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王妃,請吧?”
內侍省帶來的兩駕馬車令張格很意外。這車既高且寬,車廂以四柱支撐,板飾紅漆,廂門對開,四面有窗,每輛車以四匹馬牽引,看起來很結實,待遇遠超張格心理預期。
陳士良見張格不動,眼珠一轉:“怎么?王妃莫不是看不上這大馬輦,還想借東宮的金輅一用?”
——親王出行,本該由太仆寺供以象輅,衛(wèi)尉寺供以戎器,太常寺供以鼓吹,鹵簿價值不菲,遠非兩輛輦車可比。
陳士良上次就發(fā)現,這張氏沖動魯莽,心機淺薄,鬧起來根本不分輕重。上次是時機不對,但這次可是陛下的旨意,所以陳士良巴不得她鬧,鬧得越大越好!
結果張格根本沒理他,她繞著兩輛車轉了一圈,打開車門——果然只有空車,生活用品一概沒有。她想了想,估量一番容積承重后,讓二斤司巧將昨天分好的第一批行李搬上車。
至于陰陽怪氣的陳士良?不好意思,她現在看這人一眼都犯惡心,無視無視。
陳士良:“……”
張格三人旁若無人地忙進忙出,李三左右看看,覺得讓幽王妃被一群奴婢圍觀干粗活,實在有失幽王的身份體面,便想上前幫忙,結果卻被劉治拉住了。
劉治搖頭,之前冒險放幽王妃出去已是仁至義盡,不要再節(jié)外生枝,金吾衛(wèi)本不該與廢太子有任何交集。
李三沉默,到底還是忍住了。
好在因為要留下坐人的空間,還要顧惜馬力,能帶的東西也不是很多,來回幾趟便搬完了。三人最后合力將仍在昏睡的君衡抬出來,安頓在車里躺好,大功告成。
張格搬東西時其實一直在提防陳士良發(fā)難,畢竟這些東西原本并不是麗池院里的,但意外地,陳士良全程竟一言未發(fā),就這么默不作聲看著他們搬完了。
“陛下有令,巳正前便要出宮門,王妃還請盡快上車吧。”
張格沒說話,把二斤司巧都叫進了第一輛馬車,四個人守在一起,關上了車門。
兩輛輦車終于啟程,內侍省在前開路,金吾衛(wèi)在旁護衛(wèi)。‘吱啞’的車輪聲沿著東宮的宮道一路向南,自嘉福門駛出東宮,不多時便來到了皇城東門,延喜門的門樓之下。
張格推開車窗望向眼前這座門樓。它不是一扇門,而是一座建在高聳臺基上的雄偉宮殿。厚重的城門城墻,幽長深邃的門洞,將宮里宮外徹底隔成了兩個世界。
監(jiān)門衛(wèi)核完魚符,正要開啟宮門,身后的宮道拐角處卻突然閃出來一隊人馬。當首一人騎著一匹大行馬,頭戴金冠,身著朱紅錦袍,腰懸玉帶,腳踏云靴,氣勢不凡。
張格正疑惑,一直護衛(wèi)在馬車旁的李三突然低聲道:“王妃當心,是康王。”
張格頓時心頭一緊,這人原身記憶中是聽說過的。
康王乃是當今陛下的二皇子,生母出自四大家族之一的盧氏,出身顯貴不下君衡。本該備受寵愛,但當時帝后恩愛正濃,皇帝的一顆心都放在心愛的嫡長子身上,根本無暇理會康王。
偏偏君衡自進學起文采武功就很出眾,一直死死壓在康王頭上,康王心下不爽,便屢屢找君衡麻煩,不免又給皇帝留下了性情頑劣、不敬兄長的印象。久而久之,不知怎的就養(yǎng)成了一副目中無人的暴虐性情,名聲也愈發(fā)壞了起來。
這人和其他人不一樣,別人若想針對廢太子,都要再三再四籌劃顧慮,康王卻恨不能把‘兄弟不和’直接頂在腦袋上招搖過市,根本無所顧忌。
果然,康王近前后連場面話都懶得說,直接下令侍衛(wèi)把兩輛馬車給圍起來:“本王接到密報,有人私竊東宮財物,給我搜!”
李三等人萬沒想到他竟如此大膽,連忙抽刀出鞘護住馬車,劉治更是趕緊上前一步攔道:“住手!”
他轉向康王行禮道:“下官劉治,參見康王。下官奉陛下御令,今日巳正前要護送幽王車駕出皇城,還請王爺行個方便。”
康王拿馬鞭指著他冷道:“你若讓開,這事就與你無干。你若不讓,待會兒可別怪本王不留情面。金吾衛(wèi)奉命看守東宮,竟在眼皮子底下讓賊掏了家,劉治,不如你與本王說說,你該當何罪?”
劉治心里一沉,掃了一眼身后的金吾衛(wèi)和陳士良,沒說話。
康王冷冷一笑,又對監(jiān)門衛(wèi)值守的王將軍道:“王茂,東宮失竊,如今賊人近在眼前,你管是不管?”
王茂自然能看出康王是沖著幽王來的,但他不知內情,更不知道他所言東宮失竊是指什么,一時有些踟躕。恰在此時,張格推開車門,和二斤司巧一起跳了下來。
李三想攔:“王妃,還是交給將軍處置吧。”幽王沒醒,你不是康王對手啊!
張格擺擺手沒接話,這事劉治肯定不會管的。他雖對幽王有善意,但很明顯持明哲保身的態(tài)度。如若今日發(fā)難的是陳士良,以他的身份地位自然不懼。但康王卻不一樣,他一個三品將軍,怎么也不會和親王對抗的。
“你就是掖庭選來沖喜的那個官奴婢?”康王上下打量張格——白瓷肌,秋波眉,桃花目,雖然冷著臉,但眉心朱砂一點,自來既媚且嬌,當真是荊釵布裙,難掩國色。
康王看罷心中冷笑,呵,父皇可真是給他的好兒子挑了個美人啊!起先他聽說幽王妃出自掖庭,六親死絕,還當父皇是轉性了,沒想到到頭來還是如此。都到這般地步了,父皇還是舍不得委屈了他!
康王心中戾氣愈盛,嘴角扯出一抹陰戾的笑:“哦,不對,現在不是奴婢了,我該稱呼一聲皇嫂才是。皇嫂可真是有膽色,竟然漏夜闖出麗池院,連東宮的財物也敢妄動。然本朝律例,盜竊御寶御物,不論金額,皆斬!”
二斤和司巧都被嚇了一跳,憂心忡忡望向張格,張格卻是面不改色道:“有何證據?”
康王一指她身后的馬車:“車上之物便是證據,敞開車門一搜,自然水落石出。”
張格:“你要搜車,可有諭旨?”
康王明顯是收了消息故意來找事的,當然不會有什么諭旨,他也不可能去和皇帝要諭旨,說要搜皇兄的車駕。
張格看他不說話,冷道:“看來是沒有諭旨了。”她轉向劉治:“我不通宮中則例,請教劉將軍,同為親王,若無諭旨,康王是否有資格搜幽王的車駕?”
劉治垂目:“回王妃,沒有。”
張格:“金吾衛(wèi)奉命護駕,是奉了誰的旨意?”
劉治:“自是陛下的旨意。”
張格:“好,若有人膽敢沖擊金吾衛(wèi),是否等同于抗旨?”
劉治:“……是。”
張格:“我朝律例,抗旨如何論處?”
劉治看了一眼康王,低下頭:“當以謀逆論處。”沒辦法,金吾衛(wèi)已經被幽王妃拖上了同一艘船,他雖不敢直面康王,卻也不能叫康王搜車,自然只能附和幽王妃。
張格得了滿意的答案,看向高頭大馬上居高臨下的康王,雖未說話,但眼中的意思很明顯。
你指我們盜竊宮中財物,一無證據,二無諭旨,名不正言不順。可你若敢搜車,金吾衛(wèi)必定動手相護。眾目睽睽之下一旦沖突,你便是公然抗旨!怎么樣,要不要試試到底誰吃虧?
場面一片靜寂。
康王秉性眾人早知,會有這樣光天化日、冒冒失失便跑來找幽王麻煩的舉動,實在不足為怪。可是幽王妃反應如此強硬,就大出眾人意料了!
監(jiān)門衛(wèi)大將軍王茂左右看看,摸摸鼻子悄沒聲地往后藏了兩步——哪邊他也惹不起,還是不插手最好。
其他人都不敢說話,馬上的康王卻好似發(fā)現了什么新奇的獵物一般,不但沒生氣,反倒露出幾分玩味:“沒想到皇嫂不但人生得美,口齒也甚是伶俐,甚好甚好!”不堪一擊的獵物虐起來有什么趣味?就是要這樣不屈不撓垂死掙扎,才更叫人賞心悅目啊!
康王雙目放光從馬上一躍而下,這反應卻不在張格意料中,連同李三等人都瞬間防備起來。
康王卻并未走近,而是饒有興致地抬手拍了兩下巴掌,只見他身后烏泱泱的衛(wèi)隊中突然閃出幾名侍衛(wèi),手里押著幾個被五花大綁塞住嘴的人。
張格還未及反應,身旁的二斤和司巧卻瞬間驚叫出聲:“阿耶阿娘!”
“阿娘!阿姊!”
被綁的竟是二斤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和司巧的母姐!兩人都慌了心神,要不是李三手快攔住,差點就要沖過去。
康王看著對面美人驟變的神情,突然前仰后合大笑起來:“有趣有趣!聽說皇嫂身邊只有兩個小婢伺候,本王特意從司農寺要來了幾個番戶,怎么樣,這份新婚賀禮皇嫂可還滿意?”
“……”
張格右手緊緊攥了起來,強壓下怒火平靜道:“你想怎樣?”
她是從東宮拿了些東西,但無非是米面油鹽,其中絕無任何帶東宮表記之物。就算她敞開車門讓監(jiān)門衛(wèi)搜,也大可說這些東西是陛下恩德留在麗池院供幽王吃用的。難道誰還敢明堂正道地說陛下就是想餓死幽王,所以根本沒在麗池院放東西嗎?
再退一步,就算有人跳出來證明了這就是他們從東宮拿的,那又怎樣?
或許‘幽王夫婦’會丟些臉面,但現在局勢如此敏感,連金吾衛(wèi)面對廢太子都小心翼翼,可以想見皇帝的態(tài)度。他根本不可能因為這點小事追究幽王,因為鬧開了對皇帝更不利,所以拿這件事說嘴根本就是得不償失。
這點利害連陳士良都看得明白,張格不信康王一個皇子會看不明白——他雖是個神經病,卻分明是個極有腦子的神經病。冒這么大險大張旗鼓第一個跳出來打壓幽王,總不會只為讓他們丟點臉面,必定另有所圖!
果然,康王聽了張格的話后臉上露出一個滿意的笑:“皇嫂可真是蕙質蘭心,就是么,既是失了勢的,說話就該低聲下氣些才對。”
話沒說完,他突然自腰間掏了把匕首出來,隨手從四個五花大綁的人里拽出一個抵住,陰戾笑道:“至于我想怎樣,本王府里近日收的這幾個奴婢,伺候得極不得本王意,養(yǎng)著也是白費糧食……”
他看對面美人瞬間緊張起來的模樣,眸中暴虐快意愈盛,又話鋒一轉道:“不過,本王聽聞皇嫂對奴婢甚是憐惜,還曾跪下與奴婢稱師道母?呵呵,皇嫂若舍不得這幾個賤婢,只要跪下給本王磕三個響頭,本王就放他們一條生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