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沉疏的心緒兀自麻木著,他的呼吸已經變得很平穩,可忽如其來的失明到底是難以適應,此刻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想找個地方好好躺著。
反正黑燈瞎火,睡著了都是一樣的。
“師尊, 我可以睡在這里嗎?”沉默半晌后,沉疏終于開口了,“我想休息一會兒, 今天有些累了!
“你想睡在哪里都可以!
溫濯很快就悄悄抹開那行淚, 收起了情緒。
他喚來屋外那個小仆,替沉疏收拾了一些洗漱的東西。
巾帕沾濕, 溫濯小心地擦掉了沉疏臉上的血痕,又從屋中的抽屜里尋了一條白色的紗帶, 系到沉疏頭上,替他把眼睛給蒙住了。
沉疏在發情期的時候,眼尾總是會變紅,這是狐妖天生帶有的特質, 漂亮的姿色更容易勾引人中狐媚術。
如今薄紗蓋在雙目上,將沉疏那雙含情眼給遮得嚴實,看過去還真有些乖巧。
溫濯輕嘆了口氣,摸著他的狐耳,說道:“這兩天不要用眼,目力會一點點恢復的,不用擔心,有什么想要的就跟師父說。”
沉疏調整好了情緒,狐耳輕輕動了動。
“我都聽師尊的!
溫濯又說:“身上弄臟了,天樞閣有溫泉池, 小滿要不要去洗個澡?”
從回到赤水林開始,沉疏身上的衣服就有點兒破破爛爛的,方才在太清宗門口,跟那些穿著得體的修士一對比,自己簡直像個叫花子。
沉疏也覺得身上的血粘膩著忒不舒服,于是點點頭。
點完頭才發現,這豈不是要溫濯給自己洗澡的意思?
沉疏趕緊添上一句:“我自己去吧,師尊,其實還是能看清一點的,不麻煩師尊了。”
“可以嗎?”溫濯眉頭微蹙,“不要勉強自己。”
沉疏狐耳跟腦袋一起點,隨后為了證明自己依舊是個能獨立行走的人,摸索著站起了身。
方才意識不清醒,現在睜開眼適應之后,發覺自己也不算是全瞎,其實大致的方向還是能摸清的,不至于生活不能自理。
不過要是溫濯情愿,他當然就撒個嬌,讓他多照顧照顧自己了。
比如……晚上也可以抱一抱他。
他現在很沒安全感,很想要一點這樣的溫暖。
沉疏這么想著,摸著墻面走到了那湯池附近。
這地方平時是溫濯一個人居住的,灑掃的也唯有方才那個小仆而已,他聽聲音年歲不大,應該是溫濯親信的人,沉疏也就沒多警惕。
沉疏大致找到了這人的方向,很有禮貌地說:“麻煩你,替我取件干凈的衣裳來,可好?”
那人愣了愣,發出稚嫩的聲音。
“好……好的!”
說完這句,小仆的步伐就匆匆遠離開來了。
沉疏生出了狐耳之后,五感就更加敏銳,能通過氣息辨出來附近有沒有人。
確認溫濯不在附近后,沉疏這才放心地開始脫衣服。
上回讓溫濯瞧見自己□□已經夠尷尬的了,這回絕不能如此了。
動作之前,他先行從葫蘆中召出了參商劍,隨口吩咐道:“這地方的方位,你替我看看。”
“為什么不御劍去看?”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傳來。
這次劍中的說話者不是沉商,而是他的哥哥。
沉疏興致不高,言簡意賅道:“不行。”
沉參也懶得多問,上去飄了兩圈,又飛回到沉疏身側。
“天上樓閣,高處不勝寒,”沉參說,“這地方不是主峰,應該挺清凈。”
他注意到沉疏的異狀,詫異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中毒,暫時瞎了!背潦柽吔饪圩舆呎f,“這幾日我師尊不在的時候,要麻煩你幫我做些事情!
沉參說:“既然眼睛受傷了,待著不動就是,還做什么?”
“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沉疏總算脫光了衣服,踩進溫暖的湯池里,他仰頭靠在池壁,眼睛上的薄紗浸在水里。
“我想知道,這里是不是曾經也有個生了雙紅眼睛的人,或許是妖,后來被太清宗的門眾集體圍剿過。”
沉參道:“你想讓我幫你去查?”
沉疏淡淡道:“方便嗎?”
沉參沉默了會兒,說:“查完這一事,你放我們走!
沉疏涼涼地笑了一聲,道:“行!
得了允準,參商劍很快就化作了半指大小,順著水榭往下的溪流飄去了太清山的主峰。
待他走了,沉疏才重新投入到沐浴中,身子貼著光滑的池壁,不知不覺就潛入到池底下去了,思緒也跟著漸漸下落。
還沒邁進太清宗,就遭遇了這樣的橫禍,這算是個極差勁的開頭嗎?
沉疏不在乎太清宗的人待他怎么樣,畢竟一開始,他只是為了活命才留在溫濯身邊,根本目的還是要延長壽命,再找到回現代的辦法。
但這些天相處下來,他覺得待在溫濯身邊也不是不行,他人很好,對自己也很好。
沉疏判斷自己喜不喜歡一個人,就看跟他相處得舒服不舒服。
在道觀里的時候,雖然天天被老師父打,但他們曉得沉疏一打就哭,從來不會真的下死手,所以他覺得自己心底還是喜歡那些老道士的。
沉疏又沉下去了一些,眼睛蒙著的紗霧飄在水中。
跟溫濯說話很舒服,擁抱很舒服,一起……一起睡覺,也很舒服。
所以他覺得自己也喜歡溫濯。
至于是不是師徒之間的那種喜歡,他說不上來。
慢慢地,狐耳和狐尾全都沾透了水。
……好重!
其實他不是很想洗自己的尾巴,這尾巴太過蓬松,沾了水就變得奇重無比,沉疏都快感覺自己被捆了塊石頭在身上了。
原本還想著獨自調整一下情緒,這下可完全不用了,沉疏狼狽地吐了兩口泡泡,扒拉著池壁往上爬,整個人趴在了邊緣。
好重!
耳朵變得濕淋淋的,毛色都深了不少,沉重地倒在了池水邊沿。
沉疏翻了個身,面向天空,薄紗貼在臉上。
但是,溫濯口中的那只狐妖,和自己到底有什么關系呢?
是長得很像?擁有一樣的眼睛?
還是……
還是他們,本就是同一個人?
這個想法像顆石子忽然砸到了平靜的水面上。
同一個時代、同為妖、和同樣的人結緣。
溫濯說,池辛撿到的那只白虎曾經是個大妖,在受了極大的創傷后靈智喪失,導致了自己的失憶。
那如果……他也失憶了呢?
“小滿!
正注念間,沉疏被這忽然的聲音所打斷了思路。
隔著紗霧,他能瞧見是溫濯的身影,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臉。
溫濯笑道:“怎么摔進池中去了?”
沉疏胡謅道:“腳底打滑了。”
溫濯道:“要起來嗎?”
這就弄得沉疏有些無措了,他自然是想起來的,可他下邊光溜溜的什么都沒穿,還拖著一條濕漉漉的大尾巴,怎么好意思站起來?
上回還能用狐媚術,這會兒眼睛傷了,狐媚術都用不了。
溫濯蹲下身子,手輕輕一抬,袖中吹出一陣暖風,把沉疏的狐耳和頭發一塊兒吹干了。
赤色的狐耳跟著風一塊兒慢慢擺動。
沉疏閉上眼睛,悄悄享受了一下這陣暖風。
“你的發情期大約還有幾天,晚上還要和師父一起睡覺嗎?這樣方便師父替你渡來靈力!
沉疏差點脫口而出一句“好”,幸好被他咬著牙強行按捺住了。
他興奮個什么勁!
沉疏輕咳了聲,說:“我睡相不好,不知道會不會擠到師尊?”
“無礙,”溫濯道,“你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剛說完這句,方才跑去拿衣服的那小仆就捧了一疊宗派的衣服過來,碼齊了放到池邊。
沉疏聽到他的動靜,手在邊上摸索了會兒,沒找著,還是溫濯帶著他的手腕碰到了那幾件衣服。
“謝謝師尊,”沉疏手壓著衣袍,臉上紅紅的,問道,“師尊,要不……你先轉過去?”
溫濯笑著點了點頭,果然就轉過身去了。
沉疏趕緊從池里爬了出來。
然而他很快就面臨著新的問題。 。
古代的衣物大多繁復,穿法冗雜,眼下自己雙目受損,看不清東西,顯然不能靠一己之力穿完這些。
沉疏深吸兩口氣,把狐貍尾巴給收了起來,隨后著急忙慌先穿了條褻褲,接著就開始滿地亂摸,找第二件要套身上的衣服。
看不清東西,真的好麻煩!
以后一定要好好保護眼睛!
摸了半天,他總算是摸到了條褲子,這東西還好說,往身上一套就是了,可什么中衣什么外袍什么腰封,里三層外三層的東西,他就真的沒轍了。
到最后,他簡直像只被毛線纏緊的貓咪,渾身亂套著衣服,崩潰地拉緊了溫濯的袖子。
“師尊,救命!
溫濯像是料到他不會穿似的,微笑著回過身,手從袖中伸出來,碰向了沉疏的搭扣。
“師徒之間,不必總是如此生分,”溫濯替他脫去衣服,溫柔地說,“小滿想依靠我,我很開心!
他耐心地解開沉疏亂穿的衣袍,叫他重新赤.裸了上身,在這個動作里,溫濯的手無意間蹭過了沉疏腹部的薄肌,弄得他身子一繃。
雙目失明后,這樣的觸感比從前要明顯百倍。
沉疏乖乖展開手,讓溫濯替自己穿得更方便些。
他其實心里有很多問題。
沉疏是在道觀里長大的,對世俗之事掌握得很少,幾個老道士也不教他這些東西。
和溫濯幾日相處下來,他可算是大開眼界,心中不免升起一些疑惑。
師徒之間到底可不可以這般親昵呢?
擁抱、親吻、抵足而眠。
但這些問題太恥于出口了,只能從溫濯的行為舉止中稍微探尋一些答案,時間久了,他也習慣了和溫濯擁抱,哪怕是親吻或許也沒那么介意了。
可這些行為到底算不算逾矩?
如果算,溫濯如此顧念自己的舊情人,又為什么要這樣對待自己?
沉疏回到了方才的那個猜想中。
那只狐妖和自己,到底是什么關系?
他真的……失憶過嗎?
溫濯給他穿好中衣,又打算套那件藍白外袍上去,卻被沉疏阻了動作。
第32章
“好了, 師尊,”沉疏說,“外袍就不穿了吧, 天色也快暗了,今天舟車勞頓, 師尊先休息吧!
溫濯動作愣了愣,說:“困了?”
“嗯,”沉疏胡亂摸索了一把, 抓住溫濯的袖子, “有點困!
他覺得還不是個很好的時機,讓他問出口。
他還需要找些證據, 等參商劍回來之后,他或許就能把這些事情想明白了。
何況上回提到那只狐妖, 溫濯就已經難過成那副模樣了,如今自己雙目失明,若是再說,他豈不是又得哭了?
沉疏向來都是自己哭,最見不得旁人哭,何況是溫濯這種平時看著百毒不侵的人,他更不知道該怎么去安慰他。
溫濯牽著沉疏的手,帶著他回了天樞閣的臥房。
方才淋了血的床單已經被換去了,溫濯叫沉疏先躺了上去,替他掖好了被子,坐在床邊看著他。
被人盯著,沉疏有些不自在,往里邊挪了挪身子,問道:“師尊不睡嗎?”
溫濯笑著搖搖頭:“不睡了,太久不入眠,還是不習慣!
沉疏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從話語中依稀能聽出些情緒不高的味道來。
他于是伸手,試探著摸到了溫濯的臉,指腹掃到了他眼角的位置,這兒還沒有眼淚的痕跡。
“師尊,”沉疏收回手,笑起來,“我真的沒事,就是運氣背了點兒,你來睡覺吧,我抱著你睡,像上回那樣不就能睡著了?”
雖然上次作弊了。
這回能不能睡著,還真不一定。
溫濯聽到沉疏這般真摯的邀請,自然也不再推諉,他嘆了口氣,輕輕摸了摸沉疏的頭發。
“小滿,不用總是這么替師父著想,為你自己做打算就好了!
天底下竟還有人不希望別人關心自己的?
沉疏感到相當震驚。
然而說完這句,他身上的被褥果然動了動,隨后發出一些細碎的聲音,很快,溫濯也跟著躺了上來。
那接下來……
風聲飄過,溫濯熄了燈,放下簾子。
沉疏不知道答他什么話,于是順著溫濯手臂的方向,摸索到了他的位置。
他已經不知不覺依賴溫濯很久了,他很喜歡跟溫濯相處的感覺,不希望這個人因為自己而難過。
如果抱一抱就開心了,那他當然愿意抱抱自己的師尊,告訴他不用為自己難過,就是稍微失明了幾天,一點兒關系都沒有。
況且,這樣還能正大光明地睡大覺,多好。
看不清溫濯是面對還是背對著自己,總而言之,沉疏覆手到了溫濯的腰上,緊緊抱住了他。
碰了一嘴的頭發之后,才發現溫濯是背靠著自己胸口的。
沉疏頓時想松手逃走。
面對面抱著也就算了,他在背后抱著溫濯,這算怎么回事?不行不行!
然而沒等他抽手,溫濯就觸碰到了沉疏放他腰上的那只手,跟他手心對手背交扣到了一起,這動作間的旖旎不言而喻。
沉疏的臉都快燒起來了。
好緊……
他看不清東西,也不清楚他們倆現在算是個什么姿勢,但他知道這絕對算不上是什么師徒之間的互幫互助!
到底是什么意思?
沉疏感覺這一整晚自己都會這樣心跳加速,再也睡不了覺,可溫濯偏偏還把他的手往自己這兒拉扯了兩下,兩個人徹底地前胸貼后背,緊緊碰在一起了。
他知道自己的心跳聲很劇烈,壓根無處遁形。
沉疏只好輕輕地喚:“師尊……”
“謝謝你,小滿,”溫濯卻說,“明天開始,師父教你一些煉氣的方法,你天資聰穎,很快就能結出靈核來的!
沉疏疑惑道:“師尊怎么忽然想到這個?”
“我從前以為,只要自己足夠強大,就能保護好你,這種想法太錯誤了!
溫濯指腹緩緩磨蹭沉疏的手背。
“你本來就可以當個強大的人,小滿,你喚我一聲師尊,我該教會你的是你畢生受用的東西,而不是一直保護你。”
“何況……”溫濯垂下眸,“哪怕是這一點,師父也沒有做好!
沉疏認真地想了想溫濯這番話,說:“沒有的事,那……徒兒先謝謝師尊了!
談了這兩句之后,沉疏總算不別扭了,他動了動身子,干脆和溫濯貼得更近,把他整個人都裹在了懷間。
“師尊,”沉疏湊在溫濯耳背說話,“上次我看見了池師哥的劍穗,你能不能跟我講講,那是什么東西?”
溫濯輕笑了聲,問道:“你也想要劍穗嗎?”
沉疏點頭:“想!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想,但就是想。
“劍穗是太清宗入門的證物!睖劐托牡亟忉尩,“宗門的師徒之禮中,有相當重要的一環,就是交換劍穗!
“劍穗用的絲線都是在太清山的天池中精挑細選的,師父和徒弟都會編制一枚,待到拜師禮上彼此交換!
難怪池辛把自己的佩劍看得如此重要,這劍穗的確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
師父會給很多徒弟劍穗,也會受到很多的劍穗,但徒弟手中只有師父的一枚,自然要珍愛無比。
想到這兒,沉疏忍不住問了一句:“師尊收過幾枚劍穗?”
“兩枚。”溫濯答道,“除去你,座下只收過兩個徒弟。”
“但師尊的劍上一枚劍穗都沒有!
“嗯,”溫濯說,“以前掛過一枚,后來人離開太清宗,劍穗自然也就碎裂了。”
說到這兒,他顯然是不愿再說了。
池辛是他的弟子,這一點沉疏知道,但溫濯離開太清宗太久,池辛也已經改拜入別人門下,他座下自然是無人的。
那把了無裝飾的含光劍,好像在替溫濯訴說,自己是如何孤獨的一個人。
他現在只有沉疏了。
沉疏也沒有多問,他覺得有些不一樣的東西,正貼著自己的心臟慢慢生長。
是……什么呢?
溫濯身上的氣味總是能叫他分外安心,何況是這樣昏暗的環境下,沉疏跟他聊了沒兩句,意識就有點不清醒了。
其實眼睛看不見,也挺好的。
至少這樣可以多依賴他一點。
“師尊,等我的眼睛好了,我就好好寫一份拜師帖給你,”沉疏腦子混沌,斷斷續續地在溫濯耳邊說,“還有劍穗……我要做個最漂亮的給你……”
“我不會離開你的,師尊……”
溫濯聽著他的這些絮語,也緩緩闔上眼,把沉疏的手握緊了。
“師父都聽到了。”
*
沉疏在天樞閣休養了好幾天。
視力雖然沒有完全恢復,好在溫濯總算開始教他一些修仙的入門知識,也能聊以解悶。
沉疏的天賦果然不錯,再加上溫濯有心教導,他進步得很快,從前學的那些術法也給他打下了很好的基礎,沒多久就能熟練引氣、煉氣了。
溫濯自從回到宗門后,就下了道禁制,把天樞閣給完全封鎖,他一直都陪在沈疏身邊,不曾離開過片刻,天樞閣也鮮少有人來訪,度過了還算安寧的幾日時光。
這天卯時,沉疏剛剛起床,就聽到天樞閣外響起了鳴鐘聲。
這是有客來訪的意思。
沉疏剛要起身,溫濯就拍了拍他的腦袋,說:“先坐著別動,我去看看!
沉疏睡眼惺忪,打了個哈欠,果真就鉆回床上去了。
他感覺這輩子沒有睡這么好過,前幾天所有的疲累和難受都被這一連好幾覺睡過去了,溫濯身上的味道也很好地安養了他的心神。
倒真像只被好生招待的小狐貍。
一邊的溫濯走到了天樞閣的禁制邊緣,一個身著銀鎧的女子正在鐘樓上提著巨大的撞鐘錘不停地鳴鐘。
溫濯見到她,臉色就不好看,淡淡道:“你來遲了幾天!
天機見他來了,松開手縱身往下一躍,披風跟著逆風飛起,最后落到溫濯面前。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說:“不算晚吧?來賠罪總要有點準備!
溫濯臉上沒什么表情,道:“就事論事而已,言重了!
天機跟聽了笑話似的,表情很夸張:“不是吧云舟,先前你可是為了這個人要打要殺,差點把兩族全滅了的,怎么今天倒是輕饒了我?”
“我說了,”溫濯抬眸看她,眼中冰冷,“他不是沉未濟!
天機擺了擺手,敷衍道:“行行行,知道了,我帶了要緊的東西過來,你看是不看?”
溫濯挑了挑眉,道:“何物?”
“沉未濟的靈核,我找到了,”天機磨了磨手指上的玉扳指,說,“眼下被我藏在鎖天池,你若是要取——”
天機一掀披風,從腰間取了塊玉牙牌下來,遞到溫濯手中。
“拿這個去,不要被宗主發現!
溫濯眉間一凜,道:“你在哪找到的?”
“蓬萊谷,”天機神色也凝重起來,“他被處刑的地方,那里守了旱魃的兵,我手下的人費了些力氣才搶到!
溫濯抿了抿唇,神色有些復雜地看著天機,最后將牙牌收進了袖口,弓腰拜禮,道:“多謝了。”
天機道:“不必言謝,帶我進去看看他唄!
溫濯有些猶豫,但還是抬手放開了禁制,道:“請吧。”
兩個長老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一路到了天樞閣內。
沉疏還卷著被子在呼呼大睡,遙遙聽見他們的腳步聲,翻了身就爬起來,安分地坐在床上。
“師尊?”他聽見有人踏過了門檻,試探道,“是你嗎?”
天機尷尬地清咳一聲,道:“是我,天機!
沉疏一聽,心里頓時一冷。
她來做什么?
剛見面就給自己來這么一下,換誰不會生氣,沉疏就差把“滾開”這倆字刻腦門上了。
天機嘴也笨,來回踱了兩步,這才慢騰騰地開口:“不好意思啊,剛見面,看你跟我徒弟在打架,又瞧見你這眼睛長得怪異,就下手重了些,你師尊把這幾日你的情況都跟我說了,我這會來給你瞧瞧,順帶送點東西!
沉疏強行賣笑,道:“多謝長老,我不要緊的。”
要是沒有你,他就更不要緊了。
天機果真帶了些藥物過來,挨個放到了桌上,隨后走到沉疏面前,搭起臂,微微俯身瞧了他兩眼。
“你多少年歲了?”
沉疏裝著乖,答道:“二十!
天機皺了皺眉,道:“這么?”
旋即她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溫濯,像是在質問:這你都下手了?
溫濯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什么都沒做。
天機摸了摸下巴,從乾坤袋中抽了本書出來,順口說道:“多學點兒,對你的天賦有幫助。”
說話間,她就把手里的那本書拋到沉疏懷中,沉疏愣愣地一接,低頭一看,也看不見書上寫的什么。
給盲人送本書什么意思? ?
沉疏看不清楚,一旁的溫濯倒是瞧得明明白白,瞟了天機兩眼。
“干嘛,他有這雙眼睛,不就得多學點兒這方面的嘛,不然屈才啊!”天機說罷,拍了拍沉疏的背,說,“這本春宮你好好收著,有什么不懂的就問你師尊!
春宮圖……
沉疏翻來翻去的手忽然愣住了。
第33章
雖然沉疏是狐貍精。
雖然沉疏會狐媚術。
但是堂堂一個太清宗長老, 給小輩送春宮是不是太夸張了? !
而且她怎么知道自己是狐妖的?
溫濯告訴她的? ?
難道溫濯也覺得,自己應該多學一點……一點床技嗎?
沉疏尷尬地合攏書冊,把這本春宮放到了枕頭底下。
雖然討厭這個女人,他還是老老實實答應道:“多謝長老提點,我會好好學的!
“行, ”天機倒是吊兒郎當,披風一掀,沖溫濯招手, “走了, 過幾天議事堂見,宗主要問你話的, 我要兜不住了,你動作越快越好!
溫濯垂眸, 道:“慢走!
溫濯不留客,天機搭上門也就走了,沉疏聽到她離開的聲音,這才悄摸著下了床,扶著床沿到了溫濯身邊。
“師尊, 她來……就是為了送我這個東西?”
溫濯抱住沉疏,摸著他的頭。
“也不全是, ”他說, “小滿,這幾日眼睛恢復得如何?”
說話間,他就要解開沉疏臉上的薄紗。
沉疏也緩緩睜開眼, 看向溫濯。
目力還是恢復得不全,但那些血霧已經退去不少,看人不再是模模糊糊的一團影子, 有了大致的輪廓。
只是眼神依舊呆著,漂亮的眼瞳依舊沒有亮色。
溫濯嘆了口氣,從桌上天機送來的藥物中挑來揀去,最后拿了一只小瓶磕開。
他指腹蹭了蹭沉疏的唇,柔聲道:“這個藥能稍微緩解一下疊影的癥狀,就是有點兒苦!
沉疏“嗯”了一聲,乖乖張口。
溫濯替他喂了口藥,果然很苦,沉疏的臉頓時露出難色。
他吐了吐舌頭,道:“好苦。”
他們兩人站在立柜邊上,挨得很近。
“苦的話,就換個藥試試,”溫濯盯著沉疏的唇看,“好不好?”
片刻后,他半垂下眼,稍稍往前貼了一些。
“好,”沉疏說話間就要去摸那些藥瓶,“天機長老給了多少藥?我看看……”
溫濯帶著他的手,放到了自己腰后的立柜上。
“在這兒!
于是沉疏恰好動了動身子,前傾了點兒,壓住了溫濯,在這個好似不經意的默契里,兩人的唇瓣輕擦了一下。
只有一瞬微妙的觸碰。
溫濯抿了抿唇,望著沉疏。
他知道此刻沉疏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也就不加隱瞞,眼底一切的情緒都涌動在那一水寡淡的波瀾里。
曾經的愛人就站在眼前。
他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重新長大了。
溫濯心中膨脹的私欲和愛意在相互廝打,此刻他當然可以選擇直接告訴沉疏一切,他們可以一起背負著痛苦繼續生活。
但這就是唯一、必須要選的路嗎?
這對沈疏一點兒也不公平。
一旁的沉疏還以為是自己又不小心,慌忙解釋道:“啊,不好意思師尊……”
“沒關系,”溫濯收回目光,抹了兩下眼角,聲音有些啞,“師父先出去一趟!
他說完就步伐匆匆地離開了,像是急著要去做什么事情。
沉疏順著他的腳步聲看過去,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唇。
這都第三次了……
為什么溫濯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呢?
但很快他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很錯誤。
怎么會有反應呢?他們只是普通的師徒而已,有反應才怪了吧!
沉疏趕緊拍了拍自己的臉,又摸索著爬回了溫濯的床上。
他把手背到腦后,仰頭望著模糊的床架,心中開始思索起別的事情。
參商劍已經出去六天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這說明,宗門里應該是真的藏了些關于那只狐妖的秘密。
會是什么呢……
沉疏現在是真有些好奇了,一旦有了這樣的猜想,先前種種異狀就都有了解釋。
為什么收徒,為什么一見如故,為什么總是讓他心生糾結,似乎都指向了同一個答案,連帶著他對溫濯的情感都變得模糊不清起來。
不過,如果他們真的是同一個人,那豈不是、豈不是跟溫濯雙修過的人就是……自己? !
那那那,那雙修到底要怎么做?
沉疏想著想著,就從那枕頭下邊摸出了那本春宮圖。
趁溫濯走了,要不就……
看一看?
反正他現在眼睛不好,就隨便翻閱一下罷了。
沉疏勸說完自己后,把眼上的薄紗上移到頭頂,趴在床上悄摸著打開了書。
發脆的紙張和撲面而來的墨香味。
古代的書籍有筆痕的地方摸著很不一樣,沉疏靠觸摸和一點點視力,可以勉強看清春宮圖上的內容。
第一頁是一列大字。
沉疏順著筆墨摸來摸去,邊摸邊說。
“體.位……體.位是什么意思?”
沉疏念叨著又翻了一頁,香艷的圖案瞬間暴露在面前,弄得他趕緊把書一壓,塞了回去。
什么東西?
這本書居然畫了這樣的圖……
可剛塞回去片刻,沉疏又耐不住好奇,重新從枕頭底下抽了出來。
就看一眼,沒關系的。
反正是天機長老讓他看的。
抱著這樣僥幸的心態,沉疏又小心翼翼地掖開書頁,回到方才的那一頁上。
一個新世界頓時從沉疏看不大清的眼睛里展開。
好刺激。
書上畫的是顛鸞倒鳳、玉體橫陳,是魚水之歡水乳交融,兩個人的身軀就在這簡單幾筆的勾勒里縱情歡愉,不知天地為何物。
他看一頁就要深吸一口氣,然后才敢繼續看下去。
在這幾張薄紙里,沉疏感覺像被重新洗刷了認知。
他看得臉紅心跳,身體都有點發熱,耳尖也跟著紅紅的,心中更是心虛無比,忍不住扯了扯被褥,把自己整個人都罩在里面。
他又往后翻了一頁,這一頁寫的是三個大字“弄玉簫”。
弄玉簫?吹簫嗎?
怎么還扯上樂器了?
他自然不懂這是什么意思,接著往下翻,翻到一副口含**的圖,又忍不住雙手一遮,心里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居然用嘴……這都行!”
其實他以前都不知道想要紓解的時候應該怎么辦,要不然那會兒怎么還要求助于溫濯幫幫自己呢?
這么一看,古代人居然就已經這么會玩了!
他也不是蠢貨,當然知道人都有欲望,都會上床做\愛,但這些東西對他來說不過是一些模糊的概念,他是在道觀里長大的,從小就跟色欲沾不上邊。
這本書還真的教會了他一些東西。
自從接受自己是“妖”的身份以后,沉疏對“發情期”是什么也有了一些大致的概念。
結合這本書上說的……
身體里那些躁動不安的情緒,都需要一個出口來排解,他會不停地產生色/欲,也不停地想要有什么東西,來滿足這些色/欲。
想著想著,沉疏就覺得自己悶在被子里好熱,忍不住全身都趴到了床上。
床上全是溫濯的氣味。
他這會兒反而不喜歡這個氣味了,因為他總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燙,像發了高燒似的,他側著臉躺在床上,轉而開始小口地呼吸。
**的地方也逐漸反應起來。
早知道就不看了……
沉疏感覺很丟人,可手還是控制不住地去撫摸,他學著上次溫濯幫自己的那樣,緩緩靠近了過去。
眼前是迷蒙又模糊的。
他年紀還小,這些事情沒有人教他,他只能摸索著學。
但有時候,人的本能總是會教自己做一些事情,譬如自我紓解的時候,他腦海里就頻頻能想到上次那些蒙著羞赧色彩的回憶。
他覺得自己很想要見到溫濯,但此時此刻,他正隔著這層被褥做些難堪的事情,要是被撞破,他覺得自己很難不去哐哐撞墻。
沉疏的狐貍耳朵和尾巴又慢慢冒了出來,那尾巴太過蓬松,頂開了被褥的一角,落到床邊。
在均勻又急促的喘息下,連狐耳都在發紅。
他側過身,閉上眼,稍稍蜷起了身子,紓.解的*感慢慢往他的知覺上走。
他咬著齒關,又往下藏了藏,整個人悶在被褥里,只剩一對狐耳在被子外抖個不停。
時間稍久之后,他就有些克制不住地開始想入非非,方才那些模糊的畫像也映在自己腦海里,遲遲褪不下去。
他覺得自己有很想要的東西。
沉疏也顧不得手上*膩著,又往被子里埋,闔著眼低聲喘息著。
想要什么……
他的動作太專注了,一時間沒注意到身后的動靜,溫濯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回來了,他瞧見沉疏的尾巴落在被子外面,就上前來,順手掀開被子,想給他拎回去。
然而這一掀,被褥下沉疏做的事情就被突兀地撞破了,溫濯愣了幾秒,又很快給他蓋了回去,退開兩步,把天樞閣的門給關上了。
沉疏不理他,他連被看穿的羞恥感都顧不上了,身體強烈的刺.激和舒爽叫他完全無法分神。
反正溫濯都看見了,他干脆不再壓抑自己的聲音,低喘出了聲。
溫濯上前兩步,輕輕掀開了一角被子,沉疏被悶得臉都紅透了,眼上蒙住的薄紗松松垮垮貼在鼻梁上。
他拿手背貼上了沉疏的臉,滾燙至極。
“又發情了,”溫濯說,“眼睛沒有恢復好,看她送的這書做什么?”
他說話間,手背輕輕勾勒起沉疏的臉頰。
沉疏覺得被用“發情”這個詞形容很羞恥,但他的確不能克制這樣的本能,他憑著一點直覺拽住了溫濯的手,順勢貼到自己的唇邊。
紅色的眼睛此刻終于不再空洞無神了,反倒是浸了一層薄薄的霧,看上去水涔涔的,他半夢半醒地親吻著溫濯的手心,又輕輕舔了一下他的手腕,口中吐著白白的霧。
第34章
這幾天不是沒有過發情的癥狀。
但多數時候,溫濯抱抱他哄一哄就過去了,大不了讓沉疏逮著自己多啃幾口,啃舒服了,癥狀就結束了。
溫濯看了沉疏半晌,手中原本亮起的, 要替沉疏壓制情期的靈力暗淡了下去。
他的眸子晦暗許多,像是終于放棄了心里的某些掙扎,指腹從沉疏的臉頰轉而碰向他的唇角。
這里有些干澀,沉疏還在不停地發熱,眼神也跟著變得渾濁起來,他看不清溫濯的容貌,但通過氣味能辨析得很清楚。
溫濯、溫濯,他的師尊。
“小滿, ”溫濯碰著沉疏的唇瓣,讓這狐貍忍不住張口想咬,“怎么了?”
發情了,他方才不是說了么?
沉疏心中的煩躁和熱烈團在一塊兒,他雙眼被蒙著,什么也看不清,于是順著溫濯的手臂往上摸,又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直接把溫濯拽上了床。
床榻承受著兩個人的重量,發生了輕微的晃動。
沉疏一翻身跨了過去,他扣著溫濯的手壓在床頭,問也不問一聲,對著他的脖頸就是咬,溫濯不禁抬了抬腰,手腕被遏制在他的掌心。
痛感很強烈。
狐妖的咬合力比尋常人強很多,這一下是很疼的,可溫濯除了低吟一聲,什么話都不說,反倒是蜷起手指,碰了碰沉疏的虎口,引導他和自己慢慢變作了十指相扣。
沉疏不加思考,全靠溫濯怎么引導。
這幾日學了煉氣的方法,他已經能吸收更多的靈力,于是在溫濯的身體上攫取的也更多。
沉疏緊緊扣著溫濯的手,吮咬著他的頸側,燙熱的溫度從彼此相貼的掌心間傳遞,每每松口,齒間就要往溫濯皮膚上吐出熱,然后又就著被他咬紅的地方繼續吮吸。
沉疏的狐貍耳朵收緊著,這代表他既緊張又興奮,他身體里燒著把火,溫濯總是不聲不響地把它吹得很過分,好像是急著要燒掉他們彼此的界限。
沉疏咬了一會兒,終于肯松口了,這里留了一塊暗紅的吻痕,沉疏看不清楚,只能上手去摸了摸。
很燙。
溫濯呼吸也有點亂,他伸出空開的那只手,眼含情意地撫摸著沉疏的臉頰。
“今天之后,發情期應該就結束了,”溫濯一如從前,柔聲道,“小滿,還想要師父給你什么?”
但他說話的語調卻有些不一樣,沉疏一時間分不清,到底是他多慮了,還是說溫濯真的在急于做些什么,以至于殷切地引誘著他。
空氣里都鋪滿了旖旎的氣味,沉疏忍不住貼緊了溫濯的額頭,聲音也悶悶的。
“天機長老說,不懂的事情可以問師尊,”他喘息著說,“師尊……能不能教教我?”
溫濯望著他的眼睛,緩緩道:“有什么不懂的?”
“不懂……”沉疏松開手,反抓住溫濯的手腕,帶著他的手貼近自己的身體,“為什么,很燙,很* ,很難受……”
沉疏說完就感覺自己像是瘋了,但他心中又隱秘地期待著溫濯的答案,他想要被觸碰,被撫摸,也想要溫云舟的一切。
看了那本春宮圖,他就像是忽然找到了方向,他明確地意識到發情期的這些癥狀,全都來自他心底潛藏的色.欲。
色.欲,色.欲,色.欲。
他接觸到這個詞,就感覺渾身發燒,就好像這個病癥只能有他的好師尊來幫自己治好。
沉疏的眼尾緋紅,他看不清溫濯的表情,自然只能從他的話語中解讀出答案。
如果這個時候,溫濯再問一次那個問題。
他是不是很想要師尊的親吻。
那他想,他真的好想,他想要接吻。
不知道是不是被這要命的情期給催得神智不清,鬼使神差地,他問出了口。
“師尊,我想要……親……”沉疏含糊地說。
可他在溫濯面前任性慣了,壓根沒等到溫濯的回答,直接就親吻了上去。
在這一吻里,他明顯感覺到溫濯的身體一僵。
但片刻之后,沉疏就感覺自己的下唇被輕輕含住,溫濯很快就回應了這個親吻,像是早就料到沉疏一定會吻過來一樣。
溫濯重新和他扣緊了手,兩個人壓在床榻上,唇間不停地發出曖昧的水漬聲,和偶爾幾聲短促的呼吸。
沉疏從來沒有接過吻,他以為只需要雙唇相貼就夠了,但溫濯這樣一來,他很快就失去了主動權,變得只會笨拙地模仿。
溫濯咬他的唇,他也一樣回咬過去,溫濯碰到他的舌尖,他也回碰過去,兩個人交纏在一起,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一個親吻里。
他的吻技差得要命,兩個人倉促地磕到一起,他力道的把控也好生疏,沒多久就咬破了溫濯的唇,親得兩人滿口的血腥味。
但是好舒服。
沉疏覺得好舒服,好開心,心臟興奮又倉皇地亂跳,他越親越著急,他的手從溫濯的掌心滑下來,下意識往腰上摸了過去,最后托著溫濯的背脊起身,兩人坐了起來。
方才自己沒有安撫好的地方,此刻燒著更嚴重的情欲,在這個動作里自然就更加明顯。
沉疏覺得好尷尬,不敢給溫濯喘息的時間,只能不停地吻住他的唇。
直到彼此終于喘息不過來,才慢慢松了口。
溫濯的心跳聲很快,沉疏聽得一清二楚。
他是不是,也很喜歡這樣?
“師尊,”沉疏緊緊抱著溫濯,貼著他的臉,小聲呢喃道,“我能不能……能不能叫你,云舟?”
溫濯呼吸得很慢,方才的親吻已經讓他沾上了沉疏身上的情毒,這是狐貍精的特點,他能叫自己誘惑的對象,發自身心地取悅自己。
“小滿,”溫濯的眼睛有些朦朧,聲音帶著濕漉漉的氣兒,“你叫什么都可以,師父都喜歡聽!
沉疏低頭埋進溫濯的頸間,吐著熱氣兒,反倒是怎么也說不出那聲“云舟”了。
這樣就太親昵了,親昵過頭了。
他們還是師徒,不可以這樣不敬重師長。
但是溫濯什么都沒有說,他不介意自己的親吻、啃咬,也不介意自己僭越地喊他一聲云舟,這是不是代表,他很喜歡和自己這樣,待在一起?
總不能是因為發情期,所以才格外照顧他一下?
那這樣的犧牲未免也太大了。
沉疏腦海中紛紛亂亂地想,溫濯倒是比他坦然,他按著沉疏的胸口,把他的身子往下壓,沉疏順勢就倒了下去。
沉疏戴著眼紗,半身撞在床板邊沿,他目不視物,不知道溫濯要做什么,一時間渾身都沒有安全感,只能摸索著床面,喚了一聲。
“師尊?”
他感覺溫濯的氣息都沾著危險,像是一條丈量獵物的毒蛇,又仗著沉疏看不見,緘口不言,讓他更加不知所措。
師尊要做什么?
除了親吻之外,難道還要做點別的嗎?
沉疏感覺溫濯的手很快解開了自己的衣扣,一顆接著一顆往下勾,手指從胸膛點到腰腹,速度慢得駭人,弄得他渾身都緊繃,呼吸越來越緊湊。
其實到這個地步,他已經有點兒后悔了。
他還沒有想清楚自己的心意,也沒有試探清楚溫濯的情意,更不知道自己和他到底有沒有那么一段自己忘卻的情緣。
這樣稀里糊涂就親起來,很可能還要發展得收不住韁繩,太可怕了!
他感覺到溫濯正在逐漸往下,碰到了自己*起的地方,心跳一快,趕緊摁住溫濯的肩,緊張道:“師尊,你、你要做什么?”
“我想讓你舒服,”
溫濯額前的發都浸了汗,那點青藍色的印記在眼下這種狀況下,一點兒都不高潔神圣了。
“小滿,你想要……這樣嗎?”
居然還問他……
溫濯隔著布料摸得他難受,沉疏手抓著床沿,呼吸既急促又燙熱。
想要,當然想要。
不等他把這幾聲“想要”說出口,溫濯就埋下身,一口*了下去。
“唔!”
這一下,讓沉疏舒服得仰起脖頸,喘息得更加用力。
太過了,怎么突然……!
沉疏抬臂擋住自己的眼睛,感受著脊柱上電流一般爬上的*激。
他壓著溫濯肩的那只手下意識想去碰一碰溫濯的臉,于是順著他柔滑的長發,一路描摹著臉的輪廓過去,最后手埋在了溫濯的發間。
為什么,為什么突然發展成這樣了?
他怎么可以讓自己的師尊,做這樣的事情呢?
沉疏的胸膛不停地起伏著,呼吸間心臟都要化開了,曖昧的水漬聲浸在空氣里,膩在溫濯的舌腔間,情潮不知羞恥地翻涌起來。
但是,真的特別舒服……
他從來沒有體會過這樣的感覺,身心都仿佛浸在云層里了,所有的神識都被撫*得淋漓盡致,好像魂魄都被扯碎在那些動作里。
“云舟,”沉疏咽了咽喉嚨,喑啞著說,“不、不要弄了,我……啊……”
話說了一半,氣息就嘆出來了,溫濯的聲音被堵著,也回應不了他任何一聲“云舟”。
沉疏干脆閉上眼了。
他擔心溫濯,會不會難受,會不會覺得不舒服,可又私心享受著這些強烈的*感,他喚幾聲“云舟”,又喚幾聲“師尊”,不知道是在阻止他,還是在催促他。
都分不清了。
此刻他真的好想看見。
他好想看見溫濯,好想看見溫云舟啊。
沉疏眼上的薄紗慢慢滑落下來,落在床榻上,幾乎是難以自控地吐落了**在溫濯口中。
他眼前一片模糊,像被淚水打濕的一般,他感覺溫濯好像在望著自己,但自己拼了命也瞧不清他的面容。
可惜他看不見。
可惜他雙目盡渺,如果他能看見,心中就永遠不會再懷疑溫濯的情意。
他眼中的這池寒涼里,是熱忱到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情欲,好像千山一碧不足以一眼,萬般深情,唯有眼前人。
……
枕榻的溫存間,沉疏匆忙掩住自己,催著溫濯把那些東西吐出來,隨后緊緊攬抱住溫濯,兩個人倒回床榻上。
沉疏恨不得整個人都躲在他懷里,他的確有很多話想問,但眼下這種情況,怎么也問不出來了。
“師尊,”想了半天,沉疏最后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會不會,一直在我身邊?”
他其實沒有想要很多。
沉疏從小就沒什么物欲,一切都是得過且過,他總以為自己會當一輩子的閑云野鶴。
沉疏想了想,補充道:“師尊想要新徒弟也沒關系,我不像師哥那樣小心眼,只要師尊不趕我走就好了!
“小滿,”溫濯眼眶還紅著,緩緩撫順沉疏的頭發,柔聲道,“師父會一輩子護著你的!
有這句話就夠了。
沉疏想。
他也會一直相信的。
等到拜師那一天,他要把自己的劍穗和心意,全都好好傳達給溫濯。
第35章
沉疏復明的第一天, 溫濯就被池掌門喚去了議事堂。
沉疏醒轉的時候,床邊的溫度還軟和著,殘留著溫濯的氣味,他想賴床,翻了個身子,把自己卷進了被褥里。
沉疏還是覺得很害羞。
發情期結束以后,狐貍耳朵和尾巴就不怎么冒出來了,沉疏也多少開始適應了這倆奇奇怪怪的東西。
但是跟溫濯這樣親密地相處,他還是覺得渾身都不舒服,總感覺缺了些什么。
缺了什么呢?
沉疏按下一角被子,望著滲進屋內的陽光,細碎的灰塵飄在光里。
缺了拜師帖、缺了劍穗、缺了他的心意。
溫濯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了,但自己還沒有表達清楚。
沉疏當即翻起身,飛快地從床榻上跳了下來,他身上還穿著中衣,踩進黑靴里就跑去了溫濯的書房。
他一邊走,一邊給自己挽了個高馬尾, 順手把桌上溫濯的銀色發扣按到了發髻上。
寫, 必須寫!
他這回一點兒都沒拖延, 翻出筆墨, 坐下就開始寫, 上回已經寫廢了好幾次,拜師帖里的內容他早背出來了。
沉疏壓好鎮紙,往硯臺點了水,一只手研起墨來,一邊磨一邊思索著劍穗的事情。
劍穗是太清宗的信物,溫濯說過, 這個東西要從鎖天池取出絲線,親手編織,可他剛來太清山眼睛就瞎了,這會兒哪里知道鎖天池在哪?
沉疏磨完了墨,提筆認真寫起了拜師帖。
師尊溫云舟,敬鑒。
或許真是福至心靈,這次寫起來格外順暢,收到最后一個筆鋒也一點兒沒有出錯,沉疏頗為滿意地擱下筆,看著這份字跡鋒利的拜師帖。
他笑著自言自語:“字是丑了點兒,但師尊應該不介意吧?”
話音剛落,就聽到天樞閣外幾聲怪異的叩門聲,聽著不像是人敲的,反倒是像拿什么木棍錘了兩下門。
沉疏疊好拜師帖壓在了鎮紙下,起身去了門邊兒。
“誰啊,”沉疏搭起臂,湊過去聽,“溫宗師不在,你去議事堂找他吧!
對方沉默了會兒,說:“我。”
這是沉參的聲音。
沉疏挑了挑眉,抬臂壓住門框,將門閂挪開了。
亮著龍紋的參商劍果真出現在門前,只不過僅有半指大小,跟只蝴蝶似的,不仔細看還真瞧不出來。
“你怎么出去這么久?”沉疏狐疑道,“探個消息的事兒,不會是被人給逮著了吧?”
“沒有,人多眼雜。”
沉疏笑道:“這么謹慎?原來你是這種性子!
沉參道:“你要的東西我查清楚了,你聽是不聽?”
他這鬼惜字如金,不大愛講廢話,沉疏早就發現了,至于天機做了什么,沉疏實在是完全不在乎,很快就跟沉參切回了話題。
沉疏沖他抬了抬頭,說:“聽,說吧!
沉參這才慢慢地變回了原本的身形,修長的參商劍立入地面,閃動著耀眼的赤色龍紋。
“我這幾日繞著太清山走了兩圈,發現一個地方,名叫鎖天池!
鎖天池,那不就是拿到那些織就劍穗絲線的地方?
沉疏整個人靠上了門邊,問道:“那里面有什么玄機?”
“這幾日我路過鎖天池,恰好遇到一個女人,帶了幾個殘兵,她投了一顆紅色的靈核到池中,并吩咐了手下的人,不能將此事告訴宗主。”
“那靈核之主的名字,我也探聽到了,叫做沉未濟,按照那女子的說法,宗門中避諱提到此人,凡言及者都要去詔惡臺領罰!
“沉未濟?”沉疏重復一遍,“也姓沉,這么巧?”
沉參聽出他這話有弦外之音,問道:“怎么,與你有些關系?”
沉疏笑了一聲,說:“嗯,應該關系不小!
他覺得越來越多的證據正在指向自己心中的那個答案,或許只有親自去一趟鎖天池,他就能搞清楚了。
沉疏當即說道:“我要去取走那靈核!
參商劍動了動,似在思考,隨后說:“鎖天池是禁地,你沒有牙牌,去不了!
那倒的確是個問題。
他自從進入太清山以來,就沒有出過天樞閣,跟金屋藏嬌似的,每天待在屋里等著溫濯回家。
沉疏這么一想,瞬間紅透了臉,蹲下身子,一把摸起額前的頭發。
不行,絕對不行。
沉疏感覺再這么下去,他就真莫名其妙變成溫濯養的小寵物了,他一定得主動出擊!
他認真思索了一番,最后一拍手,說道:“有辦法!
沉參性子比沉商冷淡許多,自然不會由著他胡來,參商劍往他身前一橫,說道:“雖然我不會一直跟著你,但奉勸你一句,不要胡來,身在他人檐下,明哲保身最重要!
沉疏不聽他的,手中咒訣一掐,喝道:
“退形!”
這句咒訣是這幾天溫濯教他的,“退形”對應了“化形”,可以讓自己的身體從人身變化為狐貍身。
此聲之后,沉疏的身體瞬間縮小了好幾倍,身上的衣服都軟了下來,松松垮垮落到地上。
待他從衣服堆里再鉆出來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只身形極小的狐貍。
這狐貍看上去太小了,毛發倒是已經長全,看上去蓬松無比,一雙眼睛清亮可愛,那只朱紅色的耳珰掛到了狐貍耳上,晃動了兩下。
沉疏很欣喜自己沒有裸奔的感覺。
他果真是天生的狐貍,這么一變,四肢完全沒有違和感,跳躍起來也輕巧無比,沉疏動了動爪子,爬上了一旁的石塊,遠遠地往對山眺望了一下。
他動動耳朵,聽著風聲,問道:“鎖天池在什么方向?”
沉參嘆了口氣,說:“我帶你去吧!
隨之,參商劍也跟著變成了小小一把,沉疏輕盈躍上,站穩了身子。
“走吧,悄悄潛入!”
一狐一劍繞著太清山的邊沿走了一圈,鎖天池在整個山脈的最高峰處,要一路往上攀飛,而越是向上,空氣就越稀薄。
沉疏調整好呼吸的節奏,踩穩劍身,很快就到了鎖天池附近。
這兒果真就是一口巨大的寒池,池中遍布著蒼白的霧,肉眼可見之冷,大池周圍是一圈矮小的山峰,此起彼伏圈圍住了天池。
其中最高的兩座峰遙遙對望,頂端垂下來兩條鎖鏈,交叉攔在了天池中央,交匯處挖了一個空,似乎只容一人能通過。
沉疏飛到這附近,叮囑參商劍慢下了速度。
他們藏在一座矮峰后面,悄悄觀察著鎖天池周圍的動靜。
沉疏揣著爪子,疑惑道:“這里真的是禁地?”
“不像嗎?”沉參道,“看那塊石壁,需要用鎖天池的牙牌才能打開。”
參商劍橫著劍身,沉疏就趴在劍上,尾巴垂著晃來晃去。
沉疏當即就做了計劃:“那我們在這兒等等看,要是有人來,就趁機混進去!
沉參只是陪他出來的,自然也提不出什么建設性意見,兩人就這么躲在了矮峰后面。
凝神觀察了半個時辰后,總算聽到了一些動靜,從北方的入口處,慢慢走來了一行人,他們臨到鎖天池邊。
為首那人戴著高高的發冠,一身的圓領袍,不像是修士,倒像個穿著便服的皇帝。
遠遠瞧去,辨不清男女。
沉疏壓低了身子,臉搭在爪子上,狐貍耳朵往后貼。
“這人是誰?”
沉參答道:“太清宗的宗主,池斂!
“池辛他娘?”沉疏恍然道,“倒真有幾分相像,身上一股傲氣勁兒!
再看去,池斂身后還跟著兩個人,一個看穿著扮相,應該是天機,另一個沉疏一眼就瞧出來了,是溫濯。
溫濯身后還跟著兩個普通修士,他們一前一后架扛著一個人過來,這人正是即將要被旱魃奪舍的池英,她至今都昏迷不醒。
沉疏的狐耳重新立起,認真竊聽著他們的動靜。
天機是第一個說話的:“宗主,云舟收的新徒弟我試過了,用了那么強的毒也沒暴露出妖類的特征,那天那么多人都瞧見了,您就放心吧!
“天機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池斂說話的節奏緩緩的,一股傲慢的味道,“只是從前的好酒放陳了,我總要擔心一下。”
她說完抬眸瞧了一眼溫濯。
溫濯照舊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樣,但眼神卻是冷冰冰的,看得出來心情很差。
他說:“勞煩宗主掛心,以后云舟的事情,您就不必過問了。”
沉疏聽到了這句,隱隱察覺到他們之間涌動的暗潮。
池斂嗤笑了聲,收回眼神,緩緩繞著天池走了半圈,說道:“天機這回去妖界,收來的東西都放這兒了?”
“是,宗主,”天機面色有些難堪,“只不過雜亂堆放著,改日等我整理一下,再給宗主過目!
沉未濟的靈核眼下就在天池中,看樣子這宗主是恨透了妖,要是被她發現,這靈核怕是不保!
靈核碎了,只怕是自己再也沒法知道沉未濟的真相了。
沉疏在后邊干著急,干脆從參商劍上躍下,爬到了那塊矮峰上。
溫濯跟池斂反方向走,靠得離沉疏那塊地方很近。
“池宗主,你今日帶我們來此,不如就有話直說,”溫濯說,“池英身上的奪舍術已經幾近完成,今天你是殺她,還是不殺?”
池英是池宗主的親生女兒,溫濯居然直接問她殺不殺,這火藥味都要溢出來了!
沉疏看得不明不白又膽戰心驚。
池斂像是習慣了溫濯的言語頂撞,平和答道:“池英是我長女,未來要繼承太清宗大統,怎可隨意殺之?”
“但她被旱魃奪舍,那就是妖!
溫濯稍稍抬手,微笑看著池斂。
“當初沉未濟為兩族休戰降下禁制,你卻只因他妖族的身份,不顧惜日情分,鎖我于天池,不讓任何人出手搭救他!
“他是為了你們,跟妖族反目,你卻要他保護的人背叛他,如今換作了你自己的女兒,怎么不一視同仁了?”
沉疏本想跑出去的心思頓時被掐滅了。
不行,跑出去這不是給師尊添麻煩嗎?還是得找個其他的機會潛入鎖天池,何況溫濯在這兒跟這女子辯論,自己的妖族身份要是被發現了,他豈不是又吵不過了?
沉疏想到這兒,沖參商劍一揮爪,暗道:“走!
參商劍立刻停到身邊,沉疏動了動身子,縱身一躍。
可不知道這劍發了什么神經,忽然就跟失了靈智一般,“哐當”一聲落到地上,砸出不小的聲響。
池斂和天機齊齊投來目光,沉疏腳底一空,眼看就要當著眾人的面摔出來。
不好!
然而正在這關頭,沉疏就感覺自己的脖頸一涼,隨后整只狐貍就被人捏著后頸給拎了起來。
“不過宗主不必擔心,”
溫濯一邊說,一邊拎著沉疏的后頸,順手把他塞進了自己寬大的袖子里,一套動作行云流水,一點停頓都沒有。
“這些年我在赤水林閉關,已經想明白了,不會再與妖類為伍。”
第36章
沉疏牢牢抱住了溫濯的手, 這才沒有從他的袖袍里滾落下去。
他收了收自己的尾巴,也一塊兒掛在溫濯手臂上,有意無意地掃了兩下溫濯的皮膚, 跟撒嬌似的。
溫濯手指一勾,順帶著把參商劍也給收了起來,他動作很快,身背著池斂和天機,沒人能瞧得見他在做什么。
池斂盯著他半晌,找不出端倪,這才挪開目光,吩咐手下人將池英的身軀放了下來。
她說:“沉未濟畢竟是妖, 當年兩族大戰,我岐州損傷嚴重, 如果不對妖族趕盡殺絕,難以撫平民恨。”
溫濯攏起袖子,壓根沒聽她在說什么,手摸進袖里,揪了揪沉疏的毛茸尾巴。
沉疏趕緊又抱著他的胳膊往上爬了一點,尾巴一甩,躲開溫濯的手。
別揪了!毛都禿了!
他恨不得一口啃在溫濯手臂上。
池斂說了會兒, 似乎又發現了自己的言辭自相矛盾, 于是立刻中止了這個話題,她冷哼一聲,甩了甩袖子。
“扔下去!
手下人得了命令,抬起池英就往天池里扔。
池英的身體接觸到寒池的那一瞬間,從池中的寒霧里瞬間破出了一條白龍,激蕩起巨大的水花。
溫濯特意展開手, 給了沉疏一點觀賞的空間。
沉疏轉了身子,收成了飛機耳,躲在他袖子里往外看去,那條龍蜷緊了池英的身軀,立在半空中,吐息陣陣,龍須顫抖。
“這是應龍!睖劐÷曊f,“太清宗宗主的真身,不是妖,而是半神。”
溫濯和他講過關于應龍的故事。
應龍和旱魃原本都是神仙,因為爭搶領地而雙雙被貶下凡,難怪人族和妖族如今的矛盾如此之大,恐怕和這兩位的宿仇關系不小。
池斂一抬手,那條應龍就收緊了龍身,像條繩索一般緊緊捆縛住了池英,她的腹部被壓迫得緊,頓時張開了口,只見一縷薄煙從唇間飄出,慢慢在半空扭曲成了青色的身姿。
沉疏一眼就認出來了,是旱魃的魂魄。
池斂橫眉冷對,對這不完全的魂魄說:“旱魃,你到底想做什么?”
“好姐姐,好久不見。”
旱魃一見到她,就捂著嘴笑起來,俯身湊到池斂面前,嗓聲甜膩。
“溫云舟可有給你帶了消息,說我不日后要來探望姐姐?”
池斂冷笑了聲,抬指一勾,鎖天池的兩道鎖鏈立刻扼緊了旱魃的喉管。
“真是畜生!
沉疏瞇起眼睛一看,池英的眉心隱隱出現了一道痕跡,赤紅無比,像是蓮花的形狀。
沉疏聯想到自己在溫濯靈核上也印刻過一道痕跡,那是一簇火焰,代表了其人的意識正在受到狐媚術的侵蝕。
那這枚蓮花印記,應該就是奪舍術的標志了,看它的明亮程度,這術法很快就會完成。
旱魃即便被鎖鏈捆縛,也絲毫狼狽的姿態都沒有,依然在出言挑釁池斂。
“你舍不得殺你女兒吧?那就放她走好了,反正這個身體我是要定了,以后我代替她,喚你一聲阿娘,好不好?”
沉疏聽得眉頭直皺。
溫濯倒是不在乎她們這些恩恩怨怨,他攏起袖子,又探進來撓了撓沉疏的腦袋。
沉疏的狐貍身個頭太小了,幾乎只有一掌多的大小,跟個隨身掛件似的,溫濯一撓他,他就閉上眼蹭了蹭溫濯的手指。
好喜歡。
好喜歡被師尊摸摸頭。
他捧住溫濯的手指,用臉用力地蹭他,還仗著自己現在是個狐貍,偷偷往溫濯手上親了一口。
“宗主,”溫濯一邊逗沉疏,一邊說,“還不動手?”
池斂立著掌,兇戾的目光朝溫濯掃來。
他今天要池斂清理門戶,親手殺死自己的女兒。
只要她肯下手,就能證明當初對沈未濟見死不救,是真的出于為撫平各州百姓的傷痛著想。
而不是為了別的什么私欲。
溫濯瞇起眼,重復了一遍:“動手吧。”
池斂的手骨節突起,似乎是用全力在精細地控制著應龍的力道。
天機步伐匆匆趕到溫濯身邊,低聲勸阻道:“算了,云舟,沉未濟的靈核還藏在鎖天池里,你這么做,靈核或許會因為旱魃自爆而破碎,不劃算!
溫濯冷聲啐道:“她不會下手的。”
果不其然,那條應龍和旱魃僵持了一會兒,池斂就慢慢收起了靈力,它隨之松開池英的身軀,緩緩回到了天池中。
水面蕩開了平靜的波紋。
池斂道:“不是我不肯動手,只是這天池里還鎖了一樣東西,你忘記了?”
天機下意識一凜,道:“不好,她知道了?”
知道什么?
沉疏耳朵重新立起來。
溫濯低聲道:“說的應當不是靈核的事情!
“云舟啊,”片刻后,池斂的目光忽然柔和起來,“當初沉未濟身死后,你的心魔就一直被應龍鎖在天池底下,這時候如果強行召喚應龍殺掉旱魃的魂魄,只怕是得不償失啊!
心魔?
溫濯這么處變不驚的一個人,身體里居然還有心魔?
是因為沈未濟?
溫濯捏著沉疏耳朵的手頓住了。
這一頓,沉疏更覺得其中有貓膩了,他抬起爪子按了按溫濯的手指,似乎是要管他討個說法。
師尊有心魔這件事,怎么不告訴他?
溫濯卻沒再回應他,他很快對池斂露出一個和煦的笑容,拱手說道:“多謝宗主救命之恩,溫某畢生難忘!
他乜了一眼深不見底的天池,說:“那樣的心魔的確太危險,旱魃之事,還是另行商議吧。”
如此一說,就是讓步了。
這心魔竟有如此威力,能讓方才還鋒芒畢露的溫濯轉眼就松了口?
沉疏腦子動得很快,這些天參商劍在太清宗探聽到的消息很有價值,他很快就在腦海中理清了宗門這筆牽來扯去的爛賬。
溫濯的另一個徒弟,應該就是沉未濟。
他的死,多半是因為妖族和人族的戰爭,他以妖類身份替兩界降下禁制,阻止戰爭,卻遭到了妖族的圍攻。
而按照溫濯上次告訴自己的,他本可以救下沉未濟,卻被太清宗的門眾合力圈鎖在了天池中,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愛人被殘害而死。
而如今百年一過,舍命為世的沉未濟卻還要遭到曾經的同門、師長和宗主的唾罵,難怪溫濯反感太清宗,換了他自己,只怕是一出關就要殺上山報仇了。
至于為什么溫濯沒有這么做……
難道是因為,那個心魔?
那自己,到底是不是沉未濟呢?
如果是,他為什么會重生,又為什么會出生在現代,而又陰差陽錯被送了回來?
沉疏越是想,腦袋里的問題就越多,剛剛還逐漸清晰起來的真相又成了一團亂麻。
他抬起爪子煩躁地摸著自己的狐貍腦袋,恨不得現在就跑去溫濯面前,把一切事情都問個清楚。
池斂見溫濯讓步,挑了挑眉,睨視了二人一眼。
“既然如此,今日的事情就談到這兒吧,阿英的身體暫且放在我這邊,你們若是想到了什么法子,可隨時傳人來報!
說罷,她就一甩袖子,冷冷道:“走!
手下幾人又扛著池英,跟著池斂的步子走下了鎖天池。
見她走了,天機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直接席地而坐。
“我看你真是瘋了!
“是嗎?”溫濯淡淡地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情!
沉疏在他袖子里待了太久,被悶得慌,聽到天機說的話,趕緊順著溫濯的手爬了出來,一路踩著溫濯的身子,站到了他肩上,隨后又拿尾巴掛住了他的脖頸,跟條圍巾似的。
“師尊,”沉疏熱得吐舌頭,“好熱。”
他特意說得很小聲,以防天機聽見。
溫濯笑著順了順他的毛發,問:“你來這里做什么?”
從那天溫濯幫他紓解之后,沉疏就莫名其妙覺得兩人的關系尷尬起來,這時候也不顧著賣乖了,老實答道:
“我想找做劍穗的絲線,師尊說在鎖天池,所以我就跟過來了!
溫濯神色有些訝異,問道:“拜師大典一般在開春,你這么早就要準備起來了?”
沉疏點點頭,說:“我想做得好看一點!
一旁的天機攙著臉,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
溫濯唇角泛起笑意,說:“那師尊替你取一些過來!
說罷,他走到天池邊上,抬手掐咒。
沉疏仔細觀察了他施法的手印,他記性很好,任何東西都是一學都會。
知道了如何開天池,那他就有辦法進入池中,找到沉未濟的靈核。
天池中心瞬間劃下數道縱橫,將池面徹底網狀割開,隨后整座寒池漸漸下沉,浮光躍動,慢慢顯露出了一層鋪滿絲線的地方。
沉疏瞳孔微微收緊,仔細看了一眼天池的底部,沒有找到那枚靈核的影子。
看來天機把它藏得很好。
沉疏對這個人意見很大,他記恨天機弄瞎自己的眼睛,取她帶回來的東西,自然不會有什么愧疚之心。
瞧見溫濯與她關系竟還不錯,沉疏心底多少也有些別扭,至于為什么別扭,說不上來。
是覺得溫濯沒有替他主持公道嗎?
好像也不是,畢竟他真的讓天機自降身份來給一個小徒弟道歉了。
是覺得……溫濯沒有偏心自己?
思索了會兒,沉疏就慢慢明白過來。
他討厭的不止是天機,而是整個太清山。
雖然溫濯對他很好,但他覺得自從跟溫濯回宗門之后,總是不開心,甚至還不如在外面逃難呢。
他不喜歡池辛,不喜歡這個宗主,也不喜歡什么長老,不知是不是直覺出了錯,這些人好像天生地就在沈疏心中有著一個負面形象,仿佛有什么前世的仇怨似的。
其實他很想告訴溫濯,自己有點想離開這里了,可他不敢說,他覺得溫濯帶自己回來,一定是有他的考量。
何況拜師是自己要拜的,現在跟人家回來宗門,卻忽然說不想待了?
這叫什么理?
沉疏搖了搖頭。
寄人籬下,要求就別這么多,他有師尊就夠了。沉疏這樣警醒自己。
溫濯勾了勾手,幾把銀絲就落到手中,他掌心相合,它們就被捆成了一束。
他把這束銀絲送到沉疏口前,讓他銜著,隨后笑著說:“這些應該夠做劍穗了,你先回去,師父要在這兒做些事情,一會兒回來教你,好不好?”
沉疏咬著溫濯送他的銀絲,耳朵晃了晃,乖巧地點點頭。
參商劍這時候終于睡醒了,陳參也跟著沒了影,只剩下那個咋咋;5年惿。
“主……。∧阍趺醋冞@么小了!”
沉疏收起溫柔,瞪了他一眼,抬腳就踩上去,發出了幾個音節示意它趕緊走。
陳商本來就怕他怕得要死,不敢怠慢,載著沉疏就往天樞閣的方向飛過去,劍尾留下一捧余火,很快就滅在空中。
“真是可愛啊。”天機起身,感嘆道。
“嗯,”溫濯看著沉疏的背影,“很可愛!
天機搭起臂,嘖聲道:“不過這么可愛一個小徒弟,你怎么舍得?”
溫濯神色復雜地看向天機:“舍得什么?”
“奪舍術啊!
天機聳了聳肩,說:“你離開太清山前不是說過,等他新的肉身回到這里,就利用奪舍術的漏洞,誘導他的靈核重新歸元,讓他恢復記憶嗎?”
溫濯忽覺一陣耳鳴,臉色瞬間褪得煞白。
天機沒注意到他的異狀,繼續說:
“可現在一看,他早就沒有前世那些記憶了,所以才能活得這般輕松自在。”
“溫宗師,你要想好了。”
“他不是你,沒有天大的忍耐力,記憶恢復后,他未必能接受那些真相,你也許留不住他。”
天機的話語像是擾人神智的咒訣,她越說,溫濯就覺得那耳鳴聲越是強烈,好像有人要給他的頭顱開個洞似的。
他忍不住抬掌用力按了按眉心,試圖讓自己頭腦清醒一些。
“我沒有想要這么做,”溫濯吃力地解釋道,“他,活得開心就好了,我為什么要讓他想起來?”
說著說著,他的聲音就輕了下去,連帶著身子也打了個戰,一時間沒站穩,于是去扶了一下邊上的假石。
他瞳孔縮緊,喃喃自語:“我讓你去取靈核,是為了毀掉它,不是要……”
“那你為什么要帶他回太清山?”天機察覺到不對,沖上前捏緊溫濯的肩,皺眉道,“溫云舟,你別告訴我,你什么都不記得了?”
為什么帶他回來?
溫濯看向天機,心中重復問道。
他帶沉疏回來,一定有什么很重要的原因。
是什么?
天機緊張得冷汗直冒,她咽了咽喉嚨,壓低聲,重新問道:“你多少年沒加固結界了?”
溫濯扶著頭,有氣無力地回答:“一百、一百七十三年……”
“不行,”
天機面色肅然,當即手掐咒訣,鎖天池轟然重開。
“我去確認一下那個心魔有沒有跑出來,若是結界真的松動,那就麻煩了!
第37章
沉疏銜著鎖天池的銀絲,一路飛回了天樞閣,然而臨近門口時,卻發現閣外站了兩個人。
他敏銳地察覺到異樣, 低聲喝止了參商劍。
“慢著,別過去!
隨后,沉疏和參商劍就藏在了一棵槐樹的樹杈上,他定睛一看,那兩人正是池斂和池辛。
他們既不撞鐘, 也不喊人, 就攔在門口,一副打算截人的模樣。
“他們怎么跑這兒來了?”沉疏扒牢了樹枝,皺眉道,“池辛不會是跟他媽媽告狀,趁師尊不在想教訓我吧?”
這什么俗套話本子情節……
他想了會兒,決定道:“走吧,從后門先回去。”
天樞閣有禁制,這是溫濯留下來保護沉疏的東西, 他只要想辦法溜進去就行。
參商劍連連點頭:“好好好, 正好我也不敢去, 那女人恐怖死了, 比旱魃還恐怖……”
沉疏盯著那兩人,順口問道:“你哥現在怎么樣了?”
參商劍搖了搖劍身,說:“他被溫宗師的靈力彈了一下,暈過去了, 現在還沒醒。”
“沒事就行,他比你靠譜多了,”沉疏鬧他一句, “走,繞過去!
沉疏說完就要走,參商劍趕緊攔到他面前,問:“誒,干嘛要溜進去再出來,你直接在這里變回原身不就好了?”
沉疏翻了個白眼,一爪子把它拍得在半空飛旋幾圈。
“你看我有衣服穿嗎?”
話音剛落,池斂就跟背后長了雙眼睛似的,一轉身,陰鷙的目光頃刻朝沉疏掃了過來。
幾乎是同時,沉疏身子一伏,躲開了她的目光。
被看見了嗎?
這個地方也算隱蔽了,況且自己身形那么小,不可能——
剛想了一半,只見那池斂殘影一閃,沉疏頓時驚覺,想要動身退去,然而已經太遲,下一刻,他就覺得自己的脖頸被一只手給牢牢扼住,捏得骨頭都要碎了。
好快!
他身子一空,再被一道勁力摔到地上時,已經是池辛的跟前。
沉疏感覺自己肋骨被摔斷了,疼得下意識想喊,可一想到自己如今是妖,絕對不能出聲,又給咬著牙忍住了。
他銜著從鎖天池拿來的銀絲,快速地爬起身,瞳孔重新回到了警戒的狀態。
“太清宗可從來不養畜生,”池斂瞬身回到沉疏面前,俯視著他,“你,可是妖?”
池辛一眼就認出了沉疏,面色頓時一緊。
他扯住池斂的袖子,還算冷靜地解釋道:“娘,這么小的狐貍,不可能開靈智的,是不是妖,您一眼不就能瞧出來了嗎?”
池斂壓根不理會,她抬袖甩開池辛,緩步上前,抬腳踢翻了沉疏,直接往他腹部踩了上去。
沉疏身形太小,幾乎是全身都被黑靴壓在腳下,他銜著銀絲不肯松口,只用豎瞳惡狠狠地看著池斂。
溫濯告訴過他,靈智高、妖力強的妖是辨不出來的,發情期已經結束,只要忍住不暴露妖類特征,就沒關系!
池斂見沉疏不松口,瞇起眼睛,更是用力地往下踩去,沉疏頓時想吐,后背一股撕心裂肺的疼,好像脊柱都要被踩斷了。
忍……忍忍忍忍!
忍住,沒關系,這點傷一會兒讓師尊治一治就好了,不能讓她知道自己是妖,否則會沒命的!
一股腥甜的氣息從喉嚨里彌漫上來,身體被這力道壓迫得太久,傷到了臟腑,強烈的不適感走遍了全身,讓他幾欲嘔吐。
一邊的池辛終于忍不住了,他沖上前扯住池斂的衣袍,倉皇地勸阻她:“娘、娘,你不是讓我跟沉小滿道歉嗎?現在跑人家門口殺生,這太不好了,何況師尊也……”
不等池辛說完,只聽“啪”的一聲,池斂抬手一個清亮的巴掌,直接往他臉上扇了過去,池辛登時被狠狠扇倒在地上,嗆了口血出來。
“廢物!
她睨視著摔在地上的池辛,冷聲道。
“我讓你另擇師門,如今你是天機座下弟子,管溫云舟叫什么師尊?”
沉疏咬死了牙,爪子往她靴上劃出了數道白痕。
池辛被打得兩眼昏花,臉頰頓時紅腫了起來,這說明方才那一巴掌,自己的親娘半分力氣都沒收,仿佛打的是什么罪大惡極的仇家。
沉疏也不好受,他的妖身太過孱弱,脆得跟張紙似的,一捏就碎,池斂對他更是沒有留情,再用幾分力就能把自己的脊柱給生生踩斷。
夠了,再忍一忍……只要她確定自己不是妖就行了,活命最重要!
池斂見沉疏這般能忍,輕蔑地笑了一聲。
她瞧出來沉疏的心思,于是慢條斯理地說:“寧可錯殺,不能放過,小畜生,今日算你命薄,來世投個好胎去吧!
不好……
再忍下去就得死了!
沉疏眼尾那抹紅重新浮現,渾身的妖力開始凝聚到丹田處,催動了一旁躲藏的參商劍陣陣劍鳴。
不管了,暴露身份就暴露身份,總比死了好!
沉疏吐出一口白霧,當即打算破釜沉舟。
然而正在此時,只聽周圍的樹間翕動,風聲大作,隨之從空氣中傳來了幾聲低吼,聽上去像是野獸的吐息。
池斂動作一頓,眉間凜然。
她回頭望過去,四周的黑暗中隱隱壓來一陣強壓,陰翳中暗伏的殺機像桿火銃,緊鎖住了她的喉管。
池辛也聽到了這聲音,嘶聲大喝道:“不要!”
下一秒,一只白虎猛然從林間撲出!
它動作什至比池斂還要快,眨眼間,沉疏就感覺背后那力道一松,他逃出桎梏,片刻不敢怠慢,迅速在地上翻起身。
抬頭一看,果真見到池斂正被一只白虎強按在地,如同狩獵一般,一口咬上了她的喉管,只聽“噗嗤”一聲,池斂脖頸的血肉就被啃下來大半,鮮血直往外噴涌。
這虎身形高大,毛色如雪,斑紋漆黑,鋒利的前爪把池斂的左手壓得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快松口!”池辛撲上去抱住白虎,喊道,“趕緊給我滾!”
這一句“滾”,不知是對白虎說的,還是對沈疏說的。
沉疏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驚得四肢僵硬。
這不是池辛撿的那只貓嗎?
它怎么化了真身,在太清宗隨意亂跑?
沉疏還來不及看清她有沒有死,參商劍一見池斂被白虎壓住,直接從林后躥飛出來,載著沉疏就往山峰下走。
它一邊飛一邊喊:“快走快走快走。。
天樞閣的位置距離太清山的主峰很遠,地勢相當復雜,邊緣的草木錯雜高聳,極為隱蔽。
溫濯特意給這里設下了禁制,除了沉疏以外,連宗主也不能進入。
沉商總算是聰明了一回,在避開池斂的視線以后,又繞行闖入禁制,回了天樞閣的后門,撞開窗戶把沉疏送了回去。
沉疏也顧不得身上的傷,趕緊撲回了自己那疊衣服里,口中咒訣一送,身上的狐貍毛漸漸隱去,不多片刻就重新化形為人。
“啊!”
變回人身,對身上的痛覺只會更加強烈、敏感,沉疏心臟抽痛不已,扶著門半跪到地上,喉口一酸,嘩啦嘔出一灘黑紅的血來。
參商劍急得打轉,在邊上喊道:“天啊,你沒事吧,怎么辦,我我我幫你去喊溫云舟吧?”
沉疏來不及回話,伏在地上又是一陣嘔吐,血如同紅幕一般澆灑了滿地,一路淌到了溫濯的床榻底下。
直到吐得身體再無什可吐,他才抹了下唇角的血跡,聲音嘶啞地回答:“沒關系……師尊給我留了禁制,她、她上不來!
“剛剛一看,她怕是要死了,那可是太清宗的宗主啊,她死了,豈不是全都亂套了?!”
“死——”
沉疏還要說話,胃里就一陣抽痛,雙膝磕倒在地,手按在了漫漫血泊之中。
他喘息著說:“死了還是好事,師尊說過,她是半神,只怕是比旱魃還要強大,方才那只白虎打不過她。”
參商劍都要尖叫了:“沒死??脖子都斷了還不死?!”
沉疏望著地上的血,喃喃道:“可能只有師尊能對付她了,眼下他不在,我得自己想辦法,把那只貓和池辛救回來。”
“你覺得她發現你的真身了嗎?”參商劍道,“要不然,別管那只他們了,你先躲著吧?”
沉疏低頭看了眼身上血跡斑駁的衣服。
“不知道,哪怕她猜到了,也絕對不能讓她找出證據,證明我是妖!
“否則她無論做出什么,都成了替天行道的善舉!
他吃力地起身,把手里那把做劍穗的銀絲小心翼翼放到了桌上,隨后小聲念了一聲“出云”,用術法把地上的血給清理干凈了。
沉疏失血太多,臉色變得相當蒼白,顯得他那雙眼睛更是鮮紅,眼尾那一抹也更是明顯,比往常生得還要像妖。
他解開腰間的束帶,將沾滿血的中衣給脫了去,一看背脊,白皙的皮膚上盡是些青紫的淤痕,都是方才掙扎間留下傷。
沉疏還是感覺胸腔刺疼刺疼的,好像幾根斷骨扎穿了肺部,連呼吸都有點困難。
他從溫濯房間揀了件新的中衣穿上,嚴謹地束好了腰帶和護腕,并重新綁了一遍雜亂的頭發,顫著手把那枚銀色發扣給按上。
沉疏雖然長相妖異漂亮,但到底是個少年人,總是銳利多于嫵媚,換了常人的裝束,不會叫人一下子覺得是妖。
“這樣好多了,”參商劍怕他精神不穩,想著法子夸他,“看著很有人樣。”
沉疏乜他一眼:“你看著倒是沒什么人樣!
話音剛落,只聽閣外鐘鳴大作。
沉疏推開門,從高處往下望去,不遠處的鐘樓上正站著一名女子,她半邊脖頸都是糜爛的血肉,袍子上淋滿了血,像從地獄里爬出來的鬼。
她眼中的惡意都快滿溢出來了,望向沉疏時,聲音順著風滾進了他的耳中。
“你就是溫濯新收的小徒弟吧?”
“方才在門口遇到了兩只畜生,一只眼下已經打死了,還有個狐貍精像是跑了,可否能放開禁制,讓我進去擒了他?”
聽到這番話,沉疏頓時覺得身上一股寒意。
他目光順勢往下峰望去,池辛正抱著變回去的白貓躺倒在血里,它四肢都被絞斷了,身上數個血洞淋漓不止,比沉疏傷得還重。
沉疏深吸口氣,腹腔一股強烈的鈍痛掃了上來,弄得他額角頃刻冒出汗。
他望著那只奄奄一息的白貓,低聲對參商劍說道:“你去鎖天池找一找溫濯,跟他說,等他忙完了快一點回來,天樞閣有大麻煩了。”
參商劍一個勁點頭,剛要轉身飛走,就被沉疏一把扯住了劍柄。
“等等。”
沉疏扶了扶額,說道。
“……算了,你還是跟他說,我馬上就要死了,求求他趕緊來救我。”
第38章
沒有參商劍, 好在溫濯留了一些法寶在天樞閣中,他挑了把趁手的橫刀,緩步走下了臺階。
想用這東西誅神, 必然是不可能的。
但那只小貓救了自己一命,怎么說,也得想辦法拖住池斂,讓她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無暇顧及傷害它。
再不濟, 自己出去換它。
只要拖時間, 拖到溫濯趕來就好。
池斂的神態已幾近瘋癲了,她抬手隨意揉了兩把自己斷裂的脖頸,指尖掐進猩紅的血肉里,斷口處就猙獰地黏合到了一塊兒。
這哪里有什么神不神的樣子?若說是只十惡不赦的厲鬼,倒還有幾分說服力。
沉疏看得心中直泛惡心,但還是拿著刀,畢恭畢敬地給池斂行了個禮。
“見過宗主,見過池少主。”
池辛趴在地上,抱著那只白貓,四肢無力,頭低垂著動也不動,像是死了。
沉疏抿了抿唇, 強壓下身體的不適,故作鎮靜地問道:
“宗主是不是找錯地方了?這兒是我師尊留下來的禁制,哪怕是一只蒼蠅也飛不進來的,沒有什么妖!
池斂轉了轉腕子,提起靴,像弄開垃圾一般,隨意地踢走池辛,池辛就跟沒骨頭似的,身體躺到地上。
沉疏順勢看過去,發現此人目光變得空洞無比,像是中了什么幻術,一切神智都被暫時泯滅了。
沉疏下意識喊道:“師——”
“別喊了,”池斂輕慢地打斷他,“他替一只妖求情,這點懲罰,不算嚴重的。”
聞言,沉疏用力攥了攥刀柄。
不能從禁制里跨出去。
只要不出去,一切都是安全的。
“方才不該對你動手的,要不然誤殺了你,溫濯又得瘋了。”
她拿起一方帕子,仔細地一點點捻去了手指上的血跡,自言自語道。
“他手上沾了那么多太清宗門眾的血,我如今還愿留他在門中,也真是……心慈手軟。”
池斂給人的精神壓力實在太大了,她像個隨時會剖開自己心臟,啖食血肉的惡鬼,所以她說的每一句話,沉疏如果不能提起全部的注意力去聽,就很難從中找到她的弱點。
方才那番話,沉疏勉強聽懂了。
弦外之音,出于某些緣故,她不敢得罪溫濯。
莫非也是因為“心魔”?
如果自己死了,溫濯的心魔或許會在太清山失控,以至于池斂無力收場。
而對于溫濯,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心魔失控,所以那時在鎖天池,他做出了讓步。
那現在,池斂來找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天樞閣的臺階不長,沉疏的步子卻踩得很慢。
他每走一步,渾身的骨骼都開始顫抖,皮膚一寸寸碎裂般地疼,在這種疼痛的刺激下,他還要強行咬著牙保持冷靜。
拖住她的動作,等溫濯回來。
整個天樞閣的禁制是一個四方結界,邊緣剛好攔在這條臺階最下方,池斂就站在第一級臺階前,與沈疏僅僅隔了一道透明的氣墻。
沉疏盯了她半晌,露出笑容。
“宗主在說什么?我沒聽懂。”
“你剛來宗門,沒見過什么人吧?”池斂背過手,稍稍昂起下巴,“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宗主?”
不好了。
剛剛注意力太不集中,一時說漏了嘴。
沉疏一點驚疑之色不敢露,他反應很快,立刻補充道:“師尊給我大致描述過,宗主豐神俊朗,我能瞧出來的!
“哦?”池斂挑了挑眉,道,“他倒是有心,還能提我一嘴!
還真沒提。
這些天待在太清宗,溫濯一個人都沒和他講過,除了教他煉氣、寫字,還有各種術法咒訣,關于太清宗的事情他都會刻意回避掉。
沉疏對這地方本就沒什么歸屬感,哪怕溫濯不是太清宗的長老,自己也會叫他一聲師尊,如果他喜歡,也可以叫“云舟”。
池斂今日一來,沉疏對這個破宗門的印象就更差了,他只恨先前沒早點開始修煉,以至于現在只能憋屈著周旋。
池斂的表情看上去變得相當煩躁,方才不知道經歷了什么樣的廝斗,她半只手臂的衣料都被扯成了碎條子。
然而那條血肉模糊的手臂眼下已經重新長全,白得發青的皮膚抹著血,像具行尸走肉。
“宗主,我這兒沒有什么狐妖,”沉疏繼續跟她打太極,“我見您傷勢不輕,今日不若先回去養養傷,等擇日我師尊回來之后,再來同您解釋清楚,可好?”
有什么辦法能不動聲色地送走池斂,然后把白虎和池辛都拖進禁制里呢?
沉疏指腹磨了磨刀鞘的梨木,重新抬眼看向池斂。
現在他軀體受損,如果用狐媚術……
不能保證一定會成功,要賭。
如果失敗了,就會被窺破妖類的身份,那么池斂無論對自己做什么,都成了所謂的“肅清正道”。
“溫濯喜好清凈,天樞閣獨立于太清山諸峰,它想逃,也逃不出去,”池斂沒給他太多思考的時間,她很快說道,“不過既然你說不在,那應當真是被它鉆了空子吧!
“這東西沒死透,我先處理了。”
說罷,她就拿靴尖撥了撥地上的小貓,袖中稍稍飄動,亮出了一把銀刃。
沉疏神色一凜,立刻喝止道:“等等!”
池斂像是料定了他會阻止,緩緩抬起眼看向沉疏,道:“怎么了?”
“宗主,”
沉疏扯了個勉強的笑出來,用盡渾身的靈力,才強行用出了狐媚術。
“不麻煩你,我來處理就好了。”
他緊張得冷汗涔涔,哪怕是隔著這一層禁制的保護,也依然發自內心地感到恐懼。
他不是不信任溫濯對他的保護,但人面對瘋子,總是會下意識緊張,生怕對方做出什么出格之舉。
好在,池斂中招了。
感受到她的靈核中亮起了火焰印記,沉疏總算是稍稍松了口氣。
兩分鐘時間,最好慢慢轉移她的注意力,把一人一貓全都拖進禁制里面。
沉疏思索了會兒,決定先從提問開始。
她盯著池斂的眼睛,問道:“你眼中,我是誰?”
池斂的執念之人,會是誰?
知道了這個人,或許就能找到她的弱點。
池斂盯著沉疏的眼睛看了半晌,回答道:“你是我!
她的執念之人……就是自己?
沉疏退后一步,皺眉道:“你今天來找沉疏,是為了做什么?”
聽到這個問題,池斂隨手拎起地上的池辛,扔到沉疏跟前,冷聲道:“孽子敢爾,叫他來下跪磕頭,順道來看看,溫云舟新收的小徒弟,到底是不是沉未濟!
池斂說話的語調忽然放得很緩。
沉疏順手就把池辛拖了進來,緊接著問:“看過之后,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想,”池斂說,“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池斂說:“沉未濟的魂魄當年被妖族分食干凈了,只剩下一片帶著記憶的殘魂,想要他重生,就得用心頭血一點點重塑,魂魄太飄渺,一旦失敗,還得從頭開始。”
“溫濯的肉身并非不朽,我不覺得他能做到。”
沉疏往前一步,慢慢試探到禁制邊緣,目光仍舊不敢離開池斂的眼睛,只要她有一點兒脫離狐媚術的表現,他就得后退,重新回到禁制中。
這猶如虎口奪食。
池斂望著沉疏,忽然笑起來。
“不過,你是不是沉未濟,早就不重要了,”她說,“只要溫濯在乎你,你就能當這把刀鞘。”
沉疏問:“什么刀鞘?”
他看著地上痛苦掙扎的白貓,近乎屏息,沒辦法全神貫注地去聽池斂的話語,只能順著她說什么,自己再應和什么。
池斂說:“扣住溫云舟的刀鞘。”
溫云舟?
沉疏頓住了動作,終于開始注意到池斂的話語。
她今天來,目的不是自己,而是溫濯?
不等沉疏再問,她就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剛被貶入凡間的時候,我換過不少肉身,也搭救過不少人,后來在太清山自立了門戶,這兒的人奉我為,半神!
說到這兒,她諷刺地笑了一聲。
“真是惡心!
池斂攤開手,掌心浮出一枚亮金色的銳物,形狀像是礦石。
“太清宗的建立,不是為了保護這些愚民!
“我知道天道想讓我做什么,這世間人是人,鬼是鬼,各處其位,各司其職,而唯有妖,這種舊代的糟粕,竟妄圖和人共爭一片日月!
她掌心一收攏,這石頭頃刻成了齏粉。
池斂說:“天道把我和旱魃同貶下來,讓她當了低賤的妖,而讓我保留了神的身體,就是告訴我,我要在下界把這些舊時代的遺物給清理干凈!
“為了實現這樣的理想,我需要一把刀!
說到這兒,池斂終于露出欣慰的笑容。
“它要無往而不勝,也要有足夠致命的弱點!
沉疏心中的怒火“噌”地一聲就躥起來,他捏緊了拳,指尖狠狠掐進掌心里。
她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沉疏諷刺道:“且不論你這想法是對是錯,想對妖族趕盡殺絕,為什么不自己去,非要讓溫云舟替你出手?”
然而話一問完,沉疏就知道答案了。
顯然,不是因為她不夠強。
是因為她還想飛升。
在這一念里,池斂的眉心終于亮起了一點金色的印記,和方才她手中的那塊晶體的形狀相仿。
和溫濯一樣,她也是大乘期的修士,哪怕有著所謂的什么“半神之軀”,她照樣需要重新飛升。
而飛升,需要功德。
殺戮成性者,是沒有資格飛升的。
所以她需要一把和自己實力對等的“刀”,去替她完成這件“大業”。
這把刀,就是溫云舟。
“他很強大,以至于我時常會擔心,這把刀會不會某一天架到我自己的脖頸上來。”
池斂在禁制前來回踱步,邊笑邊說。
“直到那一年,兩族大戰,他的愛人死了,我才發現,這個人不是沒有弱點!
她望向沉疏,眼神忽然變得無比懷念。
“困于情愛之人,是不配飛升的,只要我能控制他所在意之人,就能掌控他的心魔,這把刀,就永遠不會砍到我自己身上!
沉疏呼吸得有些困難,他拇指彈開橫刀,退去半步,做好了進攻的架勢。
“你別想……”
“你看,”池斂攤開手,笑著打斷道,“這不是自己走出來了嗎,乖孩子!
沉疏瞳孔一縮,低頭看去,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踏出禁制數步,不再受到禁制的庇護了。
不好,她壓根沒中狐媚術,反倒是自己中了她的幻術!
沉疏錚然一聲拔刀出鞘,直鎖著池斂的心口而去。
然而到了禁制外部,他的速度就絕對比不上池斂,僅僅這一招的功夫,她就瞬身到了自己身后。
她搭上沉疏的肩,低笑道:“你是不是在等溫濯來救你?”
“你以為,我今天為什么要帶他去鎖天池?”
“他的心魔數年前已經慢慢解除了封印,他的行為,壓根不受他自己的意志控制,只要靠近鎖天池,那個心魔就會重新回到他的身體里。”
“他心臟受過傷,短時間內用不了太多靈力!
沉疏中了她的幻術,頭腦都開始發昏,只覺得眼前的池斂一個接著一個地出現,話語一句接著一句地往外蹦。
“如此一來,我只要拿住了你的命,這把刀就是完美的了。”
她壓住沉疏的掌心一用力,沉疏就覺得仿佛被巨石傾軋,整個人都磕跪到地上,橫刀狠狠扎入地面。
面前是那只血淋淋的白貓,它身上的傷口正不斷往外溢出鮮血,淌濕了毛發。
“的確有故人之姿,連我都要懷疑,溫濯當年是不是真的做到了,”她身子稍稍前傾,跟沉疏一塊兒看向那只貓,“天機上回給你下的毒輕,沒叫你瞎多久吧?”
她要做什么?
沉疏用力地呼吸著,胸腔一陣扎人的疼。
池斂意有所指地說:“有時候看不見,也是樁好事!
她要……做什么?
沉疏頭越發昏沉,混沌間感覺池斂的指尖逐漸靠近了自己的眼眶。
她的聲音都變得有些張狂扭曲:“以后我關著你,溫濯幫我做完了事情,我就讓他見你一面,這樣會不會待你們這些妖類太仁慈了?”
沉疏壓根不聽她這些風言風語了,他幾乎是咬著牙,沖上去一把拽住白貓的腿,手中咒訣一開,把它扔進了禁制里,剛好落到池辛身上。
隨后手印一變,禁制轟然閉合。
做完這些,他的靈力徹底消耗一空,足下一失衡,往后摔過去。
池斂也不再有耐心,在他跌倒之前,抬掌直接掐緊沉疏的臉。
她眉間盛怒,口中念了一字咒訣,那靠近自己眼睛的指尖驟然伸長成了一把金色的短刃。
“蚍蜉撼樹,”她寒聲道,“下賤的東西!
沉疏自知難逃,干脆往她臉上啐了一口,罵道:“你才是下賤的廢物,飛升了當神界的蠹蟲,被貶了當凡間的毒瘤,你這種東西就該被挫骨揚灰,也好意思腆著臉說妖的不是,惡不惡心?”
池斂顯然被他激怒了,她指腹捻了把臉,用力掐緊沉疏的喉嚨,這回一點兒力氣都沒收,沉疏的氣息很快就窒在喉間。
他面色漲得通紅,薄汗都凝成了水珠往下滴。
喘不上氣了!
瀕死之際,身體求生的本能開始發作,狐耳和狐尾竟是重新暴露在池斂的眼皮底下。
見沉疏現出原形,池斂眼中的憎惡和兇戾更是要滿溢出來。
“果真是妖孽,”她近乎咬牙切齒地說:“好……好啊,既然你不想活,那我成全你!”
她提起沉疏的衣領,手掌一展,佩劍應召而出。
“走吧,讓大家看看,宗門新來的這個小徒弟的真面目。”
她踩上佩劍,拎著沉疏直接御劍而去,穿越數道矮峰后直達道場。
此時正值午后,道場練劍的修士很多,深冬的暖陽照開了地面的一枚太極印。
池斂手一松,沉疏直接從半空跌落地面,往那太極印的中心砸去,好在他及時受身,這才沒摔得粉身碎骨。
周圍的修士看見半空掉下個長尾巴的人,哄然散開一圈。
沉疏手掌伏地半蹲在中心,抬起頭,惡狠狠地盯著池斂看。
池斂的聲音在偌大的道場回蕩起來。
“今日本尊在宗門尋到兩只妖,其中一只已經被我處理了,另一個,還在此負隅頑抗!
她負手而立,佩劍緩緩下落。
“當眾懲之,以儆效尤,往后再將妖類帶入宗門者,不論是誰,一并懲處!
這一聲說完,沉疏往身周掃了一圈,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被道場的修士團團圍住了。
黑壓壓的人頭。
像一群八螯毒蛛,織成了天羅地網,他們的目光就是蛛絲,沾著殺意黏到沉疏身上。
沉疏不喜歡和人交往,自然也很少出現在人多的場合,在眾目睽睽之下暴露了妖類的特征,一下就成了眾矢之的。
這些帶著審視、憎惡、惡意的眼神,讓他瞬間覺得自己像是被硬生生撬開的蚌殼,恥辱和恐懼同時撐滿在心里。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是亟待審判的罪人。
但他到底做錯了什么?
“妖啊。”
半晌后,終于有人開口。
“真惡心……”
“快殺了他!”
“宗主,快殺了他吧!”
刺耳的話語像漫天的針一樣扎了過來。
一瞬之間,沉疏的瞳孔收成了線,他蹲伏在地,眼睜睜看著池斂一步步走過來。
她要當著眾修士的面,在羞辱過自己后替天行道,此刻她是正義之士,自己是卑劣不堪的罪人。
就因為他是妖。
沉疏壓緊刀口,攔在身前。
“你一輩子都不會成功的,”他干脆喊道,“殺了我,你控制不了溫云舟,一樣是一敗涂地!”
“我不殺你,”池斂笑道,“你瞎了、殘了、聾了啞了,都無所謂,命留著就是。”
說罷,她身影閃動,下一刻就直逼沉疏身前,再也沒有給沉疏激怒自己的機會,揚起劍就要往他眼睛上劃過去。
不好……動作太快了,來不及!
身體的疼痛讓他的動作跟不上反應,沉疏覺得自己連眼睛都來不及閉上了。
劍刃的銀光掠過眼前。
不行,劍穗還沒有——
心語未競,耳邊忽然響起“滋滋”兩聲電流。
噌!
下一刻,一把燦金色的長劍驟然貫穿了池斂的喉管,直指到自己面前,離他的鼻尖僅僅咫尺之距。
池斂的動作僵硬在原地,喉嚨間逸出幾聲掙扎。
修士之中也很快掀起了巨大的動靜,方才說話的那幾人一應跪倒在地,雙手扼緊自己的喉嚨,往地上嘔出一灘血來。
細一看血泊,是一截溫熱的斷舌。
其中一人率先驚呼起來,顫著聲喊道:“舌、舌頭……舌頭被割了!”
在這一聲里,一股寒潮瞬間鋪滿了整座山峰,方才還是青天白日、晴空如練,隨著這一劍破風而出,半頃天空猛然壓來陰翳,仿佛即刻就要飄起凄風苦雨。
啪嗒。
劍尖的血珠滾落到沉疏的衣領上。
第39章
只此一瞬。
含光劍切玉如切水。
溫濯一擰劍, 池斂的脖頸瞬間被劃開,應龍的魂魄如黑煙一般冒出來,瞬間消失在半空。
斷頸之間牽連的皮膚切口利落, 頭顱順勢滾下地面。
“跑得倒是快!
池斂被裁去半截的身軀側倒而去,慢慢顯露出溫濯的身影,他白衣染血,衣袍獵獵,眉心的青藍印記閃爍著瑩澤,猩紅的電花跳動在含光劍上。
他們對上目光的那一眼, 溫濯眼底的寒意曝露無遺。
沉疏手中的刀“哐當”一聲砸落。
他胸腔震痛,喘息不止,但又很快爬起身,重新拿起斷了半截的橫刀,警惕地看著溫濯。
“你是誰?”
這個人不是溫濯。
不對,氣息完全不一樣。
師尊的靈力是溫暖舒服的,不可能有如此兇戾的殺伐之氣,這個人絕對不是溫云舟!
“你是上次在狐貍祠的那只鬼, 還是師尊的心魔?”沉疏喝道, “你到底是誰?!”
溫濯聽到他的問題,并不訝異,臉上還是那春風化雨的笑容,溫柔地望著沉疏,一點兒都不可怕。
“是師尊來了,小滿不要怕!
沉疏喉口一澀, 在這一聲里忍不住想哭,但他捏緊了刀不敢松手。
“小滿啊,”溫濯甩了甩劍上的血,將池斂的頭顱碾在腳下,劍往斷頸處一貼,阻止了她的自愈,“劍在你手里,你想不想殺了他們?”
這一聲后,參商劍從溫濯身后刮風飛來,穩穩地停到了沉疏面前。
沉疏眉間一凜,立刻抓了劍柄,翻腕指向溫濯。
他寒聲道:“你不是我師尊。”
一旁的修士顯然是被溫濯這些舉動給駭到了,退開了一大圈,人心惶惶,只有個別不識抬舉的還在細碎地小聲議論。
“溫、溫宗師,殺了宗主……”
“去和潤州求援吧,他又要血洗一次太清宗了!”
“溫濯從前就和妖結為道侶雙修,說不定他已經變成半人半妖的東西了……”
溫濯聽到別人議論自己,心頭也絲毫不在意,可在聽到沉疏的質問后,他的表情就忽然變得有些難過。
“那到了什么樣的地步,你才會肯向這些人復仇?”他眼中波瀾泛動,話語中透露著不解,“即便他們待你如此不公,你也不愿動手嗎?”
那雙灰藍色的眸子悲傷地望著自己。
沉疏心中終于開始動搖了。
會露出這樣表情的人,真的不是溫濯嗎?
他最喜歡溫濯的眼睛,這雙眼睛是不會騙人的,它待自己永遠最是溫柔。
“師尊……”沉疏松了力氣,喃喃道。
溫濯搖搖頭,說:“沒關系,師父會讓你把一切都想起來的,到時候,你一定會愿意,向他們復仇!
沉疏無力地說:“我聽不懂,師尊!
聽到沉疏呼喚自己,溫濯隨意踢開池斂的頭,慢慢走到沉疏身前,在靠近他的一瞬間,身上的殺伐之氣收得一干二凈。
他輕柔地捧著沉疏的臉,指腹抹開他臉上的血痕,說:“他們全都該死,你一定要親手復仇,那樣,你的魂魄才能得到安息!
他說著說著,懷抱住了沉疏,溫柔的話語落在他耳邊:“到時候,師父的命,你也可以一并取走,小滿,只要你高興……”
師尊的命……
沉疏近乎悚然地重復了一遍這句話。
他怎么會說這樣的話? !
“師尊,你怎么了?”沉疏真的害怕了,他一下子回抱住溫濯,撫摸著他的背脊,急聲道,“師尊,是不是誰惹你生氣了,你跟我講,好不好?”
這個懷抱讓溫濯神色一僵。
他眼中的瘋狂忽然褪了個干凈,仿佛是從夢魘中驟然清醒了過來,他立刻把沉疏抱得更緊,語氣變得很緊張。
“對不起,對不起小滿,剛剛師父說錯話了,你不要聽,不要聽……”
“我不要師尊的命,師尊別再說這樣的話了,”沉疏吃力地呼吸,哽咽著應和他的話,“師尊,我們能不能先回去?我身體有點難受,骨頭好像斷了,特別特別疼!
他真的感覺很疼,但眼下更害怕溫濯做出什么瘋狂的舉動。
雖然方才池斂講的那些屁話一點兒沒有給自己洗腦,但有一個說法,他卻深以為然。
縱然溫濯強大,也有致命的弱點,他需要自己,離不開自己。
他不能出事。
溫濯聽到沉疏喊疼,趕緊從襟口摸出一瓶藥來,喂到沉疏口中,連聲許諾道:“好好好,小滿,師父來晚了,我現在就帶你回去!
沉疏咽下藥物,這才慢慢松開懷抱,他望了一眼退避三舍的太清宗門眾,下意識牽住了溫濯的手,躲到他身后。
真的好想逃走。
他討厭這個地方,討厭這些人。
溫濯懶得施舍給這群人半個眼神,催動含光劍,當即帶著沉疏想走。
正當握住劍柄時,道場終于冒出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
“溫云舟!
來人是個須發斑白的老者。
在修士之中,相貌越是年輕者,越代表其天賦異稟,因為其進入金丹期的時間比常人花費得更少。
沉疏聽到他邊上的修士輕聲叫了幾聲“天梁長老”。
這長老從人群中走出來,群龍無首的太清宗修士總算找到了新的引領,他們簇擁在這個人身邊,跟著他一塊兒怒視溫濯。
天梁看著溫濯,冷冷道:“殺了宗主,還想劫走一只妖物,你難道沒有什么想說的?”
“殺了宗主?”溫濯睨視著這人,道,“她死沒死,諸位難道不清楚?”
沉疏面色一驚。
頭顱都斷了,竟還是沒死嗎?
果真是不死之軀,這樣的東西,到底要怎么對付?
那長老不說話,瞇起眼睛看著溫濯。
溫濯臉色涼得叫人膽寒,他漠然瞧了一眼池斂雙目駭然的頭顱,在眾人的目光下,抬劍往她額心的印記割開了一個小十字。
寒光直下,發青的皮膚緩緩脫落一層,幾乎就要包不住下面的血肉了。
而沉疏這才發現,在池斂大乘期的印記之下,藏著一朵赤紅的蓮花紋。
這印痕沉疏見到過,是中了奪舍術的標志。
溫濯道:“憑這奪舍之術,祂這么多年在不同的身體中,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太清宗的宗主換了一代又一代,這條應龍是你們親手請上神壇的半神!
他頓了頓,唇角牽起笑意,說道:“這一點,各位難道不清楚?”
天梁冷哼一聲,甩了甩袖子,道:“當年兩族大戰,太清宗出力不薄,宗主更是為護佑百姓而壽元大減,這里有多少人都是因為妖族而失去了六親?今日你帶走這只妖,難道不怕眾人對你這天樞長老寒心嗎?”
“那就寒心吧,”溫濯笑意更深,“反正各位遲早都會沒命!
說罷,他踢了一腳池斂的頭顱,這顆瞪著眼睛的腦袋滾到天梁靴前,停住了。
“旱魃不日后就會攻上太清山,”溫濯說,“你們既然這么恨妖,就盡管去和你們憎恨的妖類廝殺,這一次應龍逃逸,我也不會出手,福厚福薄,全看諸位的造化!
溫濯云淡風輕的一句話,如同一顆悶雷,瞬間在人群中砸出一陣議論。
“旱魃要攻山?”
“為何掌門沒有提前告訴我們?!”
“胡鬧!”天梁喝道,“她旱魃說攻山就攻山?當我們太清宗是什么?!”
“女君自然是想做什么做什么,”溫濯轉了轉劍,隨口道,“應龍要是提前告訴了你們,你們不就全跑了?”
他輕蔑地笑了一聲,隨后掃了兩眼那些被他斷去半截舌頭的修士,說:“劍身淬了毒,想要活命,就得三日內把整根舌頭拔出來,請自便吧!
留下這句,他又回頭,面色溫柔地摸了摸沉疏的頭發,說道:“小滿,走吧,想去哪里?”
含光劍載著二人,在眾人紛亂的聲音中升入半空。
沉疏牽著溫濯的手,風吹開他額前的頭發,耳珰輕輕晃動。
他低聲說道:“師尊,我想先回天樞閣,我的東西還留在那兒,池辛和那只貓也在里面,不知道如今怎么樣了!
“好,你想在天樞閣休息幾天也可以,”溫濯點頭,安撫道,“不會有人來打擾你的,放心!
沉疏總覺得溫濯說話怪怪的,可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去認真思考了。
他把自己的身體慢慢變小,順著溫濯的手臂爬上他的肩,最后踩了踩他的衣服,卷起尾巴,把自己裹住了。
維持人形的時候身體太痛了,變成狐妖,反而還好過一些。
如果能回家就好了。
沉疏把下巴擱在尾巴上,緩緩闔上眼。
他想帶著師尊一起走。
溫濯見沉疏不說話,就知道他心里受了太多委屈,眼眸更是晦暗澀苦。
他回望了一眼道場,那群人留在原地,手足無措地在爭論旱魃攻山之事,像一群可笑的螞蟻在原地亂轉。
溫濯在半空停了停,抬起手,整座太清山的主峰轟然降下一方結界,將太清宗的所有門眾盡數困囿其中,連一道逃生的口子都沒留下。
做完這些,溫濯才御劍離開,一邊小心翼翼把肩上的沉疏抱進懷里,輕柔地摸了摸他身上的軟毛。
沉疏已經睡著了,他太累了,連睜開眼的力氣都沒有。
“小滿,”溫濯抱著小狐貍,臉和他靠在一起,啞聲道,“師父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溫濯咽了咽喉嚨,感受到胸腔里一陣強烈的心悸,黑色的濁霧像毒素一般侵染著他的血液,正緩緩爬向他痙攣不斷的心臟。
這里有一道猙獰的刀口,哭泣著汩汩滲血。
溫濯緊緊抱住沉疏,埋低了頭。
第40章
沉疏這一覺睡了很久。
臨到醒來的時候, 他也不肯睜眼,混混沌沌地想起了從前的舊事,恍惚間像是又做了一場夢。
夢里是道觀、石像、香客和煙。
沉疏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命很好的人。
他剛被爹娘扔掉的時候都不足月,放在雪里吹了兩天竟還有力氣哭,聽老師父說,他第一次抱起自己,看見那雙紅色的眼睛,竟以為是什么神仙下凡投胎來了。
后來翻來覆去檢查了一番, 才發現這孩子就是單純的福大命大罷了。
二月春寒, 沉疏活下來了。
在襁褓里抱了兩年,沉疏很快就長大了,他自小相貌就可愛得討喜,觀里的老師父也就不舍得關著他,由他亂跑。
沉疏喜歡香火的味道,得了閑就去道觀偷看香客叩拜老祖宗。
觀里的煙總是往上飄,他看著看著,就覺得自己也成了煙,直溜溜地往上飛,頭挨到天花板上,再慢騰騰地散開來,像倒著下的雨。
可惜飛了不多時, 師父的戒尺就打身上來。
沉疏驚恐醒來,才發現自己枕在門檻上睡了好一會兒,把香客全給攔住了, 里面的出不去,外面的進不來,亂哄哄地圍成了一團。
沉疏一抬眼,他們就笑嘻嘻地盯著自己看,好像是見到了什么可愛的小東西。
但沉疏不親人,怕絲絲的。
他被老師父打得眼淚汪汪,滿道觀地亂跑,最后實在跑不動了,只好氣喘吁吁趴在地上,閉上眼睛等著挨打。
打總不至于是往死里打,但沉疏還是怕疼,師父打完他,還得忙里忙外給他找止疼的藥給敷上。
這就是為什么,后來師父們都一致認為沈疏應該學點劍法和道術,練得皮糙肉厚一點兒,都是為了方便以后挨打。
不成想道法學了,劍也練了,沉疏還是怕疼。
到底為什么總是怕疼?
沉疏有時候也會為此感到懊惱,他掐自己兩下,恨這身皮囊怎么這般廢物,連兩下疼都受不住。
不過面皮倒是越長越厚,沉疏十幾來歲的時候,就不跟自己慪氣了。
他銜著草,仰身躺在矮坡上,閉上眼美滋滋地想:怕疼,那就是大富大貴的命嘛,以前都是當主子的,哪有主子挨打的道理?
沉疏翻了個身,緩緩睜開眼。
身上骨折的地方已經不疼了,望了眼四周,溫濯不在屋子里。
這兒靜悄悄的,沒有人。
桌上還放著那把鎖天池取來的銀絲,沒有被碰過的痕跡,一切都相安無事,仿佛睡醒前發生的不過是一場亂糟糟的噩夢。
他抓著銀絲隨手揣進口袋里,推開了天樞閣的門。
時已午后。
這里遠離太清山主峰,孤山而立,鐘靈毓秀,完全沒有身處宗門的感覺,是個藏于大澤林木之間的世外桃源。
低頭一看,池辛正坐在臺階上,靠著那只白虎小憩。
沉疏走到他那級臺階上,拿靴子輕踹了踹池辛的臉。
“池元樂,”他的聲音淡淡的,不像平日那樣雀躍,“你什么時候醒的?”
既不是同門,那就不必叫師哥了。
雖然是順手救下的池辛,但沉疏還惦記著和這人的一點兒恩怨,不愿意給他好臉色。
池辛果真不睡了,他跟沉疏一個樣,像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懶懶散散地不愿意動。
池辛回答道:“醒好幾天了!
沉疏晃著步子,往下走了兩級,問:“你什么時候知道,你娘被應龍奪舍的?”
他問什么,池辛就答什么,再也沒了那股傲氣的模樣。
“回宗門之后,我自己發現的!
溫濯剖開池斂的頭顱,顯露出那枚蓮花紋之后,沉疏大致就明白了,池辛的母親或許從一開始就被替換了芯子,魂魄早就被應龍給吃干凈了。
沉疏沉默了半晌,最后說:“節哀吧!
池辛靠著的白虎發出了幾聲呼嚕,大爪子搭住他的肩,像是在安慰他。
沉疏看了白虎一眼,問:“他怎么樣了?”
“妖自愈的能力強,好得差不多了,”池辛摸了摸白虎的腦袋,說,“多謝!
聽到這句,沉疏特地把自己的狐耳和狐尾弄了出來,搭起臂傾身看他。
他笑嘻嘻地說:“池少主,現在不恨妖了?”
池辛看他兩眼,趕緊避開目光。
停頓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嘟囔:“對不起,之前對你說的那些話,都是我沒想清楚。”
沉疏挑了挑眉,問:“沒想清楚?”
“我爹過世得早,”池辛說,“應龍一直都告訴我,爹是被妖族捉去分食而死的,所以我恨妖,我跟她一樣,想把妖趕盡殺絕!
“發現她不對勁之后,我悄悄去過一趟她的書房,那里有一整面墻的多寶閣,放了很多枚靈核,其中一枚就是我爹的!
他抬頭看著沉疏的眼睛,說:“騙了我這么多年,原來我早就沒爹娘了!
沉疏嘆了口氣,說:“被你發現真相,她倒是沒殺你!
池辛說:“我對她而言,就是一顆不能添麻煩的棄子,她也不是我娘。”
沉疏見他實在難過得很,也不逗他了,轉過身坐到他前邊的一級臺階上,手撐著地面,狐尾在臺階上掃來掃去。
池辛瞥了幾眼沉疏的尾巴,順口說道:“太清宗快要沒了,你還打算一直跟著師……跟著溫宗師嗎?”
沉疏尾巴不動了,思索了會兒。
“嗯,我喜歡師尊,”良久,他說,“我想和師尊一直在一起!
池辛質疑道:“你喜歡師尊?”
沉疏回頭看他,堅定地說:“對,”
池辛表情變得有些不可思議,立刻翻了個身跳起來,驚道:“可那是你師尊!”
沉疏仰頭,饒有興致地看著他,說:“師尊怎么了?我們同床共枕,晚上都是抱著睡覺,他還親我,還給我——”
說了一半,沉疏立刻意識到說過頭了,趕緊轉回頭,匆忙改口道:“還給我做好吃的!
可他的尾巴和耳朵騙不了人,害羞地亂動起來,分明就是心虛的模樣。
池辛趕緊跑下幾級臺階,站到沉疏面前,還是一副接受不了的樣子。
“師尊親你?他親你哪里?如果就是額頭,臉頰的話,那也不能說明師尊想跟你……那個那個,你搞搞清楚!”
沉疏也羞赧起來,低著頭小聲嘟囔道:“還能親哪里,就接吻啊,接吻都不知道……”
池辛聽清了,更是捧著臉,期期艾艾地喊:“你你你你你,你跟師尊,接、接接接……”
接吻!
沉疏跟自己的師尊接吻了!
雖然那時候沉疏的眼睛看不見,可唇間的觸感都真實得要命,他記得自己咬了溫濯的上唇,舔了舔他的上顎,還含吮他的舌尖,他感覺接吻就是不斷想要得到對方的過程,至少他親溫濯的時候,就是這么想的。
他不是蠢蛋,糾結了這么些天,也該想清楚了,會產生欲望的關系,一定不僅僅是師徒這么簡單。
就像他一向都反感和人接觸,但被師尊摸尾巴、摸耳朵很舒服,被師尊親吻、撫\慰,也很……很興奮。
那如果不是喜歡,不是愛欲,又是什么?
何況,他們或許在更早的歲月里就相愛過,只是自己忘記了……等到真心相付的時候,沉疏會把這個埋在心里很久的問題告訴溫濯。
至少到那時,無論溫濯給出什么答案,沉疏都能確認,溫濯是喜歡自己的。
地上的白虎抬起眼皮,緩緩爬起身,墊到了沉疏背后,給了他一個依靠的支點。
沉疏順勢躺下去,拿出了口袋里的銀絲,對著陽光的方向晃了晃。
他自言自語道:“我要告訴師尊,我真的很喜歡他。”
聽到這句話,叫喚了半天的池辛終于口渴了,他也翻了個身,一仰頭躺到了白虎的肚皮上。
“算了算了算了,隨便你吧,反正師尊的無情道早就破功了,你就喜歡去吧!”
說罷,池辛沖沉疏一攤手,道:“拿來!
沉疏疑惑道:“什么?”
“你不是要送溫宗師劍穗?”池辛說,“你自己編的肯定丑死了,我教你編。”
沉疏故作驚訝地說:“啊,師哥不是嫌我是妖,不配入師門嗎?”
池辛惡狠狠一指沉疏,道:“別裝啊,趕緊的!
沉疏這才嬉皮笑臉地把手里的銀絲遞過去,說:“那麻煩少主,幫我先起個頭了!
如此一說,沉疏也有勁了,心頭的陰翳總算掃開了一些。
時近黃昏,暮色四合。
兩個少年借著落日的余暉開始手忙腳亂地編著劍穗,時不時要爭論一嘴,到底編哪個制式好看。
“你這塊玉哪來的?不會是偷的吧?”
“你別管,快串上去!”
……
直至日光西沉,這枚劍穗才堪堪編好,沉疏抬手揚起一團火,亮在劍穗邊沿。
他特地取了一塊團紋的紅玉,跟自己耳珰的顏色一樣一樣,銀絲和紅線一塊扎成了流蘇,這枚劍穗也就做好了,雖然看著不華麗,還有些笨拙的可愛。
“還行。”池辛評價道。
“是還行,”沉疏摸著下巴,認可道,“不過以后我會給他做一個更新、更好看的,暫時先讓師尊戴這個好了!
池辛不說話了,扯了扯領子,坐了回去。
“送吧,反正我已經被逐出師門了,溫宗師估計早就把我的劍穗給扔了!
沉疏還沒答話,就感覺身邊一縷風飄了過去,溫濯熟悉的氣味掃過耳邊,似有若無地勾了勾他,隨后徑直奔向天樞閣的方向。
是溫濯,沒錯。
“是師尊回來了吧,”沉疏耳朵一動,趕緊爬起身,說道,“我拿去給他瞧瞧!
剛編完劍穗,心中成就感滿滿,自然急著想要炫耀,不等池辛開口,沉疏直接把那火團甩了數里,三兩步跨到天樞閣前,正要去推開門。
他手里緊緊捧著劍穗,手碰到門的那一刻,又小心地收了回去。
要直接給師尊看嗎?
要不還是……過幾天再送吧?
這才剛做好,就急著送給溫濯,萬一人家被嚇到了怎么辦?
何況他還沒做好準備,還沒想好怎么問溫濯,關于自己身世的問題,還有關于自己和沈未濟的事情。
沉疏頓住了步伐,又確認似的點了點頭。
不著急,劍穗都做好了,干脆下次連拜師帖一塊兒……
然而正當他打算轉身離開時,門內卻忽然鉆出來一道黑影,像條觸足似的,順著陰翳慢慢卷上了沉疏的腳踝。
它不聲不響,沉疏完全沒有察覺。
與此同時,他依稀聽見門內傳來一個怪異的聲音,既耳熟又陌生。
“這么可愛的小徒弟,你也舍得?”
在這一聲里,沉疏驟然感覺頭腦有點發昏,他覺得有股力量在催發他的好奇心,讓他忍不住往里探視過去。
從這道門縫里,只能看見溫濯的一個背影,他面前站著一個人,看衣著應該是天機。
面前的畫面變得有些怪異驚悚,忽明忽暗,扭曲可怖,讓人一陣頭暈目眩,一股強烈的嘔吐感從胃里泛上來。
一道不知何處來的光打在天機的臉上,照得她臉陰陽兩半,連相貌也忽然變得很陌生。
兩人坐在一張不知哪來的茶桌前。
“八字相同,又俱為妖身,這么好的殼子,這世上再尋不到第二個了。”
對面的溫濯抬起茶盞,抿了一口,接著天機的話說。
“接下來,只要沉疏自愿被奪舍,就能喚回那只狐妖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