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沉疏幾乎心跳驟停了片刻, 又很快冷靜下來。
沈玄清同他說過,溫濯若想要穿越兩儀門,其一身體里不可載有應龍的印記,其二則要與狐妖產生過肌膚之親。
肌膚之親,他們早就有過了。
溫濯過不來,就是因為應龍還沒被天地爐給收服,身上還殘留著應龍的印記。
沉疏立刻握緊了溫濯的手,勸慰道:“應龍還沒被收入天地爐, 師尊, 再等一等,沒事的, 別怕,我能帶你走的……”
溫濯的表情此刻反而分外寧靜,他微笑著看向沉疏,道:“沒事,師父不怕。”
縱然再是焦急,此刻也只能等。
“我臨走前就應該先一步把靈核碎開的, ”沉疏心中委屈,可憐地望著溫濯, “誰知那天機動作好快,我人都被扔出去了。”
“云舟, 你別擔心,再不濟咱們就再等等,師父也在這兒, 總有辦法解決的。”
沉疏說話間,就想從兩儀門重新跨回去,不成想溫濯卻輕輕抬手,阻攔了他的步伐。
他就這么靜立在沈疏面前,態度卻堅定異常,寸步不讓。
猜想到他要做什么,沉疏一下子僵硬了神色。
“師尊……”
溫濯見他如此驚駭的模樣,還是忍不住低聲笑了笑,用力捏捏沉疏的掌心,道:“嚇唬你的。”
沉疏臉色白得不能更白,聽到溫濯這話,神識才慢慢反應過來,他雙手捧住溫濯的臉,惱火地揉搓個不停。
“師尊,什么關頭了,你還嚇我!”
溫濯身背的天際線越來越亮,黎明正掙扎著想要爬起,他們此刻卻像是藏在黑夜里的鬼,見到陽光的那一刻,就會黯然銷聲。
溫濯笑意收了幾分,無奈道:“師父想讓你開心,你總是不高興。”
沉疏用力抹了抹眼睛,嘟囔道:“哪有不高興,我跟師尊待在一起,天天都高興。”
“天天高興啊,”溫濯笑著重復道,“小滿很喜歡我嗎?”
“當然了,”沉疏表情一兇,惡聲道,“你看不出來?”
“看得出來,”溫濯眼中蒙著一層薄薄的霧,深情地望著沉疏,“小滿,我也喜歡你。”
心跳聲在沈疏的胸腔里亂撞。
他隱隱生出一絲不安來,總覺得溫濯又要做些什么事情,不禁被他的手挽得更緊。
“師尊——”
沉疏的話還沒說完,溫濯卻溫聲打斷了他。
“你想留在這里,或是那邊,都可以選,師父都聽你的,”他的眉眼都是笑意,嗓聲溫柔得像水,“我不會再阻攔你的決定了,我同你坦誠。”
溫濯后退一步,給了沉疏一個退回兩儀門前的空間,無比真誠地說:
“我不想和你分開,這是我的私情,小滿。”
不知是不是身后的旭日太亮了,沉疏原本似要黯淡的眸光卻在溫濯這一句話語里重新亮了起來。
進一步,還是退一步。
不管怎么選,溫濯都會在身邊。
面前的一切都像是被放慢了數倍,凄風苦雨敲打著頭頂破碎的瓦片,亂得像沉疏再也理不清的心緒。
不知怎地,他恍惚間竟覺得自己回到了落霞谷,回到了他第一次遇見溫濯的時候。
那時的溫濯背著藥簍子,頭頂著斗笠,站在天際泛起的第一抹白霞下,也是這樣溫柔地看著自己。
那時他對自己說了一句什么話?
沉疏深吸了一口氣。
說了……
“漂亮的小狐貍,我想摘你身旁的那株仙草,你愿不愿意換個地方睡覺?”
時間又驟然開始走動。
沉疏微微睜大了眼睛,手一用力,把溫濯朝自己這里拽了一把。
就在這個動作間,方才還莊嚴地攔截住溫濯的兩儀門竟是輕飄飄地被撞碎成了一把粉末,像是晨早山間飄散的云霧,升起在他身周。
在溫濯錯愕的目光里,他的身體就這樣穿越白霧,撞到了沉疏懷里,兩個人狼狽地跌落在道觀前的草地上。
下一刻,兩儀門在身后轟然閉合。
“過來了!”
沉疏躺在這地上,用力地呼吸著,臉上卻是克制不住的喜色。
他看著身上的溫濯,一把捧住了他的臉。
“師尊,穿越過來了!”
“過來了?”溫濯木然重復道。
“過來了!”
“我就說,肯定能行的,我們當了那么多年的相好,這扇破門怎么可能不認你?而且池辛都獻祭靈核之力了,收服應龍,那就是簡簡單單的事情……”
他話一連串地往外冒,卻是越說越哽咽,到最后連吐字都不大清晰了。
“云舟,你快好好抱住我,我要累死——”
“沉疏!”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不遠處的這一聲驚呼嚇了個清醒。
他身子一抖,低頭看去,發現溫濯的半身竟已經開始化作點點白熒,像是吹散的蒲公英,又被一道道靈流針線一般牽扯住,這才沒有逸散開來。
“不好!”
沉疏匆忙松開手,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白熒放回溫濯的身體周圍。
“快,快去觀里,沈玄清留下了法寶!”
喊沉疏的那人正是道觀里的師父。
他跟沈玄清穿得幾乎一副模樣,神色匆匆趕了過來,一只手拉起溫濯,一只手拽起沉疏,直接就往觀里奔去。
“果真和沈道長說得一樣,穿越兩千年,再強的元神也受不住。”
沉疏掙脫開道士的手,跟在溫濯后面,一路把他碎開來的元神撿進懷里,一邊問道:“許師父,那該怎么辦?”
那道士說:“金蓮座能替他暫保元神,為了剔除惡業,必須在咱們觀里閉關三年,辟谷持戒,全觀上下都要日夜焚香誦經,一日也不能耽誤,才能求得天道原諒。”
沉疏跟條尾巴似的跟在溫濯身后,不多時就抱了滿懷的瑩白,緊緊跟著溫濯的步子。
“那他持戒有沒有什么注意點?比如,比如不能見光,或者不能早睡之類的?”
“注意點?那倒沒有,”道士摸了摸下巴,說,“這三年他的肉身會化作一座銅像,就跟植物人一樣,沒什么大事。”
沉疏連連點頭,趕到溫濯身邊,沖他笑了笑:“師尊,看來要三年后再見了。”
溫濯的肉身跟著元神一塊兒都支離破碎了,沉疏連他的表情都讀不出來,更遑論張口回答他的話。
三人一路跑到了道觀的正殿前,那里果真擺了一只金蓮,道士推搡著溫濯盤坐上去,沉疏就手忙腳亂地把一路上撿回來的元神塞到溫濯身上,這才把他的肉身補全完整。
沉疏動作輕盈地抹過溫濯的臉頰,柔聲道:“師尊,調息,要施法了。”
溫濯朝他微笑,覆住了他的手背,臉稍稍往他掌心靠了去。
“小滿,我會很想你。”
聽到這話,沉疏眼底泛起波瀾,聲音都有些啞,表情卻是無奈地笑著。
“哎呀,我也是要吃上愛情的苦了,可師尊等了我近二百年,我才等你如此三年,你會不會覺得不公平?”
一邊的道長把手里的符咒翻來翻去,口中念念有詞,蓮座在法力的催動下不斷發出光輝,如同一朵白蓮,慢慢包裹住了溫濯的身體。
溫濯輕吻了一口沉疏的手心,小聲道:“如果可以,我真的一天都不想讓你等。”
沉疏吸了吸鼻子,說:“再說下去,我真的要哭了。”
“小滿。”
溫濯輕輕放下沉疏的手,低垂著眸子,感受著他溫熱的掌心。
“等我回來之后,是不是就能和你成親了?”
“對,”沉疏干脆也盤坐到溫濯身前,說,“你想當我夫君,這是唯一的機會了,三年后一定要好好把握。”
“這樣啊,”溫濯低笑道,“我一定會把握住的。”
咒訣念到了最后關頭,綻開的蓮瓣也逐漸收攏,相合,鞏固住了溫濯的肉身,也困囿了他的意識。
這術法慢慢催生了溫濯的困意,他的雙目幾乎要闔上了,沉疏在面前絮絮叨叨地講話,他就夢囈似的回應幾聲,聲音也愈發輕盈。
“我會陪著你,師尊。”
“嗯。”
“我們的劍留在那個時代了,等師尊回來以后,我們一定赤手空拳打一架,你沒準就打不過我了。”
“好。”
“師尊,我要是特別想你,想你想得要死了該怎么辦呀?”
“……”
沉疏感受著溫濯的氣息越來越輕,心中萬般的不舍和眷戀也隨著最后一息的結束,緩緩沉了下去。
眼前的恩師已經成了靜坐不動的金像,他維持著垂眸的表情,沉疏的手就放在他膝彎間,長久地停留在溫濯這一眼里。
他暫時不會再答話了,沉疏知道。
可他還是不愿走。
就這樣凝視著溫濯停滯的容顏,一直到身后的師父嘆息著離去,替他們闔緊了這一扇門。
直到只剩門縫滲透旭日的光線,飄飄然映照在了彼此之間。
沉疏偷偷捧住金像的臉,憐愛地拂了拂溫濯的臉頰。
“其實你一直都陪著我,我知道的。”
他耳垂的朱紅色耳珰像是回應似的,無聲地晃動了兩下。
從他們見的第一面開始,紅線就好像命中注定會牽扯到一起,揉成一個混亂的線球,哪怕是遭遇了天大的禍事,傷了彼此,卻也誰都不肯剪斷。
溫濯一直陪著他,他當然知道。
用緣分、愛意什至生命陪在他身邊,護他周全。
沉疏看了溫濯很久很久,眸底的顏色越來越柔,一直到心緒被一汪水抹平,甚至連悲傷和不舍都不再有了。
反正溫濯總會回來。
因為,他從來都舍不得離開自己。
最后,沉疏往溫濯額心的青色印記,謹慎又真誠地親吻了一口。
如此一吻末了,他耳尖泛著緋紅,垂下雙眸,輕輕抵靠住了溫濯的額頭。
身軀慢慢化形成了一只小狐貍,踩上溫濯的肩往上爬去,一如從前那樣,攏著尾巴躺在溫濯的頭頂。
“師尊。”他喚。
“云舟。”他又喚。
如他眼底明媚又柔情的一色。
于是在這薄如蟬翼一層金箔之下,徹底勾動了情思纏綿,哪怕眼前人已靜得像池寒潭,沉疏依然聽見了一陣遙遠的心跳。
這是哪位癡情人逸去的風聲?
拂去春華,掠過霜寒。
吹蕩開不息不止的千萬歲春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