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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血洗 牙璋換主

    “夫君, 別殺我——”

    “道虹,你騙我,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崔霽, 你崔家殺我兄弟姐妹,我與你勢不兩立——”

    “不是的, 希音,不是的不是的——”崔霽大叫一聲,猛地睜開眼睛,從床上彈起身。

    目光所及是芙蓉帳、鴛鴦被, 這是他與微音的床。

    崔霽甩甩頭, 長舒一口氣。

    還好只是夢。

    夏日光盛,日光刺破床帳,留下滿床金箔, 崔霽回過神,暗道自己怎會睡到這時才醒,又見身側空蕩, 忙喚來服侍的丫頭問話。

    “郡主應劉小姐的約,去劉府賞蓮了!

    少爺愛纏著郡主,丫頭司空見慣, 見他想去尋郡主, 于是笑吟吟地說:“您先別急著去, 郡主說她會給您摘小蓮蓬回來, 讓您今日趕緊把螃蟹風箏畫出來, 后日好去城外放風箏!

    聞言,崔霽嘴角揚起細不可察的弧度。

    前日,父親收到族叔來信,說榮王南下勤王后起了謀反之心, 陛下想讓他們幽州崔氏帶人占據薊州,殺掉榮王弟妹,截斷鎮北軍的糧草補給。

    得知榮王謀反時他沒有吃驚激動,而是怨恨。

    他的希音乖乖的,沒有做任何事,卻要因此喪命。

    他以命相挾才讓父親同意留希音一命。

    他會給希音換個身份,五日之后安興郡主會死去,活著的只是崔霽之妻。

    夏季天氣莫測且沒有道理,過了午正,上午萬里無云的天幕剎那之間堆起了烏云,電閃雷鳴,風雨欲來。

    耳邊雷鳴陣陣,惹人心煩意亂,只剩一只蟹鉗沒畫,崔霽卻放下了畫筆,讓仆人備好雨具馬車,迅速趕往了劉府。

    “儀賓大人,郡主今日并未來找小女賞蓮。”劉奮恭敬回道。

    劉奮只是小小幽州司法參軍,能與郡主搭上關系,全靠自家妾室和女兒。

    當年郡主流放至幽州,以替官眷女子刺繡為生。郡主每每來家中送繡品,小妾見她小小年紀出來謀生又生得單薄瘦弱,心生憐憫,于是每次都會多給半吊錢。

    當時女兒年幼,七八歲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小妾便時常留下郡主陪女兒玩耍吃糕,這才有了一段情誼。

    劉小姐點頭說道:“儀賓大人,我是打算辦個賞蓮詩會,請郡主姐姐來幫我增增光彩,但離詩會還有六日呢,郡主怎會今日到我家來賞蓮?”

    崔霽聞言驚慌失措,瘋了似的回了崔府,清點人數后發現少了小蓮和兩個侍衛。

    府中人從未見過霽少爺這般失態,覺得十分反常,便有伶俐的悄悄稟了崔知遺。

    崔知遺聽完大怒,立即派人出城去捉梁希音,然后又讓人將崔霽叉了來。

    “孽障!”一鞭子下去,抽得崔知遺手臂震麻。

    他沒想到自己引以為傲的兒子竟被一個女人失了心竅,竟連家族的安危榮耀都不放在眼里了。

    天青色錦衣染了赤霞,崔霽卻面若沉水,沒有絲毫波瀾,“父親,郡主只是去了城外玩耍,并沒有回薊州!

    崔知遺聽了又狠狠抽了他一鞭,怒道:“事到如今,你還冥頑不靈!”

    崔霽咬緊牙,語氣卻十分平靜:“兒子未曾向郡主泄露一字,郡主天真爛漫,又不經事,您多慮了。午后下了暴雨,郡主也許被困在了城外,她晚上就會回來,父親您稍安勿躁!

    少頃,有人回來稟報,說城門守衛在辰時見過郡主的馬車。

    崔知遺大駭,不過須臾又穩住了心神。

    雖然計劃未啟而崩殂,但薊州只有一個乳臭未干的臨江王和幾個不頂事的郡主,就算安興郡主回去報信又如何,他手里有從玉京送來的牙璋,還有崔家萬貫家財可以招募人馬,鎮北大軍已經南下,臨江王年幼,哪里是他的對手,奪下薊州猶如探囊取物。

    思及此,崔知遺也松了手里的鞭子,讓人將崔霽關到院中閉門思過,然后立即讓崔雩拿著牙璋去調遣幽州團練,又讓崔雱去征募青壯。

    等三日之后,集齊人馬,他就出兵拿下薊州。

    奔襲了一日的梁希音等人終于在后半夜趕到了薊州城。

    守城兵衛見有人夜闖,厲聲呵斥,讓他們趕緊滾,否則就射殺。

    “吾乃安興郡主,快開城門——”

    守衛聽有人假冒郡主,怒從膽邊生,于是放了兩箭威懾。

    梁希音本就焦急,加上冒雨騎了一日馬,此時又被冷箭嚇到,再受不住,直直倒了下去。

    小蓮和侍衛見狀大驚失色。

    小蓮將地上的箭拔出,猛地擲向城門:“郡主暈倒了,快去節度使府稟告秦管事,若郡主有一點差池,等殿下和侯爺回來,你們等著死吧!”

    守衛聞聲微楞,但依舊沒開城門,而是先去請示了城門將軍。

    輪值的城門將軍半躺在小榻上打盹兒,聽有人夜闖城門,還自稱安興郡主,不禁狂笑一陣。

    安興郡主隨崔儀賓去了幽州,那日還是他看著車隊離開薊州的,大半夜的哪里又冒出個勞什子郡主。

    守衛見上司笑也跟著笑,笑完又道:“將軍,那冒充郡主的人暈了,他的同伙還說若不去節度使府稟告秦管事,等殿下回來要我們死呢!

    城門將軍一聽登時跳了起來,“誰,那人說稟告誰,秦管事?”

    “我聽著是叫秦管事,將軍,秦管事是誰?”

    城門將軍面色大變,連鞋都來不及穿,急慌慌去了節度使府。

    私開城門乃是大罪,他冒不起這個險,節度使府確實有一名姓秦的大管事,雖是個女流,但卻是殿下之心腹,能自由出入節度使衙門和鎮北軍營,他參加慶功宴時還見過這位管事。

    守夜人聽完,連忙進去回稟,沒一會兒他就見到了那位秦管事。

    瑞葉怕有詐,沒有驚動大郡主和郡王,帶了十來個侍衛去了城門。

    小蓮坐在地上抱著梁希音,急得淚水在眼眶里打轉,突然城樓上出現了一溜火把和弓箭手。

    “來者何人,為何夜闖?”

    小蓮一聽是瑞葉的聲音,哭喊道:“秦姐姐,我是小蓮啊,郡主暈倒了,快開門——”

    瑞葉聞言一驚,連忙讓人扔了兩個火把下去。

    侍衛連忙跑過去撿起火把,火光照亮黑暗,瑞葉見梁希音暈倒在小蓮懷中,嚇得倒吸一口氣,趕緊讓城門將軍開門。又派人去府中稟告大郡主和郡王。

    城門將軍見狀松了口氣,心道還好今晚腦子轉得快,沒有偷懶,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梁希音進城,節度使府燈火通明,忙碌起來。

    等梁希音醒來,第一件事便是講述崔家的狼子野心。

    梁玄真一聽,冷哼一聲:“好個幽州崔氏,當真是會咬人的狗不叫。”

    梁儇默默聽了半晌,抿緊了唇。

    雖然他平日里只關心田里的事務,但他生于皇家又經過抄家流放和復爵,他的政治敏感度從未消退。

    梁儇知道兄長反了,幽州崔氏接了皇祖父的命令要取他們一家的項上人頭,吞掉薊州,以此截斷兄長的后路。

    “阿姐,如今七哥不在,我們一定要把北地守住,讓他沒有后顧之憂!绷合R袈曇羿硢,緊緊攀住梁玄真的手臂。

    “我明白,我自會替七哥守住北地!绷盒媾牧伺拿妹檬,語氣溫柔,“你如今在發燒,在家好生修養,其他的不必擔心,阿姐會處理!

    “阿姐,你打算怎么做。”梁儇問道。

    “點兵,血洗崔家!贝嗽挃噭语L云,梁玄真卻說得十分輕飄。語落,她又看了一眼妹妹,“希音,我會留崔霽一命,你別擔心!

    “阿姐,他…是個極孝順的人,若他反抗你也不必……”梁希音閉上眼睛,眼淚濕潤了濃黑眼睫,流了滿面,“我只求你給他留個全尸!

    梁玄真眼皮一跳,沒想到妹妹竟舍得。

    “我答應你。”

    說罷,梁玄真就準備去軍營,卻被梁儇攔下了。

    “阿姐,要去也是我去。”

    “你還小呢,我去!

    “我已經十六了,七哥十五歲就撐門立戶護著我們,如今該我護著姐姐們了。”

    梁玄真轉過身,靜靜看著幼弟。

    當年要七哥抱著過水凼的小團子什么時候長得這么高了,比她都高出了一截。

    梁玄真搖了搖頭,冷靜道:“九郎,你留下。”

    “阿姐,此去危險,你是女……”

    梁玄真知道弟弟是擔心她的安危,微微一笑:“七哥留的那些兵馬就是預防北地有人作亂反叛,崔家雖富貴顯赫,但手上無兵,你不必為我憂心!

    梁微音點了點頭,道:“九郎,七哥說過,等他走后大事小情皆由長姐決定,聽長姐的!

    梁儇拳頭緊了松,松了緊,嘆了口氣,留在了薊州。

    兵貴神速,點了五百兵,梁玄真立即就帶著兵馬奔襲幽州。

    梁玄真手里有梁儼留給她的節度使令牌,見令牌如見梁儼。

    此時幽州刺史鄭繁筠不在,幽州話事人便是幽州長史和別駕。

    幽州別駕是個年邁宗室,整日在城外莊園修養,根本不理政事,如今幽州是長史做主。

    這長史是三年前梁儼一手安插的,為的就是挾制刺史。

    到了城外,人馬藏于茂林中,她派人去尋幽州長史,兩人在城外商議之后,謀了個巧計。

    “郡主,這能行嗎?”小蓮緊緊攥著手心,心里慌得不行,“咱們要不還是……”

    “別怕,到時候你跟在我身邊,我護著你!

    下午,長史尋來十幾個大箱子,一個箱子能裝兩個人,加上運輸的人手車馬,梁玄真坐在軟轎中被抬進了幽州城。

    郡主進城,聲勢浩大,一進城門崔知遺就收到消息了。

    小蓮先帶著箱籠回了崔府,說那日郡主出門賞蓮,誰知薊州突然傳信來說新興郡主被馬蜂蜇了,有性命之憂,這才著急忙慌回了薊州。

    “新興殿下最是嬌氣,其實就被蜇了一個包,什么事兒都沒有,咱們郡主心疼妹妹,一時慌了神冒著大雨就回去了!毙∩彑o奈搖了搖頭。

    崔知遺聞言挑眉,笑道:“郡主與新興殿下是孿生姐妹,姐妹連心,疼痛自然也連心。”

    “就是苦了咱們郡主,來回奔波,差點就病了!

    “昨日家里派了人去薊州,想來現在到了薊州,沒想到郡主卻先回來了!

    小蓮撇撇嘴道:“還不是為了趕回來跟儀賓放風箏,咱們郡主生怕誤了約定,儀賓不高興,您說早幾日晚幾日又怎的,那風箏什么時候放不是放?”

    崔知遺聞言眨了眨眼,笑道:“金姑娘說得是,勞苦郡主了。”

    “罷了,誰叫郡主稀罕儀賓!毙∩弴@了口氣,突然朝搬箱籠的侍衛隨從喝道,“誒誒誒,說你呢,毛手毛腳的,箱子里面是郡主給儀賓的禮物,磕壞了算誰的,你賠還是我賠?”

    崔知遺被小蓮的大嗓門嚇了一跳,但看著流水似的禮物,不禁彎起了唇角。

    看來是他多慮了,郡主向來隨心所欲,一時擔心姐妹才回了薊州,并不是去通風報信。

    小蓮一邊念叨一邊疾步跟了上去。

    崔知遺掏了掏備受摧殘的耳朵,立在門口等候郡主大駕。

    現在還沒出兵薊州,郡主還蒙在鼓里,這戲得做全套。

    等了片刻,郡主的軟轎來了,轎子旁邊跟著不少身材高挑、衣著華麗的仆婢。

    一個女婢說郡主勞累,受不得車馬顛簸了,要他開中門,抬轎入內。

    郡主是天家女,開中門也無可厚非,崔知遺趕緊讓仆人打開中門。

    等轎輦進了門,朱門閉合,殺戮就開始了。

    門口看熱鬧的百姓剛散去,又被崔府內的慘叫吸引聚在門口,漸漸的慘叫聲小了,只能聽到沉重的撞門聲,汩汩鮮血從門縫流出,淌下崔府門前的臺階。

    尋常護院家丁怎敵得過身經百戰的鎮北軍,不過片刻,雕欄玉砌的崔府就變成了血海尸山。

    梁玄真坐在正廳之上,手里把玩著一枚玉符,似笑非笑地看著被五花大綁的崔知遺。

    “牙璋離了鳳闕悍將也不過是塊雜玉,崔公,你高估這小玩意兒了!

    崔知遺冷道:“賊子,你們忤逆謀反,不忠不孝,如今還闖入我家中,殺我家人,你們不得好死!”

    “罵得好,只是若咒罵有用,你也不會被我綁起來了。”梁玄真緩緩起身,走到崔知遺身邊,“何況成王敗寇,等我兄長拿下玉京,你才是不忠不孝,忤逆謀反!

    “你——”

    這時侍衛來報,說崔家男丁除了五六個沒在府內的,其余的或擒或殺,女眷皆被綁在院中,等候郡主發落。

    接著又有侍衛來報,說已撞開崔家的銀庫和倉房,正在清點財物。

    梁玄真滿意地點了點頭,微微附身笑道:“崔公,我不會趕盡殺絕,會給你幽州崔氏留下血脈,你家庫房的東西就當是買命錢,你放心去吧!

    “你,你,你——”崔知遺怒急攻心,吐出一口心頭血。

    這賊子害命不算,還想洗劫他幽州崔氏。

    梁玄真見他吐了血,不耐地揮了揮手。侍衛心領神會,手起刀落,崔知遺便咽了氣。

    “幽州崔氏蓄意謀害安興郡主,居心叵測,是為謀反。好在安興機警,逃回了薊州,本郡主前來殺賊,維護幽州秩序。通知周長史,將幽州崔氏所犯之罪,公之于眾,將這賊子拖出去,梟首示眾,警訓四民。”

    侍衛抱拳領命,遂拖著崔知遺出了廳門。

    第172章 防線 情之一字最是難舍

    晉州刺史裝聾作啞, 迎榮王和鎮北軍進了晉州城,梁儼順利接過晉州大權,留了心腹在此鎮守, 隨后則往西進,劍指金京。

    在過了晉州邊縣后, 梁儼又派了兩隊人馬兵分兩路,一支由鎮州崔氏的子弟為首,兵不血刃,攻占江南和運河水道, 掐斷玉京的糧食供給的源頭, 把糧食運給自己做補給。

    另一支由鐘旺和孟傲領兵,向湘襄之地進軍,占領軍事要地, 一來防止南陵節度使率兵北上,二來防止玉京從湘襄之地調糧。

    只要沒有吃的,再拖一拖, 玉京也就不戰而潰了。

    榮王南下謀反的密奏如雪片般飛入皇宮,而這些密奏出自蕭敷之流。他們或裝聾作啞,或假意投降, 實則暗暗為燕帝傳信, 等待燕帝的指令。

    燕帝看完小山高的密奏, 神色平靜, 只懶懶問朱道祥:“青若和冰池何時能到玉京?”

    “回陛下, 大約明后日就能到,只是…陛下,奴婢……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燕帝睨了他一眼,輕哼一聲后笑道:“朱道祥啊朱道祥, 你什么時候也學會這一套了?還不趕緊說!

    朱道祥見狀笑道:“那奴婢就直說了,您該讓郡王和淳于將軍多帶些人馬回來,榮王南下領了二十萬大軍,他們兩人各帶一萬人馬哪里是榮王的對手!

    燕帝嗤笑一聲,反問道:“榮王都能反,難道他們就沒有跟榮王一樣的心思?”

    “您多慮了,郡王是您的兒子,這些年忠心耿耿,您是看在眼里的。淳于家世代忠良,小將軍更不用說了,打小養在宮里,是您看著長大的,又為了您蕩平西疆,最是……”

    “朱道祥,你當真是老糊涂了,被你那些干兒子干孫子孝順得失了神智!毖嗟燮鹕眭獾骄芭_邊,看向層層疊疊的琉璃瓦,“榮王是朕的孫子,從小在宮內走動,沈家亦是世代忠烈,如今卻跟著榮王謀逆,你以為冰池和青若與他們不同?”

    朱道祥啞然,不知如何回應。

    “朱道祥,當年我還是太子時受過多少暗箭,你不會都忘了吧。”燕帝轉身,幽幽看向陪伴了自己幾十年的好友,“最是無情帝王家,朱道祥,我已經習慣了。”

    朱道祥想起當年所歷之事,干涸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不再言語。

    也許他真的老了。

    “你那干兒子在城外部署好了沒?”

    沉思的朱道祥被冷不丁的發問拉回神思,“已經部署好了,您放心!

    燕帝怕淳于青若和陸煉有二心,在城外百里插了大軍,攔截兩人帶的軍隊,只允許兩人進京。

    朱道祥明白燕帝的擔憂,陛下用宦官監軍也是不得已,“您放心,昨日就部署好了,穩妥著呢。”

    次日清晨,淳于青若和陸煉騎馬入京,連朝服都沒來得及換就被燕帝召進了宮。

    燕帝見兩人單槍匹馬地來,十分滿意,說他們一路辛苦,特賜了軟凳給他們坐,以示恩寵。

    燕帝見眾將歸位,時機已到,當即就先下詔向天下臣民闡明榮王造反,望大燕臣民不要被反賊蒙蔽。

    此詔一出,便是宣戰了。

    此詔令燕帝有兩用,一來是打破榮王南下勤王的謊言,二來則是告訴被榮王的收服的州縣官吏,可以不必再裝聾作啞,韜光養晦,該起勢了。

    燕帝年輕時頗為勇武,可稱名將,朝臣見燕帝胸有成竹,神色自若,又見淳于青若端坐于堂上,他們心里豪情萬丈。

    此戰必勝,榮王必。

    從知道榮王謀反開始,燕帝就派了金吾將軍前往金京招募人馬,又讓兵部在京畿地區招募城市子弟。

    兵士已足,該點將了。

    燕帝看著座下眾人,不疾不徐地說出自己的部署。

    他構筑了一套攻守兼備的戰爭系統,以防御為主,進攻次之。

    根據線報,榮王已經過了晉州,不日便會渡過龍河。燕帝料定梁儼肯定想占領金京,掐斷自己的糧線。

    江南的糧食有兩條水路可走,一條是北渠,其終站是鎮州,保證中部南北的糧食供給,另一條是西渠,其終站是金京,保證金京以西的糧食供給。

    現在北渠被占,必須得把西渠守好。

    燕帝部署了三道防線,第一道為金京府最邊緣的萬陽,第二道是臨近金京城的沐陽,第三道則是金京。

    燕帝覺得榮王攻不破萬陽,設立第二三道防線屬于穩中求勝。

    至于派誰去,燕帝早已有了人選。

    他臨時任命金京刺史南宮紹為陣前防御使,鎮守萬陽,抵御鎮北軍西進。

    南宮紹雖年過五十,但他早年隨燕帝侯征伐過西疆,是燕帝心腹,最主要的是他就在金京任職,能夠迅速抵達萬陽。

    第二道防線燕帝交給蕭勉和豐羽書,兩人有救駕之功,圣眷正濃,但他們曾在榮王麾下供職,這次讓他們鎮守沐陽,是燕帝對他們的考驗。

    第三道防線,燕帝選擇交給淳于青若。

    淳于青若與榮王一起長大,燕帝怕榮王勸降,便把他安排了金京,作為主帥。

    金京離玉京較近,燕帝的旨意能更快送達,同時離前面兩道防線近,若前方向淳于青若求助,也能盡快傳遞指令。

    退一萬步,即便前面兩道防線失守,只要淳于青若在,金京就不會丟。

    至于他為何召陸煉回來,一來是因為他做了最壞的打算,若淳于青若敗了,他還有一員心腹大將可以立刻頂上。二則是為了轄制淳于青若,留陸煉拱衛玉京,若淳于隨榮王反了,立刻讓陸煉從后方帶兵去龍潭關截殺淳于。

    朝臣聽完皇帝的部署,心道陛下不愧是陛下,謀略不讓當年。

    三道防線層層遞進,又都有悍將鎮守,那起反賊必敗無疑。

    燕帝見眾人贊他英明,龍顏大悅,這時淳于青若站了起來。

    “陛下,臣以為龍潭關地勢險要,該派重兵駐守。”

    燕帝笑道:“青若不必擔憂,賊子攻不進龍潭關!

    “陛下,龍潭關在,則玉京在,若龍潭關失守,玉京覆滅!贝居谇嗳舸藭r不知敵方情況,也不知道燕帝對他的防備。

    “朕知道龍潭關地勢險要,那里已派了駐軍,但朕以為金京才是重中之重,青若,你守好金京便是了!

    “可是……”

    淳于青若鍥而不舍,繼續闡述自己的想法和戰略部署。

    朱道祥站在燕帝旁邊看得清楚,燕帝的嘴角已經耷拉成了一個不耐煩的弧度。

    也許是龍椅太高,小淳于看不清燕帝的表情,他滔滔不絕,絲毫沒有注意到燕帝的情緒變化。

    朱道祥心里默默祈求小淳于趕緊閉嘴,等退朝后私下請奏,也許這樣燕帝還能聽一聽。

    果然不出朱道祥所料,燕帝沒有采納淳于青若的意見,一意孤行。

    朝會散,淳于青若本想再與燕帝商議,剛走出大殿就被一位紅衣朝官拉住了。

    此人是王相門生,又娶了王相之女,算起來是淳于青若的表姐夫。

    “茂蘅,陛下已決,你莫要再勸了。”剛才在殿上,紅衣官人聽得冷汗直冒,恨不得上前捂住表弟的嘴。

    “不行,龍潭關比金京更重要,若龍潭關守不住,凌…賊子便能直取玉京!

    紅衣官人是文臣,不懂打仗的事,但他聽得懂燕帝的話,“你呀你呀,莫這般剛直,你知不知道你剛才說的那番話是在打陛下的臉,陛下已經不悅了,你還在那兒說,你想死不成?”

    淳于青若無奈道:“姐夫,我都明白,可打仗不是兒戲,就算陛下不高興,我也必須要說。”

    “你說了又如何?既沒有改變陛下的決定,又惹了他不快,用你們武將的話來說,這叫賠了夫人又折兵。”

    “忠言逆耳,陛下是明君,即便我說的話不中聽,陛下也會明白我的苦心!

    紅衣官員在心里翻了個白眼,無奈道:“行了行了,別跟我拌嘴。你就聽陛下的命令吧,反正榮王他們不過烏合之眾,你好好在金京守著,等滅了反賊,你領了功賞,就別在西疆耗著了,趕緊回玉京娶妻生子,讓姨母過幾年安心日子。”

    聞言,淳于青若抿緊了唇,遲疑地點了下頭。

    這些年,他一直在西疆任職,無暇抽身去薊州。

    每年滿懷期待地送生辰禮和書信去薊州,收到了東西卻將滿腔期待掃盡。

    他每次都騙自己,凌虛哥哥只是忙,沒有忘記自己的生辰,山高路遠的,送禮物多不方便啊,凌虛哥哥肯定把禮物都攢著,等回了玉京再一齊送給他,就像小時候凌虛哥哥給他剝石榴,會剝滿滿一碗才給他。

    只是他沒有想到,不過幾年光景,凌虛哥哥卻成了反賊。

    凌虛哥哥,你到底受了多少委屈,以致于要謀反。

    思及此,淳于青若停在漢白玉階上,凝望蔚藍天幕,想起慶賀三十二年的秋天。

    那是他去西疆的前一天,天空也是這般藍。

    凌虛哥哥說他的廣陵王府快修好了,等開了府,他們就有了自己的小天地,他會種滿園梨樹。

    回到住所,淳于青若從匣中取出泛黃的紙張,一頁頁回味。

    “梨奴,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很想你,刀劍無眼,千萬珍重!

    “梨奴,我讓人在梨林里修了一座亭子,等梨花開了,我們可以在亭子里賞花。”

    “梨奴,我新得了一把琴,音色極美,我已譜了新曲,等你回來舞劍!

    ……

    自從文懷太子被冤死,自己就再沒收到過凌虛哥哥的信。

    是因為父母之仇,凌虛哥哥才變成這樣嗎?

    因為自己是淳于家的人,是陛下之臣,他早就蓄意謀反,料到會有今日之戰,所以連帶著自己也不喜歡了。

    淳于青若戚戚然,心痛如絞。

    一邊是凌虛哥哥,一邊是陛下。

    他…該怎么選?

    “梨奴,怎的呆住了?”王夫人替兒子打點好行囊,摸了摸兒子的頭。

    “母親,表哥他……”

    王夫人噓道:“莫再喊他表哥了,被人聽去了不好!

    “母親,丹書鐵券能免謀反之罪嗎?”

    王夫人聞言蹙眉:“梨奴,你想做什……”

    不等母親說完,淳于青若著急打斷道:“一枚不行,兩枚夠嗎?”

    淳于青若默默盤算,父親曾立功得了一枚丹書鐵券,他蕩平西疆又得了一枚,如果能生擒,或許他能求陛下饒凌虛哥哥一命。

    “梨奴,慎言!”王夫人少見的嚴肅起來,“榮王謀逆,罪無可赦,莫要動這心思!

    “母親,我不想他死!

    王夫人正色道:“兒啊,你是大燕最年輕的驃騎大將軍,是淳于家乃是王家的榮耀,你赤膽忠心,為國為民,必然青史留名,萬古流芳。事到如今,你不能也不許胡思亂想,你只能是忠臣!

    “可我……”

    可我喜歡他,我放不下他。

    王夫人道:“沒有可是,兒啊,你是淳于青若啊。”

    夜晚,淳于青若取了頭上的青玉簪放入匣中,連帶著無盡的回憶將木匣沉入池中。

    他還是太貪心了。

    他既不想讓淳于家因為自己背負罵名,又放不下這段情。

    既然活著不能兩全,那便殉了吧。

    凌虛哥哥必死無疑,那便盡了忠再隨凌虛哥哥去吧。

    這樣就兩全了。

    到時候地下重逢,抓住凌虛哥哥的衣角,哥哥就又會喜歡他了。

    看著漣漪散盡的池水,淳于青若綻開了笑顏,心也隨著木匣沉了下去。

    與此同時,梁儼率兵挺過了龍河,只是玉京發了詔令,他們無法再打著勤王的名義,于是索性豎起了反旗。

    只不過不是平白無故地反,而是另有說辭。

    當年文懷太子被鴆殺是因為他發現了戶部挪用西疆軍費為燕帝修建天熙臺,燕帝為了轉移臣民對西疆戰敗的討論,同時為了不讓挪用軍費的事情暴露,于是自導自演了一出太子逼宮的大戲來轉移矛盾,順便將相關知情人員全部滅口。

    孟寶昌純粹是因為倒霉,當時剛好是他在西疆作戰,燕帝就順水推舟,讓他背了鍋,治了他貪墨之罪。

    南下之前,孟寶昌在沈鳳翥的提點下才將這層因果想通,怪不得陛下沒有賜他死罪,當晚去了宮城的金吾衛只有傲兒活了下來。

    一切都是燕帝的陰謀!

    孟氏父子想到路上自愿赴死,讓他們爺倆逃出生天的家人,頓時恨極了燕帝,如今梁儼造反,正合他們的意。

    至于鎮北軍,一個是遠在天邊,橫征暴斂的皇帝,一個是與他們同吃同住,為他們父母妻兒提供生活保障,賞罰分明的榮王,選誰顯而易見。

    加上得知燕帝奢靡成形,大興土木,為一己之私害了這么多條人命,擁有樸素善惡觀的兵士頓時燃起了仇恨之火,恨不得啖其血肉。

    他們并不在意誰做皇帝,誰能讓他們吃飽穿暖,過上好日子,他們就認誰。

    榮王讓他們過上了好日子,他們就認榮王。

    越來越靠近金京,梁儼收到了梁玄真的鷹信。

    看著幽州崔氏被滅的來龍去脈,梁儼和沈鳳翥的心如同坐了一次過山車。

    好在有驚無險,北地現在安然無恙,還多了一大筆軍餉軍糧,可謂意外之喜。

    眾將得知這個消息后也大吃一驚,沒想到兩位郡主這般厲害,竟將雄踞一方數百年的世家豪族踏平了。

    根據前方斥候來報,燕帝已經在萬陽部署了軍隊,行半日便能抵達。

    梁儼雖然嚴格,但對士兵最是舍得。

    他在能力范圍內給予了士兵最好的衣食,也不克扣拖欠軍餉,還有足量的醫士跟隨,以至于鎮北軍龍精虎猛,氣勢洶洶,軍容整肅。

    次日,鎮北軍極速前進,在午前就將萬陽包圍了起來。

    萬陽是金京府的門戶,位置關鍵,但地處平原,易攻難守。

    梁儼沒把萬陽守軍放在眼里,這并不是他自大,而是對比出來的結果。

    邊州軍隊武力尚可,但中原地區武備松弛,地方團練更是形同虛設,北地之南的州郡團練連他當年所在的幽州團練都比不上,更不用說他的鎮北軍了。

    何況梁儼還有一把未出鞘的利刃——冒勒穆騎兵營。

    里面的輕重騎兵全是北離人和突厥人,他們高大健壯,視力耐力體力都極好,還天生好斗。

    加上梁儼優中選優,能進冒勒穆騎兵營的人是北離州和平州最健壯勇猛的青壯年。

    利刃被梁儼藏在軍營中日日打磨,還不曾亮出沾過血,如今正嗜血狂躁。

    吹角聲中,梁儼舉劍喊道:“我的冒勒穆,該你們上場了,拿下萬陽,本王重賞!”

    南宮紹前兩日才趕到萬陽,聽聞叛軍將至,便派了士兵在城外迎戰。

    他壓根沒把榮王放在眼里,烏合之眾爾爾,不足為懼。

    可惜壯士已暮年,他手下的兵也不是當年隨他征伐西疆的強兵,而是臨時征召,從未上過戰場的士兵。

    冒勒穆騎兵嘶吼著向前沖去,萬陽城外的守軍被震天響的吼叫和馬蹄聲嚇破了膽,頓時生了退縮城內之心。

    冒勒穆騎兵聲勢浩大,城樓之上,南宮紹還未懼,萬陽縣令向勇卻先懼了。

    “防御使,這些人來勢洶洶,快向蕭將軍求援,我們撐不住的!

    “不過千余人馬,爾有何懼?”

    向勇雖名勇,但人不如其名,又常年沉醉于京畿之地的繁華,哪里見過這陣仗,他暗暗忖度半晌,認為投降才是上策,否則他這條命保不住。

    反正榮王也是皇室血脈,誰做皇帝,他都是官。

    于是抄起身邊的鼓槌將南宮紹打暈,不戰獻臣出降。

    向勇都做好鎮北軍進城奸淫擄掠的準備了,沒想到榮王麾下軍紀嚴肅,沒有進城騷擾百姓,動刀動槍。

    南宮紹醒來,見萬陽失守,痛罵向勇膝軟。

    向勇卻不以為然,說他這叫審時度勢。

    他這一降既保住了自己的命,還保住了萬陽百姓和不少兵士的命,這可是大功德。

    榮王又不是蠻意外敵,而是陛下親孫,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有這個命,等外敵入侵再舍不遲。

    未等梁儼問話,南宮紹便咬舌自盡,以死明志。

    正當鎮北軍享受勝利喜悅時,南邊傳來了兩條戰報,一好一壞。

    好消息:江南在崔氏的斡旋下已被控制住。

    壞消息:進入湘襄的軍隊碰上了硬釘子,久攻不下。

    “哪個地方的守軍這樣硬氣?”梁儼問道。

    “陽濟縣!背夂蚧氐馈

    一急性子將軍插道:“是何方豪杰在陽濟縣鎮守?還是南嶺節度使收到消息了?”

    南邊一直不算太平,他們判定燕帝不會冒險讓南陵節度使率兵北上,讓南境無兵看守。

    “只是陽濟縣縣令率領兵民抵抗。”

    眾人聽聞,覺得十分新奇。

    這縣令一般都是進士出身的文官,怎的這陽濟縣縣令如此悍勇?

    梁沈二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原來是故人——荀彰。

    兩人商議后,沈鳳翥決定率領三千冒勒穆騎兵去陽濟縣支援。

    荀彰對他沈家有恩,他準備先動之以情,勸降荀彰,若荀彰執意不降,那便除之。

    沈鳳翥心里其實已經有了答案,以荀彰的性格品行,他是不會降的。

    可是該做的還得做,就像阿儼說的,萬一呢,萬一荀彰降了呢。

    沈鳳翥看著為自己打包行裝的人,嘴角勾起一絲笑。

    “好了,你別把仙人的府庫搬空了。”

    梁儼將草莓奶油餅干裝進包裹,搖了搖頭道:“還是備上,軍中伙食本就不好,如今天氣熱,你胃口不好,這又要一路奔波,餓壞了怎么辦?”

    “哪里就這么嬌氣了。”沈鳳翥不許他再裝東西,將包袱系緊。

    梁儼騰開了手,眼神黯淡起來,扭頭呼出一口長氣,燈燭熄滅,只留一室漆黑。

    “自從你跟著我行軍,我們從未分開過,我…擔心。”

    梁儼環住沈鳳翥的腰,清幽月光透過窗紙將溫柔語氣染上了一層戚寒。

    “不必擔心,我會勝利。”沈鳳翥低頭笑了笑,手指細細摩挲腰間的手,“倒是我不在,你要小心,我會盡快趕回來!

    “你都為我謀劃好了,我還要如何小心!绷簝皩⑷朔^來,在黑暗中凝望那雙星眸,“你知道的,我其實是不愿你離開我,可我也知道攔不住你!

    沈鳳翥笑笑,伸手攀住他的肩,踮腳吻了下他的嘴唇,“這么了解我?”

    他們許久沒有親昵,這個吻像干柴里的火星,一點便能燎起熊熊烈火。

    嘖嘖水聲與月光交融,室內濕浸浸的。

    兩人的衣襟已經散開,沈鳳翥被梁儼抱起,雙腿緊緊纏住他的腰,胸膛上的痛意清晰。

    沈鳳翥想,阿儼肯定將那里吮出了紅痕。

    “我會想你!鄙蝤P翥輕聲呢喃。

    “我也會想你!鄙蝤P翥得到了溫柔的回應。

    第173章 不共 昔日共飲金樽,今朝刀下亡魂……

    夏季天亮得早, 不到辰時太陽就高高掛在了空中。

    今天縫五,是陽濟縣的集日,城門本該涌滿進城販賣菜蔬野物的鄉民, 如今卻大門緊閉,不見人煙。

    這是陽濟縣封城的第十九天。

    縣衙內, 官吏和鄉紳一早便坐在了堂上。

    陽濟縣首富耷拉著眉眼,道:“明府大人,義倉里的糧米已經耗盡,我家的米倉也…快空了。”

    荀彰聞言蹙眉, 問道:“全城的糧食加起來還夠兵士吃幾日?”

    倉吏嘆了口氣, 悲道:“不足三日了,大人!狈獬墙辉拢饷娴募Z食一顆都進不來, 如今連城里的大戶都沒余糧了,更不要說普通百姓。

    “報——”突然,一小兵疾馳而來, 手里還拿著一支箭和一封信,“叛軍又射了勸降書到城墻上!

    荀彰的濃眉擰成了一團亂麻,接過信看起來。

    這是第三封勸降書, 上面的字跡他再熟悉不過, 是沈鳳翥的手筆。

    縣尉見荀彰沉默, 深吸一口氣給自己鼓了鼓勁, “明府, 那位長平侯說了不殺降,也保證不會讓兵士進城燒殺劫掠,要不…咱們降了吧。”

    自從長平侯到了陽濟城外,叛軍就停止了攻擊, 那位侯爺又送信又喊話,幾次保證投降之后不會濫殺無辜。

    從那語氣中他們也聽出了些門道,他們的荀縣令似乎和這位侯爺是故交,所以侯爺才三番五次勸降。

    坐在一旁的縣丞見縣尉開了口,又接收到首富老爺的眼神,站起身道:“大人,如今糧草不足,城中百姓為了給守軍省口糧,只喝水吃草充饑了,再耗下去,只怕會易子相食,釀成大禍!

    荀彰橫眉冷對,“降?你也是飽讀書史之人,可曾見過有軍隊攻進城池不燒殺搶掠的?榮王能隱忍多年而不發,可見其虛偽,跟著他謀反的人亦然。虛偽之徒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們的話豈能信?”

    眾人聽完靜若寒蟬,只有那縣尉滔滔不絕,說什么無論是誰做皇帝,這大燕江山還是姓梁,何必苦苦在此煎熬,白白送了性命。

    這番言論猶如一根長棍,將眾人本就不平靜的心攪得昏天黑地,波濤洶涌。

    荀彰見縣尉妖言惑眾,當即就讓衙役將他捆了。

    “你身為陛下臣子,食君之祿卻想叛君,說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擾亂軍心,與逆賊之流無異?來人,將他拖出去砍了!”

    縣尉的血祭了旗,荀彰帶著官民拜天,祈求上天讓陛下的援軍快些南下,將叛軍掃盡。

    因金京以東被鎮北軍所占,燕帝的軍隊無法走平原水路入湘襄之地,同時玉京往南有高嶺隔絕,燕軍只能先下西南入蜀,順著江道進入湘襄地界。

    當年朝中勛貴因為荀彰過于嚴直,擋了他們的財路,于是上疏彈劾荀彰。

    燕帝為了平息勛貴怒火,選擇犧牲沒有背景的荀彰,但燕帝知道他剛正不阿,是清流忠臣,對他存了一絲憐惜之心。

    雖然將荀彰貶到了湘襄做縣令,但燕帝把他插到了富庶安穩的上縣。

    因為當年的惜才之心,荀彰成了陽濟縣縣令,而今為燕帝擋住了鎮北軍的鐵蹄,守住了湘襄門戶。

    陽濟縣是前朝大周的龍興之地,前朝開國皇帝在此花了很多錢財人力。那筑城的磚用米湯和成,修出來的城墻又高又堅固,易守難攻,

    加之荀彰為官清廉,治理從嚴,行政從簡,在陽濟縣幾年頗受百姓擁戴,鎮北軍攻來時,荀彰當機立斷,關門守城,上下官民同心協力抵御敵襲,這才沒有被鎮北軍吃下。

    荀彰登上城樓巡視,城外烏壓壓一片,沈鳳翥帶了許多援兵,軍帳上還有五六只黑鷹盤旋。

    剛才的勸降書是沈鳳翥發來的最后通牒,若明日再不降,他便不會留情。

    鎮北軍似乎有會控鷹的能人異士,連著幾日那些黑鷹銜著告民書飛到城內,書上寫著讓百姓放棄抵抗,緊閉門戶不要出門,以免被誤傷。

    “大人,我們的箭矢耗盡了。”縣丞長嘆一聲,“若叛軍再發起強攻,兇多吉少。”

    荀彰捏緊拳,看向對面的營帳,“一支箭矢都沒了?”

    “沒了,連城里富戶投壺的竹箭都拿來用了!笨h丞已經做好了為國捐軀的準備,“荀兄,等明日叛軍攻來…我先去城門迎敵,你守住……”

    “這是什么喪氣話?”荀彰看向縣丞,“還未到最后一刻,你我都不許死!

    縣丞嘴角噙著一絲苦笑:“糧草盡,刀弓絕,荀兄,我們已是強弩之末!

    荀彰眼神一凜,道:“誰說盡絕了,今晚我便給你弄三千箭來。”

    “你這是……”

    荀彰道:“古有草船借箭,那我們便來個草人借箭。”

    夜晚,張巡派人將白日里扎好的幾百個稻草人慢慢從城樓降下,佯裝偷襲。

    鎮北軍夜晚有哨兵巡夜,他們見城樓下有異動,慌忙射箭自保,然后向帥營稟報陽濟縣守軍偷襲之事。

    沈鳳翥聽罷忙道:“中計了,快讓他們停下!”

    眾將聞言一愣,但還是先聽了沈侯的話。

    等眾將到了營外,見那些偷襲者沒了蹤影才知道上當了,又見那城樓上隱隱約約有人在往上提東西,這才反應過來對方在使詐。

    等眾人回到營帳中,看向沈侯,一時噤若寒蟬。

    “鳳卿,敵人太過狡詐,俺們也沒想到……”鐘旺弱弱道。

    他心里有些發虛,他率兵南下進攻湘襄,沒想到出師不利,一來便在陽濟縣卡住了。

    他們久攻不下,于是向主軍求援,增派人手。

    沈鳳翥笑笑,道:“無妨,他們便是騙得了些羽箭也派不上什么用場,他們孤立無援熬了這么些時日,想來城中已經沒了兵器箭矢,所以才出此下策。”

    “鳳卿,那荀彰與云卿……”

    孟傲知道荀彰與沈鶴舞的交情,當年他也曾與荀彰打過一二照面,何況他聽說這荀彰曾為殿下和沈家奔走洗冤,鳳卿手腕狠辣果決,想來也是因著這一層緣故才沒有一來就攻城。

    沈鳳翥知道孟傲想說什么,看了他一眼,正色道:“亭霜兄,我都明白。該做的我都做了,事不過三,明日便攻城罷!

    孟傲與鐘旺對視一眼,知道沈鳳翥下定決心了,等了這些時日,明日總算能把這陽濟縣拿下了。

    次日天亮,鎮北軍就發起了猛攻,荀彰昨夜騙得的幾百箭根本就是杯水車薪,不到半日,城門便破了。

    城中百姓見叛軍進來,人人自危,但出乎意料,叛軍進城并沒有燒殺搶掠,而是直奔縣衙。

    等沈鳳翥趕到縣衙時,荀彰已自殺殉城,連同他的妻妾都死了。

    看那傷痕和荀彰手上的血劍,應該是他自己動手將妻妾殺了。

    看著荀彰一家,沈鳳翥突然想到了荀彰的女兒。

    “源娘,源娘——”沈鳳翥焦急地呼喊。

    喊了一陣沒有回應,沈鳳翥便讓兵士往縣衙外面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嗚嗚嗚嗚,沈叔叔——”微弱童聲從梁柱上傳來。

    眾人抬頭望去,被嚇了一跳,只見一個小女娃坐在縣衙梁上。

    好容易將荀源弄了下來,這小女娃只扒著沈鳳翥的大腿,問發生了什么,為什么爹爹會拿刀抹母親和姨娘的脖子,還抹了自己的脖子。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母親讓她爬到梁上,無論聽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許出聲。

    大人們聞言心驚發寒,不禁咽了口唾沫。

    沈鳳翥眼眶酸澀,將荀源抱起,不斷撫摸她沾了灰的軟發,“源娘乖,你只需要記住你爹是大忠臣就好,現在你爹爹和娘親走了,跟叔叔回家,以后叔叔照顧你!

    荀源趴在沈鳳翥肩上“嗯”了一聲。

    她只見過沈叔叔一面,但沈叔叔每次給爹寄信都會問她安好,給她捎禮物,沈叔叔是好人,她很喜歡沈叔叔。

    奪下陽濟縣,湘襄之地便唾手可得,沈鳳翥留下騎兵,帶著一支護衛和荀源北上,與梁儼匯合。

    ——————

    鎮北主軍在萬陽修整一日后便繼續西行,梁儼留下了一支心腹鎮守萬陽,絕不用降將降官協助心腹管理秩序,以防他們再次倒戈或作亂。

    前幾日他收到鷹信,在兩方正式宣戰后,晉州蕭敷便不老實,率兵民反抗,好在留下了強兵鎮守,鎮守將軍斬蕭敷于馬下,這才平息晉州反抗,否則燕軍率兵從晉州襲來,他們此時便是腹背受敵,進退維谷。

    從萬陽到金京的沿途村落全都空了,只有一些孤老留守其中。

    打起仗來,能跑的都跑了,他們跑不動,存糧也被官府以攤派軍糧搶了去,離了家連樹皮都得搶,與其死在路上,還不如留在家里。

    看著鐵甲盈光、氣勢洶洶的叛軍,他們覺得今日便是死期了,沒想到那叛軍頭子沒有讓人進屋搜刮錢糧,也沒有打殺人,甚至還留了些糧米給他們。

    他們看著遠去的鐵甲,再看看地上鼓囊的米袋,一時面面相覷。

    這還是官府口中兇神惡煞的叛軍嗎?

    平心而論,官府的人更像叛軍。

    距沐陽十里時,鎮北大軍停了下來,在這里安營扎寨,休息了一日。

    營帳內,七八個身穿甲胄的將軍聚在輿圖前,商議軍情。

    天色漸晚,小兵在賬內點起數盞燈燭,梁儼舉著一盞燈,火光跳動,映照著他沉穩嚴肅的面容。

    沈鳳翥去了陽濟縣,孟寶昌就頂上了他的位置,成了梁儼的臨時軍師。

    孟寶昌道:“殿下,這沐陽縣從大周朝起便是金京的屏障,特別是那沐陽關,地勢險峻,對方肯定在那里派了大軍鎮守,我軍豪強,但要一舉拿下沐陽關也并非易事!

    梁儼看向孟寶昌,問道:“孟老可有高見?”然后又掃過其他人,又問道:“諸位若有高見,盡管暢所欲言,儼都會考量!

    眾將點了點頭,說了自己的想法,然后齊刷刷地看向孟寶昌。

    這位孟將軍可是當年智取西疆三國的平西侯,經驗豐富,定然比他們這些后輩強。

    孟寶昌沉吟半晌,道:“臣以為攻關雖難,但若能集中精銳,迅速攻擊其要害,未嘗不能一舉拿下!

    聽罷,梁儼微笑著點點頭,這與鳳卿說的一樣。

    沈鳳翥早就想好從薊州打到玉京的計劃,其中自然會有變故,但大致走向沒有偏離,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中。

    沈鳳翥走前三令五申,讓梁儼每次出擊前要仔細觀察地形后再做決定,不能光指著他做好的計劃,還要聽取手下將領的建議,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萬不可剛愎自用,更不許心慈手軟,該殺就殺。

    梁儼看著輿圖沉思半晌,道:“錢將軍,明日你先帶著工兵去破城;撒里爾,你率兩千輕騎兵作為前鋒;趙將軍,你領三千精銳步兵繞道沐陽關后,作為奇兵,伺機而動;孟老,你我統領大軍,前后支援。傳令下去,即刻煮牛羊,讓將士們飽餐一頓,明日破曉之前,我們拿下沐陽關!”

    夜晚,月光如紗,沐陽關上,守軍在高處眺望,只見遠處一片橙紅,仿佛地獄的鬼火明滅閃爍。

    那是叛軍的營帳燈火,溫馨的橙光并沒有給沐陽關守軍帶去一絲暖意,反而形成一種無形的威壓,壓得守軍喘不過氣,后背生寒。

    關內寂靜,蕭勉和豐羽書站在關墻上,望著遠處的大營,無聲盤算應對之策。

    他們曾是梁儼的廣陵十八衛,從梁儼入薊州任節度使到收服北離,他們跟著梁儼經歷生死,共同成長。對面的鎮北軍曾是他們并肩作戰的同伴,也許還一起去過北離草原,現在卻成了敵人。  ,

    “阿羽,我們……”未等蕭勉說完,一個小兵前來傳話,說吳都監請兩位敘話。

    兩人進了屋,見吳寶駒坐在椅上,旁邊有兩個如花少女服侍,一個捶腿,一個喂酒。

    豐羽書咬了咬牙,勉強笑道:“夜深了,都監還不休息?”

    蕭勉見狀蹙眉,然后屏息凝神,自顧自坐到旁邊,懶得搭理這閹人。

    這閹宦一來沐陽關便飲酒享樂,如今還找了女子來玩樂,當真是荒謬。

    如今鎮北軍破了第一道防線,南宮紹自殺,這該死的閹人卻還弄這一出,全然把戰事當成了兒戲。

    “你們來得正好,我聽說你們二位今日剛下了一道令,說什么不許軍中見酒,這可是真的?”說著,吳寶駒就著侍女的手飲了一杯酒。

    “如今敵軍臨關,喝酒誤事,所以下了此令!必S羽書平靜道。

    吳寶駒彈開腿邊的侍女,走到兩人中間,笑道:“那本都監也要遵守此令啰?”

    此話語調陰陽怪氣,蕭勉額角抽痛,抬眼瞥見吳寶駒小人得志的臉,火氣蹭得就從心底沖到了喉間,剛要破口大罵,卻聽見豐羽書陪笑道:“都監是天使,不是兵將,自然不用遵守此令。”

    蕭勉瞪了一眼豐羽書,豐羽書卻熟視無睹。

    豐羽書又道:“都監可還有其他事?”

    “沒了沒了,哦,想起來了,勞駕二位替雜家傳個話兒,再讓人給我送些酒來。”

    豐羽書笑著點了點頭,然后給蕭勉遞了一個眼神,兩人一起出去了。

    回到關墻上,壓抑多日的蕭勉再忍不住,對著豐羽書把吳寶駒罵了個痛快。

    “行了,他不過一個奴婢,與他計較倒失了你我身份。”

    “哼,我就看不慣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笔捗阋а狼旋X,“什么東西,一個腥臭閹人在我們面前拿腔拿調,還帶壞軍紀,將這沐陽關弄得烏煙瘴氣!

    吳寶駒原本只是在天熙臺掃地的小中官,當日跟著朱道祥將燕帝救了出來,這才入了燕帝的眼,然后被燕帝派到沐陽關監軍。

    “何必!必S羽書撐在粗糲的城墻上,語氣平靜冷淡,“陛下不放心我們,這才派了個閹人來監視,你我做好分內之事,莫要去招惹他。阿勉,暫且先忍一忍,等以后再找機會收拾他!

    經過太子梁漱逼宮謀反,豐羽書感覺燕帝疑心愈重。

    他與阿勉曾在榮王麾下做事,還有猜疑的余地,可淳于將軍忠心耿耿,也被陛下猜疑,甚至陛下對他最是防備,派了兩個心腹大太監去金京監軍。

    “曉得了!笔捗阕旖枪雌饸埲痰幕《,眼神淬了毒,“我先忍忍,等找到機會,看我不弄死他!

    區區一個閹宦不過仗著君恩,就敢對他呼來喝去,他蕭勉能忍,他蘭陵蕭氏的門楣傲氣也不許他忍。

    兩人商議好應對之策才分開。

    豐羽書心細,又跟在梁儼身邊三年,對他有幾分了解,他心中的榮王是個極其講究效率的人,如今鎮北軍停在關外必然有大動作。

    于是他帶著人連夜巡查關隘各處的守軍和防備武器,警備敵人夜襲。

    破曉之前,鎮北軍悄然出動,腳步聲、甲片碰撞聲與沾著寒露的晨風交織。戰馬低聲嘶鳴,戰車器械發出沉鳴,如同剛睡醒的雄獅,準備隨時躍籠而出。

    錢鐸有條不紊地指揮手下操作投石車,巨石劃破天際,帶著凌冽寒風砸向城墻,巨石落下,大地都為之顫抖。

    沐陽關作為金京屏障,墻壁堅厚,面對巨石的猛烈攻擊,依舊巋然不動。攻城巨響將關內的兵將從睡夢中撼醒,驚惶地去城墻上迎敵。

    蕭勉和豐羽書登上城樓,見不過是投石車,不以為意。

    區區投石車是攻不破沐陽關的。

    號角聲起,撒里爾帶著手下開始前進,粗啞的北離語回蕩在山谷之中。到了投石車前面,冒勒穆們整齊地排成一排,隨著一聲令下,弓弦齊鳴,密集的箭矢如雨滴一般落在沐陽關上。

    破風之聲撕裂了天幕,朝陽升起。

    沐陽關的守軍被貿然攻擊打醒,趕緊防御,盾牌弓箭手齊聚城樓之上,漸漸步入正軌,不再驚惶,開始反擊。

    沐陽關屹立在山巒之間,城墻擋在山谷之間,險要的地理位置使其形成一道鐵壁。

    在沐陽關兩側的山坡上散布著幾座軍寨,為沐陽關打輔助。軍寨里的守軍迅速集結,朝山道里的叛軍和投石器械發起進攻。

    守軍利用高處優勢,將滾木和石塊推下山。

    木石以極快的速度撞擊在投石機、云梯和士兵的身上,發出震耳欲聾的撞擊聲。

    側面受敵,士兵們來不及管器械,四散奔逃,向前面的錢鐸和撒里爾匯報,

    撒里爾見關上的士兵回過勁兒了,操著蹩腳的燕語說道:“老錢,這個城墻用石頭不行,換家伙。”

    “得嘞。”

    錢鐸讓手下抬來兩個大箱子,打開一看,里面是黑漆漆的圓球。

    此圓球名火雷,是軍器監徐監作的嘔心瀝血之作,原本是做出來炸礦山的,誰承想殿下竟想到用這火雷來攻城。

    他曾薊州城外的荒山看過一回這火雷的威力,覺得此物堪稱殺手锏,有了**他什么城門城池,都給他炸成灰。

    有了火雷,他們攻進玉京是板上釘釘的事兒。

    也就是殿下太過謹慎,說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能用火雷攻城,一是因為火雷威力巨大,但鎮北軍投擲的水平還不夠熟練精準,容易將火雷投入城中,傷及無辜百姓,二是以防太早泄露火雷,讓敵軍想出應對之策。

    從北邊打到龍河之南,鎮北軍還沒用過一枚火雷。

    錢鐸看著裝入投擲器的黑圓球,心道殿下還是太過仁慈,如果是他,他會從北到南將那些州城的城門都炸了,不說把皇帝嚇死,至少要讓皇帝乖乖把那傳國玉璽捧到自己面前來。

    “投——”

    錢鐸一聲令下,十幾枚黑圓球便落到了沐陽關城墻上,隨后便是一陣轟隆。

    梁儼在營中聽到火雷聲,心道錢鐸他們還是用了火雷。

    徐天錫做出來的火雷雖然不及現代炮彈,但熱兵器對于冷兵器是降維打擊,這沐陽關快破了。

    關內之人聽到轟隆聲,大吃一驚,以為天象有變。

    少頃,前線來報,說叛軍不知用了什么武器將城墻炸開了,榮王的大軍距離沐陽關只有五里不到。

    “什么!”吳寶駒聞言,將酒杯擲到地上。

    這沐陽關堅固,怎可能一攻就破,肯定是蕭勉和豐羽書那兩個飯桶玩忽職守。

    吳寶駒見勢不對,帶著護衛撤往金京。

    蕭豐二人在前方調度指揮,還不知吳寶駒撤退了,城門已破,那些白膚栗發、高大健壯的北離人闖了進來。

    “阿勉,你快去金京求援,我來斷后。”

    蕭勉聞言蹙眉:“什么話,你讓我逃?我是沐陽關主將,要去也是你去。”

    “老子現在沒空跟你廢話,快滾!”

    豐羽書從小守禮文靜,從不說粗話,說話也慢條斯理,如今這般,蕭勉便知道他急了。

    “阿羽,要走一起走!

    豐羽書冷道:“快滾去找淳于青若,記得在路上把吳寶駒殺了,省得他回玉京亂咬。”

    “可是……”突然,一隊北離人殺了過來。

    豐羽書和親衛替蕭勉擋下,蕭勉咬了咬牙翻身上馬。

    奔馳間,他回首看了一眼豐羽書。

    阿羽,你一定要活著。

    越來越多的鎮北軍沖進了沐陽關,豐羽書腿上中了箭,只能揮舞手上寶劍在原地御敵。

    “豐侍衛——”

    豐羽書瞇眼一看,是艾爾巴。

    幾年不見,那個原來只到他肩膀的北離少年已經長得十分高大強壯了。

    “豐侍衛,降兵不殺,投降吧——”

    豐侍衛冷笑一聲,他的護衛被殺盡,他坐在尸堆中間卻始終沒有松開手中的劍。

    這些鎮北軍有的見過豐羽書,知道他曾是殿下的廣陵十八衛,如今又是沐陽關的守將便沒有動他。

    艾爾巴跑去叫來了梁儼。

    豐羽書看著眾星捧月的梁儼,心中翻騰起說不清道不明的波濤。

    “翼然,投降吧!

    “賊子,要殺就殺,哪來這么多廢話!必S羽書將劍插到地上,忍著傷痛,晃晃悠悠站了起來。

    在梁儼心里豐羽書一直是個風采卓絕的貴公子,他身上有貴族該有的品質,驕傲矜持卻不跋扈自負,有才有德,卻從不夸耀。

    梁儼不想豐羽書死。

    于公,豐羽書才二十出頭,德才兼備,是難得的股肱之臣。于私,豐羽書是他的廣陵十八衛,當年赴任薊州路上,豐羽書誓死保護他,不離不棄。

    北離之戰結束后,廣陵十八衛重回禁軍任職,他離開京城前,十八人還悄悄找他喝過酒。

    當年共飲金樽,恣意歡笑,如今卻刀兵相見,你死我活。

    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局面。

    梁儼沉沉吐出一口氣,“翼然……”

    “賊子,休要再說!”豐羽書目射寒光,“我豐家不會有亂臣賊子,我豐羽書也絕不會降!

    豐羽書見梁儼眉間皺起,手搭在劍上卻遲遲不動手,不禁狂笑出聲,笑得止血的傷口又裂開了。

    殿下啊殿下,都到了這番田地,你還狠不下心嗎。

    “殿下,若你還念當年相伴的情誼,就親手殺了我吧。”豐羽書猛地吐出一口鮮血,長劍倒地,豐羽書無力地軟在地上喘息。

    不過須臾,輕飄飄的聲音傳入梁儼的耳朵。

    “殿下,給我個痛快吧。”

    梁儼走上前去,抽出腰間佩劍,一劍刺入豐羽書的心口。

    路都是自己選的,梁儼是,豐羽書亦是。

    長劍入鞘,梁儼走出堆滿尸體的小室,眼中的悲涼和黑暗被熠熠日光驅散。

    他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奪這天下。

    路是他自己選的,他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殿下,沒想到那火雷的效力如此大!泵蠈毑c梁儼站在關墻上,眺望燃起的黑煙,“這樣看來,攻下金京和龍潭關也并不會十分艱難。”

    梁儼看向孟寶昌,尖銳的眼角帶上了冷冽笑意。

    “我梁儼從不做沒把握的事,這山河已在吾彀!

    第174章 破金 我不是你的凌虛哥哥

    金京城內, 淳于青若見到倉皇逃來的吳寶駒心道不妙,兩個監軍太監見到吳寶駒也大吃一驚。

    “吳都監,現在沐陽是何情況?”淳于青若問道。

    吳寶駒其實一直在關內, 聽到異動就跑路保命了,哪里知道沐陽前線的戰況, 只添油加醋說蕭勉和豐羽書玩忽職守,徹夜暢飲,讓叛軍攻進了沐陽關。

    吳寶駒顫聲道:“大將軍,沐陽縣只怕已經被叛軍占了。”

    淳于青若聽完倒沒有慌亂, 而是讓吳寶駒趕緊回玉京向燕帝報信, 說第二道防線已破,讓陛下派大軍進駐龍潭關。

    吳寶駒看了一眼兩個大太監,得到首肯, 立馬帶著護衛奔向了玉京。

    第二道防線已破,但淳于青若沒有急躁,而是有條不紊地加強金京的防御, 將整個金京防守得如鐵桶一般。

    城墻上每座箭樓堆滿了箭矢和投石,城墻上的士兵一瞬不錯地巡邏戒備。金京城外的壕溝里也早已放滿了尖刺和陷阱,城門早已關閉, 不漏一絲縫隙, 只要不開門, 蒼蠅都進不了金京城。

    金京是東都, 城內倉廩充實, 富戶官宦眾多,里面還有各類工坊,便是一年不開城門,這城內也耗得起。

    在守軍看來, 淳于將軍的防御部署十分完美,金京城固若金湯,叛軍無論如何都殺不進來。

    可是淳于本人卻有些憂慮。

    沐陽關地勢險要,城墻堅固,鎮北軍是如何在一日之內就將沐陽關破了?

    除了吳寶駒,沐陽關便沒有人撤離到金京求援,難道全被叛軍擒殺了?

    “報,蕭勉將軍撤來了——”

    淳于青若聞言,心道總算來了個正經人。

    蕭勉見到淳于青若后將戰況娓娓道來,淳于青若聽到叛軍將沐陽關炸了,平靜的俊美容顏泛起了波瀾。

    “那是何物,竟能在片刻之間將沐陽關的城墻炸開?”

    蕭勉搖了搖頭,道:“末將不知,只遠遠看到叛軍用投石車投了許多黑球,那黑球一落地便會炸起火花,在那黑球丈內的兵士被炸得…四肢飛濺,無生還可能。”

    淳于青若聞言大駭。

    旁邊的將領聽完心顫,忙道:“大將軍,先不說守不守得住金京城,現在城內有幾十萬百姓,若叛軍投黑球入城,后果不堪設想!

    淳于青若垂眸沉思,他十四歲上戰場,勝了大大小小百余場,見過無數兵器,但還是頭一回聽說這黑球。

    他看向灰頭土臉的蕭勉,道:“你先下去休息上藥,金京有我在,你不必怕!

    蕭勉虛弱笑笑,又道:“有大將軍鎮守金京,那賊子自然進犯不了分毫!

    略說了兩句客套話,他又問吳都監是否撤到了金京,假裝請罪說當時情況危急,他們自顧不暇,倒忘了那位都監大人。

    “不必擔憂,吳都監已回了玉京,性命無虞。”

    蕭勉聞言眼眸一暗,又見淳于身邊還站著兩位大太監,便將滾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蕭勉退下后,淳于青若帶著兩位都監登上了金京城樓。

    熱風拂過,青絲落到殷紅如玫瑰的唇上,俊美面容平添了幾分明媚,可那雙漂亮澄澈的眼眸卻盛滿了深沉憂慮。

    兩名都監望著遍布陷阱的壕溝、高聳的箭樓和密密麻麻的士兵,心道淳于將軍準備得周全,那叛軍怎可能破得了金京城。

    當淳于青若巡視到東側箭樓時,有哨兵匆忙來報:“大將軍,敵軍逼近——”

    淳于青若立即奔到城墻正面,見遠方煙塵飛揚,軍旗獵獵,黑壓壓的一片朝金京涌來。

    另一邊,梁儼領著大軍徐徐前進,深邃目光穿過煙塵,直視前方巍峨城池。

    梁儼傳令下去,在此安營扎寨,修筑工事,號角悠揚,大軍聞聲停下了前進步伐。

    前去探查的斥候歸來,說金京城嚴陣以待,城墻上守衛森嚴,城門重重封鎖,壕溝內殺機四伏。

    “守城將領是誰?”孟寶昌急道。

    “城內的鷹使送來消息,說金京守將是淳于青若!

    眾人一聽是淳于青若,心中陡然升起防備之心。

    孟寶昌心道這金京防御之森,超出了他的預期,果然是淳于家的手筆。

    不過有火雷在手,便是淳于青若也阻擋不了他們鎮北大軍前進的步伐。

    梁儼聽到淳于青若的名字,心臟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動,漸漸的,胸腔內彌漫了一股難以消弭的酸楚。

    廣陵王啊廣陵王,今日局面你可曾料到?

    天色越來越暗,兩軍對陣,相互探查對方。

    鎮北軍有條不紊搭建營地,一座座軍帳如雨后春筍拔地而起,千余工兵和工匠飛快搭建臨時哨塔,安置調試投石車,一隊隊兵士穿梭軍帳之間,傳送物資,確保大軍補給。

    淳于青若站在城樓上看著鎮北軍扎營,安置器械,見他們疏于防備,心中頓時生了一個念頭——趁其不備,出兵襲擾。

    不對,凌虛哥哥向來謹慎,不會露出這么低級的破綻。

    思及此,淳于青若打消了突襲的想法。

    過了一個時辰后,斥候回來說在鎮北大營旁邊的樹林兩側另有千余騎兵護衛。

    淳于青若聞言暗暗慶幸,還好剛才沒有貿然出擊,否則自己的精銳小隊會全軍覆沒。

    “傳令下去,讓城中靠近城墻的百姓往城中轉移,城樓之上各部加強戒備,晝夜巡視。”

    此時不宜出兵,淳于青若決定死守,絕不貿然出城迎戰。

    他坐擁金京大庫,只要等對方的糧草耗盡,再從后面繞道突襲,毀了鎮北軍的糧道,那自己便有機會反攻。

    等了兩日,鎮北軍還是未攻城,連蕭勉說的那黑球也沒有投擲過來,淳于等人見此情景,心中極其不安。

    “大將軍,如今叛賊不動,我軍能否主動出擊,占個先機?”都監閆福吉問道。

    淳于搖了搖頭,說還不知蕭勉所說的黑球是何威力,不可輕舉妄動。

    另一都監張芳園撇撇嘴道:“大將軍說得固然有理,但這兩日雜家也瞧了,那叛軍鑿鑿打打,仿佛是在修建攻城器械,沒準就是在準備投那黑球。與其被動等待,倒不如主動出擊,搗毀那些器具!

    淳于青若道:“張都監,打仗不可心急,知己知彼才有勝算,如今我們對那黑球一無所知,貿然出擊只會打草驚蛇,請你稍安勿躁!

    “可……”

    閆福吉見張芳園還要與淳于青若理論,連忙拉過張芳園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說。

    淳于青若見狀,朝閆福吉微微頷首,然后出了內室,去了城樓巡視。

    “芳園,莫再多言!

    “淳于將軍也太獨斷了些,咱們說點什么他都潑冷水,咱們好歹是陛下派來的人,他卻一點體面都不留給你我!

    閆福吉冷笑道:“高門貴胄哪里會把你我放在眼里,你何必惱。何況咱們的本事原不在行軍打仗上!

    張芳園挑眉道:“你說得對,我們的本事那小子只怕還不清楚,等咱們回了宮里,到時候夠他喝一壺的!

    兩人一拍即合,心照不宣。

    梁儼命人在城外扎營倒不是忌憚金京城內的守軍,而是害怕火雷傷及無辜。

    火雷及時問世,但相應的投擲設備還來研制出來,現在用的是改造后的老式投石車,火雷的體積重量與石塊相距甚遠,即便是經驗豐富的投手也不能絲毫無誤地投擲火雷。

    金京城內有幾十萬百姓,一顆火雷若是投偏了,后果不堪設想。

    除了梁儼,其他將領都沒了耐心,他們勸說梁儼多次,讓投手直接投擲,像拿下沐陽關一樣,一舉拿下金京城。

    梁儼力排眾議,說金京城與沐陽關不同,沐陽關內只有兵士沒有百姓。只需再等幾日,投手就能找準距離,調試好機械了。

    眾將明白梁儼之慈心,雖有微詞但也只在私下嘟囔。

    “對了,勸降書和告民書送了嗎?”梁儼問道。

    “回殿下,按照您的吩咐,勸降書已送至金京城內,飛鷹營也在金京上空散了告民書!

    梁儼聞言點了下頭,“那就好!

    淳于青若乃廣陵王摯愛,他不愿傷害。

    他心里清楚淳于青若幾乎不可能投降,但為了廣陵王的遺愿,總得一試。

    金京城樓上,淳于青若看著對面日益完善的器械,心情愈發沉重。

    沉吟半晌,他找來心腹郎將,在他耳邊密語一陣。

    郎將聽完抿了抿唇,朝淳于青若躬身抱拳,然后下了城樓。

    淳于青若看著威武挺拔的背影,眼里滿是悲涼。

    夜色漸濃,鎮北軍營地的火把燃起,光芒在黑暗中微微搖曳,除了偶爾的馬嘶人聲,內外一片寂靜。

    靠近大軍后方的糧倉,一些不速之客正在黑暗中悄然靠近。

    突然,尖銳哨鳴打破夜空寂靜,整個營地立刻躁動起來。

    如雨般的火折子被扔進了糧倉,那些不速之客又迅速沖向火把邊的士兵,手起刀落,然后將那些火把扔入糧倉之中,火光熊熊,烈焰囂張。

    “敵襲——”

    “糧倉起火了,救火啊——”

    聲落,大批鎮北軍趕緊去河邊抬水救火,那些不速之客被團團包圍,片刻之間便被殲滅。

    與此同時,存放攻城器械之地,數百燕軍悄悄接近。鎮北軍的注意力被糧倉的大火吸引,器械之地的防御稍顯薄弱。

    “點火——”

    火把落到那些器械之中,但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是那些器械被軍器監改造過,一些關鍵部位由精鐵制成,剩余的木質結構為了防止潮濕和蛀蟲,涂了厚厚的漆,干火根本燒不起來。

    “燕軍來燒投石車啦——”

    “這邊也有人偷襲——”

    看守器械的哨兵們反應極快,一嗓子嚎叫便引來了旁邊的冒勒穆騎兵營。

    燕軍敵不寡眾,被騎兵長刀剜下頭顱,高高舉起,在月光和烈焰的映襯下放入投石車中,隨風拋到了金京城內。

    火光漸漸弱了下去,淳于青若站在城樓上看著下屬送來的頭顱,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聲東擊西之策失敗。

    雖然大火被及時撲滅,器械也只是被熏黑了些,但是糧草被燒毀了大半。

    晨光熹微,沈鳳翥帶著一隊人馬趕到了營地附近,見不少兵卒面露疲憊,臉上還掛著灰,心道肯定出事了。

    眾人見長平侯回來了,皆行禮問安。

    沈鳳翥抓了個小將,邊走便問,這才得知昨夜的大火。

    “殿下竟還沒有下令攻城?”沈鳳翥蹙眉道。

    小將道:“回侯爺,沒呢,殿下怕誤傷城中百姓,一直在讓工兵算距離,調機械,將軍們勸了數次,但殿下始終不允。也是,老百姓又不是當兵的,都是爹生娘養,肉體凡胎的,誰也不愿意平白無故地被……”

    小將滔滔不絕,太陽越升越高,風清日朗,沈鳳翥眼里卻積起了厚重烏云。

    大帳之中,梁儼正與眾將聽屬下匯報昨夜傷兵人數和糧草損失,突然,沈鳳翥掀簾而進,眾人又驚又喜。

    “鳳卿!”

    梁儼喜得站了起來,笑容滿面。

    沈鳳翥笑著朝梁儼問安,又向眾將問好,然后直入主題:“殿下,時機不可誤,是時候攻城了!

    眾將見長平侯回來,喜不自勝,心道終于有人能勸動殿下了。

    “鳳卿,時機未到,還需再等工兵調整兩日。”

    沈鳳翥抿緊唇,頓了半晌向諸將笑道:“諸位昨夜辛苦,請回去休息吧!

    眾將互看一看,心里明白長平侯要訓斥表弟了,當著他們的面兒總得給殿下留些面子。

    等眾人走后,盈盈笑臉頓時冷了下來。

    “快過來讓我抱抱!绷簝白焐献屔蝤P翥過來,自己卻三兩步跨到沈鳳翥面前,將人抱了個滿懷。

    “殿下,現在是白天,又是在軍中,謹言慎行。”沈鳳翥往后仰了仰,伸手捂住在蠢蠢欲動的唇,“松開,否則…我生氣了!

    聞言,梁儼倏地松開了手臂,“對不起,我下次注意!闭f著,拉起愛人的手,輕輕吻了下手背。

    沈鳳翥嘆了口氣,隨他拉著自己坐下,“好了,不說這些閑話。阿儼,別等了,今日就攻城,速戰速決。”

    梁儼搖頭道:“不行,城中暗探傳信來說金京城內百姓眾多,我不能冒險。”

    “我明白,但是我們的計劃不能耽擱!鄙蝤P翥看向那雙泛著柔情的眼,“阿儼,如今勝利在望,你不能婦人之仁,貽誤戰機!

    “鳳卿,你說我婦人之仁我都認了,可…我真的不想因為投擲失誤而讓千百平民傷亡。”

    沈鳳翥緊緊握住梁儼的手,“阿儼,你我相識相知近十年,我自以為很了解你,可現在我卻看不透你了。這些年,你的所作所為我都看在眼里,你既不爭權也不奪利,但卻在暗暗謀劃造反。你做了那么多可以沽名釣譽的事,卻又不刻意宣揚,你根本也不在乎虛名。如今你手握火雷,勝利唾手可得,你卻怕傷害黎民百姓。阿儼,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真的想要這天下嗎?”

    梁儼低頭沉默。

    這是他的任務,也是他的秘密。

    “鳳卿,我只想坐上那個位置,與你白頭,其他的我都不在乎,你知道這個就足夠了!

    沈鳳翥見他垂首,語氣帶上了無奈,心里頓時泛起了憐惜,“我不是在逼問你,罷了,我說過你做什么我都會陪著你,你想要的我都會幫你實現。”

    梁儼緩緩抬起頭,擠出一絲淺笑:“鳳卿,謝謝你的理解。”

    鳳卿,等我們走到生命的盡頭,我會告訴你我要這天下的理由。

    沈鳳翥挑了下眉,氣鼓鼓地說:“我不理解,你個大傻子,若我再晚回來幾日,你還想要這天下,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梁儼笑笑,問道:“我有鎮北大軍,誰能近我的身?還是說前些日子孟浪了些,弄得你受不住了,想謀殺親夫?”

    沈鳳翥見他嘴上沒個正形,抬手狠狠抽了他手背一巴掌,“我看你是真傻,你帶著數萬大軍停在金京城外遲遲不動,連軍中的小武官都知道你是心軟不愿濫殺,若手下將領里有不安分的……”

    說著,沈鳳翥猛地圈住梁儼的脖頸,將人抱住,拔下頭上的玉簪抵在了他的側頸邊,“殺了你取而代之,你該如何?”

    冰冷尖銳的玉簪抵著皮膚,梁儼不敢動了。

    沈鳳翥感受到懷中僵硬,輕輕松開了懷中人,“阿儼,仁義可以治國,而不可治軍,權變可以治軍,而不可以治國。這世上,想坐龍椅的人不止你一個。”

    梁儼回過神,咽了口唾沫,道:“他們都是我的心腹,不會背叛我。”

    “這人心可經不住考驗,若我有奪位之心,你已經死了千百回了。”沈鳳翥將簪子插回頭上,“阿儼,防人之心不可無。好在手下的人還算忠心,否則這燕室江山就不姓梁了。”

    “你喜歡我都來不及,怎會殺我?”

    沈鳳翥眼角微微抽搐,這傻子怎么又抓錯了重點,他明明不是這個意思。

    “這么大的人,怎的還這般沒心眼?”

    梁儼自信道:“我不是沒心眼。鳳卿,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相信我的鎮北軍!

    沈鳳翥望著那雙微彎鳳目,感嘆這幾日是嘩變的好時機,手下兵將卻沒有一人奪位,這人…還真是傻人有傻福。

    “好了,先不說這些。趕緊下令讓工兵部署投石車,今日便投火雷攻下金京城!

    梁儼堅守原則:“鳳卿,再等一二日吧,工兵說……”

    沈鳳翥也不肯退讓:“已經拖了幾日了,決不能再拖了。多停一日就會多耗一日的糧食,昨夜糧倉被燒了大半,即便后方有補給,也要耗些日子。阿儼,我知道你怕傷及無辜,可你已經選擇起兵謀反,你就該明白,只要開戰百姓就不可能不被牽連!

    梁儼垂下眼睫,“可我想盡量規避…火雷的威力你是知道的!

    沈鳳翥嘆了口氣,勸道:“我自然知道,可是你帶著大軍守在城外,城內的百姓也活在恐懼不安之中,還不如早些打下金京,讓他們好好生活!

    見梁儼還是不松口,沈鳳翥聲音放柔了些,以退為進:“罷了我也不逼你,可你總得讓工兵投兩個試試吧,咱們往城外的壕溝投,這樣既能讓工兵練練手,也不會投到城里去!

    梁儼覺得這個提議不錯,當即就讓工兵準備投擲試驗,但三令五申,說金京城不比沐陽關,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千萬不能誤投到了城里。

    沈鳳翥說他親自盯著,讓梁儼去軍醫帳慰問昨夜救火的傷兵。等梁儼走后,他又讓鐘旺和撒里爾集結兵士,準備沖鋒。

    等他走到工兵部,根本沒讓工兵瞄準壕溝,而是瞄準城墻。

    沈鳳翥心里十分清楚,投擲火雷不可能萬無一失。

    昨夜燕軍偷襲放火,多半以為鎮北軍會修整善后一日,城中守軍定想不到他們會貿然出擊。

    如此甚好,出其不意,打他個落花流水。

    長平侯親自坐鎮,還承諾若投到了城里他一力承擔,工兵和投手的心理負擔頓時煙消云散,大著膽子就開始調器械,放火雷。

    十幾枚火雷劃過天際,落到城樓上、城墻后、城門前,須臾之間炸開,轟隆聲響徹云霄。

    看著金京城上空的黑色濃煙,沈鳳翥抱胸淡然道:“繼續!

    令下,一箱火雷被投空。

    號角聲起,撒里爾帶著冒勒穆騎兵沖向煙霧。

    金京城門已被炸毀,城里的守軍魚貫而出,與攻來的叛軍廝殺起來。

    “擴大投距,往城墻和城內投——”沈鳳翥朗聲命道。

    投手們領命,一顆顆黑圓球投向了城內。

    梁儼聽到連綿不斷的爆炸聲,心里發毛,顧不得慰問后方傷兵,騎馬奔向了前方。

    濃重的黑煙和瘋狂的搏殺聲讓梁儼頓時反應過來,是鳳卿下的命令。

    “沈鳳翥——”梁儼找到立在投石車旁的人,猛地扣住他的肩頭卻說不出話,“你——”

    肩膀突感一陣劇痛,沈鳳翥垂眸看著青筋凸起的手,笑道:“殿下,金京城門已破,鐘旺和撒里爾已經進城,請您隨后進城擒殺主將淳于青若。”

    梁儼鳳目圓睜,“為何不能再等等?你可知那些火雷投入城中,會死多少人?”

    “我知道!鄙蝤P翥費力掰肩上的桎梏,平靜地與梁儼對視,“你又想要這天下又不想死人,哪里有這樣便宜的事。梁儼,戰爭從來殘酷,你,不要天真!

    梁儼沉默。

    是啊,他選了這條路就意味著生靈涂炭,他太貪心了,太自以為是了。

    無論他怎么想,嘴上說得如何偉大光榮,這場戰爭的目的都是因為他的一己之私。

    他已經發動戰爭,后面做再多補救不過是徒勞,不過是他的一廂情愿和天真愚蠢。

    沈鳳翥替他理了理翻飛的下擺,“進城吧,金京已是你囊中之物!

    阿儼慈悲,他狠不下心的事,自己來就好。

    史書罵名,百姓怨懟,自己也會一力承擔。

    沈鳳翥看著前方遠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淺笑。

    金京城內,火光一片,不少房屋被炸毀,哭嚎聲不絕于耳。守軍已經崩潰,一邊與鎮北軍廝殺,一邊想從從西門逃去龍潭關和玉京。

    叛軍進城,沒有撤離的百姓瑟縮在房屋里等待自己的命運,心里祈求那告民書上的承諾是真的。

    閆福吉和張芳園見識到了火雷的威力,連忙派人快馬加鞭去玉京傳信。

    兩人看著漫天火光,對視一眼,寫好遺書,提著燕帝親賜的長刀,去尋淳于青若。

    此時,淳于青若在指揮殘余部隊撤去龍潭關。

    “大將軍,隨末將撤吧!”蕭勉拉住淳于青若,“咱們先撤去龍潭關,龍潭關堅固,我們一定能守住。”

    淳于青若搖了搖頭:“蕭勉,你速速回玉京,讓禁軍早做準備。叛軍已經進城,城內還有幾十萬軍民,我要留下來守護他們!

    “你……大將軍……跟我一起走吧!笔捗懔粝铝藴I。

    “大將軍,雜家陪你!”

    淳于青若看著閆福吉和張芳園朝他和蕭勉走來。

    “蕭將軍,快走吧,這里有我們!遍Z福吉深深看了一眼蕭勉,從懷里掏出兩封信,“還請您幫個忙,勞您進宮將這兩封信交給老祖宗!

    蕭勉將信揣進懷里,重重一拱手,策馬遠去。

    淳于青若見閆張兩人提著長刀,抿了抿唇,道:“你們不是行伍之人,回宮去吧。”

    張芳園啐了一口:“放你娘的屁,老子是陛下親任的都監,金京城在,我在!

    閆福吉鎮靜道:“大將軍,不是只有你們這等貴胄才懂忠孝,我們也懂。”

    他們倆自愿來金京監軍,一則為陛下盡忠,二則為干爹盡孝。

    “將軍百戰死,不求馬革還。二位,我淳于青若不會降,你們現在走還來得及!

    張芳園一揮長刀,喝道:“老子只是沒了子孫根,不是沒了膽!淳于青若,我不比你差!今日也讓你瞧瞧我的功夫。”

    語落,三人相視一笑,提著長刀寶劍,奔向了叛軍。

    殺了一日,金京城被攻下,城內守軍或降或殺。

    梁儼走進金京衙門,見淳于青若渾身血污傷痕,撐劍半跪在地上,被鎮北軍團團圍住。

    梁儼揮手讓兵士拿開長槍,走近了些,見淳于青若身邊倒著兩個身中數刀的死人,看服飾打扮,應是太監。

    淳于青若喘著粗氣,眼神一凜,手上的劍便朝梁儼頭上飛去。

    淳于青若鏖戰一日早沒了力氣,那一劍被梁儼輕輕一擋,便落了地。

    “噗——”

    長槍入肉,一個小將見殿下被暗算,下意識就插了始作俑者一槍。

    鮮血從甲衣和嘴唇涌出,淳于青若雙膝跪在了地上,眼睛卻一錯不錯地盯著梁儼。

    此刻,梁儼的心劇痛,眼淚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看著口吐鮮血、神色痛苦的青若,他的身體下意識地就朝青若靠近,將他抱進了懷里。

    “凌虛…哥哥,你為什么要反……”淳于青若半閉雙瞳,氣若游絲,上氣不接下氣,“我…恨你。”

    梁儼心頭一震,顫抖著身子附到他耳邊,“我不是你的凌虛哥哥,你的凌虛哥哥在慶和三十三年就死了。”

    話音未落,半閉星眸睜圓,“你…他……咳咳咳——”

    血濺在梁儼的肩膀上,梁儼閉上淚眼,“我早就說過我不是原來的廣陵王,我不喜歡你。你送到薊州的信,我每一封都燒給了他,他都知道,他從來沒有不喜歡你,他在死前的最后一刻都在想你,他很愛你。”

    說罷,梁儼從耳畔起身,懷中人閉上了眼,嘴角噙著笑,虛弱地喘息。

    幾個呼吸之后,滿是血污傷痕的手漸漸垂落,梁儼低頭,心臟仿佛被人捏住一般,停了一瞬。

    眾將見守城大將已死,歡呼雀躍,奔走相告。

    梁儼抱著淳于青若的尸體,淚流滿面。

    第175章 定玉 昔年寶冠換冕旒

    玉京城門口

    京都繁華, 每天有無數商賈市民進出,守城門的官兵雖然站得腿酸椒麻,但好在秩序井然, 并不費什么心力。

    而這五六日卻不同,烏泱泱的人車從東邊涌來。

    玉京城本就有百萬之眾, 現在又來了數萬人,城內街道人滿為患不說,連城外的樹林子都擠滿了人。

    不少人是從金京逃來的,他們見識到了火雷的威力, 口耳相傳, 傳著傳著就傳成了榮王能調遣雷公電母,將那金京的城墻劈成了兩半。

    當然,這些傳言都是金京城內的暗探放出來的, 他們早就得了長平侯的指令,為榮王登基造勢。

    “你們是沒看到哦,榮王身長八尺有余, 形貌俊逸,我看是神仙托生,那手一揮, 雷電就從天上下來了, 落到金京城里就起了火。淳于將軍知道吧, 那可是咱們大燕最年輕的驃騎大將軍, 被那雷火劈得面如焦炭, 不成人樣了。”一金京老漢坐在地上吹牛磨牙,身邊圍著沿途逃到玉京的百姓。

    他家住金京城西,一聽見響動就帶著家人逃了,連鎮北軍都沒看到一個, 更不要說看見榮王了。

    他不過是為了討生活,故而說些傳奇。

    金京百姓朝玉京跑,沿途百姓聽聞金京破了,即便叛軍還沒打過來,他們也跟著跑了。

    老漢說完一段,望著葉隙里露出的高大城墻,心中另起一番打算。

    金已破,這玉瞧著也會碎,等過幾日老伴咳疾好些,他們就往西南逃,逃到蜀地才穩妥。

    突然,一陣馬蹄聲傳來——是一伙兵士,身后插著令旗。

    老漢心中一緊,看來前線又出了事。

    兵士沖進玉京,直接入了宮城,面見燕帝。

    “陛下,曹國公、忠平侯、南康伯和威武將軍陣亡,都監陳元寶被俘,龍潭關…只怕保不住了!

    傳令兵匍匐在地,不敢見天顏。

    六日前,金京城破的消息傳入玉京,燕帝當即就派了六名大將率五萬兵馬進駐龍潭關。沒想到不過五日,四名大將就命喪龍潭關。

    龍椅上的人似乎沒有聽到這則慘訊,面上沒有一絲波瀾,但不住敲擊的手指暴露了他內心的急躁不安。

    朱道祥站在旁邊,悄悄抹了下眼尾。

    福吉和芳園性烈,元寶跟那兩個一樣,如今被俘,多半活不成了。

    皇宮內,人人都喊他一句老祖宗,他也認了不少干兒子干孫子,可親手調教出來的就這三個。

    雖說不是親子,但在宮里孝順侍奉了他三十多年,朱道祥早就把他們看成了親生兒子。

    想著等他死了,就把陛下賞賜的宅子錢財都留給他們,辦喪禮時有人為他披麻戴孝,逢著年節給他燒燒紙錢,也算父子一場。

    沒想到白發人送黑發人。

    “陛下,臣愿率兵前往龍潭關!标憻捳埨t。

    燕帝沉沉看了一眼陸煉,擺了擺手。

    “陛下,臣愿往龍潭關!

    “陛下,臣亦愿前往龍潭關!

    ……

    座下武將紛紛請纓,文臣卻多不言語,只朝武將投去敬佩目光。

    “眾卿之忠心,朕已知曉!毖嗟劬従徴酒鹕,“朕,要御駕親征,守住龍潭關!

    “陛下萬萬不可!”

    一道厲聲傳來,是蕭勉。

    “叛軍手有利器,不日便會攻下龍潭關。”蕭勉跪地,“臣請陛下以社稷為重,暫時出京自保!

    眾臣聽聞,頓時將矛頭指向蕭勉,有的說他貪生怕死,有的說他曾為榮王護衛,存了叛主之心。

    蕭勉咬緊牙關,隨那些文臣牙尖嘴利,不像原先那般睚眥必報。

    他的命是阿羽換來的,他決不能再任性。

    “陛下,榮王手中之利器崩山破石,御駕親征只會讓您深陷囹圄……請您離京入蜀!笔捗阋а赖馈

    朝上眾臣不同意燕帝離京,說有失天子威嚴,即便是死,也要與玉京共存亡。

    蕭勉對這些只會打嘴仗的酸儒忍無可忍,站起身罵道:“既然要與玉京共存亡,那你們為何連夜將家眷送出玉京?心口不一的孬種,嘴上說得冠冕堂皇,等榮王攻來,頭一個投降的就是你們!”

    眾臣聞言,頓時噤若寒蟬。

    燕帝靜靜看著座下的文臣武將,揮了揮手,說等晚間再議,只留下了崔弦黃群。

    三人到了天熙臺,朱道祥守在樓下,不許任何人打擾。

    “老祖宗,干爹只怕不行了,您節哀!眳菍汃x拄著拐棍慢慢挪到朱道祥身邊。

    他雖然只比陳元寶小七歲,但為了往上爬,認了陳元寶為干爹。

    朱道祥見吳寶駒來了,趕緊讓小中官將他扶到旁邊的石頭上坐下,“你腿腳不方便,走這么遠來做甚,回去歇著吧!

    朱道祥看著吳寶駒,心中泛起悲涼,派去禁軍的太監不是死就是傷殘,也不知陛下會如何守這玉京城。

    吳寶駒坐到大石上,陪著朱道祥說話解悶。

    吳寶駒看著自己的腿,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無的笑。

    他的右腿是自己弄折的,還好自己在路上狠下了心,總算留住了這條命。

    好不容易爬到這個位置,他才不想命喪敵軍,也正是因為這條廢腿,他說自己冒死才逃出來傳遞消息,陛下念他忠心,給他升了官職,現在連老祖宗都時常派人來瞧他的腿。

    如今閆太監、張太監和干爹都死了,他是老祖宗跟前的第一人,也許他以后也能跟老祖宗一樣得個爵位。

    過了個把時辰,崔弦和黃群才從天熙臺出來。

    等出了宮門,兩人上了一輛馬車。

    “君和,我們也該早做打算!

    黃群眼皮一跳:“什么打算?”

    “青竹的家眷已經隨鄭家嫡系去了宜州,明日楨兒會離開玉京避難,讓嫂嫂和小侄兒跟楨兒一起走!

    “抱琴,你這是……”

    崔弦淺笑道:“你我陪著陛下已是盡忠,情況緊急,莫再猶豫!

    耳邊是車輪滾動聲,黃群陷入沉思,思忖半晌后道:“好,那我的家眷便拜托寧王殿下了!

    崔弦點了點頭,兩人去了官署,為燕帝起草詔令。

    待崔黃二人走后,朱道祥爬到天熙臺三層,見燕帝背手遠眺,不敢出聲打擾,靜悄悄地提來茶壺,給空掉的茶盞添上新茶。

    “朱道祥,你那拂塵劍有大半年沒磨了,趁現在空閑,好生磨一磨!

    朱道祥的手一頓,“陛下,您是打算……”

    “我倒是錯看了七郎,原以為他率性不拘,沒想到是個兩張皮!毖嗟塾挠膰@道,“許是從泓兒死的那一刻,七郎便記恨上了我!

    “陛下……”朱道祥緊緊握住拂塵,他的拂塵手柄里是一把劍,他就是用這柄劍殺了太子梁漱。

    燕帝轉過身,對朱道祥笑道:“既然七郎想當皇帝,那就讓他當,太上皇還逍遙自在些,你說是不是?”

    朱道祥抿緊了唇,笑著回了兩句,心道這宮里又要見血了。

    攻下金京,城內沒有逃走的官吏向梁儼俯首稱臣。

    鎮北軍進了城沒有奸淫擄掠,反倒幫金京城的百姓修筑房屋,此舉讓金京城內的等死的百姓瞠目結舌。

    臨時上任的金京刺史見榮王沒有開金京銀庫,也沒有放縱手下,更沒有耽于享樂,并且向金京百姓下了陳情書,榮王這一系列舉動把他嚇了一跳又一跳。

    這真的是叛軍嗎?

    刺史心道既然榮王占了金京,不如就提議榮王在金京稱帝,他給榮王個梯子,到時候等榮王攻下玉京,他也能有個擁戴之功。

    此提議一出,鎮北軍里的一些將領十分支持。

    殿下在此登基,便會在此封侯功賞,他們跟著殿下也就圖個封妻蔭子。

    沈鳳翥聽完剛要出言反對,沒想到梁儼先行否決了這個提議。

    “稱帝之事不急,等我們攻破玉京再議不遲!

    眾將見梁儼開了口便不說話了。

    到了玉京再論功行賞也不遲,不過早幾天晚幾天的事兒,反正殿下賞罰分明,該得的軍功賞賜不會短了他們。

    夜間熄了燈,沈鳳翥窩在梁儼懷里,“阿儼,劉刺史攛掇的那股勁兒我聽了都想黃袍加身,你倒是沉得住氣。”

    梁儼輕笑兩聲,將人摟得更緊了些,“劉刺史的嘴確實厲害,死的都能說成活的。不過我想著這人吶不能松弦,松了弦再提勁又費時又費力,倒不如一鼓作氣攻下玉京,等塵埃落定再讓將士們好生松快松快!

    “你這會兒腦子轉得倒是快!鄙蝤P翥被勒得腰疼,難耐地扭了兩下,“松開點,熱得很!

    “不松!绷簝白焐线@么說,鐵箍般的臂膀還是松開了些,留出了空隙。

    又在口是心非。沈鳳翥無奈蹭了蹭他的胸膛,柔聲柔氣地撒嬌使性,兩人在黑暗中親吻撫摸一陣才沉沉睡去。

    鎮北大軍在金京停留兩日,繼續西行。

    火雷在手,那固若金湯的龍潭關也阻擋不了鎮北軍西進的步伐。

    兩日之內,鎮北軍便拿下了龍潭關,守軍或死或降或俘,過程十分順利。

    不過因為炸下的石塊堵了前行道路,兵士們花了一日清理路障,又花了一日休息,直到第四日才啟程。

    途中,梁儼在草叢林間隱約能看到瑟縮躲避的百姓,還有不少潰兵的尸體。

    經過多年戰爭洗禮,梁儼現在看死尸竟習以為常,全然沒有第一次在鎮州殺山匪時的激動緊張和害怕。

    等鎮北軍到了玉京城外十里,城外莫說百姓,便是一只狗都看不到。

    逃至玉京城外的百姓早就逃到了周邊的村鎮,玉京城內有條件的更是逃往了蜀地,誰還留在玉京等死。

    這次梁儼提前囑咐工兵,沒有他的命令,誰都不能動用火雷,便是長平侯也不行。

    “你若怕火雷傷了城中百姓,那就炸兩處皇莊吧!鄙蝤P翥溫聲勸道。

    沈鳳翥敢為投炸金京城擔責,是仗著阿儼對他的偏愛。

    他明白,即便自己毀了金京城,阿儼也不會殺他。

    他是恃寵生嬌,得寸進尺的性子,從小最會撒嬌討巧,本來抄家之后被磋磨殆盡了,但這些年又被阿儼養了回來,還愈發嚴重。

    如今他的膽子越來越大,也不知是福還是禍。

    梁儼無奈道:“鳳卿,莊子里也是有人的!

    沈鳳翥鼓了鼓腮:“那投在城外的樹林子里吧,威懾威懾也是好的,等城里的人嚇破了膽……”

    兩人說話之間,鐘旺急匆匆進來了。

    “殿下,城里來人了!

    兩人對視一眼,看來不用投火雷了。

    梁儼讓人把使者請進來。

    等了片刻,待帳簾掀開,梁儼長眉一挑,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陸煉。

    “許久不見,郡王風姿依舊啊!

    陸煉懶得與他多費口舌,開門見山。

    陸煉此來是替燕帝傳話,若梁儼退兵,不攻進玉京,燕帝便會傳位與他,退居安慶宮為太上皇。

    不動干戈便能入駐京城,這可是大好事。

    可梁儼也知道天底下沒有平白無故的好事。

    “皇祖父若早有此意,我也不會兵臨城下。”梁儼給陸煉賜了座,“你是知道的,我這人……”

    不等梁儼說完,陸煉便讓護衛拿出一個木匣,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卷詔書。

    “陛下說了,若你同意,便會開城門迎你入京,只是你得答應一個條件。”

    梁儼興趣來了,“什么條件?”

    “進城之后,不許殺曾與鎮北軍對陣的武將,也不許殺留在玉京的文官,更不許鎮北軍動城中百姓一分一毫!

    “郡王,你也曾是鎮北節度副使,鎮北軍的軍紀你還不清楚?”沈鳳翥嘴角帶笑,眼睛里卻沒有一絲笑意,一錯不錯地審視著陸煉,以防有詐。

    陸煉冷冷瞥了沈鳳翥一眼,并沒有回話。

    梁儼思索一陣,沒有立即答應,而是讓陸煉先行回城,說明日再給答復。

    選擇權在他手上,到底是殺進玉京稱帝,還是接受燕帝的提議,和平順位。

    梁儼傾向和平順位。

    以最小的代價實現目標,是他的畢生追求。

    等召來眾將商議,他們一致同意接受燕帝的提議。

    如今勝利在望,榮王也是明君苗子,可他們心如明鏡,他們是叛上謀反才攻到了玉京城外。

    就算榮王登基,他們以后封侯拜相,成為一代賢臣,正史列傳也不會有他們謀逆的篇幅,可雁過留痕,悠悠之口堵不住,文人士子的詩篇文賦改不了,他們終究是叛臣。

    如果燕帝能自愿退位,那榮王登基的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榮王從此便是正統,他們也不會被打上叛臣的烙印。

    眾人一拍即合,接受了燕帝讓位。

    次日,梁儼接過陸煉送來的詔書,玉京城門大開,恭迎榮王入京。

    梁沈兩人昨夜已商議好,梁儼先不入京,而是讓撒里爾先帶鎮北軍披甲入宮,控住宮中禁軍,同時讓鐘旺控制住京中各處守軍,錢鐸在城外架好火雷,若有異動立即攻城。

    等燕帝頒下退位詔書,移居安慶宮后,梁儼再行入京。

    撒里爾等人入京,一路順遂,并沒有遭到暗殺伏擊,進了宮之后,燕帝留下傳國玉璽,去了安慶宮。

    出乎梁沈二人意料,燕帝心思深沉,怎的這般輕易就讓了位?

    又等了一日,玉京城被鎮北軍徹底掌控,梁儼入京,準備登基。

    虞家本就深耕禮部,二舅虞志還在禮部當差,有這層關系在,沈鳳翥盯著眾人籌備,如魚得水,登基大典籌辦得十分順利。

    典禮上,梁儼身穿冕服,頭戴十二旒,藍天之下,紫緋青綠在日光中向他俯首稱臣。

    “眾卿平身——”

    文懷太子第七子儼繼承大統,改元長和,為大燕第九位天子。

    梁儼登基后的第三日,燕帝毒喪于安慶宮,后查出下毒者為大太監吳寶駒,只是事發之后,吳寶駒杳無音信,如蒸發一般從宮中消失了。

    梁儼罷朝五日,為先帝舉辦了隆重喪禮。

    京中傳聞是新帝下的毒,可又有人說若新帝真想殺先帝,何須下毒這般麻煩,直接殺進宮中就是了。

    一時眾說紛紜,成了京中官民茶余飯后的談資。

    城門口,長平侯府的華麗大車緩緩出了南門,等行了五六里路,車馬才停下。

    “公子,到了!庇萏睦罩R繩,朝車內說道。

    沈鳳翥下了車后,一個宮娥打扮的女子背著包袱,一瘸一拐地下了車。

    “螺兒、海月,你倆在車里乖乖吃點心,外面兒風大,別下來啊。”

    “侯爺,雜家自己在這兒等就好,您打小身子嬌貴,站著累,回去歇著吧!

    沈鳳翥笑笑,柔聲道:“吳太監也太客氣了,您勞苦功高,鳳翥不過陪您等一會兒,哪里就累著了!

    這話熨帖,吳寶駒聽完笑瞇了眼。

    這小侯爺溫柔可親,對他十分友善,不像蕭勉和豐羽書,一個眼高于頂,一個笑面虎。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先帝的人,榮王登基之后會在宮里培植自己的親信。

    反正宮里沒他的位置了,倒不如最后干一票大的,拿了巨額錢財回鄉養老。

    吳寶駒慫了慫沉重的肩,笑彎了眼。

    長平侯出手大方,這包袱里是能讓他瀟灑余生的飛錢。

    沈鳳翥淺笑著脧了一眼雀躍的吳寶駒,嘴角勾起了淡淡弧度。

    往旁邊挪了兩步,笑著看了虞棠一眼,剎那之間,吳寶駒脖頸上便多了一截弓弦。

    “呃,嗚——”

    吳寶駒四肢亂彈掙扎,眼球凸得爆了出來,須臾,手腳散了勁兒,垂了下去。

    “好了,把他剁了扔下崖去!

    沈鳳翥收起浸紅的弓弦,不疾不徐地將其裝入香氣氤氳的錦袋里,“你手腳麻利些,還要趕回宮里用膳呢。”

    林風颯颯,撥動青絲,說罷,沈鳳翥望向天空。

    先帝啊先帝,有太子梁漱在前,我怎可能讓你茍活于安慶宮。

    你賭阿儼不會殺你,想要東山再起,可臥榻之處豈容他人酣睡,我與阿儼同床共枕數年,有我在,怎會讓你有機會暗中籌謀。

    怪就只怪你小瞧了我。

    語落,虞棠點了下頭,抱起吳寶駒走向崖邊。

    第176章 大婚 愛是并駕齊驅

    一夕之間, 大燕換了主人,但太陽依舊東升西落,百姓每日還是吃飯睡覺討生活, 朝臣還是得天不亮就去宮門外候著上朝。

    朝中清流原本對梁儼頗有微詞,但隨著時間流逝, 他們發現這位新帝虛懷納諫,知人善任,仁愛勤政,最難得的是新帝簡樸節儉, 一改先帝在時的奢靡作風, 頗有明君風范。

    其實新帝登基也挺好,眾臣如是想。

    尤其是戶部官員,恨不得日日敲鑼打鼓, 他們終于不用拆東墻補西墻,哪里要錢哪里沒錢可以直接給陛下說,不必再繞三千個彎子了。

    眾臣打量著這位千好萬好的新帝, 總覺得陛下缺了點什么。

    “咱們陛下是不是該立后納妃了?”禮部尚書扒拉著胡子,“國本不立則朝局不穩,陛下也該綿延后嗣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 陛下二十好幾了, 身邊竟沒有一個人!

    不耽于女色是明君風范, 但陛下也太不近女色了, 這于后嗣無益,于是眾臣上諫梁儼立后,再選良家子充盈后宮。

    當然,他們也有自己的小九九, 后位和四妃之位空懸,他們可不缺待嫁的姊妹女兒。

    搏一搏,也許就成國丈國舅了。

    梁儼收到了多封立后的折子,但都沒有理睬。

    倒不是他不想立后,他恨不得登基第二天就大婚,只是當時某只鳳凰說他剛登基,朝中人心浮動,不宜多生事端,攪動朝局。

    這日上朝,眾臣又提立后,幾個胡須花白的老臣說著說著就跪下了。

    梁儼看了一眼某位微微垂首的驃騎大將軍,只見他十指緊緊扣著笏板,精致漂亮的眉宇已經擰成了一團。

    他在難過。

    梁儼頂了頂腮,緩緩道:“諸卿說得極是,如今朝局安定,四海祥寧,朕也該立后了。”

    “陛下圣明。”何尚書欣慰道,陛下立后,他身為禮部尚書就能大顯身手了。

    “朕早已有了皇后人選,爾等不必憂心!

    眾臣一驚,臉色千變萬化,堂上頓時鴉雀無聲

    梁儼嘴角噙笑,看向滿目希冀的朝臣,朗聲道:“朕要立驃騎大將軍沈鳳翥為后!

    此話猶如驚雷,將平靜水面炸起驚濤駭浪。

    “陛下,立后不是兒戲,莫要說玩笑話!币话装l老臣嚴肅道。

    眾臣回過神,心道陛下就算不愿立后,也不必拿這等荒唐話來搪塞他們吧。

    一清流諫臣出列,厲聲道:“陛下,臣等為您、為大燕社稷考慮,您怎可拿這話來戲耍臣等!”

    ……

    梁儼見他們都當自己在說玩笑話,當即沉了臉色,冷道:“朕乃天子,一言九鼎,爾等卻當朕的話是玩笑話?”

    眾臣見平素親和的年輕帝王變了臉色,威壓逼人,巖巖不可犯,當即跪倒一片:“臣惶恐!

    “爾等聽好!绷簝邦㈨_下眾臣,“朕要立驃騎大將軍沈鳳翥為后!

    語落,眾臣開始諫言。

    “陛下萬萬不可,這世上哪有立男子為后的?”

    梁儼:“從朕開始就有了。”

    臣子:……

    “陛下三思啊,男婚女嫁,您與沈將軍同為男子,您怎能娶他為妻?”

    梁儼:“行,那朕不娶他,朕嫁給他可以嗎?”

    臣子:……

    一宗室厲聲道:“陛下,您這般離經叛道,違背人倫綱常,梁氏列祖列宗知曉,會降罪于您!”

    梁儼:“祖宗?朕還是廣陵王時,先帝便知曉朕與沈將軍有情,他并未怪罪我們,還賜了沈將軍廣陵王妃的寶印,你為何覺得列祖列宗會降罪于朕,還是說你想先下去替朕問問?”

    宗室:……

    “陛下,您有明君之志,應當為社稷考慮,大燕江山需要您開枝散葉,請您三思。”

    梁儼:“既然你說到這兒了,那朕即刻封靜王梁儇為皇太弟,靜王已定了親事,爾等不必再擔心無人繼承大統了!

    “陛下,皇后乃后妃之首,您立男子為后,后宮定會滋生**,臣以為此事不……”

    梁儼打斷道:“誰說朕會納妃嬪,朕的后宮只會有皇后一人,哪里會生**之事?還是你覺得朕會生**之事?”

    臣子:“臣絕無此意!”

    縱然梁儼將每一條諫言都駁了回去,眾臣依舊不松口,堂上除了沈鳳翥恨不得每人都跪下諫言。

    沈鳳翥看著龍椅上的人為了自己舌戰群儒,他十分心疼。

    若沒有他,阿儼就不會被群臣圍剿,會成為一個群臣稱頌的好皇帝。

    蝶翅眼睫垂落半晌,手掌被笏板硌得血紅,最終沈鳳翥跪了下來,“陛下,臣勸陛下……”

    “收回成命”四字已經滾到舌尖,可他的嘴唇被眼淚黏住了。

    眾臣見沈鳳翥開了口,便不再出言,靜靜等待。

    梁儼見他跪在地上無聲流淚,連忙走下玉階將人提起來,柔聲道:“怎么哭了,鳳卿,你沒有做錯任何事,別怕,有我在。”

    說罷,將那硌手的笏板掰開,用衣袖幫沈鳳翥擦凈頰上淚。

    朝臣見兩人這般,驚得心如擂鼓。

    梁儼登上玉階,看著跪倒在地的朝臣,沉聲道:“朕意已決,再有諫言者,即刻革職!

    “陛下,臣以為……”一紅衣官員不信邪,陛下謙虛謹慎,哪會這般昏庸。

    梁儼見這人還敢諫言,長眉豎起,當場就讓門外的侍衛將其拖了出去,剝其官服官帽。

    “誰還要諫言?”梁儼撐著頭,冷冷看向眾人。

    有前車之鑒,誰還敢再出言相諫。

    堂上落針可聞,梁儼輕笑一聲,旋即讓欽天監查看吉日,禮部籌備大婚,今年之內,他便要與驃騎大將軍完婚。

    男男大婚驚世駭俗,更何況是帝王,眾臣被皇帝的威壓和命令打得說不出話,直到退朝才回過神來。

    朝散,梁儼也不再顧忌,拉著沈鳳翥到了自己的寢殿。

    門扇剛合上,梁儼懷中便多了一團微微顫動的溫軟。

    “好了,沒事了!绷簝碍h住纖細腰肢,笑著將官帽取下扔到一邊,輕輕撫摸摸愛人的頭。

    “阿儼,只要你喜歡我,我做不做皇后都無所……”

    “是誰當時壓著我,口口聲聲說要做我的皇后?”梁儼將人從懷里挖出來,吻去臉上的淚珠,“沈鳳翥,你想始亂終棄?”

    聞言,沈鳳翥抽了抽鼻子,“呸,這會兒還拿我取笑。我不要做皇后了,我只要你做好皇帝!

    粗糙指腹摸上滑膩的脖頸,梁儼笑道:“這不沖突!

    “阿儼,答應我吧,我……”

    梁儼松開手,上下掃視眼前向他撒嬌的人,“我是不是太縱著你了,以為什么事撒個嬌賣個萌就能混過去!

    “阿儼~”

    梁儼見他還在撒嬌,嘆了口氣:“鳳卿,你善解人意,事事為我著想,我都明白?涩F在不需要你善解人意。我說過,只要有我在,我就會護著你,你可以肆意任性,跟隨你的心,做出抉擇,如果你真心不愿與我成婚,我不會逼你!

    沈鳳翥垂下眼眸,“我的心你還不明白?阿儼,我做不做皇后真的不打緊,以你的心性品行,你會流芳百世,若因為我使你被臣民恥笑,被后世筆伐……”

    梁儼聞聲嘆氣,鄭重道:“人死了不過一抔黃土,隨他們評價議論,我又聽不到。沈鳳翥,你是選我,還是選那些不相干的人?跟隨你的心做選擇,不過你放心,無論你選什么,我這輩子都只有你,不會娶別人。”

    梁儼每說一個字,沈鳳翥的心就被重重撞擊一次,久久不能言語。

    他的心早已追隨梁儼,寸步不離,若真要隨心而選,他的選擇顯而易見。

    少頃,沾了淚水咸澀的唇吻上了殷紅的唇。

    “梁儼,我選你!

    ——

    禮部最近愁得慌。

    眾人坐在桌前大眼瞪小眼,半天湊不滿一句整話。

    立男子為后,亙古未見。

    驚世駭俗便罷了,這婚儀讓眾人毫無頭緒,無從下手;屎笫莻男子,前面留下的范例都不能用。

    最令人生厭的是,欽天監那些個挨千刀的,說什么七月初五是今年最好的黃道吉日,那日成婚最為適宜。

    他們拍馬屁是拍爽了,討了陛下的好,這燙手山芋就傳到他們禮部手上了。

    現在距離婚期不足三個月,先不說如何操辦,便是按照以前的規矩操辦,三個月也夠嗆。

    最終何尚書拍板,不管了,先按照以往立后的規矩操辦起來,拿不準的就拋給陛下。

    辦砸了要死,到了時間辦不成也要死,反正都是死,還不如搏一搏。

    現在長平侯府由那位死而復生的云鶴君當家做主,大將軍把爵位還給了胞兄,前面那些走過場的虛禮,譬如問名、納彩、送雁等,全是禮部與沈鶴舞對接。

    看著長平侯冷若冰霜的臉,禮官回回都打寒顫,心道又不是他們娶大將軍,有事找陛下啊,他們只是跑腿的。

    “陛下,喜服制好了,請您過目。”何尚書殷勤道。

    梁儼看著架上的喜服,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皇后的喜服和頭冠怎的這般女氣?”

    何尚書舔了舔唇道:“這喜服參照了以往的規制!

    “好看是好看,但朕的皇后是男子,這些不合適!绷簝澳闷鹉琼斁Y滿珍珠寶翠的鳳冠仔細瞧了瞧,這些寶石是好東西,鳳卿肯定喜歡。

    “您的意思是……”何尚書小心翼翼問道。

    梁儼欣賞完頭冠,笑道:“皇后名諱中帶個‘鳳’字,喜服上的繡鳳就不必動了,你讓尚服局的人將衣裳和頭冠的形制改成跟朕一樣的!

    何尚書驚道:“陛下,萬萬不可,您是天子,那帝衣冕旒天底下只有您穿戴!闭f罷,眼珠一轉,又弱弱補了一句,“臣斗膽進言,即便那冠服做出來了,皇后也會惶恐至極而不敢穿戴!

    轉念一想,梁儼覺得何尚書說得很在理,“那就按親王的形制改吧!

    何尚書聞言揩了揩頭上的汗,松了口氣。

    按照舊禮,成婚之前夫妻不能見面,沈鳳翥很是守禮,除了上朝便再沒進過宮,也不許梁儼到侯府找他,兩人除了偶爾在朝堂上眉目傳情,便只以書信交流。

    梁儼又無奈又心癢,明明都在玉京,不過片刻功夫就能見面,硬生生過成了異地戀。

    即便有禮部操持大婚典禮,梁儼也沒閑著。

    “陛下,還要裁多少紅紙!”螺兒鼓著小臉,白嫩手掌被紅紙染了淡粉。

    梁儼用方形紅紙包完一顆糖,麻利地將糖拋到竹筐里。

    “早著呢,慢慢裁!绷簝皞饶樋戳艘谎鄣厣系膸讉大竹筐,還沒裝滿,再接再厲。

    海月放下鑷子,嘆道:“殿下,我粗粗算了算,少說您也包了兩千多顆喜糖了,公子日日吃十顆都能吃大半年了!

    梁儼笑笑:“這不是給公子包的!

    兩丫頭愕然,海月道:“那不是給公子包的,就讓我們來包吧,您歇著!

    “不行!绷簝靶χ鴵u了搖頭,“這喜糖是我心意,不能假手他人!

    兩人看著梁儼斗志昂揚的勁兒,對視一眼,心中有了數兒。

    看來這喜糖得包到大婚前一日。

    大婚當日,三更剛過,沈鳳翥就起床了。

    有鳳來儀亮如白晝,此時此刻除了陳氏和沈鶴舞,虞家的女眷和女官們圍著沈鳳翥忙成了一鍋粥。

    陳氏遠遠看著笑靨如花的鳳兒,想到陛下和鳳兒這些年的經歷,一時眼眶酸澀,使勁眨了眨眼才把眼淚憋回去。

    大喜的日子,可不興落淚。

    沈鶴舞看著弟弟滿臉幸福,嘴角也緩緩揚起。

    罷了,只要鳳兒幸?鞓罚渌亩疾恢匾。

    忙忙碌碌幾個時辰,等虞老夫人給外孫梳好頭戴好冠,出門的吉時也快到了。

    娘家人親熱一陣,沈鳳翥就該出門進宮了。

    長平侯府門前早已人滿為患,并不是觀禮的百姓,而是宮中迎親的隊伍。

    沈鳳翥舉著喜扇,在朦朧紅紗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

    長平侯府見到同樣一身喜服的皇帝站在門口,嚇了一跳。

    皇帝為天下至尊,即便是娶妻也不用登門,而是由儀仗禮官將皇后送入宮中,舉行儀式。

    年輕的帝王轉過身,臉上漾起笑意,走到心上人面前,遞出一截紅綢。

    白皙如玉的手搭上紅綢,襯得愈發瑩潤,帝王引著他的皇后上了華麗的轎輦,遂翻身上馬,往皇宮去了。

    龐大的儀仗隊迤邐前行,數不清的華蓋,聽不盡的喜樂,撒不完的禮花,無一不展示這這場婚禮的盛大。

    沈鳳翥坐在轎中,隨著轎輦顛簸,他的心跳得愈發快了,盡管樂聲如雷,他還是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

    他整個人輕飄飄的,如夢似幻。

    短短的一截路,他幾乎把第一次見到梁儼以來的點點滴滴都在心中咀嚼了一遍。

    梁儼的笑容,梁儼的溫柔,梁儼的可愛,梁儼的霸道……

    這些年他們嘗遍酸甜苦辣,可如今想起來都是甜的。

    到了宮中,即便是再繁瑣的禮儀,沈鳳翥都覺得無比輕松。

    經過一道道禮,沈鳳翥到了新房,準確來說是皇帝的寢殿。

    沈鳳翥舉著扇子,遮住了艷如桃李的面頰。

    他與阿儼早已有了夫妻之實,可今晚是洞房花燭夜,到底是不一樣的。

    梁儼看著端坐在床沿上的人,不禁抿唇一笑,,揮揮手,讓殿內服侍的人都退下。

    進了洞房也還有許多禮儀要做,可皇帝已經下了令,便是禮官也只能遵命。

    門剛剛閉緊,梁儼便迫不及待將那柄紅紗扇奪下,握住那雙想一生緊握的手。

    “手酸不酸?”

    眼前人是心上人,梁儼的心砰砰直跳。

    扇子被奪下,沈鳳翥側過臉微微低頭,聽到梁儼問他才抬眼說話。

    含羞帶怯的一眼,將梁儼的臉看紅了。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怎的,都紅了臉。

    “來,我給你拆發冠!

    洞房禮儀梁儼被禮官念得爛熟于心,他先拆了兩人的發冠,剪下兩縷纏繞成結,放到了枕邊。

    接著便是喝合巹酒。

    “寶貝,你喝了酒,咱們今晚還能洞房嗎?”梁儼笑著將杯中斟滿瓊漿。

    沈鳳翥鼓了鼓腮,羞道:“先喝吧,剩下的…不是有你嘛~”

    雙臂交纏,喝下合巹酒,禮成。

    不出梁儼所料,一杯酒下肚沈鳳翥便醉了,兩人剛坐到床邊,梁儼還沒嘗到沈鳳翥嘴上的口脂,沈鳳翥便倒在了床上。

    梁儼無奈笑笑,脫了兩人的喜服,抱著醉倒的鳳凰睡下了。

    次日,沈鳳翥醒來被梁儼打趣:“皇后,昨晚睡得好嗎?”

    沈鳳翥知道自己昨晚醉倒了,扭了扭身體,腰肢臀腿并不酸軟。

    “阿儼,昨晚你……”

    梁儼湊到燒紅的耳邊吹了口氣,“合巹酒一生只有一次,自然是要喝合巹酒,再說那事兒我一人得什么趣,只要你想,我們可以夜夜洞房!

    說著又親了親滑膩雪腮。

    沈鳳翥被說得臉紅心跳,兩人在床上親熱膩歪一陣才起床。

    帝后大婚,三日不朝。

    吃過飯,梁儼帶沈鳳翥登上了玉京城樓。

    紅紙包裹的喜糖在竹筐里堆冒了尖,滿滿十筐,整整齊齊地擺在地上。

    “阿儼,這些……”

    梁儼見沈鳳翥吃驚,笑道:“這些是我們的喜糖啊,等會兒我們撒給城中百姓。”

    昨日他就讓京兆府貼了告示。

    接著一隊兵士抬著十個大箱子上了城樓,打開一看,里面裝滿了銅錢。

    “阿儼……”沈鳳翥聲音發顫,再說不出話。

    眾臣都說新帝節儉,一日三餐不過三菜一湯,四季常服不過八套,可就是這樣節儉的人為了他……

    城樓下早已站滿了人,等梁沈二人露面,皆下跪高呼萬歲。

    梁儼讓眾人平身,不過略說了幾句便開始撒錢撒糖,他見沈鳳翥呆了,笑得促狹:“皇后,愣著做甚,這是你我的喜糖啊!

    糖錢猶如讓人喜慶的春雨,漫天灑下,百姓接到紅色的小紙包,打開一看竟是糖塊,放進嘴里甜絲絲的。

    接著,山呼海嘯的恭賀祝福涌上了城樓。

    百姓的祝福讓沈鳳翥不不受控地落下了淚。

    “怎么哭了?”梁儼拋下手中線喜糖,微微附身,四目相接。

    輕輕拭去喜悅的眼淚,梁儼拉過沈鳳翥的手,看向城下萬民。

    梁儼又側臉看了一眼抽噎的小鳳凰,覺得十分可愛。

    “鳳卿,我不記得是否對你說過這些話,如果沒有,我今日再說一次吧!

    沈鳳翥吸了吸鼻子,問什么話。

    梁儼露出一個淺笑,清清淡淡的,就像夏日縹緲如薄紗的云。

    “鳳卿,我要史書鐫刻我們的愛,我要文人墨客為我們撰寫詩篇。寶貝,我們可以站在陽光下接受天下人的祝福!

    說罷,梁儼摸了摸沈鳳翥的臉,像是宣誓,又像是安慰。

    話音剛落,他的懷中便多了一個人。

    城下百姓見帝后相擁,又驚又喜。

    梁儼將人緊緊抱住,望向晴朗天空。

    今日,陽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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