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沉疏心下一驚,立刻掙扎著想推開溫濯。
“別,等、等等,師尊別坐……唔!”
不由得沉疏抗議,溫濯直接抬掌捂住了他的嘴,低頭注視著他,寒眸里泛動著不一樣的色彩。
沉疏看著他意味不明的眼神,心臟近乎倉皇地急跳起來,腿.間磨蹭的溫度和觸感好像要起了火,往他紛亂的心緒里添了一筆熱烈的情欲。
他們都穿得薄,沉疏又出了好多汗,哪怕隔著衣物也貼得緊密至此,掩蓋不下突兀的反應。
沉疏動了動身子,順勢往下滑動幾寸, 好讓溫濯坐在腰往上的位置上。
被捂著嘴,他連狐媚術都用不出來,只能拿眼神近乎楚楚可憐地看著溫濯,想要顯得自己分外無辜。
他真的沒有那個意思。
就是被那惱人的情潮給沖昏頭腦了, 他沒有想要親溫濯, 只是身體太過難受, 一不小心就咬到嘴巴上去了。
沉疏在心里替自己申辯。
而且溫濯剛剛說的什么……發(fā)情期?
怎么人類也有發(fā)情期?
那他怎么前十八年從來都不知道,怎么這六千七百五十天里,偏巧就在今天遇上了?
“你天生有這樣的本事,”溫濯像是猜到了他要說什么,緩聲道, “到了發(fā)情期,親吻會讓對方染上情毒。”
什么……親吻,什么情毒?
“師父定力好些,暫時不會中招,”溫濯掌心亮起白光,“張口,我將靈力直接渡入你口中。”
定力好……
沉疏快被他捂得缺氧了,腦袋一陣一陣地昏,怎么也聽不懂溫濯的話,只能在腦海里重復幾句片段。
誰定力好?
他半瞇起眼,望向溫濯的雙瞳里水涔涔的,染滿了媚人的情色,像是甘冽的酒。
沉疏或許無意如此,他只是想裝可憐。
但在這一眼里,溫濯的靈流竟然發(fā)生了微妙的波動,原本穩(wěn)定的輸入被他心念的顫動給攪亂,過量地往沉疏體內(nèi)涌入。
渡靈力,本身就是索取者和給予者的較量,給的太多或太少都會引發(fā)反噬。
沉疏好不容易壓抑下去一點的情熱立刻翻涌了上來,他整個身子都燙得可怕,像被扔上銅爐鐵網(wǎng)的一爐水,不停往上翻著泡。
他微微揚起脖頸,喘息愈發(fā)急促起來,呼吸間把溫濯的手心都給打濕了。
難受,好難受,難受死了。
到底在等什么?
久久得不到舒緩后,他心頭無可遏止地浮起暴躁,他覺得溫濯給的靈力還不夠多,遠遠不能壓抑下他身體里躁動的血性。
他整個人都繃得很緊,幾乎是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在忍耐,連手背的青筋都突了起來。
不論是殺欲還是色欲,此刻都是一樣的,只要能滿足任何一點,他都覺得自己能好過很多。
沉疏的手壓著地面,悄悄調(diào)動了插在地上的參商劍,趁溫濯不注意,直接往自己臂上劃下一道長痕。
嘶!
皮肉破開的一瞬間,痛意和快.感同時洗刷著他的知覺,刺激得沉疏頭皮發(fā)麻,忍不住低哼了兩聲。
這聲音撞到了溫濯耳中,他瞳孔一縮,這才發(fā)現(xiàn)沉疏手中滴著血的參商劍。
溫濯立刻捉緊他的手,難得露出慍怒之色:“放手。”
沉疏死抓著劍,惡狠狠地說:“我不放!”
溫濯寒聲道:“沉小滿。”
“溫云舟!”沉疏眼睛紅得像血,“你別管我,放手!”
比起這慢得讓人心癢的紓解,沉疏寧愿更痛一點,他渾身上下都在戰(zhàn)栗和發(fā)抖,似乎在皮囊下藏了暴動的血,若是不對自己劃上兩刀,一切都是隔靴搔癢!
兩個人抓著一把劍僵持不下,誰也不肯讓。
沉疏用力地呼吸著,他看著溫濯寡淡的眸色,數(shù)不清的情緒翻涌上來。
他知道自己這么對溫濯相當不禮貌,也非常可惡,但身體就像只牽線木偶,不管費了多大的勁也難以自控,煩躁的情緒噌噌噌往上冒。
他愧疚又焦躁,最后一摔劍,轉(zhuǎn)而握住溫濯的手腕。
“師尊,對不起……”
沉疏急得想哭,緊緊攥著溫濯,像抓著一根救命稻草。
“不夠,太少了,還是好熱,你多給我一點兒,我要難受死了,師尊,我會不會一直好不了了?”
他連聲音都是啞的。
各種欲念在四肢百骸叫囂著發(fā)狂,他閉上眼,能構(gòu)想出的是駭人的尸山血海,睜開眼,身上又糾纏著旖旎纏綿的云霧。
殺欲和色欲沒有一個好對付,它們快把沉疏的魂魄都撕成兩半吞吃干凈了。
看他難受得淚花直冒,溫濯眼里閃爍起異樣的光亮,他齒間長長地舒了口氣,摸上沉疏的脖頸。
這里沾了一層薄薄的汗,碰上去有點滑膩。
他的指尖仿佛有電流躥過,一碰上,沉疏的呼吸就沉重起來。
溫濯稍稍起身,雙膝跪到地面,把沉疏給拽了起來,隨后捧住他的臉,指腹輕輕抹開他眼角的淚痕。
“不著急,這幾日我都陪著你,好不好?”
沉疏眼瞳晶瑩地看著溫濯,雙目充滿了委屈。
這次不是裝的,他是真的非常委屈,哪怕是遇到平白無故的穿越,他都沒有這么委屈過。
他肯定是被附體了。
沉疏壓根不是急色之人,恰恰相反,從前在道觀里師父管得嚴苛,每日除了早課灑掃練劍,其他的時間都要爭分奪秒用來睡覺。
換言之,他是個連看春宮圖都沒時間的人。
可是今天不過咬了溫濯幾口,身體的反應就怎么也壓不下去。
他傾了傾身,一下子抱住溫濯。
“很不舒服嗎?”溫濯揉著他的后頸,“小滿,有什么不適的感覺就告訴我。”
沉疏有氣無力地貼在溫濯肩上,搖了搖頭,不愿意說。
溫濯耐心地勸慰:“說清楚了,師父才好對癥下藥不是?”
沉疏心里糾結(jié)萬分,一方面恥于說出自己的困擾,一方面又想依賴著溫濯。
左思右想之后,才埋著臉小聲說了一句:
“硬。”
空氣忽然像死一樣寂靜。
沉疏耳尖都紅得要滴血了,尤其是在溫濯不說話的那幾秒里,他幾乎愿意立刻死掉,這樣就不必面對這快溢出來的尷尬了。
他在說什么啊!
這能直接說嗎?說了又怎么樣?人家能有什么辦法,這不是自己找麻煩嗎!
半晌后,溫濯又輕拍了拍沉疏的背脊。
“好。”他說。
好什么?怎么就好了?
沉疏聽不懂他的言下之意,張了張口,剛想要問,卻依稀感覺到溫濯的手順勢從背后滑進了自己下*的位置。
沉疏一驚,眼疾手快按住了溫濯的手。
“師尊,”他驚恐道,“你要干什么?”
溫濯意味深長地盯著他看。
“不是你說的嗎?”
沉疏心跳得極快。
“是,是我說的。”
溫濯懷抱住他,二人交頸相擁。
他貼在沈疏耳側(cè),輕聲道:“那你告訴我,難道不是想讓我?guī)兔幔俊?br />
沉疏支支吾吾地回答:“是,不對,不是,但、但是沒有讓師尊……”
隨著溫濯動作的下落,他的說話聲越來越輕,也越來越?jīng)]底氣。
他好像真的是這個意思。
沉疏固然是想要靈力不錯,但追本溯源不還是因為自己靈力不夠,所以要借溫濯的靈力暫緩身體里的情潮么?
可更要命的是,他沒有靈核。
靈核是個承載靈力的容器,決定了一個人靈力的上限,但沉疏沒有這樣的東西,所以不管別人給他多少,都會像是扔進了一個填不滿的黑洞。
所以他對溫濯的索取,壓根就是沒有盡頭的,只能硬生生地等。
等身體的潮熱過去,等這個什么亂七八糟的發(fā)情期結(jié)束,他才會好過,否則他只會反反復復地產(chǎn)生欲望,并在這些纏成亂麻的欲念之間飽受折磨。
溫濯的手有點兒涼,沉疏就咬著齒關,喘息一聲一聲地泄出來。
他從來沒有自我紓/解過,這是頭一回感受到如此強烈的*感,脊柱像觸了電一樣掀起陣陣麻意。
他用力攥著溫濯的衣袍,指節(jié)都開始發(fā)白了。
太要命了,為什么溫濯一點兒都不覺得尷尬呢?難道這就是大乘期修士的實力嗎?
到最后,沉疏實在是忍不住,又低又急促地喘出了聲,在意識朦朧間,他還輕喚了幾聲“師尊”,喚得含含糊糊也不明不白。
溫濯也輕聲細語地回應他。
結(jié)束之后,溫濯用了個法術把手上的腥躁給洗了去,隨后雙手環(huán)抱住沉疏,笑著問:“現(xiàn)在還難受嗎?”
還難受什么啊,都已經(jīng)爽過頭了。
沉疏崩潰地想。
怎么辦,好丟人,好丟人!
居然還要拜托自己剛拜的師父來做這種事情,他還不如當初在旱魃的地宮里被人家一尾巴抽死呢……
沉疏羞恥得要死了,他埋在溫濯懷里,頭也不敢抬一下,在呼吸間慢慢平息著潮熱后的余韻。
*
雙生瘴堅固難解,少說需要幾日的時間,沉疏和溫濯決定在赤水林先小住著,等把瘴氣解開之后,再御劍回太清山。
兩人稍做了些收拾,就回到了沉疏之前住的那個山頭。
此時月高,天際昏沉,沉疏揚手打了個火團,照亮了面前的一小方土地。
這兒已經(jīng)因為旱災而廢棄許多年了,外墻早已開裂,細密的裂痕如同蛛網(wǎng)爬在紅漆上,好像抬腳就能踹碎。
除了斷壁殘垣和古觀青燈,就只剩下上回與水莽鬼大戰(zhàn)時留下的一堆廢墟了。
沉疏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穿不了,他披了件溫濯的藍色外袍,正把山門前的一堆廢墟碎墻給一塊塊搬開。
溫濯站在邊上看著他,那枚火團倒是自來熟,自個兒蹭到溫濯臉邊去了。
溫濯看了一眼火團,抬手捏住了它的外焰,問道:“這些法術,都是誰教會你的?”
“以前的師父,”沉疏一邊搬,一邊杜撰道,“都是些江湖騙子,所以我也就學了點皮毛。”
“哦?”溫濯瞇起眼,重復道,“以前的師父?”
“嗯,我沒有爹娘,一直都是師父帶大的。”沉疏蹲下身子,捻了把地上的灰,“師尊,這兒果真是下過雨了,墻灰都比從前的黏了許多。”
溫濯說:“只可惜干旱太多年歲,幾場雨救不回來。”
沉疏嘆了口氣,站起身,問道:“旱魃跟岐州到底有什么仇怨,需要這般睚眥必報?”
“若說仇怨,倒是不多。”溫濯逗了逗火團,它就咯咯直笑,“她向岐州追討的戰(zhàn)爭債,正是岐州數(shù)百年的亡靈。”
“師尊,”沉疏看向溫濯,“這場戰(zhàn)爭有名字嗎?”
溫濯忽然掐滅了火團。
“叫,鳴金之戰(zhàn)。”
沉疏翻閱過的仙家典籍也有不少了,這戰(zhàn)役既然死傷無數(shù),就不可能岌岌無名,但他的確沒有印象。
就和憑空消失的妖族一樣,連帶著和它們有關的東西,也被歷史一并抹去了。
沉疏沒再追問什么細節(jié),清理掉山門的雜物后,他重新點了火,踮腳往里頭張望了一圈。
“師尊,里邊還算干凈,勉強能住,就是不知道半夜會不會塌下來。”
溫濯唇角牽起淡淡的笑意:“不會,我可以開個結(jié)界,但我們得一起睡。”
沉疏聽到“一起睡”三個字兒,就感覺燙耳朵似的。
他心虛地瞟了溫濯兩眼,發(fā)現(xiàn)他臉不紅心不跳的,于是又開始暗自責怪自己多想。
人家說一起睡,那不就是搭伙擠一張草席子么,再說,師徒之間一起睡怎么了,又不是,又不是一起……
想到方才在赤水林讓溫濯替自己紓解的事情,沉疏耳尖又開始不爭氣地發(fā)紅。
別多想,古代條件苛刻,師徒之間互幫互助一下也很正常!
進了山門,就是道觀的內(nèi)部了,這兒還有些殘存的建筑,尚沒有被毀于一旦,沉疏隨手推開了一扇門,墻灰頓時散落到他頭發(fā)上,嗆人得很。
他皺著眉揚了揚手,抱怨道:“怎么一股臭味。”
溫濯順手用了個法術,把他頭發(fā)上的灰給吹干凈了。
“大旱后又是大雨,這兒總是悶著,難免會有氣味。”
沉疏踩進道觀里,這兒有座落了灰的石像,也是個祖師爺,但沉疏不大認得。
道觀中心是只瓷缸,上邊恰好砸下來塊墻板,給它蓋嚴實了。
沉疏抬腳踢開墻板,湊上前往下一看,臉上頓時露出驚喜之色。
“喲,居然還活著呢。”
這水缸里鋪著淺淺一層水,幾條紅白錦鯉在里邊兒歡快地游,掀起輕飄飄的波瀾。
剛穿越過來的時候,沉疏每晚都跟這幾條小鯉魚一塊兒在道觀里睡,時隔幾日再見,倒真有幾分見到故人的感覺。
他看向溫濯,笑盈盈地問:“師尊,你還記不記得,咱們第二次遇到,我中了個水草的毒?”
溫濯道:“記得,你想摘那水莽草,卻被劃傷了手臂。”
沉疏說:“當時我還在辟谷呢,出來覓食,就是給它們找東西吃,后來也沒尋著,沒成想它們竟這么能耐,不吃東西也能活上好幾天了。”
溫濯上前,低頭看了一眼,道:“應該是靈智未開的妖。”
“妖?”沉疏詫異道,“上回師尊不是說,靈智未開的妖跟普通的走獸沒什么差別么?”
“外形上無差別,但你說它們不用進食也能活,就應當是妖了,”溫濯淡笑道,“還記得這缸里從前有多少條么?”
沉疏仔細回憶道:“大概……五六條吧。”
溫濯眼睛笑得彎彎的,不再說話了。
沉疏立刻接上話:“但這缸里可就只剩三條了,連尸骸都沒有。”
“弱肉強食是妖族的生存法則,它們吃了同伴的血肉和元神,得以存活下來,如今又遇到了你,算是絕處逢生了。”
“小滿,”溫濯抬手將沉疏的頭發(fā)撥到耳后,耐心道,“你想救它們嗎?”
沉疏琢磨著自己應該說“救”,這樣才能建立個心地善良的完美徒弟形象。
他于是拿了腰間的烏木葫蘆出來,手掐咒訣,一下將它放大了好幾倍。
“這葫蘆里有活水,應該能保一會兒它們的命。”
說話間,葫蘆里頭就亮起白光,一下將那幾條鯉魚給吃了進去。
沉疏沒急著把它變小,反而伸手進去摸索了會兒,最后從里邊抽出一塊壓縮床墊。
他嘴角抽了抽,自言自語道:“果然給我裝了這東西……”
他剛穿越過來的時候,以前那幾個照顧他的老師父只塞了幾張黃符和這烏木葫蘆給他。
這葫蘆里是個小庭院,平時縮小掛在身上,關鍵時刻還能用來裝裝東西,方便得很。
無奈它實在太小了,容不下自己和溫濯一塊兒睡進去,他又不好意思留溫濯一個人,只能從里邊找個能墊著背的東西出來。
溫濯滿目新奇地看著這方方正正的小東西,問道:“這是何物?”
“睡覺用的,”沉疏拔出參商劍,在手邊顛了顛,“師尊讓一下,它有點兒大。”
溫濯退開一步,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沉疏看。
沉疏舉起劍劃了個十字,那壓縮包裝中一流入空氣,里邊的床墊頃刻就飛彈了出來。
沉疏趕緊折起來一抱,唇角牽起燦爛的笑意:“師尊,你睡睡這個,肯定特別舒服。”
溫濯倒是搖了搖頭,說:“我已經(jīng)斷了寢眠許多年,如今再要入睡,恐怕很難。”
沉疏弓著腰,艱難地抱著大床墊往前挪了兩步,隨后扯住溫濯的衣袖。
“試一試嘛,師尊。”他用撒嬌的口氣說,“說不定你以后就愛上睡覺了?”
他這樣說話,溫濯是萬般不愿意再拒絕他的,兩人于是尋了個干凈處,溫濯一抬手揚起靈流,將地上的灰塵吹得一干二凈。
沉疏這才把床墊給扔到地上,不由分說,一個翻身就撲了上去,在大床墊上躺開一個“大”字。
“啊——”
身子一瞬間像是陷入了云層,渾身的酸脹感在這一刻同時往身上涌現(xiàn),沉疏幾乎想倒頭就睡。
人一旦休息下去,再想起來就難了,沉疏打了兩圈滾,又閉上眼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
再睜眼時,就發(fā)現(xiàn)溫濯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到了自己身邊,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看。
沉疏身子一凜,坐起身仰視溫濯。
“好舒服,師尊也來試試。”
他怕溫濯又拒絕,沒等他答話,直接就拽了他的手過來,把人往身后一帶。
溫濯一點兒力氣都沒用,就這么輕飄飄地被沉疏摔到了床墊上,跟片薄紙似的。
他像是被什么雷給劈中了,躺在床墊上動也不動,只會眨眨眼。
沉疏看著他就感覺好笑。
怎么活了幾百歲的人了,總有種很好騙的感覺?
“很舒服。”良久,溫濯終于說。
現(xiàn)代社會的東西,當然舒服了,比以前那些草席子硬床板可管用多了。
沉疏聽他這么說,也把手背到腦后躺了下去。
火團壓在它的額頭,很識相地熄滅了。
入眼是無邊的夜。
雖然枕在柔軟的床墊上,但沉疏不知為何身體有些僵硬,好像身邊躺了只睡著的冷血動物,稍微動一動就會被吞吃掉。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
心跳好快。
兩個人躺在一塊兒安靜了片刻,溫濯忽然抬起手,張開了一小方結(jié)界,這結(jié)界從他手心延伸開來,擴到了兩人面前。
隨后就跟個紙盒似的,把兩人蓋到了里面。
沉疏默默看著這一方小小的結(jié)界。
好像在棺材里睡覺啊……
而且好擠!
透明的結(jié)界把兩人蓋到了一塊兒,不知是有意無意,溫濯把結(jié)界縮得很小,他們只能肩對肩靠著睡。
不知為何,沉疏一貼著溫濯的肩,心臟就砰砰加速,方才那些有點色.情的回憶也跟著重新涌上腦海。
人隱匿在黑暗中,腦海就忍不住去構(gòu)想一些白日里見不得光的想法。
雖然羞恥,雖然尷尬,但拋卻這些不談,那些觸碰既新奇又刺激,一回憶起來,就把沉疏的臉燒得發(fā)燙。
溫濯身上的氣味有叫他卸下防備的妙用,他躺在這個人的懷里,就什么手段都不想用了。
什么都不想……
想著想著,沉疏感覺身子又開始熱,于是側(cè)了側(cè)身,剛想背過去睡,就聽見溫濯說:“要不要抱著睡?”
“啊?”沉疏震驚地看了一眼溫濯,“為什么要抱著睡?”
溫濯側(cè)過身子,攙起臉看著沉疏。
“我以為你想。”
他把衣袍給了沉疏,自己只穿了件薄衫,軟軟地垂落在身體上,墨色的頭發(fā)順著肩滑落到草席上。
他垂眼看著沉疏,寡淡的眸色里竟一點兒寒意都沒有,只有叫人舒心的溫柔。
沉疏看得有點發(fā)愣,半晌后挪了挪身子,面對向溫濯。
“師尊,”沉疏說,“你能不能再和我講講,跟那只狐妖有關的事情?”
“可以,”溫濯笑瞇瞇地看著沉疏,“想聽什么?”
沉疏沉默了會兒,問:“他是怎么死的?”
這問題其實不大禮貌,沉疏問完就有點兒后悔了,但今天不知怎的,腦海里突然就浮現(xiàn)出溫濯上回說那只狐妖時的表情。
那么淡漠的一個人,灰蒙蒙的眼瞳里,也會浮躍出晶瑩的亮色。
溫濯靜了半晌,隨后隔著濃濃的黑霧,覆手到沉疏臉側(cè),指腹輕柔地摸了摸沉疏眼下的位置。
“他的眼睛也很漂亮。”
“是嗎?”沉疏看向溫濯,“師尊很喜歡嗎?”
“很喜歡,”溫濯越笑越柔,“世上最好看的眼睛,我再想不出第二個人能適合這對眼睛。”
原來有這——么喜歡。
沉疏撇了撇嘴,在心里陰陽怪氣地想。
他又問:“然后呢?”
溫濯嘆了口氣,說:“只可惜天不遂愿,那時候人族和妖族的矛盾很大,我們一度想阻止兩族的戰(zhàn)爭,可他們彼此都不愿意讓步。”
“后來妖族想先發(fā)動戰(zhàn)爭,他情急之下降下一道禁制,將所有的妖都擋在了赤水林前,阻止他們?nèi)刖翅荨!?br />
聽到這兒,沉疏心下有點不安,打斷道:“他被自己的族人殺掉了嗎?”
溫濯的手不動了,掌心的溫度輕盈地壓在沈疏臉上。
“我不知道。”溫濯說,“我也被他隔絕在了禁制之外,想了很多辦法都突破不進去,仙門不再縱容我和一只妖彼此糾纏,強行把我?guī)Щ厝ィi在天池中。”
“等我逃出來的時候,禁制已經(jīng)開了,下了一場連綿的大雪,埋了足有半人高,邊境編鉦亂鳴,兩族交鋒。”
溫濯的聲音有些喑啞,微妙的情緒涌動在喉嚨間,好像說出來就能灼傷自己。
沉疏小心翼翼地問:“師尊找到他了嗎?”
他停頓了很久,才說出最后一句:“嗯。”
“只是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雙目俱渺,看不見東西了,只能低頭摸索著雪地,一直喚我的名字。”
說到這兒,他不再說了。
沉疏聽得心臟都有點兒絞痛。
看不見東西了?
是因為眼睛受傷了,還是……
沉疏不敢再問,他雖然看不清溫濯的表情,可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在敲擊震顫著自己的心臟,像刀割一般,在胸腔里留下了一撇鈍痛。
他忽然為自己方才那些小心思感到愧疚。
叫他親口說,自己的愛人是怎么離世的?
這太殘忍了。
鬼使神差地,沉疏轉(zhuǎn)過身子面對溫濯,主動攬住了溫濯的背,跟他緊緊抱在一起。
有時候透過溫濯的眼睛,沉疏會覺得這個人不大像活著,或者說總是在殘缺地活著,像是三魂七魄被抽離過一般,情緒永遠沒什么波瀾。
但此后他再也不會這么認為了。
這種強烈的悲傷和苦楚,哪怕不言說,也能從每一聲嘆息中品味出來。
沉疏抱得溫濯很緊,他感覺溫濯在悄悄哭,又或只是身子冷了,所以才在發(fā)顫。
“對不起,對不起師尊,我下回再不問了。”沉疏最怕人哭了,連聲道歉,“我很惜命的,你放心,我一直陪著你,等到你飛升之后,我就當你的信徒,讓你在上界當最大的官。”
他也不大會安慰人的,只能胡謅一點兒承諾,好叫溫濯把方才那事兒給忘了。
溫濯還是沒說話,手也緩緩從沉疏臉上拿開了去,隔著黑暗,沉默地盯著他看。
看來還是不高興。
不好了,是他自己非要嘴賤問這一句的,現(xiàn)在把溫濯的傷心往事給勾起來了,那該怎么收場?
那就只能——
思索再三,沉疏盯著溫濯的眼睛,調(diào)動了一點體內(nèi)的靈力,悄悄對溫濯用了狐媚術。
輕巧的靈流砸進了溫濯心口。
狐媚術起效之后,沉疏眨眨眼,有點笨拙地喚了一聲:“云舟?”
溫濯側(cè)了側(cè)頭,說:“怎么了?”
沉疏這才松口氣,自信地說:“我回來了!”
溫濯眼含深意地看著他。
“從哪里回來的?”
“陰曹……呸、不是,從落霞谷回來的。”
溫濯點點頭:“回來就好。”
沉疏為了讓自己更有說服力,于是開始滔滔不絕地講:“我找到了一個比落霞谷更好玩的地方,雖然你可能會覺得那里的幾個老道士很煩人,他們會每天早上五點就敲那只又老又丑的笨鐘,把你喊起來練劍。”
“東西也不大好吃,除了素面還是素面,不過平時不會有人煩你,只要你功課做得好……”
他一邊說一邊偷偷觀察溫濯,見他好像有了點困意,趁機說道:“云舟,你是不是困了,我們要不要睡覺?”
“嗯,”溫濯說,“睡覺吧。”
說完,他就雙手捧住了沉疏的臉。
他微微抬頭,往沉疏唇上輕吻了一下。
親了……一下。
沉疏:“……”
“你干什么!”
他嚇得彈起了身。
然而這動作幅度有些大了,沉疏的頭直接磕到結(jié)界邊上,又是一陣痛叫,接著摔了回去,恰巧一頭倒在溫濯身上,額頭磕在了溫濯胸口。
“怎么了?”溫濯疑惑道,“以前不是都要親過之后才睡嗎?”
沉疏臉紅得要冒煙了,干脆埋頭在溫濯身上,抬都不抬一下。
什么死狐媚術啊!再也不用了!
*
沉疏醒轉(zhuǎn)的時候已經(jīng)是次日卯時。
他困頓地抬起眼皮,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昨晚折騰得太困,在溫濯身上趴了沒多久就睡著了。
他趕緊起身,去探了探溫濯的氣息。
感受到均勻的呼吸之后,這才松了口氣,自言自語道:“還好還好,被壓一晚上都沒被憋死,不愧是大乘期,果真厲害。”
結(jié)界已經(jīng)被撤走了,沉疏從床墊上爬起身,順勢望向屋外,外邊的陽光從山門灑進來,光線里飄飛著細小的灰塵。
今天沒有再下雨了,看來太清宗布雨的雨師已經(jīng)打道回府,岐州人又得回到一連好幾個月的旱災中去了。
沉疏走到屋外,用力地伸展了一下身子。
“如獲新生啊——”
就是感覺頭頂有點兒重,腳踝那兒也總是有陣細細的癢意,像是有人拿狗尾草在撓他。
會不會是因為沒洗澡?
沉疏低頭看了兩眼腳踝,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狀.
“嘶,算來上回從客棧走,大概在旱魃那兒待了也有一天多了,身上滾了不少灰塵,會發(fā)癢倒也不奇怪。”
于是沉疏攤開掌心,小聲念了一句咒訣。
“出云。”
一枚小小的云團鼓著臉出現(xiàn)在沈疏手心。
跟著溫濯幾天,沉疏偷偷學會了點布雨的小法術,但遠遠不及溫濯的厲害,能召喚出來的云團也只有半個掌心那么大。
但也夠用了。
他抬腳在廢墟里撥撥弄弄、挑挑揀揀,最后找著了個還算干凈的銅盆,用這小云團簡單清理了下。
“難怪溫云舟身上總是干干凈凈的,”沉疏一邊清理,一邊自言自語道,“當雨師可真是好。”
他就不一樣,他一向比較擅長控火的法術,若是以后結(jié)出靈核,大抵上也會是火系靈核。
擦干凈了銅盆,他舉起來對著陽光晃了晃,隨后滿意地點了點頭。
干凈锃亮,十分完美。
那小云團可就慘了,被沉疏殘忍地當抹布使,好不容易把銅盆擦干凈后,自己的云屁股全都黑黢黢的了。
它鼓著腮幫子飄在一邊,像在賭氣。
沉疏笑嘻嘻地拍了拍它的腦袋,說:“好樣的。”
陽光穿過他的身軀,往他背后投了一到陰影,依稀能看見,沉疏身后一條毛茸茸的東西晃來晃去。
擦干凈了銅盆,他又使喚小云團過來給里邊盛滿水。
這小小的一片云費勁了力氣擰著自己,總算稀稀落落擠出一點兒雨水來,滴答幾聲砸落在銅面上。
水位慢騰騰地上升。
沉疏身子沒動,背后的影子卻一直晃個不停,好像在替他表達歡快的心情。
這幾天既然出不了赤水林,那就干脆找溫濯學點法術,陽壽的問題還沒解決終究不是個辦法。
沉疏認真地思考著。
他的影子還在不斷變化,頭頂上也冒出了兩個尖尖,沉疏思考的時候,這倆尖就會跟著一塊兒動。
太清宗是個陌生的地方,他穿越過來之后,只和池辛接觸了段時間,就已經(jīng)感覺很麻煩了,那宗門那些師哥師姐該得有多難纏?
“不行。”沉疏一拍手,“還是得繼續(xù)裝下去。”
讓溫濯替他解決麻煩,再好不過了。
想到這兒,銅盆里的水也總算是裝滿了,沉疏把云團打散,蹲下身子,伸手壓進清澈的水底,掬起一捧水撲了撲臉。
清涼的水打濕了他額前的頭發(fā),幾滴小水珠掛在發(fā)梢,一顆一顆地往下砸。
有點干燥的皮膚頃刻得到了浸潤,沉疏身后那條柔軟的毛團搖得更歡快了,變本加厲地往他腳踝上掃過去。
沉疏撲兩下臉就停了動作,抬臂把臉上的水珠給擦干凈了。
回頭一看,什么東西都沒有。
人是越洗越清醒的,他總算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似乎真有點兒不對勁。
痛也不痛,就是有股強烈的不適感,好像走兩步就會失去平衡。
是因為在溫濯身上躺了一晚,所以才這么不舒服嗎?
沉疏微微傾身,雙手壓住了銅盆,目光緊盯著這盆清水看。
啪嗒。
一滴水順著他的輪廓滑下,敲出一圈漣漪。
晃蕩的水面里映出了自己的面容、頭發(fā)和頭頂毛茸茸的兩只耳朵,一切都如舊,趴著睡了一夜,臉上連一點兒紅印子都沒有。
十分正常。
沉疏點了點頭,扶著腿站起身,轉(zhuǎn)身就走。
跨出去半步后,他猝然僵住了身子。
不對。
第24章
沉疏一把揪住了腦袋上的東西。
“啊!”
這一下用力太猛, 把自己給扯疼了,他趕緊松開,往手心里一看, 是一把赤紅色的毛。
什么東西? !
他又驚又恐,伏到那銅盆前,對著水面不可思議地看了又看。
一對赤色的立耳,耳尖一撮像炬火一樣紅,白色的絨毛蓬松又軟和, 如果不是剛才被自己揪禿了一塊, 那真是毛色十分漂亮的一對耳朵。
沉疏甩掉手里的毛,顫著手重新覆了上去,虛搭在半空。
細軟的毛發(fā)挑釁般地蹭在他的手心,癢意真切地砸到了他的觸感里。
一定是還沒睡醒,被魘住了。
沉疏張口,呼吸得很慢。
手一點點地壓著細毛過去,像是小心翼翼地蹲守著一只隨時逃脫的兔子。
這對耳朵像是很害怕沉疏的動作,輕輕顫抖一下, 往中間靠近了些。
沉疏咽了咽喉嚨, 手指微蜷了一下。
隨后,一把捏了上去!
指尖掐進了柔軟的耳肉,強烈的刺激順著痛覺神經(jīng)直接鉆入沉疏的腦袋里,激得他渾身一陣戰(zhàn)栗。
沉疏“啊”地一聲松了手,又不死心似地重新抓上去,拉著耳尖用力往一旁扯,可它就跟長在自己身上似的,一拽就扎心窩地疼。
沉疏氣得打滾,狐耳被自己捏得又紅又燙, 毛都亂糟糟地揉到了一起,看上去凄慘極了。
這怎么可能? !
他是個穿越者啊,他活的時代可是一點兒都沒有妖怪之說的,為什么他一個活生生的人類,會一夜之間長出一對狐貍耳朵?
沉疏驚恐地一腳踹翻了這盆清水,銅盆砸得哐當響,水潑濕了滿地的墻灰。
難道是附身?
難道他學會的狐媚術,也跟這東西有關? ?
沉疏松開手,雙手一掐咒訣,將腰間的烏木葫蘆調(diào)動了出來,里邊兒一串黃符排著隊鉆了出來。
他抬手接符,挨個拿著挑,但凡是跟“驅(qū)邪”“除惡”相關的符箓,他就往自己腦門上一貼。
一邊貼,口中一邊念念有詞。
“太陰化生……水位之精,虛危上應,龜蛇合形,周行、周行六合,威懾萬靈……”[1]
被鬼怪附身,這不是什么可以打個哈哈過去的事情,何況他發(fā)現(xiàn)得實在太遲,只怕這只妖怪的魂靈已經(jīng)往自己身體里住進去很久了。
再拖下去,就會被奪舍。
難怪最近他老是心跳加速,身體還動不動就發(fā)熱,滿腦子都是溫濯說的“狐妖”“狐妖”,原是真的有鬼魅在他體內(nèi)作祟!
符箓一張接著一張地換,沉疏的咒訣也已經(jīng)念過去了好幾輪,可從靈寶天尊求到西王母娘娘,也沒一張符箓起了效果。
不行!
沉疏氣憤地扯下額頭的一疊符箓,摔進濕濘的泥地里。
他用力地呼吸著,煩躁地撥開額前的頭發(fā)。
如果……如果不是邪祟附體呢?
他沒有爹娘,自己的身世也不明不白,如果他真是什么上古妖族被稀釋了百八十代后的血脈,平白無故長了對耳朵,他又能找誰說理去?
而且,為什么偏偏是狐妖……溫濯的舊情人不也是一只狐妖嗎?難不成自己是他的后代?
他要求助溫濯嗎?
可他諒是再討厭太清宗,妖人不兩立,何況妖族殺過他愛人,他絕對不會縱容……
“不行,”沉疏搖了搖頭,來回踱步,“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關系,不能功虧一簣。”
“什么功虧一簣?”
溫濯的聲音猝不及防傳入耳中,沉疏身軀一凜然,立刻轉(zhuǎn)身蹲下身子,背對著溫濯,把頭埋得低低的。
不好!
他什么時候起來的? !
沉疏兩只手各捂了一邊,將頭頂那對突如其來的狐耳給嚴嚴實實藏在了掌下。
溫濯問道:“怎么了,沉疏?”
“師尊,”沉疏喊道,“那個,你先不要看我。”
溫濯似笑非笑地看著沉疏的背影,一條蓬松的毛絨尾巴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他搭起臂,把肩靠上了門邊。
“方才我在里邊聽到了點兒響動,以為你出了什么事情,所以出來看看。”
沉疏臉不紅心不跳地亂編:“沒什么事,就是、就是想洗個臉,不小心打翻了這盆子。”
溫濯盯了一會兒那條毛團,說:“要我?guī)兔幔俊?br />
沉疏現(xiàn)在聽不得“幫忙”這倆字,一聽就臉紅。
“不用!”他連聲拒絕,“師尊,你先回去吧,這才卯時,咱們又不用早起,你都百八十年不睡覺了,怎么著也得睡上個三天兩夜吧?”
溫濯悄悄靠近了一步,還是盯著那條尾巴看。
“不必睡那么久。”
“我昨夜壓著你了,”沉疏悶著頭繼續(xù)說,“師尊,你身體可有不適?還是回去再歇一會兒吧。”
溫濯又近了一步,說:“沒有什么不適。”
“有的,師尊。”
“沒有。”
溫濯手都伸出來了,一副隨時要上手抓住那條尾巴的架勢。
感受到溫濯的腳步越走越近,沉疏一咬牙,干脆松開了手,兩只狐耳往回一彈,重獲自由。
他猛地起身拽住了溫濯,直截了當?shù)睾退麑ι夏抗猓鄣某嗉t在眼瞳里閃動了一下,很快就讓溫濯的雙目被慢慢蒙上了一層陰翳。
真好用,狐媚術可真是好用!
“云舟,”沉疏一得逞,立刻壓著沉疏的肩,急聲道,“你告訴我,你這輩子見過多少只狐妖?”
溫濯中了狐媚術,反應自然是有點兒遲鈍,他呆愣愣地看著沉疏,答道:“只你一個。”
“那——”
沉疏說了一半,又收住聲,輕語道:“我,我之前有沒有留下過什么子嗣啊?”
溫濯瞇起眼睛,問:“你有?”
聽這話的意思,那大概是沒有了。
沉疏趕緊搖頭,道:“不是,我沒有那個意思。”
這世上的狐妖那么少,他跟溫濯的舊情人總得有點兒姻親關系吧?既然狐妖跟別人沒有情緣,那莫非……
沉疏瞟了兩眼溫濯,抿了抿唇,硬著頭皮問:
“師尊,你能生孩子嗎?”
溫濯:“……”
好,看來不是。
沉疏排除了“自己是溫濯和狐妖的孩子”這個可能性后,心下總算松了口氣。
他干笑了兩聲,撓撓臉,解釋道:“沒事,我只是聽聞了一種奇法,可以引介天地的陰陽二氣,達到創(chuàng)生的效果,非常好奇,所以……所以問問你。”
溫濯倒是沒生氣,他神色如舊,目光慢慢地挪到了沉疏頭頂。
那對狐耳被沉疏糟踐得厲害,毛都禿下來一小塊兒,像被人啃了一口似的。
溫濯問道:“你從哪回來的?”
這問題昨夜里他已經(jīng)問過自己一次了。
用了這么多回狐媚術,沉疏覺著自己也算個行家。
這媚術跟幻術的差別不大,能叫人神志不清,幻術消失后,相應的記憶也跟著會被模糊掉,只能依稀記得一點兒片段。
所以,演技不用太好,但也不能太差。
“落霞谷,”沉疏于是答道,“我回來找你。”
溫濯抬手蓋到沉疏的臉側(cè),緩聲道:“我們昨夜是一起睡的?”
“是,我們抱著一起睡的。”沉疏急于知道自己身體的變故,什么都答應,“云舟,世上會不會有這樣的妖,他從前是人,但因為發(fā)生了什么變故,生出了妖的體貌特征,像是……耳朵,尾巴什么的?”
溫濯搖搖頭,說:“不曾有。”
他邊說著,手順著他的輪廓緩緩往上滑,最后埋到了發(fā)間,慢慢摸索靠近了這對狐耳。
“妖族的事情,你應當比我更了解。”
沉疏著急,抓了溫濯的手,說道:“那你教教我,妖該怎么化為人形?或者怎么把耳朵藏起來?”
“你不會嗎?”溫濯皺了皺眉,手還是不管不顧地往上摸,“將靈力凝聚丹田,上至百會,方可化形。”
沉疏連聲道:“好,那我現(xiàn)在就試試。”
溫濯頓住動作,一把捏住了沉疏的狐耳。
“不行。”
“疼啊!”沉疏叫喚一聲,趕緊低下頭,把耳朵從溫濯手里滑出來,“為什么不行?”
狐媚術都快結(jié)束了,再拖下去,他怎么跟溫濯解釋?說自己當初其實沒有死,而是藏在現(xiàn)代了,一直到現(xiàn)在才找到機會穿越回來見到你? !
誰信啊……
可溫濯壓根不管他心頭有多急躁,一扣沉疏的腕子,一步一步往前壓。
沉疏抬掌保持著距離,也一步一步往后退。
他門抬腳跨進了門檻,跨過了狼藉的貢臺和蒲團,陽光被打碎了往道觀里撒。
“為什么要急著變回去?”溫濯終于反問道,“你不想被我摸耳朵嗎?”
沉疏求情:“有一點不想,可以不要摸嗎?”
“可你以前都跟我說,喜歡師父摸你的耳朵,你的尾巴,”溫濯順手拎起沉疏背后那條大尾巴,認真地說,“你說很舒服,以后發(fā)情期的時候,都要我給你摸。”
尾巴? !
沉疏驚恐地看著溫濯手里那條毛茸物體。
他的? ?
“發(fā)情期的妖,這些特征收不回來,”溫濯邊走邊說,“這一點是你告訴我的,你說只能靠房中術來緩解情期,情期多久,就要雙修多久。”
誰說的?什么術?什么修? ?
還沒等沉疏反應過來,溫濯就壓著自己的胸口,一股強勁的力道推著他跌坐了下去,剛好疊住自己的尾巴,一屁股坐到了那張床墊上。
沉疏那句“你別過來”還沒說出口,溫濯故技重施,直接噤了他的聲,隨后按住沉疏的后頸,強行把他抱進了自己懷里。
他用哄騙的語氣說:“發(fā)情期還有很久,在你好轉(zhuǎn)之前,師父一直都在你身邊。”
沉疏被他悶在胸口,氣兒都上不來,腦海中像被凌空劈下來一道天雷,驚得他頭暈眼花。
不對,不應該啊?
狐媚術只能用兩分鐘,這一點他已經(jīng)實踐過很多次了。
可他怎么感覺這都快五分多鐘了,為什么溫濯還沒恢復過來呢?
他不會是……
壓根沒中招吧? !
第25章
沉疏推搡了兩下溫濯的身子,但無奈他力氣實在太大,跟捆鎖似的死死抱著自己不放。
溫濯難道一直都沒中招?
那他前幾回,又是叫自己小狐貍, 又是、又是親他的……都是在裝蒜?
他圖什么呢!
沉疏平時不算是笨拙的人,可今天他真是覺得自己的腦袋要燒焦了,何況現(xiàn)在又被迫埋在溫濯懷里,胸腔被用力壓迫著,氣兒都喘不上來。
可如果溫濯一直都能免疫狐媚術,他為什么從來沒有戳穿過自己?
拜師的時候姑且不論,溫濯給他行針那回呢?他可是當著人家的面,□□地從浴桶里站起來了啊,還有昨天晚上,他他他,他還親自己……
絕無可能。
他不信溫濯沒中招,干脆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袍,掌心凝聚起靈力,拍到了他的后心處。
這一縷靈力穿透衣袍, 直入溫濯的靈核, 找到了一枚火焰狀的印痕。
狐媚術的印痕依然在溫濯的靈核之中, 只要此術起了效果, 沉疏就能察覺到它亮起的痕跡。
除非溫濯有什么免疫狐媚術的奇法,否則這個印記絕對不會出錯,哪怕是同為妖類的旱魃也未能幸免。
那么,還有另一種可能——
他變強了。
沉疏瞬間自信起來。
原本只能持續(xù)兩分鐘的狐媚術, 在他不斷的使用之后,成功地完成了升級,如今已經(jīng)能至少持續(xù)五分鐘了。
這不算壞事兒,畢竟是謀生的本事,但緊接著,沉疏發(fā)現(xiàn)自己面臨另一個問題。
怎么解開?
溫濯中了狐媚術,對愛意表達的直接程度這些天來沉疏早已有所領略,加上溫濯說過,他的發(fā)情期還沒完全結(jié)束,再這樣下去,只怕是會……
狐耳害羞地抖了抖。
會……
不行!
在想入非非之前,沉疏強行打斷了自己。
不能讓事情發(fā)展到這種地步。
沉疏雖然不知道要如何中途停止狐媚術的效果,根據(jù)他先前嘗試的經(jīng)驗,只要有足夠的痛覺刺激,人就會從狐媚術中清醒過來。
痛,得讓溫濯痛!
沉疏抱住溫濯的手悄悄掐了個咒訣,一張定形符順勢飄入自己手中。
先假裝沉迷溫濯的撫摸,然后一口咬住他解開狐媚術,再輔之以定形符暫時強控住溫濯。
最后按照溫濯的說法把耳朵和尾巴壓制下去,就能成功隱瞞住自己變成一只妖的事實。
這就是他的作戰(zhàn)計劃。
沉疏頭腦風暴得厲害,溫濯心思倒是純粹。
他一心一意地揉捏沉疏的狐耳,手掌貼著沉疏頭頂,從上往下,連帶著沉疏的頭發(fā)一塊兒往下順。
溫濯順毛的動作輕柔又舒服,像是做過很多回這樣的事情,沉疏瞇起眼睛,不知不覺就仰起頭,主動迎合到溫濯的掌心里,狐耳順著他的動作往后倒。
“舒服嗎?”見他表情享受,溫濯語調(diào)溫柔地問,“你以前最喜歡這樣。”
是啊是啊好舒服——
舒服什么啊!
沉疏立刻驚醒,直接按照他的原計劃,一把抓住溫濯的手腕,嘴一張,上口就啃。
然而他忘記自己成了狐貍,對咬合力沒有太明確的把握,這一下咬得沒輕沒重,很快就把溫濯的皮膚給劃出了一圈的血痕。
不好,咬太狠了!
沉疏嘗到腥甜味,頃刻又松了口,愣愣地看著溫濯的手臂,上邊一圈深紅的牙印,血絲都從皮膚里透了出來。
原本已經(jīng)飄到半空、打算給溫濯拍上去的定形符簌簌飄落了下來。
被咬的溫濯卻一點都不反抗。
他笑意盈盈地看沉疏,都不肯給自己的傷口多留一眼,仿佛沒痛覺似的。
但眼瞳里的陰翳也的確因為這一口而驅(qū)散開來,靈核上狐媚術的印痕隨之淡了下去。
沉疏沒有再動手了,他仰頭看著溫濯,耷拉著耳朵,一副犯了錯的表情。
“對不起,師尊。”他又垂下頭,慢吞吞地解釋,“我今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自己長了一對耳朵,剛剛又看見自己長出了尾巴。”
溫濯臉上一點兒震驚之色都沒有,安靜地聽沉疏大吐苦水。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我會有發(fā)情期,我以前真的不是妖……”
說完,他又拎起身后那條蓬松的尾巴,看了又看,越看越煩燥,心頭一股無名火“噌”地就往上冒。
他手一伸,參商劍應召而出落入掌心。
好好好,長啊,多長幾條。
當著溫濯的面,沉疏將那條尾巴一拽,對著尾根處,揚劍就要砍下去。
這劍抬到半空,就被溫濯給攔截住了。
“師父不疼,”溫濯攥著他的腕子,還是笑,“發(fā)情期想咬人,這是正常的,我替你揉揉耳朵,能稍稍起點安撫作用。”
沉疏半信半疑:“真的嗎?”
“嗯,”溫濯說,“你要試試嗎?”
其實沉疏不是很相信。
但看著溫濯手臂上那道被自己啃出來的口子,鬼使神差地,他點了點頭。
見沉疏應允,溫濯順勢也坐回床上,他拍了拍自己的膝,示意沉疏躺過來。
“師尊啊,”看著溫濯平整的膝蓋,沉疏尷尬地撓了撓臉,猶豫道,“這是不是不太好?”
溫濯說:“沒關系。”
他目光閃爍著期待,兩眼亮晶晶地看著沉疏,這眼神叫沉疏壓根沒有拒絕的余地。
他于是一臉不情愿地挪了挪,仰身緩緩躺到溫濯的膝蓋上。
他不敢這么直視著溫濯,太尷尬了,于是側(cè)了側(cè)身,面對著溫濯的腰封。
溫濯見他這模樣甚是可愛,手蓋到沉疏的鬢角,碰了碰他的紅色耳珰。
“你說你以前是岐州人?”
沉疏“嗯”了一聲。
他感覺自己像個面臨手術的病患。
溫濯說:“岐州這片地方,在很多年前曾建立過一個國度,名叫青丘國。”
他的聲音潤得像泉水,淌在沈疏耳邊。
“狐曾經(jīng)是妖族最強大的一個分支,這個國度就是他們曾經(jīng)存在的證明。”
在這樣安撫人心的聲音里,沉疏總算不再緊繃起來,任由溫濯觸碰了自己那對新生的狐耳。
晨早沒注意到它們的時候,沉疏還沒什么知覺,可這一來二去的,這對狐耳的存在感忽然變得十分強烈。
溫濯的手揉捏上去,每個動作的觸感都像被強行放大了數(shù)倍。
耳肉又燙又柔軟,被細滑茂密的貍毛保護得很好,溫濯用指腹蹭了蹭他耳心雪白的絨毛,又摸了摸耳根,手法相當嫻熟,像在搓一個面團。
原本還在撒潑打滾極力反抗的沉疏一下子就乖了,他忍不住伸手,環(huán)抱住溫濯的腰,埋在了他懷里。
算了。
大不了,就讓他多摸摸,摸開心了,應該也能網(wǎng)開一面,饒過他這只剛剛成精的小妖。
沉疏不想承認自己很舒服,所以這么想。
道觀是個面臨坍塌的廢墟,早就被折騰得千瘡百孔,今天又是個難得的晴日,陽光被揉碎了滲透進殘破的門縫。
光線刮過溫濯眉間的藍色印記,上面爍動著瑩瑩光澤。
溫濯一邊順理著沉疏的頭發(fā),一邊說道:“你想知道的話,我?guī)闳地方。”
沉疏尾巴動了動,問:“什么地方?”
“狐貍祠,”溫濯說,“就在這座道觀下面,里面或許有你想要知道的東西。”
*
赤水林從前被瘴氣繚繞,哪怕是貼著邊沿走,最后還是會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回到林子的中心。
整片赤水林唯一能抵達的地方,就是山頭的這座道觀,這里像是被開了一小方結(jié)界,令瘴氣不敢靠近,只能圈圍在附近。
溫濯帶沉疏來到那做殘破的祖師爺石像前。
貢臺上的香爐里插著一支燃半的線香,他三指夾著線香取出,側(cè)身看向沉疏。
不等溫濯說話,沉疏就打了個響指,將小火團召喚了出來,將那根線香給點燃了。
隨后,溫濯搭手支起線香對著石像弓腰拜禮了三回,這才緩緩把香插回了香爐之中。
溫濯退回身,和沈疏站到一塊兒。
整座破觀忽然開始發(fā)出轟然巨響,像粗礪的石塊相互摩擦的聲音,隨后,只見那石像慢慢擰動扭轉(zhuǎn)著自己,手中的法印竟逐漸發(fā)生了變化。
灰塵很快從石像周圍揚散出來,地面也輕微地開始發(fā)生晃動。
隨著那新手印的結(jié)成,沉疏面前的一塊石磚也緩緩下陷,露出了蒙塵已久的石階。
這地方不深,石階盡頭隱隱露出了一塊石碑的一角,上面密密麻麻銘刻著一些字樣。
“下面就是狐貍祠。”溫濯攏起袖子,在沈疏身前先踩上了臺階,往下邁了幾級,“那塊石碑上,應該有你想知道的答案。”
沉疏點了點頭,跟上了溫濯的步伐。
然而等到他站在階梯前,提腳要踩下去的時候,一股退卻之意忽然從沉疏的心口爬了上來,像毒蟲一般蟄了他一口。
他不敢踩下去。
望向里面深不見底的幽閉,沉疏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恐懼之感叫他頭皮發(fā)麻。
那塊石碑上會紋刻什么?
狐妖?青丘國?
是失落的國度,塵封的歷史,還是寥寥數(shù)語記錄了一個族群從枝繁葉茂到萬徑蹤滅?
可那些東西和他有什么關系?他在現(xiàn)代生活了十八年,即便身上沾了一點兒狐妖的血脈,那也早就是搓搓手就能碾碎的毫末了。
如果這十八年來,他所認知的一切都會因為這地穴里的一草一木而轟然崩潰,他又為什么要踏入這里呢?
他完全可以告訴溫濯,自己不想當狐妖,也跟狐妖沒有半點關系,然后在赤水林安安分分待上幾天,再和溫濯回到太清山。
然后、然后再……
“怎么了,小滿?”溫濯回過頭,淺淡的眸子望向他,“不想下去嗎?”
沉疏身子一凜,無措的視線遽然撞進溫濯眼里。
一定要下去,一定要面對嗎?
沉疏看著溫濯的眼睛,渾身的血都在發(fā)冷。
“師尊,進去之前,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他極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沒什么異樣,但頭頂那對耳朵卻比他誠實得多,毛茸茸的狐耳失落地往兩邊微微垂下去,連顏色都好像黯淡了。
“如果我不是狐妖,沒有這雙眼睛,沒有這樣的能力……”
“你……還會收留我嗎?”
第26章
沉疏捏著衣角,有些緊張地看著溫濯。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很抗拒“狐妖”這個身份。
可如果今天溫濯回答“是”,那就代表自己被身體里的狐妖血脈救了一命,他得感恩戴德, 也必須接納這個新身份。
一想到是這樣,沉疏就覺得心里分外怪異,難過也說不上,就是涼颼颼地失落。
為什么呢?
沉疏的尾巴也不動了,灰撲撲地躺在地上。
溫濯盯著他看了半晌,目光從上走到下。
沉疏自從穿越以來,就一直跟著他東奔西跑,身體里就那么丁點靈力還用了又用,以至于壽元大減,衣服也都劃得破破爛爛,跟剛流浪回來似的。
他平日里喜歡用那張好看的臉賣乖討巧,但真到了自己慘兮兮的時候,反倒不愛顯擺了。
溫濯的神色驟冷下去,轉(zhuǎn)過身,拎著袍子快速踩回地面,隨后一把拽起沉疏的手,直截了當就往道觀外去。
“走。”
他的動作刮了陣風出來,突兀地把沉疏給驚醒了,硬生生地被他拖著走。
沉疏腳下一個趔趄,磕磕絆絆地說:“師尊、不是,師尊, 不下去看了嗎?”
“不看了,帶你回宗門。”
沉疏道:“可迷瘴不是還沒開嗎?”
溫濯道:“這世上沒有我解不了的陣法。”
沉疏蹙眉,順勢質(zhì)問道:“那師尊之前說我們要在這兒住幾天, 等迷瘴散開,都是騙我的?”
說完這句,溫濯頓住了步伐,回身望向沉疏。
“我……”
“是因為師尊很想讓我來這個地方嗎?”
沉疏打斷他,話語間帶著些許火氣。
他的態(tài)度也有點強硬,用力掙了掙手,想從溫濯的束縛里逃開。
掙扎無果,沉疏心頭的火氣更冒,怒視著溫濯,問:“這狐貍祠中,真的是我想知道的東西?”
他跟溫濯僵持著動作,那對赤色的豎瞳又一點點收緊起來,警惕和威脅同時浸在眼中。
在溫濯身邊待得太久,沉疏能很明顯地察覺到,自己身上的那層戒備正在這種溫柔鄉(xiāng)里一點點被剝落。
有時候,他差點也以為自己和溫濯是認識很久的故人,短短幾天的相處,竟叫他完全提不起警戒之心。
孤身穿越,舉目無親,他怎么敢的?
沉疏眉間擰緊,指尖都掐進了膚肉里。
溫濯既然一早就了解他,又為什么要裝作一無所知,而直到今天又藏也不藏地和盤托出?
他要做什么?
只是帶自己看一看祖先的宗祠?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狐妖,又為什么從來都沒有說穿過,反而任由自己對他用那些狐媚術呢?
他是不是有著別的什么目的……
沉疏越想越緊張,瞳孔收成了一道鋒利的豎線,他微微張開口,從齒間吐出白色的霧氣。
溫濯眼中的波瀾閃動著。
他面上泛起憂色,沉默半晌后,抬起沉疏的手捂到了掌心,輕輕摩挲了兩下,動作繾綣又柔和。
“對不起啊,小滿。”
聽到這句,沉疏的瞳孔慢慢散開了一點。
溫濯繼續(xù)說:“師父原先的確是想帶你來看看的,沒有想到你不開心。”
他話語說得懇切,多少帶了點愧疚的味道,沉疏的氣還在,想直接抽開手。
但溫濯握得很緊。
他的手其實沒有沉疏暖和,碰上去是涼涼的,但因為捂得很緊,反而叫沉疏心里徒生出一股熱。
沉疏掙了兩下就放棄了。
“我比常人更了解狐妖,看到你這雙眼睛,我就知道你身上淌著狐妖的血脈,”溫濯望著沉疏的眼睛,緩緩解釋道,“小滿,沒有告訴你,是師父不好。”
沉疏迎上他的眼神,心頭一顫。
他們的眼睛很不一樣。
沉疏雖然愛偽裝自己,可耐不住年紀尚小,所有的情緒都寫在這雙漂亮的含情眼里了,但凡有點兒什么別扭,都能被讀得一清二楚。
但溫濯不同。
他的心思都被凍在眼底這泓冰池里。
只有在這樣直直看著自己的時候,從寒色里才能化開一點明媚,沉疏才能放心迎上他的懷抱,從他身上尋到安全感。
如果真的有惡意,又怎么會用這樣的眼神看著自己呢?
沉疏低頭,盯著他的手看,慢吞吞地開口。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我對你用那個……”
“狐媚術”這三字兒講起來有些羞恥,沉疏說了半截就住口了。
溫濯接上話:“狐媚術?”
沉疏點了點頭。
“起先不知道,后來察覺了一些,”溫濯笑著說,“你愛玩這法術,我就多陪陪你。”
“玩”這法術……
所以剛剛他的確中招了,但也是心甘情愿中招的,就為了摸他的耳朵和尾巴!
沉疏抬眼看他,問:“師尊不介意?”
溫濯笑著搖搖頭,說:“沒什么好介意的,況且你昨晚用這術法,也是出于好意。”
聽到這話,沉疏嘆了口氣。
他踩前一步,伸手主動抱住了溫濯,把下巴擱到了他肩上。
這是表達和解的意思。
沉疏也不怪他,就是覺得自己被耍了,不管是被溫濯耍了,還被老天爺給耍了!
穿越也就算了,變異算怎么回事啊?
沉疏撇了撇嘴。
那池辛認爹那次,旱魃那次,還有、還有親他那次,都是人家在縱容自己用狐媚術了。
而且事后還知道得一清二楚!
這也太羞恥了!
沉疏的狐耳動動,掃在溫濯臉邊,癢得溫濯笑著躲了躲。
沉疏紅著臉壓住他的肩,小聲嘟囔道:“師尊,你下次能不能別逗我了。”
溫濯臉上的憂色這才一點點褪開,他也嘆口氣,回抱住沉疏,輕緩地摸著他的后背。
“好,”他用哄人的語氣說,“下次不會了。”
他哄完這句,就伸手想去揉一揉沉疏的頭發(fā),這狐貍剛鬧完別扭,表情還是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可溫濯的手一碰到他頭頂,那一對狐耳就會自動往后倒,簡直是無聲地在說“請摸”。
溫濯也不客氣,上手就摸,還微微蜷起手指替他抓了抓耳后的地方。
“小滿,你只要記得,”溫濯邊揉邊說,“不管你是人是妖,只要我尋到了你,那就一定會保護你。”
沉疏“嗯”了一聲,尾巴甩了甩,說:“那師尊帶我下去吧,我去看看那石碑上寫了什么。”
“不想看就不看了,”溫濯說,“我?guī)慊靥迳剑瑩Q件干凈的衣裳。”
沉疏這會兒倒是不抗拒了,松開懷抱,笑著說:“我想看看,反正都要當妖了,我還挺想知道自己老祖宗都是怎么活的。”
更好奇,這群狐妖的血脈到底是怎么被他們一路傳承到現(xiàn)代,最后留到自己這一脈里的?
早聞狐妖壽命綿長,他爹娘這兩只生了就不管的渣狐,沒準在這個時代也已經(jīng)出生了?
若真是如此,他一定去尋到他們,一人抽倆耳刮子,然后指著他們的鼻子罵一句:不養(yǎng)別生!
渡過了方才的惶恐不安,接納自己是妖的事實以后,沉疏反倒有點兒興奮起來,尾巴也跟著晃來晃去。
“這兒的狐貍祠是青丘國尚未湮滅時所建的,石碑上篆刻的是從前的國師留下的讖言。”
溫濯跟他并排站,一邊說話,手一邊悄悄亂揉沉疏的尾巴。
沉疏感覺到了,身子一凜,當即往邊上一閃。
“師尊!”沉疏憤憤道。
“怎么了?”
“不要揪我尾巴了!”
溫濯攏起袖子,眼泛笑意。
“嗯。”
嗯什么?
沉疏臉都羞惱紅了,趕緊繞到溫濯背后,推著他就往階梯下走。
為人師表,總是摸徒弟的尾巴算怎么回事? ?
沉疏有時候覺得溫濯比自己還幼稚,看到什么毛茸茸的東西就開始著了道,一個勁地想往上摸過來。
他們推推搡搡,一前一后下了階梯,總算來到這狐貍祠中。
地下的空氣更冷些,吐口氣兒都是白霧。
這兒其實不像個祠堂,更像個四通八達的陵墓,只是規(guī)模不大,也就百來平米,四面墻各是一扇有著狐首浮雕的青銅門。
從階梯下來要跨一條窄窄的水銀河,這河貼著四扇青銅門繞了一個圓形,將那塊石碑圈圍在中心。
沉疏跨兩步到了那石碑前。
“就是這塊石頭啊,我瞧瞧……”
石碑差不多也是一人高,沉疏個子更高些,要俯下身去看上面的字跡。
……看不懂。
沉疏盯了這些鬼畫符半天,并沒有被它指明道路,他甚至感覺自己的老祖宗眼下就以魂魄之姿坐在石碑上,對著自己罵罵咧咧。
他也是第一次當狐妖,哪里懂這個!
這時,溫濯從他后邊過來,幫他解釋道:“古國在岐州建立以來,一統(tǒng)了境內(nèi)四方的妖,與人族簽了和平契約,很長一段時間都沒發(fā)生過戰(zhàn)亂。”
沉疏干脆手一攙石碑,看向溫濯。
“那時候人都住在哪?”
溫濯說:“環(huán)在岐州邊緣,北部潤州,西部欽州,東部茶州,沒有形成固定的部落。”
沉疏竊笑道:“原來狐妖這么強,那我還是皇族的后裔了。”
溫濯微笑著看他:“青丘的確有位小太子,在國家消亡的前一夜失去了蹤影。”
“消亡?”沉疏狐疑道,“怎么消亡的?”
“是主動消亡。”溫濯說,“青丘有位國師卜算到了如今的戰(zhàn)亂之禍,告誡族人這一難可能會導致全族的滅亡,必須要躲。”
“從此,狐族決定就此隱世,并滅去了一切曾經(jīng)存在的蹤跡,青丘一夜之間舉國空寂。”
沉疏恍然大悟,一拍手,道:“除了那個小太子,師尊,他不會就是你之前的那個狐妖道侶吧?”
溫濯笑了笑,不正面回答,接著方才的話繼續(xù)說:“仁善的國君惦記著小太子的行蹤,但又礙于舉國遷徙,不可耽誤,于是匆匆在這里留下了一塊石碑,往后這位小太子若是想回到故鄉(xiāng),這塊石碑就是明燈。”
說完,溫濯二指一攤,只聽一聲“砰”,周遭猝然亮起一圈幽綠的鬼火,照亮了四扇青銅門。
“這四扇門里,其中有三扇門都是國君給那位小太子留下的遺產(chǎn),只要用他的鮮血浸透石碑,就可以打開。”
聽到這兒,沉疏眨了眨眼睛,看向溫濯。
“師尊,”他眼里貓著點兒壞,“那我會不會是那個太子呀?”
溫濯挑了挑眉,說:“你想要這里的東西?”
“就好奇,”沉疏昧著良心說,“那還有一扇門呢?”
溫濯神色暗了暗,沉聲道:“不能打開。”
“為——”
沉疏話沒講完,就聽到上方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二人齊齊回頭,望向穴口。
這聲音似乎是從赤水林外發(fā)出的,聽著相當耳熟。
這么些天了,沉疏早就把自己剛認的師兄給忘得一干二凈,這時候也反應了許久才辨識出來。
“池辛?”沉疏詫異道,“他沒有回太清山嗎?”
溫濯眉間微蹙,留下一句“我上去看看”,隨后足尖一點,輕盈地落上了臺階,往道觀外跑去了。
“誒,師尊——”
沉疏見他走,裝模做樣地喚了一聲。
隨后半步也沒邁出去。
他可不想見到池元樂,這人煩死了,就算這兒詭異得要命,他也寧愿待在自己老祖宗的石碑邊上。
沉疏攙著石碑,樂呵呵地想。
他即便不是那小太子,也沒準有點兒血緣關系,他的血拿來試一試,也不嫌麻煩嘛。
想到這兒,沉疏“噌”地一聲拔出參商劍,架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他看著自己還沒好透的手臂,心疼道:“先試一滴吧,不然太疼了。”
隨后他微微舉起劍,準備劃破自己的手腕。
然而沒等他下手,只聽身后傳來一道悶重的響聲,青銅門上的狐首驟然砸落。
周遭的鬼火在這一瞬間同時熄滅,無邊的暗夜吞沒了沉疏整個身軀。
沉疏立刻收起劍,警覺地觀察著四周。
下一刻,一個詭異的聲音從身后的青銅門中緩緩滲出,流入沉疏耳中。
那聲音像是什么動物臨死前發(fā)出的嚶嚀,極其微弱,仿佛是在向人求救。
沉疏緩緩回頭,四周早就暗了個遍,只剩背后那扇青銅門前還燃著一團熒綠的鬼火。
它每叫一聲,沉疏就覺得有一股詭異的吸引力勾著自己,不斷往那扇細開的門縫里過去。
沉疏捏緊了參商劍,一步步往前走,片刻之后終于抵達了這扇門前。
門縫中不斷冒出著一些沾著冰氣兒的白煙,凍得人腳踝生疼,沉疏屏住呼吸,忍痛踩在這些白煙里,扶住了門。
隨后掌心一用力,青銅門被緩緩推開了一道口子,撲面而來的冰息瞬間給他的頭發(fā)掛上了白霜。
沉疏吃了一口的冰,趕緊揮了揮手,抱怨道:“呸!什么東西啊,跟個停尸間似的。”
抱怨完,他總算抬首望向那門縫里,看清了里邊兒的東西。
“……棺材?”
第27章
這冰棺實在太漂亮了, 沉疏忍不住又推了推門,半只腳踩了進去。
然而門打開過半,他立刻被嚇了一跳,這才發(fā)現(xiàn)墓室里竟還站了個人。
沉疏一哆嗦,道:“我去……誰啊!”
這人面朝冰棺,背對著沉疏,身形略有些眼熟,目光下移,只見他手里拿著一把燦金的長劍,和含光劍生得一模一樣。
聽到沉疏的動靜,那人緩緩側(cè)過身, 載滿殺意的目光猝然投射過來,碰到沉疏時又頃刻柔和了下去。
在這一眼里, 沉疏都懷疑自己是瞎了。
他盯了面前的人半天,才一頭霧水地開口。
“師尊?”
正是溫濯。
只不過此時他身上穿的并非那件藍白道袍,而是一件大紅色的喜袍。
說是喜服,這袍子卻半點兒喜慶的意味都沒有, 反而在這樣瑩綠的光線下顯得猩紅至極。
他手里拿著的含光劍剛剛見過血,殷紅的血珠順著劍身滾落在地,洇開了一小片血泊。
簡直像是從尸山血海走出來的修羅。
沉疏被他這眼神盯得發(fā)毛, 忍不住捏了劍柄,
“……溫云舟?”
不會是那種克隆人吧,古代已經(jīng)有這么超前的術法了?怎么叫人瘆得慌。
而且還穿著婚服……莫不是冥婚?
沉疏按住門,往后退了一步。
“你不是溫云舟吧?”沉疏警惕地試探道, “我?guī)熥鸷孟癖饶愀咭恍!?br />
溫濯一句話也不說,他神情有些恍然,步伐緩緩地踩過來。
這人尋常就有點兒神出鬼沒的感覺, 在這種氣氛下更像是索命的惡鬼,每一步都能踏開一圈煙塵,叫人心一節(jié)一節(jié)地涼下去。
這架勢簡直是要來殺自己的!
沉疏看得悚然,當即想把門一關。
可回頭一看,哪兒還有什么青銅門,這壓根是個完全封閉的墓室,他被困住了!
沉疏心下一驚,未及反應,溫濯就已經(jīng)走到了自己跟前,他身子貼上沉疏,把他壓到了墻面,兩個人腰腹碰到一塊兒。
溫濯手一松,含光劍化成了一股白煙,吹到二人之間。
隔著白煙繚繞,他雙手捧住沉疏的臉,目光一刻不肯挪開地盯著他。
這眼神都能稱得上是纏綿了。
沉疏的臉頰都被捏得鼓起來了,眨眨眼愣愣地看著溫濯。
“溫濯?”沉疏喚他一聲。
溫濯不說話,他盯著沉疏看。
沉疏仔細瞧他的眼睛,也的確發(fā)現(xiàn)了異狀。
這眼睛不是平素寡淡的灰藍色,反而和自己一樣,是一對赤瞳,紅得相當明媚。
沉疏眸光一暗,立刻推開溫濯的肩,把他反按到墻面上。
他眉間擰緊,斥聲道:“你到底是誰!”
沉疏平時絕對掰不過溫濯的腕子,但今天總覺得這人像把煙似的,一點兒重量都沒有。
溫濯還是一個字都不說,他凝望著沉疏,抬手觸碰他的臉頰,曖昧地撫摸了兩下耳鬢。
沉疏不喜歡除溫濯以外的人的觸碰,往邊上一躲。
眼前這個“溫濯”倒是不氣惱,唇角牽起淡淡的笑意,手從耳側(cè)滑落下來,又慢慢摸到頸線,點到了沉疏衣服的第一對搭扣。
觸感依舊是真實的,沉疏被他摸得癢,咽了咽喉嚨,趕緊卡住他的手。
“你別亂碰我,快說!”沉疏惡狠狠地看著他,“你為何長了一副別人的皮囊?”
莫非是那種會幻化形態(tài)的妖怪?
溫濯說這兒的門不能開,就是因為關了這樣一只妖怪?
為何溫濯一走,這扇門就自己開了呢?
沉疏腦子飛快轉(zhuǎn)動著,他微微屈膝卡在溫濯腿間,又拿手臂橫在他脖頸上,相當謹慎地鉗制住了溫濯。
這距離相當之近,沉疏明顯能感覺到,面前這個貌似是溫濯的人壓根就沒有呼吸,他既不是人也不是妖,而是鬼。
“沉商!”沉疏清喝一聲。
參商劍應聲而出,在空中飛旋起來指向溫濯。
“這人是什么鬼,你可認得?”
劍身在溫濯身邊晃了又晃,終于發(fā)出聲音:“不像是鬼,身上沒什么陰氣,反倒是有一縷別人的元陽。”
“元陽?”沉疏蹙眉道,“什么意思?”
沉商說:“就是和人有過肌膚之親。”
沉疏笑了一聲,說:“和人有過肌膚之親,那不應該是元陽外泄么?怎么身上反而留著別人的元陽呢?”
沉商天真地說:“啊,因為他是被壓——”
“好了,你回去吧。”
“哦。”
參商劍這才灰溜溜地跑回了葫蘆里。
兩個人依舊在墓室的這一隅角落里相互對峙著,沉疏一連問了他好幾個問題,溫濯一個也不答話,反倒是看他的眼神愈發(fā)曖昧起來。
這人長著和溫濯一樣的臉,如此曖昧地盯著自己看,竟叫沉疏心里平白有些羞赧起來。
他側(cè)過臉,半惱火地說:“你別看我。”
說完這句,溫濯終于緩緩張口了。
“你想親我嗎?”
“啊?”沉疏嚇了一跳,跟個彈簧似的一退數(shù)步,“你在說什么啊,你個冒牌貨!”
溫濯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說:“你的意思是,正牌的師尊,你很想親嗎?”
沉疏感覺心臟被把箭給貫穿了,尾巴甩個不停,指著“冒牌貨”溫濯,罵道:“你胡說什么,我想不想親,關你什么事?”
他皺著眉,又指向溫濯手里的含光劍,道:“還有,你這鬼在人家墓穴里鮮血淋漓的干什么,想盜墓?”
沉疏也不是什么軟骨頭,定形符轉(zhuǎn)眼就捏在手里了,一副勢必要懲惡揚善的模樣。
“不說話,我就弄死你。”
溫濯微笑起來,緩緩迎到沉疏身前。
他絲毫沒有害怕這句“弄死”的意思,反倒是摸上沉疏的手腕,帶著他的手,替他把那張定形符貼到了自己胸口。
停滯三秒,沒有任何作用。
沉疏瞬間失去手段。
他立刻甩去溫濯的手,重新召出參商劍,抵住了他的心口。
“退后。”
溫濯又沒頭沒尾地問:“你想回家嗎?我可以送你走。”
這話是什么意思?
他在這兒可沒有什么家,要送他走,可得會點兒時空跳躍的法術了。
“不好意思,”沉疏諒他是個無名無姓的鬼,干脆說,“我的家你恐怕在這兒找破天了也尋不到。”
聽到這話,溫濯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幾乎開始泛著一點瘋狂的侵占欲,他徑直握住沉疏的劍,掌心一壓,殷紅的血瞬間從寒刃上滲透下來。
沉疏瞳孔一縮,立刻想抽劍,然而溫濯卻把劍攥得極緊,仿佛沒有痛覺似的。
“這是你說的,你不想回家,”他沖沉疏森然地笑,“師父聽到了。”
說完這句,沒等沉疏再問,他的身影就猝然化成一縷煙,從參商劍的周圍滲走了。
沉疏身子一凜,猛然睜開眼。
醒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暈倒在墓室里面了,參商劍也掉在地上,劍面結(jié)出了一層霜。
沉疏扶著地爬起身,沖到參商劍邊上用力甩了甩。
“陳商,”他急聲道,“方才你可有看見那個偽裝成溫云舟的鬼?”
參商劍晃了晃,說:“啊?沒有啊,你剛剛進來就摔了一跤躺在地上,一直睡到現(xiàn)在。”
沉疏皺眉,重復道:“我一直睡到現(xiàn)在?”
看來這墓室中定然有異狀。
他看了一眼那座冰棺,扔下劍,沖上去一把抹開上面的寒霜,對著邊沿用力掰了掰。
可惜這冰棺沉得要命,怎么也不動,邊緣還不斷滲透出凍手的白氣兒,沒多久就凍得人皮膚刀割一樣地疼。
他趕緊松了手,瞪了一眼棺材。
雖然摳人家棺材板的確是他有錯在先。
沉疏意識到這墓室里不宜久留,跑回身撿起地上哆嗦的參商劍,抖了抖上面凝出的寒霜,隨后就從細開的青銅門縫中重新擠了出去。
他一邊擠一邊諷刺陳商:“你一把劍也怕冷?”
陳商抖著聲說:“不知道,但這里面也太冷了,我感覺棺材里有尸體。”
沉疏白了一眼:“棺材里不放尸體放什么?活人啊?”
他匆匆將門推上,也來不及去注意那塊石碑的玄妙之處,三兩步踩上石階,跨回了地面。
一出狐貍祠,香爐里的線香正好折斷,石階也開始慢吞吞地合攏起來。
沉疏立好御劍的法印,很快催動了參商劍,他心中焦躁萬分,恨不得能立刻見到溫濯,把方才那件事跟他問個清楚。
那只鬼到底是誰?為什么偏巧扮成了溫濯的模樣?
是他被墓穴里的瘴氣給魘住了,產(chǎn)生的幻象?可那些聲音、觸感分明都這般真實,實在不像是一個夢境。
他說要帶自己回家,指的是什么?
最后那句“師父聽到了”又是什么意思?
紛亂的思緒在他腦中營營擾擾地飛,弄得他心浮氣躁,偏偏這個時候又不停地想起陳商說的什么“元陽”,什么“肌膚之親”,污言穢語一個勁地往腦袋里擠進來。
煩人,真煩人!
討厭發(fā)情期!
池辛的慘叫聲還在繼續(xù),沉疏循著聲音貼地飛行了一會兒,總算在赤水林邊緣遠遠瞧見了他們的身影。
池辛趴在地上扶著自己的腰,口中不斷發(fā)出慘痛的大叫,而他身邊的溫濯正在和一只巨大的猛獸搏斗著。
溫濯身姿靈巧,顯然占了上風,那白色的兇獸一撲上來,就會被他一個嘴巴子抽走。
沉疏趕緊深吸兩口氣,抹了一把自己的臉。
平常心,平常心。
調(diào)整好心態(tài)后,沉疏總算扯出了一個假假的笑臉,沖上去向池辛招了招手,關心道:“池師兄,你怎么來了?”
池辛一抬首見到沉疏,雙眼猝然大睜,指著沉疏就罵:“你頭上長的什么啊??”
沉疏的神色頓時一僵。
完了,忘記收耳朵了!
第28章
池辛剛喊完, 就開始猛烈地咳嗽。
他像是被壓斷了幾根肋骨,腰也給壓折了,見到沉疏這人不人妖不妖的模樣, 更是一口氣兒沒喘上來,一邊咳一邊嘔。
沉疏尷尬地看著池辛的姿態(tài),默默走到溫濯身邊,扯了扯他的袖子。
“師尊,他這是怎么了?”
溫濯解釋道:“聽元樂說,御劍時池英突發(fā)不適,所以他在這兒耽擱了一天,再啟程的時候背上的貓忽然就變了身形,一不小心把他壓垮了。”
說罷,溫濯就看向面前這只兇神惡煞的猛獸。
“就是他。”
那是只黑紋白虎, 面相兇惡,身軀堪比一人高,兩顆獠牙外露,顯得兇殘無比。
然而這樣一只兇獸臉上卻是紅紅的, 很顯然是方才被溫濯抽過之后留下的巴掌印。
“就是他?”沉疏笑起來, “原來是池師哥最討厭的、妖——啊?”
他著重強調(diào)了“妖”這個字,尾巴隨著語調(diào)慢悠悠地晃。
他現(xiàn)在可是妖了,從前跟池辛一塊兒當人,倒沒有立場說什么人的不是,眼下他還不是想怎么說怎么說。
白虎刨了一下地,又吐著悶氣兒朝他們撲上來,溫濯側(cè)開身子,立刻抬手攔住沉疏,虎腦袋一沖過來,就是單手旋掌化勁,把它往后一拍。
一拍。
這么輕飄飄的一個動作,稍稍停滯一秒后,白虎直接被拍出數(shù)里,重重摔在一棵樹干上,飛出的路徑上劃起一道猛烈的驟風,把樹都吹倒了一大片。
白虎半死不活地吐著舌頭,躺在地上。
沉疏嚇了一大跳,腹誹道:“手勁這么大……這還是人類嗎?”
溫濯看向沉疏頭頂?shù)亩洌栈厥窒胪^上也拍一下。
沉疏趕緊一縮。
溫濯的手停在半空,笑著看他:“怎么了?”
沉疏的狐貍耳朵動了動,這才乖乖湊上去,主動把腦袋抵在了溫濯的掌心。
他一被溫濯摸頭就會下意識瞇眼睛。
沉疏的眼睛本來就很像只狐貍了,瞇起來的時候就更是如出一轍,眼睛的弧度彎得相當漂亮。
溫濯輕輕揉了揉他的頭發(fā),掌心的靈力一送,將他的狐耳給按了回去。
身后的尾巴也跟著“砰”地一聲,一下子消失了。
沉疏看了看背后。
很好,褲子沒破。
溫濯解釋道:“最近兩族關系緊張,還是盡量藏著一些比較好。”
“好,”沉疏乖巧道,“我什么都聽師尊的。”
一旁的池辛快咳出血來了,指著沉疏,急聲道:“師尊,他是妖啊!妖怎么能帶回宗門,趕緊把他殺了吧師尊!”
“你這幾天不也抱著那只寶貝妖嗎?”沉疏挑了挑眉,說,“現(xiàn)在怎么不抱了,是因為不喜歡嗎?”
池辛咬牙切齒道:“……算我睜眼瞎,可那是你師尊,你怎么可以如此無禮!”
師尊怎么了?就抱。
沉疏逆反心上來了,一把抱緊了溫濯的腰,當著池辛的面,一個勁拿腦袋蹭溫濯的頸側(cè)。
“師尊,我不能抱嗎?”蹭完了,沉疏眼睛睜得圓圓的,無辜地看著溫濯,“你不是說,師徒之間可以這樣嗎?”
溫濯摸了摸他腦袋后的頭發(fā),肯定道:“可以抱。”
“師哥,你看,我沒瞎說,”沉疏譏諷地看著池辛,“你想抱,你也可以來抱啊。”
池辛這種性子,怎么可能會跑師尊跟前撒嬌?何況他現(xiàn)在傷得這般重,別說抱了,爬都爬不起來。
池辛認命一般趴在地上,不想再看沉小滿一眼。
溫濯抱起來叫沉疏很有安全感,身上暖暖的,氣味也很好聞,他好像一個天生適合給予擁抱的人。
還是說,只有自己會這么認為呢?
所以那個鬼果然跟溫濯半點兒關系都沒有,那東西身上全是血腥氣,一點兒都不好聞。
沉疏把溫濯的腰環(huán)得更緊了。
好舒服,好想要一直抱。
如果他的尾巴沒消失,現(xiàn)在一定晃得很歡快。
他跟溫濯蹭了一會兒,激怒池辛的新鮮勁就過去了,羞恥和尷尬這才慢慢回上心頭。
他慢慢松開懷抱,撓了撓臉,側(cè)開身站到了一邊。
怎么回事啊,為什么他現(xiàn)在一見到溫濯,就有種想撲到他懷里的沖動?
都怪發(fā)情期……
沉疏把責任全都推脫掉。
池英安安靜靜地躺在池辛邊上,至今還沒蘇醒過來,師徒二人決定先把池辛的腰傷給治了。
“師哥,你給這貓喂了什么東西,一兩天的時間竟然長這么大了?”沉疏一邊抬著池辛,一邊說,“傷這么重,這得不少分量吧。”
池辛瞪了他一眼:“你別跟我說話。”
沉疏很無所謂地抬了抬眉,說:“那我跟師尊說話。”
溫濯笑著把池辛的頭按到地面,手順著他的背脊線找到了骨折的地方。
沉疏盤著腿坐在他對面,手撐著臉攙在膝上。
一旁的池辛開始跟溫濯大倒苦水:“師尊,我從劍上摔下來之后,這東西就一直壓在我身上,我都要瘋了!師尊你快幫我看看,我是不是這兒也骨折了?”
溫濯寬慰道:“放心,沒有大礙。”
沉疏聽著他們說話,就有點兒開始走神。
溫濯跟池辛講話的時候,沒有像和沈疏這般云里霧里的,通常都是池辛問什么,他就答什么,跟尋常的師長沒多大區(qū)別。
但他覺得溫濯對待自己很不一樣。
師長的溫柔,那自然也有,但除開那些,沉疏總覺得有些過界的行為,具體是什么又說不上來……
總之他以前在道觀里住的時候,那些老師父可不會晚上抱著自己睡。
還有……
沉疏忍不住抬頭,看了看溫濯的唇。
他又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腦中回想起方才那個莫名其妙的幻想。
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居然問他,是不是很想親自己的師尊?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難道是因為最近頻繁地跟溫濯有了些親密互動,所以方才腦袋凍僵了,產(chǎn)生了這種幻想?
那他方才,莫不是在肖想師尊穿婚服親自己的樣子?
沉疏抿了抿唇,又去遐想了之前那兩次誤打誤撞親到溫濯的經(jīng)歷。
其實也不是很抗拒。
“你干什么啊?”池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你這是什么表情?”
沉疏身子一凜,這才回過神來,心虛地反問:“什么什么表情?”
“你剛剛盯著師尊的嘴看什么?”池辛皺眉道。
沉疏瞟了兩眼溫濯,說:“我沒有。”
溫濯的目光也跟著掃過來,他歪了歪頭,問道:“怎么了?”
沉疏立刻挺直腰,說:“師尊,師哥說我對你有歪心思。”
這幾天跟溫濯相處下來,他倒是越來越放肆,先前還要裝一裝,如今什么話都敢說。
“我哪里——”
“師尊,”沉疏眨了眨眼睛看溫濯,“我沒有亂想,我只是看一看師尊。”
“我要吐了!”
池辛扒拉著地面,想去扯沉疏的靴子,沉疏腿一抽,趁溫濯不注意踹了他一腳。
池辛怒罵了一聲,喊道:“你這狐貍精,你到底什么身份,跟著師尊要做什么?”
沉疏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蹲下身子看著地上的池辛,說:“你覺得我要做什么呢?”
他稍稍俯身,湊到池辛耳邊,故意壓低了聲,重復問一遍:“你覺得一個狐貍精跟著別人,是想要跟他做什么?”
說完他就往后一閃。
池辛瞳孔一縮,一拍地面,指著沉疏道:“你!”
然而這一舉動牽扯得太大,池辛的腰傷更嚴重了,疼得哇哇大叫,一邊叫一邊參雜著幾句對沈疏的辱罵。
溫濯不喜歡別人受療時亂動,拍了一下池辛的腦袋,道:“你要干什么?”
“師尊!”池辛又急又氣,“他說、他說他想……那個你!你你你,他……”
溫濯皺眉道:“他想怎么我?”
“就是——”
池辛也不好意思說出口,只能一直“那個”“那個”不停,半天也沒說出個要緊的字兒。
沉疏看著池辛這有苦說不出的模樣,躲到了一邊捂著嘴偷笑。
真是不經(jīng)逗,還是溫云舟好逗多了。
沉疏心情大好,趁溫濯給池辛療傷的功夫,轉(zhuǎn)悠著轉(zhuǎn)悠著就到了一旁的池英身邊。
池英被平整地放到了地上,頭下枕著件衣袍,雙目闔緊,面容也安詳?shù)煤埽駛植物人。
沉疏蹲下身子,探了探她的脈息。
的確還有生命體征。
沉疏回頭問道:“師尊,她這是怎么了?”
“方才稍稍看了幾眼,還沒瞧出端倪,”溫濯雙手一疊,往池辛腰傷推過去,他瞬間爆發(fā)出一陣哀嚎,“昭惡符的反咒可以探查她體內(nèi)是否有惡鬼附身,試試看。”
沉疏點了點頭,調(diào)出一張空白的黃符,咬破手指往上邊劃下了昭惡符的反咒,隨后就往池英額頭上一貼。
符箓很快亮起,池英額頭也吹出了一圈霧氣,這是昭形的跡象,說明她身上的確附體了些東西。
沉疏皺了皺眉,手印一變,將那團霧氣從池英額心扯了過來。
溫濯和池辛此刻也停下了動作,齊齊望向沉疏。
沉疏后退半步,那團霧氣逐漸脫離了池英的身軀,浮在半空中,慢慢開始扭曲著變形。
最開始出現(xiàn)的是人首,隨后是五官、軀干、四肢,還有……
一條巨大的蛇尾。
“旱魃?”池辛和沈疏齊聲說。
“師姐身體里為什么會有旱魃的元神?”池辛道,“這死長蟲到底對她做了什么?”
沉疏也跟著陷入了沉思。
他對符箓的了解比尋常人更明白一些,昭惡符的反咒就是昭形,它不會無緣無故地出現(xiàn)其他妖怪的形態(tài)。
方才顯形的是旱魃的元神,卻全然不見池英的蹤跡,極有可能是她的元神快要被旱魃給吞吃干凈了。
他思索到這兒,沉聲道:“是……奪舍?”
聽到這個詞,溫濯的眸光暗了下去。
第29章
“旱魃想奪舍師姐?”池辛震驚, “她想干什么?”
沉疏聯(lián)想到先前溫濯同自己說的,人和妖兩族戰(zhàn)后矛盾依舊尖銳,旱魃想挑起戰(zhàn)爭事端,恐怕是要從池英身上下手。
“先帶回宗門吧。”溫濯很快收起了目光,說, “小滿沒有宗門的劍穗,出行很不方便。”
池辛扶著腰起身,連聲道:“不行啊,師尊,他是妖,他是狐貍精啊,師尊你被他迷了心智!”
說話間他就指向沉疏,可沉疏乖巧地坐在那兒,一臉人畜無害的模樣,誰能瞧得出他是什么狐貍精?
“我不可以回宗門嗎,”沉疏故意問道,“我不是師尊的好徒兒嗎?”
這給池辛聽得一身雞皮疙瘩, 又擱地上干嘔了兩聲。
沉疏震驚道:“師哥, 你是不是傷到胃了, 干嘛一直吐?”
池辛怒道:“你滾啊!”
“師尊, ”沉疏立刻拽住溫濯的袖子, “他又罵我。”
溫濯也說:“池元樂,不可對同門師兄弟妄言語。”
他沒拉偏架,池辛性子太急躁, 常常口無遮攔,沉疏雖然心里罵的不少,但面對旁人時還的確是個有模有樣的好孩子。
所以溫濯這回沒有各打一邊, 直接敲了池辛的腦袋,轉(zhuǎn)身離開,順口托付道:“那只白虎,一并帶回師門。”
池辛攙著腰,崩潰道:“師尊,我們會被趕出太清宗的。”
溫濯輕飄飄說了一句:“誰敢。”
沉疏倒是樂呵呵的,跟上溫濯,嘴角揉出一個甜絲絲的笑容:“師尊,那只妖要帶回去做什么?”
“還記不記得我說過,”溫濯說,“靈州有四位領主?”
“記得。”沉疏答道,“它……也是?師尊上回不是說他靈智未開么?”
“我辨不出外形的妖只有兩種,”溫濯解釋道,“其一是靈智未開的妖,其二——”
他說了一半,看向沉疏。
“是妖力過強的妖。”
“妖力過強?”沉疏回頭看了一眼,池辛正在費勁地拽老虎爪子,拖著它走,“它?”
“嗯,大約跟旱魃是一個級別。”
沉疏笑道:“那它怎么看上去很蠢,既不會說人話,還會攻擊別人?”
溫濯看著沉疏,像是對著他說的:“失憶了吧。”
“失憶了,”沉疏恍然道,“真可憐。”
“是很可憐,”溫濯說,“妖類壽命長久,記憶力也比人強大許多,除非是歷經(jīng)極大的心理創(chuàng)傷,否則不會失憶。”
沉疏把手背在腦后,慢悠悠地走。
“師尊想把它帶回去做什么?”
“好生待著,它是個善良的妖。”
沉疏裝作無意地問道:“那,師尊帶我回去是要做什么?”
這問題倒是把溫濯給難住了,他沉默了半晌,停下步子望著沉疏。
“我?guī)慊厝ィ菫榱吮Wo你。”
沉疏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說:“那如果我想離開師尊呢?”
溫濯愣了愣,說:“你覺得師父不好嗎?”
沉疏一嚇,連聲道:“沒有沒有,沒說師父不好的意思,就是覺得可能有些特別的情況,會叫我跟師父暫時分開。”
溫濯反倒是執(zhí)拗上了,他往前一步,問道:“如果你不想走,怎么會分開呢?”
“我沒有想走,師尊,”沉疏說不過,又開始眨著眼睛裝可憐,“我只是在想,會不會回了太清宗,一切都不一樣了。”
“如果他們都不喜歡我,那我跟著師尊,是不是太連累你了。”
“不會的,”溫濯抓了沉疏的腕子,神色有些嚴肅,“他們不喜歡你,你就用狐媚術讓他們喜歡你。”
師父能這么亂教嗎? !
沉疏有點無措地看著溫濯的手,說道:“師尊,真的嗎?”
溫濯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說話過激了,趕緊松開手,攏了攏袖子,說道:“嗯,你不用在意別人的喜歡,小滿,師父一直都很喜歡你。”
聽到“喜歡”兩個字,沉疏感覺方才被溫濯抓住的地方燙燙的。
雖然這個喜歡說得堂堂正正,但跑到沉疏耳朵里就有些曖昧不清了,他當然也喜歡溫濯,畢竟這是穿越過來后待他最好的人。
如果沒有溫濯,自己估計早就毒發(fā)身亡了。
那看來狐貍祠那個師尊,一定不是他。
沉疏心中這般想。
大概是自己真的浸在發(fā)情期的癡心妄想里,所以心中才萌生出了那樣一個師尊吧。
池辛很快就跟上了他們的步伐,他懷里重新抱上了一只白貓,腦袋上一個黑黑的大腳印,顯然是被收拾了一頓。
池辛也沒好到哪兒去,本來就被揪掉了不少頭發(fā),如今劉海那處都快禿掉一塊兒了。
“師尊,太清宗的長老可不瞎呀,這兩只妖,怎么可能辨不出來?還有我娘,她生平最恨妖類,若是知道您收了沉小滿當徒弟,只怕是會……”
“池辛,為師答應過你,要回太清宗,”溫濯冷聲道,“但此番回去,是為了告訴池宗主,旱魃即將攻入岐州的事情,讓她早日厲兵秣馬,迎接第二次戰(zhàn)爭。”
他的目光掃向池辛,眼神冰冷至極:“這一回,我不會為太清宗出手。”
池辛抱著貓,有些無措地愣在了原地。
“師尊……你要離開太清宗了嗎?”
“池辛,”溫濯沒有回頭等他,“改日換上天機長老的劍穗吧,你不是已經(jīng)另擇師門了么?”
沉疏聽到這話,也跟著愣了愣神。
另擇師門?
也就是說,池辛已經(jīng)拜了別的師父?
他回頭看了一眼池辛,這人果然是一臉煞白,顯然溫濯說得一點兒不錯。
難怪這些天來,總覺得他待池辛有些距離,也有些苛刻,他早就知道這人背叛自己了!
沉疏也有些替溫濯憤憤不平,他瞪了池辛一眼,趕緊追上溫濯的步伐。
他臉上看著沒什么表情,好像方才只是云淡風輕地飄了句話回去。
“師尊,你別理他,我不會改拜別人為師的。”
“是我不好,離了百余年,沒有盡到師責,”溫濯淡淡道,“他拜別的師父,也是迫于無奈,是個可憐的孩子。”
沉疏很狗腿地說:“師尊,你就是太好心了,換成是我,我等你一千年都行,絕對不拜別人。”
他想了想,又大著膽子牽住溫濯的手,說:“師尊,不要不開心,我來御劍,我們回太清山好不好?”
溫濯嘴角化開笑容,回扣住他的手,說:“好。”
*
師徒二人御劍到了太清山附近。
從這個方向已經(jīng)可以望見不遠處的青山,云蒸霞蔚,清氣繚繞在山門,修士好整以暇地來往于道場之間。
然而過了山腰再往下,深濃的濁霧鋪底,猶如一池黑水,緊緊環(huán)抱住半山,仿佛在替太清山抗拒著不速之客。
沉疏催動參商劍下沉,停留在了太清宗的山門前。
一落地,沉疏就感覺眼前一昏,一股強烈的不適感襲來。
不知為何,一來到這個地方,沉疏的心臟就一陣一陣地抽痛,好像有人把刀子扎進了他的心里,往靈核的方向,正要一點點剜出來什么東西。
雖然他壓根沒有靈核。
沉疏松開溫濯的手,手印變了變,將參商劍重新收了回來,隨后就對他露出燦爛的笑容。
“師尊,我——”
“你別進去!”
遙遙聽見池辛的一聲怒喝,沉疏回過頭,發(fā)現(xiàn)這人迎面就撲了過來,手中的白貓一甩,扔到了溫濯懷里。
他頃刻把沉疏按倒在地,扯著他的衣襟,咬牙道:“你別進太清宗的門。”
沉疏一看他就來火,手一鉗池辛的脖頸,把人摔翻了過去。
“我是太清宗的弟子,回不回宗門關你什么事?”
“你懂個屁,”池辛跟他掌對拳,暗聲道,“你不知道我娘是什么樣的人,被她發(fā)現(xiàn)你是妖,你一定會生不如死!”
“現(xiàn)在就離開我?guī)熥鹱拢y兩我給你,你去潤州住我的宅子,避世而居,永遠都別出來。”
“你既然拜了別的師父,何必再一口一個師尊?”沉疏眼下也不裝了,惡聲道,“他不是你師尊了,找你自家的師尊去!”
“你!”
太清宗門口的修士不少,聽到這兒的動靜也紛紛湊過來看熱鬧,尤其在瞧見溫濯時,幾人的議論聲更是滔天。
“……溫宗師?”
“溫宗師出關了!快去通知掌門!”
溫濯眉目凜了凜,單手抱著貓,幾步踩上臺階,將那幾個準備去通風報信的門徒給拎回來了。
“池掌門那兒,我自會去。”
幾個門眾在溫濯手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打著轉(zhuǎn),連聲道:“好、好的,長老。”
一邊的池辛和沈疏還扭打在一起,他們一邊打一邊對罵,沉疏心眼壞,罵的臟的時候就小聲罵,只叫池辛聽見,旁人看來就是池辛呶呶不休地在斥罵沉疏。
溫濯把幾個門眾隨手一扔,就打算去拉開自己兩個小徒弟,然而剛邁出一步,身后很快傳來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
“不如去鎖天池打吧,那里涼快,脫光了打。”
沉疏此刻占了上風,正要一拳砸下去,聽到這聲音的時候一抬頭,剛好瞧見了一個藍白銀鎧的女子,高站在臺階上。
她衣袍獵獵,正搭著手俯視二人。
他們對上目光的那一瞬,這女子的表情忽然變得耐人尋味起來。
“哦?”她笑了一聲,說,“這是活回來了?”
“天機,”溫濯很快意識到不對,冷聲阻止道,“不是他。”
“不是他?”叫“天機”的女子仰身回看了他一眼,“是不是他,試試不就知道了?”
什么試試不試試的?
沉疏頓住了動作,目光投向溫濯。
“師……”
下一刻,只見那女子手中寒光一閃,一枚銳物挾著風掃向沉疏的眼睛。
噌!
刺痛感瞬間在知覺中爆炸開來。
沉疏一吃痛,趕緊抬手捂住眼睛,一行血很快順著指縫滲了下來。
眼前的景物變得模糊不堪,像是被蒙了一層血淋淋的霧。
下一刻,他面前的一切忽然像被關了燈一樣,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第30章
殷紅的血滴在池辛臉上。
沉疏捂著眼睛,踉蹌了幾步,從池辛身上摔了下去。
他痛苦地悶哼了幾聲,感覺整個眼眶都在發(fā)熱, 萬針穿目一般疼,鮮紅的血不停地往下滲, 把他的白褂染得猩紅無比。
池辛和旁觀的門眾全都愣住了,眼睜睜地看著沉疏的眼睛被天機一個動作就給刺瞎了,一個個都呆滯得不會說話。
溫濯的臉色一瞬之間黑到了極點。
他足尖一踏,掠過池辛,直接攬住沉疏的肩,隨后赤金色的含光劍一轉(zhuǎn),刮起一陣劍鳴,架上了天機的頸側(cè)。
沉疏用力地按著眼睛,只覺得這兒癢剌剌地疼,仿佛是在被白蟻啃噬。
他目力盡失,什么都看不見,身體也跟著失去了平衡,連站都站不穩(wěn)。
粘稠的血液沾在手掌間, 又熱又腥。
好疼、疼死了!
痛苦的呻吟從齒關泄出來, 沉疏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在躁動, 被壓抑下去的殺性重新翻涌了上來。
不行……要是真的被發(fā)現(xiàn)是妖……
他就要無家可歸了。
山門一陣驟風掃過,金色的劍紋映在藍白銀鎧上,彼此相望。
“解藥。”溫濯寒聲道。
天機稍稍仰頭,緩聲道:“你既說他不是沉未濟,這么擔驚受怕做什么?”
“解藥,給我。”溫濯側(cè)了側(cè)刀,往她脖頸上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 “否則,你的眼睛就拿來還他。”
天機壓低眉,沉聲道:“他到底是誰?”
溫濯身遭的氣場快壓得人窒息了,他緊緊抱著沉疏的肩,半分讓步的意思都沒有。
他的意思很明白,不給解藥,這把劍會毫不猶豫地斬下去,割斷她的喉管。
二人凝視彼此,死死對峙著。
溫濯閉關多年,門徒散盡,如今太清宗多數(shù)人已經(jīng)不認得他了,但天機年輕氣盛,手下門眾過百,在此等境況下僵持太久,叫她下不來臺。
半晌后,天機實在受不了那些好奇打量的目光,選擇了妥協(xié)。
她擺擺手,有些尷尬地笑起來。
“毒用得不重,能好的,就瞎十天半個月而已,開個玩笑,別生氣嘛。”
說完她果然從袖中拋了個黃色的小瓷瓶過來,甩到了含光劍上。
“喏,解藥。”
溫濯一點都不喜歡她這個玩笑,劍尖一甩,瓷瓶順著劍身滑落,寒眸掃了一圈眾人,最后還是停在天機身上,似乎是要問她討個說法。
天機撓了撓臉,想了會兒說:“一天三次,口服。”
她講話忒不過腦子,池辛一驚,趕緊撲上前去勸阻道:“天機長老,你快別說了!”
“哎知道了知道了,”天機也推搡開池辛,看了兩眼溫濯,道,“我看他這眼睛眼熟,我以為是那個妖孽呢,不好意思啊,他是你新收的小徒弟?”
“和你無關,”溫濯壓抑著怒氣,啐道,“明日麻煩你來天樞閣一趟,親自道歉,否則我會去找你。”
要一個長老給剛?cè)腴T小徒弟道歉,這換誰能接受?天機臉色也難看得很,怒視著溫濯,一字不應。
“師尊,”沉疏喘息得厲害,劇烈的痛意讓他身上都開始出汗了,“師、師尊……”
溫濯一聽,臉上不免浮出焦躁之色,于是沒再多糾纏,他催動含光劍,帶著沉疏就極快穿越了道場。
風塵刮在臉上,又刺又癢。
他挑了一條人少的窄道走,一路逆著一條溪水往上,靠近了一處水榭,牌匾上寫著“天樞閣”。
沉疏方才聽得分明,意識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那些人群遠了許多,他終于不再壓抑血液里的躁動,身上妖類的特征全都冒了出來。
這里離山門頗遠,碎石鋪了一池湯泉,在深冬還蒸著熱氣兒,門口站著一個灑掃的小仆,瞧見溫濯懷里攬著個長了狐貍尾巴的人,手里的動作一頓。
溫濯一個眼神也沒分給他,急匆匆撞開了水榭的門。
屋里點著熏香,溫度浸在皮膚上恰到好處,溫濯挑開了床頭的簾子,這才把沉疏放到床榻上。
“小滿,”溫濯蹲下身子,急聲道,“手先拿開一點,師父要替你把傷口療好。”
毒素浸在眼瞳中慢慢暈染開來,每一刻都是磨人的疼,仿佛是被人硬生生往眼中灌了一勺熱鹽湯,灼得沉疏渾身上下都在發(fā)抖。
他張口用力地喘息著,剜骨般的疼痛讓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呻.吟,喉管泄出的聲音一截截斷裂開來。
沉疏臉色煞白,極力控制著聲音,盡量不要讓自己聽上去撕心裂肺,可是太疼了,他從來沒有這么疼過,他恨不得現(xiàn)在能立刻拿刀扎穿自己!
這聲音聽得溫濯心一陣一陣抽痛,他挑開瓷瓶的塞子,將其中的藥物傾倒在掌心,點開沉疏的唇替他喂了進去。
他聲音都帶著哭腔:“別怕,別怕小滿,慢慢睜眼就好了,睜開一點點。”
沉疏不敢睜眼,他眼里的血一點點積攢出來,又順著眼角一行行滲透下去,沾濕了溫濯的床單。
“好疼,師尊,”他顫抖著聲音說,“師尊……我要受不了了,師尊、我疼死了……”
疼到極致的時候是想死的。
比那次在赤水林中的毒還要疼上千萬倍,沉疏對痛覺本就敏感至極,稍微挨上點小傷口就要叫喚個不停,可這回他疼得連慘叫都沒力氣了。
沉疏張大口,用力地深吸一口氣,可他喊不出來,所有的知覺和意識都凝聚在那幾根發(fā)疼的經(jīng)絡上,一陣癢辣過去后,又緊接著是更劇烈的刺痛,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
好想死……好想死、
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
溫濯看得更是焦急,他摸著沉疏的手臂,任由鮮紅的血沾濕了兩人的衣襟。
他知道自己眼下絕不能慌亂,于是極力按捺著話語中的焦躁,故作鎮(zhèn)靜地安慰道:“一點點拿開,一會兒就好了,小滿,慢慢地,師父讓你不疼了,好不好?”
沉疏還是聽話的,縱是再不敢,也在溫濯一點點的勸慰中慢慢拿開了手。
他雙目閉得很緊,深深地恐懼著,不敢睜眼。
要是看不見了,怎么辦?
要是眼睛真的瞎了,什么都看不見了,怎么辦?
他不敢去想象,自己若是抬起眼,能看見的依舊是一片無邊的黑暗,他該怎么辦?
在上山之前,他還期待著和溫濯一起回太清山的生活,他知道自己的拜師帖還沒寫完,拜師禮還沒結(jié)成,還不算真正的師徒,古代人最重禮節(jié),他本打算今晚就挑燈夜戰(zhàn),把虧欠的這張紙給溫濯補上。
怎么就突然看不見了呢,他怎么這么不小心,他為什么非要和池辛打架,他為什么……
“沒事的,沒事的小滿,”溫濯知道他害怕,把沉疏的手緊緊捂在掌心,“慢慢地睜眼,沒關系的,師父一直在。”
沉疏急促地呼吸著,順著溫濯的話——
一點點、慢慢地抬起眼。
萬一……
深深的恐懼感正順著他的身軀慢慢爬上來。
看不見。
睜開眼的那一瞬,他感覺自己渾身的血都冷了。
什么都看不見。
眼前是一片模糊的血幕,只能瞧見黑壓壓的身影在晃動,他知道那是溫濯,可他看不清。
看不見他溫柔的眉眼和笑意,看不見那對灰藍色的眼眸,什么都看不見。
沉疏的神情都呆楞住了,這一刻那些疼好像都不足輕重了,陰寒的冷幾乎讓他頭皮發(fā)麻。
“師尊……”
他喃喃道。
在這一聲里,一行淚從溫濯眼眶里滑落下來,他幾乎是顫著把手覆到沉疏的眼睛上,用靈力一點點緩解著他的疼痛。
“師尊,”沉疏雙目俱渺,什么都瞧不分明,只能慢慢抓著溫濯的衣袍,嗓音嘶啞,“師尊,我看不見你……師尊……”
溫濯聽得心都揪起來了,直接拿衣袖給他擦掉了臉上的血痕,又是焦急又是耐心地安慰道:“小滿,沒事的,一會兒就不疼了。”
一會兒就不疼了。
“對不起,對不起小滿,師父特別不好……”
溫濯捧著沉疏的臉,看著他那雙晦暗下去的赤瞳,恨不得能替他承受此苦。
他不停地說:“小滿,一會兒就好了,很快就不疼了,休息幾天,還能看得見師父的,不要哭好不好?”
他說著,自己卻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后,溫濯把額頭抵靠在他胸口,低聲地抽泣著。
沉疏其實沒有哭。
他心里涼涼的,所有的心緒都麻木了。
他想勸說自己,不過是中了點毒,當幾天瞎子而已,也沒必要這么難過。
但他心中有一抹恐懼遲遲彌散不開。
他覺得自己的恐懼感,不是源于這短暫的失明,而像是曾經(jīng)他也遭遇過一次雙目受創(chuàng),那時候也有一個人這樣抱著自己失聲痛哭。
溫濯聽上去哭得很傷心,隱忍的哭腔藏在喉嚨里,替沉疏療完傷后,他的法力很快就斷了,手也緩緩從他臉側(cè)滑落下來,搭到了沉疏肩上。
“對不起……”
沉疏摸索著碰到了溫濯的頭發(fā),下意識輕輕把他攬進了懷里。
“師尊,”他眼睛一時間不知道看向哪里,“過了半月,就能好了嗎?”
溫濯“嗯”了一聲,喉嚨里依舊逸出幾聲哽咽。
他為什么哭得這么傷心?
沉疏感受著懷里的溫濯輕輕的顫動,心中竟然升起這樣的疑惑。
他們認識多久了?
不過幾日的時間,他為什么能慟哭至此?
沉疏摸著溫濯的頭發(fā),慢慢思索著。
這個人一向都是神仙姿燕鶴骨,哪怕是方才與那女子對峙時,拿劍的氣勢也分毫沒有減弱過。
但他總是在自己面前,倉促地流露出許多不太適合他的情緒,而每每望向自己的時候,眼中又總是壓抑著不明的底色。
這眼神,如今想來,太不清白了。
好像是在看一個……
分開了很久、很久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