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中衣自頸間向下褪去,露出堅實挺闊的脊背,白皙中泛著淡淡的麥色,陽剛硬朗之氣撲面而來。
他雖是男子,身上肌膚卻很細膩,柔滑的觸感在指尖縈繞盤旋,順著脊柱曲線緩緩沒入凹陷的……張格趕緊靜心凝神,一點一點輕輕拭去傷痕上干結的舊藥粉,為免牽扯到傷口上的痂皮,這個過程要很慢很仔細。
屋里一片安靜,君衡側臉望去,女孩單手撐著床圍俯著身子,長久的躬身令她額頭微微見汗,幾絲鬢發貼上耳畔,沾了些許濕意。她原就生得極美,這樣情態下竟覺添了幾分嫵媚之態。但她自己并未察覺,神情依然十分專注,小心翼翼里還透著幾分微不可查的緊張。
君衡看了一會兒,突然道:“休息一會兒吧。”
“嗯?”張格轉臉看他:“什么?”
君衡看一眼她手里剛剛拿起的藥瓶:“休息一會兒再上新藥。”
“哦,好。”
“……”
詭異的安靜令人渾身不自在,張格放下藥起身活動腰肢,沒話找話道:“大部分傷口都已經結痂了,但掉痂之前活動還是要小心些,不要把痂皮蹭掉了。”
“好。”
“現在用的藥是我的教養姑姑托太醫署一個舊故琢磨著開的,藥效可能差一些,你看等停船了是不是該尋幾個大夫來望聞問切一下,免得耽誤病情,傷筋動骨一百天嘛。”
“不必,只是皮肉傷,再有三五日就好了,用這藥也無妨。”
“哦,好。”
屋里又沉默下來,君衡見她坐在桌邊捧著茶杯低頭不語,想想之前上官的話,披上中衣坐起身,主動開口道:“那兩個孩子……”
提起萍水相逢的二斤司巧,張格心頭微微杵了一下。
數日前,他們在風陵渡將皇后和司巧娘親火化,骨灰撒入了滔滔江水。葬禮結束后,晉王正要啟程回轉長安,君衡卻突然將二斤司巧兩家人交給他,請他帶回晉王府安置。
晉王沒有多問,點頭應下:“好。”親王府奴仆眾多,幾個番戶罷了,總少不了他們一口飯吃。
張格當時就在旁邊,沒有阻攔,也沒有多話。彼時二斤和司巧正在不遠處守著家人抹眼淚,聽說讓他們去晉王府,兩個孩子都往張格這邊看了一眼,似乎有一瞬間欲言又止,但最后也沒有再過來說什么。
可能……對他們來說,曾經以為的世界也已經天翻地覆了吧。
這樣也好。
君衡提起話頭,見張格捧著茶杯沒接話,斟酌道:“幽州路遠,人太多路上恐有不便,王叔為人寬厚……”
“多謝。”
君衡一愣:“什么?”
張格放下茶杯轉身正對著他,認真道:“我說,謝謝。其實我也不想他們和我們一起上路了,只是我人微力弱,又不知如何才能穩妥地安置他們。如今能得晉王府庇護,無需擔憂康王再找他們麻煩,實在是了卻了我心中一樁大事,所以多謝你。”
“……”
窗外夕陽斜照,江水澄澈靜平。有淡淡藥香縈繞屋內,沁人心脾,療傷解郁。
兩人在一片靜寂中對視片刻,張格突然移開視線,捧起茶杯抿了一口:“那什么,是不是該上藥了?”上官說得對,這船艙實在太悶太熱太不透風了!
“嗯。”
君衡收回視線,修長手指挑開衣襟,雪色中衣再次沿著起伏的肩頸后背,緩緩滑落。
......
換完藥,張格緊張的心情終于放松了一點,兩人之間的氣氛也好像熟路了幾分,不像之前那么生疏了。
張格又想起他們現在面對的那個生存難題,見君衡并沒有要出門的意思,想了想問道:“咱們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嗎?”
張格這幾日左思量、右思量,覺得現在就去想什么‘奪回太子之位’實在太遙遠了,只看延喜門發生的事,君衡和皇帝父子之間鬧成這樣,這個‘遠大目標’簡直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但不可能完成,人也不能不活了呀!張格對著黃河水發了幾天呆,突然想起一句話——仰望星空,腳踏實地。
飯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一窮二白又如何?君衡今年不過才二十歲,她才十七歲,路還長著呢,一步一步走唄。
張格這幾天在心里給自己列了個表,把目前比較棘手的幾個問題盤點一遍后,諸如權錢兵、王府之類的都太遙遠了,她覺得現在的當務之急,應該是先解決他們夫妻生活不便利的問題——馬車空間有限,她只帶了一部分物資,還大部分都是吃的。
漫漫長路,就算護送的士兵不需要管,他們夫妻二人自己的生活條件總要想辦法改善吧?
張格對君衡細數自己盤點的結果:“咱們只剩下一些米面,肉類全是干的,蔬菜幾乎沒有。我之前并沒有找到你的衣裳,我自己也只帶了兩套舊衣,現在天氣越來越冷,衣裳是必須添置的。”
不單是衣食。張格之前做的打算是這一路的待遇可能是流放,所以只帶了最基本的必需品。可現在看來,上官季仙是自己人,皇帝好像也沒有要在路上虐待君衡的意思——但也沒有額外照顧。
既然這樣,他們是不是該想辦法改善一下路上的條件?別的不說,她馬上就要來月事了,這個東西怎么弄,張格毫無頭緒。
張格說完又想了想:“不過我手里的錢不是很多,不知道夠不夠用。”
君衡:“......”
君衡從前是太子,從來沒操心過這種瑣事,結果一朝落地,竟然還需要用娘子的嫁妝來供給吃喝,心里真是......他不自在地咳了一聲:“銀錢方面你不用在意,上官自會處理。”
至于張格說的事,君衡早便做好了打算:“馬上就該到洛陽了,我們正預備在洛陽采買物資,你缺什么,到時候只管買就是。”
張格:洛陽?
......
東京洛陽,玉樓金闕,錦繡繁華。
上官季仙驅馬上前與張格并轡而行:“表嫂,洛陽共有南北西三個大市,其中南市繁華不下長安,綾羅綢緞、金釵珠玉應有盡有。表嫂想要什么盡管買,付賬有我。”
這位表嫂說起來也是真的慘,沒有娘家不說,嫁進東宮來,內侍省竟連一分嫁妝都沒給她準備。上官季仙一向憐香惜玉,見她這都成王妃了,每日還只能用木簪束發,釵環首飾一概俱無,除了嫁衣竟只有兩套官婢宮裝可穿,實在看不過去了。
雖然他這次出來沒帶多少金錢,但上官家在洛陽有的是產業,記賬便是。
張格還未說話,前方君衡突然轉頭看了他一眼:“我們不去南市,走厚載門去西市,買完東西就走,少節外生枝。”
上官:“……”行吧,隨你。
因洛水自城中橫穿而過,整座洛陽城被分作了南北兩城。又因皇城坐落在西北角上,洛北里坊區自然成為皇親貴胄的住所,最為豪奢。而南市緊鄰洛水河畔,可通南北,是洛陽最大的經濟區。
至于位于外城西北角上的西市,雖然有對外交通之便,但畢竟遠離城中心,一般只有商賈平民在此往來貿易。商品種類雖然齊全,但檔次與南市相差甚遠。
簡而言之,一個是大型商超,一個是批發市場。
上官季仙這樣自小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自然看不上批發市場的東西,張格卻覺得這里看起來還不錯。
西市占有兩坊之地,四面夯筑圍墻,市內有東西向和南北向大道各兩條,大道寬在十米以上,十分開闊。道路兩側店面興旺繁多,門前皆懸有旌旗。店內摩肩接踵,顧客絡繹不絕。
帛肆、衣肆、藥肆、酒肆、魚肆、燒炭肆……兇肆是什么?
飲子店、法燭店、大衣店、竇家店王家店,張家樓食店……油靛店又是什么?
張格一路走來看得眼花繚亂。原身七歲沒入掖庭,十年未能走出宮門一步,記憶中全是高高的宮墻,窄窄的一線天,干不完的活,念不完的書。張格更是頭一遭親眼見識真實的古代,自然萬分新奇。
她逛得開心起興,一旁的君衡也沒催促:“兇肆是售賣壽衣棺材的店家,油靛店是賣油料和染料的。”
油料染料?張格倒回去看一眼:“那我們是不是也該買一些油料備用?”
君衡想想:“也好。”
他們這一路吃住行用的是上官季仙手里的‘傳符’。
傳符乃是享受官方驛站服務的憑證,官員使者可以憑借傳符在驛站住宿、吃飯、用馬飲馬。像之前他們在陜州下船改陸路后,便是在新安驛給馬匹添了糧草。大周驛館規模很大,不但建有樓房、馬圈、酒庫、茶庫、咸菜庫,大的驛館甚至還有池沼,高級客房還帶有客廳,等同于現代的五星級酒店。
張格也弄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廢太子遣返封地,待遇不像流放像旅游。上官季仙這個押送人不像牢頭,反倒像個跟班,君衡說去哪就去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簡直隨心所欲。
但鑒于‘給驛’的權力只有皇帝有,張格思來想去,也只能將這奇怪的狀況歸結為皇帝的精分又犯了——一邊要打兒子苦兒子試探兒子,一邊又好像很心疼很舍不得兒子,娶媳婦送車馬還要安排各種友方照顧兒子,分裂得可以。
不過有了傳符,他們這一路也確實省事許多。只是驛站只管車馬吃住,其他東西都要自備。且三十里才設一驛,若逢人煙稀少之處,可能五十里都走不到下一座,所以還是要做好露宿野外燒火做飯的準備。
之前在東宮找到的菜籽油和大豆油,在船上已經用掉不少,張格買完后見這家店竟還有冷制好的豬油,趕緊包上幾塊,豬油炒菜最香了!還有燒火炬用的麻油蜂蠟,也得多備上一些,萬一露宿街頭就指著這個取暖照明了。
張格興致高昂地買買買,一旁的君衡也沒攔著,只在最后提醒了一句:“再買些羊油脂膏,如今已近深秋,越往北氣候愈是干燥寒冷,要防備路上皮膚皸裂生瘡。”
“啊?”張格一愣:“會這么嚴重嗎?”她雖是北方人,但從小到大連凍瘡都沒有長過,裂開呀,聽起來就好疼。
君衡點頭:“你自幼長在中原,可能不慣北地氣候。”
他第一年到云州戍邊時便吃了這個虧。當時只以為衣裳厚實耐寒,沒有早做預防,等手腳都裂開一個個紫脹淤瘡,才知此瘡之毒,竟比刀刺斧砍更難耐。
“這樣啊,”張格聽得一激靈:“那多買一些備著吧。”
買完油料出了店門,張格又想起一事:“對了,既然路上可能遭遇酷寒,除了袍服靴子,是不是還該添置一些大毛衣裳?我剛才好像看見一間皮毛行。”
“嗯,”君衡頓了一下,想起上官方才的話,又道:“你的衣裳也該添置些。”
“好啊。”
兩人找了間衣肆,繼續逛逛逛,買買買,買完出來,張格看著前方雙眼一亮:“咦?那里有個餳行,買些糖吧?”
“好。”
“棗行?棗子補氣血,增強體質。”
“嗯。”
藥材藥膏、面脂牙粉、梳篦妝鏡、手帕荷包.......張格原本以為自己缺的東西并不多,但這一路逛下來,竟覺得好像什么都缺。
“竟然還有水果行?”張格下意識一挎身側君衡的臂彎,高興道:“我好久沒吃水果了。”她以前在家里可是每天都要吃水果的,結果來這半個月了,連個水果毛兒都沒摸著。
君衡僵了一下。
張格說完話沒聽到回應,轉臉見他神情有點僵硬,低頭一看,連忙松開手。
……
兩人都不說話了,剛才還輕松愉快的氣氛瞬間添了點尷尬詭異。
后面已經完全淪為付賬工具人的上官季仙:“???”不是,就算你們還沒圓房,但怎么說也是同床共枕半個多月的夫妻,挽個胳膊而已,至于嗎!
他忍不住小聲嘟囔道:“這也太沒見過世面了。”
“......”
皇后教子極嚴,自幼便對君衡要求甚高,君衡身為太子,學習、理政,跟著皇帝出席各種場合,幾乎沒有一日得閑。他又沒有親姐妹,還十六歲就去了軍營鎮邊,還真是從未親密接觸過女子。
更別說......還是這樣皎若云間朝霞的女子。
君衡幾不可查地動了動僵硬的手臂,若無其事道:“你既喜歡,進去買一些吧。”
張格松了口氣:“好。”他突然反應這么大,真是把她嚇了一跳,還以為他......不喜歡她呢。
氣氛重新輕松起來。
張格看了看水果店里木質的陳列架:“你喜歡吃什么果子?”
君衡:“奈果就好。”
……
這一趟西市逛了整整兩個時辰,逛完三人心情各異。
貨物已經被各個店家送回到他們臨時停駐的客店,張格看著眼前捆扎得整整齊齊的大箱小箱、大包小包、大紙袋小紙袋,購買欲和強迫癥都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自從穿越后就一直哽在心口不上不下的郁氣徹底一掃而空,心情空前得好。
哎呀,果然買買買才是最治愈的,姐妹們誠不欺我!而且有了這些東西,以后這一路就便利多了。
君衡見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心情也不覺好了起來:“以后再有什么缺的也不要緊,幾乎每個州府都有大市,我們這么多人,傳驛除了飯菜其他恐怕也供應不足,到了州府治所都會停下采買,你缺什么,只管買便是。”
張格抬頭一笑:“好啊!”
至于單身狗上官季仙,他左右看著這滿地零碎,心累道:“我看兩輛車帶不了這許多東西,好在之前在新安驛另添了四匹馬,不如再買輛輜車,專用來拉行李,大馬輦只作休息用吧。”
君衡點頭:“你去安排,速去速回。”
“好。”
不料上官季仙剛帶人走出客店門,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悶雷般的馬蹄聲,還不待幾人反應過來,呼啦啦一群人已經疾馳到了店門口,瞬間將客店圍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