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治這話一出,張格心中大喜——這就是可以談了!
其實他們三個也沒什么奢望,只要能把藥材藥膏、衣裳被褥、米面油鹽、鍋碗瓢盆、柴炭燈燭這些基礎生存物資給他們保證到就很好了。
但張格很懂‘漫天要價,坐地還錢’的道理,上來就獅子大開口,要求劉治趕緊送幽王去太醫署治病。
劉治:“不行,此事恕下官實難從命!”放幽王出去?掉腦袋啊!
張格退一步:“那就讓太醫署派醫官過來。”
劉治搖頭:“也不行,王妃不知內情,此事也很麻煩。”太醫署來過一次后就不來了,這里面水也深得很,他哪敢摻和?
張格再退一步:“那讓東宮的人給我們送些東西總成吧?不給王爺治病,那就把藥材食水送來,我們自己治。”
“這,”劉治面上露出為難之色:“王妃有所不知,東宮的內官早已撤出了東宮,現在只剩一些灑掃的小侍者在看宮殿。沒有旨意和鑰匙,下官實在不敢擅動東宮庫房。”
而且他們的職責是看守,外面的人往里遞東西,也屬里外交通,總歸有被問責的風險。
這倒與張格猜的差不多,來的路上她就發現了,規模幾乎等于太極宮一半的東宮,人煙竟如此稀少,堪稱荒涼。
不過她本來也不是想讓人送進來。誰知道送東西的都是些什么人,東西干不干凈?就是外面的金吾衛她也不敢信,保不準里面就有別人安的探子想借刀殺人。所以她從一開始想的就是自己出去找。
他們只有四個人,以三天的量算,物資需求其實不大。雖然沒有庫房鑰匙,但那么多屋子,平日養活著那么多人,隨便搜刮一下就很夠了。
張格見自己話一說完劉治又要搖頭,趕緊道:“將軍,我想你接到的旨意中只說看好幽王,并未說也不許王妃出去吧?”
劉治:“……”是沒有。但陛下也不可能想到一個被送來沖喜的官婢會這么大膽,提這種要求吧?
張格再接再厲:“將軍,我并非刻意為難,也并不是要自己出去,將軍大可安排許多人跟著我,一起去找東西。且將軍細想,東西都是我自己找來的,就算出了問題,也與金吾衛無關。”
劉治心里一動,這個嗎……
張格端詳他的神色,最后添一把火道:“將軍,再磨蹭下去,你我不要緊,可王爺等不了啊,王爺身邊現在一個人都沒有,咱們在這每多糾纏一刻,王爺就要危險三分!”
說得一旁的李三都著急起來,小心勸道:“將軍,不然我帶些人隨王妃去吧?此處不遠就是膳房,找些柴炭水米想必不難。”咱不能讓王爺死呀!
膳房!張格眼睛一亮:“很是,就讓這位小將軍隨我去吧,現下黑燈瞎火,我只找些急用的,剩下的等明日天亮再找也不遲。我們速去速回,一定不讓將軍為難。”
還明日……劉治無語地看向眼前這位才上任的小王妃——竟然還打了明天的譜。
不過幽王的病情確實等不了了,劉治還不想掉腦袋。而且張格這個王妃確實只是個填坑的工具人,是死是活、干什么,根本無人在意,對劉治來說也不算違旨。
“好吧,速去速回。”
·
后院正房,幽王在一刻鐘前又起了高熱。
司巧沒有一起去找東西,此時一邊用紗緞蘸著水為幽王擦身降溫,一邊頻頻望向窗外,焦急地等著二斤和張格回來。
丑正,門外終于自遠而近傳來了聲響。
張格指著面前滿滿一大筐白炭對李三道:“勞駕這個幫我搬后邊茶房里去,我搬不動。還有那邊那些東西,直接搬正房里就行。”
李三:“……王妃,里面我們就不太方便進去了吧?”
——好家伙,這趟差事可真沒白跑。起先他還奇怪呢,王妃一個女子,這小孩兒也又瘦又小的,搜羅這么多東西怎么往回搬呢?結果好么,原來人家一開始就沒打算自己搬。
怪不得出發的時候,這王妃還攛掇劉將軍多派點兒人跟著,合著是為了一口氣搬空膳房啊?
方才劉將軍看著這許多東西都驚呆了,可拿都拿回來了,還能怎么辦?還是趕緊搬完算了。
張格聽到李三的話奇怪道:“進都進來了,少走這兩步有什么區別嗎?哎別廢話了,快趕緊地往里搬,我還趕著去給王爺上藥呢。”
所有人:“……”真是好會打蛇打七寸。
好在金吾衛人多,又有的是力氣,不多會兒就拾掇利索了。李三臨走前往內室看了一眼,見司巧正在忙碌,關切問道:“王爺怎么樣了?”
司巧搖頭:“又燒起來了,今晚像是比前兩日溫度還高。”
張格聞言上前試了試幽王的額頭,皺眉:“我帶回來一些燒酒,二斤,你先用帕子蘸上酒,擦他的額頭腋下腹股溝,手心腳心。司巧去生火燒水,那邊鍋碗瓢盆都有,把米淘一淘,咱們要做些流食給王爺備著。”
她還得趕緊準備東西給他的傷口消毒上藥,現在的酒度數不夠,得用些別的。
李三覺得自己被遺忘了:“王妃,那下官就告退了?”
張格這才想起他來:“哦,行你們走吧。哎,不對等會兒!”
她找到自己的包袱,從里面翻出來兩粒銀豆子遞給李三:“今晚謝啦。”
李三:“……”
張格一點都沒覺得王妃給銀豆子很寒磣,一臉坦然道:“我們現在條件艱苦,太值錢的不舍得給,這個你先拿著,回頭等我手頭寬裕了再給你換個值錢的。”
李三&所有人:“……”汗。
張格還不忘囑咐一句:“別給我弄丟了啊,這東西對我很重要的,回頭你得還我。”
李三&所有人:“……”瀑布汗。
李三擦汗:“不用了王妃,這都是下官應該做的。”
張格沒空和他糾纏,直接塞進他手里:“沒事拿著吧,我說話算話,將來一定換回來,不會讓你們白跑的。再說明天我還得出去一趟……”明天要搬的東西更多呢。
李三&所有人:“……”絕了。
送走金吾衛,三人也沒空歇息,拿包袱里的點心墊了墊肚子,就開始各自忙活起來。
張格拿出剛才在膳房找到的雄黃和艾條,這東西大概是膳房用來驅蟲的,但此時剛好可解她的燃眉之急——雄黃艾條熏蒸,有消毒殺菌之效。
張格和二斤互相配合著,小心翼翼給幽王消毒,期間幽王因為酒精和艾熱的刺激,竟然睜了幾下眼睛。張格頓時大喜,趕緊試著喚醒他。
但幽王實在燒得不輕,不過伸吟掙扎幾下,便又昏昏沉沉閉上了眼睛。
二斤有些泄氣,也有些惶恐——兩個孩子都不傻,看到之前金吾衛的反應,已經意識到了幽王的性命對他們來說有多么重要。
張格拍拍他的肩膀:“沒事,這才第一次上藥,還有三天呢,總會有辦法的。”
“是。”
“這邊我自己來就行了,你去司巧那邊看看有什么能幫忙的吧。”
“好的。”
上藥燒水、擦身煮飯,三人忙碌到拂曉時分,幽王的燒終于漸漸退了下去,但人依然沒有清醒。
張格怕他噎著也不敢喂米飯,只能將米粥熬得濃濃的,撇出上層的米湯一點點給他灌下去。
“行了,暫時只能先這樣了。”張格放下碗,轉頭見兩個孩子青黑著眼圈一臉倦色,催他們去睡:“王爺一時半會也醒不了,我在這守著就行。”
二斤想說他是男子漢不累,張格擺擺手:“少啰唆,等天亮還有一堆事,誰也歇不了。”
兩人一想也是,于是不再多話,跑去堂屋和西屋的榻上各自睡下。
張格打了個呵欠左右看看,這屋里除了幽王躺的床,連個貴妃榻都沒有。不過好在這床夠大夠寬,張格拿了個長條迎枕隔在幽王身后,以免自己睡熟蹭到他的傷口。
她抱了床被子,蜷縮在床邊和衣睡下,繼而迅速被夢魘吞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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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格覺得自己好像被困在了一條時空回廊上。
玻璃走廊外是黑壓壓的宮殿,數不清的房子,看不清五官的模糊人影。有凄厲的哭喊從罩子外不斷傳來,令她感到無比恐懼內疚。
她拼命向前跑,那聲音卻始終追在她耳邊徘徊不去,怎么也逃不開,直到她跑進盡頭一座巨大的玻璃穹頂下,那聲音才陡然消失了。
張格喘著粗氣抬頭,繼而倏地愣在原地。
玻璃幕墻外是一片廣闊無垠的沙灘海洋,沙灘空曠無人,只有、只有她的爸爸媽媽,和她——這是他們一家人最后一次露營。
爸爸好像生病了,全程悶悶的。媽媽一個人忙忙碌碌,看她總捧著手機就覺得十分不順眼,一個勁兒念叨她,說著說著母女兩個就忍不住嗆嗆起來。爸爸在一旁繼續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夢里不知今夕何夕,張格扒著玻璃幕墻癡癡地看著他們,心如刀絞。
她想張口喊住那個惹媽媽生氣的女孩兒。她想說你別氣媽媽了,你別看手機了,你快幫媽媽做點事,快陪陪他們啊!
她想說你別看爸爸悶不吭聲,其實他可想和你多說說話了。你快和他聊一聊,聊聊他最近看的新聞,聽他吹吹政治軍事,國家大事。
你知道他病了嗎?快問問他現在感覺怎么樣,要不要陪他去看醫生?
他們就要不見了,你快看看他們啊!!!
張格崩潰了。
她跪在地上狠狠捶打著玻璃幕墻,大聲哭喊著,想讓爸爸媽媽再回頭看她一眼。
她想說她好害怕,真的好害怕,不要走!不要留她一個人在這里!
可是不管她如何聲嘶力竭,時空與生死劃下的巨大鴻溝橫亙在他們中間,讓她只能無力地看著他們漸行漸遠……
“爸!!!”
“媽——”
……
張格猛地驚醒,晨光初綻,拂曉新紅,睜開眼,面前是一雙清凌凌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