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一把劍 曾經,眾人也是這么稱贊他的……
幾度欲言又止,微生溟終究沒忍住,提醒道:“小師妹,‘七殺’是一柄兇劍。”
“是兇劍又如何?” 玉蟬衣冷笑抬眼看向他,“難不成,你當‘熒惑’是什么祥瑞?”
“不也是兇劍。” 她眼底輕蔑,艷艷猶如火燒。
微生溟盯著她的眼睛看了許久,只見她神情認真,不似作偽,心情一時很是復雜。
苦心草是毒草,她養;“七殺”是兇劍,她要。
不盡宗新入門的這個小弟子,性子可真是非同一般……的,兇煞啊。
微生溟定定看她許久,久到玉蟬衣已經有些不耐煩,他終于開口:“承劍門的劍聲名在外,是不錯,但巨海十州的劍,確實不是獨此一家。既然你不想要承劍門的劍,那太微宗的,你覺得如何?”
“太微宗的劍……”玉蟬衣頓了頓,說道,“我其實也不是非要七殺不可,七殺有它的主人。”
“而且,找一把頂頂好的劍,那是我之后要做的事,眼下,我只需要一柄可以練習的劍。哪怕材質普通,由平凡的工匠鍛造,看得順眼,用得趁手,就已足夠。”
微生溟卻道:“你這性子,太普通的,恐怕用不趁手。”
“這樣。”他不知何時手里多了一枚玉佩,交給玉蟬衣,“你拿上這枚玉印,到離不盡宗最近的集市,找到東北角一個賣法器的攤主,跟他說,你要一柄劍。”
接過玉佩,玉蟬衣低頭,看到玉佩縈繞點點靈氣,鏨刻繁復的花紋,上有“太微”二字。
這是……太微宗弟子的身份玉印?
什么意思?
“……可清楚了?” 見她有些走神,微生溟問了一聲。
玉蟬衣壓住心頭困惑,說道:“清楚了。”
“那攤主慣常穿一身粗衣短褐,看上去像是鍛劍的匠人,實際上也是一位劍修。你說你要買劍,他會幫你選一把適合你的劍。”
見他將攤主樣貌細節說得清楚,玉蟬衣抬眸問:“你不與我一道前去?”
“我若陪你去,恐怕就拿不著劍了。你自去買劍,記得把玉印還我。”
將事情全部交代清楚之后,微生溟先離開名劍堂。
玉蟬衣最后在名劍堂內站了片刻,在微生溟走后,也很快離開名劍堂。
從陸聞樞的雕像旁經過時,玉蟬衣這次走得很急,根本沒分他半點眼神。
她捏了法訣,御風而行。
站到高空時,才往下看了一眼。
隨著她越來越高,名劍堂外那座雕像的身軀變得越來越小,最后縮小成云霞霧靄繚繞中的一個點,微不可見。
看是看不到了,玉蟬衣卻忍不住想他,想剛剛在名劍堂外那些修士所說的話:曾經的天之驕子,如今的正道魁首,放眼整個巨海十州無一人能與之匹敵……想著想著,玉蟬衣卻冷不丁想起另一個人。
七殺的主人,微生溟。
曾經,眾人也是這么稱贊他的。
一千年過去,巨海十州景物依舊,五大宗門卻翻天覆地。真想不到,陸聞樞輕而易舉就蓋過了微生溟的風頭。
除去陸聞樞,這巨海十州里玉蟬衣最熟悉的修士,就是微生溟。
在破他殺招之前,她就曾和陸聞樞一起,研究過他的劍術風格千百次。曾經陸聞樞朝思暮想要打敗微生溟,在玉蟬衣心里,微生溟是敵亦是友,他陪著她的時間,不比陸聞樞少太多。只不過不是以人以朋友的形式陪伴,而是劍招。
雖不識他面貌,不知他品性,但她很熟悉他的劍招,茶飯不思也想要拆解他的招式,最長的時候,小半年都撲在上面。
因著這一點微弱的聯系,玉蟬衣想知道微生溟的下落。
哪怕,對方并不知道她的存在,也不知道她是誰。更不知道有她這樣一個人,以他為敵為友過。玉蟬衣還是想知道。
也許,可以找師兄問問,看看他這個太微宗棄徒,是否清楚他們宗門里曾經這位在一千年前奪盡風光的人物。
集市到了。
跳落到集市入口,玉蟬衣收起思緒,最后看了身后的山巒一眼,回過頭來,繼續往前走。
玉蟬衣按照微生溟所說,去集市東北角,找一位身著粗衣短褐的攤主。
她找了許久,才終于找到了那家店。
那是一個非常不惹人注目的一家店,店面窄小,位置也很隱蔽,如果不是刻意去找,都不會留意到那里還有一個店面。里面也沒什么客人,只有店主一副忙碌樣子,擦擦這個,擦擦那個,忙得停不下來。
一家沒有客人的店,和一個不知道在忙什么的主人。
見此情景,玉蟬衣眉頭皺了起來,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從師兄將太微宗玉印交給她的那一刻,玉蟬衣心底就有種詭異的直覺——興許她師兄讓她來的所謂法器店,又是太微宗派來監視他的那幫人為了掩耳盜鈴開的。
為了驗證,她將自己化入影子當中,一路順著桌椅的影子,融進了攤主的影子中。
等她看到攤主鞋底熟悉的太微宗徽樣,心下一片了然。
果然和李旭是同一幫人。
但是——
她師兄什么時候知道的?
難道,在她告訴他,他被人監視之前,他就一直知道自己在被跟蹤,甚至完全清楚對方的動向?
這一刻,玉蟬衣陷入片刻的迷茫。
既然師兄他什么都知道,那她闖進他房間那一晚他所說的“若他們有殺我的本事,我能活到今日?”,恐怕就不止是他身體恢復能力強這么簡單了。
二師兄這個師姐口中連劍都拔不出來的廢物,真的只是一個廢物?
時機不對,玉蟬衣沒有細想太多,她一路移動到店外一無人角落的陰影,身形浮出后,款款走進這家店。
“我要一柄劍。” 玉蟬衣將手中玉印放到桌子上。
一見玉印,那店主的目光立刻變了。
“看著眼生,新入門的弟子?”店主問。
玉蟬衣不知道要答什么,遂沉默。
店主當她默認,先問:“想要什么樣的劍?”
玉蟬衣:“都拿出來看看。”
店主掃了玉蟬衣兩眼,嘀嘀咕咕地抱怨:“怎么派了你這么個靈力低的小修士過來監視?就你這靈力低微的程度,拿得了劍嗎?”
說話間,他拿出一個長長的劍匣子,擺在玉蟬衣面前。
打開一瞧,劍匣子里躺著五把劍。
五把劍長短不一,顏色不一,周身被不同氣息的靈力包裹。
“五色昆吾石打造的不同的劍,你試一試,要是掌控不了,給你換更好掌控的木劍,那種才最適合你們這種低階小修士。”
玉蟬衣不以為意,用手去摸劍。太微宗的劍,觸感瑩潤偏涼,和承劍門的劍相當不同,沒有那種仿佛有火在灼燒的觸感,不會令她本能覺得討厭。
她纖長手指在五柄劍上輕輕劃過,最終,挑選了一柄黑中透紅的長劍。
玉蟬衣把劍握在手中,舉起來后,眼里煥發滿意神采。
“就要這把了。”玉蟬衣說。
粗衣短褐店主盯著她握劍的手,眼神卻變得肅重了許多。
“怪不得哪怕你靈力低微,也會派你過來。”店主看了好一會兒,見玉蟬衣始終沒有將劍放下,連連感嘆,“按理說,你修為低下,靈力微薄,承受不住這柄劍的寒涼之氣,沒想到,這劍你拿著這么輕松。天賦驚人,實在是天賦驚人。”
“這把劍,買下要用多少靈幣?”玉蟬衣并不在意他的夸贊,她只想盡快買回這把劍。
“你既然有玉印,就是太微宗的弟子,太微宗的弟子來買劍,自然是分文不取。”店主態度逐漸變得和悅了許多,將玉印推回到玉蟬衣面前,“玉印還你,這把劍,歸你了。”
“多謝。”
玉蟬衣將要離開,那店主卻又揚聲道:“小修士,你天分雖高,但也要勤加修煉,用心要專,切莫松懈,心生雜念。不然,前車之鑒可就在你眼前。”
玉蟬衣握了握手中的劍,雖對這所謂前車之鑒就在眼前是什么意思不甚明白,但她實在開心,欣欣然朗聲應道:“好!”
劍身凜凜寒意從手心滲透進來,從未有過的感覺直抵心脈,玉蟬衣不僅不覺絲毫不適,反而四肢百骸都因這股只有修士才能體會到的劍氣興奮得隱隱戰栗。
原來,有劍在手里,是這樣一種感覺!
她終于有了一把屬于她的劍。
這一刻,自她開始練劍,她等了足有一千年。
晴空遠,流云淡。
霞光掩映間,玉蟬衣一路疾行,回到不盡宗。
巫溪蘭正在院子里雕刻一塊木頭,抬頭見玉蟬衣從外面回來,只見素來臉色冷淡的小師妹今日的眼睛明媚發亮。
“劍買回來了?”巫溪蘭問。
玉蟬衣點了點頭。
她想將自己的劍展示給巫溪蘭看看,于是在巫溪蘭旁邊停步。
結果卻聽到巫溪蘭說:“買好了就好,小師妹,來來來,快點教我怎么雕手。”
玉蟬衣:“手?”
“對,手,你做的小傀儡手掉了一只。我已經琢磨一下午了,怎么都做不好能接回去的。”
玉蟬衣只好先幫她將傀儡的手給雕好了。
巫溪蘭發愁了一下午的事,到她手中,三兩下便處理好了。
巫溪蘭看得眼睛直發亮,感嘆道:“自從有了你這些小傀儡,我已經過不了自己給藥田除草的日子了,小師妹,不盡宗沒了你可該怎么辦?”
玉蟬衣將新雕好的手安置到傀儡上,繼續等巫溪蘭提起劍的事,但巫溪蘭接下來問:“你師兄呢?”
“師兄沒與我一道回來。”玉蟬衣耐心答道,“他好像有什么地方要去,在名劍堂那同我分開了。”
“走了啊?走了也好。”巫溪蘭說,“師弟他一向行蹤不定,這一走,八成好長時間又不回來。但愿他下次回來,就用不上我的護心丹了。”
她說來說去,話題總也說不到劍上,玉蟬衣等得心急,終于忍不住自己先問道:“師姐,你要看看我的劍嗎?”
頗有些眼巴巴的。
巫溪蘭道:“哦!對!我還沒看過你的劍呢!”
玉蟬衣這下心滿意足,捏了法訣,將自己的劍亮了出來。
黑中透紅的長劍自她身后升起,巫溪蘭看了一眼,喃喃:“真漂亮。”
“這就是靈幣的氣息是嗎?我雖然不懂劍,但我硬是挑不出它一點毛病……”巫溪蘭看著看著,欣賞感嘆之余,有些肉痛,弱弱問,“小師妹,給你的靈幣是不是都花光了?”
玉蟬衣從儲物袋中,將裝靈幣的錢袋拿出來,遞給巫溪蘭。
巫溪蘭接過去,掂了掂,先是狐疑:“沒花靈幣?”
確認之后,十分訝異:“沒花靈幣!”
玉蟬衣點了點頭:“沒花靈幣,這把劍,是師兄幫我弄到的。”
巫溪蘭聞言喜笑顏開:“想不到他還有這樣的用處,早知道,早該讓他給你弄一把劍回來的。”-
當天,玉蟬衣一直待在院子里練劍,沒有回屋休息。
手中的長劍似乎能感受到她壓抑久了的興奮,隱隱發出一陣顫栗的低吟聲。
玉蟬衣深吸一口氣,腦海里想起她曾經看過的那些招式,手中的劍也跟著動起來。
她的靈脈才打通了第二寸,正在沖第三寸,按理說,就這么一點靈力的能量,無法使出完整的劍招。
可隨著玉蟬衣的動作,哪怕她靈力滯澀,斷掉了,無法續上,可她手中揮動的劍下,依舊撒出點點星光,宛如天上繁星,璀璨奪目。
是真正的“碎星”!
她終于可以自己使出劍招,而不必假他人之手,玉蟬衣幾乎要熱淚盈眶。
她又再次舞起劍來,再次練習。
如此一遍一遍,又一遍。
一直月上中天,直到后半夜,玉蟬衣虎口發疼,過度使用的靈力幾乎枯竭,讓她身體寸寸疼痛起來,心頭卻依舊滾燙。
她真的舍不得將握著劍的五指松開。
沒有人比她更眷戀劍在手里的滋味。
但已經到了不得不停下來的時候了。
她正想轉身回屋,耳邊忽聞一陣簌簌響動。
察覺到什么,玉蟬衣轉回過頭。
她借著月光看去,只見那一襲熟悉的黑衣站在不盡宗門外,鴉鴉夜色落在他身后。
是師兄回來了。
玉蟬衣想歸還玉印,一走近,卻先看到他肩頭落下的幾枚細碎松針。
清白月光落在他身上像打了霜,黑衣泛白,覆在他肩頭的青色松針被團團冷光打亮,仿佛烏云呈在月亮上一樣昭然。
看著那幾枚松針,玉蟬衣冷不防聯想起什么,難以置信問:“你從鑄劍崖回來的?”
第22章 練劍 你想找的人自會自己送上門來……
這方圓十里,只有鑄劍崖旁的松樹會落下這樣的松針。即使沒有聽到他的回答,玉蟬衣也知道,他是從鑄劍崖那邊回來的。
微生溟沒答話。
他似乎疲憊極了,微抬眼瞼看她那一眼,眼神倦怠,伸手接過玉印時的動作,也透著一股難以振作的頹靡。
從頭到尾,他一句話都沒說。
接過玉蟬衣遞來的玉印后,他便腳步沉沉地走回到自己的房間后,再沒有出來。
次日,抱劍而眠的玉蟬衣最早醒來。
她驅使三具傀儡去靈田澆水,騰出來的手便拿著劍在空氣中比劃。
等到巫溪蘭醒來,又在為“不盡宗何德何能能配有這樣的小師妹”而感動時,玉蟬衣看向她說:“師姐,師兄昨夜回來了。”
巫溪蘭:“啊?沒走?”
“嗯。”玉蟬衣遙遙看了微生溟的屋子一眼,薄霧婆娑中,那間屋子門扉緊閉。
想起昨夜最后見師兄那一眼,他腳步雜沓走回房間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魂像失了大半,玉蟬衣有些不放心地問巫溪蘭,“師姐,師兄回來時看起來不太對,他沒事嗎?”
“沒事沒事,你放著他自己在那,他自己就好了。”巫溪蘭顯得有經驗多了,“他沒有哪次回來是對勁的,要是他正正經經地回來,我反倒覺得有事了。”
“是嗎……”
巫溪蘭道:“上次傷那么重都沒事,小師妹,這次你就放心好了。”
玉蟬衣問:“師兄之前經常去……承劍門嗎?”
“不算經常。”巫溪蘭道,“主要他就不怎么回不盡宗,這次已經是很罕見地待的時間足夠長的了。怎么?昨天你們去承劍門,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嗎?”
“沒有。”玉蟬衣道,“只是問問。”
也許昨夜師兄他去鑄劍崖,真的是找他那位故交老友敘舊去了。
就是不知道,敘什么舊,能叫他敘得這樣黯然神傷,失魂落魄。
但眼下不是探究這個的時候。
經過一夜,玉蟬衣已經完全適應了手中這把劍的凌冽劍氣,今天再拿起劍來,用得更加得心應手了。
將藥田灌溉了一遍后,玉蟬衣回到自己的房間。
她上榻打坐調息,同時閉上雙眸,腦海里將之前練過、看過的劍招全部過了一遍。
劍被置于她的大腿上,絲絲靈力自劍身冒出,與運功調息的玉蟬衣周身靈力纏繞在一起。
感應著她與劍之間的聯系,玉蟬衣幻想著能用靈力使劍的她如果想把之前的劍招用出來,哪個招式要從哪個角度進攻,才可以將劍招的威力發揮到最大。
過往無數次和傀儡對招的經驗讓玉蟬衣本能地將對招的敵手幻想成了傀儡。
可想起師兄對她的評價,玉蟬衣忽然皺起眉頭。
活人……和死人對招缺乏變通,要和活人對招。活人、活人……
腦海中和她對招的傀儡逐漸化作一道身影,轉過頭來竟然是陸聞樞那張總是不茍言笑的臉。玉蟬衣一晃神,他的劍便直沖著她的心臟要害而來。
在陸聞樞的劍即將刺穿她心臟的那一個,玉蟬衣倏地睜開眼睛,額頭上掛滿冷汗。
她重重呼出一口氣。
師兄說的沒錯,她缺乏和活人對招的經驗,唯一和她對過招的活人,算上陸祁,只有兩個,最多的便是陸聞樞。
且之前那一次次對招,都是在她毫無靈力,而陸聞樞收斂靈力的情況下。
玉蟬衣忽然意識到一件事,心底一陣發寒。
以前,她可以贏過不用靈力的陸聞樞,但從未和用靈力的陸聞樞對招。
更何況,一千年都過去了。
在她化作一道孤影在天地間漂泊時,陸聞樞的修為仍在夜以繼日地長進,足足一千年。
哪怕她可以贏過一千年前的陸聞樞,卻不一定可以贏過現在的陸聞樞。
她想和活人對招練劍了。
玉蟬衣再度深吸一口氣,推開門走了出去。
她到藥廬那找到巫溪蘭,問她:“師姐,這附近有沒有其他的宗門里有劍修?”
“劍修?”巫溪蘭想了想,說道,“承劍門啊,承劍門內的弟子大多都是修劍道的。”
“我是說……小宗門里的劍修。”
巫溪蘭皺起眉頭:“小宗門里的劍修……那除了你之外,就沒有了。哪會有人在承劍門腳下當劍修,這不擺明了要被他們笑話嗎?”
玉蟬衣神情黯然下來:“難道只能找承劍門的弟子練劍嗎……”
“找人練劍,原來你是想找人練劍!”巫溪蘭恍然大悟,繼而表情變得無奈,“哪是只能找承劍門的弟子練劍,是你想找他們練劍,他們還看不上你,不愿意搭理你呢。”
她道:“承劍門的弟子心高氣傲,是不會輕易同名不見經傳的小修士過招的。你也知道,我們不盡宗更是名不見經傳中的名不見經傳,他們是不會把你放在眼里的。”
玉蟬衣徹底沉默下去。
巫溪蘭見她一副冥思苦想的苦惱樣子,嘆道:“可惜你師兄拔不出劍,不然說不定能叫他與你切磋。可惜可惜,實在可惜。”
“師兄他為何拔不出劍?”玉蟬衣問。
巫溪蘭愣了愣,想了半天,最后不太確定地說道:“具體緣由我也不曾知曉,只是聽他常去的那家劍攤攤主說,有的人生來就是不適合練劍的。”
“你師兄他這么執著,只是要一條夜路走到黑,光陰虛度。你別學他。”
玉蟬衣卻是欲言又止。
怎么能叫虛費光陰呢?若是沒有她做凡人時日日夜夜地將劍譜捧在手里翻看研究,她今日拿起劍來,也做不到手里沒有劍譜心里卻有。
但這些關于她從前的事都不能同巫溪蘭說,玉蟬衣垂眸掩蓋住復雜心緒,淡聲道:“可是,若是哪一天他能拔得出劍了,說不定也能成為一位厲害的劍修。”就像她一樣。
沒道理只有有天賦的,才配得上修習劍道。
巫溪蘭聞言莞爾一笑,同玉蟬衣打趣道:“呦呦,你師兄幫你弄到了劍,你這心就這么偏向你師兄啦?”
玉蟬衣不知道該怎么回應,生硬地轉移話題:“既然附近沒有哪個宗門里有劍修,那是否會有練劍的散修經過此地?若是有,他們又會出現在哪些地方?”
“有是有,可是……”巫溪蘭看著玉蟬衣,見她劍不離身,想她是剛剛拿到劍,一身使不完的新鮮勁兒。
可是,玉蟬衣畢竟只是一個初入劍道的小修士。
小修士初入劍道,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心情,巫溪蘭理解。可一上來就找人練劍,她怕小師妹敗得一塌糊涂,道心受損,于她之后的修行不利。
“你要不要,先練練?”巫溪蘭說,“再說了,路過的散修是有,可修劍道的實在是不好找,真的找不到人陪你練劍。”
玉蟬衣抿了抿唇,一時也沒有太好的辦法。
如果實在找不到能陪她練劍的活人,那就只能先用傀儡應付一段時間了。
可她臉上難免露出幾分焦躁的神色。
離論劍大會沒有多少日子了,這次論劍大會的頭籌,她無論如何都要拿到。
她用傀儡練劍練了十三年,加上肉身重塑后的這段日子,總共練劍也不過十三年多一點,自從那一日她缺少變通的問題被師兄一語中的地犀利指出,這問題總是在她心底盤桓。不盡快解決,玉蟬衣心底難安。
她正咬著唇想要到哪里找到愿意與她對招的劍修,不遠處傳來一聲帶著倦怠感的輕笑:“小師妹,急什么?”
“說不定,你想找的人自會自己送上門來,”
玉蟬衣聞聲望去,只見倚門而立一道頎長身形。
微生溟抱臂看著玉蟬衣,見她沒一刻離手地抱著她那把劍,目光有片刻失神。
他將她懷中的劍上下掃了幾眼,說:“眼光不錯,是把好劍。”
玉蟬衣沒有與他攀談的心情,只記著他一進來時說的那句話,心急地問:“誰會送上門來?”
微生溟懶懶抬眼看她,眼尾兀得發紅,聲音也沙啞:“你且等著便是,時機到了,人自然就來了。”
什么叫時機到了?
玉蟬衣不懂,等著他解釋,他卻沒有繼續解釋。
聽著他比往日更加沙啞的嗓音,玉蟬衣敏銳地發覺,他脖頸那黑中帶赤的胎記一樣的圖案似乎又變大了一些,往外生長的趨勢帶著點瘋狂的勢頭。
會生長的胎記?
玉蟬衣瞇了瞇眼,她甚至想喊巫溪蘭一起瞧一瞧,但剛張了張口,微生溟卻抬手將衣領往上扯了扯,將那“胎記”蓋住。
巫溪蘭看著他直搖頭,對玉蟬衣道:“小師妹,你這師兄,八成又頭腦發昏,又在胡言亂語了。”
玉蟬衣默默沒接話。
之后一整天,玉蟬衣都沒有離開過不盡宗。
傍晚。
不盡宗真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李旭。
他帶著一兜袋新種子踏進不盡宗的禁制,遠遠就看見不盡宗里有一道正在院中練劍的倩影。
仔細一看,是玉蟬衣正在院里舞劍。
她手中所持那柄劍黑中透紅,在日光下泛出一抹凄然的冷光。薄暮冥冥中,格外亮眼。
果然是他們太微宗所出的劍!由五色昆侖石中的黑曜石制成的那把!
看來,尹海衛口中那個前去買劍的“太微宗新弟子”,果真是她!
李旭眼睛瞇了瞇,不自覺捏緊手中的袋子。
今日,在炎州活動的太微宗弟子中間,發生了兩件事。
事件其一,一日前,有人拿著太微宗的身份玉印,從太微宗弟子尹海衛開的鋪子,換走了一柄上等好劍。尹海衛說對方修為不深,天賦卻驚人,想從他這知道對方的名姓。
事件其二,則要離奇一些——
負責跟蹤微生溟到承劍門的弟子在離開名劍堂后,發現他的身份玉印丟了。但今日不知何時,那枚丟失的身份玉印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與玉印一道回來的,還有一株靈草。
祖州的靈草,極為稀罕。與玉印一起,飛入了他腰際的儲物袋。
這兩件事,底下的人都向李旭匯報了。
一開始,有太微宗的弟子去尹海衛那換劍的事情,李旭沒當回事。直到負責跟蹤微生溟的弟子向他闡明身份玉印丟失的事情,他自然而然把兩件事聯系在一起。
李旭問起雜貨店鋪的老板,得知來換劍的修士,是一位樣貌姣好眉目清艷、卻總是冷冰冰板著一張臉的黑衣少女,李旭心里基本鎖定了她的身份。
不是太微宗新入門的弟子,而是不盡宗新入門的小弟子——玉蟬衣。冒領了他們太微宗弟子的身份,換走了太微宗那萬中無一的好劍。
今日上門一瞧,果然是她。
不,應該說,果然是微生溟。
這一切應該都是微生溟在其中動的手腳。
李旭的臉色一時很是不好看。
他無從得知,微生溟是如何做到的,更不明白,微生溟到底摸透了多少他們這邊的底細。
一想到微生溟竟然對他們這些跟蹤他的太微宗弟子行蹤底細了然于胸,卻又不動聲色默默縱容,仿佛一切盡在他掌控之中,李旭芒刺在背,越想越覺得頭皮發麻。
明明是螳螂捕蟬,他一直以為他們太微宗才是螳螂,今日卻知,他卻可能才是被捕之蟬。心惶之余,李旭倍感恥辱。
這時一道凌厲劍氣破空而來,李旭下意識躲開,躲開后才發覺這劍氣綿軟根本毫無殺意,只是一種試探。
再抬眼,玉蟬衣已翩然飛身至他面前,盯著他的眼睛問:“賣種子的李道友,你也是劍修?”他就是師兄說的會自己送上門來的人?
玉蟬衣語氣難掩興奮雀躍,眼眸漆亮,嘴角提起微微的笑意弧度是發自心底的喜悅,看上去友善極了。
不知怎的,李旭卻本能輕輕打了個寒顫。
第23章 首徒 他可是太微宗首徒
面對玉蟬衣燦亮的一雙眸子,李旭額角唰的冒出冷汗。
在巫溪蘭、在不盡宗附近活動的所有修士眼里,他,李旭,只是一個賣種子的散修,修的是散漫逍遙不知道哪門子野路子的功法,看上去普普通通、毫不起眼。
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其實是太微宗弟子,真正修的是劍道。
李旭抬手抹了下額角的汗,支支吾吾,欲蓋彌彰:“只學過幾年劍,算不得什么正經劍修……”
“正經不正經,與我一試便知。”一對細彎柳眉之下,玉蟬衣卻仍然眼尾如彎鉤,白玉面上吟吟帶笑。
方才她試探那一劍,李旭躲得敏捷而又迅速,手里下意識捏的分明是個劍訣!
哪怕他半路反應過來突然放棄,可玉蟬衣眼睛雪亮,看得清楚。
若非李旭憑本能打劍訣的手勢,她也不會那么肯定李旭是個劍修。
不過想來也是,畢竟是曾經的劍道第一所在的門派,太微宗里也有不少劍修,李旭作為太微宗弟子,會修劍道并不算令人太意外。
“這這這……”玉蟬衣目光如炬,李旭的面色卻是為難。他捏緊手里裝種子的小布袋,神色困窘道,“玉道友,我今日過來,是來帶新的種子給你巫師姐看的。”
雖是玉蟬衣拿著太微宗弟子的玉印,去尹海衛的店里買走了太微宗的劍,但玉蟬衣是否知道他們這些暗中監視微生溟的太微宗弟子的存在,又是否知道微生溟的身份,李旭并不能十成十的肯定。
這也是李旭的來意之一。
今日前來,李旭用意有三:
一,他要來看看,劍是否真的在玉蟬衣手上。
二,他要想辦法搞清楚,是否真的是微生溟在背后作祟。
三,他想摸清玉蟬衣的底細。
尹海衛的劍最后是到了玉蟬衣手里,李旭想弄清楚,不盡宗這個小弟子,為什么和微生溟走得這么近?
李旭一副怯怯懦懦、不敢應戰的樣子,實則暗暗觀察玉蟬衣的表情。
若是玉蟬衣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就會知道,他賣種子只是個幌子,再見他裝模作樣地演戲,一定會不留情面地揭穿。
但玉蟬衣注定要讓李旭失望了。
她是知道李旭是太微宗弟子的底細,可……那與她又有何干系?
揭穿他,于她沒有任何好處,連真正被跟蹤的師兄他都不在意李旭這幫人的存在,她又何必多此一舉地打破他們之間的這種微妙的平靜?
她不僅不會揭穿李旭,甚至樂意配合李旭演戲。
玉蟬衣面上嫣然含笑,滿臉真誠地夸贊起李旭來:“李道友的種子一向品質極好,師姐總是對你的種子贊不絕口。”
“可是……”玉蟬衣話鋒一轉,回到劍上,“先與我比過一場,我自然會幫你喊我師姐過來看種子。”
李旭一愣。
他想從玉蟬衣的臉上看出一些端倪,可她的表情真誠而又執著,滿心都是要與他練劍,難道……她真的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李旭壓下心頭茫然,垂眸看向玉蟬衣的手里劍,說道:“玉道友這柄劍看起來不俗,不知是哪處尋得的?”
玉蟬衣:“集市東北角,一家賣法器的店里。”
“集市東北角……賣法器的店……想來是尹道友開的那家店。”李旭故意皺了皺眉,“可我聽說,尹道友曾在太微宗修行,劍也只賣給太微宗弟子,想買他的劍,都要帶著太微宗的身份玉印。玉道友,你一個不盡宗弟子……如何能拿到太微宗的身份玉印?”
玉蟬衣握著劍柄的指骨微微繃出白印,一時不知道要如何作答。
身后忽然一陣瀟瀟落葉聲。
伴隨著葉落聲,一道沙啞懶倦的聲音同時襲來:“我給她的。”
玉蟬衣與李旭同時抬眼,只見樹枝上掛著一人。
是微生溟正將自己掛在庭院中央那棵樹最粗壯的那根樹枝上,他將自己攔腰掛著,像是從山崖墜下被樹枝攔腰截下一般,搖搖欲墜卻又不墜,周身透著股散漫氣息。
在他身旁,樹梢尾,還落著幾只小麻雀。
微生溟耷著眼皮往他們這邊看了一眼,只消一眼,李旭瞬間渾身的汗毛都要警覺地全豎起來。
跟蹤微生溟這么久,這還是李旭第一次和微生溟打照面。
明明對方只是一道打量的眼神,甚至透著幾分漫不經心的倦怠,可李旭還是心底一陣沒由來地發寒-
三百年前。
李旭過五關斬六將,終于圓了自己的心愿,拜入到太微宗掌門的門下,成為太微宗掌門的親傳弟子。
流洲太微宗和炎洲承劍門不同,承劍門山石聳立,多山崖峭壁。而太微宗除了產生昆吾石的山谷嶙峋多石,其余則多是鳥語花香,樹木蔚然成蔭。李旭更喜歡流州的環境,修煉得極為用心沉醉。
又一百年后,同期其他拜入掌門門下的弟子各自被派往秘境殺怪,李旭心急地等著屬于他的任務,掌門卻將他單獨留到最后。
就在李旭自怨自艾,以為自己本事還不夠與其他師兄弟一起前往秘境要被留在太微宗時,掌門師父對他說:“李旭,你心思縝密,行事少有紕漏。給你的任務,比起其他人的要更危險,你可愿意?”
李旭立馬說道:“弟子愿意。”
“那可是比你之前見過的妖邪都要更可怖更難以對付的存在,你也愿去?”
李旭愣了一愣,繼而堅定道:“再危險的路,總要有人走,弟子執劍,便是沖著殺妖殺怪去的,若是貪生怕死,從一開始就不會當劍修。弟子愿意。”
“師父想派弟子殺什么妖?”李旭問。
“我要你去,殺一個人。”
那之后,李旭便被派到炎州來,偽裝成一個沒什么大志向也沒什么本事、賣種子的小散修,暗中監視著被不盡宗收留的微生溟。
微生溟,就是掌門讓他殺的人。
在李旭拜入太微宗前,周圍已經少有人提起微生溟,哪怕有人偶然提起他,也不過是為了引出如今的劍道第一。
等拜入太微宗之后,太微宗人提他提得更少。
往日的微生溟曾是宗門的榮耀,如今卻成了宗門的恥辱,是個觸霉頭的話題,沒有人愿意提起。
這種無聲的沉默中帶著一種近乎震耳欲聾的不解,沒有人知道曾經的天之驕子為何淪落成如今這樣。
李旭也不知道。
他仙齡不足四百年,不知道一千多年前微生溟風光時是什么樣子,只知道微生溟的退場有多狼狽。
新神的崛起必定伴隨著舊神的隕落,人們很容易就忘了曾經舊神的輝煌,眼中只有那冉冉升起的新神。
他們開始傳唱起新神的事跡,追隨新神的足跡,而舊神則化作了新神崛起故事中的一個無關緊要的注腳。
更何況,微生溟這個舊神不過是只當了百來年的劍道第一,比起那些千年萬年的簡直流星般短暫,隕落的樣子又過于倉皇狼狽。
一千年前,陸聞樞于論劍大會,破了微生溟的殺招。
隨后,微生溟主動前往承劍門,試圖與陸聞樞一戰。
卻不戰自敗。
那之后,微生溟再也拔劍不能。
自此,世人只知陸聞樞,無人知道微生溟。
這些故事,李旭都是聽掌門單獨講給他的。
外人所能知道的到此為止,但太微宗的長老和另外幾個在宗門里頗有威望的弟子卻還知道更多的內情——微生溟因陸聞樞而生心魔,才再也拔劍不能,成了空有一身浩瀚靈力的空殼子。
尋常修士有了心魔,不過是會走火入魔,自我折磨,心力磋磨至死。
但師父說,微生溟不是尋常修士。
他修為高,靈力深厚,體質特殊,一旦入魔,極易墮入魔道。
到時他理智盡失,大開殺戒,必然會成為一方禍患。
輕,則生靈涂炭;重,則毀天滅地。
掌門師父還說,微生溟的一身本事,都是太微宗教出來的。要是他為禍人間,太微宗便會成為被千夫所指的罪魁禍首。因此,哪怕微生溟已經離開太微宗,仍要牢牢掌握其動向,若微生溟有半點徹底失去理智入魔的傾向,要及時匯報給他,并不遺余力將其斬殺-
很長一段時間里,哪怕常常在跟蹤微生溟時觀察、窺探,微生溟在李旭心里,更像是一個符號,一個例子。
一個代表著已經隕落的神話的符號,一個告誡他修行之路不要誤入歧途的活生生的例子。
李旭旁觀著微生溟渾渾噩噩,渾渾噩噩到對周遭環境一概不知,一遍又一遍警告自己,不要落入與微生溟一樣的下場。哪怕多次提醒自己師父曾經囑咐他的,微生溟足智多謀實力深不可測,提醒自己不能掉以輕心,可難免因微生溟半癡半瘋、對外界毫無反應的狀態,對他多了幾分輕視。
但最近兩日,李旭才真切意識到,毫無反應不是他察覺不到外界變化,只是不想管不想顧。
微生溟確切無疑是個危險人物-
此時此刻,與微生溟對視,李旭一時沉默起來,不敢高聲言語。
這時,忽聽微生溟問:“小道友,叫你同我小師妹練劍,是什么很為難的事嗎?”
李旭仍在嘴硬:“我只是一個來賣種子的。”
聞言,微生溟意味不明地輕笑了一聲。
“好,賣種子的。”微生溟說,“那這位賣種子的小劍修,可否請你同我小師妹比上一場?”
李旭不解地問:“為何你們都這樣關心她練劍?”
“前人指點后人,叫后人少走彎路,本就是前人該做的。”
“更何況,是有天分的后人。”微生溟說著,嘆了一聲,他看了李旭幾眼,不無遺憾地說道:“若我是你小師叔,也會這樣指點你的。”
小師叔……若是微生溟沒有離開太微宗,按輩分,確實就是他的小師叔。
李旭再度沉默下去,又聽微生溟單獨傳音給他:“李旭,你常常跑來不盡宗賣你的種子,不就是想進到不盡宗來嗎?若是答應陪我師妹練劍,何須再拿賣種子當成你的幌子?”
李旭恍然大悟,繼而再度后背發涼:微生溟到底是以什么心態,指點他這個暗藏殺心的人如何更好地監視他自己的?!
再一抬眼,只見微生溟臉上表情平靜淡然,叫人全然摸不透他心里所思所想。
李旭徹底茫然。
待目光移到微生溟頸上,李旭卻冷靜下來。
修羅印已經蔓延到微生溟頸上了……師父說過,修羅印的擴大便是微生溟受心魔影響更深的標志。算起來,微生溟心魔生了千年,哪怕他意志再堅定,也抵不住歲月漫漫心魔蠶食,如今恐怕已經到了強弩之末,隨時都有入魔的可能。
“既然如此,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李旭把手中的種子一收,五指微攏,召出一柄長劍來握在手中,對玉蟬衣做了個手勢:“玉道友,請。”
李旭召出長劍的那一刻,玉蟬衣敏銳察覺到一股強大的靈力四溢,在院落中激蕩開來。就連靈田里的靈花靈草,都被這一股陌生的靈力一掃,皆是彎腰低頭,搖頭擺腦。
玉蟬衣一個激靈,感覺到壓迫和危險的同時,一雙眼也因為興奮而炯炯發亮。
她終于找到一個可以對招的活人了!
玉蟬衣手持長劍,施施然迎了上去。
李旭提劍抵擋,輕松化解了玉蟬衣的攻勢,卸了她的劍氣。
隨后,他轉起劍來,主動向玉蟬衣進攻。六道劍氣分別從玉蟬衣的四面八方圍住,毫不拖泥帶水地刺向她。
未曾想過一張娃娃臉的李旭劍風竟然如此狠厲,玉蟬衣面色一變,當下顧不得許多,一招“碎星”在她手下畫出點點銀芒,宛如畫成一面由星光匯聚而成的盾墻。
只是盾墻剛在空中形成一半,玉蟬衣冷不防想起,這是僅由承劍門內門弟子接觸到的劍譜上才有的招式。
貿貿然使出“碎星”,被人看出來的話,她要如何解釋自己和承劍門的關系?
一思及此,玉蟬衣臉色登時慘白,一身熱血涼卻許多。她立馬換了一招與“碎星”前幾式相似到幾乎如出一轍的另外一招:“春蠶繭”。
“碎星”看似是守,實則藏攻與守,先在前虛晃一槍,而后攻勢在后,而“春蠶繭”卻是徹徹底底地守招。
這打亂了玉蟬衣的迎戰節奏。
“春蠶繭”一出,她心里便知道,自己敗勢已定。
藥廬里,巫溪蘭正用藥碾子將曬干的草藥碾碎碾勻,忽然,院子里響起一陣劍氣的低吟聲,將她藥碾子里的碎末都震動。巫溪蘭動作一頓,想到應該是小師妹在練劍,便繼續搗起藥來。
可等了沒一會兒,聽見“砰”的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傳來,還伴隨著一聲悶哼。
……好像有點不對勁。
巫溪蘭放下手中的藥碾子,探出頭往藥廬的窗外看去——
只見寒光一抹,李旭持劍抵在玉蟬衣的脖子,而玉蟬衣已經跌到在地上了!!
再移目一看,樹上還倒掛著一個只知道盯著他們看,不知道出面勸阻一下的!
巫溪蘭大驚失色,忙跑出藥廬,擋在李旭與玉蟬衣中間:“李道友。”
巫溪蘭看向李旭,看著李旭手里提著的劍,她唇瓣微微發抖:“為何要欺負我小師妹!”
李旭瞬間回過神來,從剛剛那種令人顫栗的戰意中抽身而出,目中寒芒褪去。
聽見巫溪蘭的質問,他有些無措:“巫道友,只是……切磋,我沒有欺負你的小師妹。”
玉蟬衣站起身來,也道:“師姐,只是切磋。”
“切磋?”巫溪蘭的目光放到李旭身上,“你是劍修?”
再瞞恐怕也瞞不住了,李旭索性認了下來:“是……”
巫溪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玉蟬衣,見玉蟬衣眼睛烏亮,眼里全是興奮,可身上卻沾著地上的葉子與塵泥,她的眼里多了抹不易被察覺的火氣,頭一次冷臉面對李旭:“你們劍修切磋我沒意見,可李道友你少說已有百年道行,我小師妹卻剛剛拿劍一天,她要切磋你便陪她切磋,不覺得是胡鬧嗎?”
剛剛拿劍一天么……
李旭雖然贏了,臉上神色卻很不好看。他低頭道:“是我思慮不周……”
“也怪她非纏著你練劍。”巫溪蘭看了在一旁扮乖巧狀的玉蟬衣一眼,“是她非要和你練劍的吧?下次別答應這么快了。”
倒掛在樹上的人吱了一聲:“是我讓他們切磋的。”
巫溪蘭心里無名火起正沒處去,微生溟自己撞上來,巫溪蘭沒好氣地瞪著他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有份!”
等李旭將種子留下,人走了,巫溪蘭忍不住捉起玉蟬衣的手,先是探她的脈搏,又是前后左右地看她有沒有哪里受皮肉傷,發現玉蟬衣只是身上沾了點塵土后,她臉色才緩和不少,但依舊是動到肝火的表情。
巫溪蘭惱火而又心疼地拂去玉蟬衣身上的塵土與碎葉,說道:“你才練劍一天,為何如此心急地找人對招?”
巫溪蘭說:“我倒是沒想到真教你好運氣地找到了一個劍修,更沒想到李旭他竟然是修劍道的。”
“李旭,李旭你都打不過!”巫溪蘭想到什么,頗有些垂頭喪氣道,“他就是個賣種子的,我平時只見他蒔花弄草,從沒見他練過劍,一個從不修煉、看起來完全不像劍修的劍修,你連他都打不過……到時候論劍大會群英薈萃,你要怎么辦啊啊啊……”
“不行不行,為了讓你在論劍大會多撐過幾輪,我要多練靈藥給你補補!”
說完,不等玉蟬衣說什么,巫溪蘭鉆進藥廬。
玉蟬衣握著劍,垂眼思索自己方才和李旭對招的滋味。
不是什么厲害的劍修么……
與李旭劍刃相接時,她感受到的明明是一陣極為醇厚而運用又自如的劍氣。
分明只有修為高的劍修才能做到。
難道一千年過去,如今普通劍修的實力都成了這樣?
玉蟬衣心頭一時沉甸甸的。
這時聽到樹上一聲輕笑,玉蟬衣抬頭,看著他眼睛:“笑什么?”
“訝異于你竟然能撐到第二招。”微生溟不緊不慢道,“我還以為你一招都撐不下來。”
“我有那么不堪一擊嗎?”玉蟬衣誠心誠意地發問。
“不是你不堪一擊,只是你與李旭實力懸殊。”微生溟道,“你靈脈才通到第二寸,而李旭,已經七十二寸全部打通。這就是你與他修為的區別。”
這玉蟬衣自然知道。
她知道自己現在修為還是低的,所以不求能勝。以她感受到的李旭與她的靈力差距,哪怕她順利用出“碎星”,也會因為她靈脈短,靈力太快枯竭,贏不到最后。
玉蟬衣只求能憑著劍招撐久一點,可她沒想到,只到第二招就敗了。
“唔,你本有希望多撐過兩招。”樹上的人這時也說了,“若你順順當當將你本來想用的那招用出來的話。”
“兩招?”
“兩招。你當李旭來路普通?他可是太微宗首徒,五百年來太微宗里實力最好的弟子。要不是被派來監視我,他早拿論劍大會頭籌了。”微生溟道,“好了,別郁悶了,他比你郁悶多了。”
他從樹上跳下,枕著胳膊倚在樹上,眼里盡是漫不經心的笑意:“一個靈脈只通了兩寸、拿劍只有一天的小弟子能撐過他兩招,我看他今夜是要苦思到天明了。”
首徒?太微宗近五百年來弟子里本領最高強的那個?
玉蟬衣微微詫異,反復回想著微生溟的話,猛然間意識到他有句話說法有些不對。
剛剛他說,若你順順當當將你本來想用的那招用出來……他看出她想用“碎星”了?
玉蟬衣防備看向微生溟:“你覺得我原本想用的是哪一招?”
微生溟眼里那點漫不經心的笑也收起,他掀起眼皮來,沒溫度的眼睛盯著她道:“‘春蠶繭’那招,是你半路換過去的吧?”
“看前半式,你明明是想出‘碎星’。想要應對李旭強勁的劍風,‘碎星’確實比‘春蠶繭’更為合適。那么,古怪的那一點就出現了。”
“既然‘碎星’更為合適,你自己也確實有用‘碎星’的意圖,為何會突然換了招式?”微生溟銳利目光刮過她臉龐,“難道……你不想讓別人知道,你會承劍門的秘技?”
第24章 “春蠶繭” 你又在恐懼什么?
微生溟話音一落,玉蟬衣心底的抵觸與防備幾乎要擺在臉上,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是全然失去血色。
她默了又默,在微生溟鋒芒逼人的注視下,呼吸逐漸變得有些不暢。
穩了穩氣息,她迎著微生溟的目光,反問:“你又是如何知道承劍門的秘技的?”
微生溟道:“自然是有人在我眼前使過,我才會認得。”
微生溟依舊肅著一張臉。他那張臉生得過分漂亮,若是表情柔和,便會給人他對你溫柔悱惻的錯覺,可若是像此刻這樣,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便顯得十足孤傲,泠泠一抔枝頭雪,十足之難以接近。
不等玉蟬衣替她自己解釋什么,微生溟緊接著便說:“我不管你從何處偷師學到了承劍門不外傳的秘技,也不管你出于什么心思、想掩藏過去什么經歷,我只希望你明白一點——兵刃相見,往往是生死一線之間。你若是在這種緊張的時刻有半刻遲疑,交代出去的,要么是你自己的命,要么是你同伴的命。”
“真與妖魔廝殺起來,可不像切磋那么簡單。”微生溟眉心鎖出一道印痕,“但凡你有一絲一毫的猶豫,都會付出極為慘痛的代價。”
代價……
玉蟬衣大腦有一瞬間空白。
她聽見他那道冷峻的嗓音繼續說道:“劍修,修劍心、修劍意,不管你的劍心是什么,一往無前的劍意最是堅不可摧,那才是一個劍修最無往不利的利刃。”
微生溟忽然喟嘆了一聲:“小師妹。”
玉蟬衣覺得,這好像是他第一次認認真真喊她小師妹。
“你在恐懼什么?”微生溟輕聲問。
玉蟬衣唇瓣輕輕一顫。
她恐懼嗎?
玉蟬衣騙不了自己。
是,她在恐懼。
她恐懼自己“陸嬋璣”的身份太快被發現,恐懼自己再次重蹈覆轍。每日她早早起來練劍,站在院子里遙遙看著承劍門所在的群山黛影,她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曾經在青峰里面生活的十三年,想起鑄劍崖里鎖著的‘熒惑’施與她的鉆心疼痛,想起她如云般無根漂泊的一千年。她每日都在恐懼,恐懼將這些再經歷一遍。
“殺掉你心中的恐懼。”微生溟的話猶如當頭棒喝再度傳來。
玉蟬衣猛地抬眼看向他,見他看著她的目光柔和了幾分:“‘碎星’就是亂李旭步調最合適的那一招,你用得很好。”
“可半路換成‘春蠶繭’,反倒讓你自己作繭自縛。”
“我不希望你與妖魔廝殺起來時,也因為你心底的顧忌,將本該好好使出的劍招半路換成其他的。”
他復又嚴肅起來的眼神讓玉蟬衣意識到,他那里,好像有著對待這世間的劍修最嚴苛的標準。
“會其他宗門的秘技不是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事,不要為此困擾。”微生溟再次說道,“你的劍招已經練得很好,但對陣經驗匱乏。等臨陣的意識培養起來,再提升你的修為,前途將不可限量。”
“將來的某一天,我要在你身上看到最一往無前的劍意。”
玉蟬衣咬唇,面上有幾分被教訓到的狼狽,眼底卻像簇著一團火。
“好。”她重重點了點頭。
見玉蟬衣將他的話聽進去,微生溟也不再多作啰嗦,正打算轉身離去,卻忽然聽到玉蟬衣喚他,“師兄……”
玉蟬衣追著問:“那你呢?你又在恐懼什么?”
為什么,如此心若明鏡的一個人,卻連劍都拔不出來了?
正離開的人腳步一停,長長久久地站在原地,背影卻遲遲未轉過來,只是肩膀一點點垮了下去。
過了會兒,他長嘆一聲,似作答案,接著便走了。
玉蟬衣最終也沒有得到他的回答,只是看著他略顯頹然的背影,她心頭不由得惻然。
她基本已經能夠確定,師兄曾經也是個劍修。
以他見解,還該是一位實力不俗的劍修。
玉蟬衣心里忽然生出一個之前從未有過的念頭——
她好像,有點好奇師兄他為什么拔不出劍來了-
微生溟走了,玉蟬衣卻留在院里許久。
他的話無疑使她內心產生了極大震動,玉蟬衣一直在院子里待到月上林稍,垂頭看著自己被月亮照到地上的影子,忽又對著自己的影子練起了劍。
起勢——出鋒——幾個瞬息間,隨著她劍鋒寒光閃過,眼前如漫天繁星散開。
她痛痛快快使出了一招漂亮的“碎星”。
隨著這一招碎星使出,玉蟬衣心頭的一些枷鎖似乎跟著碎掉了。
依師兄所說,會用其他宗門的秘技不是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事,她大可不必刻意藏起。
不然,反而會弄巧成拙,暴露她隱藏的心思,叫人看出她心中恐懼,抓住她軟肋。
一口氣呼出,玉蟬衣肩頭都像是輕快了不少。
這段日子,她確實不該把心思放在如何藏起自己的身份上。
接下去,她更多要想的,是如何更快地打通自己的靈脈,更快地打敗李旭才對。
這時候,聽到藥廬那傳來巫溪蘭的聲音:“小師妹,小師妹!”
玉蟬衣連忙過去,巫溪蘭也在往藥廬外走。
她們在藥廬外面碰頭,巫溪蘭手里拿著本薄薄的小冊子和兩個小藥瓶,興奮揮著對她說道:“找了一下午,可算讓我找出來了。”
“這是什么?”玉蟬衣問。
巫溪蘭不答反問:“我問你,今日敗給李旭,是否與你靈脈只通了兩寸有關?”
玉蟬衣點點頭。
巫溪蘭:“我就知道!不然李旭怎么能打得過成日練劍的你?他那家伙,明明每天都撲在花花草草上,根本不練劍的。”
巫溪蘭繼續說:“李旭人雖散漫,可我試探過他靈脈,他可是足足將靈脈打通到了第七十二寸。你們劍修的本事誰高誰底我看不出來,可靈脈通了多少卻瞞不住我的眼睛。這李旭,就是仗著自己活的年歲多,靈脈全通,碾壓你來了。”
“李道友他……”玉蟬衣想替李旭解釋幾句,除了靈脈全通之外,李旭的劍術也是萬里挑一的水準,并非只用靈力降維打擊,但巫溪蘭根本沒給她說話的機會。
“好了好了,小師妹,你不用替他說話。”巫溪蘭道,“我們不如一起想一想,你要怎樣更快地沖破更多的靈脈。”
“不是問我手里拿著的是什么嗎?”巫溪蘭揚了揚手里薄薄的小冊子,又晃了晃她那兩個藥瓶,“這是我之前研究出的聚靈丹的做法。而這兩個小瓶子里,裝的就是丹藥。”
她神神秘秘將玉蟬衣拉進藥廬中,對她說道:“這世上有一種藥,叫漱靈丹,是外面那些藥修醫修研究出來,幫修士更快沖破靈脈的。”
“可尋常修士的體質與我們上古遺民的后人不同,漱靈丹能幫他們沖破靈脈,卻對我們作用甚微。我年幼時聽聞此事,便覺得甚是不公。”巫溪蘭道,“后來,我修了醫藥兩道,苦苦鉆研了一些時日,鉆研出這聚靈丹的做法。”
“聚靈丹,這才是專門給我們上古遺民后人用的丹藥,幫我們沖破靈脈用的。”巫溪蘭說,“只是,在給你用之前,我要先說明一點。”
“不管是漱靈丹,還是聚靈丹,都有其副作用。一般來說,修士的修行最好還是要依靠自身參悟沖破靈脈才算穩固,只靠丹藥提升,會在體內積累丹毒,于后期修行不利。”巫溪蘭說,“這我也考慮到了,同時將聚靈丹與另一味排毒的丹藥服用,便能在沖破靈脈的同時,洗掉丹毒,毫無后顧之憂。只是排毒所用的這味丹藥藥性烈,服用者會經受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你可愿意服用?”
巫溪蘭補充道:“我并非執意想讓你贏過李旭,若是你不想用聚靈丹,只想自己慢慢參悟,我也不會有任何異議,只是希望你之后和別人對招時小心一點,別讓自己受傷。”
玉蟬衣并沒有太多猶豫:“要!”
巫溪蘭深深看了她幾眼:“你要想好,洗筋伐髓的痛苦你真的能承受得住?”
玉蟬衣垂眼道:“我能。”
她說的肯定,巫溪蘭卻不能肯定,從兩個藥瓶子中各倒出一粒藥來交到玉蟬衣手上,“我先給你兩粒,試試再說。”
玉蟬衣拿到丹藥,意識到什么,忽然抬起眼來,問巫溪蘭:“師姐,你的靈脈通到多少寸了?”
巫溪蘭微微一笑:“七十二寸。”
“我花了十五年,沖破了七十二寸靈脈。不過這靈脈全通對我來說用處不大,只是讓我靈力充沛了一些,摸靈花靈草時五感更敏銳,也更難受傷一些,攻擊力倒是不強,是以旁人看不太出來。”
僅僅十五年就沖破了七十二寸靈脈……玉蟬衣隱約意識到什么,眨了眨眼看向巫溪蘭,眼神有些難以置信。
巫溪蘭似乎知道她想問什么,說:“是用這兩種丹藥沖破的。”
“這兩味藥,都是拿我自己試出來的。”
也正因為如此,巫溪蘭才無比清楚地知道,兩味丹藥同時吃下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是神農氏的后人,這是她必須要承受的。但洗筋伐髓的痛苦,玉蟬衣是否能承受得住,她未可知。
“小師妹,去試一試吧。”巫溪蘭說:“要是你能承受得住,我就要抓緊時間煉丹了。聚靈丹和剜心丹都很廢靈草的。李旭那里的種子品質最好,說不定,過兩日我還得去他那買種子。”
說到這,巫溪蘭感慨道:“我真沒想到,李旭這家伙竟然是個劍修!他平時蒔花弄草,將花草養得特別漂亮,還救活過我的草藥,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厲害的藥修,沒想到,竟是個不務正業的劍修啊!”-
李旭腳步遲滯地回到自己的居所。
居所院落內,布滿各式靈花靈草。
一眼望去,滿目蒼翠欲滴,蝶蜂飛舞其間。這一方小天地似是自成一派桃源,景致宜人,但站在其中的那兩個弟子卻愁眉苦臉。
見李旭回來,他們一個放下澆水的水壺,另一個放下鋤草的鋤頭,異口同聲照例匯報道:“給靈花澆水了!”“給靈草鋤草了!”
李旭抬眼掃了他們一眼,眼里殘留著幾分與玉蟬衣比試過后的受挫,他忍不住反芻似的回想方才和玉蟬衣對招時的感受,下意識憑習慣問:“望月苔移植到背陰處了?”
“移植了。”一弟子答完,忍不住抱怨,“這望月苔真是祖宗中的祖宗,要在陽光下發芽,可一發芽,就要移植到背陰處,時間必須得分毫不差,不然就死給你看,脾氣怎么這么大啊……”
另一個弟子問道:“師兄今日怎么回來的這么晚?是不盡宗那里又生了什么變故嗎?”
李旭回神,說道:“變故沒有,倒是有些變化。”
“以后再想去那兒,無須只用賣種子這一個借口了。”想到玉蟬衣,李旭的臉色再次變得異樣,但他很好地掩蓋住了這種變化,一臉威嚴肅重地說道,“還可以說是去找那里的小弟子——玉蟬衣練劍,這個借口要更好用。”
“練劍?”
“練劍!”
那兩個弟子再度異口同聲。
他們面上紛紛露出解脫般的喜色,拍手稱慶:“練劍好啊!練劍好!可不用再伺候這些花花草草的了!”
為了接近巫溪蘭,他們這些打打殺殺慣了的劍修陪著大師兄研究起花草靈藥來。
一開始,連同大師兄,他們全都對此一竅不通,著實吃了不少苦頭,被這些需要精心伺候的靈花靈草折磨得夠嗆。
對他們來說,殺妖容易,養花難,難比登天。這些花花草草,打不得,罵不得,一個不高興就死掉,實在是太難養了。
為了避免繼續落入打理花草的命運,兩個弟子立刻將“陪不盡宗小弟子練劍”視為人生頭等大事,認真鉆研起來。
“要去陪那位小弟子練劍的話,我們是不是得隱藏一下自己的實力?我記得這個小弟子練劍沒多久,要是太挫傷她的自信,導致她再也不想練劍,我們又得養花養草了。”
“隱藏得太過也不行,要是成了她的手下敗將,她肯定就不愿意再和我們對招了,得贏過她。”
“是得贏過,但也不能讓她輸得太慘,得讓她輸得開心,輸得遺憾,輸得只想和我們再來一局,這樣才愿意多與我們練劍。”
“那我們誰先去陪她練劍?”
“你吧……你實力最弱,去陪她練劍,豈不是剛剛好?”
李旭聽著他們的談話,面上不顯,心里卻直搖頭嘆息。
他道:“段小豐,你去。”
被點到名的段小豐愣了愣:“啊?我?”
李旭明確看向他:“你。”
段小豐露出不解神情,指著自己問:“我去?會不會太欺負人?師弟他去,難道不是更為合適?”
“還是說,要我對招時多讓著她點,不用全力以赴?”
李旭:“你要是覺得你能輕輕松松贏過她,大可不全力以赴。”
說完,李旭又道:“別忘了我們的目的,陪她練劍,只是為了更好地觀察微生溟。看到他有什么異樣的地方,都回來告訴我。”-
次日,玉蟬衣一醒,便見到不盡宗的門外站著個生面孔。
是一個看著很年輕的修士。
他有些局促不安,手里握著劍,一見到她,便一臉客客氣氣地朝她拱了拱手:“玉道友,我是附近的劍修,段小豐,聽李道友說,你想和人對招切磋,恰好我也有此意。我來陪你對招練劍來了。”
話是對玉蟬衣說的,但眼睛還是不受控制往微生溟的屋子瞄去。
留意到他神色,玉蟬衣不動聲色未點破什么,只管問他:“你靈脈打通了多少寸?”
段小豐道:“四十八。”
四十八寸。
比她的多,多很多,但比起李旭來,差遠了。
看來,李旭是覺得,不需要他親自出面應付她,便派了修為更低的弟子來了。
既然如此,想再次和李旭打上一回,是要等一些時日了。
但,能和除李旭之外的修士對招,依舊正中玉蟬衣的下懷,也還是讓玉蟬衣興奮極了。
長劍亮出,玉蟬衣對段小豐說道:“段道友,請。”
這一次對招,玉蟬衣心里比第一次同李旭對招時有定數多了。
來者的劍風不如李旭狠厲,劍招也用得并不刁鉆蹊蹺,風格頗為樸素。
玉蟬衣便用最基礎的、幾乎人人都會的招式來應對他。
這些基礎的劍招使出來,效果并不華麗,卻被她舞得四平八穩,滴水不漏,且迷惑性十足。
初時,段小豐只當玉蟬衣果然是一個剛修行沒多久的小劍修,會的,都只是一些簡單招式。
隨著一招又一招下去,玉蟬衣仍舊用著簡單招式,卻四兩撥千斤地卸了他的攻擊,段小奉終于意識到不對。
招式是簡單,可顯然都用得恰當極了!
段小豐的神色由一開始的散漫,逐漸變得認真,再到臉色緊繃。
段小豐發覺,哪怕他全力以對,也幾乎找不到玉蟬衣的破綻。
他所有對玉蟬衣發起的攻擊,都宛如陽春三月落入湖面的細細雨絲,只會引起輕輕一點細小漣漪,隨后就消失在湖面,無法對她造成任何實質性的傷害,破不了她的招式。
三四招之后,段小豐便收起了來陪玉蟬衣游戲一場的心態,不敢再小看玉蟬衣。
他將渾身解數使出來,才勉強將局面拖到三十招之后。
三十招后,玉蟬衣靈力枯竭,露出破綻,段小豐勉勉強強地贏了。
雖是贏了,看上去,他卻比玉蟬衣狼狽了許多。
段小豐擦了擦額角的汗珠,氣喘不定。他在太微宗新一批弟子中的實力雖然不算十分拔群那一批,但也絕對算不上差。哪怕和修為高過他的師兄練劍,也沒人給過他這種步步將他逼進窄巷的壓迫感。
隨著玉蟬衣不斷出招,無形中仿佛有一根藤蔓繞著他的身體一點點纏緊,最終將他絞殺。
他被玉蟬衣一個接一個毫無破綻的招式追得直有種溺了水的窒息感,若非生死一線之刻,玉蟬衣露出了一點破綻,段小豐覺得,會是他被她拖到力竭,敗得狼狽難堪。
想起對招前玉蟬衣問的那個問題,段小豐猶疑不定地看了玉蟬衣一眼,也問道:“不知玉道友的靈脈通了多少寸?”
莫非遠高過他?
應是高于他的,不然怎么能將他逼得這么狼狽?
玉蟬衣回道:“二。”
段小豐臉色很不好看:“二十?”竟足足比他少了二十八寸?!!
玉蟬衣搖搖頭道:“二寸。”
第25章 最怦然 再多的聽到,都不如自己親眼看……
玉蟬衣話音一落,段小豐臉上格外精彩紛呈。
二寸……
段小豐九歲學劍,十七歲打通第一寸靈脈,在他家鄉被稱為小神童,又成功拜入五大宗門之一的太微宗,在鄉間曾經也算是個被人稱道的人物。
可巨海十州人才濟濟,能進五大宗門的,哪有什么平庸之輩。
段小豐人在其中,雖不至于完全黯然失色,但卻也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像師兄李旭,就是他望塵莫及的存在。
今日卻知,在那山外山再往外的地方,竟還有山在。
可這里是……段小豐舉目四顧,看著這毫不氣派的屋舍,陷入一陣茫然。
在他被派來炎州幫李旭師兄辦事時,不盡宗這個宗門里統共就三個人:一個熱衷云游做了甩手掌柜的師父,一個癡迷養靈花靈草賣錢的大弟子,一個生了心魔不思世事、不知道將來會做出什么的二弟子,還是他們太微宗的棄徒。
若將這個宗門翻個底朝天,頂多只能翻出來巫溪蘭一個正經修士。
若非要來監視微生溟,段小豐甚至不知道,巨海十州還有個叫“不盡宗”的宗門,坐落在這樣一處人跡罕至的僻靜山谷。
這里哪算是什么名門大派?
但今日,他就被這樣一個不入流的小宗門里的弟子給打敗了。
不……不對,打贏了。
但段小豐的心情卻比輸了還要更難受。
他只通了兩寸靈脈時,尚且無法很好地通過用劍,用出自己的靈力。
玉蟬衣卻能夠和一個通了四十八寸靈脈的修士有來有回地過上三十招。
玉蟬衣道:“承讓。”
少女清澈的聲線傳入他耳里,段小豐詫異抬了抬眼。
承讓,明明勝者才說承讓。
只見玉蟬衣眨了眨眼,問他,“段道友,敢問你一開始是否未使出全力,故意讓著我?”
段小豐臉上一窘,打算隱藏實力真是他今日做的最錯的決定,他更沒想到的是,他那點小心思,居然沒瞞過玉蟬衣的眼睛。
她竟然能看出來他前面故意讓招給她,那恐怕也看出來后面他被迫使出全力的手忙腳亂來了。
“是。”段小豐羞窘應下。
“承蒙段道友的照顧。可是……”玉蟬衣道:“下次不要再謙讓了。”
“看得起我,就別讓著我。”玉蟬衣輕聲道。
她聲線柔和,并無責怪之意,甚至帶著幾分客氣懇請的意思。但段小豐臉上火辣辣的,磕磕絆絆地應道:“好。”
待離開不盡宗時,段小豐背影倉惶,周身似被一重又一重的茫然團團籠罩住。
玉蟬衣握劍,目送他離開。
李旭修為太高,她只同他過了兩招就敗了。
但她和段小豐有來有回,足足三十招。
若非段小豐看上去心事重重,無法再專心同她練劍,她定要拉著他,酣暢淋漓地再比上幾場。
回想著方才對招時的一招一式,玉蟬衣提起劍來,手指將劍身上的浮塵抹去。寒涼的劍身照出她因饜足而顯得分外平和的眉眼。
巫溪蘭踏出藥廬,看到的便是玉蟬衣站在院子里,纖長手指繞著靈力在拭她的劍。
巫溪蘭問:“小師妹,李旭又來同你切磋了?”
她見到玉蟬衣臉上的表情,便猜是有人和她比過劍。和玉蟬衣相處這么久,巫溪蘭算是看出來了,她這小師妹算個十足的劍癡,平素總冷著一張臉,唯有與劍相關的事,能叫她笑上一笑。
明艷的面孔一笑起來,也就沒那么冷了。
“你怎么不喊他多留一會兒,我好問問他買種子的事。”巫溪蘭步入院中,走到玉蟬衣身旁。玉蟬衣道:“不是李旭。”
“不是李旭?”巫溪蘭一愣,“這附近還有別的劍修?”
“唔……是李道友他幫忙找來的。”
巫溪蘭:“!!!”
“承劍門的弟子?”巫溪蘭倍感驚訝地問,“除了承劍門弟子,我也沒看到周圍有劍修啊。”
“應當……不是承劍門的弟子……”玉蟬衣不是十分肯定。
段小豐也只用了些普通的招式,她無法從劍招上瞧出是哪門哪派的弟子。只知道這是個能陪她對招練劍的人。
“那約莫就是散修了。”巫溪蘭道,“你們這些劍修,做散修的,都那么難被看出來是劍修嗎?”
玉蟬衣不知道。
巫溪蘭說:“我看承劍門那些弟子恨不得把自己在承劍門做劍修這幾個字糊在頭上,到哪兒都要抱著劍擺出一派威風派頭,還以為劍修都是這樣。”
說著說著,巫溪蘭想起什么,問玉蟬衣:“小師妹,昨日我給你的丹藥,你可有服用?”
玉蟬衣點了點頭。
巫溪蘭:“我就說你服用了的話看上去不會這么輕松……等等,什么?你服用了?”
玉蟬衣依舊點頭。
巫溪蘭一把抓起玉蟬衣的手,神色逐漸轉為震驚。
按理說,一道服下聚靈丹與剜心丹,很快就會痛苦異常,難以忍受。
可剛剛她觀玉蟬衣,只看出她面色平靜,別說痛苦了,就連一點異常的波動都令人察覺不到,完全沒想到,玉蟬衣已經吃了丹藥。
她這一身望聞問切的本事,在她這小師妹身上,竟然失了靈。
“你還真的服用了……”手指接觸到玉蟬衣手腕肌膚,試探出她靈脈脈搏,巫溪蘭唇瓣一抖。
玉蟬衣體內的靈脈脈象混亂沖撞,丹藥正在起到它們的效果,巫溪蘭很清楚地知道了玉蟬衣已經服過丹藥。按脈象來推測時間,應該是昨日將兩種丹藥給她沒多久,就被她服下了。
巫溪蘭皺著眉頭問玉蟬衣:“不痛嗎?”
玉蟬衣沉默片刻,道:“不過是肉身之痛。”
巫溪蘭眉頭皺得更緊,幾乎要在眉心皺出“川”字。
為了試藥,剜心丹之痛,她也受過。
小小一顆剜心丹,就會疼得她直立不能,疼到在榻上來回打滾直到力竭。
若非如此,她也不會給這丹藥取名叫剜心丹。
真真是剜心之痛。
可聽聽玉蟬衣說什么:不過是肉身之痛……
上古遺民大多坎坷半生,伶仃漂泊,玉蟬衣這幾個字說出來使有多輕描淡寫,巫溪蘭就有多心驚。
到底受過怎么樣的罪,連肉身之痛都不過如此了?
巫溪蘭皺著眉頭看了玉蟬衣半天,見她神色如常,只是呼吸平弱,在那一聲不吭地忍痛,幾度開口想說什么,但欲言又止。
到最后她想要詢問玉蟬衣過往,又或者想要勸一勸玉蟬衣回屋休息的話到嘴邊,都吞了下去,換成了一句:“小師妹,你真的很想拿下論劍大會的第一是嗎?”
這樣一聲不吭忍痛的人,她平生只見兩個,怎么都在不盡宗?
玉蟬衣道:“師姐,我說話一向不開玩笑。”
巫溪蘭深吸了一口氣:“好。”
她跑回藥廬,將兩個青色的藥瓶拿出,塞進玉蟬衣手里:“聚靈丹和剜心丹各自還剩十粒,你依照你突破靈脈的速度,每突破一層靈脈,最快間隔七日能再服用一次,服下后前三日是最難捱的,第三日的晚上尤其難捱,你準備好,等天亮了就好了。”
巫溪蘭說著說著自己的眼睛先紅了紅,她繃著嗓子以使自己的聲線如常,又重重呼出一口氣:“好了,小師妹,你回屋休息吧,我去找李旭買新種子。這聚靈丹和剜心丹頗費藥草,我得提前準備好。”
“謝謝師姐。”
“快回去休息!”巫溪蘭將推玉蟬衣進她房里,眼角余光瞥到院子里的樹上落下的那點黑色衣角,知道她那行蹤古怪的師弟又在樹上。
她與玉蟬衣都對此習以為常,視若未睹。等將玉蟬衣推回到她房間,巫溪蘭對玉蟬衣說道:“我這剜心丹,效力僅僅比剔朱丸弱上一些,可那剔朱丸是逼供時用的藥,靈力再深厚的修士服下它都會痛苦萬分,生不如死,小師妹,第三日夜,你可真真要先在心里做好準備。要是真的痛極了,別強忍著,喊出來,會好受一些。”
“剔朱丸?”玉蟬衣抬眼看向她,眼里藏著好奇。
“是啊,剔朱丸,一種極為歹毒的丹藥。不會致死,卻會叫人痛不欲生。一些宗門會用來逼供犯了大錯的弟子。”巫溪蘭道:“說起來,你和你這師兄某些方面還真是相似,都極能忍痛。當時他被師父帶回來時,七十二寸靈脈盡毀,應當是痛極了,卻也是一聲不吭。”
巫溪蘭想起來,那時她這便宜小師弟醒來后,還問她要過剔朱丸。
可這剔朱丸哪是他想要就能給的?她又不知道他拿去用在什么人身上。
“休息吧。”安頓好玉蟬衣,巫溪蘭便出門去找李旭了-
第三日夜。
天色將暗,天際霞光透著一層淡粉,將斑駁樹影映在白色窗戶紙上。
屋里,玉蟬衣盤腿坐在床上,額頭滲出大滴大滴的汗珠。
她用靈力引導著體內的聚靈丹快速內化,聚靈丹藥力所過之處,能感受到絲絲淤堵之氣逐漸被理通打順。只是隨著聚靈丹藥力破除淤堵,剜心丹的藥力便如同刀鋸的利齒,緊跟著游上。
疼痛來得比白日里更劇烈更綿長。
她用靈力引導聚靈丹加速其內化,剜心丹所帶來的凌遲之刑也來得比巫溪蘭所說的時間更快。
夜色漸至,寒月初升。
玉蟬衣死咬著下唇,控制自己不要吟出痛聲,勉力用最后一絲力氣,牽引著自己的靈力帶著聚靈丹的藥力往靈脈第三寸沖去。
靈力運行一個周天下來,就在這種靈力肆虐的疼痛中,玉蟬衣半昏死過去。
再次醒來,她伏倒在榻上,黑衣黑發皆被被汗水透濕,汗津津的貼了一身,像是剛被從水里撈出來一樣。
體內靈力肆虐的疼痛感退潮般消去,如枯水縫春,干涸的河床多了沁潤的雨水,最后的那點疼痛之余,帶來一種悠長的平靜感。玉蟬衣蜷著身體一動不動,感受著身體的滯澀,想要試著運起自己的靈力,可這時,眼前突然有一點瑩亮的星星點點飛過,讓她停滯了自己的動作。
玉蟬衣順著那星星點點望去,只見她的窗戶不知為何洞開,正有點點流螢自窗戶外面飛舞進來。
窗外,春夜,風緩。
溶溶院落,細細蟲聲。
過了子時,二十四節氣中的立春就到了。
見流螢只只飛入,玉蟬衣眼睛眨也不眨,神色怔怔。
她想起自己剛到承劍門的第一個春天,五歲的她受不了高山嚴寒與周圍指指點點的非議,她跑去對陸聞樞說,承劍門太冷,她想下山,她懷念人間的春日。
陸聞樞聽了,便在青峰上為她辟出一處聆春閣。他施下的禁制隔絕了外面的風雪,叫聆春閣里獨成一片春色。他對她說,聆春閣里的景致與外面的春日無異,且不會有夏秋冬另外三個季節,她從此可以開開心心地待在這里,長長久久地待在她最喜歡的春日,比外面更好的春日。
可是,聆春閣那由陸聞樞一手打造的春日景致里,從來沒有過螢火蟲。
她五歲之前也沒有見過螢火蟲,神思渾噩漂蕩那一千年間也未曾睜眼留意過這些小昆蟲,這是玉蟬衣第一次見到螢火蟲。
一閃一爍的流螢如同天上的繁星,拖拽著一條不甚明亮的尾巴,一點一點正向她靠近。
原來,真正的春夜螢火,好看成這個樣子。
原來,假的就是假的。
長長久久是假,春也是假。
聆春閣的花花草草的確一直開著,可那終究不是真正的春日。
莫名的,玉蟬衣直起身體,跟隨著一只飛出去流螢,裸著足走進院子里。
待站到院里,恍然間,她意識到,自己的靈脈已經沖破了第三寸了。
更加充沛的靈力讓她的五感變得更加敏銳,世界在她眼前換了模樣。
玉蟬衣能聽到更遠處傳來的蟲鳴,看見更遙遠的山峰,也能看到藥田里原先她看不見的這些小流螢,她甚至能看到絲絲靈氣漂浮在靈田上,伸出手去,它們便輕柔地纏繞上來,觸感像清泉水在輕吻她指尖一樣。
月下浮動的靈氣如同燈籠浮光朦朧,和螢火蟲點點熒光繞在一起,身在其間,仿佛踏入美好的夢境。
原來竟是這樣。
玉蟬衣曾經聽陸聞樞形容過有靈力的修士眼里世界的模樣。
她想象、向往、憧憬,可原來,再多的聽到,都不如自己親眼看到。
山河遠闊,人間星河,親眼所見,才最是怦然。
玉蟬衣用靈力將自己一身濕漉漉的汗都拂去,將自己清理干凈,指尖拂過藥田里輕浮的靈力,視線不由得往遠處看,承劍門所在的山巒在她眼中變得更清晰了一些,她的視野前所未有的遠過。
她一顆心逐漸跳得很快,從今往后,她再也不要只去聽一聽別人眼里的世界就知足。
她要自己去看看。
又沖破一層靈脈后所能見到的世界如此陌生而又美妙,玉蟬衣不舍得眨一次自己的眼睛,直至眼皮有些滯澀。
只聽藥廬那邊吱呀一聲,玉蟬衣聞聲望去,見是巫溪蘭打著哈欠提著燈籠走出來。
她提燈躡手躡腳往她的窗邊走,腳步輕到叫人聽不見任何聲響。
等到了玉蟬衣房間外,巫溪蘭附耳到墻上,嘴里還習慣性地嘀嘀咕咕:“我怎么就煉不出不讓人痛的剜心丹呢?可別給疼死了。疼死這個小師妹,我就沒有小師妹了。”
玉蟬衣喊她:“師姐。”
“噓——小師妹她能忍,本來就不好聽她的動靜,別說話。”巫溪蘭擺了擺手說完,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什么,困倦的眼神一點點變得清明。
等等,說話的那道聲音,怎么這么像小師妹?
她支著燈籠照亮藥田這邊,看見玉蟬衣后,驚訝道:“小師妹?!”
巫溪蘭提燈快步走向玉蟬衣,手一觸到玉蟬衣皓腕,她眼一亮,滿臉訝然:“小師妹,你沖破第三寸靈脈了?”
“怎么會這么快?”巫溪蘭看了眼天上月亮的位置,百思不得其解,“不該啊,我應該沒算錯時辰。”
巫溪蘭恍然間明白了什么,難以置信地瞪圓眼睛看著玉蟬衣:“難道你用靈力逼著聚靈丹在體內運轉得更快了些?”
玉蟬衣沒有回答,算是默認。
巫溪蘭:“……”
巫溪蘭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了,她無聲沉默了半晌,又一次陷入屢次欲言又止最終無言以對的境地。
最后,巫溪蘭對玉蟬衣說:“既然、既然你一切安好,那我回去睡覺了。”
玉蟬衣點了點頭。
大多數修士已經不食五谷,也不再需要睡眠,但巫溪蘭是保留了睡眠習慣的修士,也貪口腹之欲,活得不像修士,倒像個凡人。思及此,玉蟬衣朝著巫溪蘭笑了一笑,揮手為巫溪蘭的藥廬施下隔音的禁制。
“師姐,好夢。”她柔聲說。
接下來,她大概要拿天亮前這段時間,整夜練劍了。
看著玉蟬衣臉上那一點笑意,巫溪蘭稍稍一怔。
雖然,是一抹很淺很淺,很不容易被察覺到的笑意,但是,這好像是她第一次看到小師妹在練劍之外的時候笑。
小師妹這張臉,不笑冷艷,稍稍笑起來,卻很軟和,看上去讓人的心也跟著軟和下來,巫溪蘭忍不住也彎落了眼角,甜甜笑著應道:“那我便做個有小師妹在的夢。”
玉蟬衣目送她離開。
待巫溪蘭回到藥廬,進入到玉蟬衣為她設下的禁制當中,玉蟬衣便迫不及待在月下舞起劍來。
她嘗試著將全部靈力用到劍中。第三寸靈脈被沖破,玉蟬衣身形盈快許多,劍招的威力發揮得比之前更加透徹。
一練就是幾個時辰,中間停下來后,看了眼月下的不盡宗,玉蟬衣一顆心前所未有的安定。
自一千年前被陸聞樞推下鑄劍崖,很長一段時間里,玉蟬衣看什么都覺得真假難分。
陸聞樞對她的照顧與呵護看起來那樣的真,說的、做的事挑不出一點錯,從無一刻露出破綻,好似他無比真誠,可那毫無破綻的真誠里藏著的,卻是世間最兇狠的利刃,到頭來,一切都是假的,假的不能再假了。
玉蟬衣當初對陸聞樞有多信,后來就對其他人多不敢信。這世界在她眼里,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不敢輕易信什么東西是真,看什么都像鏡花水月,尤其是人心。
可現在玉蟬衣覺得,至少,師姐的醫者仁心的仁為真。
師兄他雖然拔不出劍,但他的劍心也真得純凈。
玉蟬衣一直練劍練到天明,陣陣清颯劍聲中,露珠在草葉上逐漸凝結成型,天光逐漸大亮。
破曉沒多久,玉蟬衣變得更加敏銳的耳朵忽然聽聞遠處傳來一道輕快小跑著的腳步聲,到臨近不盡宗的地方,逐漸變得緩慢持重。
不盡宗的禁制外,走進來一道全然陌生的身影。
玉蟬衣放下手中的劍,靜靜看著來人。
來人身上穿著倒是與前幾日的段小豐相似,看見站在院里的她,很是期待地朝她拱了拱手:“玉道友。”
“我是段小豐的師弟。”那人自報家門報了一半,便心急地說道,“師兄說,今日由我來陪你切磋。”
他已經從段小豐那兒,聽聞了玉蟬衣的事跡。
段師兄還說,他能撐過三十招,但他未必。只沖破三十二寸靈脈的他說不定會敗在玉蟬衣的手上。
他來時心里便想,段師兄贏得艱難,他肯定也不會輕松。
倒是不信,苦修劍道百年的自己真會輸給一個剛沖破兩寸靈脈的修士。
玉蟬衣也朝對方拱了拱手:“在對招之前,還請道友答應我一件事。”
“但說無妨。”
“若是你敗了,接下來三天,你要一直待在不盡宗,陪我練劍。”玉蟬衣說完,余光掃到微生溟的院落,想到什么,補充,“但不能為了留下來故意輸掉,我要你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然后輸給她嗎?
那弟子臉上掛上一抹笑,這可未必。
“我答應你。”他亮出了自己的劍,施施然對玉蟬衣說:“玉道友,請。”
第26章 “七殺”(微微修,修銜接) 那它的主……
這一場比試,結束得很快。
快到那位太微宗弟子在他的劍自手中脫離時,臉上還保持著最一開始時信心滿滿的笑意。
由于表情從笑著轉為愕然的速度過快,他的面部顯得有些僵,看上去愣乎乎的。
玉蟬衣抱劍對他說道:“承讓。”
弟子仍在愣神。
他知道玉蟬衣的“承讓”不過是一場比試結束之后,勝者對敗者所說的客套話,只是在謙虛客氣。因為他知道,他沒有讓。有段師兄前車之鑒,他態度不敢懈慢,已經使出全部實力。
為何……會敗得這樣快?
玉蟬衣看得出他的疑惑。但她沒有多作解釋。
第三寸靈脈打通了,她沒有之前那樣被動,但也沒有因為體驗到更加充沛的靈力而自鳴得意。
玉蟬衣始終記得,她此刻面對的,是靈脈通得比她更多、靈力要更充沛、對戰經驗也要更多的修士。
她心知自己靈力比他不足,若是不留神將比試拖到二十個來回以上,想勝就不容易了。
越拖下去,越容易敗。
只能速戰速決,出奇制勝。
這一次,她是真的想贏。
終于勝了一次,玉蟬衣眼底藏笑:“接下去三天,你都要留下來陪我練招了。”
坦白說,今日和她對招的弟子是否用盡全力,玉蟬衣并不知道。
他的話,她不盡信。
但輸得他臉色這樣難看,之后這三日,他定然會拼盡全力了。
玉蟬衣笑得開心。
那弟子最后露出個似哭一樣的苦笑,隨后用傳音石給李旭傳音,將不盡宗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回去。
之后三日,他一直留在不盡宗,陪玉蟬衣練劍。
到最后,哪怕對玉蟬衣“速戰速決,出奇制勝”的招數有所察覺,他依舊難以從玉蟬衣的手底討到好處。
不及玉蟬衣的劍招每一招都用得四平八穩、滴水不漏,在玉蟬衣快疾的攻勢下,他總是顧此失彼,三天下來,竟然硬是沒能在玉蟬衣手里贏上一回。
“你真的只通了二寸靈脈?”到最后,那弟子心態已然全盤垮掉。
玉蟬衣搖了搖頭。那弟子剛松一口氣,玉蟬衣的聲音脆生生響起:“不止二寸,已經是三寸了。”
“……”
有區別嗎!!!-
之后這半年,不盡宗不再像往常那樣,門可羅雀,門口的小徑因為有人頻繁來訪,泥土地被踩得很新,來來往往,全是些不同的面孔。
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都是太微宗的劍修。
有被李旭安排上門的,有自己找上來的。
這半年間,不盡宗的空氣中總彌漫著股濃郁的藥香。
玉蟬衣消耗聚靈丹和剜心丹的速度比巫溪蘭想得要快,當玉蟬衣在外面與別人練劍時,巫溪蘭便待在藥廬內搗藥煉丹。
巫溪蘭簡直要懷疑這炎州的修士是不是人人都有兩重身份,一重是藥修醫修法器匠人等等各種,另一重則統統都是劍修。
不然李旭能從哪找來這么多會劍的修士?
院子里的樹綠了又黃,錚錚劍聲從早響到晚,巫溪蘭給藥廬施了消音的禁制,并不關注院子里的事。
流光易拋。院子里那株樹枯了又黃,堆在藥廬外面的藥渣也越來越多。
巫溪蘭有時也會往外看看,小師妹沉迷練劍,從來注意不到旁事,但總是能看見她在院子里練劍,而那個便宜師弟,她偶爾能看見他躺在院子里的樹上,半死不活的樣子,有時則會消失一陣,但過陣子自己就又回來了。
日子就這樣重復地過著,立秋時,巫溪蘭新開辟了塊藥田出來,在里面種上更多的靈草靈花。
玉蟬衣也在和人對招的過程中,靈脈依次沖破了第四寸、第五寸、第六寸……
她已經很熟悉聚靈丹和剜心丹的滋味了,這一股稍微帶澀的苦藥,幾乎和靈力一起,融進她的骨血里。
痛還是痛,可痛過之后,視野更加開闊、靈臺更加明凈的感覺卻讓她貪戀。
痛楚總會消失,實力卻會留住。
玉蟬衣等不及想要知道七十二寸靈脈盡通后,是怎樣一種境界。
但她不會心急誤事。玉蟬衣知道哪怕有聚靈丹相助,哪怕她上古遺民血脈的體質特殊,一個月踏破一層靈脈,便是她這具身體能夠承受的極限。若是急于求成,落下個根基不穩,反而給自己留下隱患。
開始對招半年過去,來不盡宗的人不僅沒有變少,反而變得更多了。
他們不知道在第六個月時,玉蟬衣已經把和他們對招的策略調整到想辦法放招讓他們能夠撐到三十招后,以把自己逼入絕境,再在她要力竭時找出他們的破綻,故意要自己贏得狼狽,不然這對招對她來說毫無助她突破的意義。
一個個只感受到玉蟬衣的靈力比半年前厚重,步調也更從容,那種被她牽著鼻子走的感覺也更重了!
又一日天色將暗,竹林染灰。
兩個太微宗弟子一個垂頭喪氣,另一個也是垂頭喪氣,一起走在不盡宗外的道路上。
他們兩個俱是沉默,其中一人先打破了這寂靜:“你覺不覺得,今日我們不該輸得這么狼狽才對?”
他道:“這玉蟬衣分明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修士,所出招式都十分簡單平庸,可怎么就滴水不漏到找不出她的破綻呢?……我明明最擅長找出對方的薄弱處來攻擊的,那些簡單的招數怎么可能沒有破綻?”
另一人驚呼:“什么叫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修士?我覺得她根本不像一個初出茅廬的修士!”
“她出招千變萬化詭譎多變,有些招式我從沒見過!看上去劍走偏鋒破綻頻出,可當我去攻擊她的破綻時卻發現恰恰中了她的圈套!她所暴露的破綻根本不是真正的破綻,她簡直像是沒有破綻!沒找到她真正的破綻之前,我就已經完了!”
最初說話那人怔住:“你說的……是玉蟬衣?”
另一人說:“我也想問你這句話。”
他們不約而同停下腳步,彼此對視一眼,忽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情——玉蟬衣面對每個人時所采取的策略是不同的!
這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這一刻,兩人都感覺一股寒涼之氣騰地從腳后跟升起,攀沿著脊柱直沖向腦門。
“她花了半年,沖破了六寸靈脈……”
“我們兩個同她練劍的次數都沒超過三次,她就摸出了我們的路數,還根據我們的路數想出了反制我們的招數……”
“那她對其他人呢……”
兩人的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起來。
死一樣的沉默在他們中間蔓延著。
到現在都無人捉摸出玉蟬衣的劍招風格,只能說她確確實實劍招多變,令人無法捕捉其固定的出招路數。
沒有人能摸透玉蟬衣的變化,就無從攻克她的破綻。
他們看著對方,都從對方的瞳孔中看到一種由內心深處生發的恐懼。
相似的恐懼。
一個劍修,若是手中劍未出鞘,就先恐懼,必敗無疑。
拿起了劍,最該先去殺死的,就是心中的恐懼——這是自一千年前,就在太微宗的劍修中間流傳的一句話。不知是出自哪位長老之口,因其一語破的,被奉為金科玉律。
在殺死心中的恐懼之前,他們都不可能戰勝玉蟬衣了。
意識到這一點,兩人之間沉默的時間變得更長了些。
這時其中一人忽然一拍大腿:“壞了……只顧著琢磨玉蟬衣了,忘了來不盡宗是做什么的了!”
“今日,你有留意微生溟在做什么嗎?”他問自己的同伴。
對方也是臉色煞白地搖了搖頭:“沒有。”
完了,只顧著看劍去了。
另一人默了半晌,硬著頭皮道:“也……也沒什么。反正微生溟最近安分得緊。就說他今天也在樹上扮死尸好了。”
“……嗯。”
“你們就是這樣糊弄的?”冷不丁聽見李旭的聲音,兩弟子一怔,忙低頭認錯,“師兄,恕我們辦事不利。”
李旭看著他們,想著方才聽到的對話,眼底暗沉,不知是在想什么。
隔了一會兒,他說:“所幸不盡宗那,不只有你們在。”
這陣子,玉蟬衣幾乎占據了太微宗所有弟子的心神。要么因敗在玉蟬衣手里而備受打擊,要么發奮圖強刻苦練劍,要么則是滿門心思放在了攻克玉蟬衣上。
全都忘了,他們在炎州的目的,是微生溟。
微生溟依舊行蹤難定,這半年他一共離開了不盡宗四次,每次離開后很快就找不見他的蹤跡。
頸上的修羅印記卻蔓延得越來越深,越來越可怖。
李旭擰起眉頭。
他沒指望這些滿心都是玉蟬衣的劍修弟子還能記得監視微生溟的任務,因此在巫溪蘭開辟新的靈田后,特意派了兩個師弟過去幫忙打理。
這兩個在藥田幫忙的師弟,才是他真正派去盯著微生溟的兩雙眼睛。
而他,好像也是時候親自再去不盡宗一趟了-
不盡宗。
玉蟬衣正在拿著笤帚,清掃地上的落葉。
雖說她可以用靈力將地上的落葉清理干凈,但她喜歡手里握著東西的感覺,笤帚握在手里的觸感和劍在手中的感覺很像,掃地沙沙沙的聲響落到耳朵里舒服極了。
院中那顆巨大的藤蘭樹上,垂著一片黑色的衣角。掃到這里時,玉蟬衣抬頭往上看了一眼,便知道是她的師兄又將自己掛在樹上。
這半年她沉迷練劍,常常忘了周圍人的存在。好像她已經很久沒有注意過自己這個師兄。
正想清清嗓子,和他說上幾句話,耳朵里忽然捕捉到自遠方傳來的腳步聲。
心想著也許又是太微宗的人找過來,玉蟬衣放下了笤帚。
這半年以來,在不盡宗附近活動的太微宗弟子已經和她切磋了個遍,其中能贏過且曾經贏過她的,只剩了段小豐和李旭。
這次來的,應該就是他們二人其中之一。
可等到那道腳步聲來到不盡宗外,看到門外出現的那道身影,玉蟬衣卻感到一陣意外。
并非是李旭或者段小豐中的任何一個。
那是一張生面孔,看面容已經有了些年紀,他身形魁梧,面生茂髯,身穿粗布短褐,是一位看上去仙齡頗高的修士。
玉蟬衣問:“敢問道友有何貴干?”
那修士看了她一眼,瞇了瞇眼道:“不認識我了?”
玉蟬衣又盯著他仔細看了兩眼。
她在腦海里努力回想,最終和一張面孔對上了。
“是你!”玉蟬衣驚道。
是那個店鋪老板,給她賣劍的人。
玉蟬衣的心噔地一下就提了起來。
“不錯,還記得我。”尹海衛似乎很滿意玉蟬衣的反應,但他那一叢茂髯之上的眼睛和眼角深深的紋路早就歷遍風霜,看不出息怒,嗓音也偏磁沉平淡,尹海衛伸出手,語氣不容置喙:“把劍給我。”
他那雙手上遍布老繭和刀痕,是一雙和主人一樣,一看就知道歷經滄桑的手。
玉蟬衣臉色一變,下意識想將自己的劍往背后藏一藏,又想起自己既不是太微宗弟子,又沒有給對方哪怕一個子的靈幣。忽然就失卻底氣,猶豫中臉垮下來,不情不愿地將劍給了出去。
劍給出去那一刻,比割她的肉還痛。
尹海衛拿到那把黑中透紅的劍,抬起來借著即將西下的日頭最后那點光看了它一眼,又放到耳邊,用手指敲擊了兩下,仔細聽碰撞聲。
做完這些,他拿著劍,走到院子里的桌旁坐下,目光一遍遍打量著這柄劍的劍身。
玉蟬衣戀戀不舍地看著她的劍,也坐過去,期期艾艾問:“道友,給你多少靈幣,愿意把這柄劍賣給我?”
她已經用慣了這柄劍。哪怕沒用慣,只要是她用過的劍,玉蟬衣都會對它們有一種特殊的感情。
哪怕是之前師姐給她找來的桃枝不再被她當作劍用了,她也將它們放在同一個花瓶中,插得錯落有致,漂漂亮亮地擺放在自己房間的窗臺上,常常用靈力拂之,給它們滋養,絕對不可能丟掉其中任何一枝。
“多少靈幣都不賣。”尹海衛重重哼了一聲,他往院子里的樹上剜了一記眼刀,“你那師兄真是個黑心爛肝的奸詐小人,用如此不入流的招數幫你騙走了我的劍。”
“我可以給你很多很多靈幣,我可以想辦法……”
玉蟬衣咬著唇,正想再說點什么再爭取一下,那尹海衛又哼了一聲:“說了多少靈幣都不賣,就是不賣。這柄劍是你的,就是你的了,多少靈幣都不賣了。”
嗯?多少靈幣都不賣是這個意思?
玉蟬衣一愣,有些不理解。
“承劍門賣劍,價高者得,我賣劍,誰對劍好誰得。”尹海衛從自己的兜里摸出個一指高的小葫蘆來,抬了抬眼,用一種看透一切的眼神看著玉蟬衣:“這柄劍,你對它倒是盡心。平時沒少用火洗布擦拭、用靈力養護它吧?”
玉蟬衣:“這不是劍修該做的嗎?”
“有些劍修,只想從劍中獲得力量,倘若那柄劍無法帶給他們期許中的暴力,就會被他們視為廢鐵,棄若敝履,何談呵護?”她這話倒是讓尹海衛對她愈發滿意,濃髯底下露出笑來,被遮擋住看不出來,“不過,你這養劍的法子……偷師承劍門的?”
玉蟬衣屏住呼吸,考慮了下回答這個問題對她是否有什么妨礙,才道:“你怎么知道?”
“烈酒洗劍,火洗布拭劍身,素來是只有承劍門會用的做法。”
原來如此。
“可這把劍是太微宗的劍,最好不要這樣對它。”尹海衛開了葫蘆,捏了法訣。一串聯結在一起的清澈水珠自小葫蘆中飛出,如同春日泉水撞石,擊打到劍上,傳來陣陣碎玉般的聲響,清越動聽。
“瀛洲玉甘泉洗劍,鳳麟洲連金泥拭劍,這樣養劍,才是太微宗的做法。”尹海衛不緊不慢地說道。
玉蟬衣在旁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仿佛聞到一股玉甘泉水的清冽甜香。
尹海衛又拿出一個黑盒子,拿出膏藥狀的東西,往劍身抹去。
他專心致志,從頭到尾,都沒抬頭看玉蟬衣一眼,眼里只有劍。
一通保養下來,劍上低斂的華光似乎更耀眼了幾分,玉蟬衣能感受到她的劍很高興。
而一旁站在靈田中的兩個太微宗弟子自打尹海衛踏進不盡宗那一刻,就屏住了呼吸,停住了手頭的活,開始交換眼神。
他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都一頭霧水。
尹海衛在太微宗里,是極具威望的人物。
他雖然不算十分厲害的劍修,卻是個很好的鑄劍匠人,仙齡足有一千年,閱歷深,在太微宗很有面子,但對他們這些年輕劍修很是看不過眼,總肅著一張臉,一向不大愛理人。
今日和玉蟬衣聊著天的尹海衛,叫他們感到有些陌生。
他們用傳音石給李旭傳了消息,匯報了這件事,冷不丁接觸到尹海衛望向他們這邊的眼神,連忙縮了縮脖子,繼續埋頭犁地干活去了。
尹海衛收回視線。
當著玉蟬衣的面,將瀛洲玉甘泉洗劍,鳳麟洲連金泥拭劍的流程示范了一遍,他將葫蘆、黑色圓盒和劍一并交給玉蟬衣:“給。”
這出乎玉蟬衣的意料:“都是給我的?”
“好好對待這把劍。”尹海衛道,“我今日來,便是來看看我這把劍是否得了個好歸宿。說實話,知道你不是太微宗弟子時,我生過氣,但現在看,這柄劍交給你,倒是種不錯的緣分。”
“多謝。”玉蟬衣感激地將劍拿回,尹海衛不動聲色看著她,心里已然對玉蟬衣這半年來的靈力長進有了數。
唯獨可惜,不是他們太微宗的弟子。
尹海衛望了不盡宗的環境一眼,說道:“在店里看到你拿劍,我就知道你是個有天賦的劍修,唯恐你浪費自己的天分。半年前我就從李旭那得知了你是不盡宗的弟子,沒有立刻來找你,便是為了看看你這半年能否有什么長進,今日再一見,我放心了。”
“小道友,以你的造化,這柄劍是你的第一柄劍,卻絕不會是你最后一柄劍。等你日后修為更進一步,就可以去找一柄最適合你的劍。”
玉蟬衣沉默了一會兒,問:“道友你……很懂劍嗎?”
“呵,我一個活了千把年的鑄劍人,什么劍沒見過。我要是不懂,就沒人敢說自己懂了。”
什么劍沒見過……
玉蟬衣問:“那熒惑呢……你可曾見過?”
“見過。”
玉蟬衣默了一默,又問:“陸聞樞呢?”
尹海衛臉上卻透出點不耐煩來,說道:“小友,你說的這熒惑、還有那陸掌門,哪個不是舉世聞名?這又是在炎州,你隨便在路上抓個修士來問問,他們知道得可能比我還多,何苦問我這個老頭子。”
玉蟬衣垂眼,換了個問題:“那七殺呢?”
這次倒換尹海衛一愣。
“七殺……也見過。”尹海衛不知道為何語氣沉了許多,像是一口氣憋在心頭,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他道,“兇劍,不見血不回鞘,但也是好劍中的好劍,世無僅有,難出其右。”
“那七殺如今在哪?”
尹海衛身體往后一仰,視線恰好落在院中那棵樹上:“誰知道,我也是只在一千年前見過一次。后來,沒有人知道它去哪兒了。”
玉蟬衣下意識皺了皺眉頭,順著問道:“那它的主人呢?”
尹海衛的視線猛地從樹上收回來,古怪地看向玉蟬衣,“它的主人?”
玉蟬衣猶豫片刻,點頭說出了那個名字:“微生溟。”
玉蟬衣好奇微生溟的下落,可太多的人忘了微生溟。
這件事本身就很古怪。
微生溟不是不為人知的她,曾經那么聲名顯赫的一個人,怎么會像她一樣,被人遺忘得那么干凈徹底?
哪怕已經過去了一千年,也不該如此。
既然尹海衛是一個活了千把年的修士,還在一千年前見過一次“七殺”。
那他一定見過微生溟。
玉蟬衣有種莫名的直覺,或許,尹海衛會是她所遇到的所有人里,為數不多的能告訴她微生溟下落的人。
第27章 無聞之人 既是道聽途說,就不可全盤信……
微生溟的名字一被玉蟬衣說出,藥田里做忙碌狀但支著耳朵偷偷在聽這邊動靜的兩個弟子俱是一驚,擔心玉蟬衣是看出了點什么。
尹海衛也有同樣的顧慮,他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樹上,又打量了一眼玉蟬衣,微微坐正身體,問她:“為何會問起微生溟?”
玉蟬衣頓了頓,回答道:“我是劍修,歷代的劍道第一,我都知道。”
尹海衛看她神色,倒不像知道樹上那位就是微生溟的樣子,知她不是試探,倒是對她提出的這個問題生出幾分興味:“你這個年紀的修士,知道微生溟的,實在是不多見。”
“說說看,關于微生溟這個人,你都知道些什么?”
身后傳來一陣窸窣的動靜,極輕極輕的聲響,似是樹上的人翻了個身,隨后再次陷入安靜。
玉蟬衣對這動靜早就能聽而不聞,對著尹海衛細數道:“曾經的劍道第一,太微宗的弟子,‘七殺’的主人。”
說到這,她一頓,又補充:“還是創出殺招‘滅’的人。”
更多的,就不知道了。
尹海衛等了等,等不見她的下文,便知道這已是她知曉的全部,悵惘嘆了口氣,自言自語般說道:“年輕一輩的修士,往往是只知陸聞樞,不知微生溟。你能知道這些,已經算是罕見。也就只有像我這種活了一千多年的老家伙,記得點他當年的風光。不然,還有誰能記得?”
“我并非是流州人士,而是瀛洲人士,我的父母皆是巨海十州第四大宗——玉陵渡的修士。按理說,我不該拜入太微宗,該拜入玉陵渡才對。”尹海衛道,“可在我還是個總角小兒時,聽多了微生溟的事跡——就如同你們這一代人聽的是陸聞樞的事跡一樣,那時候但凡是練劍的修士,討論的全是微生溟。想當年他去的那屆論劍大會,他那殺招一出,一劍破長空,之后百年無人可破,自古英雄出少年,他便是當時當之無愧的劍道第一。”
說著說著,尹海衛那雙滄桑的眼睛煥發出別樣的光彩,似乎是沉浸到某種悠遠的回憶當中,面部冷硬的線條都變得柔和了許多:“年少時,我崇拜他,仰慕他,將他視為畢生追尋的偶像,我想成為像他一樣的劍修。我以微生溟為目標,練劍練了好多年,那是我一生中最有熱血澎湃的日子,為了離目標近一點,我甚至離開了我的家鄉,遠赴流州,拜入太微宗。等拜入太微宗后,我終于親眼見到了微生溟。可是……”
說到這,尹海衛一頓,眉頭緊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很不好的事情。
接下來的場景,他似乎很難再說下去。
玉蟬衣心中一緊,心知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追問道:“他怎么了?”
尹海衛再度開口,嗓音語氣依舊與方才一致,只是細聽卻有幾分艱澀:“他很……狼狽。”
他終于嘆出一口氣來,無比悵然地對玉蟬衣說:“我拜入太微宗見到他那一面,恰好在距今大約一千年前,在太微宗里。那時他蓬頭垢發一身傷,跌跌撞撞想要跑出去,嘴里含糊不清地念著些讓人聽不懂的句子,半癡半瘋,聽不進半句勸阻。哪有半點傳聞中機深智遠、意氣風發的樣子?”
玉蟬衣聽得心直往下沉,又聽尹海衛說:“后來我聽人說,他生了心魔,人已經瘋了一半。”
玉蟬衣心頭戚戚,她想過微生溟也許已經仙逝,也許遁出巨海十州,跳出紛爭之外,隱居在人間的某個角落,萬沒料到,微生溟竟會變成這個樣子。
“為什么?”玉蟬衣急著問道,“為什么他會生出心魔?”
尹海衛搖搖頭說:“這其中細節我并不知曉,只聽說是和陸聞樞有關。”
玉蟬衣臉色變了:“陸聞樞?”
尹海衛點頭道:“聽說,自陸聞樞在一千年前的那一場論劍大會上破掉微生溟的殺招,微生溟心中便存著一根刺。他年少成名,心高氣傲,事事愛爭高低,論劍大會結束不出一年,他便專程去了一趟承劍門,想和陸聞樞一較高下。”
“那一戰無人見到,沒有人知道到底誰打敗了誰、勝的又怎么打贏了敗的那一方。但微生溟自承劍門回來,元氣大傷,滿身傷痕,觸目驚心,傷口最深處,皮翻肉爛,森然可見白骨,他是被極其兇悍的劍氣所傷,若非‘熒惑’,還有什么劍能傷他傷得這么重?毫無疑問,他一定是敗在了‘熒惑’之下,敗在了陸聞樞的手里。”
“自七殺出鞘,微生溟未曾敗過一次。初嘗一敗,卻敗在一介小兒手里,還敗得這么狼狽,敗得這樣慘烈,恐怕他難以接受,這才生了心魔,從此渾渾噩噩,自我折磨,不可終日。”
因敗給陸聞樞,導致微生溟有了心魔?
玉蟬衣沒有搭話,尹海衛這一番話令她變得異常沉默。
尹海衛接著說道:“于少年的我而言,微生溟高山仰止,他的成就將是我窮極一生攀爬也不可企及的高峰。可我沒想到,進入太微宗后,我看見的微生溟,卻是個連七殺都無法駕馭的瘋子。”
“他自神壇跌落,而我這種因受他鼓舞踏上劍道,以他為信念的修士,信心也跟著一起跌至谷底。那時,他的隕落,叫一路追隨到太微宗來的我也成了個笑話。”
“我怨恨過微生溟,怨他為何不能一直高坐神壇之上,恨他為什么被打敗了一次,就自此一蹶不振,再也沒有了拿回劍道第一稱號的希望。有一陣子,我甚至賭氣不再練劍。”尹海衛長長嘆了一口氣,“可后來我想明白了,問題不在微生溟,而是出在我的身上。我不該將自己的劍心托付在他人身上,從一開始,想成為下一個微生溟的我,劍心就不夠純粹,我的劍心崩塌,怨不得旁人,怨我自己。總是怨怪別人的我注定做不了一個好劍修。”
玉蟬衣抬眼看向尹海衛,只見他微微仰著頭看著院子里那棵樹下掉落的樹葉出神,眉眼間俱是風塵歷遍的曠達與釋然,只是,眼底的遺憾哪怕跨越了千年也難以消去。
微生溟既已隕落,玉蟬衣也有遺憾,她還沒和他真正比過一次,沒想到,就這么沒有機會了……
她壓著心底那一絲絲難以得到開解的憾意與心里一陣倍感凄涼的唏噓,輕聲對尹海衛說道:“可是,你成為了一個很好的鑄劍匠人。”
“何止很好,頂尖才是。”尹海衛輕哼一聲,神情和緩許多,他道,“可惜了,我這鑄劍匠人做的雖好,卻也不夠痛快。我只遠遠見過七殺一眼,沒能拿在手里感受過它的劍意,也不能經由我的手給它養護一次,對一個鑄劍匠人來說,簡直白活。”
“可如今它下落無蹤不說,能拔出它的人恐怕也沒幾個。我這愿望,怕是終生都難以實現了。”
他轉而看向玉蟬衣:“他日,小友若能喜獲靈劍,肯帶來允我瞻仰瞻仰,尹某自當感激不盡。”
玉蟬衣手中還握著他給的玉甘泉水與連金泥,對慷慨贈寶劍寶物給她的尹海衛自然是無法拒絕。她點了點頭。
尹海衛看著她誠懇的樣子,心道,這一千年間他見過的劍修不知凡幾,可天份高成玉蟬衣這樣的實屬少見。
也許曾經的微生溟,如今的陸聞樞,在他們年少時都是這般驚才絕艷的樣子,甚至有可能比她不如。
尹海衛隱約有種感覺,劍道穩固了一千年的格局,也許要因眼前這位少女,而換一換了。
只是英才向來會遭天妒,微生溟便是前車之鑒。他不忍再看到好苗子半路折了去,憂心忡忡地開口說道:“小友,我再敞開心扉同你說幾句話。”
玉蟬衣點了點頭:“我好好聽著。”
“一千年前,微生溟做劍道第一時,劍修多將他視為偶像。這一千年間,陸聞樞做劍道第一,新一批的劍修又開始追將他視為目標。可若是等到陸聞樞也跌下神壇去,他們未必不會像當時的我一樣茫然無措。小友,你天賦極高,切莫將自己的劍心托付到別人身上。你且修你自己的劍道,煉你自己的劍心,除此之外,一切皆是可拋下的外物。”
玉蟬衣垂眼聽著,若有所思,忽然間想起一事:“那微生溟如今正在何處?”
“還在太微宗嗎?”她問。
尹海衛一愣,呷了口茶,說道:“離開太微宗了。”
他眼角余光覷著樹上落下的那塊黑色衣角,說道:“和七殺一樣,下落不明。”
“那他,豈不是過得很不好……”心底的唏噓再難壓抑得住,玉蟬衣皺起眉來。
她以為自己的命運已夠顛沛流離,卻不想在這世間另外一處,微生溟的命運也在大起大落。
若微生溟當真元氣大傷,又離開了宗門庇護,心魔纏身,修為無法再進一步,這千年的光陰加諸在他的身上就不再是一樁小事,恐怕微生溟已經老的不成樣子,甚至,說不定……他已經在無人知曉的時分、在無人知曉的地方仙逝了。
難以言說的情緒在心頭淤堵,玉蟬衣郁結地皺著眉頭,頭頂的樹上卻悠悠傳來一聲:“說什么下落不明,說不定像我一樣,在哪棵樹上掛著呢?”
一陣陣樹葉飄落,樹上那道黑影落到地上。
微生溟走到桌邊,也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悠悠喝了幾口,先盯著玉蟬衣看了兩眼,后又看向尹海衛。
他禮貌而又客氣地對尹海衛說:“我這位黑心爛肝、做了奸詐小人的師兄,替我這小師妹,謝過尹道友相贈的劍。”
尹海衛回敬他的,是一記絲毫不給任何情面的眼刀子。
尹海衛沒個好氣,冷哼一聲,全然不理會微生溟的存在,只看向玉蟬衣,意有所指地叮囑道:“小友,我方才那一番話尚未說完,你別要步了微生溟的后塵,登上巔峰固然是好,可我們劍修,不是只為了成為劍道第一才拿起劍,你別學微生溟。”
玉蟬衣未答話,微生溟率先拍手稱贊:“精彩。”
“別學啊。”他也這樣對玉蟬衣說道。
又眨了眨他那雙神色倦倦、比往日更打蔫的眼睛,繼續同尹海衛說道:“尹道友方才實在不必妄自菲薄,能領悟到這么多精彩有用的道理,又不吝于分享出去,怎么能不算是好劍修?明明高風亮節。”
他一番話說得格外誠摯,聽到尹海衛耳朵里卻像是嘲諷。尹海衛后牙槽咬了咬,霍然站起身來,對玉蟬衣說道:“今日我就不再繼續打擾下去了。小友,日后若是用完了那玉甘泉水與連金泥,到店里來找我要便好。叨擾了,告辭。”
玉蟬衣直覺他和她師兄好像有什么過節,兩個人聊起天來竟這樣不對付,讓她夾在其中不知說什么是好。
見尹海衛說要走,她連忙也站起身來,到門邊送他離開。
回來后,玉蟬衣只見自己這半年來行蹤無定的師兄胳臂支在院里的石桌上,一只手半托著腮,眼睛似乎有些黯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見她在看他,他眼睛抬起來,稍稍有了點亮光,之后,一種好奇打量的目光便一直粘在她身上。
玉蟬衣重新拿起笤帚掃地,感受到他的目光一路追隨過來,她無奈放下手中笤帚,說道:“師兄是有什么話想對我說嗎?”
這半年來,哪怕碰了面,他也幾乎不說什么話,她都快把他當成不會說話的啞巴了。
微生溟手指輕輕叩著桌面,饒有興味地看著她:“聽到微生溟下落不明,小師妹似乎很是遺憾?”
聽著他這句聲調有些古怪的問話,玉蟬衣反問:“我不能遺憾嗎?”
微生溟道:“依著方才那位尹道友所言,微生溟分明是敗犬一只。像你這樣年紀的小劍修,不知道他都很正常,怎會替他感到遺憾?”
“我要打敗陸聞樞。”玉蟬衣語氣十分干脆。
她垂下眼掩了掩自己決然的眼神——不能道與外人聽到是,她不僅要打敗他,還要毀了他所珍視的一切。
微生溟道:“打敗陸聞樞,和你為微生溟感到遺憾,有何聯系?”
玉蟬衣道:“先打敗陸聞樞,打敗陸聞樞后,我想去找微生溟切磋。”
微生溟忽然站起來走向她,他欺身到她面前,幾乎沒在兩人之間留下太多余地,垂眼看著玉蟬衣那雙漆黑的眼睛,眼睛微微瞇起,像是要從她的眼里看透什么端倪:“對陸聞樞是打敗,和微生溟卻是切磋……小師妹,我怎么覺得,你很看不慣陸聞樞?當真是沒見過他?”
玉蟬衣喉頭一陣發緊,她道:“你不也看不慣他?難道你見過他?”
“當然。”微生溟坦率應下,臉色卻冷下許多。他并未多說什么,但眼底復雜的情緒已經透露出他提到陸聞樞時不爽的態度。
玉蟬衣一哽,竟然真的見過。她道:“沒見過就不能看不慣了嗎?他是劍道第一,我看不慣他,想打敗他,我無錯。”
“自然無錯。”微生溟倒也習慣了她這野心明明白白擺在面上的模樣,坐回到桌邊,滿臉好奇地問道,“只是,為何你只討厭陸聞樞,不討厭微生溟?”
微生溟說:“尹海衛同你說了這么多,不覺得微生溟很可惡嗎?”
玉蟬衣到他對面坐下。她道:“尹道友的這一番話,我知道他說的是他所知道的實情,可其中有幾點,我覺得很蹊蹺。”
“哪里蹊蹺?”微生溟抬眼看著她。
玉蟬衣頓了頓,說道:“其一,微生溟不敵陸聞樞,敗在陸聞樞的手里。”
“其二,微生溟的心魔,是否真的是因為陸聞樞而生?”
她話音一落,微生溟喉結微微滾動,似乎是有什么話想說,卻停頓片刻,選擇問了這樣一句:“為何這兩點蹊蹺?”
“我說過,我不會通過傳聞認識一個人。尹道友說,關于微生溟敗在陸聞樞手里那一戰,無人見到,也就是說,所有的一切,都是眾人推測,都是道聽途說。”
“既是道聽途說,就不可全盤信任。至少,我不全信。”玉蟬衣的聲音如金石墜地,眼里微光閃爍,“我見過微生溟創的殺招,哪怕這殺招已經被破,但能夠創出來就說明他不是一般的劍修。至少,在我眼里,他的天賦與實力,都在當時的陸聞樞之上。”
為作掩飾,玉蟬衣補充:“至于陸聞樞當時實力如何,我雖然未曾見過,可依照常理推測,他哪怕能夠贏過微生溟,也至少不能贏過太多。”
陸聞樞論劍術實力,并非庸碌之輩,這點,玉蟬衣承認。
可要是說,一千年前的陸聞樞就能叫當時的微生溟元氣大傷,玉蟬衣不信。
陸聞樞是有了“熒惑”,但微生溟那里,也有“七殺”。
陸聞樞要憑什么,才能叫一個天賦卓絕而又實力超群的劍修輸得那樣狼狽?
要知道,微生溟做劍道第一的那些年,可比之前任何一個劍道第一都更叫人心悅誠服。
元氣大傷,滿身傷痕,觸目驚心,傷口最深處,皮翻肉爛,森然可見白骨……尹海衛所描述的微生溟的傷勢,不是單憑一個陸聞樞就能做到的。
她擲地有聲地說完,微生溟垂著眼睛,半晌沒說話。
天色已經昏暗下去,藥廬那邊掌起了燈。
微生溟的臉一半沉浸在光里另一半在陰影,眉宇間似乎藏了太多旁人瞧不懂的東西。
他太久沒有說話,玉蟬衣以為他是對她剛剛所說的那些話不太認可,繼續說道:“微生溟是我知道的天賦最好的劍修,不會那么容易就被打敗,也不會那么容易就被心魔困住的。比起陸聞樞,我更欣賞微生溟的造詣與劍術風格。”
“天賦最好的劍修?”這時微生溟喉間溢出一聲冷笑,忽的抬起眼來看向玉蟬衣,他眼底震動異常,如有波光搖晃,又如尖銳的冰碴落入其中,其中鋒芒不可逼視,語氣也是前所未有之冷厲,嘲諷之意幾乎從他的牙關底下迸濺出來,“你可知道這世上有人遠比微生溟的天賦更高?什么微生溟什么陸聞樞統統及不上她!若不是、若不是……”
他忽然在最激動處停下,急喘著氣。
玉蟬衣卻并未察覺到他情緒的異樣。
因他話里的內容,著實令她驚了一驚,驚訝到忘記去顧其他事,玉蟬衣追著說道:“世上竟還有這等人在?”
“是誰?”她眼睛不由自主地發亮,一雙漆黑眼眸明亮異常。
微生溟見她臉上神采飛揚,心臟猛然止不住地開始痙攣。
玉蟬衣已經等不及地飛速思考起來:“既然有這種人在,定然不會默默無聞,名號一定響亮。”
微生溟指尖重重一顫。
玉蟬衣報以期待地問:“師兄,你能幫我找到這人嗎?或者,你可否告訴我這人是誰,我自會去尋。”
微生溟合閉了雙眸,對比玉蟬衣一臉喜色,他卻滿臉哀戚。兩人雖然分坐石桌兩端,但卻一悲一喜,仿佛不在同一個世界,聊的不是同一個人。
玉蟬衣猶在問,她有著一連串的問題:“這人是女修士,還是男修士?仙齡幾何?在哪個門派?在炎州嗎?還是流州人士?姓甚名誰,可愿意與人切磋?”
耳畔聲聲嗡鳴,蒼白嘴唇在止不住的顫抖中開合,微生溟喝止她道:“別說了!”
喉頭似被一團棉花堵住,極為簡短的句子,被他說得格外話不成調。他接著說:“找不到了……”
聲音嘶啞異常,尾音絞著顫。
昏昏夜色中,玉蟬衣只見他胸膛起伏劇烈,似乎壓抑著什么情緒,眼底卻晶瑩瀲滟一點水光,將將要順著臉頰落下,又被他信手拂去。
看著他修長指尖上殘留的濕潤水痕,玉蟬衣后知后覺意識到,方入耳的那句“找不到了”最后那抑不住的顫音意味著什么,心底轟然一震。
那是……淚嗎?
他,是……哭了?
第28章 不夠 我好像……好像把師兄給弄哭了……
靈脈盡毀時也不吭一聲的人,到底有多難受,才會掉下這一滴淚……
玉蟬衣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在她眼前掉淚,哪怕只是倏忽而逝的一點晶瑩,她依舊本能地感到惶恐,坐著的姿態變得拘謹萬分。
她張了張嘴唇想要說點安慰的話,卻實在缺少此道的經驗,才張口便覺得笨拙,又默默將嘴巴閉上。
這時卻聽見微生溟喑啞嗓音又響起來,他的聲線緩而慢,慢極了,“那是個女孩……”
玉蟬衣連忙屏住呼吸認真在聽。
微生溟置于桌面石板上的手無意識收攏,指尖抓撓到石板上發出刺耳異響,他卻像是聽不到了一樣,聲音輕得像一場夢:“小師妹,有些人,只消見過一次,你便會知道,那就是你窮極一生想要尋找的人。可是……”
他的話有些亂,“微生溟其人,你已經聽聞他大半事跡,知道他的風光,也知道他的狼狽,但你可知他的無能……”
“陸聞樞固然不值得追隨,可微生溟卻更可恨。”
說話時他并未看向玉蟬衣,反而視線空茫,投向玉蟬衣背后的群山。
巍峨山巒在月色的掩映恍若一道道修長鬼影,他兩眼空空儼然自己的魂魄也丟失在其間了一樣,聽在玉蟬衣耳里有些顛三倒四的話也忘了再說下去。
群巒疊映在眼底,微生溟的眼睛紅得徹底。
“可憐、可憐……可憐……”聲音一聲比一聲低,他不知在說著誰。
玉蟬衣幾乎分不清,這是他原本的瞳色在加深,還是因淚意而變紅。
看神情,他的臉色平靜到顯得空洞異樣,若非方才他眼底那被他輕巧拂去的一滴淚,與他說起話時顫著的嗓音,玉蟬衣幾乎難以窺見他情感的裂縫。
那樣好聽的一把嗓子,此刻說起話來,卻像斷了弦的琴被迫被拉響時發出的聲響,喑喑啞啞的,過分的難聽。
有些事,是不言自明的,更何況玉蟬衣從來都不是一個需要給她將事情拆講得透徹細致,才能明白的人。
哪怕,微生溟的話語意混亂,玉蟬衣依舊從中拼湊出了一些東西。
這逐漸拼湊出的那個可能,讓她的臉色變得越來越白。
玉蟬衣意識到,恐怕、恐怕師兄所說的那位天賦極高,高過微生溟也高過陸聞樞的人,落到了極壞的境遇中去,甚至,如今的境遇,怕是還不如微生溟……
恰巧微生溟說:“我當真見過那樣一人,真的不能再真。可是啊……天道對她不公。”
一句“天道對她不公”,玉蟬衣耳邊轟然一聲。突然之間,四周于她像是變得萬籟無聲了一樣。
隔了好久。
“為什么?”玉蟬衣聽見自己的聲音清晰在問。
她不理解,為何這巨海十州的劍修,有天賦的一個又一個各受困擾,籍籍無名;卻叫那腳底踏著她森然白骨、名號得之不正的陸聞樞在這一千年間,安安心心地掌著正道的高位?
到底是為什么?
為何這天道卻不去對陸聞樞不公?!
這終究是個無法完整問出來的問題,別人給不了她答案。
忍著眼眶熱意,忍了又忍,玉蟬衣的目光卻寸寸冷下來,她又問:“只憑天賦,不夠是嗎?”
微生溟仍在望著遠山出神,眼神空洞洞,像一具傀儡人,玉蟬衣便知道她之后說的這些話,恐怕沒被他聽到耳朵里去。她默默起身,臉上再沒有多余表情,只是手里重新召出了自己的長劍。
她心里知道這問題的答案。
——不夠。
那陸聞樞做了千年的劍道第一、幾百年的正道魁首,恐怕已經成了難以撼動根基的龐然大物,這樣一想這天道果真至極不公,她只想憑著自己一身天賦和恨意殺過去又怎么能夠?
一陣清風攜帶著秋日桂花的香氣從庭中席卷而過,藥田的草葉一陣輕輕搖動,如同一雙溫柔撫過的手,站在藥田中間的兩個太微宗弟子卻輕輕打了個寒顫。
玉蟬衣的劍尚未出鞘,他們就感受到一陣極強的劍意自她的劍上滲出,遙遙傳來仿如凜冬,幾乎令他們本能地感到膽顫。
其中一人瞳仁一縮,傳了心聲給另一個:“他們剛剛說的,你能聽明白嗎?”
另一人以心聲回道:“微生溟肯定又在說些胡話,這巨海十州哪里出過比他和陸聞樞天分都高的人物?之前他便經常如此,都是他被陸聞樞打敗之后無能為力杜撰出來的一些東西,當不了真的。”
又道:“但那玉蟬衣好像真的信了……你聽到她說什么了嗎?”
另一個苦著臉道:“自然是聽到了,她說,只有天賦,不夠是嗎?看她的樣子,她應是覺得還不夠,于是要更刻苦地練劍了。”
“……”
“……”
沉默。
兩個太微宗弟子都沉默了下去。
這一刻,他們都有點不想再當劍修。
“小師妹!小師妹!”
這時藥廬那邊傳來巫溪蘭的喊話聲。
整個院子里,只有她的嗓音聽上去是歡快的。
玉蟬衣垂下眼,將眼底寒光與手中長劍都收了起來。
她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番情緒,走進巫溪蘭的藥廬。
巫溪蘭正待在臉大的搗藥木臼旁,搗著藥騰不出手,抬了抬下巴示意玉蟬衣自己去拿旁邊的那幾個藥瓶。
“喏,新的聚靈丹,和剜心丹,旁邊還有一些別的丹藥,是我拿這陣子養出的靈草煉出來的,專門為你而煉,只于你修行有益,你可以按照一日一粒的分量服用。”
玉蟬衣拿起藥瓶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停住腳步,走回到巫溪蘭旁邊,有些猶豫地說道:“師姐。”
巫溪蘭看著她這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嗯?”了一聲,問:“怎么了?”
玉蟬衣眼睛往外瞟了一瞟,憂心道:“我好像……我好像把師兄給弄哭了。”
巫溪蘭聞言卻是松了一口氣,笑了一笑。
看玉蟬衣欲言又止的模樣,她還以為出了什么大事。
“這很正常。”巫溪蘭道,“我看到好多來我們這的劍修在和你比完劍后,也在不盡宗外面偷偷掉眼淚。”
巫溪蘭心道:小師妹如此驚才絕艷,她那個整整花了兩百年拔劍都拔不出來的小師弟,看到自家小師妹天賦如此之高,劍術突飛猛進,自形慚愧,傷心落淚,也是可以理解的。
巫溪蘭笑吟吟,玩笑道:“真是沒想到,我們小師妹竟然有讓這么多人為她掉眼淚的本事。”
玉蟬衣:“不……”
算了。
說起來很難解釋。
玉蟬衣放棄了從巫溪蘭這里問出點東西的念頭-
入了冬,與天氣一起變得寒涼的,是玉蟬衣的劍意。
若說前半年,她一直在因為微生溟說她那句“照本宣科,缺乏經驗”的評語苦苦鉆研如何叫自己的招式變化莫測,無法被人摸透她下一步的路數,因此常常給太微宗弟子多放幾招,好叫他們敗得不至于那么快,好陪她多練上一練,到后半年,卻不再給太微宗弟子留任何情面。
那些平素日里愛偷懶的、修習沒那么勤快的,在玉蟬衣的劍下,連一招都撐不下來了。
他們不能、也不敢再來和玉蟬衣練劍。
和玉蟬衣練劍時,那股寒意凜凜、可破萬物的殺意幾乎撲面,遠比承劍門這地界格外寒冷的冬日朔風更加刺骨,這不是他們這些仙齡低、修為低的修士能夠承受得住的。
到后面,哪怕只是遠遠感受到玉蟬衣的劍氣,他們都會一陣寒顫。
李旭偶爾會站到不盡宗的墻頭觀戰,有時他會忘記自己站到這里的目的是要多去留心注意微生溟的動向,看玉蟬衣與別人練劍會在不自覺間入了迷。
他早就從自己安排在藥田的那兩個弟子口中聽聞了那一夜玉蟬衣與微生溟的對話內容,自然也聽到了玉蟬衣問的那句“只憑天賦,不夠是嗎”。之后這一整年,窺視微生溟之余,這問題也常常盤桓在他心頭。
但看著修為日漸長進的玉蟬衣,李旭逐漸意識到一件事。
他并沒有資格去給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視野之所見,恐怕只有玉蟬衣,才配去給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時光斗轉又一年。
院里的藤蘭樹枯黃了兩遭,玉蟬衣的靈脈在又一歲立冬那天,沖破了第二十四寸。
這一日,正在李旭在自己那布滿奇花異草的居所中練劍時,聽見段小豐回來的腳步聲。
他收了劍,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回頭,只見段小豐神情平靜中帶著一點黯然。
段小豐道:“師兄,我輸了。”
“三招之內,十比十輸。”
“我在她那,最多只能撐過兩招了。”段小豐垂著眼說,“如今我們這兒已經沒有人能夠在玉蟬衣手底撐過三招,我覺得,她已經不想同我們練劍了。”
段小豐抬眼看向李旭:“若是還想用陪她練劍的法子接近不盡宗,恐怕只能是師兄您去。”
李旭的神情卻和他一樣平靜,他說:“早晚會有這一天的。”
同段小豐對敗給玉蟬衣早有預料一般,他也對今日早有預料。對于這一天的到來,李旭并不感到意外。
只是確實來得比他想的要快。
去往不盡宗之前,李旭用連金泥拭劍,又用玉甘泉水洗劍,好好養護了一番他的劍。
次日,一早,他來到不盡宗。
玉蟬衣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等他。藤蘭樹到了冬天,樹葉子都掉光了。她披著一身霞光,身上結著露水,仰著頸看向群山微微出神,像被露水滌濕的一片潔白花葉。李旭掃了她一眼,便知道昨夜玉蟬衣恐怕又是整夜都在練劍。
她應當已經知道是他來了,不然早該對院里進人有所反應,李旭開口說道:“昨日,段小豐告訴我,他輸了。”
“到如今,太微宗的弟子,除了我之外,恐怕無人能與你過上幾招。”
“因此,我來了。”李旭抱拳朝玉蟬衣行禮,而后,亮出了劍。
“玉道友,請。”-
集市上,人聲鼎沸,熱鬧程度非往日能及。
其間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的大多是劍修,巫溪蘭擠在其中,好不容易才擠進她想進的那家藥店。
“真是捅了劍修窩子了。”巫溪蘭拂了拂身上的塵土,在心里嘟囔道:“每過一百年,快要到論劍大會,那些沒宗沒派的散修劍修就愛跑到承劍門底下來買劍買藥,真以為這里的藥和劍都是好的?哼。”
連承劍門的外門弟子都賣假劍,這山腳下的這些店可更沒保障。
巫溪蘭目光往周圍掃了掃,看著那些來往劍修,一時有些暗恨自己不能分辨這里這些劍修哪個厲害。
不然說不定能抓回去一個厲害的,陪她小師妹練練,也好助她小師妹早點將那李旭給打敗了。
這一整年巫溪蘭總時不時瞧見李旭在墻頭站著看玉蟬衣和別人練劍,因著之前見過玉蟬衣在李旭那敗得格外慘烈的那一次,每每看到李旭在墻頭看玉蟬衣練劍,巫溪蘭的心頭便有些不快意,她總覺得李旭是不懷好意,在琢磨著怎么讓她的小師妹再敗上一次。
巫溪蘭已經知道了,別看李旭長了一張不顯山不露水、溫善可欺的娃娃臉,能打敗她小師妹,劍術水平好像沒她想得那么爛。
畢竟自上次敗給李旭之后,敗在玉蟬衣手底的人恐怕已過百個,其中不乏四五十寸靈脈、靈力高過她的修士。哪怕李旭七十二寸靈脈盡通,若是沒有點真本事,也不可能在她小師妹手底占到那么多的便宜,這點簡單的邏輯,她巫溪蘭還能分析得出。
小師妹何時能打贏李旭,就成了巫溪蘭心里惦著的一件事。
這論劍大會將至,集市上的劍、法器以及能給修士助益修復的丹藥都變得極為緊俏。巫溪蘭往年都要趁此大好時機,擺攤賣丹藥的,但如今不盡宗里多了個劍修小師妹,那她的丹藥自然要給她小師妹留著。
而為了準備上充足的丹藥,巫溪蘭早早做好了準備。
她特意提前和藥房老板訂了一些她沒有種植的草藥,今日來到集市上取貨。免得等到了論劍大會前半個月,市面上的丹藥緊俏到連做它們的原料都被洗劫一空。
往年這個時間,劍修們還在急著買現成的丹藥和法器,還買不到草藥的頭上,哪怕她沒訂貨,今日出來采買,也是來得及的。
“老板。”一進藥房,巫溪蘭拍了靈幣袋子在桌上,“靈幣我帶來了,給我我訂的三十斤云棲草,九斤望月苔,和三兩鹿霜。”
巫溪蘭是集市上各家藥店的熟客,藥店老板早就認識她,聽見巫溪蘭的聲音,正在里間的他走出來。
巫溪蘭在外面明明聽見他在里間笑聲連連,卻見他走出來后,臉上并無半點笑意不說,反而一臉抱歉。
一見巫溪蘭,藥房老板重重拍了一拍腦袋,“哎呦你瞧我這記性!”
藥房老板愧疚萬分地說道:“巫道友,實在對您不住,您要的這些草藥,我這兒已經賣完了。”
“什么?”巫溪蘭擰起眉頭,“可是,我上個月便同您訂好了藥材,說好了今日來拿的。”
店老板說:“就在您來的前一刻,來了位大主顧,他一來我才想起來,他更早同我這邊訂好了藥,比您還要更早半年呢。就是太早了,叫我給忘了。”
巫溪蘭抿了抿唇:“和你何時再去進貨。”
“真是不好意思,我這里之后的草藥,那位大主顧他全也包下了。怪我怪我,您放在我這做訂金用的靈幣,我還給您。”
“大主顧?”巫溪蘭眉頭皺得更深了些,她看向店老板身后的那間房間,只見里面隱隱約約一道白色身影,看上去高潔素靜,巫溪蘭瞥了一眼便收回視線,高聲道,“半年之前就訂了,怎么可能?”
她已經提前了那么久訂貨,怎么可能會有人還在她的前頭?
巫溪蘭覺得有哪里不對,她說:“老板,我同你訂貨,有字據為證,他同您下了這么大的單子,那他的字據呢?”
那老板臉色僵了僵,巫溪蘭從他這臉色中看出端倪,冷哼了一聲,“他要是沒有字據,那就不算提前預訂,給我我要的貨!尤其是三兩鹿霜,一錢都不能少!”
那可是養起來費心又費力的玩意兒。
老板懊惱低了低頭,臉上帶著幾抹被巫溪蘭不留情面戳破的氣急敗壞,這時里間傳來幾聲輕輕的桌面叩擊聲,店老板安靜下來,做出一副側耳傾聽狀,似乎是里面的人用靈力給他傳了道心聲。
那店老板聽完后,神色明顯從容不迫許多,他對巫溪蘭說道:“哎,我實話實說,巫道友,你給的那點靈幣,連承劍門給的零頭都比不上,這些藥賣給你,簡直血虧。這樣,我先退一步,我不僅退你訂金,再補償你三千靈幣,夠意思了吧?”
“我不要靈幣,我就要貨。”聽到老板提起承劍門,巫溪蘭徹底明白了發生了什么。
對這藥房老板而言,他們這些客是散客,辛辛苦苦打點,卻只能賺些薄利,比不上做承劍門的生意,一單就比得上幾千個小單子。
三千靈幣,可真不是一筆小數目。說出就出,承劍門真是闊氣。
但既然承劍門已經開始采買草藥,那她就更不能放棄她訂的這些貨了。
這家店這么偏僻都被承劍門的人找上來,恐怕,附近集市上的所有藥房,都已經被他們買空了。
倒真是承劍門的作風,論劍大會之前,這世上最好的天材地寶都要堆在他們的宗門里,給他們的劍修用。
“你——”見巫溪蘭如此固執,那藥店老板臉色變得十分惱火,“我給你賠償靈幣,已經是看在了你之前常常來我這買藥的面子上。你買藥不就是為了做些丹藥,打算等論劍大會要開之前那一個月高價出售?我提前把三千靈幣給你,還省了你做丹藥的工夫,你該謝我才對,不然你做丹藥賣錢哪能賺這么多?”
“別在這顛倒黑白,利欲熏心的人是你不是我!我此番買草藥,是要為我即將前往論劍大會的小師妹做丹藥,做好的丹藥我一顆都不會賣的!”
“小師妹?論劍大會?”像是聽到什么好玩的事情,藥店老板嗤聲一笑,他道,“你們不盡宗這么個小宗門,平時的用度不都靠你煉那幾顆丹藥,哪里供得起劍修?你辛辛苦苦給她準備那么多靈丹妙藥,可別去了蓬萊一天,就要打道回府咯。”
巫溪蘭氣得臉皮陣陣發紫,她咬牙切齒道:“你這樣做生意,這店你早晚開不下去。”
藥房老板輕哼一聲,對她的話不以為意,悠悠然道:“人家承劍門的劍修,可是要去論劍大會上拿頭籌的。到時候他們拿了頭籌,我到處宣傳宣傳他們是從我這買的藥,我這小店的生意自然會跟著沾光。生意做不下去?怎么可能。”
巫溪蘭牙關緊了又緊,把手往柜臺重重一拍:“賠我靈幣!三千靈幣,還有訂金,一個子兒都不能少!”
藥房老板睨著她:“早這樣不就行了?”
巫溪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等出了藥店,她抱著沒有花出去反而變得更沉甸甸的靈幣袋子,越想越氣,折返回來,朝著藥店的門吼道:“死奸商,開黑店的!別以為你不給我藥,我就買不到藥了!早就料到你會出爾反爾,在你這拿不到貨,我早給自己留了后路!如此不講信用,誰知道在你家買到的是真草藥還是假草藥!也就大冤種中的大冤種會在你這兒買藥!”
一通吼將道路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后,在他們的議論聲中,巫溪蘭功成身退,悄然離去,卻還是忍不住打從心底里生氣。
之前宗門里沒有劍修,她也曾夢想過能做承劍門的生意。畢竟是大宗大派,能一筆做他們的生意,那就等于發大財了。
但如今宗門里多了玉蟬衣,有了一個劍修小師妹后,巫溪蘭有了新的視角,便能感受到承劍門的蠻橫與霸道。
這炎州最好的那些東西,幾乎都被承劍門拿去,供給他們的劍修了吧。
這是根本不給非承劍門的修士活路啊。
她是早給自己準備好了后路,若是藥房里買不到草藥,她還可以去找李旭買種子,李旭那什么種子都有,也有草藥。
但論劍大會在即,承劍門又在到處高價收購草藥,李旭會不會將他那的種子和草藥全部拋售,巫溪蘭不敢肯定。
她心里面惴惴不安地先回到不盡宗,打算回來看一眼帶點能討好李旭的東西,就去找李旭,結果一踏進禁制,卻見李旭正在院子當中。
巫溪蘭歡歡喜喜上前去,待看清院中的情形,腳步卻緩緩變慢了下來。
就在一眨眼間,本是站著的李旭半跪下去。
他面色雖然尚且算是鎮靜,但抓著劍的手似乎承受到極大的沖擊,雖還能抓著劍,但止不住地顫抖,指骨繃出白痕。另一手支著膝蓋,若不是靠著這只胳膊勉力支撐,身體怕是已經跌到地上去。
而玉蟬衣劍指他的咽喉。
劍上寒光映襯著李旭的狼狽,玉蟬衣身上,卻連一點微塵都沒有沾上。
她滿面平靜,呼吸平穩不見劇烈起伏,垂著眼睛看著李旭。
若是把她手里的劍換成花枝,當她是正拿在手間拈花細賞,也不會讓人覺得違和。這一派從內到外從容安穩的樣子,就像是剛剛未曾經歷一場激烈的對招一樣。
玉蟬衣道:“承讓。”
第29章 劍意 師兄說的那把劍,是給我還是不給……
院里一片闃然寂靜,幾乎落針可聞。
李旭握著劍柄的手指微微一動,隨后,一抹鮮紅的液體自他指骨流下。
血液沿著劍格往下淌,寒光鑠鑠的劍刃上,被鮮血蒙上一層灰一樣的紅色。
他映在長劍之上的面容被鮮血掩蓋,逐漸模糊不清。
李旭有些晃神,好半晌才抽回思緒。
劍意,居然是劍意……
記得剛剛拜入太微宗練劍時,師父就對他說過,劍修最難修的就是劍意。所謂劍意,不僅僅是一個劍修的風格,還是由一個劍修的劍心深處所生發出來的“氣韻”。
一個劍修,不論修為多高,劍招多么華麗,如果沒有屬于自身的劍意,那也不算上乘。
李旭沒有劍意。
他自問,拜入太微宗后,每日勤勤懇懇,勤加練習,是所有同輩中,最刻苦、修為長進最快、也是最虛心問道的那個。可唯獨劍意怎么修也修不到。
師父說劍意不必強求,往往要痛徹七情才能感受,或者要清凈六欲,方可明悟。總之,要有所機遇機緣,方可獲得。
而玉蟬衣卻有劍意。
一個初修劍道不過三載、打通靈脈不過二十四寸的小修士,用她的劍意,打敗了太微宗的首徒。
將他虎口震傷的,是玉蟬衣的劍意,將他擊敗的,也是玉蟬衣的劍意。
他若作盾,她便化作矛;他若結網,她化作針尖。什么都阻擋不了她,什么都無法阻止她。
她有著一往無前的劍意,卻又如同時刻在刀尖跳舞一般,時刻給人命懸一線之感。一旦被她的劍意纏上,就像落入到深深水灣中被水草所縛,又如同被毒蛇絞住身體,密不透風的殺意如同一張天羅地網重重罩下來,糾纏不休,直叫人在踏入那一刻心中便生出懼意,無半點逃脫的可能。
好半晌,李旭才閉上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輸了。”
贏……贏了?
巫溪蘭不敢信。
她惶然眨了眨眼,面上發懵,不敢相信玉蟬衣竟然真的就此將李旭打敗了。
巫溪蘭心中本能生出一股欣喜。只是還沒等巫溪蘭笑出聲來,這笑意就被她自己壓滅在喉嚨中。
至少不能在這時候笑。巫溪蘭情緒轉得太快,嗆得咳嗽起來,趁著這兩聲咳嗽,她硬生生在極短的時間內將自己的表情由驚喜調整為了擔憂。
巫溪蘭沖向李旭,攙扶住他,眼睛卻還是先往玉蟬衣身上掃了一掃,確認玉蟬衣那丁點無礙之后,才轉過眼來專心看著李旭。
“你沒事吧?”巫溪蘭從她自己身上常常掛著的那個布袋中掏出一個小圓盒,捻了點粉末狀的止血藥出來涂到了李旭的虎口上,十分違心地說道,“李道友,你劍術非凡,方才我站得遠遠的,一眼就被你使劍時英俊瀟灑的身姿抓住了視線,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折服。之所以我小師妹能贏過你,一定是因為你之前打敗過她一次,懈怠了,懈怠了,不作數,真不作數。”
天知道巫溪蘭有多想叉腰放聲大笑上一場,但眼下有求于人,實在不是合適大聲嘲笑李旭的時候。
巫溪蘭扶著李旭進藥廬,一邊朝玉蟬衣擠巴兩下眼睛使眼色,玉蟬衣不明所以,眨了眨眼滿眼困惑,巫溪蘭在心里輕輕暗嘆了一聲,自己招呼李旭:“來來來,進我藥廬,我用我最好的藥給你補一補。”
李旭卻慘淡笑了笑,對巫溪蘭說:“是李某技不如人,甘拜下風,巫道友不必幫我找借口開脫。”
聽他這樣說,巫溪蘭眨了眨眼,也不掩藏自己的目的了:“那……你那里可有云棲草、望月苔、鹿霜,可以賣給我?”
李旭輕點頭:“你要多少,告訴我便是。”
“三十斤云棲草、十斤望月苔,三兩鹿霜。你那里可都有?”巫溪蘭問得不是很肯定。她要的這些并非尋常草藥,若是李旭那沒有現成的,那她就只能退而求其次,買他的種子自己種了。
李旭卻點點頭:“我記下了。”
“都有?”巫溪蘭很意外。
“都有。”李旭道。
巫溪蘭一時驚住,微微張著嘴巴,感嘆道:“李道友,你這怎么總是什么草藥都有啊?”
“說真的,你別做劍修了。好好當個藥修吧!你做劍修沒天賦,做藥修簡直天賦異稟啊!不然一個花草匠人也是極好的!”看了一眼玉蟬衣,又看了一眼李旭,巫溪蘭誠懇建議。
李旭:“……”
顯然,玉蟬衣的存在,混亂了巫溪蘭對于“一個有天賦的劍修”的判斷體系。
但李旭他也沒什么好說的。
李旭雖被玉蟬衣劍意所傷,但畢竟是在切磋,玉蟬衣真的想要他的命,只是給他留下了一些皮外傷,算不上什么,劍修切磋間常有的事。哪怕巫溪蘭不幫他敷藥,他用靈力運功療傷,也不過幾個瞬息,就能叫自己的傷口復原。
但李旭沒這樣做。
他只在與玉蟬衣對招時忘乎所以地全然沉浸進去,短暫忘記過自己來不盡宗的目的,但當他敗于玉蟬衣的劍下,他很快記起了自己來這里是要做什么——
他是為了微生溟,才踏進這間小院。由巫溪蘭給他療傷,他可以在這里留得更久。
在巫溪蘭將碾碎的草藥敷在他傷口上時,李旭透過藥廬的窗戶,目光輕飄飄看向外面。
院里,玉蟬衣面前站著另一道身影,赫然是微生溟。
“你師弟他這次從外面回來,又已經待了很久一段日子了吧?他這次打算待到什么時候?”李旭狀若無心地同巫溪蘭提起。
巫溪蘭道:“他啊……自打小師妹拜入宗門,師弟他在宗門里的時間也變多了,人也正常多了。不過還是來去無蹤,從來不打一聲招呼。”
李旭問:“他和玉道友的關系一直很好?”
巫溪蘭道:“那自然還是我與小師妹的關系更好一些。不過,我這師弟對我小師妹確實也還不錯。小師妹拜入宗門之后,他的話就變多了,全是對著小師妹說的。”
李旭:“話變多了?”
巫溪蘭:“那當然。哦,你可能不知道,我這師弟,從前可是一句話都不愛說的。如今能偶爾和小師妹說上兩句話,可不是話變多了?”
李旭配合地點點頭,又問:“那他們都在聊什么?”
“哎呀,這誰知道?”巫溪蘭說,“肯定又是劍來劍去的,我不愛聽。而且我也沒有偷聽別人聊天的習慣,好人誰去偷聽別人啊,你說是吧?李道友。”
李旭莫名一噎,微微一咳,默默移開視線看向窗外。
窗外。
玉蟬衣見李旭進了藥廬后遲遲未出,擔心他是受了重傷,本想進藥廬看一眼李旭,卻被樹上突然落下的身影攔住去路。
“劍修切磋,受點兒小傷是常有的事,他無大礙。”微生溟道。
他眼底簇著點光,眼睛不同尋常地發亮,伸手去碰玉蟬衣尚未回鞘的劍。剛要碰到,卻被最后那點無來得及消散的劍意灼傷,蒼白指尖立時滾出血珠,他卻視若無物,貪婪的視線追隨著那逐漸消失的劍意,手指更快地往灼人的劍鋒探去。
直到指尖觸及刀刃,血肉迎刃而開,倏地被劃開一線血口,他才終于停止住自己這瘋狂的動作。
劍意已經徹底平歇下去,一串血沾在劍刃上。
“好凜冽的劍意!”微生溟眼睛亮得過分,他看著自己手上滴血的傷口,見落血不止,卻不合時宜地笑了起來,他抬眼看向玉蟬衣,“小師妹,好本事。”
玉蟬衣抬起劍來,用靈力將她劍刃上留下的他的血珠拂去,劍身泠泠寒光映出她同樣寒涼的一雙眼睛,“不夠。”
“還不夠。”玉蟬衣根本不滿足。
微生溟笑聲更大了些,笑著笑著就咳起來,咳嗽聲越來越密,像是要將他心肝脾肺腎都顛出來。
玉蟬衣在這密集的咳嗽聲中,抬眼看著微生溟。
他那唇色比起兩年前初見那次還要更蒼白幾分,形狀姣好的唇瓣上,臥著幾道皸裂的印痕。不覺間,師兄好像變得更虛弱了些。
這一年多,她常常看到他在旁看她練劍,只是不知為何,看著看著,他總會陷入他自己很迷惘的思緒中去。
玉蟬衣能隱約感受到,他像是在懷念著什么事,或者在懷念著什么人。
似乎,是回不去的事,或者再也見不到的人。
她的劍術一日日精進,他眼里有寬慰,有欣賞,可更多的,卻還是那種永遠永遠也消不掉的寂涼,眼里叫人看不透的悲傷還在一日比一日深下去。
玉蟬衣看著他臉色一日日灰敗下去,總頹然盯著院墻外的景物出神,越發像個活死人了。
但此刻那雙發亮的眼睛幫他提了幾分生機。
他仍在欣賞著自己指尖猶在汩汩滲出的血珠,咳了一陣后,用一種難得聽上去欣悅的語調說道:“我當真沒看錯,好生兇煞的性子。”
“我讓你殺死你心中的恐懼,你倒好,要往別人的心里種下恐懼。”他聲音里帶著點捉摸難定的笑音。
微生溟圍觀了李旭敗在玉蟬衣劍底的整個過程,也感受到了玉蟬衣的劍意。
從李旭踏進不盡宗來,他就感受到了李旭的變化。
這兩年的光陰,李旭也沒有白費。自上次贏了玉蟬衣,回去之后,他也更為勤懇地練劍。兩年過去,李旭的修為也精進了許多。
微生溟在一旁看得明白,要是今日的李旭,對上昨日的玉蟬衣,恐怕,玉蟬衣連一招都撐不過。
可是,今日之玉蟬衣,已經不是昨日之玉蟬衣。
這李旭小兒,風雨不透地跟了他兩百年,也該吃一吃苦頭了。
“不行嗎?”玉蟬衣一雙眼睛格外平靜。
“自然可以。”微生溟猶在回味玉蟬衣的劍意。
那種密不透風的、一旦獵物有丁點兒要落入她所能觸及范圍內的跡象,就要將之牢牢鎖住拖入腹地,困死絞殺的、透著十足殺氣的劍意。
真是……好重的殺氣。
見他不去管他那淌血的手指,像是完全不覺得疼那樣,玉蟬衣最終還是沒忍住問道:“你不痛?”
微生溟并不答她的話,他將手指抬起來,指尖滲出的血迅速順著他的手指蜿蜒流下,流了他整面手掌,他卻一晃神,只顧著癡癡欣賞,什么話都沒說。
這時候,李旭的傷口已經被巫溪蘭治好,她送李旭出了藥廬,想起什么,喊玉蟬衣道:“小師妹!小師妹!”
玉蟬衣聞聲走過去,巫溪蘭朝她晃了晃手里的靈幣袋子:“看看我從外面弄回來了什么?”
袋子里的靈幣碰撞在一起發出悶響聲,一聽就知道里面的靈幣數量不少,玉蟬衣很意外:“師姐從哪里弄來這么多靈幣?”
巫溪蘭神情得意道:“那自然是我做了一筆劃算生意。”
今日在集市上同藥房老板的齟齬事,巫溪蘭不打算讓玉蟬衣知道。她笑著說:“這三千靈幣,是因你而得,在你去論劍大會之前,我是一定要花出去的。”
“走吧,趁著李旭還沒把草藥給我送過來,我帶你去一趟集市,買點東西去。”
巫溪蘭帶著玉蟬衣來到了集市上。
對這三千靈幣要花到什么地方,巫溪蘭心里已經有了打算。
她將玉蟬衣帶到法器攤子這,買了件不同尋常的法器——天女羅裳。
天女羅裳是星羅宮制作的法衣,是市面上能買到的最貴最好的法衣,巫溪蘭早前在集市上擺攤時聽過它的名頭,天女羅裳穿上之后,可刀槍不入,法術不侵,既是衣物,也是很好的護體法器,又因其美麗,格外昂貴。
那李旭因和玉蟬衣論劍受傷的事讓巫溪蘭對于即將到來的論劍大會產生一種擔憂:她擔憂玉蟬衣也在論劍大會上受傷。
這天女羅裳巫溪蘭平常日可不敢肖想,但如今天降藥房老板賠償的三千靈幣,再加上她還有偷偷從家用里攢點靈幣到自己小金庫里的習慣,湊一湊買下來也不算太吃力。
到了法器攤上,叫老板取來天女羅裳,巫溪蘭捧在手中給玉蟬衣,對玉蟬衣說道:“這天女羅裳穿上之后,可刀槍不入,法術不侵,等你到了論劍大會,這就是你的戰甲,免得你受了傷,疼得死去活來,又沒我在身邊幫你止痛。”
天女羅裳淡黃裙擺上仿若兜著流云霧靄,布料上像流動著若隱若現的霞光,仿佛將落星織在了上面,玉蟬衣手指不必觸及,便能感受到它上面那股干凈澄澈的靈力,一種純凈的能夠庇護萬物生靈的力量——這讓玉蟬衣立馬猜出來它有多貴,她沒有繼續著動作將手指放上去,而是堅定對巫溪蘭說道:“我能忍痛。”
巫溪蘭最是聽不得這話,一聽直接渾身犯哆嗦,她不管玉蟬衣的意見,扭頭將自己的靈幣袋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果斷道:“老板,這件法器我要了!”
講究實用的劍修哪怕買護身的法器,也更喜歡一些便宜實惠的,這天女羅裳的價格倒是沒在這段日子里跟著水漲船高,依舊維持原樣,買下后巫溪蘭看了一眼鋪子里其他那些價格是平日里三倍四倍的法器,輕輕嘖了一聲。
也就在這種時候買天女羅裳,她的心不會那么痛,還感覺自己賺到了呢。
看著巫溪蘭那么痛快地將那一袋靈幣交出去,她是不肉痛了,玉蟬衣這邊倒是開始肉痛起來,剛說了句“我不想要”,身邊一道輕淡的嗓音傳來,“你師姐她自己就想買這天女羅裳,可她是個藥修,要這衣服也無用,買下來給你穿上,也算了了一了她的心愿。”
“你怎么也跟過來了?”巫溪蘭嫌棄的聲音響起來,“說的話倒是挺對的。”
“不是跟著你來的。”微生溟將一葫蘆一盒子丟到玉蟬衣的懷里,“小師妹,連金泥和玉甘泉水,尹海衛贈與你的,他還祝你,一路順風。”
之后,巫溪蘭沒有著急回不盡宗,他們三人就一起在集市上晃悠。
將草藥的事定下來后,這次巫溪蘭終于有了閑逛的心思。
論劍大會在即,集市上從各地趕來的劍修多,也多了一些平常日子里完全見不到的玩意兒。
據說有驅邪祈福功效、掛在劍上的劍穗,又或者是逢兇化吉保佑去參加論劍大會的修士能夠抽簽抽到不強的對手的祈福法器,還是一些三十天速成的絕殺劍訣小冊子,巫溪蘭見了,都覺得新鮮極了。
但剛剛將天女羅裳買下的巫溪蘭口袋空空,她掃了微生溟一眼,打起了他的主意。
巫溪蘭道:“我給小師妹買了天女羅裳,那位叫什么……尹海衛的道友也給小師妹送了東西,那你呢?你一個做師兄的,不表示表示?”
玉蟬衣揪了揪巫溪蘭的衣角,她師兄的情況她是知道的,渾身上下怕是一個靈幣都摸不出來。她小小聲說道:“師姐,那些都是騙人的東西,不必花這個冤枉錢。”
微生溟的神色卻不惱,也沒有半點尷尬。
他并沒有應下玉蟬衣為他鋪好的這個臺階,只是垂下眼看著抱著天女羅裳的玉蟬衣,認認真真說道:“小師妹,這一屆論劍大會你若能拔得頭籌,我會送你一把劍。”
“什么劍?”說劍玉蟬衣便來了幾分興趣。
微生溟道:“自然是一把極好的劍。”
玉蟬衣道:“一言為定。”
一旁的巫溪蘭看著玉蟬衣那微生溟說什么她信什么的樣子,拍了拍腦袋格外犯愁,對玉蟬衣說道:“小師妹,你師兄這話不盡然可信,他這一招我可太熟悉了。誰知道他是不是在賭你拿不下頭籌,這樣,他就不用給你任何東西了。人心險惡啊人心險惡,在外千萬不可輕信他人。”
玉蟬衣抬眼去看微生溟的神色,想看事情是不是真的巫溪蘭說得那樣,卻見他沒有一點反駁的意思,只是說道:“你師姐說得極是,萬望小師妹要好好將這道理放在心上。”
說完他先行往前走,玉蟬衣亦步亦趨,忙追上去問:“那師兄說的那把劍,到底是給我還是不給我?拿了頭籌當天就給我?”
微生溟未回頭:“給自然是會給的,能否當天給你未必。小師妹,先拿下論劍大會的頭籌再說吧。”
巫溪蘭拉住玉蟬衣:“小師妹,別信他的,聽聽這不靠譜的說辭,一聽就是假的。”-
論劍大會越發臨近,一些心急的修士會提前趕路。
炎洲的上空不時有飛舟駛過。飛舟上面,人影浩浩蕩蕩,一看就是些大門派的弟子結成隊在去往蓬萊。
巫溪蘭已經給玉蟬衣準備好所有論劍大會上需要用到的丹藥,并將玉蟬衣的包裹全部收拾好。
在玉蟬衣要離開前往蓬萊前一天,巫溪蘭將玉蟬衣叫到藥廬,要和她說一些話,最后交代玉蟬衣一些事情。
第30章 往蓬萊 手里有劍,才會真的沒有人敢欺……
玉蟬衣此去蓬萊,巫溪蘭替她準備的行李里,最先備好了兩樣。
最重要的兩樣。
一樣,聚靈丹和剜心丹。
另一樣,則是掩神丹。
是夜,巫溪蘭將玉蟬衣叫進藥廬。
當著玉蟬衣的面,她將給玉蟬衣準備好的東西清點了一番,以免有遺漏。
桌上,除去聚靈丹、剜心丹之外,就是一些類似于羅盤、傳音石、傳影石的小玩意兒。
還有十枚金光閃閃的、來自星羅宮的星幣。
巫溪蘭指著那十枚星幣對玉蟬衣說:“師父他聽說你要去論劍大會,從聚窟州寄了十枚星幣回來給你。他仍沉迷云游四方,沒空回來看你,要我代他問你聲好。”
“這星羅宮的星幣可是好東西,星羅宮多能工巧匠,擅制奇珍異寶,但有些法器不在市面上流通,只能用她們的星幣買到。因此,無論是你拿著這星幣去買她們的法器,還是拿去換成靈幣,都很劃算。師父可算是做了一回一個做師父的該做的,一星幣能換一千靈幣,你帶上這十枚星幣,我也就不怕你在蓬萊沒靈幣花了。”
這些東西,統統都被巫溪蘭塞進了法袋中。
巫溪蘭一邊塞,一邊不放心地叮囑:“小師妹,要記得按時服用掩神丹,論劍大會人多眼雜,你一定要萬分小心,切莫叫人發現你上古遺民的身份。”
玉蟬衣點了點頭。
巫溪蘭說:“自天地鴻蒙初開,我們的祖先就生活在這一片土地上。只不過后來時過境遷,星移斗轉,我們的血脈和體質,越來越不適應如今的巨海十洲,存活著的族人越發罕見。其實除了身份不同,我們與如今的修士并無二致,都是一樣心腸,同樣血肉。可因為族人少了,不多見了,他們倒把我們當成奇珍異獸,再加上我們血脈特殊,落入到不懷好意的人手里,確實有別的用處。因此,師父他老人家說了,我們不盡宗的門規只有一條,那便是行事低調,低調低調再低調,千萬別將自己卷入到沖突里去,默默無聞、不為人知最好。”
玉蟬衣聽到這里問:“第一如何低調?”
巫溪蘭:“……”
小師妹這么有信心嗎?
“小師妹,你才練劍三年,就要去論劍大會,你真想好了?”巫溪蘭說,“我最近可是打聽到,好些修士都是要練上百年才去的,有些散修甚至要練個幾百年呢。真的不等等下一屆了?”
玉蟬衣卻緩緩搖了搖頭。
“不等了。”她說。
“可是。”巫溪蘭道,“你既然想當論劍大會第一,為何不選一條更穩妥的路?”
明明,要去參加論劍大會的是玉蟬衣,但更緊張的那個,卻是巫溪蘭。
尤其到了玉蟬衣臨行前的這一夜,巫溪蘭更是緊張到心口都發慌。
從最近在集市上,聽到那些要去參加論劍大會的修士最短的也修煉了百年那一刻開始,這種心慌的感覺就密匝匝地扎在巫溪蘭的心上。
玉蟬衣愈是信心滿滿,巫溪蘭愈是惶然。
看玉蟬衣這篤定的樣子,這萬一拿不到論劍大會第一,小師妹豈不是要傷心死了?
巫溪蘭抬手摸了下玉蟬衣的手腕,嘆了一聲:“到今日,你的靈脈只通到二十九寸,到了蓬萊,至多三十寸罷了,這叫我如何放心。”
“三十寸,足夠我速戰速決。”玉蟬衣道,“李旭七十二寸靈脈盡通,在我二十四寸靈脈時,也贏不了我。其他劍修想贏我,那就掂量掂量自己……”
有沒有贏過太微宗首徒的本事。
不過最后一句話,玉蟬衣沒有說出來。
玉蟬衣是想拿論劍大會的第一,但不想為了這么個第一,就非要修煉到徹底萬無一失再去的。
她去論劍大會,并非只為頭籌。
她是要站到讓人能看見的地方,她是要去被人記住的。
她無法低調,也不想低調。
“師姐。”玉蟬衣道,“我拿起劍,雖然只有三年。可我練劍,并非只有這點時間。你不知道,我心里那把劍已經存在了多久。”
“我知道師姐在害怕什么。上古遺民的血脈特殊,落入人群當中,如同稚子懷千金過鬧市,會被人貪圖、覬覦,以致落入險境。我也知道師父定下的那條門規的用意,他覺得,低調一些,不被人看到、不被人注意,就安全了。可是……可是,這不是真的安全了。”
“不被人看到不被人注意,是會連死了,都不會有人知道的。”玉蟬衣垂下眼,“既然身懷千金,那就不要做手無縛雞之力的稚子,手里有劍,手里有刀,任何能保護自己的兵器都可以,拿在手里,變強,變得更強,這樣,才會真的沒有人敢欺負我們了。”
巫溪蘭一時沉默下去,竟然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來。
她之前從來不知道,玉蟬衣竟然一直是這樣想的。
這些年她只看著玉蟬衣待在不盡宗里勤勤勉勉地練劍,她只以為玉蟬衣是和她與師父一樣,因為上古遺民的身份,早就習慣了處世低調。
卻沒想到,她抱著這樣的念頭。
再一聯想玉蟬衣這幾年來在院子里沒一日停歇拼命練劍的身影,巫溪蘭忽然覺得喉頭堵堵的,說不出什么話來。
她沉默了半晌,忽然又將法袋打開了來,將里面一打玄中帶金的符篆取出來,上面寫著些“逢試比吉”的字樣,巫溪蘭故作開心地將這些祈福符篆展示給玉蟬衣看:“小師妹你看,這祈福符篆,你那小氣的師兄不給你買,但我去找李旭賣了點靈草,還是去集上給你買到了。”
“論劍大會共一個月,我給你準備了三十多道符篆,你每過一天就用一道。這些符篆,一定會保佑你贏到最后的。”巫溪蘭說完,兩手合十,壓著一手符篆,閉上眼睛,煞有介事,念念有詞,“保佑保佑,保佑我小師妹逢試必吉,不受傷、不受罪,輕輕松松,贏到最后。”
看了一眼巫溪蘭手里樣式繁多的符篆,玉蟬衣欲言又止。
她很想說,這些符篆都是假的。
一些本事不到家的修士最喜歡裝符修騙人,正經的符修根本不會去做祈福符篆。這種祈福符篆半點用都沒有。
一千年前她也曾想辦法弄到手過一些。
她對著符篆誠懇祈求自己第二日就長出仙骨,長出靈脈,認認真真貼在床頭,但從來都沒用。
可看著巫溪蘭這認真誠懇的模樣,玉蟬衣說不出任何掃興的話。
她將法袋收下,離開藥廬,在院子里的藤蘭樹下立了一立,仰頭道:“明日,我就要前往蓬萊了。”
樹上的人沒應聲。
玉蟬衣輕聲道:“還望論劍大會后,師兄還記得你答應我的劍。”
這時樹上傳來簌簌一陣聲響,微生溟倒懸身體腦袋探出來,哭笑不得說道:“小師妹來找我竟然不是同我告別,而是要劍來了?”
玉蟬衣道:“若是我同你告別,你就答應會把劍給我,那我會同你告別。”
微生溟的腦袋又縮回去:“隨你開心好了。”
玉蟬衣輕聲道:“師兄,就此別過,再會。”-
次日,玉蟬衣穿著那件鵝黃色的天女羅裳,背上法袋,在巫溪蘭眼眶濕濕的注視中,看了一眼巫溪蘭身后空空如也無一人影的藤蘭樹,以及她隔壁那間變空的房間,離開不盡宗,前往蓬萊。
她手中拿著指引方向的羅盤,踏上云端,踏劍而行,不盡宗很快成為小小一點。往前行進了一會兒,連承劍門和青峰也都一并變小了。
再看到承劍門與青峰,哪怕心底情緒翻涌,玉蟬衣臉上也不會再有任何的情緒變化了。
在不盡宗這三年來,她每日都能看見隱在山巒中的承劍門。再多的情緒,也在日夜相對間,被抹掉了存在的痕跡,只隱匿在她心里最難以被人窺見的角落翻騰。
身旁不時有飛舟掠過,經過單獨御劍而行的玉蟬衣時,總會有飛舟上的人好奇地看她兩眼。
此番前往蓬萊論劍大會,大宗門自會為自己的弟子準備飛舟,而散修也多會湊在一起結個隊,租個飛舟前往,像玉蟬衣這樣形單影只、御劍而行的,實不多見。
時至今日,玉蟬衣依舊對那些悄悄打量她的目光十分敏銳。
她冷眼掃過去,確定那些人更多的只是好奇,并無惡意,便不再理會。
只是沒多久玉蟬衣便感受到,那些打量她的目光紛紛消失了,卻多了一道目光如炬。
玉蟬衣順勢抬眼看過去,只見她身旁飛過一艘格外華麗的飛舟。
別的門派飛舟多是木制,這架飛舟卻通體由琉璃制成,在光線的折射下,折射出粼粼色彩,飛舟檐上雕金鑲玉,舟身印著與星幣一樣的章紋,晃眼極了。
一女子正立在舟頭,身后簇擁著許多女弟子,著一身簪星曳月,流紋暗閃的暗色羅裳,衣袂飄飄,宛若袖攬銀河,貴不可言。
她信手閑閑撫摸著盤在她肩頭的白色狐貍,一派悠然間所展現出來的高貴氣質,似乎能叫周圍所有人物統統都黯然失色。
就是她,正目光如炬地看著玉蟬衣。也是她,吸引走了本在好奇打量她的目光。
玉蟬衣蹙了蹙眉,恰巧耳邊落入幾道別的飛舟上的議論聲。
“這是星羅宮的飛舟吧?”
“前面那位可是星羅宮宮主?不愧是聚窟州第一美人,如此仙姿玉容,豐姿冶麗,睹之難忘!”
“應當是她,聽說她與她那靈寵總是形影不離。看她肩上那只小狐貍!”
星羅宮宮主。
玉蟬衣的目光自對方臉上掠過,掃了她懷里的靈狐一眼,再抬頭,卻發現對方仍在目光如炬地盯著她看。
這目光似乎并無太多惡意,但被人這么直勾勾盯著總是有些不舒服,哪怕對方是一位容色嬌嬈的美人。
這時,星羅宮宮主朝她一笑,揮了揮手,過了片刻,從飛舟上踏下一人。
少女一身銀粉色羅裳,雖不及星羅宮宮主身上的繁復華麗,卻也似點點星辰披在身上,俏麗極了。
她踩著云朵幾步落到玉蟬衣身邊,踩在玉蟬衣的劍上,與玉蟬衣分立兩端,行禮后笑著對玉蟬衣說道:“這位道友,可否請您過去與我們宮主一敘?”
玉蟬衣卻不笑:“敘什么?”
顯然未曾料到玉蟬衣這樣冷淡的回答,那少女笑了一笑,說道:“聊聊您身上這身天女羅裳。”
玉蟬衣這才恍然間想起,她身上這天女羅裳,就是出自星羅宮的手筆。
戒備放下來幾分,玉蟬衣跟著少女上了星羅宮的飛舟,來到了星羅宮宮主的面前。
星羅宮宮主已經回到了飛舟內的房間里,在外面時攀在她肩頭的白色狐貍此刻窩在她的懷里,正抱著個紅果子,歡快啃著。
一團毛茸茸被養得通體雪白,尾巴蓬松,兩只大眼睛葡萄一樣圓潤,濕漉漉、烏溜溜,脖子上戴著個大大的寶藍色蝴蝶結,頭頂也有許多花樣百出的小墜飾,是一只自己長得頂頂好看,也被打扮得頂頂好看的小狐貍。
玉蟬衣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星羅宮宮主笑著說道:“小道友,你眼光倒是極好,你身上這身天女羅裳,袖口可是我親自織的,這一身羅裳上共有十個法陣,單袖口一處就藏了四個,穿上它,刀槍不入,法術不侵,沒人能暗害得了你。”
玉蟬衣誠實道:“這不是我的眼光,是我師姐給我挑的。”
星羅宮宮主驚訝問:“你有師姐?那意思是,你有宗門,不是散修咯?那怎么會一個人御劍往蓬萊去?你是哪個宗哪個派的?”
玉蟬衣自報家門:“不盡宗,玉蟬衣。這一屆論劍大會,宗門里只有我一人參加,用不到飛舟。”
話音一落,星羅宮宮主尚未搭話,她懷里那只正啃著果子的靈狐忽的渾身炸起毛來,它像是聞到什么氣味,猛地從星羅宮宮主的懷里跳出來,奔撲到玉蟬衣身前,兩爪離地,人一般站立起來,朝著玉蟬衣嗅嗅嗅嗅。接著,身上的毛炸得更加厲害,幾乎蓬成一簇雪球。
它朝玉蟬衣呲起嘴,兩顆尖牙露出來,喉嚨里也發出低沉的悶響。
“回來!”星羅宮宮主喚道。
將小靈狐召回去,星羅宮宮主有些抱歉地同玉蟬衣說道:“丟丟它見了生人總是如此,真是抱歉。”
她摸著靈狐腦袋,將靈狐拼命仰著的臉往自己的懷里扣,又對玉蟬衣說道:“哎,我應當替你罵它兩句的,但我這會兒罵不出口,我一看到它的臉就罵不了它一點。你且等等,待我將它的臉埋進去我就訓它。”
玉蟬衣道:“無妨的。”
她看著頻頻試圖從星羅宮宮主懷里探出頭的靈狐,自己先退后了一步,說道:“宮主既無旁事,那我就不在此叨擾了。免得惹得您的靈寵更加不快。”
星羅宮宮主:“不,萬萬不可。”
“既然我這靈狐沖撞了你,該給我個補償的機會才是。”
玉蟬衣微微蹙起眉來。
補償?她只是上來坐了一坐,就要給她補償?哪有這么好的事情?莫非是包藏禍心?
“更何況我叫你上來,是對你有個不情之請。”星羅宮宮主問玉蟬衣,“小道友,你劍術如何?”
玉蟬衣心中隱隱防備,淡聲應道:“尚可。”
“那便恰好合適!”星羅宮宮主說,“此番我去蓬萊,是因我星羅宮中有十位弟子想要參加論劍大會,可我們星羅宮多是陣修,選擇做劍修的實在太少,她們平日里找不到除了彼此之外的切磋的對手,我唯恐她們缺乏對陣經驗,到了論劍大會上給我丟臉。”
“我見你孤身一人,又是劍修,可否請你陪她們切磋切磋,叫她們領悟一下自己的真實水平,也好幫她們在論劍大會上拿個好一點的名次。”星羅宮宮主說完自己的請求,給出了自己的報酬,“我這艘飛舟半個月后能夠到達蓬萊,這段日子若你肯陪她們切磋練習,我會準備出一間上好的房間給你,并且會在十五天后,送你一件由我親手織就的羅裳。也當是我對于我的靈寵對你失禮冒犯的一點歉意。”
最后那一條條件令玉蟬衣心動了一下。
“我可否將獲得羅裳的機會留下?不在十五天之后使用。”玉蟬衣問,“而是讓給旁人?”
星羅宮宮主問:“小道友打算將這機會留給誰?”
“我師姐。”玉蟬衣說,“她是醫修,也是藥修,可有適合她的法陣,能織進羅裳里的?”
星羅宮宮主想了一想:“雖說市面上極其少見專門做給藥修醫修的法陣羅裳,但若我連這點本事都沒有,那也不必做星羅宮宮主了。”
她笑問:“看來,我那不情之請,小道友是愿意答應了?”
玉蟬衣最后考慮了一番,點頭:“我可以答應。”
她看了一眼星羅宮宮主懷中的小狐貍,說道:“只是,要請宮主想辦法讓它離我遠一些了。”
星羅宮宮主揉了揉懷里那顆小腦袋,同玉蟬衣解釋:“它只是怕生,待你多待上一些時日,同你熟悉起來,它就不會再像今日這樣失禮了。”
又揪了揪它耳朵,說:“你真該待今日這位小道友客氣一些,沒禮貌的家伙。”
靈狐仰起臉來輕輕“嗷嗚”一聲,伸出爪子有恃無恐地把玩星羅宮宮主脖頸環佩上的寶石,星羅宮宮主便隨手將這珠石拆下,塞進它的爪中:“拿去玩吧。”
之后,她對一開始派去招呼玉蟬衣的少女說道:“漣翹,帶玉姑娘去樓上我旁邊的那間房。”
漣翹應了一聲,將玉蟬衣帶過去。
一踏出宮主會客的房間,玉蟬衣就察覺到有十個腦袋在走廊另一邊探頭探腦,似乎是想看一眼她。
她們湊在一起嘀嘀咕咕。
“隨手找了個劍術尚可的修士,宮主是不是有些看不起我們?”
“宮主不是劍修,根本看不出我們的實力。”
“是時候給宮主一點真正的實力看看了。”
“可是,你們說,要不要讓著玉姑娘一點?她和她那個有眼光的師姐關系聽上去很好哎,而且我也想見識一下宮主給藥修做的羅裳,如果一下子就把她打敗了,她師姐的羅裳豈不是就沒了?”
“她都沒師父陪著,要一個人去論劍大會,看上去好可憐,多留她一會兒吧。”
“讓她一下咯,丟丟對她和對我一樣壞,我看她挺親切的。”
嘰嘰咕咕,十道不同聲線混在一起,給出的理由也各自不同,但她們最后得出一個一致的結論——
她們決定,在接下來的切磋中,禮讓一下玉蟬衣。
玉蟬衣垂了垂眼,心底輕輕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