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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疑竇 溫柔寵溺到極點

    飯菜的熱氣一點點消散, 沈鳳翥坐在桌前一目十行,聽到屋外傳來腳步聲才將紙張賬目放回原處,踱到爐前假意取暖烤手。

    門扇掀開, 帶進一陣寒風,將沈鳳翥的心吹得上下飄浮。

    “怎么又等我?”梁儼笑著拉過沈鳳翥的手, “寶貝,明天要記得帶手爐出門哦。”

    沈鳳翥“嗯”了一聲,忙問出了什么事。

    “沒什么,就是西邊朔州今年下了大雹, 把莊稼全給打死了, 如今快入冬了,百姓就在半路上搶了奇達縣的冬糧。”梁儼無奈搖頭,“本來這事該朔州管, 奇達縣的縣令也派了人去詢問,結果朔州只說那些搶糧的是流民賊寇,根本不理, 那些被搶的糧食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奇達縣的人指望這些糧食過冬,就求到了他們的老首領那兒,這不剛才在衙門口鬧嘛, 怎么勸都不聽, 非要見我。”

    奇達部是北離三大部中主動歸順的部落, 部落人口眾多, 過冬糧被搶的確是件棘手的事。

    沈鳳翥蹙眉道:“阿儼, 朔州接著咱們平州。這人要是餓起來,哪管什么北離人燕人,咱們可得防患于未然,莫讓那些流民進了平州。”

    梁儼拍了拍小鳳凰的手背, “你別操心,我自有分寸。”

    “你別心軟啊。”沈鳳翥知道這呆子最是心慈,肯定又想“多管閑事”,不得不勸誡幾句,“這是朔州官員的事,我提醒你,你若一時心軟,這燙手山芋可就落你手上了。你只需讓與朔州接壤的縣鎮官吏設下關卡,別的就莫操心了。”

    梁儼聽懂了沈鳳翥的意思,“鳳卿,若轄地內的糧食不夠便罷了,可咱們有盈余,今年咱們還大豐收,我不可能坐視不管。”

    “阿儼,在其位謀其職,朔州不歸你管,你若越權,若朔州刺史上奏陛……”

    梁儼摸了摸柔嫩的雪腮,“是啊,在其位謀其職。鳳卿,我不光是幽薊鎮北節度使,我還是大燕的榮王,我受萬民供養,怎能棄他們不顧?”

    “阿儼,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

    “鳳卿,我都明白。”梁儼微微勾唇,吻了一口手背,“你別怕,我不會有事,只要他們入了我的轄地,便歸我管,花我的錢,吃我的糧,朔州刺史也說不得什么。”

    沈鳳翥忍不住哼唧一聲,伸手戳了戳他的嘴角。

    剛才就不該說那些多余的話,阿儼連北離人都救,何況朔州百姓了。

    沈鳳翥看著濃黑如墨的眼眸,心思一轉,語氣中帶著試探,“那些流民你打算怎么安置?”

    “自然是讓他們回去休養生息,若不是餓得沒法子,誰愿意背井離鄉,半路搶劫?當然,得給他們一些糧種,不然治標不治本,明年還得搶糧食。我找袁道長問過,他說這幾年時氣不佳,多雪多雹,冬季難熬,只是他道行有限,也算不出會持續多久,咱們確實得多儲存些糧食柴炭,以備不時之需。”

    從慶和三十四年起,邊州總是遭遇大雪,北離草原更不必說,是重災區,所以才會南下屠城劫掠。梁儼總覺得這幾年冬日天氣怪,他很怕現在這種異常天氣是小冰期的前奏。

    自然之力非人力能夠抗衡,若真碰上小冰期,也只有聽天由命了。

    “我知道,家里你就別操心了,有我呢。好了,吃飯吧,你剛吃兩口……”沈鳳翥一邊說一邊端起碗,“哎,光顧著跟你說話,飯都涼了。”

    “沒事,我喜歡吃冷食。”

    沈鳳翥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不許他動筷子,讓人把菜端下去蒸熱,兩人才重新開始用飯。

    自從那日心里生了疑竇,沈鳳翥便開始查證。

    衙門和節度使府的書房,他都可以隨意進出,梁儼也時常將沒看完的公本賬目,各處信函帶回兩人的寢房,他想找什么,想看什么,都易如反掌。

    那些背著他斂聚的錢財人馬證實了沈鳳翥心底的想法。

    沈鳳翥的腦子很亂,自己與阿儼相識相知數年,也萬萬沒想到阿儼竟存了這大逆不道的心思。

    阿儼就算居于廣陵王的軀殼,可他對榮華富貴不甚在意,若他真有心謀反,為何還要對自己許下山盟海誓,娶幾個家世顯赫的妃妾不是更快嗎?若他私下向王相透出一絲風聲,王相定會鼎力相助,何必與王家決裂,拒絕王昭儀?

    他到底怎么想的?

    沈鳳翥亂了數日,阿儼的做法和想法不符,毫無章法,他想不通理不順。

    “寶貝,別想了,你把名冊交給禮官,他們自會安排妥帖。”

    梁儼靠在床上看邸報,沈鳳翥靠在他肩上出神,手里還拿著梁希音婚禮的賓客名冊。

    沈鳳翥回過神,放下名冊,也不說話,只輕輕攀住梁儼的臂膀。

    梁儼微微低頭,心道小鳳凰還是這般,只要心里有事便露出這般神態,讓他心疼憐惜。

    “遇上什么事兒了?”梁儼將邸報扔開,伸手揉亂鳳凰羽毛,“別不高興啊,說出來為夫給你擺平。”

    沈鳳翥眼神暗了暗,撲到梁儼懷里亂蹭,被揉亂的頭發蹭炸了毛,“沒什么…就是擔心你送給陛下的壽禮太薄了。”

    梁儼將沈鳳翥往上提了提,兩人眼對眼、鼻對鼻,“這個你放心,他現在心情好得很,我就是送塊石頭他都高興。”

    沈鳳翥聞言咬了口他的鼻梁,笑道:“這么自信?”

    梁儼順手拿起邸報晃了晃,“王昭儀月前誕下一女,陛下大悅,公主還沒滿月即賜封號‘萬壽’。”

    “王昭儀生了公主?”沈鳳翥驚得撐起身子,跨坐在梁儼腰腹上,“這孩子不會是……”

    梁儼笑得促狹:“鳳卿~這話可不興亂說,陛下一振雄風,老來得女,這可是大喜事。”

    燕帝頭頂綠帽,王家的如意算盤落空,想想他都高興。

    “呸,又裝相。”沈鳳翥捶了他胸口一拳,“好在是位公主,你不必擔心了。”

    梁儼笑笑,“一個小娃娃我擔心什么?就算生了個男孩,與我何干,又不是我的種兒。”

    “是你的種兒那還了得。”沈鳳翥見他說話輕狂,順手拍了他肚皮一下。

    梁儼挺了挺腰,將沈鳳翥顛得趴在自己身上,笑得邪氣:“鳳卿,陛下那么大的歲數都能讓王良娣生下公主,咱們也該努努力,爭取再生幾個。”

    沈鳳翥本就心存疑慮,又聽梁儼這樣說,不悅道:“生什么生,你既喜歡孩子,何必找我,外面大把女人等著給你生。”

    梁儼聽他語氣不對,連忙滑跪認錯:“我錯了我錯了,以后不拿這個逗趣了,寶貝,別生我的氣~”說著便摟住細腰,在沈鳳翥胸前亂蹭。

    沈鳳翥被蹭得沒了脾氣,看著委屈巴巴的眼眸,湊到梁儼耳邊,慢慢勾起一個笑,“好了,我給你生,今晚就生。”

    話音剛落,梁儼便壓著沈鳳翥開始造人大計,造了大半夜才確保萬無一失。

    第二日,沈鳳翥醒來吃中飯,見只有海月一人服侍,便問螺兒去哪兒了。

    “殿下一早出去,不知去哪兒弄了只鹿崽兒回來,她正在園子里張羅給鹿崽兒搭窩喂食呢。”

    沈鳳翥聞言,面頰發熱。

    這人怎么又弄了個小東西回來,不過是床上的玩笑話,竟每回都正兒八經兌了現。

    沈鳳翥穿戴齊整,難得沒用兔毛披風,而是披了一件極其華貴的白狐皮,抱著添了梅花香片的八角如意手爐,慢慢踱去了園內。

    幾個泥瓦匠木匠連帶幾個小廝,在螺兒的調度下飛快搭建著一座鹿屋,就修在應憐應愛的草屋旁邊。

    螺兒腳邊站著小鹿崽,身邊還跟著幾個丫頭在摸小鹿頭。

    有眼尖靈巧的丫頭見沈鳳翥來了,連忙就去亭里鋪設繡墊,準備茶水。

    “公子,您來啦。”螺兒一把抱起小鹿崽,跳到沈鳳翥跟前,“可愛吧,殿下上午讓人送來的,說讓您給取個名字。”

    沈鳳翥摸了摸小鹿頭,熱乎乎軟塌塌的。

    “殿下沒取名字?”

    螺兒搖了搖頭,說:“沒呢,您不是一直覺著大毛二毛的名字土氣嘛,這次您想個詩情畫意的。”

    沈鳳翥掩唇笑笑,柔聲道:“大毛二毛聽久了也很可愛,至于這個小東西,容我想想……有了,就喚它飲溪吧。”

    螺兒忙問是哪兩個字,沈鳳翥說與了她,見她不懂其中含義,便讓她多翻翻書架子上詩集。

    “公子~我又不考秀才。”螺兒嘟了嘟嘴,看史書她還能哄自己是在看故事,那些詩集雅賦她是真沒心思學。

    沈鳳翥抱過飲溪,嚴厲道:“你是我的丫頭,跟了我這些年總得有些長進,這半年事忙,我不得閑問你的書,沒成想你如今竟這般懶怠閑散了。趕緊回去,十日后我要問你的書,若答不出我以前教你的,以后就不許到園里來玩了。”

    “公子~”

    “還不快去?”

    螺兒揉了一把小鹿頭,窩窩囊囊回去了,沈鳳翥則抱著飲溪坐在亭里玩,又跟小丫頭們喂了飲溪和應憐應愛才出門。

    昨兒玉光約了他下午去吉慶樓吃新出的點心,現在時辰還早,他打算買些小玩意兒讓玉光帶回去給白雀玩。

    沈鳳翥難得想走走路,便沒有騎馬坐轎,只讓虞棠跟著。

    沈鳳翥見虞棠一臉警惕,右手一直搭在劍柄上,輕聲問:“怎么了?”

    虞棠低聲道:“公子,有人在暗處跟著您,只是這人功夫好,我一看過去他便隱了。”

    沈鳳翥聞聲挑眉。

    在薊州城打他的主意,不要命了?

    “公子咱們快些走,等見了崔公子,我再去揪人。在我回來之前,您萬不可離開崔公子一步。”

    沈鳳翥點了下頭,加快了步伐。

    禮物沒買成,沈鳳翥與崔璟在吉慶樓坐了小半日,那跟在暗處的人像幽靈一般,虞棠沒有抓住一絲蹤跡,兩人回府時那人也沒有再跟著。

    這事沈鳳翥沒讓虞棠告訴梁儼,但心里也多了一層防備,從此之后去哪兒都讓虞棠跟著,絕不會只帶丫頭或者隨從出門。

    過了小雪,平州和營州遭了大雪災,梁儼要去視察災情,沈鳳翥因為要忙希音的婚禮便不打算跟著去。

    沈鳳翥一邊跟兩個丫頭收拾東西,一邊念道:“天兒冷,記得抹手,若回來我發現你手皴了裂了,我就…不理你了。”

    梁儼坐在軟塌上看著愛人忙碌的背影,心里暖洋洋的,“好,我保證聽夫人的話,日日把手泡在那油膏里。”

    沈鳳翥見他當著兩個丫頭的面兒口無遮攔,羞惱得奔過去捂他的嘴,梁儼伸舌輕輕舔舐掌心,因有兩個丫頭在場,沈鳳翥也不敢罵他“輕浮”,只飛快縮回手,瞪了他一眼。

    明日就要出發,海月和螺兒在隔間忙碌,根本沒空回頭看兩人。

    梁儼想到又要分離些時日,還沒走心里便生出了不舍,伸手將人攬到懷里,細細親吻。

    “別鬧,還有人呢。”沈鳳翥胡亂扭頭閃躲,聲如蚊吶,生怕兩個丫頭突然過來。

    梁儼笑得促狹:“害什么羞啊,我倆什么事她倆不知道。”說著咬了口涼沁沁的耳垂,“你忘了,我倆弄臟的床單都是人家洗的,還有你用的藥玉也是人家……”

    “不許說了!”沈鳳翥已經紅得快熟了,再說便要找地縫鉆進去了。

    梁儼見愛人面紅耳赤,下唇咬出了牙印,也不逗他了,只將人抱在懷里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順便親香幾口。

    “能趕回來過年嗎?”梁儼愛親吻他的眼睫,沈鳳翥也配合他閉著眼睛。

    “我盡量。”梁儼其實也估摸不準。

    沈鳳翥靠在寬闊溫暖的胸膛上,聞言嘆了一聲,說:“天寒路滑,趕不回來也無妨,你走慢些,記住沒?”

    “好,謹記夫人教誨。”

    兩人閑聊間,螺兒海月火速收拾完行裝,輕手輕腳地關門退下了。離別在即,她們知道公子和殿下要親熱纏綿,哪里還敢逗留。

    聽見門扇關合,兩人知道丫頭們出去了,對視一眼,四片嘴唇便急不可耐地黏在了一起。

    過了許久,沈鳳翥的腿從梁儼的臂彎里垂了下來,他虛軟地站在地毯上,聲音有些嬌,“去床上吧。”

    懸空了半晌,沈鳳翥的腿實在沒力了,靠在桌邊,手肘撐在桌面上。

    突然,身體被打橫抱騰空,滑液還沒來得及清理,順著腿緩緩流下,身體剛落到柔軟的錦被上,滑液便洇濕了錦被上的芙蓉花。

    “寶貝,腿張開。”

    剛才在桌邊只弄了一回,沈鳳翥知道梁儼才剛開始,于是翻了個身,紅著臉雙膝跪在錦被上,慢慢拱起了腰。

    如他所料,梁儼本就禁不住一點撩撥,何況他擺出了秘戲圖上的浪蕩姿勢。

    次日清晨,梁儼吻了吻沉睡中的小鳳凰,便起床了。

    門口鳥籠內的大毛二毛見他來了,以為是要喂食,便嘰嘰喳喳地叫,梁儼將鳥籠提到茶房,打開小柵,一邊喂食一邊叮囑:“你倆乖乖呆在這兒,你們娘親睡覺呢,別吵著他,記住沒?”

    大毛二毛吃了谷粒兒,依舊嘰嘰喳喳。

    螺兒聽了這話,憋笑憋得肚子疼。

    吃過飯,梁儼略叮囑兩個丫頭幾句,便出發了。快馬加鞭幾日,梁儼等人才到平州城。

    情況比梁儼想得糟糕得多。

    因為秋末梁儼吩咐平州邊縣給了流民糧食,以至于朔州各方破產流民都往平州邊縣涌,平州的義倉已經捉襟見肘了。

    平州刺史是梁儼提拔上來的,自然是唯梁儼馬首是瞻。

    “殿下,以工代賑已經施行,只是朔州越來越多的人向咱們這邊涌來,甚至還有些羈縻州的突厥人都來了,這以工代賑也不是長久之計啊。”

    梁儼早就下令,讓平州刺史在邊縣收留各方涌來的流民,青壯年修建房屋,開墾靠近原邊境線的草原,將其開墾成屯田。

    這些草原,梁儼嚴格規定了畝數,決不許多墾。

    至于婦幼老弱,雖不用去做重勞力,但有余力者可以跟官府學手藝,繅絲織布,剝皮除毛,編織氈毯,或者做些雜事,凡勞動者皆可在原有的基礎上按勞多領粥米。

    至于這些做好毛皮毯子,梁儼會賣到南邊賺錢,以作軍資。

    梁儼道:“無妨,既然來了你就編戶,只是你得管理好秩序,突厥人你得單獨編冊收戶,不許他們鬧事。”

    平州刺史連聲應了。

    梁儼收留流民不光是仁慈,他還有私心。

    這些人他會全部收到軍屯,春播秋收,農閑時則入軍營訓練。

    普通百姓的訴求一直很簡單,一家人能夠吃飽穿暖,有片瓦遮身,便是好日子了。

    只要妻兒親人留在他的屯田上過好日子,這些青壯自然就會給他賣命了。

    剛好他有這個能力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梁儼在平州巡視十數日,親力親為,那些瑟縮的流民捧著熱氣騰騰的粥,看到豐神俊逸的榮王殿下,聽著殿下的許諾,心里又充滿了希望。

    他們在朔州的地已經被豪門大族兼并,他們沒了賴以生存的土地,只能逃荒。

    他們有在平州營州的過活的親戚,說這幾年在榮王殿下的治理下,他們的日子是越過越好了,連北離蠻子都不搶劫了。

    他們便賭一把,逃到平州賭活路,沒想到真尋到了活路。

    若是他們自己開墾荒地,沒有工具耕牛糧米,他們根本無法開墾,如今有官府出錢出工具,雖然地不歸他們,但他們可以耕種,榮王殿下保證他們能吃飽穿暖,還讓他們修上了住所,他們有了安身之所,不用顛沛流離了。

    梁儼看著一些病弱蜷縮的百姓,心中不忍,召集了平州城的醫士來看診開藥。

    流民又被榮王之舉嚇到,他們命賤,生了病都是硬捱,捱不過就等死,哪里吃過成碗成碗的湯藥。

    梁儼看著緊缺的醫療人員,心道他的安濟醫院還得擴大規模,或者可以在邊州開設分院了。

    如今薊州的安濟堂只有二百個在讀的學生,同時還得在安濟醫院輪班。

    那里面大部分人都跟著他去過北離戰場,也算是有了實戰經驗,里面有些靈巧的,其實可以獨當一面了,只是馮蘊擔心他們只學了幾年就出去行醫,怕砸了他的招牌,所以即便這些醫士在安濟醫院輪班,為百姓服務了很久,看好了許多人,還是得定時回安濟堂進修學習,挨馮蘊的罵。

    梁儼在心里打定了主意,等這次回去,必須得擴大安濟堂的規模。

    起兵南下,數萬大軍,醫士一定得配夠,否則訓練培養兵士的錢和精力都會打水漂。

    梁儼巡視完平州城,又去了營州,營州更靠近突厥羈縻州,所以有很多失了生計的突厥人奔來。

    突厥人生得高大肥壯,又愛逞強好斗,好在梁儼提前做了防備,給兩州刺史都預警過了,又派了鎮北精兵鎮場,突厥人才安分守己。

    突厥雖說早就歸順大燕,但大多還是以放牧為生,或者做些小生意,并不愿耕作。

    梁儼也不指望他們像朔州來的流民那樣,老老實實呆在地里勞作,于是挑了一批高大健壯的帶走,剩下的就送到北離草原上給他養牛羊馬匹。

    他在葛縣與姜家開了一家大作坊,那些養好的肉牛肉羊會做成肉干肉脯,從海上運到明州再販往江南各地。

    江南富庶卻多是水田,沒有那么多牛羊可食,他這筆北貨南賣,雖說比不上仙人醉那樣暴利,但薄利多銷,蒼蠅腿積少成多,也會堆成龐然大物。

    到了正月初二,梁儼才風塵仆仆趕回薊州。

    “呀呀呀呀——”

    剛進家門,就聽到了兩個小團子的咿呀聲——是崔元平和崔元安。

    昨兒是兩個團子的周歲,本來昨日就該做周禮,家里卻一致決定等梁儼回來了再辦。

    “微音,下著雪呢,你把他們帶出來做甚?”梁儼接過小實抱在懷里。

    “哎呀七哥,這倆崽子神得很,半個時辰前就要往門外走,一進屋就哭。”梁微音抱著大壯輕笑,“我看他們是知道你回來了,專門等你呢。”

    梁儼聞言喜得挑眉,“這么乖?”說著,親了一口嫩嫩的臉蛋。

    剛親完,崔小實便哭了。

    梁儼:……

    眾人笑作一團。

    冬日沈鳳翥覺多,這會兒正在睡子午覺,并不知道梁儼提前回來了。

    突然,臉上暖呼呼濕噠噠的,覺得不舒服,以為是螺兒把飲溪帶到屋里來玩了,睜開眼剛要訓斥,便看到了朝思暮想的笑顏。

    “阿儼!”

    話音未落,沈鳳翥便猛地環住了梁儼的脖子。

    “輕點,寶貝。”梁儼的脖子被勒得快斷了,只好瞇著眼求饒。

    兩人說了會兒話,梁儼才去吃飯。

    沈鳳翥看著狼吞虎咽的某人,心疼地皺了皺秀麗的眉,見兩碗飯不夠,便讓海月再去取些飯來。

    “慢點吃,吃快了胃腸受不了。”沈鳳翥舀了勺湯送到梁儼嘴邊,“別光吃干的,喝點湯水潤潤喉嚨,別刮著嗓子了。”

    梁儼笑笑,張嘴喝了,然后便放下筷子,撐著額頭直勾勾看著沈鳳翥。

    沈鳳翥嗔了他一眼,端起湯碗,一勺勺喂梁儼喝。

    吃飽喝足后,梁儼便上床了,許是奔波勞累了一路,加上沈鳳翥睡過的被窩香香軟軟的,梁儼沾上枕頭便睡了過去。

    難得沒有纏著他親熱便睡了過去,沈鳳翥倒有些詫異。

    捧起梁儼的手端詳,果然還是裂了口子。沈鳳翥越看越心疼,讓螺兒送來熱水巾帕,油膏面脂,輕柔地給梁儼涂抹手臉。

    梁儼醒來后,不知怎的,發起了高熱,馮蘊前來診治,說是因為趕路趕得太急,吃了太多冷風,又突然回到暖室,冷熱交替過急,這才發了熱。

    他馮蘊見沈鳳翥滿面擔憂,又說殿**魄強健,等退了熱,好生養幾日就能痊愈,不必憂慮。

    沈鳳翥聞言,衣不解帶地照顧了兩日,比梁儼照顧自己更加遷就愛寵十倍,只恨不得連粥飯都嚼細了再哺給他。

    梁儼知道自己不過是得了個感冒,沒覺得有多難受,所以并不上心。

    只是這只小鳳凰如臨大敵,對他溫柔寵溺到了極點,他又許久沒有與這只小鳳凰親近,索性裝乖賣賣慘,與小鳳凰膩歪了幾日。

    等梁儼病好了,又過了十五,春天便到了。

    也快到希音成婚的日子了。

    最后忙碌了大半月,到了正日子,天還沒亮沈鳳翥就起來了。

    今日要送希音出門,宴賓客,他的榮王殿下對這些虛禮興致不高,他得極力幫襯周旋。

    兩個丫頭興奮地睡不著覺,四更天就起來忙活了,她們等會兒還要去郡主的院子看新娘子呢。

    郡主的嫁衣是她自己繡的,聽小蓮說跟仙女穿的衣裳似的,她們等會兒可得去看個稀奇。

    沈鳳翥穿好衣裳,在鏡前戴配飾,偶然瞥見海月的發髻,問道:“海月,你今日還打扮得這樣素凈?”

    海月頭上只戴了兩朵粉色的絹花并一根釵子。

    沈鳳翥笑道:“你那么多嫁妝首飾呢,今兒是好日子,別舍不得。”

    海月笑笑,說她如今大了,喜歡素凈些。

    螺兒嘟囔道:“明明是丟了,還死鴨子嘴硬。”

    “怎么回事?”沈鳳翥聞言,蹙了蹙眉,“海月,你最是謹慎小心,怎會弄丟了?”

    那些首飾是海月祖父拿賞金給她打的嫁妝,海月最是看重,就算是被他派去服侍哥哥,海月都帶著妝奩。

    “公子,我給你說……”

    “螺兒!”海月連忙拉住她的衣袖,不許她再說。

    螺兒哼道:“你是鋸了嘴的葫蘆,我可不是。”接著便對沈鳳翥說道:“公子,當初在玉京走得急,這傻妮子把那妝奩落在陸宅那間密室了,如今大公子跟世子去了西北,您說誰能進那密室去幫她取妝奩。”

    沈鳳翥聽完,嗔了海月一眼,“怎么不早些說與我。算了,那些首飾咱們不要了,改明兒我找些圖樣子,你想要什么樣兒的都給我說,想要多少都可以。”

    “公子,說話算話啊!”

    沈鳳翥戳了下螺兒的額,鼓腮道:“我什么時候說話不算數了?”

    螺兒肘了一下海月,海月連聲謝恩。

    沈鳳翥看了一眼笑呵呵的螺兒,對她說道:“行啦,你嘴乖,我也給你打些玩兒。”

    螺兒聞言,笑瞇瞇地夸沈鳳翥,夸得沈鳳翥不得不嗔了她一句“油嘴滑舌”。

    梁儼被三人的說話聲吵醒,迷迷瞪瞪之間見兩個丫頭在給沈鳳翥穿衣打扮,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直到光彩照人,清香逼人的沈侯將他搖醒,他才起來洗了把臉。

    梁儼今日難得穿了身鮮艷的明黃錦袍,戴了金螭寶石冠,豐神俊逸,貴氣逼人。

    忙了大半日,一切流程走完,只剩下拜堂,梁儼與崔知遺坐于高堂上,看著新人。

    拜完天地高堂,只剩夫妻對拜,突然一道陰冷厲聲從堂外傳來:

    “不許拜——”

    第162章 插翅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眾人聞聲望去, 皆面露驚色。

    是平北郡王陸煉。

    他不是去西北任職了嗎,怎么會在薊州?

    陸煉氣勢洶洶地踏入正廳,陰冷的眼神像蛇信一般裹著綿綿怒意, 纏著身著喜服的一對新人。

    未等梁儼等人出言,倒是崔霽先拉過梁希音的手, 將她藏于身后,然后轉身直面陸煉,“郡王千里迢迢來喝崔某與郡主的喜酒,崔某不勝感激。”

    陸煉見到崔霽一愣, 眉間一松, 隨即似笑非笑道:“你是安興郡主的儀賓?”

    崔霽將梁希音擋得嚴嚴實實,沉聲道:“正是,吾乃郡主儀賓。”

    剎那之間, 陸煉大笑出聲,旋即抱胸道:“好好好,崔儀賓, 本王愿你和郡主百年好合,永結同心,早生貴子。”

    此話說完, 崔霽和眾賓客都愣住了。

    他們都以為平北郡王是來搶親砸場子的, 怎么突然又說起吉祥話了。

    崔霽反應極快, 拱手笑道:“謝郡王吉言, 還請郡王上座, 等拜完堂,崔某親自為郡王斟一杯喜酒。”

    梁儼見陸煉無端闖入,本想將這廝打出去,沒想到畫風突變, 這瘋狗竟難得說句人話,他倒不好趕人了。

    陸煉冷冷看向沈鳳翥:“不必了崔儀賓,今天是你跟郡主的好日子,繼續拜堂吧。沈侯,本王奉皇命而來,請你隨本王出去一敘。”

    眾賓客一聽陸煉奉命而來,又單找長平侯,心想是不是陛下要晉長平侯的職,召他回京了?

    梁儼剛要出言詢問,卻接到沈鳳翥的眼神,讓他不要輕舉妄動。

    儀式繼續,被陸煉這么一攪合,梁儼雀躍的心情頓時沉寂。

    等開了喜宴,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之時,沈鳳翥才回來,臉上帶著舒朗笑意,比堂上裝飾的鮮花還要明媚三分。

    梁儼將他拉到人少處,湊到耳邊低聲詢問情況。

    “沒事,我哥哥逃了。”沈鳳翥端了一杯清茶慢飲,“那瘋狗以為哥哥來薊州找我了。”

    梁儼鳳目圓睜,狂灌一杯仙人醉壓驚,逡巡一圈才低聲問:“云卿怎么逃出來的,逃哪兒去了?”

    那瘋狗心思深沉,手腕狠辣,早已豎起了銅墻鐵壁,恨不得金屋藏嬌,永世不讓云卿見人,如今連海月都被趕了回來,云卿身邊又沒個幫手,他一個人怎么逃出來的?

    “我哥哥勇武不讓你與玉光,陸煉再瘋又如何,還不是我哥哥的手下敗將。阿儼,哥哥是為我著想,他知道那瘋狗會來找我要人,只要哥哥不在我這兒,那瘋狗有通天本事,翻遍節度使府,也無可奈何。”

    沈鳳翥放下茶杯,給自己倒了杯仙人醉放到鼻下輕嗅,“哥哥逃離牢籠,重獲新生,再等等,我們就能團聚了。”

    沈鳳翥今日是雙喜臨門,歡喜得想喝杯酒醉一場。

    梁儼見他高興,嘴角勾起上揚弧度,“好,以后我和云卿都陪著你。”

    沈鳳翥笑得瞇起了眼,醇酒入喉,片刻之后便醉得不省人事,被梁儼抱回了寢房。

    婚禮之后,梁希音要隨崔霽去幽州老宅小住,這兩日正在收拾行裝箱籠,忙得不可開交。

    崔知遺見兒子這幾日總圍著郡主轉,倒是他幫著應酬周旋四方來賓,忙得暈頭轉向。

    不過他籠到一個大消息,那酒宴上的昂貴名酒仙人醉竟是榮王的手筆。

    那仙人醉價高,從江南運到北地,一小瓶酒要三千多錢,而這樣賺錢的生意竟讓崔瞻捷足先登,分了一杯羹。

    那日在婚宴上,他就說崔瞻笑得比他還要開朗,原來是借他兒子和郡主的婚宴給仙人醉抬了身價,只怕那酒的價格還要飆一飆。

    罷了,他家與榮王結親在前,先分一杯羹也無妨,如今阿霽與安興郡主成了親,再有好事榮王殿下定會給他幽州崔氏。

    畢竟都是榮王殿下的妹婿,一碗水總得端平。

    “父親,您找兒子何事?”

    崔知遺見崔霽手上提著一只河蝦模樣的彩燈,問他這是做什么。

    崔霽笑道:“郡主今晚想要提燈賞月,我剛買回來,還未來得及放下。”

    崔知遺見兒子這幾日的笑容比以往數年加起來都多,不禁抿唇一笑:“阿霽,你可要好生對待郡主,萬不可怠慢,她的一切要求你都要滿足。”

    “這是自然。”

    崔知遺又笑道:“如今你成了家,我與你祖母都深感欣慰,只盼你與郡主早些開枝散葉,綿延子嗣。”

    “父親,郡主還年幼……”

    崔知遺見兒子只顧著看那盞蝦燈,微微蹙眉道:“郡主已過雙十年華,不再年幼了。她與新興郡主是雙生姐妹,去年新興郡主誕下了一對麟兒,想來郡主也能為你生一雙兒女。兒子,你與郡主的孩子,是榮王的外甥,是陛下的曾孫輩,你可明白為父的意思?”

    “兒子…明白。”崔璟抬頭深深看了一眼,“我會盡快與郡主有孩子的。”

    崔知遺滿意地點了點頭,又讓他再多買些精致的彩燈送給郡主賞玩。

    崔霽嘴上稱是,心思卻飄遠了。

    婚禮前,榮王殿下特意囑咐過他,希音身體嬌弱,當年流放時淋雨受寒,落了病根,如今仔細養了幾年,身體才好些,懷孕生子極傷女子元氣,子嗣之事不能操之過急。

    新婚之夜,他見希音手臂上有一道淡淡的鞭痕,問了之后才知道是當年流放時落下的傷痕。

    “道虹~”崔霽回過神,梁希音提著裙擺闖進他的視線。

    芙蓉如面柳如眉,這樣美好明媚的人,自己如何舍得傷她。

    能得郡主為妻,已是幸運,崔家不缺孩子,為了郡主的身體,忤逆父親便忤逆了吧。

    “這是我要的青蝦燈!”梁希音笑得眉眼彎彎,昨晚她只提了一句,崔霽今天便給她尋來了。

    “嗯。”崔霽亦彎起嘴角擺弄手上的燈,提繩一晃,蝦須和蝦腿便動了起來,青蝦懸于空中卻似在水中漫游。

    崔霽右手提燈,左手緊緊握住妻子的小手,在庭院中漫步賞燈。

    晚間兩人回到寢房,新婚燕爾,自是濃情蜜意,一番云雨后梁希音軟在床上,昏昏欲睡。

    崔霽將人半抱在懷里,溫熱的藥汁盛在瓷勺里,送到了嬌嫩的紅唇邊。梁希音半瞇著眼,將藥汁咽了。

    “道虹,這避子湯好苦啊。”

    崔霽拿過絹帕給她擦了擦嘴角,柔聲道:“那我明日請馮太醫改改方子。”

    梁希音呢喃兩句,便窩在丈夫懷中甜甜睡去。

    等梁希音從幽州小住回來,連陸煉都離開了薊州城,沈鳳翥卻還沒等到沈鶴舞上門。

    他也失了耐心,派了人手在薊州尋找沈鶴舞的蹤跡,卻連一片衣袂都沒找到。

    螺兒見沈鳳翥每日憂心忡忡,不得不安慰他:“公子,您別擔心,大公子身手那樣好,他肯定平平安安的,許是有事在路上耽擱了。”

    說著將手里新摘的櫻桃番茄放到沈鳳翥眼前,“您瞧,殿下開春單給您種的稀罕果子,今兒老李頭說熟了,您嘗嘗鮮。”

    沈鳳翥食不知味,胡亂吃了兩顆便推開了白瑪瑙盤。

    過了半晌,海月快步進房,說馮太醫來請平安脈。

    沈鳳翥趕緊請了馮蘊進來,只見馮蘊身后跟著一個年輕俊朗的醫士。

    只一眼,沈鳳翥便想起來了,這人名叫徐決明,是葛縣城北徐家的公子,當年在葛縣幫了阿儼不少忙。

    “見過長平侯。”

    沈鳳翥微笑頷首,又聽馮蘊一番介紹,原來徐決明當年隨他們回薊州后就在安濟堂學習,因為天資出眾,頗受馮蘊青睞,征伐北離時,他也跟著上了戰場,救了不少將士。

    今日馮蘊帶他來給沈鳳翥診脈,也是想試試他的醫術。

    “馮太醫,你把我藥案子了?”沈鳳翥笑著伸出手腕,徐決明微微拱手后便搭上了皓腕。

    雖說徐決明自以為不動聲色,但沈鳳翥敏銳過人,見他不斷偷看自己,心間陡然生出厭惡。

    馮蘊也察覺了徒弟的唐突眼神,心下一顫,一把推開了徐決明,讓他去門外候著。

    等看過平安脈,馮蘊便主動說有事先走一步,若是往常,他會留下來喝杯茶或是吃頓飯再走。

    等回了安濟堂,關上門,馮蘊就將徐決明罵了個狗血噴頭。

    馮蘊厲聲道:“你是魘了還是瘋了,竟敢覬覦沈侯,你這豬油蒙了色心的糊涂東西,嫌命太長了!”

    沈鳳翥姿容出眾,自然惹人向往,但他是沈侯啊,豈是這孽徒可以覬覦的!

    先不說沈侯是殿下的心尖兒,便是他自己就容不得別人半分褻瀆,加之又有雷霆手段,剛才已經面露不快,若沈侯把今日之事記在心里,再說與了殿下,這孽徒……

    “師父,我沒有覬覦侯爺!”徐決明聞言連忙解釋,“徒兒就是覺得他像我一位故人……”

    馮蘊叉腰斥道:“故人?你唬鬼呢,沈侯那般姿容,全天下能有幾人與他相似?”

    徐決明弱弱道:“真的很像,大約有個八九分像,就是比侯爺更加……”

    “你昏頭了?你若說三四分像,我還能說你認識侯爺母家的親戚,替你開脫,如今你卻在這信口開河!”馮蘊抽出戒尺就往徐決明身上打去,“我在長平侯府走動數年,沈侯七分肖母,三分肖父,挑著他爹娘的俊俏生出來的稀罕模樣,世間除了他過世的親兄長,誰能與他有八九分像?你這混賬好色便好色,還找出這說辭來搪塞老夫,該打!”

    “師父,我沒有,我只是……”

    “少來,垂涎沈侯美色的人我見多了,都是你這番說辭!”馮蘊氣得又狠狠抽了徐決明一戒尺,“給我在這兒跪著,閉門思過!”

    徐決明是啞巴吃黃連,見師父氣急,也知道辯解無用,垂著腦袋跪在地上等師父消氣。

    次日,馮蘊去探了沈鳳翥的口風。

    這孽徒平素端方,昨日不知怎的一時迷了心竅,他不忍浪費其天資,便向沈鳳翥求情。

    “無妨,當年他家有助于殿下,我也不是那等氣窄絕情之人。”沈鳳翥端著一盞扶羅丹露,輕輕吹了吹茶霧,面上還帶著盈盈笑意。

    馮蘊聞言,背脊剛松下來卻聽到:“只是那人令我生厭,以后別讓他出現在我眼前了。”

    “是是是,這是自然。”馮蘊連聲回應,“殿下近來在擴招醫學生,碧瀾島上的安濟堂如今閑置,殿下打算將那處利用起來,專門用來教養學生,那孽徒醫術尚可,老夫會讓他去島上教授課業,他不會再出現在您眼前了。”

    “如此甚好。”沈鳳翥呷了一口茶,“殿下招了多少人,薊州的安濟堂還裝不下么?”

    說起這個馮蘊來了精神,一股腦將梁儼的規劃說與了沈鳳翥,“您手上事也多,還不知道呢,我給您說啊殿下他呀打算……”

    事以密成,殿下向來穩重,沒有做好的事情不會提前聲張,可沈侯不是別人,他是殿下滿心滿意呵護憐惜之人。他被殿下捧在手心兒寵了這么多年,有什么不能說與他的,想來是殿下最近忙忘了,還沒來得及告訴侯爺。

    沈鳳翥邊聽邊抿緊了唇,瞥了一眼馮蘊,笑道:“殿下是跟我提過兩嘴,倒是我忘性大,一時沒想起來。改日,我去安濟堂瞧瞧那些孩子。”

    “別別別,您別去,您一去了,我家那些女學生半天拉不回心思看醫書。”

    沈鳳翥掩唇笑笑,說他不去了,但會送幾只羊給安濟堂的飯堂,讓孩子們貼貼油水。

    馮蘊了卻心中事,還白嫖了幾只羊,滿意離去。

    等馮蘊走后,沈鳳翥卸下溫和笑容,嘆了口氣,眉宇間一片郁色。

    阿儼,這大燕江山,你志在必得,非要不可嗎?

    阿儼,我該拿你怎么辦……

    在場外荒山的某人打了個噴嚏,心道都入夏了,又沒寒風,好端端的打什么噴嚏。

    “殿下,又失敗了……”

    梁儼看了一眼垂頭喪氣的徐天錫,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研制火炮艱難,非朝夕之功。”

    徐天錫嘆道:“試了二三年了,還沒成功……那礦也等不及啊。”

    梁儼挑眉,那礦山不過是個幌子,沒想到徐天錫竟記了這么些年。

    “沒事,那礦山不會跑,你慢慢研究。”

    徐天錫咬緊了唇,心道殿下給了他那么多海外奇書和錢,他一定要把那書上的火炮做出來,這才不枉殿下對他的一片栽培提拔之心。

    梁儼見徐天錫還是一臉頹喪,便輕聲安慰了一陣。

    雖說熱兵器對冷兵器是降維打擊,但大燕的科技水平和生產力只有這個水平。

    梁儼不會苛求,能做出火炮是錦上添花,做不出也不會妨礙他的大計。

    看完火炮試驗,梁儼去了軍營,去檢視他春天組建起來的冒勒穆營。

    冒勒穆在北離語意為勇士,這個營是由北離人和突厥人組成的騎兵,他們的長官是崔璟。

    北離突厥的兒郎兇猛,愛斗狠,但誰能斗得過崔璟啊。

    敢呲牙的就是一頓打,不服管教的就是一頓捶,逞兇斗狠崔璟數第二,沒人敢稱第一。又有崔璇這個溫柔刀在旁邊斡旋勸慰,兩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加上兩位崔將軍手里有錢,請客喝酒猶如家常便飯,那些膀大腰圓的猛漢個個乖得跟溫順的小羊羔似的。

    梁儼掃了一圈,只見崔璇,不見崔璟,便問他去哪兒了。

    “他回鎮州了。”崔璇笑道,“殿下,您忘了,他回去籌備親事了,喜帖都給您了呀。”

    梁儼想起來了,笑道:“我看岔了,看成明年九月了,該罰該罰。”

    崔璇問道:“您得空去嗎?”殿下秋冬最忙,只怕去不了鎮州。

    “恐怕不行。”梁儼拍了拍妹婿的肩,“替我給玉光和你小叔賠個不是,我實在走不開。”

    崔璇笑笑,又道:“您日理萬機,我們都明白。”

    “你放心,九郎會替我去鎮州,他崔玉光最喜排場,臨江王去了排場也夠了。”

    崔璇拱手道:“我先替玉光謝過兄長了。”

    梁儼打趣道:“喲,現在又張得開嘴,喊我兄長了?”

    崔璇有些難為情,“您是微音的兄長,自然就是我的兄長。”

    看著梁儼,崔璇眼里滲出柔和笑意,有這樣一位通情達理、體貼可靠的兄長,微音不愿離開薊州也無可置喙。

    傍晚歸家,梁儼便將去鎮州送禮之事說與了梁儇。

    梁儇一聽能出遠門玩耍,自然樂意。

    “七哥,能不能讓阿舟和蓁蓁也跟我去?”

    雖說梁儇比張舟和鐘蓁大一輩,但年歲相仿,便沒那么多講究。

    梁儼被梁儇搖得頭暈,“行,去,三個猴兒都去。只是你們到了崔家要講規矩,人家崔家千年世家,臨江王殿下,你可得把場子鎮住了。”

    說著又看向沈鳳翥,“鳳卿,你一個人帶他們能行嗎?”

    梁儇聞言,怯怯道:“表哥也要去么……”

    沈鳳翥道:“我乃玉光好友,你們不去我都要去。九郎,雖說小時候你也學了規矩,只是你在外面野久了,現在行走坐臥大不成個樣子,從明晚起,帶著阿舟和蓁蓁到外書房,我教你們禮儀。”

    “啊?七哥,我可以不去鎮州嗎……”

    梁儼笑笑,佯裝恭敬對沈鳳翥說:“那就辛苦表哥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兩人一唱一和,梁儇無處可逃,生生壓著性子,死磕了一個盛夏的禮儀。

    在出發去鎮州的前一晚,梁儼拿了一個并蒂蓮紅漆香盒給沈鳳翥。

    沈鳳翥打開盒子一看,里面是紅寶石和珍珠,“阿儼,禮物都裝車了,你這又是何意?”

    “那是榮王給崔將軍的賀禮,這是梁儼給玉光和小雀兒的賀禮。”梁儼笑笑,“崔璟愛紅緋,這些紅寶石用來打發冠配飾最好看。小雀兒嘛,女孩子應該不會拒絕珍珠,就算不喜歡也可送人。”

    沈鳳翥垂下眼眸,“小雀兒他……”

    崔璟要娶的人不是小雀兒,是顧家小姐。

    “也就玉光那個霸道勁兒,讓我看一眼他夫人都不許,如今成了親,小雀兒多半要留在鎮州做宗婦,我真是好奇死了,到底是什么神仙能治得了崔玉光。”

    沈鳳翥扣緊盒壁上的蓮花,笑而不語。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玉光終究是負了小雀兒。

    因著梁儇說要在鎮州游玩六七日,梁儼估摸他們大半個月后才能回薊州,沒成想不過半月他們就回來了。

    晚上,梁儼一進小院,遠遠就看到三皮猴加小鳳凰齊齊整整地坐在一桌吃飯。

    “怎的這么快就回來了,沒在鎮州多玩幾日?”

    梁儇連忙放下筷子,急道:“七哥,玩什么玩啊,崔家都亂成一鍋粥了,表哥就帶我們回來了。”

    “怎么回事?”

    梁儇擦了擦嘴,感慨道:“崔璟逃婚了!”

    第163章 定心 江山爾爾,阿儼想要,那就奪了這……

    梁儼聞言大驚, 三個皮猴你一言我一語,聽得他云里霧里。

    “玉光和小雀兒不是兩情相悅嗎,怎會逃婚?”梁儼看向沈鳳翥。

    鐘蓁疑惑道:“七叔, 小雀兒是誰啊,那位顧姐姐閨名探雪, 怎會以‘雀’字取字為號?”

    梁儼察覺不對,見沈鳳翥抿緊了唇便知此事蹊蹺,摸了摸鐘蓁的頭,笑道:“哎呀, 還是蓁蓁聰明, 是七叔記岔了,七叔說的是養在家里的雀兒,你玉光叔叔可喜歡了。對了, 你們半個月沒去園里喂飲溪,我看它都餓瘦了,你們趕緊吃飯, 吃了去園里看看它。”

    因為夏日跟著沈鳳翥學禮儀,三皮猴都被錮得緊,沈鳳翥喝茶歇息時他們便會去園子里追鹿逐雀, 暫時逃離嚴厲的沈先生。

    梁儇張舟聞言, 連忙端起碗刨飯, 鐘蓁擔心道:“有李姑姑在府里照看著, 飲溪怎會餓瘦?”

    梁儼見這小姑娘不上套, 笑道:“萬物有靈,飲溪跟你們玩得熟,你們不去,它自然想你們想得吃不下東西。”

    鐘蓁聽完似懂非懂, 點了下頭。

    等三皮猴走了,梁儼才問沈鳳翥到底怎么回事,沈鳳翥一五一十地說了。

    梁儼聽完嘆了口氣,“還好玉光懸崖勒馬,不然就不止辜負小雀兒一人了。”

    “阿儼,我是不是做錯了。”沈鳳翥攥緊衣擺,聲帶哭腔,“我當初不該幫著玉光騙小雀兒,如今鬧得鎮州滿城風雨,玉光和小雀兒也沒了消息。”

    當時白雀察覺了端倪,玉光讓他幫忙瞞著,用假話騙白雀……

    他當初就該一巴掌扇醒玉光,如果一開始就勸玉光抗婚,也不會鬧到現在這地步。

    梁儼聽罷挑眉,見愛人泫然欲泣,連忙握住他的手,“這怎么能怪你?那時是崔璟既要又要,猶豫不決,才釀成今日局面。甘蔗哪有兩頭甜,他能在最后一刻想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懸崖勒馬,也算一件幸事。雖說顧小姐會被影響,但好在及時止損了,能另覓佳婿。而且此事全是玉光的錯,崔家會補償她,世人也不會多苛責她。寶貝,所有的錯都是因為玉光的一時怯懦和貪欲,你莫要自責。”

    沈鳳翥搖了搖頭,“我有錯,我是玉光摯友,沒有以良言勸誡,反而助紂為虐,我……”

    梁儼見他頰上落了淚,連忙將他攬入懷中,輕聲安慰。

    小半年前崔璟便開始籌備親事,想必這事壓在小鳳凰心里很久了,以小鳳凰的性子,一顆心只怕煎熬了許久,只怕都燒焦了。

    過了幾日,崔家便來了薊州尋找崔璟蹤跡。

    梁儼見崔家聲勢浩大,便問崔璇捉到崔璟后,他們家會如何處置崔璟。

    崔璇看向遠方,雙眉緊蹙:“玉光是下任鎮州崔氏的族長,當日賓客皆是名流,他當眾任性離家,我鎮州崔氏顏面全無,我小叔和家中族老盛怒,要抓他回去行…家法。”

    “家法?”梁儼聽崔璇語氣帶顫,心里發毛,“你崔氏家法是什么?”

    “犯家規者受鞭刑。”

    梁儼聞言松了口氣:“玉光捅了那么大的簍子,是該打一頓讓崔家長輩和顧家小姐消消氣。沒事兒入泉,你別擔心啊,玉光皮厚,不妨事的。”

    “那一頓鞭子下來…只怕玉光…活不成了。”

    “什么?打死啊——”梁儼雙目圓睜,“玉光雖然讓你家丟了面子,但也不至于要把他打死吧?”

    崔璇垂下眼眸,悲道:“我鎮州崔氏家門清白,決不許子弟迎娼妓進門,而玉光…卻偏偏為了一個男娼拋家舍業,還當眾悔婚,讓顧家難堪。玉光雖從小驕縱,但他聰明,從未犯過家規,那日他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只要被抓住…他逃不掉,那小男娼更逃不掉。”

    梁儼聽完咽了口唾沫,怪不得崔璟音信全無,這抓住就是一個死,一死還是死一雙,換誰誰都會跑。

    晚間,梁儼將與崔璇的對話說與了沈鳳翥,沈鳳翥想過玉光逃婚后果嚴重,但沒想到崔家會要兩人的命,頓時慌了神。

    “鳳卿,我知道玉光與你親近,你會不遺余力地幫助玉光,若玉光找你,你一定要告訴我。”梁儼看著愛人肩膀微顫,滿臉驚惶,心疼不已,“你放心,我會保全他們。”

    沈鳳翥聞言,慌忙握住他的手,梁儼笑笑,道:“寶貝別自責了,崔家都是人精,崔瞻更是人精中的人精。我出面保玉光和小雀兒,他們不看在我這榮王的面子上,也會看在生意的面子上。”

    沈鳳翥聞言撲到梁儼懷里,哭聲落在衣料里,悶悶的。

    梁儼輕輕拍撫愛人的背,“寶貝,他們能活你該高興才是,怎么反倒哭起來了,再哭我就不管他們了哦~”

    話音落下,哭聲卻越來越大,懷中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梁儼無奈笑笑,緩緩拍著顫抖的薄背,無聲陪伴。

    秋去冬來,今年北地七州依舊大雪,好在榮王殿下未雨綢繆,北地七州安然無事。

    自從大面積種了紅薯土豆,北地貧民冬日也有過冬糧了,加之沒有田賦,甚至還有些余糧,來年春種不愁,日子蒸蒸日上。

    這日,螺兒將大毛二毛提出寢房,一邊走一邊教訓,“你們怎么不聽話,又吵著公子睡覺了,一點都不孝順,到茶房吃了糕就安靜啊。”

    剛走到廊下,聽得一聲長鳴,螺兒抬頭望去,是一只黑鷹。

    “你們瞧瞧人家,大冬天還要自己飛出來捕食。”螺兒將鳥籠提高了些,看著大毛二毛的藍色尾巴念道,“你倆又吃谷子又吃玉米,現在越發挑嘴,一早不喂糕就吵翻了天,也就公子疼你們,這般吵都沒把你們放出去自生自滅。”

    將鳥籠提到茶房,螺兒準備去拿公子的早飯,剛出門就看到那只黑鷹靜靜立在欄桿上,見她過去也沒鳴叫,竟比大毛二毛還要乖順安靜幾分。

    螺兒將手里的熱糕掰了一點扔過去,那鷹啄起來就吃了,她素來膽大,見這鷹能吃糕,來了興致,回茶房端了整盤熱糕來打鷹玩。

    玩了半晌,海月提著兩個大食盒氣鼓鼓地走過來,“飯都送來一陣了,還在玩!別玩了,公子快起身了,弄水去。”

    “等會兒,你快瞧瞧,這鷹比大毛二毛乖多了,要不我把它養起來?”

    海月脧了一眼便看到了鷹腿上的小竹筒,無奈道:“這鷹有主兒,你拿它取樂半日竟沒發現?”說話間,伸手指了指小竹筒,她見這鷹生得威猛,心里有些怕,便讓螺兒去瞧瞧那竹筒里有沒有東西。

    “喲,倒是我大意了。”螺兒放下盤子,大咧咧走近,一點也不怕那對尖銳鷹爪。

    那鷹乖順,螺兒伸手就把竹筒打開了,一看里面果真有個紙卷,她拿出展開一看,急匆匆奔進臥房。

    “喂,公子還沒醒呢——”

    不過等了幾瞬,沈鳳翥便跑出來了,那紙被他攥在手心,皺皺巴巴。

    “烏梅霜。”沈鳳翥顫抖著手摸了摸鷹頭,“螺兒,你快去廚房弄只活雞來,越肥越好。”

    沈鳳翥抬起手臂,烏梅霜撲棱一下便飛到了他小臂上,他帶著烏梅霜進了寢房。

    海月怕那鷹,站得遠遠的,沈鳳翥見狀笑道:“你別怕烏梅霜,它是崔公子養的鷹,最是親人。”

    海月聞言驚道:“崔公子給您送信了?”

    沈鳳翥笑著點頭,總算有消息了,“海月,準備筆墨。”

    海月應了一聲,躲著烏梅霜,踮腳走到書案邊磨墨。

    晚間,梁儼歸家只見螺兒在屋內服侍,便問海月去哪兒了。

    這會兒沈鳳翥還在沐浴,螺兒便先端了半溫的青霧茶給殿下,“海月回碧瀾島了。”

    “怎的這時候回去了?”梁儼笑笑,“若是回家探親,你也該一道回去啊。”

    螺兒笑道:“公子也是這么說,只是這院里總得留個人照管。對了殿下,今日崔公子送了信來,他和他夫人在碧瀾島,海月這躺回去是去給崔公子送信送錢,探親只是幌子。”

    “崔璟去了碧瀾島?”

    螺兒點了點頭,將上午烏梅霜飛來送信的事兒說與了梁儼,說完來龍去脈又嘟囔道:“上午收到信,下午海月就走了,太匆忙了,我都來不及給爹娘買禮物捎回去。”

    梁儼笑笑:“那等海月回來,你也回家看看爹娘,明兒你就開始備東西吧,給你爹娘備份大禮。”

    螺兒聽完雙眼冒光,喜滋滋地應了。

    沈鳳翥帶著一身水汽進了屋子,梁儼正在書案前看東西,見美人出浴,遂起身走近。

    “冬夜寒冷,寶貝,以后還是要在午間沐浴。”梁儼捧起一束烏發,濕濕軟軟,許是在廊上吹了風,倒像浸了冰雪的綢緞。

    沈鳳翥笑著點了點頭,說白日忙著給玉光備東西,忙得沒時間沐浴。

    “阿儼,幫我擦頭發。”

    梁儼接過螺兒遞過的巾帕,拉著沈鳳翥坐到熏籠邊。

    擦得半干的烏發柔柔搭在熏籠上,蒸騰出淡淡香氣,兩人交談一陣,達成一致——等風聲過了,再接崔璟和白雀回薊州。

    “好了,玉光和小雀兒躲在島上不會有事,你放寬心。”梁儼捻了捻布滿憂慮的眉心,“有我在,他們不會有事。”

    “阿儼……”涼沁沁的臉頰貼上滾燙似火的掌心,“謝謝你。”

    梁儼見他心情沉重,于是出言逗道:“寶貝,你這話我聽不得。玉光既是我的得力干將,又是我的好友,我自然要幫他,而且…要謝也該是那只小雀兒替他夫君謝我,你這只小鳳凰替玉光謝什么?”

    沈鳳翥嘴角微彎,蹭了蹭梁儼掌心,像貓兒一樣的柔順。

    梁儼受不了沈鳳翥撒嬌,一顆心又軟又熱,哪里還顧得上擦頭發,一把將人抱到腿上索吻。

    “鳳卿,你我之間何須言謝。我說過你笑起來很美,我希望每天回來都能見到你的笑顏。只要你能日日展笑,我可以做任何事。”

    沈鳳翥聞言愣了愣,旋即含住了梁儼的唇。

    他沉溺于梁儼給予的溫柔體貼,梁儼的索取也成了給予。

    他們從來不缺床榻間的纏綿,沈鳳翥以為這種短暫的歡愉他會很快厭倦,可是過了這么多年,他卻越來越沉淪。

    天潢貴胄也罷,孤魂野鬼也罷,阿儼只是阿儼。

    阿儼想要這天下,那就拿去吧。

    兩具火熱身軀相接,沒有距離,細白雙腿纏緊了勁痩修腰,腳趾因為頂撞,不住蜷縮。

    沈鳳翥緊緊摟住梁儼的脖頸,眼睛含著舒爽的淚水,望向帳頂繁復的繡線。

    只要是是阿儼想要的東西,自己都要給阿儼。

    江山爾爾,阿儼想要,那就奪了這天下給他。

    第164章 挑明 嗯,我在

    今冬風平浪靜, 梁儼除了數錢還是數錢,看著密密麻麻的賬冊,眼底眉梢是藏不住的得意。

    軍餉已經籌夠了, 糧食也差不多了,等過幾日再去渤海囤一批大致就足了, 士兵人數也夠了,到時候振臂一呼,把賞賜發下去,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到那時便可起勢。

    現在這幾月得仔細研究作戰計劃, 然后等玄真回來了,尋個由頭將鳳卿他們送走。

    “還不睡么?”

    梁儼被柔聲拉回神思,見沈鳳翥撐著頭笑盈盈地看著自己, 連忙將卷冊合上,將輿圖推到一邊,快步過去將人按回床上。

    “來了來了~”脫掉外袍, 梁儼一把抱住軟乎乎的小鳳凰,親香了兩下,“不抱著就睡不著?”

    沈鳳翥往他懷里縮了縮, 又蹭了蹭他的胸口, 沒有回答卻勝過千言萬語。

    相擁半晌后, 懷中傳來一聲輕笑, “連著忙了七八晚了, 殿下,你在忙什么?”

    “殿下”這個稱呼梁儼許久沒從沈鳳翥口中聽到了,“沒什么,到年底了, 各處的賬都送來了。”

    “對哦,榮王殿下到處都鋪了生意,錢賺夠了嗎?”

    “這錢哪有賺夠的,自然是越多越好。”梁儼將人從懷里扯出來,語氣中帶著溫柔和歡喜,“寶貝,雖說只賺了點渣渣錢,但你喜歡的我還是都能買下,想要什么?”

    手上再緊緊巴巴,也得讓老婆過上好日子,何況他現在手上有錢。

    沈鳳翥幽幽看了他一眼,笑道:“我可會花錢了,小心你的錢不夠使。”

    梁儼聞言笑出了聲,“寶貝,你不過做些衣裳配飾,買些香料玩意,能花幾個錢。你放心,你夫君有錢,你花不完的。”

    他手里錢都夠支付一場戰爭了,老婆花的錢不過滄海一粟。

    突然,頸窩被一顆毛茸茸亂蹭,梁儼笑著將亂動的小鳳凰錮在懷里,輕言細語地詢問他想要什么禮物。

    沈鳳翥側靠在梁儼身上,撫摸著他的的臂膀,飽滿的唇瓣一張一合回答,左不過說些金玉錦繡,目光卻落在了帳幔之外的書案上。

    次日清晨,梁儼吃過飯沒有出門,而是直奔書房。

    看著鋪滿桌面的輿圖,梁儼沉沉嘆了口氣。

    無論是當團練隊頭,還是做一方節度使,對內剿匪,對外御敵,他身邊有許多人可以商議。

    他本就不擅兵法,以前有鳳卿為他出謀,又有孟寶昌、洪文等人為他劃策,再不濟也有兵士可以商議,大家同心協力才拿下數場勝仗。

    如今這大計只有他自己謀劃,梁儼第一次嘗到孤立無援的滋味。

    他心中雖有了個大致雛形,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何況這戰時間緊迫,又關切全家安危,他…必須贏!

    “叩叩叩——”門外傳來敲門聲,“殿下,您的茶晾好了。”

    “端進來吧。”

    梁儼愛喝冷茶,螺兒見他難得上午在家,便晾了一碗青霧冷茶。

    看了看日頭,梁儼呷了口茶笑道:“公子還沒起么?”

    “沒呢,還有半個時辰。”

    “今早起了小雪,別熏那件兔毛披風了,熏那件紫貂的,那個厚實。”

    螺兒笑吟吟道:“殿下,您給公子做了七八件紫貂披風,您說的哪件兒啊?”

    “就那件內里有如意蓮花紋的。”

    螺兒連聲應了,梁儼剛囑咐幾句,瑞葉就來傳話,說辛大人派人請他趕緊去官署。

    梁儼等不到沈鳳翥起床了,便將桌上的輿圖兵書和計劃冊收好,剛走出書房沒兩步,又囑咐螺兒給公子的手爐多加兩塊炭,提醒公子出門要戴風帽和手套。

    “知道啦知道啦,殿下您快去忙吧,我會替您照顧好公子的~”

    梁儼走后,螺兒熏好了紫貂披風,又跟大毛二毛逗了會兒趣,沈鳳翥才睡醒起床。

    螺兒見沈鳳翥一邊吃飯一邊打呵欠,心道難不成昨晚殿下又折騰公子了?不應該呀,今早起來水缸里的水沒少啊……

    沈鳳翥看著瑩潤的燕窩湯,嘆了口氣,“螺兒,這才斷個把月,怎的又把這勞什子端上了。我實在不想喝,你替我喝了吧。”

    “啊,又給我喝啊……”螺兒弱弱應道,她瞞著殿下不知替公子喝了多少碗燕窩湯了,“公子,殿下心疼您,這才又讓廚房把這湯添回來了。”

    沈鳳翥攪了攪湯,“我實在喝厭了,好螺兒你就喝了吧。”

    “公子,殿下說‘冬日進補,來年打虎’,您也該多吃些補品養身子。”

    沈鳳翥笑笑,哄道:“傻丫頭,你覺得我會去打虎?就算我想去,殿下也不會允許,再說就算殿下帶我去打虎,那他也會把老虎打死了送給我,哪里輪得到我動手,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好像是這么回事……”

    “所以你快趁熱把湯喝了,乖~”

    螺兒反應過來,嗔道:“公子您又編歪理哄我,我才不上當,再說上回被殿下知道了,罰了我三天不許吃零嘴……”

    “乖,殿下一早就出門了,海月又不在,你不說我不說,殿下不會知道。”沈鳳翥將湯推到螺兒面前,“你不喝我就不許你去園里玩了。”

    螺兒聽完將一碗湯干了,氣鼓鼓地說:“也就殿下有事被喊走了,不然殿下陪您用早飯,今兒這碗湯您撒嬌耍賴都賴不掉……”

    公子是個機靈鬼,除了殿下沒人能治住他。

    沈鳳翥一邊吃小點一邊聽螺兒碎碎念,舒展的眉間卻慢慢皺起,“殿下在書房呆了那么久?”

    “可不是,胡亂扒拉了兩口就去了書房。公子,書房沒有炭火,早晨又冷,你們寢房里也有書案,他多半是怕吵著您睡覺才去書房辦公的。我今兒瞧了,殿下安安靜靜的,不吵人,您還是勸勸他別一早去書房吃冷風。”

    沈鳳翥想到了什么,低頭笑了兩聲,“沒事,他身體好,隨他去吧。”

    “公子你怎么這樣啊,殿下他……”螺兒嘟起嘴替梁儼抱不平。

    “對了丫頭,我起身時腰擰了一下,實在不舒服,你讓虞棠幫我去告個假。”

    “又擰著腰了?”螺兒擔心道,“您怎么不早說,快到床上躺著去,您也是,又硬撐,非要疼得要死要活了才服個軟。”說著就推著沈鳳翥回床上,弄了熱藥酒給他按摩。

    按完腰,螺兒又麻利地灌了湯婆子放到床上,“殿下不在,您捂著點,別凍著了。”

    沈鳳翥打了個呵欠,懶洋洋道:“好螺兒,我只怕要睡到中午了。”

    “您睡就是,虞侍衛已經去給您告假了。”

    “但我今日想吃吉慶樓的梅花糕。要不這樣吧,你去買,反正我要睡到中午,而且不是說等海月回來,就讓你回碧瀾島探親嘛,你總得給家人帶著禮物土產,今兒趁我睡覺你正巧得個空,出去逛逛買買,把東西一并買全了。”

    “真的可以嗎!公子,您一個人在院子里,若我回來晚了,沒人侍奉您吃午飯……”

    “我昨晚…跟殿下鬧得久了,身子乏,指不定要睡到下午,你去給廚房說不必給我送午飯,干脆你從吉慶樓給我帶些回來吃,府里的飯我也吃膩味了。”

    “成成成,我馬上就去。”

    沈鳳翥還給螺兒派了輛馬車,方便她買東西,等螺兒一走,他就下床了。

    螺兒最會察言觀色,又很體貼細致,是個好丫頭,雖然對外面的人嘴巴嚴實,可對他和阿儼那真是藏不住一點話,像大毛二毛一樣嘰嘰喳喳,可愛活潑,他在家吃了幾塊糕,喝了幾杯茶,哪道菜多吃了一筷,她都會記下來,等阿儼晚上回來一一匯報。

    好容易打發走螺兒,沈鳳翥就去了書房,將該看的不該看的都看了個遍。

    院里的書房只有阿儼用,他怕冷,這書房冷幽,他便將暖閣改成了自己的小書房,還離寢房近些。他倆若要寫看什么東西,在寢房的小書案便能完成,更不必來這書房。

    當然他偶爾也會來這書房,只不過不是為了公事,而是與阿儼在房里……

    沈鳳翥看著那張黑檀靠椅,臉頰微微發紅,猛地甩了甩頭,才將那些旖旎畫面甩到腦后。

    將書桌上的東西歸位,全然看不出翻動痕跡。

    沈鳳翥回到寢房,踱到書案旁邊,故技重施。忙完之后,沈鳳翥脫了外袍,縮到被窩里,湯婆子已經不那么熱了。

    望著帳頂,沈鳳翥輕笑出聲,不知是該說阿儼聰明,還是說他笨。

    說他聰明吧,他暗暗籌謀大計,卻對自己沒有一分防備,什么都大剌剌地放在自己可以看到的地方。

    說他笨吧,他又知道這是掉腦袋的事兒,沒有把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放在衙門,而是帶回了家里。他也十分沉得住氣,起碼暗暗計劃了幾年,卻沒對任何人漏過一個字,包括自己在內。

    沈鳳翥打了個呵欠,閉上了眼睛。

    那輿圖和兵書已經被翻得破爛不堪,阿儼的計劃卻還只起了個頭,罷了,等尋個合適的時機,跟阿儼挑明。

    沈鳳翥這段時日也想明白了,阿儼做這天下至尊甚好,有這樣一位仁君,也許大燕會迎來真正的盛世。

    等沈鳳翥再度睜開眼睛,天都暗了,螺兒也回來許久了。

    螺兒見沈鳳翥醒了,笑道:“公子,您終于醒了,今晚您怎么睡得著啊。”

    如今已近傍晚,沈鳳翥也懶得吃午飯了,只墊了兩口糕點,等梁儼回家吃晚飯。

    果然,沈鳳翥晚間睡不著了,縮在梁儼懷里亂動。

    梁儼聽螺兒說了,小鳳凰今早腰擰著了,縮在床上瞇了一整日的覺。

    “寶貝,別動了~”梁儼知道他腰不舒服,就算被蹭得邪火亂冒,也不過滑動下喉結。

    梁儼語氣溫柔,卻帶上了不自知的壓抑和無奈,沈鳳翥咀嚼著話音,輕笑出聲,然后便微微仰頭,含了下梁儼的喉結。

    “你……”

    等火起來了,縱火者輕飄飄地說了一句“睡覺”,然后圈著人形火爐不時磨蹭兩下。

    梁儼見他言行不一,微微挑眉。

    鳳卿是在勾引他,還是在求歡,亦或是想和他做/愛。

    梁儼的腦子也被蹭出了火,哪里還能有別的想法,自然滅火為先。

    等把懷中的冰美人吃干抹盡,流了一臉的淚,這火才被澆滅。

    次日晨起,螺兒見水缸里的水少了大半,嘴角往下壓了壓。

    殿下也太孟浪了些,公子昨日擰了腰,夜里還折騰他。

    是個大壞蛋!

    等到日上三竿,沈鳳翥起床就收獲了螺兒的噓寒問暖,連早飯都是送到床上吃的。

    吃飽喝足,沈鳳翥告了一日假,這次沒有支開螺兒,只是讓他把暖閣的小炕燒熱,他要在暖閣看書。

    螺兒聽了趕緊找出毛乎乎的白狐貍皮軟墊,撲在小炕上,又拿了兩個軟和的靠墊給沈鳳翥墊腰。

    因為沈鳳翥安靜看書,螺兒也不好嘰喳,被沈鳳翥強制學習。

    等了會兒,有婆子送了參湯來,說是殿下吩咐的。

    沈鳳翥剛吃完飯沒多久,根本喝不下,揮揮手,螺兒便把湯端去了茶房溫著。

    螺兒悄悄將詩集換成了話本,津津有味地看了大半本才又將參湯端來。

    “公子,北邊的蠻子都歸順了,您還看這做甚?”螺兒將參湯輕輕放到小幾上,“這湯聞著不苦,您嘗嘗。”

    沈鳳翥將輿圖放到一邊,瞥了一眼黑漆漆的參湯,撒嬌笑道:“隨便看看解悶兒罷了,這湯好,你喝了補補身子。”

    螺兒偏頭哼道:“我可不吃您撒嬌這一套,您不喝等晚上殿下回來,我就告狀。”

    沈鳳翥聽了,無奈一笑,只好將一碗參湯囫圇灌下了肚。

    “對了嘛,您昨夜那樣辛苦,不喝點補湯身子哪里受得住……”

    沈鳳翥聞言,臉頰瞬間漲成了桃粉色,難以置信地看向口無遮攔的小丫頭,“你還沒嫁人呢,從哪里學的這些話!”

    螺兒見公子害羞了,吐了吐舌,一溜煙跑了。

    又過了十來日,海月從碧瀾島回來了,螺兒便準備收拾東西,回家探親。

    聽海月講了半日,沈鳳翥才放了心。

    崔璟和白雀藏在桃花山旁邊的村子,他送的信和東西也順利送到了兩人手里。

    “公子,您放心,崔公子和他夫人過得很好,許是有了夫人,連性子都內斂穩重了許多。”

    沈鳳翥聞言,欣慰地點了點頭,又問了海月幾句家常,這才讓她回房休息。

    等過了年,開了春,梁玄真回來了,經過碧瀾島,順帶把崔璟和白雀帶回了薊州。

    大郡主從海外游玩回來,還帶了數不清的珍奇,節度使府忙碌起來,連小丫頭都幫著抬箱籠。

    梁儼看著流水似的東西抬入府里,甚至還有兩只扶羅國的小香豬,心道玄真是買了多少東西啊,當初帶的錢夠嗎?

    梁玄真被哥哥這么一問,笑答道:“七哥你放心,沒花多少錢。”

    當初帶了許多瓷器和絲綢壓船,香料寶石和無數珍奇都是拿瓷器和絲綢換的。

    用螺兒他哥的話來說,就是用白菜換金子,把這輩子的錢都賺了。

    梁玄真又說在扶羅國置辦好了房屋地皮,還買了兩個商鋪,讓螺兒哥哥在那邊打理。

    梁儼見她邏輯清晰,樁樁件件說得頭頭是道,心想這妹子文也文得,武也武得,辦事還牢靠,可堪大用,若能幫著自己打天下就好了。

    “七哥,你這樣看著我作甚?我臉上沾東西了?”

    梁儼回過神,笑著搖了搖頭。

    梁玄真歸來,給眾人都帶了禮物,連在園子里撿花葉的小丫頭都有份,府上熱鬧了幾日才清凈下來。

    梁儼也十分高興,除了后路已經鋪好,他還得到了一份意外的禮物。

    梁玄真用低廉的瓷器和絲綢換回了許多珍珠香料,這些在大燕可是稀罕貨,他的軍費又多了厚實的一筆。

    再等半個月,春耕結束,青苗長起,他便可起兵了。

    想到此處,梁儼心中一陣激蕩,暗暗捏緊拳頭給自己打了個氣。

    “殿下、公子,這是冬日在暖閣里種出的櫻桃番茄,老李頭讓我拿來給你們嘗嘗鮮~”

    螺兒蹦蹦跳跳地奔來,放下了白玉纏枝盤。

    瑩白盤面盛著十來顆鮮艷若火的小果,比櫻桃大,比雞卵小,瞧著不像果子,倒像寶石。

    沈鳳翥靠在小榻上看書,見有櫻桃番茄便合了書頁,坐到了小桌前。

    剛坐定,梁儇抱著小香豬沖進屋內,哭喪著臉,“表哥,嗚嗚物,我的小豬生病了,怎么辦吶?”

    粉嘟嘟的小豬有氣無力地縮在梁儇懷里,沈鳳翥見了無奈道:“九郎,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

    “啊?應憐應愛,大毛二毛和飲溪被表哥養得那樣好,表哥怎么會不懂養豬呢?”

    梁儼見沈鳳翥面露尷尬,笑道:“九郎,你先別急,你趕緊帶著小豬去問問城里的屠夫,他們肯定認識養豬的人家。”

    梁儇聞言忙不迭跑了,沈鳳翥無奈一笑,想了想,趕緊讓螺兒去園子里瞧瞧應憐應愛和飲溪,生怕它們被小豬染了病氣。

    螺兒聽了心里也急,撒腿就跑了。

    梁儼見沈鳳翥在穿氅衣,趕緊將人攔下。

    “這幾日園里柳絮花粉多,小心吸進嗓子害咳疾,別去了。”梁儼拉過他坐到桌前,將白玉盤挪到他面前,“表哥,咱們的孩子不會有事,你放寬心。”

    沈鳳翥見他臉上帶著戲謔笑容,又拿腔拿調學九郎的音調,不禁鼓了鼓腮。

    現在螺兒去了園子,海月去希音院里找小蓮玩去了,屋里只剩他們兩人。

    今日阿儼得空,剛才坐在書案前一臉傻笑,想來是想好了。

    “怎么樣了,準備什么時候起兵呀?”

    “哦,我打算等……”梁儼正在倒茶,聽沈鳳翥問便答了,剛說了幾個字,他的手頓時凍在半空,從頭皮到腳指頭瞬間麻了。

    “你…鳳卿……”

    “哎呀,榮王殿下,我就隨便問問,你抖什么?”

    梁儼見愛人笑得眉眼彎彎,水蔥似的手指撥弄著櫻桃番茄,語氣隨意平和得似乎在詢問他今晚想吃什么。

    梁儼嘴唇顫抖,嘴角抽搐,半晌說不出話。

    鳳卿什么時候知道的?

    他怎么知道的?

    沈鳳翥見他被自己嚇住了,心道阿儼在怕什么,難道怕自己上奏陛下?

    “鳳卿,我…你在說什么啊。”梁儼垂著眼眸,準備裝傻糊弄過去。

    “行了,別裝了,把你那做計劃的冊子拿來,我幫你瞧瞧。”

    沈鳳翥見他愣住了,嘆了口氣,起身走到書案邊把那冊子翻了出來。

    梁儼大跨步過去,一把奪過那冊子。

    “鳳卿你別……”

    梁儼現在不知道如何跟沈鳳翥解釋。

    他以為自己很聰明,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鳳卿對他的東西從不亂翻,正好燈下黑,在鳳卿眼皮子底下謀劃,好過偷摸去別處惹鳳卿疑心。

    沒想到鳳卿……

    小鳳凰最是忠君愛國,若是被他發現自己想謀反,只怕……

    沈鳳翥見他抖若篩糠,面上掛著從未見過的驚恐神色,一時被驚住了。

    不過須臾,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環住梁儼的腰,將下巴擱在他肩上。

    “阿儼別怕,我會陪著你,無論你做什么我都陪著你。”

    此話猶如驚雷,將梁儼的恐懼和不安炸了個干凈。

    他不在意別人如何看自己,他只在乎鳳卿。

    “鳳卿……”

    “嗯,我在。”

    第165章 同心 榮王欲反,請陛下視之誅之

    兩人相擁半晌才分開, 沈鳳翥翻開計劃冊笑道:“殿下,若要起兵,還得再等等。”

    “等?”梁儼不解, “糧草兵馬已足,何需再等?”

    梁儼分析了幾月, 現在不是槍炮亂飛的時代,打仗打的就是人力財力,誰消耗得起誰就勝。

    “嗯,殿下說得很是。”沈鳳翥捏了捏掛著疑惑的臉頰, “可如今北地七州倉廩足, 百姓安,你讓大家過上了好日子。阿儼,你現在想讓他們拋家舍業, 起兵謀反,他們如何愿意?”

    “鳳卿,我不在乎錢財, 我只要坐上那個位置就好。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他們會愿意的。”

    “說得不錯,只是你這樣收買人心, 實為下策, 只怕還沒起兵, 參你謀逆的奏疏都可以堆滿中書省了。”

    沈鳳翥捋了捋他耳邊碎發, 輕聲道:“你再想想, 而且你現在平白謀逆,即便你成功了,那些清流名士也會對你口誅筆伐。”

    梁儼勾起嘴角:“隨便他們,再說勝者為王, 只要我贏了,史書而已,隨我書寫。”

    沈鳳翥見他天真得可愛,抿了抿唇,“殿下,這世上總有不懼生死的剛正之輩,就像你不懼俗世評價那般……殿下,你是少有的良善仁義之人,你若能成大業,必會造福天下萬民,我不想你被世人詬病分毫。”

    那雙流光溢彩的琉璃眼珠盛著堅持和冷靜,梁儼忍不住摸上嚴肅的眼角,“好,我聽你的,我都聽你的。”

    語落,眼角翹起弧度,沈鳳翥慢慢湊近梁儼的耳朵,低聲笑道:“聽我的啊~殿下,若我助你登上寶座……”

    “表哥——”

    梁儇的聲音不合時宜地傳來,沈鳳翥瞬間正襟危坐,一副端肅模樣。

    梁儇抱著小香豬跑進來,小嘴說不個不停:“表哥,小豬沒事了!我在路上遇見老李頭了,他說小豬只是吃多了犯困,不愿意動彈,現在又是春天……”

    梁儼見狀笑道:“好了好了,我們知道了。九郎,把小豬放園子里去,你看它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春困秋乏的,你別折騰它了。”

    梁儇“哦”了一聲,忙不迭去了園子,心道不跟小豬玩,還可以跟小鹿玩!

    看著梁儇蹦蹦跳跳的背影,梁沈二人無奈對視一眼。

    雖然打發走了小淘氣,但先前嚴肅緊張的氛圍蕩然無存。

    梁儼勾起唇角,學著梁儇的聲音問道:“表哥,如何得知我有謀反之心?”

    沈鳳翥被那聲音激得雞皮疙瘩落了一地,“你我同床共枕數年,我豈會不知?”

    “哦~也是,我與表哥已做了數年夫妻。”說著,梁儼一把將沈鳳翥拉入懷中,伸手摸了一顆櫻桃番茄送到粉唇邊,“表哥,若我登基,你可愿做我的皇后?”

    “皇后?”沈鳳翥瞳仁一緊,伸手接過嘴邊的櫻桃番茄,“你讓我做皇后?”

    他的心不受控制地跳動,此時此刻,比他發現阿儼想要謀反還要震撼。

    “自然是皇后。”梁儼又拿起一顆送到他唇邊,“怎么,表哥不愿意?”

    沈鳳翥唇瓣顫抖,“阿儼,你可知你在說什么,我怎么能……”

    男子為后,亙古未見。

    “沒什么不能的。”梁儼語氣堅定,不容置喙,“只有你能做我的皇后。”

    桃花瓣似的眼睛眨了眨,慢慢彎成了新月形狀,飽滿的唇含住艷紅小果,咀嚼出酸甜汁水。

    等咽下果子,唇上留了些汁水,沈鳳翥微微仰頭,果汁潤澤了殷紅的唇。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蓋章為誓,此生不悔。”

    梁儼抿了抿嘴上的章,緊緊掐住細腰,附身加重了章痕。

    等到晚間,沈鳳翥靠在梁儼懷中親密說話,只不過不是夫妻夜話,而是天下大計。

    “明年再起兵?鳳卿,今年和明年不過一年而已,有什么區別?”梁儼的小腿夾著冰棱似的的小腿,聽了這話一時松開了。

    “區別大了。”沈鳳翥扭頭瞥了一眼,“夾緊啊,我冷。”

    梁儼聞聲將人往上提了提,張開腿把冰棱再次夾緊。

    下巴抵在溫熱的胸膛上,沈鳳翥笑道:“我問你,起兵五事,道、天、地、將、法,你捫心自問,你做好了沒?五事齊,先勝后戰,五事不齊,不戰而敗。”

    這些年梁儼跟著沈鳳翥看遍兵書,知道他在說什么。他將五事理解為行政、天時、地利、人才和法治。

    梁儼正色道:“鳳卿,我們在北地經營數年,我自認為五事已齊。”

    沈鳳翥嘆了口氣,微微撐起身子,道:“阿儼,北地七州你是經營得很好,北地百姓愛戴你,官吏也贊頌你……你不會以為這樣就算五事齊全,他們就會跟著你謀反吧?”

    梁儼一下被問住了,半晌才道:“難道不是么……”

    沈鳳翥咬了咬口中軟肉,嘆道:“以欲從人則可,以人從欲鮮濟。這道理你以前明白,怎的如今倒糊涂了?”

    梁儼道沉默。

    鳳卿說得很對,起兵謀反只是他的個人愿望,只對他有利,于北地臣民無益。

    “退一萬步,即便你許諾追隨者高官厚祿,但最后能封妻蔭子只有少數人,多數人撈不著好處,他們為何要拿命擁戴你?”沈鳳翥見他緘默,娓娓道來,“何況你是謀反,名不正言不順,就算你前面做了許多好事,但只要你起兵,你在百姓眼中就是亂臣賊子,他們不會追隨你。”

    “可是鳳卿,我沒有時間了,明年陛下就可能召我回京,若回了玉京,再無可能了。”

    “所以這一年,咱們動作快些。”沈鳳翥眼神一凜,嘴角勾起冷笑,“你放心,我會幫你。等玉京亂起來,咱們就趁亂起兵。”

    “鳳卿吶,玉京風平浪靜,怎會亂?”梁儼不解。

    “你呀當真是在北地呆久了,玉京從未靜過,如今你既起了心思,那咱們就攪,水揚船翻,還怕亂不起來?”

    語落,梁儼心里一驚,“鳳卿,你想做什么?”

    沈鳳翥笑得溫柔,道:“做什么?幫你呀,還能做什么。阿儼,從此刻起不許再婦人之仁,聽我的,我們才有勝算。”

    梁儼點了點頭,沈鳳翥又道:“阿儼,當務之急是把幾個小的送到扶羅國,這樣咱們才無后顧之憂,好專心做事。”

    梁儼又是一驚,不過旋即就放松下來。

    鳳卿早就知道他想謀反,那讓玄真去海外的心思自然也瞞不過鳳卿。

    “好,等幾日我就讓玄真帶九郎他們走。”

    “九郎和玄真不能走。”沈鳳翥斬釘截鐵,“九郎是郡王,現在走會惹人猜疑,等我們起兵之后再悄悄送他走。至于玄真,她是難得的全才,留下來好為你所用,要送走的是希音微音,兩個妹婿和兩個小崽子,好在希音微音尋常就愛外出玩鬧,又有玄真出去游玩為先例,她們想要出海游玩也不算突兀。”

    “也是,若除了你我都走了,會惹人生疑。”

    梁儼不停撫摸柔順的烏發,他沒想到鳳卿會如此堅定地選擇他。

    長平侯府養出的小鳳凰,為了他,舍棄祖宗教誨,只要一敗,長平侯府世代忠烈的名聲和榮光便會毀于一旦。

    “小鳳凰,若敗了,沈家名聲盡毀,你……”

    沈鳳翥撐起身子,捂住他的嘴:“事到如今,何必再說這些。若敗了,到了地下,我自會向列祖列宗請罪,你不必管。何況戰局未起,輸贏未定。阿儼,我不光要做皇后,我還要做驃騎大將軍,你允不允?”

    “好好好,做驃騎大將軍。”野心勃勃的小鳳凰愈發明艷動人,梁儼心中微動,忍不住摩挲彎起的細腰。

    沈鳳翥見他眼含情/欲,嘴角微勾:“阿儼,光陰如金,明日我們便要與玄真商議此事,她聰慧可靠,我們三人共謀,事半功倍。”

    “好,明日就議。”

    說完正事,沈鳳翥軟軟趴回了梁儼胸上,將冰棱小腿慢慢抽了出來,猛地撐起身子,雙膝跪在梁儼兩側,臀部緩緩下坐,上下磨蹭。

    鐵杵磨蹭小縫,沈鳳翥舒服得瞇起了眼,不過搖了七八下卻翻身躺平,靜靜扒著修長臂膀。

    梁儼被勾得火大,飛快脫掉自己的褻褲,又去扒拉沈鳳翥的。

    沈鳳翥拉緊褲腰,笑道:“你做什么,我要睡了。”

    “我想做什么你不知道?”梁儼佯裝兇惡,粗魯扒開沈鳳翥的手,“登徒子,都浪得起火了,還想睡覺?”

    沈鳳翥哼唧兩聲,雙腿纏上亂動的腰,梁儼哪里受得住投懷送抱,一把扯下白綢褻褲,直到后半夜才饒了這縱火之人。

    次日,梁儼找了梁玄真來,三人坐在暖閣商議。

    梁玄真聽完,只微微挑了下眉,似乎并不意外。

    梁儼見她毫不吃驚,不禁多打量了幾眼妹妹。聽見謀反都鎮靜自若,他還是太小看太子之女了。

    “七哥,我明白了。”梁玄真放下茶盞,看向梁儼,“你有雄心壯志,我必然會幫你。只是你們不能將希音微音和九郎送走。”

    “這是為何?”梁儼問道。

    “北地是我們的大本營,若起兵你我都會帶兵南下,后方無人是為大忌。”

    沈鳳翥答道:“你不必擔心,有我在。”

    梁玄真搖頭道:“若弟妹走了,戰未起,軍心先亂。表哥、七哥,世間沒有雙全法,既要圖大業,就不能心軟。”

    梁儼道:“九郎便罷,可希音微音柔弱……”

    “七哥,我們都是父親的孩子,我們的心思是一樣的。”梁玄真淡淡道,“父親是太子,這天下本來就該是我們的,希音微音身為父親嫡女,從小跟著太子妃學織布針線,規范禮儀,就是要做天下女子之表率,她們從小以公主的品格要求自己,她們也本該是公主。七哥,喚希音微音來,我們一家人好生商議。”

    沈鳳翥喃喃道:“希音微音從未跟我說過這些……”

    “希音微音也流著沈家的血,她們從來都不是柔弱女兒。表哥,你是身在廬山中,不識真面目。”梁玄真微微一笑,“就像從前在玉京,誰都說長平侯府的二公子跟小女娘一樣嬌柔,不堪大用,風一吹就倒了,你如今倒了嗎?”

    梁沈二人對視一眼,讓螺兒去把二音喊了來。

    二音一人抱著一個崽子進了屋,聽兄長有正事相商,便讓螺兒海月把孩子抱到廊上去玩。

    兩人聽完梁玄真復述,雖然吃驚但也只有一瞬。

    “好,甚好!”芙蓉面漾起笑意,梁希音起身握住梁儼的手,“七哥,你有此雄心,為何不早說與我們。”

    梁微音也道:“就是,七哥,我們是一家人,同生共死,你不許拋下我們。”

    這下輪到梁儼發懵了,這還是他那嬌柔的妹妹嗎?

    “七哥,無論是立賢,還是嫡長,這太子之位都該是父親的,現在父親薨逝,儀王做了太子。”梁希音秀眉微蹙,“他不過庶妃所出,又無才德,憑什么坐上太子之位,等陛下百年之后再坐上皇位?我母妃只生了我和微音,若父親在世,會在諸兄中選賢,如今…七哥,這天下就該是你的。”

    梁微音點了點頭,道:“七哥,這些年你做的我們都看在眼里,無論是才干還是德行,你都配坐那個位置,你若為君,是大燕之福,父親泉下有知也會欣慰。”

    梁儼怎么也沒想到兩個妹妹會說出這番話,一時垂眸無言。

    梁玄真見兄長沉默,笑道:“七哥,我說的沒錯吧,咱們是一家人,一條心。”

    二音對視一眼,點了下頭,接著梁希音又道:“七哥,你既然想起兵,那錢糧必得備足,如今我與微音嫁給了崔家,要不要……找他們幫忙,或者……”說著梁希音豎起手掌,做了個砍殺的動作。

    “七哥,崔家其他人都無所謂,你只要…留入泉和道虹一命就好。”

    “嗯,若崔家不愿追隨,七哥你可以…”

    梁儼大驚,連忙打斷:“哎喲說什么呢,八字都沒一撇呢,再說他們是我妹夫,我不會殺他們。”

    沈鳳翥笑道:“希音微音,你們別慌。他們倆家既同意道虹和入泉娶你們,便是存了攀附之心,這從龍之功可比依附一個親王更讓人心動。”

    五人謀定,決定在起兵前暫時對梁儇保密,他年紀小,難免活潑嘴松些。

    等梁微音推開門,去廊上尋崔元平和崔元安,眾人才發現下雨了。

    春雨綿綿,細膩柔和,順著瓦片屋檐滴落,形成一道清亮水簾,兩個稚童咿咿呀呀地在廊邊接雨,給幽靜長廊增添了幾分生氣。

    不同于薊州的輕柔雨絲,玉京城內雨勢滂沱,猶如天河倒泄,街上路人行色匆匆,慌忙擠到屋檐下躲雨。

    宮城內,燕帝站在高高的天熙臺上,看著瓢潑大雨沖刷朱墻樓榭。

    “陛下,鄭刺史從幽州發來急信。”

    燕帝目不斜視,“念。”

    語落,朱道祥打開信,看了一眼,腕間的拂塵險些落了地。

    “榮王欲反,請陛下…視之誅之。”

    第166章 起勢 小鹿乖乖,幫個忙吧

    春雨霖霖引人困, 天剛擦黑,螺兒便撐不住了,今日被兩個小公子磨得身心俱疲, 砸了咂嘴,癱在了床上。

    好在入夜后萬事有殿下, 她和海月也能高枕無憂。

    寢房內,梁儼撇著嘴坐在書案前揮毫,旁邊美人研墨添香,倒也不算難熬。

    沈鳳翥見他寫得不耐煩, 笑道:“再多些點, 等雨停了就要送出去。”

    “寶貝,每回寫請安折子你都死盯著,至于嗎?而且這已經寫了我數數…二三百字了, 還要寫多少?”梁儼眉宇間氤氳著愁霧,“你連禮物都替我送了,何不連帶把這折子也替我寫了?”

    梁儼今日才知道每次遞呈請安折子, 沈鳳翥都會替他送許多禮物給燕帝,幾年了沈鳳翥愣是沒向他漏一個字。

    “你這字我臨著倒還能寫幾個,只是你這行文我著實模仿不來。”

    梁儼聞言挑眉, 笑道:“我本來就胸無點墨, 夫人現在嫌我粗鄙有點晚了。”

    沈鳳翥知道這人愛與自己調笑, 越搭理他就越來勁, 于是只拍了他手臂一下, 佯裝兇狠地催他動筆。

    梁儼抓耳撓腮憋了篇八百字小作文,等沈鳳翥檢查過后,兩人才親親熱熱地上床說話。

    “寶貝,你那招能行嗎?陛下一把年紀了, 什么風浪沒見過,我覺得他不會信。”

    沈鳳翥道:“陛下縱然敏銳謀深,可他也多疑。你自己被他那般猜疑提防,竟沒察覺么?”

    “可你也只是猜測,沒有實證,若被順藤摸瓜查出是你放的消息,你……”說到此處,梁儼吐出舌頭,做了個鬼臉。

    “我又不傻,等放出風聲就讓他們趕緊回來,玉京離薊州幾千里,再說那茶房酒肆人員混雜,誰會疑心到我身上。”

    梁儼見他眼眸晶亮,笑著捏了捏他的臉,“夫人聰慧,自然萬無一失。只是吃飯時你說的那件事,我覺得不妥,飲溪只是頭小鹿,你把它當孩子養大的,那樣對它不妥,還是換……”

    “不會有事。”沈鳳翥打斷道,“飲溪又乖又聽話,不過放出去走一圈,等回來給它洗干凈就沒事了。”

    “可是鉛粉對飲溪……”

    “阿儼~”沈鳳翥扒著梁儼的手臂蹭了蹭,“順勢而為,借勢而進,造勢而起,乘勢而上。你現在是榮王,替陛下鎮守北地,朝中有太子,你上位名不正言不順,若我們不自己造勢,那你便起不來。古來成大事者起勢前皆有祥瑞現世,你自然也要有。”

    “那不過是無稽之談,編出來騙人的。”

    沈鳳翥笑道:“我當然知道是騙人的,但只要下面的人相信就好了,你何必計較這個。笨蛋,你原先殫精竭慮,喝風吃雪,受了那么多苦才讓這北地七州寧靜祥和,百姓豐衣足食,不過現個祥瑞,有什么了不得的?。”

    “誒,咱們謙虛點。”梁儼被夸得臉紅,微微偏頭蹭了蹭愛人的發頂,“我也沒做什么,不過是在這個位置上,吃多大碗飯干多大的事兒罷了。哎,寶貝,咱們就算要造勢,牛皮也別吹太大了,人家也不是傻子。”

    沈鳳翥聽了這話,猛地直起身子,氣鼓鼓地說:“你這話好沒道理,我不過打算派人去酒樓茶坊說說你做過的事,又不是編瞎話,怎么能算吹牛?雖說庶民大多不通文墨道理,但人家也不是傻子,人家有眼睛也長了心眼,若你沒做過那些事,我就算編出花兒來,人家也只當耳旁風,這人吶只相信自己看到的,相信愿意相信的。這么簡單的道理你不懂?”

    “好好好,聽夫人的,怎么還激動上了。”梁儼趕緊將人攬回懷里,伸手摸了摸他的心口,“深呼吸,咱們別激動啊,對身體不好。”

    沈鳳翥扒拉下胸口的大手,“少賣乖,這么多年了,我的心疾早沒那么嚴重了,你又不是沒問過馮太醫,這會子又裝什么瘋?”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梁儼將人抱緊,“你的心疾無法根治,決不能大意。鳳卿,我最放心不下的只有你。”

    “知道了。”聽了這話,沈鳳翥心里再大的火也滅了,“阿儼,對不起,我剛才太兇了。”說著,埋頭蹭了蹭溫熱的頸窩。

    梁儼微楞,有…兇嗎?

    小鳳凰眼睛晶亮,兩腮鼓鼓,語氣柔軟,可愛死了……

    而且都是在夸他,把他夸得都不好意思了。

    “沒有兇!寶貝,我很喜歡,以后多兇我~”

    沈鳳翥聞言鼓了鼓腮,心道這人莫不真是個傻子?

    算了,傻就傻吧,傻人有傻福,傻人很可愛。

    兩人窩在床上談笑半晌,方相擁安眠。

    過了幾日,給燕帝的請安折子和禮物安安穩穩地上了路,七州主城的茶樓酒肆也多了許多說書人,講的都是宮闈艷聞,其中又穿插了文懷太子之死的密辛,連帶著也講了榮王殿下從流放到復爵,從廣陵王晉封榮王的豐功偉績,將那征北之戰說得比實情驚險萬倍。

    從主城蔓延,逐漸滲透下面的縣鎮鄉村,榮王所做的仁政善舉,大家有目共睹,如今又聽了榮王殿下戰無不勝,從流放到封王,歷經艱難險阻,覺得這位年輕的殿下又可憐又可敬。

    等入了夏,薊州城外的幾個樵夫在山上看見了一頭白鹿,跟冬雪似的,轉眼又有在山澗喝酒吟詩的文士看見了那頭白鹿,薊州城中都傳那是天降祥瑞。

    酒肆中,那見過白鹿的文士喝得飄飄欲仙,醉道:“政治清明,百姓安樂,則白鹿現世,好兆頭啊,好兆頭啊——”

    旁邊又有幾個文士附和,說白鹿現,圣人出,突然現于薊州山林,還一連出現兩次,只怕是來尋人的。

    “那圣人在玉京嘞,咱們薊州隔著幾千里遠嘞——”

    “誰說就是陛下了,榮王殿下不是在薊州嗎?”

    “就是,榮王殿下自從當了這節度使,不說別的,那安濟醫院修起來了,我老母和孩子身體都好多了。”

    “那確實,不光我們在薊州過得滋潤,咱們北地也有泰運之象吶,難道你們沒發現這幾年冬日都沒什么流民來薊州城討飯要食,賣兒鬻女了?”

    “兄臺敏銳,說得很是啊——”

    ……

    一時議論紛紛,都說那白鹿是因為榮王才現世。

    殊不知那白鹿如今洗得干干凈凈,正趴在節度使府的園子里吃果子。

    螺兒看著寶石般珍貴的果子進了鹿嘴,不禁嘆道:“公子,你也太慣著了些,這櫻桃番茄是單供給您的,殿下都不許送到玉京去,您倒好,拿來喂飲溪。”

    沈鳳翥笑笑,“它喜歡吃漿果嘛,再說它幫了大忙,又受了苦,吃點果子應該的。”

    “自從帶飲溪出去過兩回,您越發慣著它了,如今這鹿連鮮草都不吃了,只等著人喂果子栗子。”螺兒嘟囔道,“您就寵吧,遲早寵得跟大毛二毛一個德行。”

    “它聽話乖巧,寵一點又何妨?”沈鳳翥摸了摸小鹿頭,見它吃得乖,便讓螺兒再去取些鮮果來。

    沒等螺兒回來,卻見梁希音帶著丫鬟婆子路過。

    五日前是崔霽祖母的壽辰,希音不是說參加完壽宴要留在幽州小住半月嗎,怎的這么快就回來了?

    沈鳳翥讓身邊的小丫頭去問話,梁希音見沈鳳翥在園中,提著裙擺疾步走了過去。

    “怎么瞧著不開心?”沈鳳翥拉著妹妹坐到亭下。

    梁希音沉默不語,沈鳳翥嘆了口氣,便問貼身服侍的丫頭,見只有小蓮一人,疑惑道:“小蓮,素素怎的沒跟著服侍?”

    素素便是希音搭救的啞巴舞女,也不知玄真想了個什么法子,從那瓦子老板手里把素素贖了出來,帶回府里賜了名,給希音做丫鬟。

    素素雖是個啞巴,但很是勤快謹慎,又生得美麗,頗得希音喜愛,慢慢的成了貼身侍奉的大丫鬟。

    素素又會彈曲跳舞,偶爾希音興致來了,便讓她在園子里跳舞,府里的丫頭婆子也跟著熱鬧,對素素也十分照顧。

    說起素素,梁希音偏過頭嘆了口氣,小蓮見狀便替她說了緣由。

    原來是那日壽宴后,崔霽的堂哥崔雱酒醉后強迫了素素,直到第二日梁希音才知道,在崔府大發雷霆,后來崔家祖母出面說給素素開臉,給崔雱做貴妾。

    崔家祖母待她極好,又是長輩,梁希音不好駁她的面子,加之自己不想讓崔霽左右為難,于是允了素素給崔雱做妾。

    等小蓮說完,梁希音猛地拍了一下石桌:“我本來打算給素素尋個好郎君,沒想到……”

    “罷了,木已成舟,生氣也于事無補。”沈鳳翥拍了拍妹妹的肩,“崔家富貴顯赫,做他家的貴妾也不算委屈那孩子。”

    “表哥,你是沒看到素素見了我哭的那個樣子……”

    “所以你就回來了?”沈鳳翥搖扇輕笑,“給崔家臉色瞧?”

    梁希音高昂頭顱,道:“自然,別說是我的丫頭,便是我手里的貓兒狗兒,沒有本郡主的允許,誰都不許動。那崔雱行為輕浮,管他是有意還是無意,都打了我的臉,我自然要給他們崔家臉色瞧,我不回來,難不成還在那里等著過年?”

    眾人聞言都笑了,沈鳳翥亦笑道:“妹妹說得很是,好了,舟車勞頓的,快些回去休息吧。”

    “怎么崔儀賓沒跟著郡主回來?”海月看了一圈,沒看到崔霽的影子。

    小蓮捂嘴道:“郡主正在氣頭上呢,崔儀賓哪里敢跟著回來,等過兩日禮物備好了,咱們郡主也消氣了,自然就回來了。”

    眾人聽了抿嘴輕笑,府里兩個崔儀賓,一個溫柔和善,一個冷傲端方,截然不同的兩人卻有一個共性——都十分疼惜愛護妻子。

    他們在府里看得一清二楚,這崔家的兩個郎君被兩位郡主吃得死死的,郡主說東他們不敢往西,郡主說要星星,他們還能順帶摘月亮。

    “罷了罷了,有我在,那崔雱也不敢薄待了素素。”梁希音無奈擺了擺手,“就是太過匆忙,我還沒來得及給她備份兒嫁妝。”

    沈鳳翥笑道:“那趕緊回去備嫁妝吧,備好了明兒就送去幽州,咱們家的人,咱們打得罵得委屈得,可不許別人作踐了。”

    “表哥說得很是,小蓮,走,回去給素素備東西。”

    沈鳳翥看著梁希音帶著浩浩蕩蕩的人回去了,這時一顆小鹿頭湊到沈鳳翥膝上,乖乖蹭了幾下。

    “好啦,別撒嬌,等會兒果子就來了。”

    沈鳳翥圈住小鹿頭,輕輕摩挲,坐在亭中等待摘果子的螺兒。

    此時幽州崔府內,崔霽和崔雩正在庫房翻找禮物。

    “道虹,我不過睡了個丫頭,郡主也太小氣了些。”崔雱靠著庫門,百無聊賴地掏了掏耳朵。

    崔霽聞聲停了手,咬緊牙關回頭冷冷睨了崔雱一眼,但沒有出言。

    崔雩趕緊瞪了親兄長一眼,示意他閉嘴。

    他與崔霽一同在碧瀾島呆了幾年,他一早就知道崔霽對郡主的情意,如今郡主被兄長氣回了薊州,崔霽沒找兄長的麻煩,已是念在一起長大的情面上了。

    剛翻出七八件像樣的珍玩,崔霽就被崔知遺喊去了書房。

    崔霽剛進門便看到了幽州刺史鄭繁筠,躬身作揖道:“下官崔霽見過使君大人。”

    “世侄何須多禮。”說著,鄭繁筠起身將崔霽扶了起來。

    寒暄一陣,鄭繁筠才幽幽說明來意,崔霽聞言眉心擰起,“鄭使君,榮王殿下盡忠盡職,不可能心存謀逆,您是在何處聽了此等讒言?霽人微言輕,擔不起使君重任,恕難從命了。”

    “阿霽,你怎的如此無禮!”崔知遺厲聲斥責。

    鄭繁筠朝崔知遺溫和一笑,道:“抱琴曾說崔霽世侄最是清正剛直,我還不信,今日看來還是抱琴會識人。”

    崔知遺賠笑道:“鄭兄莫夸這個不知禮數的孽障。”然后冷臉對崔霽說道:“使君不過讓你在節度使府中多留心,你在此咆哮什么?使君是為陛下盡忠,你食君之祿,難道不該為陛下盡心?”

    “我……”

    “世侄,榮王謀逆不過是猜測,所以我才托你你多多留心,若榮王是被人冤枉的,我自然會懲罰那些人。”

    崔霽眼神暗了暗,冷聲領命。

    崔霽走后,崔知遺向鄭繁筠賠罪,“犬子年輕,又在偏僻之地長大,粗野無禮,望鄭兄海涵。”

    “崔兄何必自謙,世侄年輕俊朗,才華橫溢,不然怎么能入安興郡主的眼,成了郡主儀賓?”鄭繁筠端起茶盞笑瞇了眼,“抱琴也看好這孩子,你崔家養了個好兒子。”

    崔知遺聞言喜不自勝,嘴角微翹,不過嘴上依舊在謙虛。

    兩人相談甚歡,直到晚間用了席面,喝了兩杯薄酒,鄭繁筠才離開崔府。

    崔霽出了父親的書房,便直往寶庫去了。

    榮王怎會謀反,簡直無稽之談。

    這事由他來做也好,他必然要讓那些構陷之人啞口無言,再受重懲。

    罷了,這些都不重要,已經兩日沒見她了,還是早些把禮物備好回薊州吧。

    第167章 起疑 此事到他為止

    崔霽帶著滿車禮物回了薊州, 鄭重替族兄道歉,懇請郡主原諒。梁希音本就沒有遷怒他,自然給了他臺階下, 兩人和和美美,恩愛如常, 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崔霽只在節度使衙門任了個文職,不算繁重,這幾日得閑后沒有即刻回到郡主身邊,而是細細留心薊州事務, 與同僚談論時情, 混跡于茶房酒肆之間。

    平日他在節度使府多與梁希音彈琴讀詩,潑墨賭茶,風雅自在, 對民間之事不甚在意,這幾日浸淫其中,一顆平常心愈發沉重。

    祥瑞?

    好端端的, 薊州出什么祥瑞,即便有人存心諂媚,這白鹿也該出現在玉京城外。

    難道是榮王授意?

    崔霽撐著頭思索, 不禁皺起眉宇。

    榮王粗獷率真, 不似會有這般心思。

    “道虹, 頭疼嗎?”

    嬌柔女聲拉回神思, 崔霽看著眼前人, 眉間舒朗,笑若朗月,“不疼。”

    梁希音坐到旁邊繡凳上,伸手摸上他的額角, “我還是給你按按吧,七哥喝多了就會頭疼。”

    “不過喝了兩杯薄酒,沒有喝多,別擔心。”崔霽握住纖細手腕,臉頰慢慢貼上了柔嫩的手心,“希音,你聽沒聽說薊州出現了白鹿?”

    梁希音捻了捻他的臉頰,笑道:“聽說了啊,府里的小丫頭們沒事就在說。白鹿現,圣人出,皇祖父是千古圣君,那白鹿可不就現世了,七哥還寫了折子送去玉京,要不了多久皇祖父就會知曉。對了道虹,你還沒進過宮,等七哥任期到了,我們跟七哥回京,到時候我帶你去給皇祖父請安。”

    “好,到時候我們去給陛下請安。”

    梁希音笑得動人,崔霽順勢將她拉到自己腿上,拉扯之間,輕薄的紅紗臂袖上移,露出半截雪臂,只是那雪白之上有一道淡痕。

    崔霽看著那道陳年舊痕,眼底滿是憐惜,“希音,你是郡主,但也是我崔霽之妻,以前我不在,是榮王殿下護著你,從今以后我會護著你。”

    “這是自然。”梁希音圈住崔霽的脖頸,嬌聲嬌氣,“你是我夫君,你當然要護著我啰。”

    “你我成婚一年有余,我們聊了許多…只是你從不肯多說當年流放到幽州的事,我這幾日聽同僚說起,才知道你當年差點被高三郎擄走。”

    提及此事,崔霽就恨不得啖食高照那廝的血肉。

    話音剛落,梁希音眼中起了一層水霧,崔霽立刻就心疼了,連忙幫心肝拭淚。

    梁希音抽噎,“不過是些落魄事,我一想起來便會難過,所以不想說,你若好奇,我說與你就是了……”說罷便環住崔霽的腰,埋在他懷中緩緩道來。

    崔霽撫摸著微微顫抖的后背,聽到妻子流落幽州,寄人籬下,每日辛苦紡織刺繡,還差點被奸邪玷污,心中對高照的殺意蒸騰而起;聽到榮王為了弟妹不得不委曲求全,卑躬屈膝,一雙長眉也不禁微微蹙起。

    “七哥為了我和微音得罪了高家,在軍營時還險些被高家暗殺,他一直護著我們,直到現在都護著我們。”

    紅紗纏得越來越近,崔霽被勒得有些喘不過氣。

    “七哥說只要我們一家人能平安活著,別的都不重要。”梁希音揚起梨花帶雨的小臉,一雙含水杏眼盈盈向上望去,“道虹,七哥連我生子難產都考慮到了,他怕我死了,他日日殫精竭慮,只為了我們能活著。”

    “我都明白。榮王殿下的確是世上難得的好兄長。”說著,崔霽吻了下緋紅的眼皮,“希音別哭,以后我會和兄長一起保護你。”

    梁希音聞言將眼淚蹭在崔霽的肩頭,又緩緩將頭放到他肩膀上,“道虹,七哥雖封了一字王,但我父親死了,我們沒了靠山,我父親是怎么死的,你也清楚,七哥怕重蹈覆轍,如今在這北地如履薄冰,生怕做錯一點惹了皇祖父不快。他盼著能早日回玉京,我們一家就住在榮華街的榮王府里平安度日,也不必在這北地擔驚受怕。夫君,鎮州崔氏在北地最為顯赫威重,比我哥哥這個親王還要說得上話,我現在是你的人,看在我的份兒上,我哥哥在薊州一日你就幫我護著他一日好不好?”

    崔霽的心早就被淚水浸軟了,何況妻子的請求他從來都會滿足,今日自然也會滿足。

    榮王殿下為了文懷太子一脈才這般謹小慎微,兢兢業業,坊間雖多夸耀之辭,但他的確做了許多實事,并不算空穴來風。

    那白鹿想來不過是偶然出現,機緣巧合。

    “好,我會替你護著兄長。”

    語落,腰又被柔軟的臂膀纏緊,肩上微微顫抖,悶著微弱的哭聲。

    崔霽沒想到提起往事會引得妻子如此傷心,后悔羞愧之情油然而生。

    宦場人心險惡,榮王如今得陛下垂青,眼紅嫉妒者眾,那些謠諑之言自己竟當了真,以至于今晚試探詢問希音,使她傷心垂淚。

    人心難測,鄭使君和族叔只怕對榮王別有用心。

    謠言止于智者,此事就到他為止罷。

    次日,梁希音就將昨夜與崔霽的談話說與了梁儼和沈鳳翥。

    “表哥,你笑什么?”梁希音小心翼翼地問,“難道是我想多了?”

    “沒有沒有,妹妹機警,做得很對。”沈鳳翥微微一笑,“不過這些都在意料之中,北地唯幽州薊州位置險要,薊州有我們在,陛下自然會在幽州安插耳目喉舌。”

    梁希音恍然大悟:“幽州刺史!我想起來了,現任幽州刺史鄭繁筠那日去參加了崔家的壽宴,還給我請了安,難不成…幽州崔氏也是陛下的耳目?”

    沈鳳翥笑道:“那倒不是,就算幽州崔氏想,清河崔氏也不會允許他們攀上陛下。”

    梁希音瞬間就明白了。

    三崔自幾百年前就分了家,雖說同出清河,但各自圈地經營,表面上來往密切,同氣連枝,只是那是做給外人瞧的。

    三崔之間爭權奪利比外面嚴酷十倍。

    如今陛下倚重清河崔氏,他們不會讓幽州的人分一杯羹。但若是能雙方得利,且清河崔氏的地位不會動搖,清河也會分些肉湯給幽州。

    至于昨夜道虹來問她,自然是清河崔氏的授意,否則就憑幽州刺史,怎能驅使得了幽州崔氏族長之子。

    “七哥,那白鹿之事報去了玉京,若陛下聽了耳目之言,對你生了疑心……”梁希音雙眉蹙起,“那我們的大計——”

    “別慌,玉京城內已是驚濤駭浪,陛下自己都自顧不暇,沒有閑心來管北地這方小池。”

    說罷,沈鳳翥讓海月去取了幾封書信來。

    梁希音見了首尾,便知是表哥的舅舅舅母送來的家書,但看完信中內容,頓時愣在了原地,在心中默默咀嚼半晌,看向笑得輕巧溫柔的兩位兄長,突然覺得自己像阿姐養的小兔子,兄長們則是老謀深算的狐貍精。

    “七哥、表哥,這信上所說不會是你們一手操作的吧?”

    “是,也不是。”梁儼接過信紙,又垂眼掃了一遍,“玉京發生的事超過了我們的預期,也算是意外之喜吧。”

    “那我們現在該做什么?”梁希音捂著怦怦跳的心口,“我能做什么?要不我跟道虹回幽州,這樣幽州若有異動,我能傳信回來。”

    沈鳳翥道:“希音,你現在最好以不變應萬變,崔霽不是傻子,你這樣會打草驚蛇。”

    “對,希音你像原來一樣就好。”梁儼看向妹妹,“至于崔家,良禽擇木而棲,到時候他們會做出選擇,你放心,無論崔家作何選擇,我都會留下崔霽。我在旁邊瞧得真切,崔霽對人冷淡疏離,但他對你卻是一片真心,你與他好好過,不要讓這些事污糟了你們之間的情意。”

    梁希音點了點頭,抬眼望向遠方,萬里無云,樹綠花紅,鶯飛蝶舞,正是一派好風景。

    玉京皇城內亦是繁花似錦,碧綠成蔭,只瞧一眼便能心曠神怡。

    只是如此美景,太子梁漱卻無心欣賞,步履匆匆出了宮城,回首遠遠瞥了一眼廢棄了幾十年的東宮朱墻,上了車馬直奔榮華街的太子府。

    回到府中,梁漱喝了一盞茶水壓驚,這才讓人傳了幕僚來商議朝事。

    幕僚們見太子又是如此神態,幽幽嘆了口氣。

    自春日來不知從哪里傳出了謠言,說陛下年老,宮中已經近二十年沒有新生兒,那萬壽公主非陛下所出,而是王昭儀與其他宗室暗結珠胎。

    王昭儀不堪受辱,想以死證清白,但被宮娥救下,陛下雖沒表態,但從那之后也冷落了王昭儀,對那萬壽公主也從圣寵變得淡淡的。

    雖然陛下肅清了流言,懲治了一批人,但懷疑的種子已經生了芽兒,陛下對王昭儀能入宮的宗室男子都生了疑心。

    而太子殿下最常入宮,自然嫌疑最大。

    “殿下,您面色憔悴,臣等憂心您的身子,請您珍重。”

    梁漱捂著心口,擺了擺手,讓幕僚不必擔心。

    他今日又被父皇召見,一進天熙臺便聽到了嬰兒啼哭聲。

    想也不用想,是他幼妹萬壽公主的哭聲。

    如今父皇每每召他論事,主座旁都有一宮人抱著萬壽公主。

    不光是他,其他皇子進宮也是如此。

    燕帝生性多疑,他逃脫不掉的審視懷疑,其他皇子亦然。

    儲君之位非他所愿,他儀王做得好好的,誰承想父皇沒有立三弟端王為儲,反而立了他。

    與幕僚談論一陣,梁漱覺得胸悶不適便散了眾人,回了寢殿休息。

    閉上眼睛,身體輕靈如霧,緩緩飄回了慶和三十三年。

    口鼻處涌出的鮮血,慘烈的嚎叫,痛苦的嗚咽……

    是皇兄,是皇兄!

    “皇兄——”

    梁漱猛地從床上彈起來捂著心口,明黃寢衣濕了一片,額上是豆大的冷汗。

    在門口守候的奴婢聽到驚叫,推門而入,見太子一臉驚惶地坐在床上,輕聲詢問發生了何事。

    梁漱癱倒在床上,語氣縹緲:

    “無事,只是心悸。”

    第168章 驚變 聰明反被聰明誤

    玉京天熙臺

    朱道祥抬眼瞥了一眼背手站立的天子, 朝旁邊的宮人揮揮手,宮人便抱著萬壽公主悄然往門外走。

    “朱道祥,誰讓你自作主張的?”

    宮人聞聲停下腳步, 邁著小碎步走回原地。

    “哎呀,奴婢該死, 這不瞧公主睡熟了,如今立了秋,臨臺風大,她小孩兒家嬌弱, 吃了風不好。”

    燕帝張開手, 宮人把公主遞到了燕帝手中。

    天熙臺臨蓮池而建,池水幽深,他們腳下踩著天熙臺三層景臺的地毯。朱道祥見燕帝抱著公主在欄桿前踱步, 心里突突跳。

    “陛下,上午榮王殿下送的夏禮到了,奴婢已經派人去瞧了, 有您喜歡的果醬,晚膳是否要加一道醬湯?”

    燕帝看著熟睡的嬰兒,輕聲道:“甚好, 七郎孝順, 千里迢迢地送東西來, 也得讓他的那些叔叔享用享用, 今晚讓太子、端王、康王來陪朕用膳。”

    朱道祥連聲應了, 飛快下樓傳旨。剛將事兒吩咐給手下的人,幽州又送來了密信,他接過手一瞧,一甩拂塵, 忙慌慌地上樓了。

    “陛下,鄭大人的信。”

    燕帝將萬壽公主隨手放到桌上,拿著信走到日光下細細看了起來。

    朱道祥連忙將小公主抱起,轉手交到宮人手里,讓她帶著公主和服侍的中官宮女都下樓。

    天熙臺靜悄悄的,只能聽見蟬鳴和燕手指敲擊欄桿的聲音。

    少頃,燕帝輕笑出聲,將信紙扔給了朱道祥,“七郎率真,若真有不臣之心,哪里藏得住。倒是鄭卿過了不惑之年,卻仍跟當年中榜游街時一樣,驚弓之鳥一般,還是孩子脾性呀。”

    朱道祥掀開懷里的紙,走向燭臺,點燈之際,飛快粗掃了一遍信紙,火舌卷起,信紙不復存在,他心中的憂慮不安也不復存在。

    這半年不太平,宮闈秘聞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陛下面上無光,后來鄭大人又送了密信來,那段時日陛下憂心難眠,每日不過睡一二個時辰就醒了。

    “鄭大人當年中榜眼才十九歲,可不就是個孩子。”朱道祥笑著踱到燕帝身邊,“榮王殿下您還不知道,最是貼心孝順,鄭大人更不必說,是您親手提拔上來的,對您最是忠心,許是他太過小心了,才先上報了,讓您憂心了幾日,您也別怪他。”

    燕帝撫須笑笑,道:“朕怪他做甚,榮王性子直,想來兩人有過齟齬,鄭卿心思多又性急,這才送了那信來,好在有黃卿和崔卿,不然朕就要錯怪七郎了。”

    朱道祥搖頭笑道:“三位大人是慶和十年的一甲,一起裹了二十幾年了,最是了解彼此脾性。奴婢還記得當年您親手給三位大人簪花呢,那場面當真是稀奇好看,從有科舉算起,沒有一回像慶和十年,一甲都是水蔥般鮮嫩的俊俏郎君。”

    憶起當年,燕帝面上笑意更盛,“朱道祥你還記得這個呢,那好,去給黃卿崔卿傳旨,今晚也讓他們來陪朕用膳。”

    朱道祥連聲應了,下樓傳過旨意,正欲上樓時,見王昭儀站在樹蔭下不停張望。

    他無聲嘆了口氣,對身邊的小宮女說:“幫雜家跑個腿兒,你去給昭儀娘娘說,陛下很疼愛公主,公主有奶母宮人照顧,十分健康,暑氣未盡,請娘娘回去歇息。”

    聽完小宮女傳話,王昭儀朝朱道祥福了福身,靜靜望了半晌高聳的琉璃樓臺,這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主子高興了,奴婢才能稍微喘口氣。朱道祥扶著紅漆欄桿,慢慢往上爬。

    晚膳時分,崔弦黃群和幾位皇子早就到了天熙臺等候圣駕,唯獨不見太子身影。

    燕帝眉頭一蹙,問太子何在。

    朱道祥道:“太子下午犯了悸癥,奴婢下午派人去傳旨時,太子臥床不起,故今晚缺席。”說著走近了些,又低聲道:“傳旨的是奴婢的干兒子,那小東西特意進了寢殿瞧太子,是真病了。”

    燕帝點點頭,大手一揮,眾人落座開宴。

    空蕩的殿堂沒有玉管金簫,絲竹舞樂,只有嬰兒咿呀聲。

    北地果醬做成的醬湯酸甜可口,崔弦黃群心吃得盡興,倒是端王和康王食不知味,一頓飯下來如芒刺背,坐立難安。

    崔黃二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席散,見月色綺麗,兩人行至杏花樓小酌賞月,少頃,一人推門而入。

    黃群看清來人,笑道:“寧王殿下安。”

    梁楨見黃群在,先看了一眼崔弦,旋即笑道:“君和兄,你也在啊。”說罷,便走到崔弦身側坐下。崔弦見他來了,連忙給他鋪軟墊,又將剛才剝好的一碗葡萄放到他面前。

    黃群知道兩人的關系,對兩人的親昵之舉習以為常。

    殿下與抱琴從少年時便相愛,他們無妻無子,雖偶有爭吵,卻也琴瑟和鳴,相濡以沫了二十幾年。

    “陛下找你們進宮做甚?”

    黃群道:“殿下不必憂心,我與抱琴不過進宮陪陛下用膳說話,陪客而已。”

    “君和倒是看得清。”崔弦拿出華貴的鸚鵡杯,給梁楨倒了杯酒,“我們今日飽食珍饈,那二位殿下只怕食不下咽。”

    “哪兩位殿下?太子和端王?”梁楨問道。

    黃群道:“端王和康王,太子今日病重,沒去宮中。”

    梁楨飲完一盞,抿唇道:“皇兄找康王湊什么熱鬧,太子稱病不去,莫不是裝的吧?”

    崔弦輕笑道:“太子也是沒法子了,被陛下猜疑是萬壽公主的生父,如今太子每次面見圣上萬壽公主都在旁邊啼哭,別說太子,就是我聽著都覺得心慌。”

    “那孩子不過是個丫頭,是不是親生的于大局無礙。”梁楨又飲了了一杯。

    黃群看向梁楨說道:“好在是位公主,否則這玉京早就亂套了。”

    “憑他們怎么亂,不過是陛下的制衡之術罷了。”崔弦垂下眼眸,“君和,只要我們不偏不倚,無論哪位皇子登基,我們都可全身而退。”

    陛下本屬意端王,可是端王背后有蘭陵蕭氏,陛下不想讓蕭氏一家獨大,就像原來王氏一般,索性立了儀王為太子。

    儀王從小柔怯,品行才德皆不出眾,母家亦不顯赫,加之作為嫡長子的文懷太子都能被賜死,他的位置并不牢固,其他皇子怎會甘心儀王坐上寶座,自然蠢蠢欲動。

    陛下老謀深算,多方牽制,相互磋磨,形成平衡。

    “抱琴所言甚是。”黃群朝崔弦舉杯,他們是帝黨,不站皇子,陛下百年之后他們會是托孤大臣,“只是現在你我二人被夾在多方之間,勢單力薄,難啊。若青竹在玉京,咱們也好多個人商量,哎,也不知他在幽州過得好不好。”

    梁楨端起鸚鵡杯,遙遙碰一下黃群手中的玉盞,“君和兄你放心,青竹是接抱琴的任,他留了人手給青竹,妥帖著呢。”

    黃群飲盡后道:“好在抱琴留了人給他,不然他可捅了個大簍子。哎,青竹別的都好,就是急躁了些,那小榮王最是剛直忠順,怎可能會謀反?”

    崔弦淡淡一笑道:“他的性子你我都清楚,愛邀點功罷了,榮王連王家這個大靠山都沒了,北地又是個榨不出三兩油的地方,他的錢糧從哪里來,人馬從哪里來,若江山這般好謀,那才真是亂套了。”

    “儼兒不過是個小孩子,再說他爹在世時他都沒有爭榮夸耀之心,何況他爹都不在了。”梁楨狂飲兩盞后搖頭笑道,“青竹當真是急昏了頭,我看他是不想在那苦寒之地熬日子,所以才說儼兒有不臣之心。要不你們求陛下把青竹調回來?”

    崔弦微微蹙眉:“你管青竹做甚,榮王早就被我和殿下磨沒了當年的清傲銳氣,學會了夾著尾巴做人,青竹哪里看不住他。”

    黃群道:“算起來明年陛下就會調榮王回京,那下任幽薊鎮北節度使……”

    “那不是你我之事,陛下自會考量。”崔弦朝黃群舉杯,“君和,圣人之心不可揣度,做好我們分內之事即可。”

    “我明白。”黃群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梁楨又喝了五六杯烈酒,臉上掛了一層薄紅,已然微醺,紅著眼睛看了一眼身側的崔弦,扒著他的臂膀輕輕了過去。

    崔弦偏頭垂眸,嘴角勾起,將人放到自己膝上,輕柔地撫摸微微發紅的臉頰。

    即便這場景見過多次,黃群還是選擇垂下眼睫。

    “君和,殿下醉了,我今日不能陪你喝酒賞月了。”崔弦沒有抬眼,只低頭看著膝上人。

    黃群笑笑,道:“好,你陪殿下吧,我們改日再喝。”

    說罷起身出了雅室,他望向天幕。

    明月當空,涼風如水,漫漫長夜,只待明朝。

    時光飛逝,轉眼已是深秋。

    沈鳳翥近半年來不再晚起,而是同梁儼一起卯正起床,盡早辦完公務,擠出大量時間去校場練習騎術。

    這日下午,梁儼去軍營查看新兵,路過校場,見沈鳳翥和幾個剽形大漢在策馬,不禁停下腳步,駐足良久。

    沈鳳翥穿著一襲丁香色騎裝,腰系深褐蹀躞,上面懸著香袋和玉佩,金色流蘇穗子隨著動作舞動,十分靈動。許是騎了一陣,白瓷面容上掛著汗珠,透著健康的紅暈,連帶著嘴唇都帶了血色,整個人顯得愈發明艷爽朗。

    眾人見梁儼來了,皆向他行禮,沈鳳翥猛夾了下赤玲瓏的下腹,奔到柵欄邊。

    “你怎么來了?”

    “來看你騎馬。”心上人靠近,梁儼笑得眼彎,“流了這么多汗,喝點水休息會兒吧。”

    “好。”

    沈鳳翥翻身下馬,讓旁邊的小兵帶赤玲瓏去吃豆餅,幾個官將見狀也跟著梁沈二人去喝水休息。

    眾人聽殿下詢問沈侯騎馬的情況,夸贊之詞止不住往外冒,沈鳳翥從小聽厭了這些夸人的車轱轆話,今日卻害臊起來。

    他騎術真不算精湛。

    沈鳳翥讓他們收斂些,眾人見沈侯這般謙虛,愈發來勁,從口吐夸贊之詞到張口溢美之詞。

    幾人說笑歇息一陣,突然瑞葉打馬前來,下了馬又是一陣狂跑。

    沈鳳翥見她儀態盡失,蹙了蹙眉,但當著眾人還是得給她留些面子,只冷聲道:“做什么慌慌張張的?”

    瑞葉氣喘吁吁道:“二老爺身邊的大管事送信來了,說是天大的急事,讓您趕緊看。”

    二舅送來的急信?沈鳳翥連忙打開瀏覽,不過幾瞬,如玉俊顏扭曲起來。

    梁儼問道:“怎么了?”

    沈鳳翥將信紙往梁儼懷中一揣,扶住桌面喘氣。

    梁儼轉眼一看,驚得倒吸一口涼氣——太子漱宮變成功,軟禁陛下于天熙臺。

    第169章 起兵 北燕南飛不思歸

    沈鳳翥心里發顫, 以至于紅潤臉頰頓時變得灰白。

    梁儼見他面色不對,立刻帶他回了家中。

    進了小院梁儼便將沈鳳翥打橫抱起,疾步走進房里, 將他放到床上,“螺兒, 快去端杯溫水來。海月,去拿養榮丸。”

    兩個丫頭見沈鳳翥面色灰白,胸膛不住起伏,知道公子心疾犯了, 忙不迭地去弄水拿藥。

    梁儼將人攬在懷里, 給他撫心順氣,一邊撫摸一邊安慰:“沒事沒事,呼嚕呼嚕毛, 嚇不著。”

    此事驚急,沒在他們的意料之內,小鳳凰的計劃被這場宮變打亂, 情緒失常,在所難免。

    一顆養榮丸下肚,沈鳳翥才緩過來, 靠在梁儼懷中細細呼吸。

    梁儼親了親泛白的嘴唇, 上面殘留著淡淡的人參和各種草藥氣味, “鳳卿, 如今太子逼宮, 我們正好以此為由,進京勤王。寶貝,老天都在幫我們,你怎么還嚇到了?”

    “太子向來懦弱, 怎的突然逼宮,還敢軟禁陛下?難道你不覺得蹊蹺?”沈鳳翥睜開眼,眼底滿是憂慮,“朝中沒有下達詔令,我二舅卻先送來了書信,他們會不會拿住了我二舅,以此為餌?你說會不會是陛下在試探你?”

    燕帝心思深沉,沈鳳翥不相信太子漱能扳倒陛下,生怕他們的大計已經暴露,引得陛下猜忌試探。

    梁儼明白沈鳳翥的擔憂,“鳳卿,有時候不要假設太多,過猶不及。現在正是起兵的好機會,你也不必憂心有人對我口誅筆伐,機不可失,不能錯過,當斷得斷。”

    沈鳳翥攥緊梁儼的衣擺,“可是……”

    一步錯,滿盤皆輸,他錯不起。

    只要錯一步,阿儼就會死。

    他不想輸,他想贏。

    他從未如此迫切地想要取得一場勝利。

    梁儼將衣襟從玉指中解救出來,十指交纏,眼底盈著淡淡笑意:“沒事的,我師出有名,名正言順地進京勤王,就算是陛下的圈套,只要我肯鉆,到時候我示示弱,裝裝可憐,陛下也不能說我謀反,也許還會降低對我的防備心,而那些文人墨客會憐我敬我,我的名聲只會比以前更好。”

    沈鳳翥垂眸不語,梁儼見狀笑道:“鳳卿先生,你教我‘實強而示之弱,實勇而示之怯’,如今強弱未分,你怎么先怯了?”

    梁儼又玩笑幾句,低頭見沈鳳翥依舊緘默不語,眼珠子直直盯著一處,便知道他陷入了深度思考,于是閉了嘴,不打擾他。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漂亮的桃花眼又靈動起來,泛著狡黠的光。

    “想好了?”梁儼像哄小孩一樣,環著沈鳳翥的腰肢輕輕搖晃。

    沈鳳翥點了下頭,勾了勾手指,梁儼附耳傾聽。

    梁儼聽罷蹙眉道:“那大舅二舅怎么辦?”

    “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舅母和小輩們能逃出來就無妨……阿儼,做大事總是要死人的。”沈鳳翥咬緊牙關,“你答應我,若你登上帝位,你必須追封我大舅二舅,保他們的妻子兒女一世榮華。”

    淚珠無聲淌過白皙面頰,梁儼伸手拂去,鄭重道:“鳳卿,我答應你。”

    沈鳳翥胡亂用袖子揩去頰上水痕,起身走到書案前潑墨揮毫。

    他在給大舅二舅寫信。

    大舅二舅必須留在玉京,至于舅母和表兄弟姊妹可以先以祖母病重為由,讓他們回去侍奉湯藥。

    江南富庶,是大燕稅收的重心,他與阿儼商量好了,戰火決不能燒到江南。只要舅母他們回了山陰,有了虞家庇護,大舅二舅的血脈就能延續下去。

    沈鳳翥的信送出去半日后,朝廷來人了。

    天使攜圣旨而來,梁儼等人擺香案迎之。

    慶和四十二年十月二十八,燕帝下旨傳位太子漱。

    燕帝起旨昭告天下:

    朕受命于天,勤政愛民,萬國來朝,大燕儼儼盛世。然近來朝中奸臣作祟,穢亂宮闈,朕陷于危難,社稷岌岌。然太子漱深感天命,心懷忠孝,起兵誅奸,安定時局,可堪大任。朕年邁病弱,故傳位太子漱。

    梁儼接過第一道圣旨,接著天使又拿出第二道圣旨。

    太子漱登基,百官朝賀,改元承天,下旨州郡刺史,四方節度進京拜見新皇。

    等天使離去,梁儼即刻下令,讓北地六州刺史到薊州議事。

    梁沈二人重新商定了計劃,雖比原定計劃提前了半年,但新皇詔令已下,若此時瞻前顧后,必然錯失起勢時機。

    沈鳳翥看著身側之人,嘴角勾起淺笑。

    阿儼哪里是傻子,明明最聰明不過了,看似是他在運籌帷幄,可到了大事上,掌方向拿主意的還是阿儼。

    自己才是被他哄傻了。

    兩日之內,六州刺史齊聚節度使衙門,少頃,鎮北軍的將領陸續到場,大廳之內燈火通明,侍女端茶遞水來回進出,眾官將卻沉寂不語,氛圍緊繃至極。

    梁儼坐于最高位,環顧四周,不停扭轉左手無名指上的紫寶石戒指,見人已到齊,緩緩站起身,看向鄭繁筠。

    鄭繁筠遠在幽州,不知玉京局勢,崔黃二人送了急信給他,他才得知來龍去脈。

    太子梁漱勾結禁軍,先踏平了宰相府,殺了王相,后披甲入宮殺了王昭儀和萬壽公主,將陛下軟禁于天熙臺,逼迫陛下退位。

    鄭繁筠當即快馬加鞭趕到了薊州,沒想到正好撞上新皇的令官出城。他當機立斷斬殺了令官,向榮王闡明真相,請他進京勤王,救出陛下。

    “諸位,諸位——”鄭繁筠站起身朝四周拱手,“太子梁漱謀逆,將陛下囚于宮中,逼迫陛下讓位,此等逆行有違天道人倫。如今朝局不穩,奸人當道,我等是大燕之臣,食大燕之祿,必得匡扶正義,鏟除奸佞,救陛下于水火,復大燕之正統。”

    鄭繁筠見眾人頻頻點頭,一甩衣擺,爬到梁儼腳邊跪下叩首:“殿下,您乃文懷太子之子,陛下之孫,乃大燕正統血脈,臣求您起兵討賊,匡扶燕室江山。”

    鄭繁筠心中打鼓,無論誰當皇帝,這小榮王的地位榮華都有保障。他這一把也是在賭,賭榮王對陛下的忠心。

    鄭繁筠摸了摸腰帶,他此刻與榮王只有咫尺只隔,他身配腰帶劍,若榮王答應,那他就輔助榮王進京,若榮王不答應或想擁兵自立,那他就殺榮王代之,率領鎮北軍進京勤王。

    他雖出身淮安鄭氏,但卻是旁支中的庶子,不受家族重視,生活拮據,若不是陛下慧眼識珠,他何來今日榮耀顯達,如今陛下被困,他豈能坐視不理,臣服太子梁漱。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事到如今,他只能這么做。

    梁儼將鄭繁筠扶起,目光中透著堅定和欣慰:“本王既是陛下之臣,也是陛下之孫,于忠于孝都不能坐視不理,如今陛下被囚,臣民不安,本王決心討伐逆賊,救陛下出囹圄,還大燕山河安寧。愿爾等忠臣良將隨本王共伐不臣!”

    鄭繁筠聞言大喜,又重重跪地:“殿下大義,臣愿赴湯蹈火,助殿下討伐逆賊!”

    眾人聞言皆跪地稱是,愿清肅奸佞,復大燕正統。

    次日,鄭繁筠主動請纓書寫討賊檄文,榜眼郎君情文并茂,字字珠璣,有筆掃千軍之勢,將太子梁漱謀權篡位之罪行呈于紙上,引得群情激奮。

    梁儼趁機開始大規模募兵,這些新招募的人主要是充當后勤民夫,并不指望他們上戰場。

    除夕剛過,薊州城內,梁儼的軍隊已集結完畢,浩浩蕩蕩向南出發,旌旗蔽日,士氣高昂。

    梁儼等人計劃先出兵南下,拿下沿途州城,再拿下金京,與新皇分庭抗禮。

    金京是前朝都城,人口眾多,經濟繁榮,是絕佳的補給城池。金京與玉京一東一西,遙遙相對,再往西破了龍潭關便能兵臨玉京城下。

    朝中勢力盤根錯節,不乏梁漱黨羽,若各州長官是新皇派則殺之,由榮王暫時任命新刺史,安撫民心。若是燕帝派,則暫留原位,聽從榮王調遣。

    北燕南飛,不過二十幾日,梁儼大軍就到了鎮州,沿途各州刺史都臣服梁儼聽從調遣。同時,梁儼留了心腹鎮守北地七州之外的州城,以防刺史倒戈。

    等到了鎮州,鎮州刺史親迎榮王,主動交出了鎮州兵權,聽從榮王調令。

    鎮州崔氏作為榮王姻親,又是中部五州第一世家,自然請榮王等人下榻崔氏莊園。

    崔氏豪奢,目光所及之處皆是金玉琉璃,崔瞻熱情好客,飯食住所都安排得妥帖,眾人奔波多日難得休息輕松了一刻。

    不過休停一晚,梁儼大軍就要繼續南下。

    次日,大軍未動,玉京卻有圣旨傳到了鎮州。

    天使見榮王在鎮州大吃一驚,聽鄭繁筠解釋才松了口氣。

    “殿下,逆賊已死,陛下將其梟首示于城門,逆賊黨羽也已伏誅,陛下已重回大位。現在有人去了薊州傳旨,您趕緊回薊州吧。”

    眾人聞言大驚,鄭繁筠喜出望外,忙問是誰扭轉乾坤,救出了陛下。

    “這奴婢也不清楚,只聽說是老祖宗握劍殺了太子,帶著一眾中官護著陛下出了天熙臺,后來崔相、黃尚書和禁軍的蕭將軍、陸郎將沖進宮保衛陛下,拿下了亂黨。”

    “是抱琴和君和!”鄭繁筠仰天大笑,“天佑陛下,天佑大燕!”

    玉京平定,鄭繁筠請梁儼回薊州,說他會上疏為他請功,也不枉榮王辛苦一場。

    梁沈二人聞言對視一眼,沈鳳翥旋即展笑:“當真是天佑大燕,鄭刺史,大軍奔襲近一月,勞苦不堪,如今奸邪已除,我們在鎮州修整一二日再回薊州吧。”

    崔瞻看了一眼沈鳳翥,道:“侯爺所言極是,鄭兄,你也勞苦了這么久,不如在寒舍休息一日再回幽州吧。”

    沈鳳翥雙眼微瞇,嘴角勾起似有似無的弧度。

    這一月鄭繁筠心力交瘁,又與大軍奔襲,早就疲憊不堪,只是吊著一口氣硬撐著而已,如今憂患已無,自然欣然答應。

    當晚崔家擺了大宴,眾官將在崔府仙境中開快暢飲,樂得自在,但梁沈二人滴酒未沾。

    崔瞻飲了三五盞,見兩人眼神清明,便放下了酒杯。

    第二日,榮王以酒醉身體不適為由,大軍又在鎮州停了一日。

    鄭繁筠見梁儼臉上雖有酒醉酡紅,但眼神清明,心里升騰起了不好的預感。

    上次他懷疑榮王不臣,派崔霽暗查,又與崔黃二人通了書信,結果雙方都說他心思太重,性子急躁,榮王最是忠順率直,不會謀反,若真覺得榮王不臣,把罪證收集全了,再上報陛下不遲,莫要急功近利。

    等罪證收集全,就來不及了。

    鄭繁筠自傲擅觀察、會識人,他總覺得這榮王是笑里藏刀,綿里藏針,扮豬吃虎,可這次他南下勤王,沒有趁機擁兵自立,堪稱忠勇。

    難懂真是自己想多了?

    鄭繁筠思忖半晌,決定再等一日,若明日榮王再不回程,那就是另有所圖。

    在床上輾轉反側半宿,鄭繁筠卻怎么都睡不著,總覺得心里毛毛的,于是起身寫了封信交給親隨。

    “你現在趕緊出府,等天一亮就回幽州,若我十五日內沒有回幽州,你就把信交給崔知遺。”

    交代完事,鄭繁筠心中的大石頭才落了地,躺在床不過一刻鐘便睡了過去。

    破曉之前,人睡得最熟,一個黑影悄悄翻進了鄭繁筠的房間,一刀下去直插心臟,鄭繁筠還沒來得及呼喊便去見了閻王。

    探完鼻息,黑影才翻墻離去,飛檐走壁,身影一躍,進了榮王的院落。

    梁沈二人見虞棠安全回來,對視一笑。

    “殿下,如今鄭刺史、李刺史已除,您準備何時起兵?”

    崔瞻坐在下座,端著茶盞慢慢呷了一口。

    “崔大人莫急,那幾位天使呢?”沈鳳翥幽幽笑道。

    崔瞻放下茶盞,“侯爺放心,他們出城時便殺了。殿下,時機已到,莫要躊躇。”

    崔瞻人如其名,頗有遠見,還會一些相面之術。當年梁儼流放時,他見梁儼心性堅韌,能屈能伸,便覺得此子非池中之物,起了招徠之心。

    后來得知梁儼身份,他便覺得機會來了。

    相識于微末的情誼最是堅固,他便派了侄子崔璟去接近梁儼,想讓侄子與梁儼搭上關系。

    后來陰差陽錯,崔弦幫他搭上了線,他便派了崔璟和崔璇去碧瀾島,一則接近梁儼,與他為友,二則接近郡主,結成姻親。

    天上星辰照著他鎮州崔氏,他期望的都實現了,他崔家子弟成了榮王親信,還娶了郡主,成了郡主儀賓。

    榮王停兵兩日不走,昨日又與沈侯找他商談。

    都是聰明人,沈侯一張嘴,崔瞻就明白他們想做什么。

    他們想謀這天下。

    清河崔氏正是因為從龍之功,在玉京矗立兩朝,他們鎮州崔氏被壓在地方百余年,如今機會來了,他崔瞻若不抓住,就是天下第一蠢人。

    一拍即合,當即就歃血為盟,籌謀殺鄭繁筠之流。

    梁儼見崔瞻躍躍欲試,看了沈鳳翥一眼,心道鳳卿又算對了。

    “崔大人,明日我便任你為鎮州刺史,你幫我守好中部五州,等我登基,你功列一等。”

    崔瞻聞言,當即跪地叩首,稱呼梁儼為陛下。

    沈鳳翥輕笑道:“崔刺史,這稱呼為時尚早,等我們拿下金京,再改不遲。”

    “沈侯說得是。”

    接著,崔瞻看著梁儼,眼底眉梢都盛著笑意,“殿下,我鎮州崔氏效忠您,如今族中已定璇兒為下任族長,此等大事也該讓他知曉,他雖不才,但也能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崔璇隨梁儼起兵,并未留在薊州,薊州現在由梁儇鎮守,梁玄真和洪文輔之。

    少頃,崔瞻讓心腹帶了崔璇來,崔璇身后跟著崔璟。

    崔瞻見到崔璟就怒從心生,厲聲道:“孽障,你來做甚,滾出去!”

    “小叔……”

    崔瞻猛地偏過頭,心想殿下和沈侯在此,不能讓他們看崔家的笑話,于是咬了咬牙,看向崔璇,道:“璇兒,請這位將軍離開。”

    “小叔,您深夜找我,肯定是出了大事,玉光在我院中休息,他也是擔心家里才……”

    “閉嘴!他已經被逐出家門,不知廉恥的東西怎配有白玉八瓣蓮——”

    梁儼見他們劍拔弩張,趕緊出言調和,只說崔璟是他的心腹,如今共謀大計,他也要在場,望崔公暫時摒棄恩怨,勠力同心。

    崔瞻咽下怨氣,拱手稱是。

    璇璟二人聽梁儼欲舉兵謀反,心中雖然吃驚,但更多的是激動,又見家族已經決定襄助梁儼,自然聽從家族之命,追隨梁儼。

    璇璟二人,心中亦有所謀,一為鎮州崔氏榮耀,二為私利。

    崔璟為封侯,不靠崔家自己也能榮耀顯達,腰纏萬貫,保護所愛之人,為他提供更好的生活。

    崔璇為妻兒,若兄長能登帝位,微音便是長公主,元平元安的靠山是天下之主,他的妻兒后代高枕無憂矣。

    謀定,天亮之后,鄭繁筠和鎮州刺史的尸體被發現。

    梁儼稱兩人被天使所害,那幾位天使是所派,為了阻止他南下勤王,來鎮州假傳圣旨,燕帝依舊被困宮中,陷于水火。

    天使傳旨時除開梁沈二人,只有六位高級官將在,除了鄭繁筠和鎮州刺史,剩下的都是從薊州來的人。

    薊州來的都是梁儼親信,從幽州剿瓦山就跟著他,譬如鐘旺、衛小蟲。

    下令之后,梁儼將謀反之事告訴了四人,看他們的態度。

    若反,那便高官厚祿;若不反,那便一劍穿喉。

    這是鳳卿與他早就商議好的。

    計劃趕不上變化,梁沈二人也沒想到燕帝能扳倒太子梁漱,重登寶座,如今沒了勤王的理由,又到了鎮州,他們進退維谷。

    若回了薊州,燕帝因為梁儼的假忠心,也許會立即召他回京。

    回了玉京,兵權就交出去了。

    既如此,只能繼續南下西進,一鼓作氣。

    如今因為信息差,他還算名正言順,最遲打到金京,他的勤王謊言就會被戳破。

    不過到那時也由不得那些兵將了。

    此舉雖然狡詐,但也確實拿捏住了人性。

    跟著他繼續反,也許還能搏個封妻蔭子,若不跟著他反,臨陣倒戈,他們身上已經烙下了叛軍的印子,即便他敗了,他們也終生晉升無望,甚至還會被燕帝剿殺。

    四人聞言靜了半晌,最后鐘旺帶頭跪下,說愿追隨梁儼。

    “旺哥!”

    鐘旺抿了抿唇,道:“啥都別說了凌虛,我想了想,你若做皇帝,也許這大燕真能河清海晏,百姓安居樂業,路不拾遺。”

    衛小蟲點了點頭,又看了一眼沈鳳翥,道:“殿下,旺哥說得對,俺相信你的為人,俺也舍命陪回君子!”

    剩下兩人也說出了同樣的話。

    梁沈二人對這番話都不意外,倒是旁邊的崔瞻大吃一驚。

    這榮王竟這般得人心?

    他心中千轉百繞,看著梁儼英氣勃發的年輕面龐,不禁揚起唇角。

    看來他選對了人,丞相之位非他莫屬。

    大計已定,梁儼率軍南下,崔瞻奉命鎮守中部五州,臨行前他送了梁儼一匹西疆寶馬。

    “哇——”梁儼看著油光水滑的高大駿馬,眼珠子都快驚出來了,“崔大人,這樣的寶馬價值千金,且幾年都難得一匹,你舍得送我?”

    乖乖,崔家真是有錢,這樣的寶馬他都不舍得買一匹給自己,崔瞻說送就送啊!

    崔瞻笑笑,“此馬名喚驚雷,寶馬配英雄,普天之下除了您,再沒有人能騎他。”

    這話聽著順耳,加之那黑黝黝的大馬實在漂亮威武,梁儼立刻舍了自己的大白馬,騎上了驚雷。

    驚雷被崔瞻買來調教了半年,但名馬性烈,輕易不服人,梁儼磨合了好一陣,它才肯老實上路。

    大軍繼續南下,此時已近春末,田里青苗連片,梁儼下令不許士兵踐踏青苗,可仍有兵將為了貪圖便宜,或沒有注意,時不時就會踐踏春苗,農戶見了也不敢索賠,只痛哭流涕,哀怨連連。

    梁儼對此嚴懲罰俸,但收效甚微。

    最后被梁儼封為軍正的沈鳳翥下了嚴令——大小兵將再踐踏青苗者,并皆斬首。

    沈鳳翥朝傳令官厲聲道:“去傳令,本侯說到做到,絕不徇私。”

    傳令官站在麥田邊,咽了口唾沫,點頭如搗蒜。

    這長平侯在軍中十分出名,出了名的兇惡,人稱紫衣羅剎,罰起人來,絕不手軟。

    “誒,驚雷——”

    一陣人喊馬嘶,驚雷帶著梁儼奔到了麥田里,馬蹄亂踏,一片挺拔青苗瞬間被壓彎了腰。

    沈鳳翥瞇眼看向麥田里的一人一馬,抽出腰間長劍,朝田里走去。

    “侯,侯爺——”

    眾人見狀皆大驚,伸手阻攔。

    傳令官被嚇破了膽,腿一軟,坐在了地上。

    天爺呀,侯爺要殺殿下啦!

    第170章 謀算 各懷心思

    梁儼使盡渾身解數才將驚雷穩住, 卻見沈鳳翥提劍朝他走來。

    這是要謀殺親夫?

    “鳳卿,鳳卿——”梁儼見那劍劈來,下意識往旁邊躲。

    “阿儼, 別動。”

    話音剛落,梁儼仿佛中了定身咒, 閉著眼睛接受沈判官的懲罰。

    利刃挑開發冠,一頭烏發隨風搖曳。

    “俯身。”

    梁儼慢慢睜開眼睛,握緊韁繩乖乖俯下身子。

    視線交纏,風飛發舞, 劍繞青絲, 沈鳳翥割下兩指寬的發絲,扯下環佩絲絳將發絲系成了一束。

    傳令官見沈侯揮劍,嚇得差點尿褲子, 又見沈侯只是割了殿下的頭發,扒著身邊兵士的腿兒勉強站了起來。

    沈侯朝他招手,他小心翼翼地躲開青苗, 踮腳走到沈侯眼前,低眉順眼,不敢直視。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殿下本該一視同仁, 而今殿下身為軍帥, 不能以死正法, 故割發代首, 以刑示眾。”沈鳳翥將那束烏發遞給傳令官,“你,拿著殿下的頭發,傳閱眾人, 若再有踏苗者,頭若此發。”

    傳令官領命,紫衣羅剎劍挑榮王的故事傳遍鎮北軍,自此軍紀愈發肅然,再不敢越沈軍正這座雷池半步。

    梁儼見沈鳳翥語氣冷肅,但看向自己的眼神卻帶著笑意,便知曉他是拿自己做戲,好警示麾下兵將。

    等回到大道上,梁儼彎腰拱手向沈鳳翥請罪,說沈侯嚴正,乃軍正典范,自己身為一軍主帥,更應遵紀守制,以后還望軍正多加監督鞭策。

    沈鳳翥嘴角微彎,欣然受禮,又讓梁儼垂首,他重新給梁儼梳發戴冠。

    旁邊官將見狀,越發覺得兩人兄友弟恭,通情達理,實乃兄弟和上下典范,無不暗中感嘆。

    禁踏令之后,大軍又走了兩日,即將進入晉州地界。

    梁沈二人商定的計劃大致分為三步:

    第一,保住北地大本營,保證糧食和人馬補給。第二,盡快破壞和占領玉京的補給線,讓燕帝無法在財政上支持這場戰爭。第三,先占金京后攻玉京,速戰速決,瓦解燕帝的指揮中樞。

    而實現上述的前提是拿下晉州。

    晉州于中部五州之南,晉州有一高山名遮日山,隔斷中部五州和南邊州縣。過遮日山一路北上到北地,是寬闊平原,偶有起伏小丘。

    平原是好糧倉,但無遮蔽,容易攻陷,所以這晉州城也是兵家必爭之地。

    “鳳卿,我們快到了,你說那信送到玉京沒?”

    “應該送到了。”沈鳳翥望著巍峨高山,聞聲側臉看向梁儼,“否則飛鷹營早就送信來了。”

    殺了鄭繁筠之后,他們從鄭繁筠身上搜出了刺史印信。沈鳳翥會模仿字跡,他曾在節度使府看過多封鄭繁筠寫給梁儼的請示文書,模仿鄭繁筠的筆跡寫一篇請功文書不算難。

    在旁人看來沈侯模仿的筆跡沒有十成像,也有九成像,加上獨一無二的印信,肯定能以假亂真。

    梁儼聞言笑道:“也是,想來陛下看了信,心也就寬了,這會兒正在天熙臺傻樂呢。”

    兩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如梁儼所料,重掌大權的燕帝此時正在天熙臺宴請他的功臣們,除了臣子還有不少宦官坐于席下。

    此次救駕,朱道祥的干兒子干孫子們立了大功,替燕帝給宮外的崔弦黃群傳遞消息,跟著朱道祥一起殺太子護燕帝出天熙臺,一如當年在西疆時朱道祥舍命救燕帝。

    危難之際,這些宦官閹人竟比兒子可靠,燕帝心中五味雜陳,殺了太子梁漱之后,他大賞了救駕的十幾個宦官,官至三品,朱道祥幾十年前拒絕的爵位這次燕帝再不許他拒絕,直接封他為忠勇伯。

    朱道祥領了爵位,燕帝還賜了他一座在榮華街的宅子,讓他頤養天年,朱道祥卻拒絕了,說他無妻無子,也習慣沐浴帝王龍氣,依舊留在燕帝身邊伺候。

    經過此次危機,除了崔黃鄭和宦官,燕帝還發掘了幾個可信可靠之人——榮王、蕭勉、豐羽書和陸敬宣。

    他收到了鄭繁筠的請功書信,說榮王孝順勇猛,聽說他被囚于宮中,立刻就跟著鄭繁筠南下勤王,沒有絲毫猶豫,忠心耿耿,天地可鑒。

    陸敬宣統帥金吾衛,一直在與梁漱亂黨搏殺,金吾衛如今幾乎死絕,只剩百余人。

    榮王是他親孫,陸敬宣是他外孫,兒子個個心懷鬼胎不中用,倒是這兩個孫輩可堪大用。

    至于蕭勉和豐羽書,一個外戚,一個勛貴,身在太子黨麾下卻出淤泥而不染,沒有同流合污,反倒殺了頂頭上司,搏殺進宮護駕。

    他授于天命,有忠臣良將,誰都奪不走他的皇位。

    如今玉京安定,肅清梁漱亂黨后燕帝并沒有再立儲君,也沒了立儲君的心思。

    他要千秋萬載坐于這龍椅之上。

    與此同時,鎮北大軍抵達晉州城前,守門將領見軍隊臨城,忙問是何方人馬,聽是榮王的鎮北軍進京勤王,慌忙去通報了晉州刺史蕭敷。

    晉州眾官聽聞,心下驚駭——如今太子漱被梟首,燕帝重回帝位后立刻就下了詔令,榮王怎的沒回薊州?

    使君大人的侄子救駕有功,如今是陛下眼前的紅人,蕭家早就送了信來晉州,說蕭家如今圣寵正盛,使君大人明年就能高升回玉京。

    榮王在撒謊!

    “使君,榮王這是在趁亂謀反啊!”晉州長史道,“咱們的團練兵大多在城外,城內兵力不足,我們現下該如何應對鎮北強兵?”

    鎮北軍那可是滅渤海,收北離的虎狼之師,晉州地處中部,沒有設立節度使,能用的只有晉州團練和城中青壯。

    眾官又驚又怕,他們可受不住鎮北鐵蹄。

    蕭敷沉吟片刻,笑道:“爾等隨我去迎接榮王殿下,對了王司馬,喊上你家的人,這榮王身上還留著你們王家的血呢。”

    “蕭敷,你這是要降?”沉默良久的晉州別駕冷聲問道。

    “您誤會了。”蕭敷看向別駕,微微一笑,“榮王既能抵達晉州,說明他已經收服晉州以北的州縣,我不信北邊的官吏都是蠢笨祿蠹,沒有一個往南邊傳信,他們要么是被榮王蒙蔽,要么就是被殺了。榮王兵強馬壯,晉州人馬不足,我們何必與他硬碰硬,使晉州城生靈涂炭,不如暫時裝聾作啞,絆住榮王,同時向玉京和南邊各州傳信,到時候陛下必會派大軍鎮壓榮王。”

    眾人聞言皆稱是,隨蕭敷出城迎接榮王。

    與此同時,崔知遺收到了鄭繁筠心腹送來的書信,展開看完,登時眉頭緊蹙。

    被鄭繁筠猜對了,榮王居心叵測,意圖謀反。

    鄭繁筠沒有音信,想來已被滅口。思及此,崔知遺叫來親隨,“派人去薊州請郡主,就說老夫人得了幾盆好牡丹,請郡主到幽州小住幾日賞花。”

    崔知遺吩咐完下人,屏退服侍的婢妾,陷入沉思。

    鄭繁筠在信中讓他殺去薊州,先滅郡王郡主,再奪下節度使衙門,端了榮王的大本營,到時候陛下會重賞幽州崔氏。

    鄭繁筠的話令他心動,功賞和忠君美名他幽州崔氏都想要,可是從龍之功的誘惑也不可小覷。

    若榮王坐上那個位置,那他幽州崔氏就不必被清河崔氏踩在腳下,死死困在北地,不得動彈。

    崔知遺難以抉擇,須得商議權衡幾日,于是他選擇先抓個人質在手里,進可攻退可守。

    玉京城內,崔弦和黃群兩人卻沒有崔知遺那般悠閑。

    他們已經近一月沒有收到鄭繁筠的書信了。

    三人相交二十幾年,無論是誰外任做官,那半月一封的書信從未斷過,就連榮王南下勤王鄭繁筠都寫了書信給他們,鄭繁筠給他們的書信比給中書省的折子還早到兩日。

    算算日子,鄭繁筠應該回了幽州,他們深知彼此的脾性,鄭繁筠愛邀功夸耀,如今連榮王的請功折子都到了數日,好友卻連一封向他們夸耀功績的書信都沒寄來。

    崔黃兩人惴惴不安,崔弦托朱道祥把鄭繁筠給燕帝的請功折子送了出來,一看便發現了問題。

    鄭母的閨名含“嘉”字,鄭母在鄭繁筠幼年就去世了。鄭繁筠敬愛母親,為避母諱,他寫詩作賦,公文奏疏都避免使用“嘉”字,會用其他詞字替代。

    而這本請功折子不過三百余字,“嘉”字卻用了兩次,就算有刺史印,字跡與行文風格也與鄭繁筠相似,但絕不是鄭繁筠所書。

    “不好——”

    崔弦頓時明了,心中警鈴大作,立即打馬去了黃群府邸,兩人商議片刻便進宮了。

    崔弦躬身行禮,沉聲道:“陛下,榮王不臣,青竹只怕兇多吉少…臣斗膽猜測,榮王現在沒有回薊州,而是繼續南下,恐怕早已招徠了許多叛臣,占了數座城池,還請陛下速速出兵鎮壓。”

    燕帝聞言大怒。

    他才對榮王放下戒心,準備明年將他調回玉京,給予他無上榮耀尊崇,沒想到這孫子狼子野心,欺上瞞下,意圖謀反。

    燕帝當即傳召百官商議,眾臣聞言皆驚,他們也沒料到前幾日南下勤王的榮王竟然也反了,一時議論紛紛。

    燕帝詢問百官,百官皆道派大軍猛將鎮殺榮王,燕帝又假意詢問誰愿前往,實則心里早就有了人選。

    燕帝下令,即刻傳西疆節度使淳于青若、西北涼朔節度使陸煉回京,兩人職務暫由節度副使接替,陸煉兼任禁軍統帥,拱衛皇城,淳于青若與蕭勉率軍東進,鎮殺反賊。

    崔弦聞言勾唇,陛下把心腹和悍將都用上了,榮王啊榮王,你必敗無疑。

    眾臣聽聞是淳于將軍前去討伐逆賊,心道此戰穩操勝券,這場戰爭很快就能結束。

    百官退散,燕帝獨留崔黃二人秘議。

    “崔卿,你崔氏是我大燕之肱骨,幽州崔氏雄踞北地,該如何做不需朕多言吧。”

    崔弦挑眉,拱手稱是,出了宮后他便寫了書信讓心腹喬裝打扮,八百里加急趕往幽州,將信交給崔知遺。

    幽州崔府內,梁希音已經住了小半月了,該賞的花都賞盡了,結果崔老夫人卻讓她再多住些日子,說她在海外尋了個名醫幫她調養個把月,保準明年就能生個大胖小子。

    她每次與崔霽行房后都會喝避子湯,或者崔霽不會將元陽留在她體內,哪里生得出來孩子。

    不過這事不能讓崔老夫人知曉,她只好繼續留在崔府調養身子。

    這日,梁希音和崔霽睡了中覺起來,準備去城外游船,剛換好衣裳崔雱就派人來請崔霽去書房。

    崔霽斷然拒絕,說今日不得空,有事明日再找他。

    梁希音笑道:“堂兄找你許是有要緊事,你先去,我再打扮打扮,等你回來了我們再出門。”

    “他能有什么事,我懶得搭理他。”崔霽語氣冷淡,順手拿起妝臺上的黛筆,細細給梁希音描眉。

    梁希音伸手環住他的腰,撒嬌道:“哎呀你去嘛,因為我和素素你與崔雱堂兄鬧得不愉快,夫君,我不想你因為我在家里被別人說嘴,而且現在素素懷了孩子,你還是給他個臺階下吧,就看在我和那孩子的份兒上。”

    因為妻子搽了妝粉和口脂,崔霽忍住了低頭親吻,只抿唇輕笑,“你這般為我著想,我自然聽你的。你先坐著喝杯茶,我馬上就回來。”

    等崔霽走后,梁希音便讓小蓮把每日燉的補品送一盅給素素。

    這跑腿的差事本來輪不到貼身大丫鬟,可小蓮是個閑不住的,最喜歡到處串門子聊閑天,因是郡主的大丫鬟,加上小蓮性子爽朗,這崔府大房的丫頭一多半都與她玩得好。

    等了大半日,崔霽和小蓮都沒回來,倒是崔霽的貼身隨從回來說老爺臨時找少爺說話,今日不能陪郡主出門了。

    一聽是崔知遺找崔霽,梁希音嘆了口氣,今日的游玩計劃算是泡湯了,可惜了好天氣。

    等到傍晚崔霽回來,兩人用了晚飯,小蓮還沒回來,崔霽見郡主最習慣的丫頭不在,便問去哪里了,得知是出去閑玩,頓時冷起了臉。

    梁希音笑道:“哎呀小蓮就這么個性子,雖然愛玩,但她做事極其妥帖穩當。”

    “她固然好,但也太放肆了。哪里有讓主子空等,奴婢卻跑去玩樂的道理?”崔霽搖了搖頭,“希音,我知道你寬厚,但你也太縱著她了,以至于她無法無天。她是榮王殿下給你的丫頭,我不便說她,只是你以后不能再這般縱著她了。”

    “好好好,等她回來,我說她。”梁希音拉過崔霽的手,笑得溫柔,“夫君別生氣了,今日家公找你做甚,有沒有挨訓?”

    崔霽心下一緊,面不改色道:“不過是說些家中庶務,讓我去過過目。”

    等到了一更,崔霽照舊去沐浴,這時小蓮才回來,直奔郡主寢房。

    “小蓮,以后別在外面玩太久……”

    話音未落,梁希音被小蓮拽到里間,她見小蓮臉頰顫抖,一臉驚惶,便問怎么了。

    “殿下…崔家要殺你們!”

    “殺誰?”

    “他們要殺你,還要去薊州殺大郡主,小郡主和小郡王。”

    “什么——”梁希音大駭。

    “噓——”小蓮顫抖著手臂捂住郡主的嘴,“郡主你聽我說……”

    下午小蓮給素素送補品,見她手腳浮腫得厲害便幫她按摩消腫,好讓她舒服些。等按摩完出了房門,崔雱帶著一眾崔氏子弟回來了。

    小蓮看到崔雱就煩,更不想給他行禮問安便躲到了柱子后面,沒想到隱隱約約聽到他們在談論榮王和幾位郡主。

    她以為是崔家子弟在編排他們節度使府的人,便踮著腳貓到房外偷聽,準備回去跟梁希音告狀,沒想到聽到了驚天密謀。

    她嚇得腿軟,又怕臉色不對在路上漏了餡兒,便回了素素房中,等不那么害怕了才回來。

    梁希音聽完捏緊了拳頭,“小蓮,這事你先別聲張,不能讓第三個人知曉,咱們明天就回薊州。”

    “明天就回去?那…會不會太明顯了……”

    梁希音沉默半晌又問,“那些人里面有沒有崔儀賓?”

    小蓮急得眼珠子直骨碌轉,“我…沒注意,我當時被嚇住了,只顧著聽了,沒注意是誰在說。郡主,我聽那話頭,他們就快要動手了,咱們怎么辦,咱們在內院,手里只有小丫頭和婆子,打也打不過,要不咱們想法子給大郡主……”

    “別怕,我來想辦法,你只當不知道這事,表現得自然些,特別是在崔儀賓面前。”

    小蓮連忙點頭,突然門外傳來腳步聲。

    梁希音趕緊讓小蓮站起來,然后開始責罵她晚歸,不守規矩,小蓮心領神會,哭著解釋說在花園子里見了幾只蝴蝶,想抓來給郡主瞧,這才回來晚了。

    崔霽進門就看到了哭哭啼啼,一臉驚惶的小蓮。

    他默默聽了一會兒,心道這丫頭晚歸也是為了希音,勉強算是個忠仆。

    次日,兩人出城游船賞景,梁希音說在崔家喝了這陣子苦藥,又許久沒見到大壯小實,心里十分想念,便說明日回薊州。

    “委屈你了,只是…我祖母……希音,等喝完這程藥,調養好了身子咱們再回薊州吧。”

    梁希音靠在崔霽肩上撒嬌,“還要喝啊,夫君,你陪我回去吧,我不想喝那苦藥了。你知道的,祖母待我好,我也不能駁她老人家的面子。”

    “我都明白,可是希音,我也想要我們的孩子,這次是我祖母重金求來的海上方,對你身子有益,那方子熬制方法繁瑣,有的藥材節度使府也沒有,再等十日,喝完這一程,我就陪你回薊州。”

    梁希音嘟了嘟嘴,埋到崔霽懷里,“好吧,那我要吃白云糕,要福壽巷旁邊那家點心鋪的,小蓮,去幫我買糕,我現在就要吃,啊,我還要喝西街那家飲子店的蓮子水。”

    崔霽笑笑,將妻子摟緊了些,輕聲吩咐小蓮去買東西。

    小蓮看了一眼郡主,抿緊了唇,連忙搭了小舟到了岸上。

    晚上,等崔霽去沐浴,小蓮端著兩碗安神湯進了寢房,關上房門,小蓮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瓷瓶,梁希音冷臉將瓶里的白粉倒入其中一碗。

    “郡主,少放點,這個效力大。”

    梁希音聞聲停手,放下瓷瓶,用勺子輕輕攪動,“行了,你回房準備明日要用的東西吧。”

    等小蓮離開,崔霽洗完澡回房,梁希音笑吟吟地喚他喝安神湯。

    崔霽先將梁希音的那碗吹涼,一勺勺喂她喝了然后才端起自己那碗一飲而盡。

    崔梁二人年輕恩愛,房事頻繁,除了梁希音癸水那幾日,幾乎是隔一日便要行房,今晚崔霽卻一反常態,剛沾上枕頭就抱著妻子沉沉睡去。

    梁希音眷戀地蹭了蹭崔霽的頸窩,緊緊勒住他的腰,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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