳翥轉身抱住他,“蘭兒只有舉人功名,沒有軍功,也不是勛貴之后,原本是進不去節度使衙門的。他年紀小,從小只念書,做不來什么事。”

    “小表弟看著就聰明,又是你外祖一手調教出來的,真不給他個好職位?”

    沈鳳翥抬眸道:“哎呀,我自有打算嘛。蘭兒是進士苗子,我想著還是讓他走科舉路,若在節度使衙門任了官職,那檔子上就要留痕了。”

    梁儼聞言嘖了一聲:“他既是進士苗子,你外祖怎么舍得讓他到我這武夫手下做事?”

    進士是天子門生,加上虞皓的人脈,對于虞蘭來說,科舉才是坦途大道。

    沈鳳翥伸手給梁儼拆發冠,“蘭兒這孩子克己守禮,性子又純良,你幫他爹官復原職,他記在心里了。這事兒多半是蘭兒自己提的,他是虞家這一輩最出挑的孩子,被我外祖帶在身邊教養,我外祖…也多半怕我在北地形單影只,沒個幫手,所以才允了蘭兒。”

    沈鳳翥放下金螭冠,拿起梳子給梁儼梳順發絲,“阿儼…可不可讓蘭兒回去,留他一個白身…蘭兒從小就說他要像祖父一樣做探花郎。”

    蘭兒通文武,若能在阿儼麾下做事,自然對阿儼有所助益。

    可是蘭兒……

    “原來小表弟還是探花苗子啊~”梁儼一手接過梳子給沈鳳翥篦頭,“寶貝,我那只是順嘴的事兒,你記得給蘭兒說,讓他別把這樁小事放心上,別有負擔,好好念書。讀書嘛,環境很重要,讓他跟著外祖念書,別在北地蹉跎光陰,若真想報答我,等他金榜題名后也不遲。”

    “阿儼,你當真愿意?你…會不會覺得我很…自私。”沈鳳翥轉過身,不敢直視梁儼的眼睛。

    阿儼對他,對虞家的恩情怎么回報都不為過,阿儼手下也缺人手,他什么都明白,他就是仗著阿儼對他百依百順,才敢說出這些話。

    正如小時候舅母所說,他是恃寵生嬌的性子,只要瞧準了誰喜歡他,他便會肆無忌憚地撒嬌賣乖。

    梁儼放下梳子,從后面環住沈鳳翥,見鏡中人垂眸沉思,輕輕咬了下冰涼的耳垂。

    小鳳凰心思重,從相識以來,所做的一切都在為他考慮。虞蘭才高,若能為他所用,自然如虎添翼,可是虞蘭是狀元根苗,在衙門做個小文官絕對屈才了。

    小鳳凰今日能對自己這樣說,心里肯定很煎熬。

    “這有什么自私的,你的家人亦是我的家人,為家人前程著想不是應該的嗎?”

    鼻尖湊到滑膩脖頸處輕蹭,幽幽草木香竄進了梁儼的鼻腔。

    “阿儼……”

    謝謝你。

    話未說出口,沈鳳翥便發不出聲音了。

    只見鏡中,梁儼聞夠了香氣,緩緩抬起頭,他的的目光從沈鳳翥的眉眼、鼻梁,流連到唇瓣,梁儼的目光深邃且柔情,沈鳳翥的臉頰燙了起來。

    視線在鏡中交纏,梁儼看著愛人緋紅的面頰,挑眉勾唇,不疾不徐地將人轉過來,撈起一條纖細的腿,按到自己腰側。

    沈鳳翥自然明白梁儼的意思,摟緊他的脖頸,整個人往他身上貼。

    梁儼再也按捺不住,將另一條纖細的腿也撈起,像抱小孩一樣,將沈鳳翥整個人往上掂了掂,仰頭盯著那張泛紅鼓腮的臉,

    他好乖啊。

    梁儼看著看著,不禁紅了面頰。

    沈鳳翥被托著臀腿,整個人輕飄飄的,懸在后面的小腿十分不安全,只好緊緊夾住梁儼的腰。

    唇舌交纏,沈鳳翥趁著空隙對梁儼說:“阿儼,明天我們一起吃早飯吧。”

    “好~”

    后來,這一夜沈鳳翥便再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只有嬌柔的呻/吟和求饒。

    燈燭晃晃,將銅鏡里交/纏/起/伏的兩具身體映得清清楚楚,也不知到了幾更,那銅鏡里才沒了人影。

    次日卯正二刻,沈鳳翥耷拉著眼皮坐在桌邊,嘴里含著粥卻差點睡著了。

    梁儼放下勺子,捏了捏柔嫩的臉蛋,笑道:“寶貝,快醒醒。”

    沈鳳翥迷迷瞪瞪的,梁儼見他神情可愛,將他抱到了膝上哄喂。

    昨夜他十分孟浪,連做了三次,這才沒過多久,小鳳凰還沒休息夠呢。

    “寶貝,你不必陪我用飯的,回去睡吧。”梁儼嘴上這么說,手卻不自覺地去拿勺子。

    “阿儼,我不要吃燕窩粥,我想吃你的豆粥。”

    “好好好,咱們吃豆粥。”梁儼趕緊將勺子轉了個方向。

    老婆太喜歡他了怎么辦,雖然很享受跟老婆吃早餐,迷迷糊糊的老婆也很可愛,但是老婆的身體重要,等喂完粥,還是抱老婆回房睡回籠覺吧。

    等半碗豆粥下肚,沈鳳翥也徹底清醒了,窩在暖呼呼的懷抱里,被梁儼投喂了兩口肉蒸餅。

    等投喂完小鳳凰,梁儼風卷殘云,將桌上的食物吞了個干凈。

    “寶貝,喏。”梁儼微微附身,戳了戳自己的臉頰。

    小鳳凰不想睡回籠覺,他也不能偷香,那便來個上班前的早安吻吧。

    沈鳳翥眼神飄忽,有些不好意思。

    也不知道阿儼哪兒來的這些說辭,他才不信自己的一個吻就可以讓阿儼活力滿滿一整天。

    梁儼見他不親,又將臉湊近了些,“難得早起一回,親一下嘛~”

    沈鳳翥受不住他撒嬌,踮腳飛快啄了一下。

    一吻畢,沈鳳翥羞得冒煙,比這更濃烈的吻他們都有過,可是那都是在房里啊!

    太輕浮了,他現在太輕浮了。

    他必須得克制,他得去問外祖如何節欲,外祖博學,他一定知道。

    梁儼被這個軟乎乎的吻美得冒泡,步履輕快,走到衙門就是干。

    官署的人天塌了,都快過年了,殿下怎么還這么精神,他們現在的主要任務是等待過年!

    梁儼走后,沈鳳翥就去給虞皓請安。

    略說了幾句話,虞皓見他面容困倦,不時掩面,拉過沈鳳翥的手,言語中透著濃濃擔憂,“乖寶,昨夜又沒睡安穩?”

    乖寶從小畏寒,冬日難以安寢,這北地又最苦寒,乖寶肯定睡不好。

    “沒有。”沈鳳翥安慰地拍了拍外祖的手,“就是剛回來,軍中事多,昨夜…看軍糧用度看得久了,睡得有些晚。”

    虞皓心疼地摸了摸乖孫的頭,“糧草是重中之重,殿下能讓你管軍糧是信任你,你要好好做,不過你也要注意休息。”

    陳氏立在旁邊,見沈鳳翥眼波蕩漾,神態柔媚慵懶,嘆了口氣,道:“爹,鳳兒如今事情多,您知道他身子一向不好,他那院子離這里遠,早晨又冷得緊,要不…就免了鳳兒請安吧。”

    鳳兒讓他們過了年,雪化了再回山陰,這還有近兩月的日子呢。廣陵王是個不安分的,鳳兒要應承他,又要日日早起請安,身子肯定受不住。

    “舅母,這怎么行!”沈鳳翥忙道。

    虞皓連連點頭,又拉過乖寶的手細細摩挲,“你舅母說得很是,你早上就別來請安了,只要晚上能陪外祖說說話就行了,若是軍中事多,也不必日日來看外祖。”

    “外祖……”沈鳳翥哼唧一聲,扒住虞皓的胳膊。

    虞皓見小外孫撒嬌,笑得眼彎,“哎喲都這么大了,怎么還跟小時候一樣。”

    陳氏笑道:“爹,還不是您慣的,您看蘭兒也沒像鳳兒這般愛撒嬌。”

    沈鳳翥聽了有些不好意思,鼓著腮幫從虞皓胳膊上下來,抬眼看見小表弟在偷笑,頓時紅了面皮。

    沈鳳翥輕咳兩聲,擺出端肅模樣,將昨夜梁儼的話說與了外祖和小表弟。

    “此話當真?”虞皓沒想到殿下竟是這般想法。

    沈鳳翥道:“自然當真。外祖,蘭兒前途要緊,還是讓他跟您回山陰,再念一二年書去參加春闈,中個進士,這才是要緊事。”

    “表哥,蘭兒想報答殿下恩情,這書我在薊州也可以念。”

    沈鳳翥搖頭道:“傻蘭兒,別說胡話,等你中了進士,再報答殿下也不遲。”

    “表哥——”虞蘭走近,沉聲對沈鳳翥說,“殿下初掌鎮北軍,不日便要出兵北離。正是缺人的時候,蘭兒只想雪中送炭,不想錦上添花。等我考中進士,殿下已經拿下北離,我到時候再到殿下麾下,只會是趨炎附勢。”

    “殿下不會這么想你。”

    “可是——”

    “好了。”虞皓打斷兩個孫兒的爭辯,轉頭看向沈鳳翥,“乖寶,蘭崽兒留在北地是我和你大舅商量好的,蘭崽兒是個不愛欠人的性子,殿下對你大舅一家恩同再造,你不讓蘭崽兒留下,蘭崽兒跟我回去了也念不好書,倒不如讓他跟著你,便是做書吏都行,磨磨他的心性,以后也能少吃些虧。”

    沈鳳翥看著小表弟,嘆了口氣,說他可以留在北地跟著他做些雜事,但沒有官職,必須留著白身,同時要為下一次春闈做準備。

    “乖寶你放心,蘭崽兒的書是我親自教的,他也勤勉,在路上都日日溫書。”

    陪著虞皓用了盞茶,沈鳳翥就帶著虞蘭去了軍中,教他規矩,讓他做自己的文書。

    眾人見侯爺帶了個清俊少年來,聽侯爺喊他表弟,心中暗忖侯爺又插了個心腹來,以后做事得更小心謹慎。

    梁儼在衙門收到沈鳳翥派人送來的信,說已讓虞蘭跟著他,不需要給虞蘭官職俸祿,只當是他私人的文書。

    看來老婆沒把外祖和小表弟說服啊。

    罷了,多一個虞蘭,少一個虞蘭都無所謂,老婆開心就行。

    梁儼此時正在為招收醫學徒的事兒犯愁,冬季不用勞作,正好學習,他便讓人貼了告示招收女醫學徒,誰知根本沒有適齡的姑娘報名。

    主要是正經大夫都是男人,除了像何冬娘那種有家學淵源的,醫婆藥婆接生婆都是下九流,正經人家的姑娘也不愿意來做這個。

    正當他發愁時,門子來報,說王家給他送生辰禮來了。

    哈?

    他生辰早就過了,這時候才送來?

    等他傳人進來詢問,這人卻說是他家大夫人和小主人送的禮,不過是掛了個王家的名頭。

    “殿下,因為路上雪大,奴婢們來晚了。我家小主人說,這禮得奴婢貼身帶著,萬不能在車上顛簸,磕碰著了。”

    梁儼打開禮盒,里面是一根碧瑩瑩的玉簪。

    拿起來沉甸甸的,簪尾刻的是一朵盛放的梨花,小巧典雅,清貴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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