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格嚇了一跳,瞬間把方才的夢忘了個干凈,定睛一看才發現面前的幽王竟睜著眼睛。
張格緩了口氣:“你醒了?你感覺怎么樣?”
問完不見回音,張格湊近一看,才發現這人的眼睛雖然睜著,但眼神很散,神志好像并未清醒,正猶豫要不要試試叫醒他,結果他竟然眼睛一閉,又睡過去了。
張格:“……”
算了,本來也沒指望他一天就能好,有這樣的反應已經是個好跡象了。
此時已過卯正,窗外彤霞漫天。
二斤和司巧都沒醒,兩人這幾天累得不輕,好不容易能睡個安穩覺,張格也沒叫他們。
屋里的火塘尚有余溫,上面溫著昨夜燒好的水。她提了水洗漱完,回到床上自己將側躺的君衡小心推倒,開始一點一點清理他的傷口。
劉治說他受的是皮外傷,沒有傷到筋骨,可這傷勢映在張格眼中,說是皮開肉綻也不為過。傷痕縱橫交錯,青黑、深紫、紅腫、血瘀,嚴重程度不一,但幾乎布滿了他整個脊背。
張格不是第一次看這個傷痕了,但不管看多少遍,她心里的難受和不適也無法緩解半分。
她想起方才那雙清凌凌的眼睛——那真的是一雙極漂亮的眼睛。眼型略長,眼尾微微向下,雙瞳暈著淡淡的琥珀色,像秋日山澗里清冽的寒泉,憂郁、深邃?伤讲诺难凵駞s是那么空洞、茫然,躺在那里像一個被徹底敲碎的精致人偶,完全失去了光彩,了無生氣。
姑姑說他母親死了,是……被他父親殺死的嗎?
原來皇后和太子,也很難在這里活下去嗎……
張格正在沉思,二斤突然揉著眼睛跑了進來,打斷了她的思緒。
“王妃?”
“你醒了,火塘上有溫水,去洗漱吧,順便把茶爐的火生上。再淘些米煮個粥,把點心熱一熱,待會兒吃過朝飯咱們就要出門了!
“好的!
二斤動作麻利地跑去洗漱生火,張格這里一邊加緊動作處理君衡的傷口,一邊盤算之后的事。雖然剛才君衡的眼睛只睜開一會兒,但有反應就是好事,說明他正在好轉,昨晚上的藥是有用的!
張格心里多少松了一口氣,只要有好轉不再惡化,就有康復的希望。不過總這樣暈著也不是辦法,不知道有沒有什么法子能喂他吃下一些固體食物,一直這么喝米湯肯定是不行的。不然先把肉菜剁碎了,煮個肉糜粥?碳水和蛋白肯定要補充的。
張格腦子里亂七八糟轉著許多事,換完藥后連飯也顧不上吃,先去堂屋翻看起昨晚他們從膳房帶回來的東西,翻完后眉頭卻不免皺了起來——昨天太晚也來不及細看,現在看來這些東西數量雖多,但還是食物為主,里面其實缺了很多必需品,也不知今天能不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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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時間轉瞬即逝,隨著啟程時間的臨近,麗池院的氣氛不受控制的凝重起來。
君衡這幾天雖然斷斷續續醒過幾次,也進過水米,看起來像是在好轉,但他一直沒有徹底清醒,也沒有說過話。
有一次張格見他醒來后睜著眼睛發呆,很久沒有再睡過去,試著與他說了說現在的情況,希望他能趕緊振作起來。結果不管是“太子之位被廢,他們即將發配幽州”,還是“他莫名其妙多了個媳婦兒”,都沒能換來他半分反應,她甚至懷疑他是不是聽覺出了問題。
而這種狀況無疑給幾人的心情蒙上了一層陰云,也讓他們的前景變得更加不妙。
因為不管是張格還是二斤司巧,對這座宮廷和君衡身上發生的事都一頭霧水。
君衡不醒,不能給他們提供信息,他們就沒法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也不清楚這中間都牽涉到哪些人和事;不知道現在應該忌諱什么、防備什么,也不知道能倚靠什么、相信什么,甚至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皇帝真的會放一個廢太子遠走幽州嗎?萬一他改變了主意,決定就這樣關著他們,或者干脆殺了他們怎么辦?
如果真的放他們走,怎么走,跟誰走?是他們自己上路還是被看押著上路?
一國太子,不會沒有敵人。哪怕他被廢了,這天下也肯定有無數人想要他的命。就算他們順利出了長安,萬一路上來個毒殺刺殺,他們三個這小身板,哪個都走不過三招。
一個個問題像鐵秤砣一樣沉墜在張格心頭,壓得她喘不上氣來——這種命運不為自己掌控,死都不知道因何而死的感覺,實在令人暴躁!
二斤司巧雖然想不了那么多,但小孩子都是很敏感的,何況這么長時間,已經足夠他們感知狀況了。
司巧小心翼翼端詳張格的神色:“王妃?咱們現在該干點什么呀?”
明天就是旨意里啟程的日子,但已經快亥時了,他們卻沒有一個人睡得著,自從吃完哺食就一直在堂屋干坐著。
起先還東拉西扯聊聊天,可隨著張格的話越來越少,不知怎的,屋里氣氛就越來越沉悶了。
張格回神,看兩個孩子都一副天要塌了的樣子望著她,突然反應過來——這樣不行。她現在是這家里的主心骨,要是連她都恐懼不知所措,他們就更無路可走了。
張格連忙打起精神:“咱們……咱們再把手里的東西清點一遍吧,東西雖多,但許多用不上的帶著也是累贅。而且也不知車馬是怎么安排的,萬一最后需要我們自己背包袱步行,那除了必需品其他的就只能舍棄。所以我們最好把東西按照輕重緩急進行分裝,萬一有什么意外,也好視情況進行取舍!
——要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說不定他們的待遇比流放犯好不了多少。
兩個孩子見她有主意都松了一口氣:“好啊好啊,咱們來分裝!
他們現在手里的東西著實不少,一部分是張格嫁進來當晚從北邊的宮人膳房運回來的。一部分是第二天他們在附近宮室找到的一些生活用品。之后就沒能再出去了,畢竟劉治只需要保證他們這三天不死,后面又不歸他管,沒必要再冒險放她出去。
不過東宮的宮人離開得十分突然,之后東宮四門就被封了,所以膳房和屋子里留下了大量的食物庫存和日用品。
當時張格其實并不確定三天后他們的命運會如何,萬一繼續被關在這兒呢?所以她打定主意能拿多少拿多少,幾乎將膳房搬空了。
這里面占大頭的是炭薪米面。做飯用的白炭,取暖用的木炭,每樣都搬了十筐。白米十袋,細面粉少說也有百來斤。若是一直被關在麗池院,自然不愁放不下,可現在要啟程,就不能都帶上了。
司巧和二斤都是窮苦出身,一盤算竟然要扔下這么多東西,心疼壞了。
司巧為難道:“王妃,別的不帶還好說,米和面也不帶嗎?路上要走一兩個月呀!
而且這一路說不定并不止他們四個。因為一個親王,名下的番戶雜戶應該是很多的,雖然這里只有二斤和司巧兩個,但司農寺到底給幽王劃撥了多少番戶,其實他們并不清楚。
如果還有別人,這一路的衣食住行照理說應該都由幽王府自己的家產供養。但‘幽王府’現在有個毛家產。∮耐醯呢敭a早已經被充公了,眼前就是他們的全部身家了。
張格:“……”裸婚好難。
再難也離不了婚,只好繼續湊合過。張格捏捏眉心:“炭肯定是帶不了多少,米和面……先理到一邊,明天看看具體情況再決定帶不帶。”
帶米面就必須帶柴炭,可帶柴炭就要把做飯那一套家伙事全帶上,至少得占一輛馬車。
張格覺得不大現實:“咱們要做好沒法做飯的準備,所以食物還是優先帶輕便的干糧。胡餅、干餅、米糗、干菜咸菜、臘肉腌肉風干肉,各色果干,這些每個人的包袱里都要帶上一些,以備不時之需。還有鹽巴糖塊和茶團,這三樣包袱里能塞多少就塞多少,剩下的也都裝箱,優先帶。羊皮水袋一共找到了幾個?”
司巧翻了翻:“五個,還有七八個葫蘆!
張格:“都裝滿,每人隨身揣一個。”
火折子、燒水壺、小釜、刀具、食器、洗漱用品、備用衣服、漉水囊、紙筆……如果沿路這一兩個月真的還像在麗池院這樣,什么都不給他們,那需要的東西真的太多了。
張格將幾人的包袱都整理好,又將其他的按照舍棄次序分了個類。最好的情況當然是能有幾輛車,把這些東西都帶走,但如果帶不走,就要一批一批舍棄。
三人忙碌到半夜,終于將一切收拾妥帖。最后張格打開了一個匣子——里面是一對精致小巧的鴛鴦匕首。
這是她在一座宮苑的抽屜里意外翻到的,當時她第一反應就是迅速將它藏進了衣服里。張格摸著刀柄上純凈的紅藍寶石沉思片刻,將紅色匕首貼身收起,藍色匕首則塞進了君衡的腰間——但愿都用不上吧。
這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張格在床上輾轉反側了許久都睡不著,不知不覺就盯著床榻里側靜靜睡著的君衡出起神來。
為什么他這幾天明明醒了卻不說話呢?是在忌憚揣測他們嗎?張格想起之前姑姑說她這個王妃對幽王來說意味著羞辱,縱使幽王活下來也會厭惡她,難道是因為這個他才不愿搭理他們?
張格再一想,又覺得不大像,因為幽王從始至終的神情都很淡漠,別說厭惡了,他臉上根本就沒有過表情,整個人透著一種淡淡的死感。
難道說……他受的打擊太大,傷心太過,已經心灰意冷,沒有了求生欲望,決定放棄了嗎?
只要一想到這個可能,張格便像生吞了一個鐵疙瘩一般,心腔沉墜墜的,陰寒冰涼。
三天前,她平靜安逸的生活莫名其妙被打破,命運被迫和這個不認識的男人糾纏在一起,生死相依。這三天她一直在努力調整自己,適應陌生的環境和關系。
她沒辦法將他看作丈夫,但可以將他看作未來要并肩作戰的伙伴,看成一份責任。她一直在盡心照顧他、救他,希望他能早日康復,振作起來。
可如果,如果他自己放棄掙扎、放棄希望,放棄走下去了,她又該怎么辦呢?
她對這個世界幾乎一無所知,這個人偏又是他們三人唯一的出路,哪怕他厭惡她,都比一死了之要好。因為如果他放棄了,他們就真的再也沒有活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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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兒,殿下今天真的會被遣送幽州嗎?”
麗池院門外,眼見內侍省的人就要來了,李三終于忍不住問劉治。
幽王可是陛下倚重寵愛了二十年的嫡長子,雖然帝后不和,但陛下對殿下這個太子一直還是很滿意的,怎么也不該如此兒戲就廢了吧?當時怒氣攻心一時沖動就罷了,這么多天還沒消火?
劉治皺眉:“圣旨豈可兒戲?這些事也不是我們該議論的!
李三:“我只是覺得可惜,殿下分明是無辜受累!
幽王為儲十年,既不結黨,也不弄權,文成武就,任人唯賢。母家謝氏乃開國元勛,滿門忠烈,且從未以外戚驕人。聽說殿下之前隨謝家軍戍邊,也是從校尉開始做起,憑軍功才獲封的宣威將軍。
這樣的儲君,對于只想安穩做官的中立派來說,真的是個再好不過接班人了。何況,他還這樣年輕,能帶給人們許多關于未來的美好希望。
李三眼里帶著三分探究看向劉治——聽說將軍之前曾做過殿下的武師傅,難道真的沒什么想法嗎?
劉治沉默片刻:“……宮墻里,最天真的就是無辜二字。”
清白無辜又如何?耐不住奸人作祟,帝心猜疑。
兩人都不說話了,恰在此時,內侍省來接人的隊伍到了。劉治遠遠看到陳士良,一推李三:“快去通傳王妃!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