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季仙這趟護送任務雖只帶了五十人,但都是玄甲軍中的精銳,戰力極強。眼見客店被圍,玄甲軍當即抽刀出鞘、張弓搭箭,護住君衡和張格。
周遭百姓和店內掌柜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陣勢嚇蒙了,紛紛躲閃避讓。
雙方正劍拔弩張,一輛看起來極其奢華的大車緊隨馬隊停了下來,車內傳出一道清揚高亮的女聲:“不得無禮。”
張格疑惑望去,只見車門開啟后,兩個梳著垂掛髻,身穿深青色襦襖的婢女率先跳了下來,之后一人壓著車凳,另一人從車上扶下來一中年女子。
這女子看起來并不甚顯年紀,梳著高髻,髻上只戴了一頂素銀鳳冠,并無其他簪釵梳篦。上穿月白色云錦滾邊交領窄袖襦襖,下著象牙白銀麒麟八幅裙,雪色披帛不飾紋繡,但走動間隱約可見雪浪涌動,更襯得她秀眉鳳目,氣度高華。
張格心中驚訝,這是?
君衡眉眼微微一動,抬手揮退士兵,上前幾步恭敬道:“姑母。”
上官季仙連同一眾士兵也趕緊跟著行禮道:“參見壽安長公主。”
壽安長公主?張格一邊行禮一邊翻揀回憶——壽安長公主君瑤,先帝與先皇后唯一的子嗣,當今陛下的嫡長姐,自幼深得先帝后寵愛。壽安公主府在先帝時期可謂炙手可熱,風頭一時無兩。
便是當今陛下登基后,壽安長公主也并未失勢,反而備受當今禮遇,不但一登基就為其大加采邑,為了區別其他長公主,還特晉其為鎮國長公主,以示隆寵。
不過五年前先皇后過世,壽安長公主說見不得傷心地,與夫族獨孤氏舉家遷往洛陽居住,之后便甚少回長安了。
張格想起之前上官季仙說進洛陽恐有麻煩,難道就是指壽安長公主?可是看她素凈的衣飾,雍容的氣質,又覺得不大像。
張格正猜測,身旁姑侄二人已經敘起話來。
“瘦了,”君瑤上下打量君衡一番,嘆道:“做什么非要與你阿耶置氣?他在氣頭上不冷靜也就罷了,你多大了,不說想法子緩和一二,竟還跟著火上澆油。現下好了,平白遭罪不說,還鬧出這樣大一個爛攤子,該怎么收拾?”
君衡張了張口,最后卻只是微微垂首道:“勞姑母記掛,是侄兒的不是。”
君瑤也知他秉性固執,搖頭道:“罷了,現在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再說這些也沒甚意思。好在沒傷著性命,余者便只是小事了,只是現下這時局……緩緩也好。”
君衡沒接話,君瑤也不在意,寒暄兩句后直接吩咐一旁的上官季仙收拾東西,讓君衡隨她回公主府去。說完又瞧見地上雜七雜八的貨物,秀眉微蹙道:“也不必帶這許多東西,公主府要什么盡有的。”堂堂太子,怎能用這些雞零狗碎,成何體統?
張格:“……”
上官季仙沒動作,而是轉頭看向君衡——壽安長公主的出現實在出乎他們意料,公主府遠在皇城根下,離著西市不說十萬八千里,路程卻也不近。今日但凡來的是個別人,他們都大可甩手走人,偏偏是長公主。
君衡心下遲疑一瞬,到底還是開口拒絕道:“姑母好意,原不該辭,只是侄兒猶在孝期,委實不敢驚擾姑母。”
“登姑姑家門,怎么能說是驚擾?”君瑤神情中帶上了三分憐惜,低落道:“何況公主府亦在為你阿娘服喪,也談不上什么忌諱不忌諱的。”
君衡沉默了。
原本按照大周律例,父在母喪,包括君衡在內的諸皇子都應該給母親服齊衰一年,而大長公主作為近親,也該服緦麻三個月。可長安已經傳來消息,皇帝下旨,道全國臣民包括皇子宗親在內,都只需為皇后服喪十三日,十三日后除服,不禁婚嫁宴樂。
此時壽安長公主卻還為皇后素衣簡飾,這個情君衡不能不領。何況公主乃是德高望重的長輩,又親自趕來相迎。不過……
“幽州路遠,侄兒皇命在身,”君衡剛猶豫著起了話頭,君瑤便生氣打斷道:“什么幽州云州,快不要和我提那亂命!你阿耶糊涂,你也糊涂了不成?”
君衡住口,君瑤看一眼他的神色,又軟下聲音道:“衡兒,姑母也不是非要攔你,只是你看看你這風塵仆仆破衣爛衫的,你長這么大,幾時受過這樣的委屈?我若未見還罷了,如今見到了,再放你這樣上路,哪里還配做你姑母?且聽說你還有傷在身,正該好好休養將息,就算非要去那幽州,那地方又跑不了,急什么?我知道,洛陽人情繁復,你心里頗多顧忌,但你放心,那些人我早已打發了,進了姑母家里,保準不叫他們來煩你。至于你父皇那里,自有我去說,看他敢與我啰唆半句!”
前前后后所有路都被堵死,君衡還能說什么呢,且他本就是個極重孝道之人,能駁這幾句已是不易了。眼見再推拒下去壽安長公主恐要生惱,他又不能真的帶兵闖出去與姑母翻臉,便只好從了。
張格在一旁看完全場,又見壽安長公主理所當然接管并張羅起堂內人事:“……”
厲害呀,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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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占地極廣,院落五重,殿堂三進,飛檐翹角,碧瓦朱甍。園林內池山樓塔諸景齊備,比起巍峨高峻的太極宮,更多了幾分精致優雅。
后院內殿,火塘燒得正旺,暖意融融。
公主府侍女碧云領著一串侍女進門,對君衡和張格恭敬道:“請王爺王妃沐浴更衣。”
是的,進公主府第一件事竟然不是吃飯,而是沐浴更衣。這卻不是長公主嫌棄君衡和張格,實在是自從君衡被廢,他們總是身處在緊張和波折中,幾乎沒什么機會好好收拾一下自己。
君衡是滿身傷口不能沾水,張格則是隊伍中只有她一個女眷,古代這洗澡還很費事,只能用大木桶,來回光是洗澡水就至少要燒兩鍋,她自己操作不了,總不能讓些男人去給她燒洗澡水吧?
最后二人都只能每日用濕帕子擦身,就這樣也比隊伍里的士兵強——人家根本不在乎這些,還擦身?長了虱子都不在意的。
要么說,行路難么。
不過進了公主府,這一切就都不是問題了。
身后一眾侍女捧著衣裳澡豆香巾香料無聲候著,只待張格和君衡吩咐,便要上前為他們寬衣。
張格瞪著眼前水汽氤氳的雙人、雕花、大、浴桶:“……”
倒也不必如此奢華,給個單人的就可以了親。怎么你們周人這么開放的,夫妻都是默認洗鴛鴦浴的嗎?這是不是有點過于開放了?
君衡見她一雙眼睛瞪得溜圓,心里不覺生出幾分笑意,喉嚨也莫名發癢:“咳咳,孤不慣外人伺候,東西留下,你們退下吧。”
碧云目光在兩人之間打了個轉,垂下眼睛:“是。”
其他人一走,這屋里不說涼快些,反倒更悶更熱了。滿室朦朧中,君衡盯著浴桶前仍在呆立的窈窕身影看了一會兒,突然鬼使神差道:“過來,為孤寬衣。”
張格一愣,指尖微蜷。
“……”
“嗯。”
男人穿著一身極素簡的玄色圓領袍,勁瘦有力的腰肢系著一條棕褐色金銙蹀躞帶,皮質光澤油潤,顯是舊物。女人修長的手指移過去,白皙指尖緩緩劃過皮帶上垂墜的蹀躞七事:算袋、火石袋、針筒、礪石、契苾真……最后摸上了一柄匕首。
寶石幽藍沁寒,觸之生溫,女人柔嫩的指腹在光滑石面摩挲反復,卻遲遲沒有再向前,因為前面……是帶扣。
君衡低頭,視線越過烏黑細軟的發絲,落到女人半垂顫動的長睫、泛起桃色的眼尾上,喉頭微動。
好似有‘咚咚咚咚’的心跳聲在寂靜潮熱的屋子里左突右撞,又好似生怕被人發現,正極力小心地隱藏。
張格輕咬下唇,指尖終于摸上了些許落色的黃銅帶扣——其實,她早為他寬衣過數次了不是嗎?
在他行動不便的日子里,她早已熟悉了這具身體每一塊肌肉,每一寸起伏,觸摸過上面每一處傷疤。
在每個寒涼到令人畏懼的夜里,躺在她身邊的這個人,是空寂房間里唯一的溫暖,也是她在這方世界唯一的依靠。
她握過他遒勁有力的手臂,摟過懸松般堅韌挺拔的腰肢,甚至不經意觸碰過腰下那緊實的……
“咔嗒!”
銅扣碰撞的清脆之聲突然響起,瞬間驚醒了屋內茫茫然、醺醺然的男人和女人。君衡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猛地攥住將落未落的銅扣,張格也瞬間像觸電般彈開了手,背過身去。
………………
“孤......此處狹窄,你先洗吧。”
“嗯。”
君衡略顯狼狽地疾步推門離去,留下身后張格抱臂緩緩蹲下,捂臉。
·
“公主,幽王殿下并未與王妃一同入浴,殿下是在奴婢伺候王妃梳妝畢,移步正殿后單獨入浴的,也并未喚旁人伺候。”
“知道了,下去吧。”
君瑤挑起鎏金臥龜蓮花香爐的爐蓋,燃起香丸,沉香清新淡雅的香氣滲透而出,平心靜氣。
駙馬獨孤郁伸手覆上她兩側的太陽穴,輕輕按揉道:“這能說明什么呢?衡兒一向克制,不愛女色。皇后又是新喪,以他的脾氣定會為皇后服滿一年齊衰,此時自不會有談情說愛的心思。”
“哼,”君瑤嗤笑一聲:“不愛女色?再不愛女色他也是個男人,是男人,就逃脫不了男人的本性。從前不愛,那是一直窩在軍營里沒有機會,他又打小挑剔,看不上一般貨色罷了。”
君瑤閉上眼睛:“何況什么叫克制?克制就是壓抑,就是明明有想法,卻非要騙自己說沒有想法。就是明明很想要,卻非找來一層層借口裹住自己的心口手眼,告訴自己不想要。可是人想管住自己的手腳容易,想管住自己的眼和心?哼,那可不是一句‘尚在孝期’管得住的。壓抑得越狠,要起來只會越厲害,男人本性,無外于此。”
“你的意思是?”
君瑤睜開眼睛,抬手一戳他心口:“你方才也瞧見那女子了,憑著男人的良心說,她生得如何?若你現在年方二十,血氣方剛,這樣一個嬌艷欲滴的美人日日放在你嘴邊,與你同床共枕,你可忍得住不動心?”
獨孤郁眼睛一閃,沒接話。君瑤也沒追問,自顧自笑道:“呵呵,我這位皇弟啊,還真是數十年如一日的矛盾。當年阿娘就勸我,說那麗妃不過一舞姬出身,既無眼界又無本事,養出來的兒子心性恐怕也好不到哪去,讓我另選旁人輔助。可恨我當時年輕識淺又自視甚高,未曾將阿娘的勸誡放在心上,還當他沉穩隱忍,是個帝王之才……”
沒想到到頭來卻是個陰險反復、過河拆橋的小人!
獨孤郁見她神色突然沉郁起來,溫聲勸道:“往事何必再提。何況人坐上那個位子,就沒有不變的,你便是選了旁人,結局也未必好過現在。如今雖說咱們偏居洛陽,可也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
君瑤拍了拍他的手沒說話。其實他們都清楚,現在這光鮮亮麗只是一時的,沒有權勢做根基的繁華不過是鏡花水月、空中樓閣,經不起一點風浪。
就算他們夫婦合力能再撐五年、十年,十年后呢?下一代、下下代呢?偏居洛陽看似一方土皇帝,實則卻是被遠隔在中樞之外,有名無實。都不須三代,只要她這長公主一死,看誰還會記得她的兒女吧!
君瑤想到此處,眼中突然流露出一絲時光無法磨滅的、刻骨的不甘與憤恨:“只恨我不是男子!”
她若是嫡長子而非嫡長女,又何須將江山拱手讓人?母后也不必一再容忍麗妃,最后落得郁郁而終,天年不永的下場!
獨孤郁實在不愿她繼續沉溺往事,趕緊換了個話題道:“所以你是拿定主意要選衡兒了?你可要想好,自古只聽說被廢被殺的太子,可從未聽說過被復立的廢太子。何況延喜門之事你也聽到了,有皇后之死橫亙在中間,他們父子已然決裂,此時押注衡兒,委實有些冒險。”
“我自有我的道理。”君瑤神色一變自信道:“且不說雪中送炭原就比錦上添花珍貴得多,只看現如今長成的幾個皇子,除了衡兒,還有哪個值得咱們押注,何況還要把晴兒一輩子的幸福許出去?老二暴虐,老三平庸,老四木訥,哼,就這幾個,給我女兒提鞋都不配!”
她見駙馬面上仍有猶豫之色,寬慰道:“放心吧,我那位皇弟雖心性不寬,可到底坐了十年皇位,對這江山也還算盡責,這點格局總還有的。不然也不會生完氣還安排這許多人護著衡兒,可見他心里也清楚,除了衡兒,他亦無旁人可選。說起來,這次的事于衡兒來說是落難,于我們卻恰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若平平安安當太子當到登基,哪里還會有咱們的用武之地?”
“也罷……聽你的便是。只是你也說了,衡兒秉性溫厚不類其父,那女子到底是在東宮里與他共過患難的,又生得這般動人,恐他不會輕易舍棄。”獨孤郁皺眉道:“何況晴兒也未必喜歡你這番安排。”
“哼,”君瑤神情冷下來:“什么喜不喜歡的,她小小年紀哪知道這里頭許多利害,此事只要你別偏幫,她絕不敢同我任性!”
獨孤郁輕嘆一聲,不再多言了。
“至于那女子,”君瑤擺擺手沒當回事:“天下美人多的是,一個用來沖喜的奴婢罷了,衡兒與她相識不過才半月,能有什么深情厚誼?就是有,也抵不過這萬里江山!放心吧,衡兒那里,自有我去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