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靈狐 師兄不如先同我解釋一下,為何你……
在同星羅宮那十位劍修弟子練招之前,玉蟬衣在漣翹的帶領下,將星羅宮的飛舟轉了一遍。
星羅宮是只收女弟子的宗門,這飛舟由她們宗門內的陣修弟子親手制作而成,各處工藝繁多復雜,卻又精巧萬分。其上法陣眾多,甚至連茶托上都藏著一個小的集火法陣。茶托不燃自熱,放在上面的茶杯終日氤氳著裊裊茶香。
一遭逛下來后,玉蟬衣心里大體有數,若非論劍大會大部分法器都被禁用,這星羅宮里的姑娘應當能靠著宮中陣修給的寶物,輕松拿個不俗的好名次。
認了認去自己房間的路,玉蟬衣謹記自己這十五日來的職責,未做片刻歇息,自己先尋上了這里那十位劍修弟子。
玉蟬衣道:“宮主請我陪你們練劍的消息,你們應已知曉。”
“你們誰先?”她問。
十人中為首的藍衣女子先出列:“我叫瀾應雪,是星羅宮劍修弟子中的大弟子。”
另外九人在她身后打量玉蟬衣。
方才她們已經商量好了對策,要是想讓玉蟬衣贏得輕松一些,除了她們要放水之外,還應講求策略。
實力最強者率先于玉蟬衣比試,免得到最后玉蟬衣力竭,才對上她們中間的強者,怕是一定會輸得一敗涂地。
瀾應雪一出鋒,玉蟬衣便丈量出她的實力。
在瀾應雪說出“請”字之前,玉蟬衣率先說道:“拿出十成十的本事便好。”
她說:“劍一出鞘,就要全力以赴。不然,就是對對手的不尊重。”
周圍弟子一片嘩然,心道玉蟬衣瞧上去沉默寡言,內里實在清狂。
可等到瀾應雪三招敗下陣來,本來還竊竊私語說著話的她們一片鴉雀無聲。
星羅宮中的劍修女弟子只是性子與宗門氛圍使然,愛鬧愛笑,論起正事,都恪守著星羅宮規矩嚴謹的宮規,待課業未曾有半分不勤懇不用心。玉蟬衣劍一出鞘,哪怕她們猜不透玉蟬衣實力虛實,卻都能感受到那股撲面而來的肅寒之氣,心底不約而同意識到一件事——
玉蟬衣實力遠在她們之上。
一時之間,她們都噤若寒蟬地在旁認真圍觀起來,什么要讓一讓玉蟬衣的話,不敢再說半分了。
玉蟬衣謹記著自己的職責,待與瀾應雪比完一場,不急與旁人切磋,而是叫瀾應雪過來,讓她張開手心,用靈力在她手心畫了幾招出來,指出了瀾應雪劍招里的幾處漏洞。
一一指完之后,又道:“瀾道友,方才漣翹姑娘帶著我在星羅宮里看了一遭,見你們這里格外注重細節,處處無一瑕疵,金碧熒煌,叫人目不暇接。星羅宮如此細致嚴謹,我便想,自小在星羅宮練劍的你們使出劍招時,也會受到這種作風的影響。與你比上一回,發現果真如此。”
玉蟬衣問:“瀾道友,你出劍招,是否追求會追求將一個劍招用的完美無缺,一招一式都不能少?”
瀾應雪沉思片刻,點了點頭。
“追求完美很好,追求無缺也很好。”玉蟬衣道,“可一旦在臺上比試起來,力求每一個用處的劍招無缺,實無必要,反而束手束腳,拖沓了節奏,容易落入下風。前面給你找出來的劍招漏洞只是表因,這種力求完美無缺的心態恐怕才是問題根源。只是,我這一番話到底對與不對,還要看你自己。練劍要觀人觀心,觀心這一項上,答案向來在己不在人。”
瀾應雪沉默半晌,對玉蟬衣拱手道:“受教。”
態度已經轉為了萬分的敬重客氣。
玉蟬衣對著拱了拱手,也十分客氣:“今日與你切磋一回,我也受益頗多。受教。”
旁邊有一弟子插話問道:“玉道友,你怎么什么都懂?好厲害啊。”
玉蟬衣默了默:“并非什么都懂,學無止境。”
“可你懂的真的好多,是有一位很厲害的師父嗎?”
玉蟬衣微微晃神,眼前似有幾道身影,她想起了師兄,想起了師姐,想起了陸聞樞微生溟,最后眼前愈來愈清晰的,卻是自己作為陸嬋璣時映在聆春閣墻上的那道影子。
玉蟬衣垂眼說道:“我師父常年云游在外,指導我的另有旁人。”
“你師父厲害嗎?”
玉蟬衣想起不盡樹所描述的,說她師父已經功成名就,再聯想到巫溪蘭說過門規只有一條:低調。
雖說不盡宗破破爛爛,宗門也不氣派,但保不準是師父故意為之。
玉蟬衣點頭道:“應是厲害的,只是他喜歡云游,常年在外,我與他尚未見上一面。”
“那指導你的,是指……你的師兄師姐?”
玉蟬衣“嗯”了一聲:“有很多人。”
助她的有,阻她的也有,最后都成了她的銼刀石。
這其中最不可與外提及的,是她自己。
過去的自己。
她踩在陸嬋璣在這世上苦修十三年又漂泊一千年的光陰上頭,不能說沒占一點活得久的便宜。
二樓,星羅宮宮主抱著靈狐站在窗邊看著她們在甲板練劍的身影,纖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撫著懷里的靈狐,輕聲說道:“三言兩語,鞭辟入里,真是難得一見的玲瓏透徹,真有悟性。方才你摸她仙骨,告訴我她仙齡不過二十來歲,你真沒看錯?”
靈狐搖頭。
星羅宮宮主感慨嘆了一聲:“這點仙齡,連我宮中年紀最小的弟子比她大,襯得我這個活了一萬年的都像是個老妖怪了。她小小年紀,見解竟如此深厚。”
“丟丟啊,我這順著眼緣隨手一指,好像找了位厲害人物過來。”
她又問靈狐:“這不盡宗是什么來歷?你可知道?”
那靈狐咕唧一聲,在星羅宮宮主懷中打了個滾,抻直身體伸了下爪子,再次搖起腦袋,表示不知。
“你不知道?”星羅宮宮主詫異而又驚奇,又望了玉蟬衣一眼,“連你都不知道,那豈不是真是個相當之無名無姓的小門派?卻養出來了這樣的弟子……”
說到這,她嫣然輕笑:“也是,這世上能者眾多,哪是只憑著五個大門派就能網羅干凈的?不盡宗……我記下了。”
與余下九位弟子各自比試過后,玉蟬衣一一同她們講過她的看法與見解,之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間靜下心來思考劍招,房門卻總被咚咚敲響,沒一會兒,屋里就多了一堆由她們陸續送來的小法器和點心,說是送給她的禮物。
如何與其他宗門的人相處,對哪怕已經歷經千年光陰的玉蟬衣來說,仍是十分生疏的事情。平白無故受人禮物,亦讓她感到不安焦躁。
好在瀾應雪的禮物上放著張卡片,她在上面寫了一番話,感謝了玉蟬衣的指點。玉蟬衣這才知道她陪她們練劍時指出的那些問題對她們來說算是有用。找到了能叫她心安的理由,便放心將禮物收了下來。
點心是糖心酥餅,太甜,玉蟬衣不喜歡。
可這是旁人送來的禮物,也沒法留太久,留久了怕要壞掉。玉蟬衣便站在桌邊,一點點咬碎了給咽了下去。
唇邊尚有碎屑,外面走廊上傳來咚的一聲悶響,玉蟬衣聞聲走出去,走廊里跌跌撞撞一道白影。
星羅宮宮主那只叫“丟丟”的白色靈狐,正在走廊里奔來跑去,似乎正在撲著小蟲玩耍,一見到玉蟬衣,它一駐,渾身的毛登時又炸開成球,噔噔噔最后化作一縷白煙飛走。
幻化之前,身體又撞到墻壁,發出結結實實“咚”的一聲異響,與方才的動靜一模一樣,想來方才那聲悶響就是它玩耍時撞到墻上。
玉蟬衣拂了拂臉邊的點心碎屑,正打算回到屋里去,有什么亮閃閃的東西在她眼前一晃,她停下,見腳邊滾著顆碧綠色的珠石,亮晶晶的,在云端熱烈的光影映照下,閃著斑斕的光。
玉蟬衣以靈力將之撿起,那一點蒼翠近至眼前更覺欲滴,玉蟬衣平素不常注意這些,卻覺得在哪里見過。
也許在這飛舟上的哪個檐角上?又或是在哪個漂亮擺件上。
玉蟬衣想了一想,倏忽之間,想起是在哪里見過——在星羅宮宮主脖子上戴著的那一串環佩上。
是星羅宮宮主讓著她的面,從環佩上摘下,塞進小狐貍爪子里面,任它把玩的那塊小石頭。
當時隔得遠,尚且不能細細瞧清,此刻拿在手里能感受到里頭蘊著的靈力,帶著點雨后竹林瀟瀟的氣息,如同幾萬個春日的葳蕤綠意與勃勃生機都被裝在了里面。
怎么會出現在這?
玉蟬衣帶著這塊靈力豐沛的靈石往星羅宮宮主的房間走去,把靈石還了回去。
星羅宮宮主倒是習以為常,捏了捏不知何時回到她懷中的靈狐的臉說道:“之所以給它取名叫丟丟,是因它常常丟三落四,給它的玩具到最后一定不知所蹤。自己喜歡的東西怎么都看不住,也是一種本事。”
說完,又對銜著寶石的丟丟說道:“瞧瞧,你喜歡的玩具被玉姑娘送回來了,還不快去謝上一謝?”
小靈狐飛快跳到地上,落到玉蟬衣身邊,親昵地碰了碰玉蟬衣的裙尖,閉著眼睛仰著臉蹭了蹭。
玉蟬衣看著底下這只毛茸茸一身柔軟的白毛,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著,想來摸上去手感應是極好的。
玉蟬衣只是面不改色地一想,那星羅宮宮主像是有能通曉她心思的本事,恰巧在這時對她說道:“想摸的話,可以摸摸它的腦袋,揉揉它耳尖后面,它會喜歡的。”
玉蟬衣試探著伸出手去,這回丟丟沒有抗拒,任她摸了幾下腦殼,之后才回到星羅宮宮主的懷里。
星羅宮宮主抱著它,亮著眼睛問玉蟬衣:“如何?”
玉蟬衣蜷了蜷手指,不知道該作何比喻,這好像是她頭一回摸到小動物,玉蟬衣想了想說:“摸上去很軟,像云一樣,身體出乎意料的結實。”
而且還有很充沛的靈力。
星羅宮宮主笑著說道:“為了將它這一身皮毛養得油亮好看,我每日要喂它吃一道三個天雀鳥蛋做的蛋黃羹,讓它睡天蠶絲做的窩,喝芽尖露珠匯成的水,還要常常用我加了除垢法咒的密齒梳,幫它打理毛發,梳開打結的毛團。你一定想不到,剛撿它回來時,它可不是這樣子,身上臟兮兮的,只一張臉被它用爪子洗得還算干凈。”
原來這樣好看的靈寵可以隨意撿嗎?
和星羅宮宮主閑聊片刻,玉蟬衣離開了宮主的房間。
在星羅宮的飛舟上待了幾日,她發覺星羅宮的弟子多有靈寵傍身,要么是毛茸茸的貓貓狗狗,要么是靈龜靈雀,甚至還有些養著十州大陸上刁鉆罕見的生靈,唯有這星羅宮宮主的靈寵——靈狐丟丟最是受人喜歡,走到哪里都受人矚目。
丟丟恃寵而驕,除星羅宮宮主外,向來懶得分給別人眼神,也從不給宮主之外的人獻媚。
對玉蟬衣的態度卻比一開始好上一些,雖然不會討好獻媚,但至少在看到玉蟬衣時愿意緩下步速停下來,給她摸上一下兩下。
之后丟丟又在她門前弄丟過幾次它的玩具,寶石星幣都有,玉蟬衣一開始還會去找星羅宮宮主,后來便直接找到丟丟塞回它的爪子里。
次數多了,不知道哪里惹到它生氣,有一次去還星幣,被它忿忿用蓬松的大尾巴打了一下手。力道雖說不重,但不悅之情可見一斑。
此后,玉蟬衣沒有再在自己的房間外撿到過任何丟丟弄丟的東西。
十五日后。
云山霧繞,蓬萊近在眼前。
蓬萊仙島處于巨海十洲的中心,常年仙氣繚繞,白沙覆蓋海岸,遠遠望去,像一粒落在海面上的白色貝殼。其上仙山低矮,綠樹成蔭的山坳上,懸掛著瀑布溪流,山間小澗從一片綠色中蜿蜒而出,像一條條銀白絲絳。而論劍大會的臺子,便在瀑布旁的山坳間搭起來。
星羅宮的飛舟在論劍大會的入口處著陸。
這就是蓬萊。
每個劍修心里都有一個蓬萊,在玉蟬衣還是陸嬋璣的時候,她曾夢到過這里。
今天,她終于踏上來了。
漣翹陪同星羅宮宮主前去租住下的客棧,玉蟬衣依舊與星羅宮那十位弟子結伴而行,前往報名點報名。
報名處,瀾應雪幫自己其他師妹遞上名碟。
玉蟬衣上前后,報名處的人掃了她一眼,見她一身與瀾應雪風格相似的天女羅裳,問:“星羅宮的?”
“不,我是不盡宗的。”玉蟬衣將自己的名碟遞上。
“不盡宗?”記錄修士詫異抬眸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她的名碟,問道,“你這宗門里,可還有其他弟子來參加這一屆的論劍大會?”
玉蟬衣道:“僅我一位。”
那修士又問:“你們宗門也是第一次參加大會?”
玉蟬衣點頭。
那修士建議道:“前十五天,有宗門的弟子與有宗門的弟子比試,散修只會與散修比試。你這宗門太小,怕是與散修無異,道友,若您想拿個好名次,可以先以散修的身份報名。”
玉蟬衣道:“不必。”
瀾應雪在一旁默而不語,另外九位弟子中有人小小聲對同伴說道“這修士人還怪好的,只可惜他真是錯了,叫玉道友去散修那邊,真是不顧那些散修死活。”
“喂,留下是不顧我們的死活。”
“什么,散修那邊的比試簡單一點?我能原地退出宗門,從今日起當個散修嗎?”
“死了這條心吧,宮主會追殺你到天涯海角的。”
這時候又有一隊人來到報名處,本來擁擠的人群自動分開一列。
來人整整齊齊,穿著一身玉蟬衣格外眼熟的月白色宗門服。
是太微宗的宗門服。
這一隊人以李旭為首,來到報名處這邊,排著隊也等著遞上他們的名碟。
“你們認識?”見玉蟬衣看向李旭的時間比較久,瀾應雪湊近她問,“還是你喜歡看長相英俊的男子?”
玉蟬衣道:“是舊識。”
李旭并未看她,徑自往前走。玉蟬衣看著他的身影,心道:他怎么也來了?
周圍人群中隱隱有議論聲。
“看這宗門服,太微宗的啊!”
“太微宗這來了兩波人里,今年太微宗來的弟子可不少,比上一屆多多了。”
“來的人多哪是什么稀罕的,為首的那位穿的衣服和旁人不太一樣,好像是他們的首徒。”
“是首徒。聽說啊,為了一舉奪得頭籌,這位太微宗首徒在被選為首徒之后,依舊有兩百年沒來參加論劍大會,為的就是能準備得更加充分。這回會來,八成是有十成把握,定然是奔著頭籌來的。”
“哎呀,那要是沒拿頭籌,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李旭神色未動,只在這時掃了站在一旁的玉蟬衣一眼,頷首示意,接著便轉回頭來,繼續排隊。
身后,段小豐忍不住說道:“師兄,你真想好了?”
這兩百年李旭負責帶人監視微生溟,因而沒能參加論劍大會,這理由不能與外人道,卻不想,外面傳成了這樣。
但這次論劍大會,有玉蟬衣在,李旭就無法奪得頭籌,失敗已經是必然的結果。
可是,最近這三百年間,太微宗最有希望奪得論劍大會頭籌的弟子,只有他李旭師兄。
李旭未答段小豐的話,只是在隊伍輪到他后,向報名處的修士遞上了自己的名碟。
遞好名帖,再一回頭,玉蟬衣的身影卻已消失不見。
剛剛和她站在一起的那十位星羅宮弟子在人群中,依舊無比顯眼,只是橫看豎看,都找不出那個不再一身黑衣的玉蟬衣。
李旭只得收回視線。
遞好名碟,報好名之后,要找客棧住下。
李旭身穿太微宗宗門服,又帶著太微宗大概一百余名弟子,雖說太微宗全部參加論劍大會的弟子并不全然都跟著他行動,但這百來號人依舊是一支人數壯觀的小隊伍。
他在來往修士的注視中,帶弟子們走向逍遙樓。
這是蓬萊論劍大會上最不起眼的那家客棧。
這次論劍大會,所來參加的劍修足有幾千,接近萬名,再加上過來觀戰的、看熱鬧的,島上烏泱泱的,匯集了共幾萬來號人。
來的早的,大宗門的,都會搶占先機地訂下好的客棧。
蓬萊有一仙泉,周圍靈力豐沛,能安撫心神,也能在比試前再臨陣抱佛腳地漲上一星半點的修為。熱衷于臨陣抱佛腳的修士實在太多,過旺的需求抬高了價格,繞著這仙泉開起來的客棧定價素來是最貴的,也最緊俏。
之前,太微宗來論劍大會,都要在仙泉旁選客棧住。
這次,李旭帶著百位太微宗弟子,卻要往建在山旮旯里的逍遙樓走。
路上,有人見他們要去逍遙樓,指指點點說道:“這太微宗,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來論劍大會,竟然也要淪落到要住逍遙樓。”
李旭并不理會這些閑雜聲音,扼制了一下跟著他的百位弟子中想要上去理論一番的苗頭。待來到逍遙樓,他遙遙看了眼二樓走廊盡頭那一間房門緊閉的房間,同客棧老板訂下五十間房。
訂好后,分配好房間,李旭便帶著這些人上樓休息了-
二樓,走廊盡頭。
一陣風聲將門扉輕輕扇動,坐在榻上斂目調息的微生溟感受到什么,顫了顫睫毛,睜開眼睛。
他看著玉蟬衣自他門扉的影子里鉆了出來,正好站在他面前。
微生溟抬眼看著玉蟬衣,說道:“小師妹倒是常常叫我感到意外。”
“怎么找到我這來的?” 微生溟問。
玉蟬衣:“藏在李旭的影子里跟過來的。”
見微生溟輕挑了下眉,一臉興味,玉蟬衣道:“怎么,只興他跟著別人,不興他被人跟上一跟?”
微生溟又問:“他沒發現?”
“他心思不在自己的影子上,自然很難注意到我。況且我也不會只跟他一人的影子。”玉蟬衣道,“問我這么多,師兄不如先同我解釋一下,為何你會出現在蓬萊?”
第32章 拜師禮 怎舍得叫小師妹孤孤單單
玉蟬衣說完,清澈透亮的眼睛直盯著他的眼睛看。
微生溟并不避開她的視線,他眼角微微往下一彎,慢悠悠說道:“倒不如小師妹先同我說說,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蓬萊的?”
“因為李旭?”微生溟問。
玉蟬衣道:“有我在,這論劍大會他就拿不走頭籌。且這段時間他的任務就是監視你、殺了你,你還好好活著,他的任務就沒有結束。所以,他來蓬萊,不是為了論劍大會,而是為了你來的。”
一個劍修一生只有一次參加論劍大會的機會,論劍大會對于劍修來說,意義非比尋常。明知有她在,他幾乎毫無勝算,李旭卻還是來了。
能將虛名置之度外。某種意義上,李旭是會令玉蟬衣感到佩服的那一類人。
說完后,玉蟬衣提醒:“我說完了,該你了。”
微生溟并不答話,款步走下榻來,將窗戶推開。
外面,路上來來往往,大多都是劍修,嬉嬉鬧鬧,三五成群。
論劍大會尚未開始,提前來到蓬萊這段日子,修士們無事可做,要么沽酒與好友對飲,要么吆喝幾個友人去周圍的山里海上探尋探尋。
這蓬萊是處福地,指不定能遇到什么機緣,得到什么寶物,其他時候鮮少開放,趁著論劍大會這次好機會,不參加比試專程來尋找寶物的修士也有不少。
微生溟示意玉蟬衣看向窗外,他道:“你看,別的宗門,都是浩浩蕩蕩,成群結隊,連散修都知道多湊幾個才熱鬧。別人家的孩子都有人陪,我這個做師兄的,怎舍得叫自己的小師妹孤孤單單?”
玉蟬衣聞言卻瞥開視線,說:“騙人。”
她可不覺得她和他的師兄妹情誼有深厚到這種程度。
玉蟬衣道:“這話也就只能糊弄糊弄李旭,要是你真是陪我來的,那一個月前陪我一起離開不盡宗便是,何必到了蓬萊再見面。”
“小師妹這話可真是叫人傷心。”微生溟暗嘆一聲,“你師兄我已經上了年紀,體弱多病,哪比得上你年紀輕輕,健步如飛。蹭你的劍飛過來,怕是耽誤了你趕路。一番良苦用心,卻被說成騙人,甚傷吾心。”
話雖這樣說著,他臉上卻不見半點傷心的表情,也不執著于解釋太多,只是走向門那邊,對玉蟬衣說道:“走吧,找師父去。”
玉蟬衣卻蹙了蹙眉:“找師父?”
好陌生的詞匯。
她懷疑自己是聽錯了。
“對,找師父。”微生溟的手碰到門扉,輕點了點,“你我二人的師父,不盡宗掌門,涂山玄葉。”
玉蟬衣卻依舊未抬足。她在微生溟即將推開門前,提醒微生溟道:“這一次論劍大會,太微宗的弟子來了有千余人。師兄,你這樣大搖大擺地走出去,就不怕遇上故人?”
微生溟的手微微一頓,下一瞬,抬手一揮,兩扇門扉像被風吹一樣打開。
微生溟負手閑庭信步地走出去。
玉蟬衣看著他落拓不羈的背影,聽著他帶著點點笑音的嗓音傳來:“我怕什么?是他們怕我才對。”
玉蟬衣垂了垂眼,也跟了出去。
二樓,微生溟的房間隔壁。
在聽到微生溟房間門開的動靜后,李旭等了片刻,也打開門。
剛剛站到走廊,便看到微生溟旁那道淺鵝黃色的身影,他一愣神。
李旭想不明白,為何方才還在報名處的玉蟬衣能這么快地來到微生溟這兒。
恰巧段小豐與玉蟬衣微生溟二人擦肩而過,他和另外兩個太微宗宗服的弟子提著兩壇酒急匆匆回到二樓,與要下樓的李旭在樓梯相逢,段小豐說:“師兄,玉道友她何時找到這邊來了?”
李旭道:“剛剛。”
段小豐頓時困擾起來,苦惱道:“可是師兄剛剛和師弟師妹們說好了要一起喝酒,一會兒我們是要喝酒,還是要跟著他們?”
李旭道:“別忘了我們來這里,到底所謂何事。”
段小豐的頭立馬低了下去:“那我將酒放上去就立馬帶人去跟。”
卻又被李旭制止。
“酒,你們自己去喝吧。”李旭說,“我一人跟上去。”-
玉蟬衣被帶到一處茶寮來。
人間常有茶寮,替旅人解渴。旅途困乏,茶寮常常是各地的八卦與故事跑得最快的場合。修士大多斷了口腹之欲,這巨海十州的茶寮,雖也賣茶點茶飲,喝茶解渴的效用幾乎已經全部消失,這茶寮只承擔與友人會面、談論八卦、傳遞信息的作用。
落座之后,微生溟問玉蟬衣:“春飲偏甜,夏飲偏酸,秋飲偏淡,冬飲微有些澀,小師妹喜歡哪樣?”
玉蟬衣看了他一眼,見他一番話說得比店里小二還要順暢無礙,問道:“你對這里的茶飲很熟悉?”
微生溟道:“活得比你久,自然見識也要比你廣上一些。”
玉蟬衣最看不慣他這擺年長者架子的樣子,她道:“除春飲外,其他隨意就好。”
“不喜歡甜的?”微生溟若有所思,揮手叫了店小二過來,“一壺清夏烏梅湯給她,一壺扶芳桃花飲給我,再要一壺白草飲,三碟松子,一碟甘蔗糖漿澆櫻桃。”
等著茶飲點心上來的時候,玉蟬衣的視線掃過落座在茶館里喝茶聊天的這些修士,試圖從中找出涂山玄葉來。
按巫師姐平日里常常念叨的,師父他是個閑云野鶴的老人家,而那活了不知有多少年歲的不盡樹在提到他時,一副懷念萬分又客氣敬重的口吻,那這涂山玄葉,應當是位個性灑脫、喜歡云游四方卻又德高望重的修士。
茶寮里盡是些年輕的修士,不乏少年少女,各個面皮嫩得緊,看不出半點德高望重的樣子,玉蟬衣默默收回視線,眼角余光看著一副等人樣子的微生溟,忍不住在想,難道……師兄他這回真的就是來陪她來了?
沒見到師父之前,玉蟬衣不敢輕下定斷。
等茶飲上了,玉蟬衣小口小口喝著酸中微甜的清夏烏梅湯,視線注視著茶寮入口進來的新客人。
這時忽然聽到外面的人群一陣騷動,茶寮里踏進來一人。
來者須發盡白,臉上也布滿皺紋褶皺。但身姿清癯,精神矍鑠,步履如風。他懷抱一浮塵,行走間,一副閑云野鶴、世外高人的風致。
師父?
玉蟬衣下意識看向微生溟,微生溟卻只是笑而不語。玉蟬衣只得再度抬眼看去,那須發盡白、懷抱浮塵的老修士已經找到了離門邊很近的位置落座,在老修士身后進來的,還有一人。
那人一身白衣,卻不似承劍門的道服那般素雅,說是白衣,衣服的布料上灑著流金細沙,像是落著星河。
他勾著李旭的肩膀走進茶寮,視線往茶寮里一掃,最后定在玉蟬衣這一桌上,恰好與玉蟬衣視線隔空撞在一起。
這一度視線相逢,他琉璃色的眼眸亮了幾分,朝玉蟬衣輕眨了下眼,臉上也綻放出笑意來。
那張臉美得過分,一笑間萬物失色,連她對面這美人師兄,都要被他襯托得遜色幾分,不及其旖麗。
如此美貌的青年一踏進茶寮,整間茶寮里嘈雜的議論聲不自覺都靜了靜,幾乎所有人的視線都不約而同匯集到他的身上。
他來到玉蟬衣和微生溟這一桌桌旁坐下,先撿了一塊甘蔗糖漿澆櫻桃丟進口中,又給自己倒了一大杯白草飲,一飲而盡。
而這個過程中,李旭臉上冒汗地坐到他旁邊。
吃也吃了、喝也喝了,那青年這才不緊不慢地抬起手指,指了指李旭說道:“難得見你們一面,我這個做師父的,送你們一個見面禮。”
他撐著腮好奇問道:“這家伙穿著一身這么顯眼的衣服,鬼鬼祟祟跟在你們后面,你們兩個,都沒發現?”
玉蟬衣愕然看著眼前這人。
——涂山玄葉?
——她的師父?
玉蟬衣震驚。
真是師父?她懷疑的眼神投向微生溟。
微生溟卻朝她微微點點頭,并將一碟松子往涂山玄葉面前一推,回應了對方剛剛那句話:“知道歸知道,戳破了,大家臉上都不好看,何必?”
“讓他跟著便是,反正又無大礙,你不該抓他過來的。”看了一眼謹慎甚微、手足無措的李旭,微生溟輕聲嘆道。
涂山玄葉“切”了一聲:“那是你不顧自己死活,被人跟蹤也不在意。可別把我小弟子帶壞了。”
微生溟道:“你第一次同小師妹見面,該先介紹一下自己才是。”
涂山玄葉看向玉蟬衣,盯著她的臉看來看去,眼里漸漸生出許多愉悅的歡喜,清朗的聲線聽上去開心極了:“我這小弟子倒是生得十分明艷可人,與我幾分相似,都是這世間少有的美人,真是不錯。”
玉蟬衣:“……”一時不知要說什么好。
她想象中那個個性灑脫、德高望重的師父呢?
怎么是這樣一副美貌驚人、舉止端莊卻語出輕浮的樣子?
“你師姐已經寫信同我說過你了,不盡樹托你交給我的葉子我也已經收到。”涂山玄葉說道,“我知道你叫玉蟬衣,也知道你的來歷。我叫涂山玄葉,是你那素未謀面的師父。”
他不再繼續往下說,玉蟬衣卻聽到心中響起一道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上古遺民,青丘涂山氏的后人。”
“這些年我在外游歷,周轉在各地友人之間,頗為繁忙,實在抽不開身,沒來得及回去見你一面,實在過意不去。”涂山玄葉的聲音繼續響起來。
玉蟬衣道:“是師姐比較受累。”
涂山玄葉指頭閑閑在空氣中點著,先點了點微生溟的方向,又點了點玉蟬衣:“你想做劍修,他也想做劍修,這幾年不盡宗花錢如流水,你們師姐她確實受累。”
“話說回來,你既然已經拜入我的宗門,我該送你一份拜師禮才是。”涂山玄葉問玉蟬衣,“可有什么想要的?”
玉蟬衣沉默下去。她想要一把好劍,能比肩“熒惑”的好劍。可她看著涂山玄葉的樣子,不像是能幫她找來好劍的樣子。
又一想她那古怪莫測的師兄都能夸口說下要送她一把好劍的話,玉蟬衣倒也不敢小看涂山玄葉的本事。她看了一眼微生溟,說道:“我想要的,師兄已經答應,要在我拿到論劍大會頭籌之后給我了。”
她算是舊事重提,也有再提醒一下師兄不要忘記的意思。聽到她的話,微生溟不置可否,只是眉梢暗暗挑了挑。
“頭籌?”涂山玄葉吃著點心的動作一停,又笑著問:“所以,你最近最想要的,就是這論劍大會的頭籌吧?”
玉蟬衣點頭。
涂山玄葉飲了幾口白草飲,悠悠然說道:“這想拿頭籌,背后的原因花樣也多了去了。”
他問玉蟬衣:“你想拿頭籌,是想來論道,想遇到一些強勁的對手,再贏過那些對手,拿個能證明自己劍術精絕的頭籌。還是說,你想要一個能叫你一鳴驚人、名噪天下的頭籌?”
玉蟬衣緊接著便回答:“要一個能叫我一鳴驚人,名噪天下的頭籌。”
“要的居然是名噪天下。”涂山玄葉十足意外,抬眸盯著玉蟬衣看了好幾眼,“看著不像啊……”
玉蟬衣低了低眸。
“不像什么?”微生溟看了她一眼,輕聲道:“人各有所求。小師妹正是少年意氣風發的時候,事事爭先,想為人所知,沒什么不好的。日子久了,興許就又有了別的追求。”
涂山玄葉指尖搭在他自己臉畔輕點,看著玉蟬衣說道:“人各有所求,追名逐利只是一種選擇,我不攔你。只是……”
“你要名噪天下,便要有名噪天下的本事。我摸著……我看著你仙齡不過二十來歲,雖說你師姐在信里對你多是溢美之詞,可她向來護短,眼里從無自己人的錯處,她的話我半信半疑。你自己覺著,這本事可足夠?”
雖是問著玉蟬衣,他的目光卻投向微生溟。似乎是想從微生溟那拿個確切的答案。
微生溟道:“以我所見,昨日陸聞樞,今日玉蟬衣,將他們相提并論我都覺得有辱小師妹的前程。這樣的本事,師父覺得,夠還是不夠?”
涂山玄葉一時目光大亮,他道:“劍的事我一竅不通,我只消息靈通一些,知道的逸聞八卦多一些。但要是你這么說,那自然足夠,十分足夠。”
“不過,二徒弟,你倒是一如既往地看不上我們的正道魁首啊。”
見玉蟬衣聽到這,好奇抬眼看向他,涂山玄葉道:“不說這個。”
涂山玄葉重新對玉蟬衣說道:“小徒弟,你想名噪天下,問師父我,那可是問對人了。”
說到此處,涂山玄葉深深嘆了口氣:“我這人,就沒有嘗過不被人注意的滋味。哎,有時也是挺苦惱的。”
他一副十分苦惱卻又暗自受用的表情。一番話說得十足傲慢,可配合他的臉與周身氣韻,卻又十足讓人信服。
自他來后,一整個茶寮,落座在別處的客人視線總有意無意掃向他們這邊,說他是天然的視線中心,這點倒也沒錯。
“這論劍大會百年一度,每一百年都有一魁首,各個都是本領高強,名副其實。可是,能被人記住的少之又少,足見想被人記住這件事上,也是有點學問在的。”
涂山玄葉對玉蟬衣說道:“你仙齡二十余歲,便能奪得論劍大會魁首的話,已經是一種吸引其他修士議論的噱頭。可曾經也有少年修士拿過魁首,其中多一個你,只算特別,不算特例。因此若你想要引起十足注意,從一開始就要講究點策略。”
玉蟬衣問:“什么策略?”
涂山玄葉的視線轉了一圈,最后定在一直安靜扮鵪鶉的李旭身上:“小跟蹤犯,看你這鑲著金邊的宗門服,沒認錯的話,你是太微宗的,且得是首徒吧?”
李旭點頭。
涂山玄葉說道:“既是太微宗的首徒,那其他幾大宗門的首徒,你可都認識?”
李旭再度點頭。
涂山玄葉給他倒了杯茶,稍稍客氣了一些:“來,一一說來聽聽。”
李旭疑心涂山玄葉是施下了什么法術,一旦看著他那雙琉璃色的眼睛,就如同有一個漩渦能將人吸進去,讓人不自覺地會誠實回答他的問題,給涂山玄葉他想要的答案。
只是,這也不算什么必須要隱瞞的事,不算有價值的信息,李旭便也不去深思這涂山玄葉究竟有何本事,直接對他們說道:
“承劍門,陸九商;風息谷,江言瑯;玉陵渡,謝纓;星羅宮,姜菱。”
不等涂山玄葉追問,李旭便繼續說道:“這其中,姜菱并不是劍修,而是陣修。聚窟州離流州甚遠,平時來往也不密切,星羅宮中的劍修弟子本領最強的是誰,我并不知道。”
“這我倒是知道,瀾應雪。她是星羅宮里本事最好的。”涂山玄葉往嘴巴里丟了顆松子說道。
李旭點點頭:“玉陵渡的謝纓也并非是劍修,但他們那里的劍修弟子雖然人數不多,本領并不算弱,其中實力最強的,叫沈笙笙,是一位用短劍的女修士,不知今年是否會出現在論劍大會上。”
“承劍門的陸九商是兩屆前的論劍大會魁首,不會參加這一屆論劍大會。而江言瑯是否會來,這我也并不知曉。”
“來與不來,這些都好打聽,知道名字就好。”涂山玄葉拍拍手,對玉蟬衣說道,“小徒弟,知道這論劍大會上的消息該去哪兒打聽嗎?”
玉蟬衣搖頭。
涂山玄葉說道:“那隨我來。”
他站起來往茶寮外走。
玉蟬衣和微生溟也起身跟上去。
唯有李旭留在原地不知所措,繼續偷偷跟也不是,不偷偷跟著也不是。
涂山玄葉回頭看了一眼李旭,說道:“太微宗的,你不也要參加今年的論劍大會嗎?光明正大地跟上便是。”
李旭便跟上去了。
走在路上,涂山玄葉故意放緩腳步,同玉蟬衣并著肩說著話。
他對玉蟬衣說:“這論劍大會一開始,是抽簽制,這有些運氣不好的修士,第一輪就會抽到特別難纏的對手——最極端的,第一輪直接抽到那年的魁首,那可就只能蓬萊一日游,要拿個很低的名次,抱憾離場了。”
“久而久之,就有人對這種抽簽方式很有意見,覺得不甚公平。抗議久了之后,論劍大會多了個新的規矩——身份比較特殊的修士,例如各大宗門的首徒、又或是因劍術聞名、已經小有名氣的修士,他們的名碟都是直接亮出來,待有人來摘取后,才會出來迎戰。”
涂山玄葉說道:“這種會被亮出名碟的修士,名額一共有三十位,會由其他的修士投票產生。這三十人,前十五日若無人主動去花落榜上取下他們的名碟,便不會參與比試。”
“往年可從沒有人做這種事,畢竟誰也不想讓自己上來就輸得很慘,不想落得個很低的名次。”涂山玄葉忽然勾唇一笑,看向玉蟬衣,“可你要的是名噪天下,那就要做常人做不敢做、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事。他們愈是避著躲著,整夜整夜地祈禱自己遇不上強勁的對手,你偏要主動迎上去才最好。”
涂山玄葉說:“走,去投票箱那,看一看今年到底有哪些厲害人物。”
玉蟬衣隱約聽懂了涂山玄葉的意思,一雙眼睛隱隱發亮,她確認道:“師父這是何意?”
涂山玄葉說道:“我要在你上臺比試的第一場,為你選個所有人都恐懼的厲害對手,讓眾人的恐懼,在論劍大會開始后的第一日,就在你手里敗上一敗。”
玉蟬衣腳步一停。
“怎么,怕了?”涂山玄葉問。
玉蟬衣重新跟上他的腳步:“怕的話,我一開始就不會來到蓬萊。”
“如此甚好。”涂山玄葉笑了一聲,“走吧,小蟬衣。論劍大會讓你名聲大噪,就是我送你的拜師禮。”
第33章 鶴唳 不盡宗,玉蟬衣,邀道友前來一試……
投票箱設在蓬萊一處叫觀云臺的建筑上,路程離他們現在住的地方并不遠。
只不過這一路上,涂山玄葉總要時不時停下他的腳步,悄然將自己插入到在街旁閑聊的人群中,聽上幾句八卦再往前走。
但正在議論八卦的人群總會因為他的突然出現,陡然地陷入一陣相似的寂靜,繼而便是如出一轍的、驚嘆于他美貌的聲音。
這讓涂山玄葉格外惱火,很快那張好看的臉上再也不帶笑,神情逐漸轉為郁悶。
“真是可惜。”又一次偷聽失敗后,涂山玄葉垮著臉說道,“可惜我今日這身行頭太過顯眼,聽八卦都不是那么方便。”
玉蟬衣看了一眼涂山玄葉那一身雪裳,他已經將這世間最素凈的顏色穿在了身上,卻還是這樣耀眼奪目,那便不是衣裳的過失了。她這師父若是真想要不引人注意地混跡到人群中,該想辦法改易他這張美得過分的容貌才是。
只是涂山玄葉那張臉委屈下來,的確可憐得緊。玉蟬衣雖記著他是自己師父的身份,卻很難自然而然地對他生出對長者的敬重與隔閡,忍不住安慰道:“不過是一些坊間閑談,多的是無憑無據、任性推測的閑言碎語,哪有聽的必要?”
“可別小看了這些八卦。”涂山玄葉說道,“指不定什么時候會有大用處。”
他指了指一旁的李旭:“就以今天我聽到的為例,在我們四人中間,聊我的最多,至于聊我聊什么,自不必說。其次,就是在聊他,聊他是否是太微宗首徒,繼而猜測和他待在一起的我們的身份。”
“也有人聊你。”涂山玄葉看向玉蟬衣,“但聊的卻是你身上那件星羅宮的羅裳,這羅裳穿在你身上真是漂亮,星羅宮要好好謝你一番才對。”
“至于你師兄……”涂山玄葉看了微生溟一眼,“實在是平平無奇,毫無議論的必要,無人提及。”
玉蟬衣聞言看了站在一側的微生溟一眼,他仍是那一身從未變過的玄中帶紅的衣衫,長發披散在肩上,蓋住了他脖間的印記。
他似乎并沒有把涂山玄葉的話太放在心上,反倒將目光放在眼前這條長街上。又是一副呆呆心事游離在外的樣子,對他們的談話毫無反應。
平平無奇么?
玉蟬衣倒覺得不是。
師兄這幅病秧子的姿態在修士中并不多見,且還是個病美人,真要說街上沒一個人看他,自然是不大可能。可論劍大會找的是劍道中的強者,對來參加論劍大會的修士來說,確實沒有必要浪費時間去談論一個總是魂不守舍的病秧子。
很快,觀云臺到了。
投票箱設置在觀云臺上,那箱子通體銀色,上面刻著數道符咒,是由星羅宮出品的一件法器。來投票的修士,只需要念著上面刻著一段咒語,用手指在箱子上方,寫下自己想投票的修士的名字,再用法咒將字壓入箱中,投票就算是結束了。
只有已經在報名處那報過名的修士,才有投票的資格。今日尚有不少修士未到達蓬萊,投票箱這里的人并不多。
箱子上空,有五行金字漂浮在空中。
那是三十個名字,金燦燦地閃著光,是已經被投票的人中,按得票數量多少,排出的前三十名。
涂山玄葉先上前一步,一個接一個的,依次看完了漂浮在空中的這些名字,先是嘆了一聲:“哎呀,果然沒有我們的小蟬衣吶。”
玉蟬衣也在看那三十個名字,盯著看了一會兒,問:“這三十人的名字次序,是由強到弱排出的次序?”
回答她的卻是站在她身邊的師兄:“這是已經投過票的修士選出來的前三十名,之后可能還有變化。具體的票數并不會公布,被你看到的這三十人次序是被打亂的。”
玉蟬衣點了點頭,又抬起眼來看了微生溟一眼,他看向金字的目光帶著某種思緒,玉蟬衣說道:“師兄不止認識茶寮的茶飲,對這里也很熟悉?”
微生溟倍感無奈,輕搖著頭笑了一笑,他道:“眼下似乎并不是合適好奇我過往經歷的時候,小師妹不如先好好給自己挑一個對手。”
玉蟬衣也不過隨口一提,沒想過真的要去刨根問底,毫不意外自己又在他這吃到閉門羹,玉蟬衣繼續看向投票箱上的名字。
她在漂浮著的三十人的名字中,看到了李旭。
也看到了李旭剛剛在茶寮里提到的兩個人。
——風息谷江言瑯。
——玉陵渡沈笙笙。
另有陸氏子弟兩人——陸韶英、陸墨寧,哪怕這投票箱上漂浮著的只有他們的名字,沒有標明來歷,但看姓氏,玉蟬衣猜測,大概率是與陸聞樞同族,是炎州陸氏,承劍門人士。
她視線在這兩個名字上停駐略久了一些,心里波瀾起伏,臉色卻是平靜如常,又很快掃向其他。
“這些名字,可都記得了?”在一旁等了一會兒,涂山玄葉問玉蟬衣。
玉蟬衣點了點頭,將視線從投票箱上的名字上移開。
涂山玄葉同樣頷首道:“接下來,就是順著他們的名字打聽打聽,從中挑一個最受人矚目的出來了。”
他對玉蟬衣說道:“剛剛來時的路上,我也看了,這投票箱附近有個茶寮,在論劍大會開始前這段時日,你可以常常到這里飲茶,待上一天,聽聽他們話里常常聊的都是誰。”
“不要小瞧了八卦,你要名聲大噪,要的就是成為他們閑談時,不由自主想要提及的人物。”
交代完這句,涂山玄葉說:“這會兒你便可以去茶寮里點上一壺茶,聽聽他們都在說誰談誰了。”
“那師父呢?”玉蟬衣問。
涂山玄葉道:“我平日里瑣事繁忙,不能從早到晚地陪在你身邊。叫你師兄陪著你,他閑散人士一個,他有空。不過,這些日子里我會幫你打聽打聽,看看這三十個名字對應的都是何方人物,又都有怎樣的本事,有空會來找你的。”
玉蟬衣點了點頭,告別了涂山玄葉,到茶寮里,又給自己點了一壺烏梅飲。
觀云臺上,涂山玄葉看著李旭,說道:“太微宗的,你也可以想回哪兒去回哪兒去了。”
待李旭走了,涂山玄葉問微生溟:“這太微宗日夜不停地盯著你,已經有幾百年了吧?這回甚至還追到蓬萊來了,你當真應付得住?”
“他們要是能拿我有辦法,我何必來蓬萊和你碰面?”微生溟問,“我問你那消除魔氣的法子,你真能找到?”
“這不好說,但可以試試。”涂山玄葉道,“不過,你遠道而來,就為問我這事?這點小事,值得你大老遠地跑這一趟?”
微生溟道:“送小師妹一把好劍,可不算小事。”
“一把好劍?”
想到什么,涂山玄葉忽的沉默下去。
沉默片刻后,他猜到什么,再度開口,聲線隱隱訝異:“難道,你想將你的‘七殺’送她?”
微生溟不置可否,視線恰好看往茶寮方向。
點好烏梅飲得玉蟬衣找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下,無法全部看清她身形,但能隱約見到那一抹鵝黃臨窗坐著。
涂山玄葉卻是一臉震驚地看向微生溟:“將‘七殺’送她,你真想好了?”
微生溟道:“我意已決,不可轉圜。”
涂山玄葉維持著震驚的神色好半晌,過了好久之后才勉強恢復如常,面上卻仍然殘留震驚。
他也將目光投往不遠處茶寮里的那一抹鵝黃色,說道:“看來我這位小弟子是真的本事不小。”
涂山玄葉問:“你剛剛說她本領堪比陸聞樞,是真的了?”
微生溟道:“你怎么不問問我說將她與陸聞樞相提并論,是辱沒她的前程。是真的還是假的?”
“這還用問?你素來看不上如今這位正道魁首,能說他什么好話?”涂山玄葉說完,好看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你如今好歹也算我一個弟子,我這個做師父的,勸你一句,這一屆論劍大會,來的修士里面可有不少是他的崇拜者、追隨者,你這話私底下同自己人說說可以,可別像從前那樣到處嚷嚷。陸聞樞如今可比之前更受修士擁戴愛戴,你會惹上更大的麻煩的。”
頓了頓,涂山玄葉又好奇起了一事:“那你倒是說說,我這小徒弟比起從前的你來,如何?”
微生溟聲線清渺:“也許,她會比我更配拿起‘七殺’。”
涂山玄葉震撼道:“所以,你便想將‘七殺’送她?”
微生溟看著茶寮里的那抹鵝黃,視線停駐片刻,他說:“找不出比她更合適的第二個人了。”
他話音雖輕,語氣卻肯定。聞言,涂山玄葉沉默了好一陣。
“看來,我這不盡宗,是收了位本事非同凡響的小弟子吶。”涂山玄葉又是欣慰、又是感慨十足地深深嘆了一口氣,“若她沒十足的本事,便想要名聲大噪,只能給她招致禍患,也會給不盡宗惹來無盡的災禍。有你這話,我也便放心了。”
說完,他又憂愁長嘆道:“看起來,我這小弟子呢,處處都好。只是,她涉世未深,個性實在正直,太過拾金不昧了一些。有時,也挺讓我犯愁的……”
“個性正直?拾金不昧?”微生溟兀地輕笑了一聲,心道這些詞安給玉蟬衣雖不至于是錯的,但倘若是他初次和玉蟬衣見面之后,定然不會這樣形容這個逮著機會就同他嗆聲的小師妹,“這你從何得知?”
涂山玄葉臉上露出幾分不自然的神色,他咳了咳:“這不是一眼即知、不言自明的事情嗎?”
“出門在外,很容易上當受騙的。我是真心害怕我這個單純無害、個性純善的小徒弟被人欺負。你這個做師兄的,多比她活了千來年,按人間的說法,做她祖宗也足夠,你多顧著她一點。”
聽涂山玄葉言辭這樣懇切,微生溟難得沉思起來。
涂山玄葉眼中的玉蟬衣竟然如此溫善可欺,難道,他眼里的玉蟬衣鋒芒銳利、殺氣畢露,竟是他自己的問題么?
正此時,涂山玄葉遠遠看到幾道身影,忽然臉色劇變,急急說道:“我突然想起來,我還有事,先告辭一步,記得看好你的小師妹!”
言罷,不等微生溟回他什么,急急化作一縷白煙,消失在觀云臺上。
微生溟朝不遠處看去,見是幾個身著各色羅裳、少女模樣的女修士一臉焦灼地往這邊走來,邊走邊尋找著什么東西。
看羅裳,與玉蟬衣身上那件很是相似,像是也是星羅宮做出來的。
她們進了茶寮,不一會兒再出來時,身邊便多了個玉蟬衣。
看上去,竟然是與玉蟬衣相熟的樣子?
微生溟不動聲色看了一會兒,走出茶寮的玉蟬衣上了觀云臺,直奔他而來。等到了眼前,她問他:“師兄,你有沒有看到一只白色的狐貍?”
“狐貍?”
“一只叫丟丟的靈狐,白色的,長得很漂亮,打扮得也很漂亮。”玉蟬衣道,“它是星羅宮宮主的靈寵,今日隨自己的主人初到蓬萊,好像是貪玩外出,走丟了,整個星羅宮都在找它。”
微生溟搖了搖頭。
他道:“既是靈寵,一般都會與自己的主人簽訂靈契,一旦簽了靈契,它的主人與它之間應當有感應才是,何須這樣笨拙,沒頭沒腦地到處尋找?”
玉蟬衣道:“是只靈識未開的靈狐,未同宮主簽訂契約,要是走丟了,就是真的不好再找回來了。”
玉蟬衣和丟丟相處的機會并不算多,但對這潔白無害的小家伙頗有好感,知道丟丟不見了,眉頭皺著,眉眼間隱約有幾分紓解不開的焦急。
這時瀾應雪急匆匆跑過來,對玉蟬衣說了幾句話,玉蟬衣眉頭解開,微微松了一口氣。
“找到了,已經回星羅宮宮主那了。”揮別瀾應雪后,她回來對微生溟說。
這時玉蟬衣才注意到微生溟身旁的位置已經變得空空如也,她問:“師父呢?”
“他有事,先離開了。”微生溟看著瀾應雪消失的方向,收回視線來看著玉蟬衣,“小師妹是何時認識星羅宮這些人的?”
玉蟬衣見他眼里帶著幾分探尋的意思,見他是在對她的事情好奇,忍不住嗆了他一句:“來蓬萊的路上我獨自一人,孤孤單單,無人陪伴,只好去蹭了星羅宮的飛舟。按師兄的說法,有人陪著的熱鬧,總好過無人陪伴的寂寥。也不知道那時師兄人在何處。說著不想讓我孤單,人卻不知所蹤。”
玉蟬衣說完故意癟了癟嘴。微生溟:“……”
他低垂下眼,眼底掩著笑:“小師妹可是在怪我?”
玉蟬衣道:“只是在提醒師兄,你說自己來蓬萊是怕我孤單為了陪我,這個借口,我仍舊是不信的。”
微生溟沉默了下,問:“小師妹可是只對我一人這樣伶牙俐齒?”
玉蟬衣:“為何這樣說?”
“師父說你個性純善,唯恐你在外面被人欺負。我卻擔心小師妹將別人欺負得太厲害,給自己招惹上難纏的仇家。這不恰恰說明了,是小師妹欺負我欺負得太厲害,才叫我眼里的小師妹成了這樣不好惹的模樣?”
玉蟬衣:“……”
牙尖嘴利,巧舌如簧,甚是討厭。
有時她真的覺得自己這個師兄是個極為沒正形、極愛胡說八道的修士,熱衷于討打討人嫌。她好不容易剛要為他的見解心生幾分折服,很快他就要跑出來將自己將要豎立起來的光明形象親手毀掉。
玉蟬衣冷聲說道:“師兄來蓬萊到底是為何事,大可以不告訴我,我也并不好奇。師兄只要記得說話算話,等我拿下頭籌后,把答應給我的劍給我,我就什么都不會問。”
微生溟道:“若你真能拿得頭籌,我一個拔不出劍的劍修,又哪敢欺負我們堂堂論劍大會魁首?”
玉蟬衣懶得再和他在幾句話上爭強斗勝,回到茶寮中坐下,記著客人聊天間頻頻提到的名字,并不時看著觀云臺方向。
隨著前來投票的修士人數變多,三十人的名單仍在變化,玉蟬衣的心里又多了幾個名字。
轉眼間,到了論劍大會開始的前一日。
來參加比試的劍修幾乎全部抵達蓬萊,投票箱投票截止,花落榜放榜,三十人的名單已然固定。
而也是在同一天,觀云臺旁,支起了一個小攤子。
同往年一樣,有人在那開了個猜誰能拿到論劍大會第一的賭局攤子。只需花上一枚靈幣,便算是擲下一注最便宜的賭注。
只一日工夫,便有一千余人,來給李旭下注。
另有三千余人,分別下注給江言瑯、沈笙笙、陸墨寧。另五百人,給星羅宮瀾應雪下注。
前十五日,來賭局這下注的還不算多。賭局攤子上被下注的名字,也全部都出自花落榜上。甚至還會有人出手闊綽,大方盲投,將這三十人全部下注一遍。
這個設起賭局的小攤子,就是能夠最快看出在其他人眼里誰勝算最大的好地方。
玉蟬衣便在攤子這里,定好了自己要在花落榜上摘誰的名碟下來。
而她這幾日與微生溟形影不離,李旭跟著微生溟,便像跟著玉蟬衣一樣。
他看著玉蟬衣在賭局攤子前盯著那幾個掛上去的名字長久駐足,看著被列在其中的自己的名字,李旭的目光逐漸變得復雜。
他在玉蟬衣離開賭局攤子后,也來到攤子前,放下了一枚靈幣。
攤主認出李旭來,十分訝異:“道友這是要下注給誰?”
自己,還是別人?
要是下注給別人……太微宗首徒來給除自己之外的人下注賭別人贏,那可是個大新聞。
李旭眼底黯然,他道:“不盡宗,玉蟬衣。”-
第二日,赤血紅日踩著霞光初升。
破曉時,觀云臺上,一聲鶴唳響徹整個蓬萊大陸。
這一屆的論劍大會就在這一聲泣血般的仙鶴啼鳴中,拉開了序幕。
而這一聲鶴唳之后兩刻鐘,除了那三十位出現在花落榜上的修士,其他參加論劍大會的修士屋內各自飛入一張靈符,上面寫著要和他們比試的人的姓名與在論劍臺的具體比試場地位置。
也除了玉蟬衣。
鶴唳之后的同一時間,站在花落榜下的她便伸手摘下了其中的一道名碟。
微生溟站在不遠處,靜靜看著她做完這件事。
兩刻鐘后,在李旭忐忑不安的焦灼等待中,在所有人都正在為花落榜上有名碟不知被誰被摘下的消息感到震驚時,風息谷首徒江言瑯的房間內,飛入一張靈符。
紅色的靈符紙上浮現著兩行金光閃閃的篆體小字:
論劍臺,東南丙戊場。
不盡宗,玉蟬衣,邀道友前來一試。
第34章 少年人 她想做的,從始至終,就沒有一……
一日前。
觀云臺旁的那家茶寮,臨窗的那張桌邊,涂山玄葉與玉蟬衣相對而坐。
涂山玄葉將茶寮里各式點心都點了一碟。他小口小口進食,但碟子空下去的速度不僅不慢,甚至說得上迅速,眨一眨眼就光了一盤,不過,涂山玄葉的動作瞧上去卻甚是賞心悅目,不緊不慢,吃相十分雅觀。
看上去,師父他好像是一個極其注重形象、注重體面的修士。師姐為何還保留著飲食睡覺的習慣,她似乎也找到了答案。玉蟬衣喝著微酸的烏梅飲,看著涂山玄葉吃東西的樣子,在心里多了些判斷。
吃過一巡,又喝了小半壺茶,涂山玄葉終于悠悠然開口,對玉蟬衣說道:“到今日,這花落榜上的三十個名字差不多已經固定,在上面出現過的修士,一共四十二人。這四十二人的來歷底細我已經全都打探清楚,只挑其中要緊的幾個和你聊一聊。”
“李旭,你我都認識,太微宗首徒,這家伙看上去不聲不響,沒想到這么厲害。外面說他曠了兩屆論劍大會,就是為了積蓄實力,在今年的論劍大會上一鳴驚人,押他奪魁的呼聲相當之高。”
“另外,玉陵渡沈笙笙,她自練劍開始就只用短劍,用劍這八十年間,斬妖無數,實力也不容小覷。再加上近些年幾乎包攬了論劍大會第一的承劍門來的那位陸墨寧,他們三人,都是奪魁的熱門。”
涂山玄葉說完,見玉蟬衣若有所思,勾唇淺笑:“不過,這三人奪魁的呼聲雖高,卻都不及另外一人。”
玉蟬衣:“誰?”
“風息谷,江言瑯。”涂山玄葉胳膊支著臉,手指輕點著自己的臉頰說道,“世人皆好好顏色,據說這江言瑯生得玉樹瓊枝,豐神俊朗,因著格外出色的容顏,頻頻被人議論提及。”
涂山玄葉說著,問玉蟬衣:“風息谷你可了解?”
玉蟬衣搖頭。
她曾去過一次風息谷,但那是在遙遠的一千年前,在她五歲被妖獸攻擊、奄奄一息昏迷之后,她已經什么都記不清了。
唯一與風息谷相關的事與人里,她只記得薛懷靈。
“那我可要同你好好說道說道了。”涂山玄葉正色道,“這風息谷一開始是五大宗門最末,可他們與承劍門結了姻親,這些年頗受承劍門的照拂,宗門實力也跟著水漲船高,已經將曾經排名第四的玉陵渡遠遠甩在了身后,一躍成為五大宗門中的第四大宗。”
“這也是星羅宮為何開始培養劍修的原因,如今的正道魁首修的是劍道,所有的功法里,劍道為尊。要是一整個宗門上下,一個劍修都沒有,怕是連第三大宗的位置都要不保。”涂山玄葉說著嘆了一口氣,“不過星羅宮培養劍修不過百年,沒什么根基,你不是和瀾應雪她們有過過手的交情?這點你應該比我清楚。”
玉蟬衣心道她這師父消息確實過分靈通了一些,和瀾應雪交手的事情她似乎并未同任何人提及。
“但風息谷不一樣,它根基深厚不說,在培養劍道弟子這件事上,承劍門又幫了風息谷很多忙,對首徒的要求自然也是高的,能當風息谷的首徒,不是憑著一張臉就足夠。這江言瑯定然有幾分實力在身上,小蟬衣切莫掉以輕心。”
涂山玄葉最后說道:“我聽你師兄說,李旭近日里剛剛在你手上敗過一次,若求這第一場比試安穩穩妥,便選李旭。若想引來最多的注意,就選江言瑯。你好好想想,我有事要忙,先行一步。”
涂山玄葉來無影去無蹤,每次來找玉蟬衣,待上的時間都不算太長。
說完這些,他便走了。
而玉蟬衣心里已經做好了決定。
她選江言瑯。
涂山玄葉忽又折返回來,琉璃色的眼瞳肅之又重地盯著玉蟬衣說:“忘了說。”
“若你真的要選江言瑯,那可就要做好得罪風息谷、承劍門兩大門派的準備。我是無所謂,我還挺想見一見這被人稱道容貌的江言瑯到底長什么模樣。但你可一定要慎重想好了,得罪兩大宗門的后果是否是你能承擔得起的。”
囑咐完之后,他便遁作一縷白煙,悄然散去。
玉蟬衣卻低眸一笑。
得罪么?
她怕是一早就得罪了。
在身死后的初些年,她那一線殘存的神智藏匿在影子,游蕩在承劍門的那些日子,她聽到了關于薛懷靈的好多消息。
大多和陸聞樞相關,其中只有一條,是和她有關的。
——她死之后,薛懷靈來到青峰,將她的所有東西都丟了出去,又將青峰上的聆春閣夷為了平地。
如今再想起這事玉蟬衣已經不會再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可曾經作為一縷殘魂躲在影子里聽到這件事時卻難過到想掉眼淚。不論如何,聆春閣都是承載了她作為凡人全部生命記憶的一個地方,被一個靈力深厚的修士摧毀,卻只需一瞬。
薛懷靈恐怕是討厭極了她,才會將聆春閣,將她存在過的痕跡都毀得一干二凈。
至于承劍門,更不必說。
她這一趟來蓬萊,就是奔著讓得罪承劍門來的。
因此,次日,紅日初升時,站在觀云臺上的玉蟬衣毫不猶豫地,抬手摘下了江言瑯的名碟。
花落榜上,江言瑯的名碟一被摘下,消息就不脛而走,傳遍蓬萊。
仙泉旁邊,一整棟被風息谷包下的客棧都陷入了震動當中,風息谷的弟子們因這個消息,亂成了一鍋粥。
三三兩兩的風息谷弟子從自己的房間里探出頭來,朝人打探著消息。
“誰摘的師兄的名碟?!”
“瘋了吧?”
“能在第一日就去摘名碟的,是有門有派的修士,還不是散修,到底是誰?哪個門派的?這么囂張!”
“摘師兄的名碟,這不是看不起我們風息谷嗎!師兄!師兄!到底是誰!”
江言瑯屋內。
他不理會外面那些震天響的動靜,只是,握著靈符的他看著上面逐漸淡化的金色篆體小字,手指漸漸攏緊,將紅紙攥出幾道深深的折痕。
江言瑯困惑萬分地擰著眉頭,疑惑地念著剛剛看到的名字:“不盡宗,玉蟬衣……”
“這是哪里來的一號人物?”江言瑯簡直想不明白,“為何要摘我的名碟?”
在他屋內,另有兩個白衣少年在桌邊坐著,其中一人說道:“不管是這個叫不盡宗的門派,還是這個人的名字,我之前都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江言瑯將目光投向兩人中的另一個:“墨寧兄可知道這人的來歷?”
陸墨寧道:“同樣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玉蟬衣。”他念了遍玉蟬衣的名字,語氣頗為認真,可看他的神情卻滿臉戲謔,絲毫不把這名字不放在心上,陸墨寧笑著說道,“與其問這人為何要摘你的名碟,不如說,他憑什么?”
“上來就指名要與你論劍,可真是……勇氣可嘉。”
江言瑯眉頭擰得更緊了。
“說好了今日去仙山南面的絳仙秘境探尋一番,看能不能尋見什么神兵利器,突然間卻殺出這樣一號人物……若是不好對付……”
陸墨寧道:“有什么不好對付的?一個連花落榜都上不了的。”
“言瑯兄且去比上一回,估計花不了幾刻鐘,這場比試就結束了。這絳仙秘境,我們先去一步,在入口處稍稍等一等你,待你比完之后,給個信號,來仙山南找我們就好了。”
江言瑯眉頭稍稍舒展一些,應了聲“好”-
當有人揭了花落榜的消息傳到李旭耳朵里時,他正在客棧房間內,用連金泥與玉甘泉水養護著自己的劍。
聽到這個消息,他拭劍的動作猛地一停,看向帶回來這個消息的段小豐,詫異道:“江言瑯?”
“對,江言瑯,風息谷首徒。”段小豐說,“不知道是誰,竟然去摘了江言瑯的名碟。大伙兒都在趕去論劍臺那邊呢。”
段小豐一臉的看熱鬧不嫌事大:“這江言瑯可是風息谷的首徒,誰這么大膽,竟然要在論劍大會第一日就和風息谷首徒對上?師兄,你說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旭垂了垂眼,掩住自己復雜的心緒,最后擦拭了兩下劍身,將自己的劍收了起來。
看來,今日他是用不到自己這劍了。
“你覺得會是誰揭了榜?”收起劍后,他問段小豐。
“能是誰,一個不知死活,打算蓬萊一日游的唄……”說到這,段小豐忽的一頓,意識到李旭的語氣像是知道什么,很快想到了一個人,段小豐不可置信地說道,“等等等等,難道……是、玉蟬衣?”
李旭抬眸看了他一眼:“還覺得是一個不知死活、打算蓬萊一日游的嗎?”
段小豐:“……”真是玉蟬衣?!
“不覺得了。”段小豐汗顏。
李旭起身道:“走吧,去論劍臺看看。”-
論劍臺。
東南丙戊場。
比試場內尚且空無一人,周圍卻已經站過來數百道身影。知道花落榜有人揭榜,今日在此比試,其他場次的比試都不看了,許多人專程往這兒看熱鬧。
江言瑯與玉蟬衣比試的時辰定在辰時,眼下,卯時剛過兩刻,東南丙戊場的場地上,哪怕并不見比試者的蹤影,知道了消息的看客們卻還是趕往了這邊。
他們議論道:
“玉蟬衣是誰?”
“不盡宗是什么門派?”
“上來就摘了風息谷首徒的名碟,先別說劍用得如何,這膽量可真是不小啊。”
“吃了熊心豹子膽才對。”
“你們說,她當真是為了論劍而來?”
“閣下有何見解?”
“這玉蟬衣的名字聽上去像一位女修士。聽說,這江言瑯生得俊秀,百年難得的一位玉面郎君。這玉蟬衣棋行險招、劍走偏鋒,偏要在第一日就摘了他的名碟,到底是為論劍而來,還是為了吸引江言瑯的注意,很難說清啊!”
此言一出,周圍一片噓聲。
“這不盡宗八成是什么不入流的小門派,教出來的弟子這樣冒失,真是丟人。”
這時只聞一陣佩鈴輕響,一女子懷抱一團白色毛茸茸萌物,從一半漂浮在空中的彩色輦車上走下來,一落地,這彩色輦車便縮小成耳墜大小,飛至她耳上。
五彩斑斕的耳墜在她頰邊微微搖晃,星羅宮宮主抱著狐貍尋了處視野好的位置站定,睨著剛剛說話的那人,氣定神閑說道:“玉蟬衣摘了江言瑯的名碟,可是做了論劍大會不許做的事?名碟放在花落榜上,不就是要被人摘的?”
“話雖是這么說,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修士,去摘風息谷首徒的名碟。不能不說是狂妄啊。”
星羅宮宮主笑了一笑。
狂妄?
她認識的玉蟬衣可是一點都不狂妄。
星羅宮宮主道:“這場比試,這位玉小道友既然敢摘下名碟,比輸了的后果她自己擔著,又沒有叫你們替她承擔,何來丟人一說?”
她本無意前來論劍臺觀戰,今日聽說有人摘了江言瑯的名碟,幾乎是立刻想到了玉蟬衣。叫瀾應雪出來打聽了打聽,果然是她。
有如此熱鬧可以看,星羅宮宮主便也坐不住了。
倒是沒想到,這么短的時間,足夠外面的流言甚囂塵上。
瀾應雪等十位星羅宮的弟子中沒有比試在身的,很快也來到這邊,站到星羅宮宮主身旁。
星羅宮宮主問瀾應雪:“阿雪覺得,今日是這江言瑯勝算大些,還是玉蟬衣勝算大一些?”
瀾應雪想了想,客觀道:“他們二人實力都在我之上,我很難分辨出來,誰勝算更大。”
頓了頓,又說:“以私心來看,我希望玉蟬衣的勝算大一些。且我覺得,若非心里有一定的把握,她不會選擇去摘江言瑯的名碟的,因此,應當是她會贏。”
星羅宮宮主道:“來時的路上,我押了她一注。你猜怎的?還有人在我之前押了她勝。”
星羅宮宮主笑著說:“我倒覺得,小蟬衣的本事要比你我想得都大,別管周圍怎么說,今日這場比試,我還真就賭她能贏了。”
懷中那只正專心致志用爪子摳著她項鏈的白色靈狐這時將腦袋探出來,猛地點了點頭,爪子依舊牢牢摁著項鏈中間最大的那顆松綠色的璀璨寶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星羅宮宮主,配合著從喉間發出哼哼嗚嗚的一聲,暗示的意味很明顯。
“好了好了,摘給你玩。”被它熱熱的肉墊子壓著脖子,又被它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星羅宮宮主一臉的抵抗不住,猛擼了靈狐兩下,親手將綠松石摘下,塞進了白色靈狐的粉爪子中。
小靈狐終于安分下來,但又有些緊張地嗅嗅嗅嗅,一雙靈眸盯著比試臺的方向。
“丟丟也想知道小蟬衣能不能贏?”星羅宮宮主問。
小靈狐再次點了點頭,一雙黑亮的眼眸中罕見露出擔憂的神色。
正此時,人群喧嘩聲更大了一些。
江言瑯出現在比試臺上。
而他身后,還跟著一眾風息谷弟子,每個人臉上的神采都不算好看。
而走在這一眾弟子最后,是一位穿著打扮與他們風格相似明顯,細節處卻又與他們不同的修士。
其他的風息谷弟子從頭到腳都是深藍色,只有他的衣裳除深藍色外,還在袖邊鑲著淺色的云紋,頭發以黑色木簪高高束起,面上眉頭緊擰,行走的腳步沉重,甫一出現,就給人一種不可僭越的高冷之感。
有人很快認出他來,玩笑道:“這玉蟬衣可真是厲害,她摘了江言瑯的名碟,竟然將風息谷少谷主——薛錚遠也引出來了。”
“自己的首徒被人摘了名碟,這可是明目張膽的挑釁,能不來看一看嗎?”
星羅宮宮主摸著懷里狐貍滑順的皮毛,聽著周圍那些議論聲,她絲毫的不以為意,只是頗有些感慨地低聲對瀾應雪說道:“這薛錚遠是風息谷谷主家的長子,一千兩百年前,我在風息谷見過他一面。那時他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兒,逢人就笑,怎么長大了,卻成了這樣一副不茍言笑的樣子?”
這時乖巧窩在她懷里的小狐貍突然一陣異動,星羅宮宮主便松了松懷抱著它的力道,一撒手,小狐貍立馬從她懷中跳出去,大步跑向薛錚遠的方向。
瀾應雪道:“丟丟這是要去哪兒?它不怕再將自己弄丟了嗎?”
星羅宮宮主說道:“不妨事,它這是到了新地方,性子野了。這幾日我帶它認了蓬萊我的路,它會自己回來的。”
幾句話的工夫,小靈狐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薛錚遠同江言瑯說了幾句話,隨后,江言瑯飛身踏上論劍臺。
不遠處,玉蟬衣也來到了論劍臺這。
她與微生溟在人群外駐足。
微生溟道:“小師妹,去吧。”
他們眼前,東南丙戊場的論劍臺已經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微生溟只得就此駐足,無法再前進半步。
他看了片刻,搖頭道:“小師妹倒是給自己挑了個好對手。眼下這場景,不像是論劍大會第一日的比試該有的樣子,反倒像是最后一日。”
玉蟬衣道:“這便是我想要的。”
微生溟看向她:“你應當知道,想要贏過江言瑯,并非易事。”
“你可想過……”他問,“要是輸了該怎么辦?”
“這么多人,要是你輸了,那就不是好的名聲大噪了。”他最后提醒了玉蟬衣一句。
遠遠的,玉蟬衣卻只看到了站在論劍臺上的江言瑯。
她心里已無旁事,對人群視若未睹,只能看得到江言瑯,只想著踏上論劍臺去。
玉蟬衣當然知道,想要贏過江言瑯,并非易事。
可是她想做的,從始至終,就沒有一件是容易事。
“我想走的路一定會走上去,哪怕終點是窮途末路,亦無可懼。師兄,告辭。”
說完,并未在意微生溟有什么樣的表情,也不等他回應,玉蟬衣便飛身也踏上論劍臺來。
她落入到江言瑯的視線中。
玉蟬衣的身影一出現,周圍人群一陣囂雜喧鬧。
他們一片嘩然。
誰都沒想到,有本事摘下江言瑯名碟的,會是一個看上去這樣年歲尚淺、看上去青枝綠葉的少年修士。
論姿容,清絕艷麗,一雙眼睛打量人時,像是風雪襲來,比起江言瑯來,氣質竟還要更出塵幾分。
可是,氣度雖是不凡,年齡實在稚嫩。
有年長者,立刻下了定斷:“年輕氣盛,不知天高地厚。少年人吶……”
老者一聲長嘆。
“罷了罷了,且讓這江言瑯告訴告訴她,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少年眉宇間可見不俗,今日跌上這樣一跤,萬望她日后還能爬起來才好。”
說話時搖著頭,儼然對接下來的比試結果已經了然于胸,不再像方才那樣感興趣的樣子,甚至不忍再看。
論劍臺上。
玉蟬衣朝江言瑯抱了抱拳:“請。”
江言瑯一臉驚訝地看著輕輕落到論劍臺上的玉蟬衣,一時忘了反應。
來時這一路,他一直在想自己會看到一個怎樣的對手。
狂妄的、魯莽的、自視甚高的、傲慢不知禮數的……甚至,江言瑯在想他之前打敗過的所有人,唯獨沒想到,竟會是這樣一位一身孤俏冷意的少女修士。
記憶里,他與她素未謀面,她到底是出自何種心態,自花落榜上摘下了他的名碟?
江言瑯依舊困惑不解,過了會兒漸漸回神,也照例朝玉蟬衣施了一禮。
到底是有幾分憐香惜玉,正式開打之前,江言瑯先行告知道:“玉道友,我與朋友約好要在這場比試比完之后,去秘境尋寶,還望玉道友快意一些,不要拖泥帶水,讓這一場比試能夠速戰速決。之后若有得罪的地方,江某在此先向你道個歉。”
他說得客氣而又誠懇,玉蟬衣聞言愣了一愣,繼而點了點頭,認真道:“明白了。”
江言瑯先亮了劍:“請。”
第35章 本心 我來蓬萊,不為論劍,只為第一……
江言瑯話音落下,緊接著,手腕一轉,劍下直接揮出三道劍氣。
這劍氣對著玉蟬衣迎面劈去,她只感覺有風迎面襲來,這劍氣卻不似平時和李旭那些太微宗弟子對招時感受到的凌厲,反而有若清風拂面,分花拂柳般輕柔。
玉蟬衣不敢大意,立即提劍將劍氣揮開。
卻未曾想,劍一觸到對方的劍氣,就仿佛被柳絮纏上一樣。
不僅沒能將劍氣格擋開,反而讓劍氣纏繞著劍刃,一分為二,三分為六。
那三道劍氣化成六道柳葉一樣的薄刃,繼續射向她的門面。
江言瑯話里憐香惜玉,打過招呼后,劍招卻出得毫不留情,上來就出了最兇狠的劍招。
玉蟬衣立即變了劍招,用了一招“春風化雨”,化解了這一突如其來的攻擊。
只不過,依舊有一道柳葉劍氣貼著她面頰劃過,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
見玉蟬衣首次過招,就破了相,臺下眾人頓時一片唏噓之聲。
緊接著,看熱鬧的人半懸的心也跟著落地,感覺不再有什么懸念了。
想來也是,一個如此稚嫩的少年人,怎么可能會是風息谷首徒的對手?
臺下,涂山玄葉本站在人群外,分外悠閑觀看著。看到玉蟬衣面上負傷,他一個激靈,看向身邊的微生溟,著急道:“這、這怎么受傷了呢?!”
微生溟看向論劍臺上:“劍修切磋,受傷常有的事。”
“哎,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你不說昨日陸聞樞,今日玉蟬衣嗎?她怎么沒一招把對方打趴下?!!要是弄出這么大陣仗卻贏不了……”涂山玄葉道,“要真贏不了,我要帶著小溪蘭另建新宗、連夜逃跑,你們兩個來當不盡宗新掌門算了。”
周遭人群一片噓聲中,微生溟卻不著急:“小師妹天賦自然是極高的。只不過,她從沒遇見過風息谷這樣的劍氣。首次過招,算是試探,輸贏未定,師父急什么?”
“這有何說法?”涂山玄葉問。
“風息谷坐落于生洲,生洲常年四季如春,景色宜人,他們的劍氣多與自然萬物相攸關,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多呈現生機勃勃之相。小師妹學多了殺人技,面對這種春風化雨以柔克剛的劍氣,自然是不習慣。……說起來,她對承劍門的劍法倒真的是爛熟于心,風息谷春風化雨,她便真的用了一招‘春風化雨’應對。”
他氣音里帶著笑意,眼睛卻微微瞇起。
“春風化雨”,又是承劍門的劍招。
還是陸聞樞最常用的招式。
只要是玉蟬衣見過的劍招,沒多久就會被她偷師學去。承劍門如此,太微宗也是如此。看來,小師妹這是頭一回和風息谷的對上……
只熟悉承劍門與太微宗是嗎?
微生溟不動聲色,食指指尖輕輕敲了幾下大拇指的指骨,視線卻從未離開臺上片刻。
涂山玄葉還想說什么,臺上二人再度交鋒起來。
江言瑯的劍氣來勢洶洶,一道更比一道兇猛。
論劍臺上,但凡被江言瑯劍氣揮過的地方,都有靈力凝成朵朵桃花芙蓉,盡態極妍,美不勝收,可細看花底卻有劍光鑠鑠,每朵芳菲底下,都藏著劍氣與殺機。
玉蟬衣衣袂紛飛躲著劍氣,足踩落花,步步退卻。
有人看得心急:“只躲不攻,這何時是個頭?”
“這小姑娘,太小看風息谷的本事了。只會躲不會攻,是贏不了風息谷首徒的。”
“玉蟬衣越來越吃力了!”
時間不覺過去幾刻鐘,空中躲避的那道身影逐漸變得滯澀,不再像一開始那樣輕盈飄逸。
這就撐不住了?
江言瑯眼中精光陡現,唇角一翹,下一次再揮劍時注入了十成靈力。正要一劍定了勝負,卻見之前只知躲閃,一直不出招的玉蟬衣竟不閃不避站定。
她橫劍一記劈砍,劍氣沖他而來!
“結束了。”江言瑯聽到玉蟬衣那道輕喘著的嗓音在他耳邊說道。
可是……劍氣不快,也不迅猛,沒什么威力。
就這?
他很容易就可以躲開。江言瑯飛身往后退。卻沒想到,躲是躲開了,可是——
那道劍氣卻并非沖他而來。劍氣走到半路便四下裂開,往論劍臺四周席卷,劈在他之前留下的靈力劍花之上。
芙蓉桃花被她這四分五裂的劍氣一劈,瞬間裂開無數朵花瓣。
點點落英,瞬間沖著他射來!
不過剎那間,平靜的論劍臺上飛花彌漫,三千繁花隨著玉蟬衣揮出的劍氣,不停往江言瑯身上席卷而去。
他之前所有揮出的猛烈攻勢,都變成了一道道射向他自己的利刃。
臺下的眾人被這紛亂的桃花瓣迷亂了眼睛,幾乎分不清誰是玉蟬衣,誰是江言瑯。
涂山玄葉怔愣:“這……發生什么了?”
“是‘流風’。”微生溟道,“太微宗的劍技‘流風’。”
“她用‘流風’黏住了江言瑯的‘桃花劍’,前面遲遲不攻,差點耗盡靈力,并非只在一味防守,只是在點化劍花為她所用,待時機成熟,就可以反制。”微生溟氣音帶笑,輕嘆,“幾日不見,小師妹本領又精進了幾分,贏得比我想得容易。”
他話音一落,只見論劍臺上風停歇,席卷著的花瓣紛紛落下。呆立的江言瑯的額上面上多了三道血痕,而玉蟬衣正收回抵在他脖子上的劍。
“承讓。”玉蟬衣道。
臺下人群啞然失聲片刻,一匆匆趕來、著深緋色宗門服的高挑青年站在人群外圍,卻帶頭鼓起了掌。
“好!好!”那青年高聲喊道,“自古英雄出少年!玉蟬衣,三十寸靈脈,就勝過了風息谷首徒,好極了!”
他高昂嗓音在人群中回響,薛錚遠如遭雷擊,面色慘白。
三十寸靈脈?……這不可能!
這消息比江言瑯輸了的消息更讓他心底大震。
“三十寸靈脈……真的假的?不可能吧?!”人群也是一片嘩然。有靈力深厚的修士紛紛往臺上看去,修為高深的,試探了玉蟬衣的靈力。
“真是三十寸,只有三十寸……”他們同樣臉上一陣白,看著論劍臺上的玉蟬衣,眼里紛紛露出懼色。
三十寸靈脈,不敵江言瑯所通靈脈數量的一半,卻敢摘了江言瑯的名碟,又在一片噓聲中贏了下來。這本該是不可能的事,可是事實就這么擺在眼前了。
而那深緋色衣衫的青年已經趁這工夫來到了薛錚遠的身邊。
薛錚遠神色陰晦,幾乎不正眼看向來人,卻又得勉強維持面上的客氣:“不知玉陵渡副掌渡遠道而來,是為何事?”
對方笑意滿面:“遠道而來,看個熱鬧。”
遠遠看著這兩人不對付的模樣,人群中,有知道內情的向自己的同伴解釋:“玉陵渡地處鳳麟州,風息谷地處風州,兩地接壤,平日里爭修煉福地、搶天材地寶的沖突本就不少。再加上風息谷只憑一樁姻親就受了承劍門的庇佑,就將玉陵渡擠成了五大宗門中最不為人注意的第五宗。今日聽說風息谷在論劍大會第一日就要折上一個首徒,玉陵自然會馬不停蹄地來看笑話。”
玉陵渡副掌渡已經踱步到薛錚遠眼前:“早聽說你們這位首徒容貌過人,心想著你們風息谷挑選首徒的標準應該不止是看臉,這回一看,卻是我猜錯了。”
他假情假意地嘆氣道:“被一個三十寸靈脈,門派名不見經傳的小修士打敗,還輸得這樣快,這所謂風息谷首徒,不會是……空有皮囊吧哈哈哈哈!”
“首徒要是令妹親自教出來的,恐怕沒這么不堪一擊。少谷主將您這首徒帶回去,可要更加用心地教導教導,下回論劍大會,可別這么丟人了。”
他貓哭耗子假慈悲的話一出口,不遠處也有人忍不住問:“你們說,到底是這三十寸靈脈的小修士太過厲害,還是江言瑯徒有虛名?”
“看來這風息谷,還真是沾了承劍門的光,只是表面上風光,內里沒什么本事,實際上還是玉陵渡更厲害。”
“那玉陵渡副掌渡說的有幾分道理,這風息谷要是交到薛懷靈手上,也不會是今日這模樣。上來就敗了個首徒,看來,今年這論劍大會,是沒風息谷什么事咯。”
“我聽說,這風息谷少谷主本來做不成繼承人的,他那妹妹更有天賦,從小被谷主當成了繼承人來培養,一開始,根本沒他這個哥哥什么事。”
“別說了。他自小被妹妹壓著,抑郁不得志,人都陰鷙了。把人得罪了,可有你好受的。”
薛錚遠目光越來越陰沉,隱而不發,憤而離席-
江言瑯垂頭喪氣地走下臺來,見到薛錚遠急匆匆離開的背影,忽然陷入一陣更加惶然無措的恐慌當中。
他不是沒有敗過,但今日這一敗,卻讓他慌到六神無主,不知所措。
這時,背后突然有一雙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江言瑯回過頭去,見是一披散長發、難掩病容的黑衣男子目光柔和地看著他。
“干嘛哭喪著一張臉?”
“小道友,聽說你本要去與朋友探尋秘境,之前只有十五日供你尋寶,這一場比試過后,你再無可能站到論劍臺上,這前往秘境尋寶的日子立馬變成了三十日可用,應當高興才是。”
男人淺淺笑著,聲音打趣:“否極泰來,祝你在蓬萊這塊寶地能有好收獲。”
“……”江言瑯高興到想要哭出來了。
“師兄。”見自己的師兄不知與江言瑯說著些什么,玉蟬衣追了過來。
微生溟應了她一聲,也快步走到她身邊去。
玉蟬衣最后看了江言瑯一眼,抓著微生溟的胳膊,避著人群看向她的目光,一路疾走。等走遠了,她才問他:“江言瑯的臉色怎么這么難看?你都同他說了些什么?”
剛剛最后那一眼看到的江言瑯,臉色比在論劍臺上敗下來那一刻還要難看。
微生溟抬手,悄然無聲地用靈力將她臉上那道滲著血的傷口抹去,語氣平常地說道:“我只是去安慰祝福了他一番。”
“安慰……祝福?”玉蟬衣眉頭蹙起。
“安慰,祝福。”微生溟十分肯定。
他抬眸看了玉蟬衣一眼,神色看上去相當無辜。
越是這樣,玉蟬衣越是起疑,她擰眉:“怎樣的安慰與祝福?”
微生溟眨了眨眼,將他剛剛他說給江言瑯聽的話一字不差地同玉蟬衣復述了一番。
玉蟬衣:“……”
她沉默了足足好半晌,才對微生溟說道:“太微宗追殺你,真的不是因為你這一張嘴嗎?”
這算哪門子的安慰祝福。傷口上撒鹽,也不外如此。
真不是嘲諷嗎?
微生溟笑得風雅,故作謙虛:“小師妹真是風趣。不過,在如何將話說得動聽這一道上,鄙人確實有幾分微不足道的天賦。”
玉蟬衣:“……”她是在夸獎他嗎?
微生溟見她一臉鄙夷,嘆道:“可我方才那一番話說得再真心不過。”
“江言瑯年歲尚淺,也算是有天賦的修士,不該困在一場敗局上,再難寸進。”微生溟說著多了幾分認真,“他的眼光該往前放才是。”
玉蟬衣看了他一眼:“可我覺得,恰恰是你這一番話,更使他困在其中了。”
“我倒覺得你師兄說的沒錯。”涂山玄葉的聲音響起,他那道穿著雪裳的身影自人群中走出,“再說了,誰叫他打傷你了,傷的還是這張漂亮的臉。嘖嘖,心疼死了。”
玉蟬衣勝局已定,涂山玄葉一顆忐忑的心終于落回到肚子里,表情看上去格外悠然,好看的眉目也格外舒展,他往江言瑯方向看了一眼,說道:“輸都輸了,這蓬萊也不能白來一趟,多找點寶物回去才值夠本。”
話說到這,涂山玄葉忽抬手一擲:“小蟬衣,接著!”
只見空中劃過一道綠色的弧線。玉蟬衣連忙伸手往空中一捉,落到掌心里的東西觸感冰涼溫潤。
她展開五指一看,是一顆淚滴形狀的靈石。松綠色,顏色清透澄明,其中蘊含著的靈力純粹而浩瀚。
玉蟬衣掂量了兩下,問:“這是什么?”
涂山玄葉:“小心點,這可是你師父在外辛苦操勞換來的。”
“辛苦操勞?”
“對。”涂山玄葉嘆了一聲,“其中辛酸,很難同你們講清楚。你要是自己喜歡,就留下,缺靈幣用的時候,拿去換成靈幣。若是不喜歡,就將這帶回炎州,給你師姐。”
涂山玄葉道:“等離開蓬萊,我又要有一陣子寄信不方便,正好這段日子找你方便,有什么想帶給你師姐的,就要托你帶回去了。”
涂山玄葉忽然有些戰戰兢兢,問玉蟬衣,“這我親自交到你手里,總不能……不收吧?”
玉蟬衣低頭看了幾眼,手里這塊靈石實在漂亮,但玉蟬衣想不到它的用處,就將它收入法袋,暫時安置了下來,打算等論劍大會結束后,帶回去給巫溪蘭。
正好拿出了法袋,玉蟬衣順手拿了塊傳音石來,給巫溪蘭傳音道:“第一場勝。”
見玉蟬衣這次好好將靈石收下,涂山玄葉總算是長舒了一口氣。
總算是舒服了。
又聽玉蟬衣給巫溪蘭傳音的內容如此簡略,涂山玄葉哭笑不得:“就說這點?要是換作我,定然要將剛才自己在臺上的英姿描繪成千字美文,好好讓人拜讀拜讀。你這樣說,你師姐哪里知道你贏了一號厲害人物?”
玉蟬衣:“只是一場比試,沒什么值得夸耀的。”
“這哪有什么不值得夸耀的?厲害就是厲害。走了,抓緊時間,請你們喝茶去。”眼瞧著圍著論劍臺的人群都要往這邊看過來,涂山玄葉將她與微生溟二人帶到茶館,點了三壺茶,痛飲了一大口。
“暢快。”溫溫熱熱的茶飲下肚,涂山玄葉臉上浮現出像喝了酒一般的緋紅,他對玉蟬衣說道,“小徒弟,伸出你的胳膊出來。”
玉蟬衣依言將手伸過去,涂山玄葉的手指在她脈上一搭,眉心直跳。
“真是三十寸。”
涂山玄葉剛要收回手來,卻又在她腕上多停了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收起了嘻嘻哈哈的表情,抬眼看向玉蟬衣:“聚靈丹和剜心丹……小蟬衣吃了很多苦吧?”
玉蟬衣只垂下眼,并未回答什么。
涂山玄葉道:“方才你與江言瑯在臺上比試完,聽到周圍人說你靈脈只通到三十寸,我著實驚了一驚。我想著你既然敢揭花落榜,至少也得有七十二寸靈脈,從沒留意過此處——畢竟榜上哪位不是靈脈盡通?哪曾想,你還真的就只仗著自己三十寸靈脈,揭了榜不說,還叫江言瑯吃了敗仗。”
“別人說他空有皮囊,徒有虛名,我卻覺得不是。”
玉蟬衣聞言抬了抬眼,沒想到她這師父不修劍道,對劍修實力卻有幾分判斷力。
這江言瑯能是風息谷首徒,雖敗于她,被流言非議,實際卻真有幾分本事,不然也不可能在她臉上添一道傷口。這時,玉蟬衣才發覺自己的傷口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問涂山玄葉:“師父有何高見?”
卻聽涂山玄葉道:“我瞧著他生得平平無奇,空有皮囊實在算不上,頂多也就只是徒有虛名。”
玉蟬衣:“……”萬沒想到會是這樣的見解。
涂山玄葉又道:“想配得上空有皮囊這個詞,別說長成我這樣,至少也要像你師兄一樣吧?”
玉蟬衣:“……”
此刻,她、師父、師兄,三人同坐一張桌邊,玉蟬衣卻覺得,她好像是個局外人。
難道說話氣人是什么奇怪的門規嗎?這一刻,玉蟬衣格外想念師姐。
“好了,不說江言瑯了。說一說接下來的安排。”涂山玄葉抬手為三人設下隔音的禁制,對玉蟬衣說道,“你今日這場比試結束,下一場比試要在三日之后才能進行。花落榜上你可以摘的名碟有:李旭、沈笙笙、陸韶英、陸墨寧。但我覺得,不要再摘花落榜上的名碟了。”
“為什么?”玉蟬衣問。
“很簡單,你要的不止是論劍大會的頭籌,你要的是名聲大噪。”涂山玄葉道,“之后這十五日,你就照常比試,隨機匹配到哪個對手,就去找哪個對手。要是碰上能力普通的對手,你就用最不起眼的招式將其打敗,這一次,我們不求驚人,只求低調。”
玉蟬衣垂眼想了一想,隱約有些明白了涂山玄葉的意思。
“這樣的話,他們就會覺得,那江言瑯之所以敗給我,只是僥幸。為了看到我輸,會一直關注著我是嗎?”
涂山玄葉露出滿意的神情:“真是一點就通。”
他道:“眼下看客們都想看你大殺四方,越是這樣,越是偏不要讓他們立刻看到。吊一吊他們的胃口,讓他們心里像小貓爪子在撓,才是最好。”
“方才我在人群中聽了些八卦,這風息谷與玉陵渡交情差,見風息谷的首徒折在你的手里,他們借機發難,說是風息谷的首徒沒什么本事,無形中也殺了點你的銳氣,叫別人覺得你能贏都是占了這江言瑯本領不濟的便宜。嘿,不急,說不定他們的弟子也要折在你的手里。”涂山玄葉說完,自己先是輕聲笑了笑,“正好,我也趁著他們誤會,在外面放些個假消息,火上澆油一把,先讓他們誤解更深一些,日后一個個打過去,定要叫他們大吃一驚。”
“另有一則八卦,可能沒什么用處,聽聽就好。”
“據說,風息谷少谷主自小在他天賦極高的妹妹襯托下長大,心眼不過芝麻點大,首徒折在你手里,一整個風息谷的弟子都看你不爽,再加上承劍門與他們交好。這兩個宗門的人一定都很關注你后面會摘誰的名碟,想知道你會贏過誰,又會輸給誰。偏是這樣,你越是要讓他們的期待完完全全落空,你誰的名碟都不摘,叫他們吃癟去。”涂山玄葉說著,手指摩挲著茶杯邊緣,瞇著鳳目一臉愉悅。
玉蟬衣聽完,將涂山玄葉的意思完全消化了后,她點了點頭。
倒還有一點不解:“師父打算放什么假消息?”
“待我放出去,你就知道了。”
涂山玄葉一臉高深莫測,笑著賣了個關子,往窗外看了一眼,忽道:“我有事,先走一步。”
茶杯一下被他放到桌上,一縷白煙遁走,隔音的禁制也隨著他的消失解開。
玉蟬衣往窗外看去,見是瀾應雪左看右看,找著什么。她朝瀾應雪揮了揮手,瀾應雪拿著塊傳音石進到茶寮來,臉上的表情由焦急轉為了松一口氣。
她落座,先對玉蟬衣說道:“恭喜啊,今日你一鳴驚人,贏了風息谷的首徒。”
玉蟬衣微微笑了一笑,算是禮貌應答,說道:“你方才東張西望,在找什么?”
瀾應雪道:“丟丟唄,可能是到了蓬萊,心野了吧。它這陣子總是行蹤無定,宮主也不著急,說它肯定會跑回來,每次只有我最心急。不過它已經回去了,哎,總是這樣。”
玉蟬衣蹙了蹙眉,有種輕微的怪異感,卻又一時想不明白這怪異感是打哪來的。
“丟丟經常走丟嗎?”玉蟬衣問。
“也不算經常,畢竟宮中每個人都認得它。它到哪里都會被人注意到。不過……”瀾應雪道,“丟丟每次走丟,都會弄丟一些東西,宮主是不在意,畢竟星羅宮的寶貝多了去了,給了丟丟就是它的了。可是那些靈石啊、法器啊、星幣啊,都很漂亮,既然是丟丟的玩具,弄丟了它肯定也傷心,一傷心毛都禿了。我就想著多看著丟丟,是不是就不容易讓它弄丟自己的玩具了。”
“不說這個了。”瀾應雪忽然緊張地看向玉蟬衣,“三日之后,下一場比試,你打算摘誰的名碟?”
“不會是我吧、不要啊……”瀾應雪的聲線弱下去幾分,神色也變得可憐巴巴起來,“好衣衣,你放我一馬,再讓我多茍一些時日。這江言瑯……本來都說他有可能拿論劍大會第一的,這下可好,蓬萊一日游了。”
“大家都在笑話他,笑話風息谷。我不想被笑話,更不想星羅宮被我連累。”
“其實,觀云臺的投票箱那,星羅宮的弟子們都投了你的名字,可我們人太少了,最后也沒把你投到花落榜上去。”
喝著茶的微生溟這時開口說道:“求人不如求己,本領不濟,那就多練。”
“……”玉蟬衣恨不得用點心將這張出口即扎心的嘴給塞上,堵成啞巴才好。
瀾應雪卻看了微生溟一眼,問玉蟬衣:“他就是你的師兄?”
玉蟬衣點點頭。
瀾應雪還記得玉蟬衣說,她的劍是師兄師姐指點的,不由得高看了微生溟幾分,問玉蟬衣:“那他豈不是用劍也很厲害?”
微生溟一聲帶著輕蔑意思的輕笑,玉蟬衣卻再次點了點頭。
“真是佩服。”瀾應雪說著,好奇看向微生溟,問他道,“那這位師兄,你可曾參加論劍大會?拿了怎樣的名次?”
又注意到微生溟蒼白的臉色和染霜的頭發,瀾應雪皺了皺眉頭:“怎么病得這樣厲害?”
微生溟喝著茶壓著咳意,道:“一個拔不出劍的修士,我若說我拿過論劍大會的頭籌,你們可信?”
“哈哈哈哈別開玩笑了。”瀾應雪被他逗笑,“拔不出劍,怎么能來參加論劍大會?這位師兄真會說笑。”
又扭頭看向玉蟬衣:“說真的,好衣衣,答應我,別摘我的名碟。”
玉蟬衣點了頭。見她答應,瀾應雪終于放下心來,吃了幾口點心后,離開了茶寮。
待她走后,玉蟬衣卻看向微生溟。
“師兄當真拿過論劍大會的頭籌?”她問。
微生溟答得仿佛事不關己:“你信則有,不信則無。”
玉蟬衣道:“那就是有。
微生溟不置可否。
玉蟬衣又道:“師兄覺得,我該按師父安排的那樣來做嗎?”
“答案自在你自己心中。”微生溟道,“二十來歲的仙齡拿到論劍大會頭籌,不算特例,可若是只通了三十寸靈脈便能拿到頭籌,卻是前無僅有。在這里,強者就是備受關注與仰慕的,你強,你就有任性的資格。若你不聽師父的話,照樣能名聲大噪。”-
夜晚,玉蟬衣坐在屋瓦上,目光遙遙看著觀云臺的方向,一時有些迷茫。
在涂山玄葉和她聊過之前,她心里已經想好了下一個要摘的名碟會是誰的。
——沈笙笙。
一個只用短劍的劍修,玉蟬衣對她有著萬分的好奇,不摘沈笙笙的名碟,就不知道何時才會有和她切磋一回的機會,甚至不知道,這次論劍大會是否就一定能有機會和她比試。
若是三日之后,去花落榜上摘沈笙笙的名碟,卻是確切無疑地,一定能和她比試上一次。
但涂山玄葉卻給她提供了另外一條路,能給她帶來最多關注與名聲的路。
玉蟬衣想和沈笙笙切磋,卻更想要聲名。
她正想著,卻見隔著她有兩條街的距離,街上踉蹌一道身影,很是熟悉,踉踉蹌蹌,看上去有些頹廢。
是江言瑯。
玉蟬衣飛身下去。
江言瑯正提著一壺酒,神色苦楚走在街上,玉蟬衣落定到他面前,揮手用靈力將他一身酒氣拂去。
他眼睛清明了一些,玉蟬衣問:“江道友借酒澆愁,是為何故?”
江言瑯停住腳,苦澀笑了一聲:“何故……你怎么能不知道是為何故。”
玉蟬衣卻皺著眉頭打量著他:“被我摘了名碟,敗了一回,就打算就此一蹶不振了么?”
江言瑯垂頭,不知道說什么是好。
今日這一整日,對于他來說,煎熬得像度過了一百年一樣。
提前離開的少谷主失望的背影,風息谷其他弟子無聲責怪的眼神,周圍無止無休的議論,還有好友叫囂著要幫他教訓教訓玉蟬衣的聲音……
可是他自己手里有劍,他不覺得自己的本事輸給他任何一個好友,何須他們幫忙教訓?
這些糟糕的畫面一直盤桓在他心頭,注了水的棉花一樣越來越重,幾乎快要成為將他壓垮的巨石。江言瑯垂著頭,神色越發萎靡,像個啞巴一樣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這時卻聽玉蟬衣聲線泠泠說道:“論劍大會,萬千修士論劍而來,論劍才是本心。你這千里迢迢來這論劍大會,本心是來論劍,還是來拿第一來了?”
“今日你是輸得很快,一來是你心急,二來是你輕敵,輸得這么快,合情合理,不算意料之外,可難道你以后也要一直輸下去嗎?”
江言瑯心頭怦然一動,抬起眼來,只見玉蟬衣肅著一張臉,披著一身杳杳月光,站在他面前。
她一雙眼睛明若寒星,又像是剛剛被拭亮的一把劍——對劍修來說,那就是天底下最動人的顏色。
說完話后,玉蟬衣靜靜看著他,眼里像是裝著某種期待,江言瑯心頭狠狠震動,心里面有個答案也被她照見得越來越清晰。
“我明白了。”他垮下去的肩頭漸漸挺直,眼睛里也重新攏起點點亮光。江言瑯朝玉蟬衣深深拜了一拜,說道:“我來蓬萊,是來論劍,不論輸贏。”
“多謝道友指點。日后若有機會,還望能再與你切磋一次。”
玉蟬衣不再多言,正要離去,江言瑯看著她的背影,忍不住喊住了她。
“玉道友前來蓬萊,本心是否也是來論劍的?”
若是如此,那玉蟬衣會摘他名碟的原因,他便也明晰了。
只為論劍,摘誰的名碟,都是有可能的。會摘下他的,就不是他猜的那樣,覺得他看起來最好打敗,反而可能是看重他的本事。
卻見玉蟬衣駐足認真想了一想,繼而認認真真對他說道:“我來蓬萊,不為論劍,只為第一。”
江言瑯:“……”
第36章 流言 怎么,只準你這種活了幾百個年頭……-
街上與江言瑯聊過這一遭,對于接下來要不要繼續摘花落榜上的名碟,玉蟬衣心里徹底沒了糾結。
別了江言瑯后,玉蟬衣手里多了一壇新的未開封的酒。正苦惱著要怎么處理,心中若有所感地抬頭往上一瞧,高高的屋檐上,一道熟悉的人影坐在那。
玉蟬衣踮腳飛上去,落到他旁邊,將酒壇子往兩人中間一擺,自己也坐下來。
微生溟沒有說話,玉蟬衣也未。她抬頭觀月,心里回憶著今日江言瑯使出的那一招桃花劍,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在酒壇子叩敲出清脆聲響。
“風息谷的招式你是第一次見?”
玉蟬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嗯”了一聲才意識到他在問她什么,警惕地瞥他一眼,見他甚至都沒有看向她,似乎只是隨口一問,她稍稍放下心來,目光自他側臉劃過。
微生溟道:“風息谷的劍招講究的是以柔克剛,你要是想琢磨他們的劍招,最好多看幾場他們的比試。可惜這江小修士早早吃了你的敗仗,再無上臺的機會,不然你大可以等他與別人比試時多觀戰幾次。風息谷新一代弟子里面,他用劍用得最好,看他比試摸他們的劍招應是最快。”
他嘆道:“不能觀他練劍,恐怕是你打敗他唯一的遺憾了。”
說完,微生溟問:“三日之后,是去花落榜上摘新的名碟,還是等待隨機給你匹配一個對手,小師妹可想好了?”
“想好了。”玉蟬衣道:“等隨機匹配。”
“這是決定聽師父的安排了?”
“嗯。”玉蟬衣道,“我不想再讓另外一人變得像江言瑯這樣。”
“像江言瑯哪樣?”微生溟好奇看向她。
他很少露出這種神色,玉蟬衣道:“承受不住非議,道心不穩。”
劍在手,鋒刃便會朝著他人亮出,能傷人身體,也能傷人心靈。玉蟬衣已經格外熟悉這種滋味,但她的刃只想朝著一人殺去。
“能不毀人道心,還是不要毀了。隨機匹配,交給命數好了。”
微生溟久久看了她一眼。再開口時,他道:“早早挫一挫他的銳氣,對他來說興許是一樁好事。日后也就不至于目下無塵到良機放在眼前也錯失掉。”
他不知何時將壇子打開,又將壇邊掛著的酒盞取下,各給自己與玉蟬衣斟了一杯酒。
玉蟬衣飲了一口,烈酒香醇,辛辣酒意在她喉間化開,她微微咳嗽起來。可這酒是好酒,對修為頗有助益,玉蟬衣并沒有將酒杯放下,反倒貪杯似的多抿了幾口,逐漸學會了舒暢飲下的速度。
“名聲大噪是我所想,挫傷他人銳氣,卻非我所愿。”一杯酒下肚,玉蟬衣臉頰溫熱,她輕聲道:“之前我年輕氣盛,目下無塵時,曾當著眾人的面狠狠挫傷過一人。今日想來,甚是后悔。”
她那時不知道最快的劍傷的不是身體而是人心,只顧意氣用事,不想太多。
也不知道陸祁他身在何處。一千年的光陰都過了,以陸祁那點修為,早仙逝了也說不定。
她住在承劍門腳下三年,聽不見他一點動靜,看來也沒闖出什么名堂。
哎,真是沒用。
那時要是她能好好活著看著陸祁心高氣傲卻沒弄出什么名堂,定然會嘲笑他幾聲,心情好給句安慰也說不定。如今卻是徹底都沒機會了。
“……之前……年輕氣盛……?”微生溟看著她認真感慨的模樣,聽得眼角直抽搐,“小師妹,你才活了幾個年歲,就開始追憶往昔?”
玉蟬衣瞥他一眼:“怎么,只準你這種活了幾百個年頭的追憶往昔?”
微生溟道:“在下不才,虛長的歲數還是比幾百個年頭多上不少的。”
這回換了玉蟬衣驚奇看了他一眼,之前還真沒看出來他年齡高到這種程度。
怪不得他總擺出一副他是個老人家的架勢,沒想到確實有點歲數在身上。能活過千年的修士確實有幾分本事,也不怪乎他這么得意。
這比她那一千年要結實得多,她承認他是個實打實的老家伙了。
玉蟬衣突然好奇起一事:“師父他仙齡幾何?”
微生溟摸了摸下巴:“不好估量。”
玉蟬衣默默又飲了一杯酒。不好估量……那看來,哪怕師父他看上去朱顏綠發慘綠年華,實際上,可能也是年事已高?
為她論劍大會的事忙前忙后,倒是辛苦他老人家了。
她不知自己酒力深淺,兩杯酒下肚,摸了摸臉頰微微有些發燙,不打算再喝下去,叫微生溟封了壇子。
他也喝得不多,只飲了一杯,壇里的酒幾乎沒怎么少。
趁著月色,微生溟在樹底刨了坑,將這壇酒窖藏著。
玉蟬衣見他動作熟練,就知道他之前酒一定沒少喝。說不定之前也在蓬萊刨過坑,正想著就聽到他說了一句:“這里土質松軟,適合藏酒。”
玉蟬衣看著他的背影,輕聲問道:“拿到論劍大會頭籌是什么滋味?”
微生溟頭也不回說道:“沒意思,真沒意思。”
又回頭看向玉蟬衣,微微一笑:“我是說,這酒少了些意思。”
“彼之蜜糖,我之砒霜。各中滋味,小師妹總要親自嘗過,才知道是好是壞。”微生溟拍了拍手上的塵土,用靈力拂過鎮著,填平了樹下埋酒的坑,“等你拿了頭籌,我們再把它挖出來,到時候這酒的滋味會好許多。”
說完又道:“雖不知小師妹方才提及的人是誰,但他既然惹得你意氣用事,八成也有他的錯處。哪怕沒有你,也會有人讓他吃到教訓,不用太放在心上。”
語氣難得柔和。
道理玉蟬衣自是懂得。她只是……好像能懷念的就那么幾個人。見到江言瑯頹廢失意的模樣,恰好想起了陸祁。
微生溟與她素未謀面,可陸祁好歹真真正正地和她對過招。
好歹有這么一個人,能證明她真的存在過。不像聆春閣,夷平了就是夷平了。
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玉蟬衣今夜格外沉悶。
入了夜的蓬萊燈火通明,空氣中能聽聞錚錚劍聲,是有修士在論劍臺外的地方切磋練劍。微生溟埋了酒壇回到他的房間,玉蟬衣卻不打算回去,站在屋瓦上,遠遠地看著其他人練劍。
之后這幾日,白日里,玉蟬衣便戴上冪籬,去茶寮飲茶,順便聽一聽其他的劍修都在說些什么。夜晚,就在不同的屋檐上站著,看其他門派的修士練劍,揣摩其他門派的劍招。只有一夜未曾露面,次日靈脈又進一寸。
這段時間,玉蟬衣毫無疑問是話題的中心。
所有人都在猜,讓原本的奪冠熱門選手江言瑯喜提蓬萊一日游的玉蟬衣,下一次比試,會去花落榜上摘誰的名碟。
有說陸墨寧,有說沈笙笙,也有人在說花落榜上的其他名字。
流言紛紛擾擾,莫衷一是。
玉蟬衣只管喝她的茶飲。
期間涂山玄葉來找過她幾次,每次都帶來了新的靈石寶物。他賺取靈石的速度之快快到讓玉蟬衣一陣恍惚——要是賺靈石對涂山玄葉來說這么容易,那不盡宗的貧困破落莫非真是他刻意為之?
星羅宮的丟丟也仍舊是每天丟上一次,但次數多了,瀾應雪也就不再像之前那樣找得那么心急了,畢竟每次丟丟總能自己找回去。
玉蟬衣仍不知道涂山玄葉計劃要放出去的消息是什么,他說要等她下一場比試開始之后再說。
三日后,剛一破曉,花落榜下便聚集了好一眾人頭攢動。
他們等著看玉蟬衣來揭榜,想第一時間知道下一場玉蟬衣摘誰的名碟。
卯時一過,鶴鳴聲響起。
玉蟬衣的身影卻始終未曾出現。
不少人抻長脖子四處探看。
“怎么回事?”
“她人呢?”
他們焦躁不安地等了兩刻,有人急匆匆跑過來說:“比試名單出了,玉蟬衣對陣孫芥,在西北場的論劍臺那邊。”
“孫芥?這是誰?”
“花落榜上沒有這一號人啊!”
來人喘著氣說:“抽簽隨機分的!玉蟬衣這回沒摘花落榜上的名碟了!”
此話一出,四周嘩然。
“怎么回事?”
這時有一一身雪衣,貌美無比的青年扇著一把團扇,半掩著唇邊的笑,笑著說道:“我早說了,她不會來摘名碟的。”
他故意拉長了尾音,將周圍好奇心高高吊起,等不少目光看向他,才悠悠然再度啟唇:“這玉蟬衣之所以能勝過江言瑯,靠的是策略,不是本事。”
有人驚了一驚:“何出此言?”
青年笑道:“她在第一日就摘了這江小郎君的名碟,亂了江言瑯的陣腳,又仗著自己名不見經傳,叫那江言瑯輕敵大意,僥幸贏了一回。若是江言瑯早有準備,她才沒打敗風息谷首徒的實力。”
有人辯駁:“可她只有三十寸靈脈,哪怕僥幸,本領也不一般啊!”
“要真是本領不一般,怎么今日就不敢來摘名碟了?”搖著扇的美麗青年琉璃色的眼底隱隱帶笑,“分明是怕了,懼了。這種先發制人的策略,用一次就失效了,她不敢再輕易嘗試。”
“不信,你們就去瞧瞧,今日說不定她會敗在這孫芥手底下。”
眾人紛紛往論劍臺西北場地涌去,待過去,那邊的比試卻早已結束了。
抓了個人來一問,孫芥在玉蟬衣手底過了三招,敗了。
他們忙看向雪衣青年,那青年卻輕嘆一口氣:“這孫芥功力不到家,能贏過他,也不算什么厲害事。你們且看著之后這十日,她還敢不敢再去花落榜上揭榜,敢去,那才是真的有本事。”
說完他輕輕搖晃著扇子離開,過了會兒,身形沒入茶寮,坐到窗邊戴著冪籬遮著臉的玉蟬衣的對側,喝茶吃點心。
玉蟬衣道:“說我贏過江言瑯只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這就是師父要放的假消息?”
涂山玄葉道:“正是。”
玉蟬衣道:“可我看他們好像不怎么信。”
“自然有人愿意信。”涂山玄葉語氣自若,“例如這風息谷承劍門的弟子們,他們都愿意相信,是你勝之不武。總之我消息已經放出去了,接下去,就等他們幫我傳播了。”
一邊又將一顆新鮮顏色的靈石丟到玉蟬衣手里,捏著手指算著什么,算完之后,涂山玄葉終于舒了一口氣:“這些日子交給你的靈石,你讓你師姐去換成靈幣,夠我們宗門一百年花銷了。”
“真不容易。”他有些疲憊地嘆了口氣。
“師父在操勞些什么活計?”玉蟬衣見他疲累,說道,“接下來這十日我頗有空暇,若我能幫得上忙,可以喊我去替你。”
“你?”涂山玄葉抬眸看了玉蟬衣一眼,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意我就領了,但你不行。”
玉蟬衣聞言抿了抿唇,倒也不多問緣由,只是立馬將主意打到了旁邊的男人身上:“那師兄呢?”
“他更不行。”涂山玄葉長長嘆了口氣,“有些重任,注定只能落到合適擔負得起它的人身上。”
玉蟬衣有些不懂,正這時一直看向窗外的微生溟說道:“外面是不是沈笙笙?”
涂山玄葉聞聲往外看了一眼,說道:“就是沈笙笙,你怎么認出她的?”
微生溟:“你不是說了,那是一個只用短劍的修士。那姑娘手里拿的就是短劍。”
涂山玄葉道:“想不到你劍拔不出來,眼神倒是好使。”
玉蟬衣抬眼,卻晚了一步,只看到沈笙笙深緋色的衣角從人群中掠過,未看到她的劍。
涂山玄葉道:“這風息谷首徒在你手里吃了敗仗,最高興的就是他們了。不說別的,單說外面擺著的那個下賭注的帖子,去掉了江言瑯之后,這沈笙笙的投注票數可是水漲船高,足足漲到了三千票。”
“你呢,五百票。”玉蟬衣沒問,但涂山玄葉認為她應當好奇,自顧自說道,“其他人每天能漲兩三百票,但我覺得,只要我、承劍門和風息谷多宣傳一下你勝之不武的消息,保管你的票數漲不動的。”
玉蟬衣并不關心此事,轉向微生溟,打聽起了沈笙笙來:“玉陵渡地處鳳麟州,與生州接壤,劍術風格可與生州類似?”
她記得尹海衛的父母都是玉陵渡人士,當時未向尹海衛請教一二,不由得有些惋惜。但玉蟬衣有種直覺,師兄他也許會知道。
姑且一試。
微生溟卻搖了搖頭:“很難說。”
微生溟道:“這玉陵渡講究的是一個隨性而為,不愛給弟子任何約束。連宗門服都無統一樣式,只以深緋色與其他宗門區分,其他任由弟子隨喜好安排。其門下劍修更是千奇百怪,用劍并無統一風格,你不如直接將它當成由許多散修組成的門派。”
玉蟬衣恍然大悟,怪不得她這幾日看到的玉陵渡修士劍招出得千奇百怪,毫無規律,緣由竟在這里。
“說起來。”微生溟這么一聊,涂山玄葉似乎想起什么,插話進來,“這玉陵渡曾經也與承劍門有過姻親,只是已經是相當久遠之前的事情,中間不知道有何曲折,最后玉陵渡與承劍門結親不成,反結了仇。兩大宗門見了面水火不容,等承劍門換了掌門,這些年情勢才稍稍好了一些。”
“只是與承劍門的關系雖然有所修復,但因著承劍門的關系,玉陵渡與風息谷可謂是仇上加仇,玉陵渡看不上風息谷,風息谷也煩玉陵渡。”
說到這涂山玄葉看了一眼微生溟:“這五大宗門里,星羅宮一向是置身事外,不參與任何糾紛,遺世獨立。太微宗卻是八面玲瓏,與哪個門派的關系都不算差。你怎么就沒學上幾分太微宗八面玲瓏的功夫?”
玉蟬衣格外注意到一點:“結仇?玉陵渡與承劍門?”
她怎么沒聽說過?
“對,結仇。”涂山玄葉視線轉向她來,“這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了,算一算,少說也要有兩千年……要不是我這顆腦袋記性好,如今恐怕記得的人都不多。”
兩千年……那確實是極遙遠前的事了。
想不到涂山玄葉這消息靈通,不僅是現在的消息靈通,還包括了那么遙遠的過去。
玉蟬衣問:“師父這八卦消息最遠能通到哪一年前?”
“哪一年前?”涂山玄葉瞇了瞇眼,“那可遠了去了,我自己都記不清……”
“不過有些我也只是聽說,流言向來當不得真,太久遠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直接死無對證,且當八卦聽聽,別太當回事。”
打完今日的比試后,玉蟬衣下一場比試兩日后進行。
兩日后,她贏得依舊毫無懸念。而在花落榜旁等著她來揭榜的人再度撲了個空。
他們顯然已經不再像之前那么期待來看玉蟬衣的比試。
一來,以強勝弱毫無懸念,玉蟬衣總是抽簽抽到本事不大的修士,連玉蟬衣三招都接不住,接下來的幾場比試對他們來說都相當沒意思。
二來,久等玉蟬衣去花落榜摘名碟,卻等不到任何結果,他們都對玉蟬衣很失望。
真就這么慫了?
不少人無奈認同了涂山玄葉刻意往外散播的那個觀點——興許這玉蟬衣能贏過江言瑯,靠的,真的只是出其不意。
畢竟這幾日玉蟬衣對上其他的修士,出的劍招都格外平平無奇,沒什么出奇之處。完全是一個只通了三十寸靈脈的劍修該有的樣子。
他人的議論對玉蟬衣起不到任何影響,她該喝茶喝茶,該看比試看比試。
少了些對她的關注,她倒是輕松了一些,痛快摘下冪籬,自如行動。
傍晚時,玉蟬衣又一次離開了茶寮,和這兩天總是陪在她左右的微生溟一道,回到落腳的客棧。
一踏進去,客棧內埋著酒壇的那棵樹下,卻立著一位不速之客。
對方手握兩把短劍,一身深緋色短衣,樸素打扮。
她似乎等了很久,一見玉蟬衣回來,她的眼睛一下子看過來,目光變亮一些。
見她手里那兩把短劍,玉蟬衣隱約猜到對方的身份。但當與來人視線相逢,看清她的面孔,玉蟬衣卻倏地猶豫起來。
那是位一臉少相的女修士,頭發梳成利落的雙螺髻,看上去頗為少女元氣,櫻唇黑發,臉頰少許嬰兒肥,只是……眉眼怎么會與陸聞樞相似?
尤其一對眉弓,一雙眼睛,只比陸聞樞少了幾分凌厲,多了點少女特有的柔和,形狀卻像是一樣的。
玉蟬衣腳步一停,因這點微妙的相似忍不住擰了擰眉,她不可能將陸聞樞的容貌記錯。那少女卻大步朝她而來。
“你就是玉蟬衣?”她問。
第37章 舊事(增加細節) 小師妹好像很關心承……
玉蟬衣沉默須臾,一旁,微生溟視線已經迅速從對面女修士手中兩柄短劍上掃過,輕快同玉蟬衣傳音道:“兩把短劍,來人是玉陵渡的沈笙笙。”
沈笙笙……
玉蟬衣朝沈笙笙頷首道:“我就是玉蟬衣。”
“就是你讓阿瑯輸得那么慘的?”來人這時踱步到玉蟬衣面前,打量了她幾眼,自報家門道:“玉陵渡,沈笙笙。玉蟬衣,今日我來找你論劍!”
“找我……論劍?”玉蟬衣問,“看你這陣仗,為江言瑯報仇來了?”
“哼,他自己本事不濟,誰會替他報仇。我為自己而來。”沈笙笙道,“論劍大會第一日,你就摘了江言瑯的名碟,我還以為,你會一個個摘下去,很快就能摘到我的了。”
玉蟬衣與江言瑯的那場比試,沈笙笙沒來得及去看,只能從回來后就一直樂不可支的副掌渡口中聽聞到一點半點當時的場景。
副掌渡說,江言瑯心浮氣躁,出手就用上了一個大招,想以風息谷秘技桃花劍一招定輸贏,結果呢,繡花枕頭一個,反被人輕松致勝。
副掌渡添油加醋,大力貶低了江言瑯的本事,卻不怎么提到玉蟬衣,仿佛江言瑯會輸全怪他自己,無意間也削弱了玉蟬衣的本事。
但沈笙笙與江言瑯交過手,不止一次,對江言瑯十分了解。
江言瑯其人,是因為樣貌比其他劍修多了幾分劍技之外的名聲,常常被夸得飄飄然,易受流言影響。可論實際的本事,倒也不低。
他最擅長用桃花劍迷惑對手,叫別人掉入他的溫柔陷阱。哪怕他心浮氣躁先亂了陣腳,若玉蟬衣真是個無能之輩,依舊毫無贏下他的可能。
沈笙笙想知道玉蟬衣是怎么贏的。
可她等啊等,沒等到玉蟬衣摘她的名碟不說,去看玉蟬衣和別人的比試,也看不出玉蟬衣真正的深淺,一顆心被吊得不上不下,實在等不及了。
“三十寸靈脈便贏過江言瑯,你做到了旁人絕無可能做到的事。我等著你摘我的名碟,等了七日。結果,你卻凈是去和一些本事不大的比。”沈笙笙問,“和他們打,你能痛快?”
沈笙笙圍觀了兩場玉蟬衣和別人的比試,不過是兩個尚未開竅、將劍用得遲鈍淤拙的修士,可玉蟬衣卻專挑些簡單的劍招應對他們,引導著對方使出更漂亮的招式,看似打得有來有回,但沈笙笙猜是她讓招讓得過分,讓對手輸得不要太難看。
“你倒是好脾氣,我看了你兩場比試,明明一招能贏,非要多讓上幾招。換作是我,一招就要讓他們敗下陣去。”
玉蟬衣道:“這么早就抽簽抽到我,已是他們十足不走運,何必再在臺上為難他們?”
狷狂!這話說得慈悲,聽著實在狷狂!
可沈笙笙抬眼看向玉蟬衣,卻根本無法從她清艷的臉上看到半點傲慢。反而見她容色定定,就像是她心底真的是這樣想的一樣。
可玉蟬衣越是心平氣定,沈笙笙越是心癢,手里兩把短劍急不可耐地想嘗到玉蟬衣劍氣的滋味。
沈笙笙問:“那我呢?我可配得上讓你為難?”
沈笙笙那兩把短劍上帶著令皮膚顫栗的寒意,短劍還未出鞘,就令人感覺冰涼如雪。拋卻種種困惑不論,沈笙笙既然專程來找她切磋,玉蟬衣沒有拒絕的道理。玉蟬衣道:“若是與你比試,自當竭盡全力。”
沈笙笙終于一笑:“如此甚好。”
話音落下,沈笙笙便提劍直沖玉蟬衣而來,動作迅捷如風,玉蟬衣只見眼前迅速飛過一道殘影,下一刻,沈笙笙已經逼近身前。
眼前寒光一閃,短劍出鞘,如寒光照雪,清水釀月。
如果說江言瑯是漫天花雨,在論劍臺上鋪滿他的桃花劍氣,向玉蟬衣敞開一張溫柔而巨大的蛛網,那么沈笙笙則是將所有的劍氣都壓縮凝成一線,專攻一點,直奔要害。
這很細、很小,如同細針一樣的劍氣射向了玉蟬衣的一雙眼。
是一個風格和江言瑯截然不同的劍修。
不過,比起來,玉蟬衣更熟悉這種殺氣凜然的風格。
她眼睛閉也不閉,眼睫顫也不顫,以“春蠶繭”化解了這一擊。
沈笙笙見此,忍不住一笑道:“真漂亮。”
嘴上說著夸贊的話,但手上卻絲毫不留情面,動作沒有絲毫停滯,又向玉蟬衣發起攻擊。
她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明明是從正面一躍而起,卻不知何時出現在玉蟬衣的身后。
玉蟬衣看著地面的影子一動,立即警戒回頭去,看見沈笙笙的短劍亮著寒光如銀蛇般就要貼上她的背部。玉蟬衣雖是回了頭,但沈笙笙劍尖揮出的劍氣,如同離弦之箭,射向她的琵琶骨。
……這個沈笙笙,是個強攻型的人,速度快,爆發力強,以攻為守,不愿給對手任何反應的時間。若她靈力雄厚,只需要耗著,在沈笙笙的爆發期內讓她贏不了,那勝利自然屬于她了。
可惜,她靈脈剛剛三十一寸,是最經不起打消耗戰的那個。
既然如此,那就比比誰的劍氣,殺意更強,誰的攻擊更猛烈了。
在那千鈞一發之際,玉蟬衣手上轉換了招式,只見她劍刃之上碎星點點,化成一面銀色星河盾,抵擋住沈笙笙劍氣的來襲,同時碎星暗藏后招,銀色星點化成利刃,繞后向沈笙笙發起了攻擊。
沈笙笙看見這么華麗漂亮的碎星,眼睛一亮,左手短劍將之揮開了去。可是,碎星只是剛開始……
緊接著,玉蟬衣的攻擊像雨點一樣密集砸下來,如同排山倒海的巨浪,一招接著一招,一劍接著一劍。
她也只攻,不守,沈笙笙打得瘋,她就比沈笙笙更瘋,更不要命。
玉蟬衣的劍氣裹著一種沈笙笙從未見過的氣韻,那種氣韻,猶如弱水之上的死氣,不聲不響,卻能令沈笙笙心頭發顫。
狹路相逢勇者勝,沈笙笙自幼剛猛無畏,從未為別人的劍氣心顫過。
這還是頭一回。
……
不知過去多久,天上的月亮似乎沒怎么挪動位置,又好像挪動了。
沈笙笙的短劍已經被打飛了一柄,兵刃離手,毫無疑問,是輸了。
玉蟬衣長劍回鞘,感覺她的靈力也已經將近枯竭,手腕也被沈笙笙一次次不遺余力的攻勢震痛。
但好在,贏了。
沈笙笙的發髻狼狽貼在額角,她深深吸了好幾口氣,顫著的臉頰卻露出一抹笑來:“……阿瑯輸得不冤。”
“你是不是悟出了劍意?”沈笙笙撿回了自己的劍。
沈笙笙從未和有劍意的修士比試過,但這一次,她隱隱感覺到了,這種獨特的氣韻,就是一個修士該有的風格,該有的劍意。
沈笙笙本來是玉陵渡這一代里,最有希望修出劍意的修士。她那鬼魅一般的出招方式,風格奇特,分外詭譎多變,常常憑此能贏上比她修為更高的修士,或者出奇制勝。江言瑯在她手上,也是輸多勝少的,但今天她敗在一個修為比她更低的玉蟬衣手上。
心頭確實有那么幾分不痛快,輸了總是不痛快的。
但輸得不冤,確實不冤。
玉蟬衣也不掩飾,有就是有,她點了點頭。
沈笙笙雙眼大亮:“怎么弄出來的!”
玉蟬衣道:“過來喝點茶吧。”
院內小石桌上,三盞茶已經備好,裊裊蒸騰著水霧白氣。
玉蟬衣走向石桌,沈笙笙黏在玉蟬衣身后,字句不間斷地問道:“只聞如今的正道魁首有他的劍意,從來沒聽過別人也有。這劍意到底要如何養蘊出來?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們坐下,兩盞茶被推到面前。
玉蟬衣蹙著眉不知該怎樣回答,微生溟道:“劍意是結果不是目的。為了劍意而找劍意,恰恰永遠都找不出來。”
另一只手隔空摸向玉蟬衣的右手手腕,她面色雖是如常,但經脈卻在震顫,看來這剜心丹吃多了倒是越發讓她練好了忍痛的本事。
微生溟臉色稍變。
再對著沈笙笙,他語氣涼涼:“沈小道友下手可真是招招傾盡全力,論劍而已,就打到這種程度——哪是論劍,是當生死之局來看待,真是認真極了。”
怕他繼續口出驚人之語,玉蟬衣將他眼前的茶盞往他跟前推了推:“師兄,喝茶,喝茶。”
外加朝他多使了幾道眼色,讓他多喝茶少說話的暗示已然非常明顯。
沈笙笙視線往微生溟身上轉了一轉,聽他剛剛關于劍意那一番話說得頗有哲理,問道:“你也是劍修?”
微生溟:“算不上。”
“哦。”沈笙笙一杯茶下肚,反復品味著微生溟和她說的兩句話,終于回味過來一點不對勁,猛地看向微生溟:“剛剛你夸我那些,是在埋怨我出招太狠?”
微生溟笑了一笑,還真直接應了下來:“正是埋怨,絕非夸獎。”
沈笙笙:“……”
他還道:“喝一杯茶就能想明白,看來不算顆練劍練癡了的木頭腦袋。臨走給你帶點茶葉,清心妙目,多喝,以后腦袋會更加清明的。”
頓了頓,補充:“也算是我的一番賄賂,以后再和我家小師妹打起來禮讓著點兒我的小師妹。”
玉蟬衣:“……”喝茶也堵不住他的嘴!
沈笙笙聽了卻沒惱,她道:“我家長輩確實常常說我木,你這話不算過分。”
沈笙笙后知后覺反應過來玉蟬衣只有三十一寸靈脈,她一個靈脈全通的打得招招不遺余力,打得時候是十分痛快,打完一看,確實像要奔著叫玉蟬衣釜底抽薪去的,實在是有些陰損。沈笙笙不好意思地對玉蟬衣說道:“今日我下手有些狠了,待你七十二寸靈脈盡通,我再來找你比上一回。”
微生溟道:“你這小修士倒是格外會給自己討好處,她三十一寸靈脈都能叫你吃上敗仗,何必七十二寸再陪你比上一回?”
沈笙笙心道怪不得江言瑯對玉蟬衣贊不絕口,卻說她的師兄是個愛說渾話的混蛋,眼前這病懨懨的男人說話確實貧嘴薄舌,不知怎的格外惹人煩。
“那我該怎么做?”沈笙笙問。
玉蟬衣正要說話,微生溟卻攔住了她:“你們玉陵渡有一味叫做‘春楹’的靈草,能夠蘊養靈脈,數量稀少不好找,但你們玉陵渡應該貯藏了不少。我要‘春楹’。”
他的手虛虛搭在玉蟬衣腕子上,玉蟬衣能感覺到絲絲縷縷的靈力如細雪般落下,冰冰涼涼,緩解著她與沈笙笙打完之后的靈脈震痛。她知道是師兄在傳靈力給她,想將手腕抽開卻被一道莫名難以掙脫的靈力錮著,抬眼見他可憐眨巴了下眼睛,聽到他傳來心聲道:“我又拔不出劍,靈力于我無甚用處,渡給你一點療療傷,也算讓我盡一點師兄的本分。”
又聽他用那把疏懶的嗓子一本正經對沈笙笙說道:“哎,我們不盡宗實在是殘破凋敝,我這小師妹,實在不走運!”
“好好一個天賦卓絕的苗子,卻不幸拜入了這樣一個窮得叮當響、落在山旮旯里的小破宗門。她長這么大,好的靈草靈藥就沒見過幾樣,真是命苦,命太苦了!”
玉蟬衣:“?”
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她還穿著巫溪蘭給她重金買來的星羅宮的羅裳。雖說不盡宗確實不算闊綽,但說她貧苦到靈草靈花都沒見過幾樣,很難讓人信服吧……再說……承劍門腳下也不算山旮旯啊!
一抬頭卻見沈笙笙聽得一臉動容,眼里甚至有點點水光。
玉蟬衣:“……”
她最終還是叛變了自己的師兄,試圖向沈笙笙解釋:“別聽他的……”
“玉道友不必多言,一切盡在不言中。”沈笙笙一臉哀戚,萬般同情,她重重將茶杯放到石桌上,“明日我就將‘春楹’給你帶來!”
玉蟬衣聽得直擰眉頭,將手腕從靈力控制下抽了出來。
微生溟這會兒收起了玩笑的表情:“不白用你的春楹,我用鹿霜換之。按市面上的價格,鹿霜要貴一些,不算你吃虧。”
沈笙笙疑惑看他一眼,微生溟道:“不然我這空手套白狼,套來了小師妹也不會用。”
微生溟笑了起來,接著說道:“沈小道友,方才我一番話說得有些夸張,你且當我在逗我的小師妹,不要太放在心上。不然等你走后,小師妹她要怪我了。”
玉蟬衣本以為他在想方設法從沈笙笙那騙到靈草,沒想到最后還是逗她來了,一時有些氣悶,撇開眼懶得再給他眼神。
月色溶溶,她看著沈笙笙月光下清麗的眉眼,玉蟬衣一連啜飲了幾口茶,猶豫再三,最后還是開了口:“沈道友,可否問你一事?”
沈笙笙:“說來聽聽。”
玉蟬衣道:“可有人同你說過,你與承劍門掌門長相有些相似?”
“當然有人說過。”沈笙笙咧嘴一笑,“他算我一個長輩,我小叔叔,就是他父親。”
“你小叔叔……是玉陵渡人士?”
“那當然是。”沈笙笙道,“不過,大人們很少提起這樁親事,偶爾提到,臉色也不好看。聽說,是我小叔叔做了對不起前一任承劍門掌門的事,是我們玉陵渡理虧,老一輩覺得難堪,就不常提及。我倒是覺得,是他們人活了久了,臉皮活薄了,既然做錯了事,痛痛快快認錯便是,偏是這樣扭扭捏捏,當時才叫一整個巨海十州都看了笑話。”
“你們小叔叔……是做了什么錯事?”
在一千多年前,玉蟬衣初到承劍門時,就聽說過,承劍門掌門——也就是陸聞樞的母親,與她結契的道侶毀了他們之間的夫妻契約,這件事后來成了承劍門上下都諱莫如深的存在,陸聞樞也從未向她聊到過他的父親。
沈笙笙道:“是個癡情男子,只是這癡情,并不癡于自己的道侶。他背叛了和前一任承劍門掌門,不惜一切代價,和心上人遠走高飛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承劍門掌門也換了一任,雖說當年恩債難兩消,但我們和承劍門的關系比起之前,還是好了不少。”沈笙笙道,“在玉陵渡年輕一代劍修心里,陸聞樞的名號可響亮了,我也很佩服他。”
玉蟬衣一口冰涼茶飲入口,垂眼問:“為何?”
沈笙笙道:“我這人不看別的,只看劍法,就說江言瑯吧,我雖然看不上風息谷,但江言瑯本事還不錯,時常能與我切磋一二,就算是我的朋友。陸聞樞本事高強,我就佩服他。至于他們門派和玉陵渡的積怨,我不考慮。”
“可惜今年論劍大會他好像不來,我真想看一眼‘熒惑’的風采。”沈笙笙碎碎念道,“誒,玉道友,你說我和陸掌門長得像,是不是我們這種長相的,都很擅長用劍?”
石桌旁微生溟霍然起身,飛去屋頂。
“也許。”玉蟬衣勉強笑了一笑。
等沈笙笙走了,她也來到屋頂,坐到微生溟身旁:“師兄應當多積口德才對。”
微生溟道:“我這人生來福薄,積再多也成不了有福之人。何必多此一舉?”
他看了一眼玉蟬衣:“往日你聽到別人夸贊這位陸掌門,總忍不住要反駁上幾句,今日聽沈笙笙說了這么多話,你倒是安靜。是來了蓬萊島后,聽多了夸他的話,被說服了?”
玉蟬衣同樣掃他一眼:“你不也一樣安靜?”
微生溟道:“前幾日被師父教訓過兩句。怎么,你也被他教訓了?”
玉蟬衣搖搖頭,坐到他身旁。
“只是聽沈笙笙言談中對陸聞樞多有傾慕,不想和她起太多爭論。”玉蟬衣道,“陸聞樞于她,應當如同微生溟之于尹海衛,是她心中極為光明磊落的存在。”
在蓬萊島上聽多了陸聞樞的美談,將光明磊落這個詞說出來,玉蟬衣哪怕心里譏諷冷笑,情緒也徹底不再外顯,面上一派平靜。
微生溟問:“不舍得毀了她心中陸聞樞的形象?”
“不。”玉蟬衣道,“幾句壞話而已,改變不了什么。不如不說。”
微生溟不動聲色看了她一眼:“小師妹好像很關心承劍門的陸掌門,只見過他的雕像一次,居然就能記住他的樣子。”
玉蟬衣問他:“你記不住?”
微生溟聳聳肩:“好吧。”
兩人對月到天明,次日,沈笙笙依約送了一束春楹過來,而微生溟也依照約定,將鹿霜送她。
興許是和沈笙笙在客棧院子里打斗的聲音擾到了客棧里的其他住戶,又或者被外面的人聽到她們的比試,之后這幾日,總有素不相識的人攔住玉蟬衣,問她和沈笙笙切磋的結果是誰勝誰負。
玉蟬衣通通未給答案。
她和沈笙笙打了一架的消息傳到涂山玄葉耳朵里,涂山玄葉專程往茶寮跑了一趟,找到玉蟬衣就問:“沈笙笙和你比試過了?”
對涂山玄葉沒什么好瞞的,玉蟬衣點頭,涂山玄葉緊接著追問:“誰贏了?”
玉蟬衣道:“我贏了。”
涂山玄葉這才長舒一口氣:“嚇死我了,聽外面議論紛紛,沒個定數,我還以為,你輸了呢。快和我說說,這到底怎么一回事。”
玉蟬衣便將沈笙笙主動找上門來,找她切磋的事情說了。
隱去打斗的過程不提,這事說完也快。
涂山玄葉聽完,說道:“沈笙笙這些日子,一直在找厲害的修士切磋比試,心里根本沒旁的事,可真是個劍癡。”
玉蟬衣道:“她同我提到了承劍門與玉陵渡幾千年前的那場姻親,說是陸聞樞的父親是她小叔叔,玉陵渡人士,只是,她小叔叔在和陸聞樞母親結契后不久,就同心上人遠走高飛了。”
“癡情男子,玉陵渡的人對自家的負心漢還真是口下留情。”涂山玄葉道,“哪有結契之后,拋下自己的道侶,去找新的心上人的?他這一走,當時的承劍門掌門就成了個笑話。要知道當時的承劍門掌門追求者眾多,不知道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湯,才選了他做道侶,結果到頭來,他卻不懂珍惜。”
玉蟬衣只在自己初到承劍門時,見過承劍門掌門一面。
那是個風采卓然、氣質出群的女人,哪怕只有一面,記不清她的臉了,玉蟬衣也依舊記得當時的震撼。
她一身白色的華裳,滾邊繡著金色的炎火暗紋。云鬢高堆的烏發上,簪著一支劍形的簪子。
那支簪子,就是她的佩劍。
人間的女子身居高位者太少,玉蟬衣見到女人的第一眼,沒想到看上去柔弱出塵的她就是承劍門的掌門。
一開始,在掌門那支簪子的劍柄上,還鑲有一顆紅色的寶石,十分漂亮。
后來,劍柄上的寶石沒有了,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底托。
那是因為,在見玉蟬衣第一面時,因五歲的玉蟬衣一句好看,掌門就將這顆寶石拔下送給了她。那時五歲的玉蟬衣不敢收,怕自己說錯話,又畏懼仙人的高高在上,懼怕到直掉眼淚,掌門卻親自抱起她來,溫熱指尖抹掉她的眼淚,拔下簪子來安慰她說:“不要緊的,這只是給你的一份見面禮。你看,沒了這塊小石頭,它依舊是一柄神兵利器,是一柄能殺人的劍。”
長簪在她手中化為長劍。
素手一揮,就將門前石階劈成兩半。
之后,那顆寶石放在她聆春閣的床頭,當一盞燈用,如今怕是早隨著聆春閣一并湮滅,也尋不到了。
只是,玉蟬衣也只見掌門這一面,之后十三年她沒能再在承劍門看到過她。又過了一千年的時間磨蝕,連記憶深處掌門的面容都變得有些模糊。連那顆掌門送給她的寶石,也遺落在聆春閣的床頭,再也找不見了。
“不說這個。”涂山玄葉說,“既然贏過了沈笙笙,怎么不告訴旁人?傳言已經越來越離譜,說你是被沈笙笙教訓了一頓了。”
玉蟬衣道:“師父不是說了,要吊一吊他們的胃口?等到五日之后,花落榜上的名碟打散進入比試場,只要我贏上一回,傳言就不攻自破了。”
涂山玄葉啞口無言,半晌后,說道:“那你可真是能沉得住氣。”
玉蟬衣當然是能沉得住氣的。
只是誰都沒想到,又過了兩場比試,五日之后,花落榜上的名碟也進入抽簽箱中,玉蟬衣所抽到的花落榜上的對手,竟然就是沈笙笙。
論劍臺,東北丙甲場。
終于等到了玉蟬衣再一次與花落榜上選手對上,圍觀群眾將論劍臺圍得水泄不通。風息谷弟子除江言瑯外,幾乎都來到觀眾席上,只等著看玉蟬衣敗上一敗,也算了了心頭憤懣。玉陵渡弟子們倒是一派春風得意,視線和風息谷弟子們碰在一起,多有火藥味。
玉蟬衣站在臺上。離比試開始還有兩刻鐘的工夫,她靜待沈笙笙的到來。
裁判們入席落座,面前爐中燃香越來越短,論劍臺上依舊不見沈笙笙的身影。
“沈笙笙人呢?”
“難不成是她昨日找人練劍傷得太重,比不了了?”
“這玉蟬衣運氣不會這么好吧?”
這時忽有一只靈鴿飛至,叼著的傳音石里傳來沈笙笙的聲音:“玉道友,之前找你比過一回,我早已領敗,心悅誠服。今日我找別人論劍去了,他日有緣再會!”
自是一派任性灑脫。
人群寂寂,裁判席上的裁判收到靈鴿,說道:“好一個沈笙笙,論劍大會,她還真就只是來論劍了,連這點上臺比試的工夫都不想耽擱,是該說她灑脫,還是說她放棄得太快。”
到了比試的后半場,有些時候比得焦灼,勝負難定,后十五日的比試比前十五日,多設置上了裁判席。
裁判席上,一共四位裁判。
另一裁判說道:“沈笙笙不是容易放棄的性子,能叫她直接不來,看來是她與玉蟬衣過手一次之后覺得,毫無贏過她的希望。才三十一寸靈脈,連著叫兩大宗門里最優秀的弟子敗下陣來,這玉蟬衣當真不容小覷。葉掌教,你們太微宗那位首徒能不能撐得住啊?”
一旁搖著扇的葉坪舟卻看著玉蟬衣的名碟,皺眉想著其他事情。
六個字的名碟,他卻反反復復翻看了好多遍。
葉坪舟喃喃道:“不盡宗,玉蟬衣……”
要是沒記錯的話,不盡宗,正是他的微生師弟離開太微宗之后的留身之所。
第38章 賠罪 好久不見了啊
旁邊另外幾位裁判在聊李旭,葉坪舟看了會兒玉蟬衣的名碟,說道:“是該找李旭聊一聊了。”
“是啊,是該找李旭聊一聊,可不能讓他太過輕敵。”
“之前聽聞葉掌教說過,李旭是太微宗這幾百年來資質最好的弟子,為何叫李旭耽擱了小兩百年才來參加論劍大會?總不能真像外面說的那樣,為了小小一個論劍大會積蓄實力吧?”
“并非積蓄實力。”葉坪舟黯淡笑了一笑,“只是門內有些私事,不得不處理。”
見葉坪舟笑得慘淡,似乎有什么不想與外人道之的隱情,旁邊幾位裁判也就都默契地不再多問。
這時,有一位方才一直沒說話的裁判對葉坪舟說道:“葉掌教,你今日第一天來蓬萊,不知這玉蟬衣鬧下了怎樣的陣仗。她在大會開始的頭一日就摘了江言瑯的名碟,還叫對方吃了敗仗,如今這沈笙笙也成了她的手下敗將,真真是后生可畏,實在不容小覷。”
他始終看向論劍臺上,沈笙笙靈鴿傳信之后,玉蟬衣便拂開人群離去,看神情既無得意,也無張狂,無悲無喜,一抹淺淺的鵝黃色淡入人群之后,很快便找不見了。
葉坪舟問:“真這么厲害?”
“我只看過她一場比試,是與江言瑯那場,別人說她贏得僥幸,我卻覺得玉蟬衣未盡全力。”那裁判說道,“說起來,她在與江言瑯比試時,還用到了你們太微宗的劍技——‘流風’,八成是對太微宗的招式費心研究過。你們那位首徒若對上她,哪怕想贏,恐怕也很吃力。”
“‘流風’……”玉蟬衣會用太微宗劍技這一點倒叫葉坪舟驚了一驚,恰好看到玉蟬衣的名碟,他像是明白了什么,苦笑:“我知道了。”
看來真的要和李旭好好聊聊,看看這陣子在不盡宗,他那微生師弟都做了些什么了。
這時底下一陣鬧鬧嚷嚷。
“好像有人在鬧事!”
葉坪舟神色一肅,連忙往下看去。
論劍臺旁。
沈笙笙主動棄權,玉蟬衣不戰而勝,這點毫無異議。待玉蟬衣悄然離去之后,風息谷與玉陵渡的弟子卻打起來了!
風息谷叫囂:“說我們江師兄技不如人,你們不也一樣!來都不敢來,膽小如鼠!”
玉陵渡反擊:“江言瑯不過是沈師姐的一個手下敗將,哪怕沈師姐輸給了玉蟬衣,贏你們風息谷還是綽綽有余!”
一來二去,兩邊誰也不讓誰,不知道從哪個人開始,冷冷劍光出鞘,雙方纏斗在一起。
一時刀光劍影,似有狂風嘯,黃沙飛,兩隊人馬打得分外激烈。
論劍大會有規矩,誠心切磋可以,惡性斗毆事件則要受罰。待葉坪舟飛身下來,抬袖一道帶著怒意的靈力揮過去,兩邊的人被強行分開,葉坪舟眉頭緊鎖,說道:“打什么打?有那么多力氣,在論劍臺上切磋時不好好打,在底下打架斗毆,算什么威風?”
作為太微宗掌教,對晚輩又多愛護,桃李眾多,聲望高。在劍道弟子中,葉坪舟頗有威嚴。他一發話,底下那些年輕的修士各個低下頭去,噤若寒蟬,不敢妄動。
“都跟我過來,叫你們少谷主和副掌渡來領人。”葉坪舟發話道。
又定睛一看:“陸墨寧。”
葉坪舟驚道:“你不是承劍門的嗎?你怎么也摻和進來了?你也過來。”
陸墨寧跟上他,一臉忿忿。
薛錚遠匆匆趕到,江言瑯也隨他而至。
見到陸墨寧,江言瑯大吃一驚:“墨寧你怎么在這兒?”
陸墨寧道:“上次玉蟬衣叫你輸了比試,我覺得其中蹊蹺,今日就來觀戰看看,結果沈笙笙那個膽小鬼,竟然不敢來了!待他日我與玉蟬衣對上,定要幫你一雪前恥!”
江言瑯道:“沈笙笙她絕非膽小之輩,不僅不膽小,今日可見她劍心澄明。至于你說幫我一雪前恥……”
江言瑯沉默。
江言瑯思考了半天,終于組織好措辭:“墨寧兄的一番好意,我心領了。”
陸墨寧緊緊攥拳:“怎么,覺得我會輸給玉蟬衣?”
“先不說玉蟬衣,你好像都沒和沈笙笙對過招。”江言瑯誠心建議,“墨寧兄覺得,自己對上沈笙笙,勝算幾何?不如……先去找她練練?”
“找什么她?我對她不感興趣。”陸墨寧道,“你且等著,等我站到論劍大會最后一日,等著我讓玉蟬衣敗下陣來。”
年輕一輩在此交談,那廂葉坪舟、薛錚遠與玉陵渡副掌渡往這邊看了一眼。
玉陵渡副掌渡道:“你們風息谷可真是好大的本事,竟然拉上承劍門的,來揍我們玉陵渡的弟子。”
薛錚遠道:“事情到底是哪邊挑起來的并不清楚,有什么證據說是風息谷的弟子先挑的事?副掌渡休要賊喊捉賊,血口噴人。”
說著薛錚遠眉峰一挑:“一千年前那屆論劍大會,你們玉陵渡的魏清夏苦練一千年,悟得精妙功法,認定自己毫無后顧之憂后才來參加比試,結果還是敗在了陸聞樞的手里,回去后一蹶不振。一千年后,沈笙笙主動棄權不再來戰,倒是劍心澄澈的孩子。”
“可是。”薛錚遠揚聲道,“敗給一個三十一寸靈脈、門派名不見經傳的小修士,是否也有幾分徒有虛名?副掌渡回去,可要更加用心地教導教導才是。要是副掌渡覺得吃力,不如交由我來帶著,別放在你們玉陵渡,委屈了好苗子。”
“小肚雞腸!一千年前的老黃歷你還要提!魏清夏是輸給了陸聞樞,可還不是贏過了你!”玉陵渡副掌渡手中劍意成形,亟待出鋒,薛錚遠也眉目低凝,氣氛一時劍拔弩張。
葉坪舟嘆了一口氣,站到兩人中間將兩人分開:“看你們這樣子,就知道為何你們兩派的弟子總是鬧矛盾。消消氣,都消消氣。”
一邊心道:聽這兩人互相攻訐時透露的信息,聽上去這玉蟬衣怎么比他那幾位裁判好友說的本事還要高一些?
三十一寸靈脈就趕跑來論劍大會,接連挫了兩大門派最得意的弟子……這是比他微生師弟當年還要野心勃勃,還要更技驚四座啊!
也不怪風息谷和玉陵渡兩邊火氣都這么大,都是沖著論劍大會頭籌來的,結果都因著一個小小的玉蟬衣出師未捷,上來就折了最厲害的弟子,才落一子滿盤落索,火氣可不是一點即燃嗎?
葉坪舟搖著扇子,嘆道:“知道你們心里郁悶,可這論劍大會看的還不止輸贏,拿出點大門大派該有的風度。”
“等論劍大會結束回到你們自己的地界上,你們愛怎么打怎么打,但在蓬萊這半個月,大家都暫且各讓一步,客客氣氣的,也算給葉某一個面子,可好?”
葉坪舟的話還是有幾分分量,玉陵渡副掌渡勉強壓下怒火,先領了人走了,留下薛錚遠,葉坪舟喊住他:“一千年前那場論劍大會,還在耿耿于懷嗎?”
千年前那場論劍大會,想起來葉坪舟仍然感慨萬千。
那年論劍大會是近千年來廝殺最激烈的一屆,玉陵渡的魏清夏誓要奪魁,花了一整千年,練好了他微生師弟創的那招殺招,胸有成竹才來。偏偏,生不逢時,那屆還出了一個能破殺招的陸聞樞。
而薛錚遠這個要是放在其他屆論劍大會很有希望拿到頭籌的存在,早早被魏清夏淘汰下去,甚至沒能和陸聞樞對上,光芒暗不可見,全然地不被人在意,連一句生不逢時都沒人替他感嘆。
薛錚遠垂下眼,心事重重不可窺見,他道:“早放下了。”
葉坪舟可不覺得他像是能輕快放下的性子,笑了笑也不戳破。待薛錚遠走后,又去淺淺訓了陸墨寧兩句,之后用傳音石給李旭發去了短訊,叫李旭過來一敘-
客棧院里,涂山玄葉正火急火燎將他剛打聽到的燙手消息倒進玉蟬衣的耳朵里。
“雖說沈笙笙直接棄賽,可她這舉動實在驚世駭俗,這兩日談論此事的人頗多,此舉不知是沈笙笙無心插柳,還是她有意為之,倒是成全了你們二人的名聲。除去風息谷的弟子喊她膽小鬼,大部分人都贊她灑脫。至于你,無人再說你是僥幸贏過江言瑯,紛紛正視起你的本事。不說別的,就這兩日,賭注攤子那你的票數已經過有三千票了!一夜漲了兩千票。這等奇事實在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再有一事,承劍門弟子陸墨寧與江言瑯私交甚好,近日,他格外勤勉地練劍,他放話對自己周圍朋友說,哪怕你能贏到最后,也要在最后一日將你殺下陣來。”
玉蟬衣點了點頭,倒是好奇起一事:“這樣私密的對話,師父是如何聽到的?”
“自然有我的辦法。”涂山玄葉說道,“我還看了會兒陸墨寧練劍的樣子,我呢,不是劍修,分不清他的劍招用得好還是不好,只是看他劍氣殺氣凜凜的,似乎并不是很好對付。”
“不過,你猜他下一場比試對上了誰?”
沒比完的修士還有小幾百人,這要她如何去猜。玉蟬衣問:“誰?”
“李旭!”涂山玄葉道,“這小家伙近兩百年總在不盡宗外晃蕩,之前你師姐經常在寄給我的信里提到這個名字。先不論他來到不盡宗附近到底為何。他幫你師姐補過屋瓦,辟過藥田,除過蟲害,養過靈草……總之,照顧不盡宗的事是真的做了不少。”
“他和陸墨寧的比試,要不要去看看?”涂山玄葉問道。
玉蟬衣想了想,點了點頭。
陸墨寧既然是承劍門派來的弟子里面最優秀的兩位其中之一,又放出話來想與她一較高下,他的比試確實有去一看的必要。
也看看這一千年過去,承劍門的劍招有沒有什么新的長進。
涂山玄葉這時視線轉到另一旁搗著藥的人身上:“你這都篤篤篤,篤篤一整天沒停了,到底在搗什么藥?”
“春楹。”微生溟道,“搗好之后,以露水和之,做迎春丹,給小師妹服下,對她的靈脈會有助益。等我片刻,等我做好之后再去。”
說完又伸出手,去隔空探了探玉蟬衣的靈脈脈象,繼續收回手在藥臼里搗藥。
涂山玄葉道:“對你小師妹倒是關心,也不知道對自己好點兒,你自己的脈象混亂成什么樣了?”
微生溟一笑置之。玉蟬衣問:“用什么藥能治師兄的病?”
涂山玄葉諱莫如深地搖了搖頭:“藥石罔醫,無藥可治。”
玉蟬衣喃喃:“怎會如此……”
“人各有命。”微生溟語氣不咸不淡地說道,“小師妹將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就好,不用去想我這個行將就木的老家伙的命數。”
“過分了啊,當著我的面說自己是行將就木的老家伙。”涂山玄葉道,“就你們兩個那點年歲,加起來都夠不上我的零頭,老氣橫秋還輪不著你們兩個啊。”
玉蟬衣這時算是找到了問一問涂山玄葉的機會:“師父仙齡幾何了?”
“仙齡幾何……我有些記不清了。”涂山玄葉道,“有機會你還是問不盡樹吧,它那家伙愛寫日記,歲數用肚子里面的年輪記著呢。我和它一樣大,打小就認識,老伙計了。”
不盡樹……那株仿佛自亙古以來就立在長洲的不盡樹嗎?
玉蟬衣看著涂山玄葉,一時無法把他這張風華正茂的臉同記憶里那株孤獨的樹木聯系在一起。
不多時,藥搗好,藥丸做成。玉蟬衣服下三顆之后,差不多也到了李旭和陸墨寧比試開始的時間。
他們三人一道出了客棧,到論劍臺下,站在人群最后,看著這場比試。
遠遠的,涂山玄葉看到了裁判席上的葉坪舟,胳膊肘碰了微生溟一下,心聲傳音給他:“那邊那位,可是你的師兄?”
微生溟抬眼看向那邊,見葉坪舟坐在臺上,搖著扇只看向論劍臺上,并未看到他這邊,微生溟極淺淡地笑了下,同樣以心聲回他:“我已經不再是太微宗的弟子,和他可不算師兄弟了。”
論劍臺上,李旭和陸墨寧皆已就位。
比起陸墨寧劍已在手里,李旭卻要散漫得多。他等對方一句“請”后,才將劍召出來。
承劍門和太微宗的第一門派之爭,如今仍是巨海十洲的修士關注的話題。
明面上,陸聞樞是如今的正道魁首,承劍門如日沖天,銳不可擋,看上去已經把其他門派甩在身后。
可身在承劍門其中,陸墨寧比常人看得更多。
他知道,哪怕太微宗看上去勢弱,不再位居第一,但在承劍門之前,太微宗當了那么多年的第一門派,其底蘊之深厚,旁人無可估量。
此時面對太微宗的首徒,陸墨寧不敢掉以輕心。加上有江言瑯前車之鑒,陸墨寧一提手,就是“春風化雨”、“碎星”這種半攻半守的招式,力求穩妥的同時,也希望能快速將李旭擊敗。
只不過……
“太慢了。”李旭竟絲毫不急應對,反倒輕笑起來,“……和她比起來,你太弱了。”
她……他……?是誰?
陸墨寧沒等來李旭的解釋,只等來了李旭如狂風驟雨般的反擊。
陸墨寧敗下陣,不過是半柱香的事情。
李旭似乎很熟悉承劍門的劍技,陸墨寧所有的招數都被他拆得很快,他出劍驚人地快,劍風又狠厲,這一場看下來,不可謂不酣暢淋漓。
“好!”臺下有叫好聲。
“不愧是太微宗首徒弟子!痛快!”
涂山玄葉卻看得心有戚戚,對玉蟬衣說道:“你師姐說這李旭心細且熱心,蒔花弄草一把好手,是個面皮薄、常常害羞的花草匠人,怎么沒說他這么能打?”
玉蟬衣道:“師姐也是近些日子才知道他其實是個劍修的。”
涂山玄葉掐指一算,牙關顫顫:“壞了,我有經驗,這種看起來不聲不響的像沒什么本事實際很有本事的,最不好對付,心思似海深。照這勢頭,你最后怕是要和他對上,萬一贏不過他該怎么辦?”
玉蟬衣沉默,看了眼微生溟。
微生溟也看了眼她。
兩人隔著涂山玄葉,以心聲交流起來。
微生溟:“要告訴他,你贏過李旭一次嗎?”
玉蟬衣:“勝過一次并不意味著次次能勝,不能掉以輕心。”
最終兩人達成一致:先將李旭曾經輸給玉蟬衣過的事隱去不提。
于是都默不作聲。
論劍臺上,李旭面色淡然,對陸墨寧說:“承讓。”
隨后,收起手中長劍,走下臺去。
“她是誰?”陸墨寧朝著他的背影發問。
李旭腳步頓了一頓,說道:“玉蟬衣。”
陸墨寧一怔。
在陸墨寧滿臉黯然地下了論劍臺后,底下觀戰的江言瑯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事情要往好處看。”江言瑯道,“我們來蓬萊,不是為了輸贏名聲,而是為論劍來的,被人打敗也是件很值得高興的事情。當然,這種好處還是虛的,說點實在的——我也敗了,你也敗了,之后論劍臺上是沒我們什么事了,終于可以毫無后顧之憂地去秘境尋寶了。”
他左右手食指交叉在一起,朝陸墨寧比了個“十”:“離論劍大會結束還有十日,我們能用十日去秘境尋寶。十日啊!錯過了這次,可就沒下次了,痛不痛快!”
陸墨寧:“……”痛你爹的快!-
一轉眼,玉蟬衣又分別與承劍門弟子柳姜、以及一個散修——謝逢柔比過兩場,勝得毫不費力。
而論劍大會已經到了最后階段,還有比試資格的人,只剩了李旭、玉蟬衣、陸韶英與公良岳。
這其中,以李旭的票數最高。
他贏過陸墨寧那次,贏得實在漂亮,當天一過,下注給他的人就多了一千來位。
只是,看著來給李旭下注的,曾經見到過李旭給玉蟬衣下注的攤主倒是直搖頭,趁沒人時,也偷偷給玉蟬衣下了一注。
涂山玄葉密切關注著觀云臺上抽簽結果的結果,等發現玉蟬衣抽到的真是李旭,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死去了。
“真是李旭。”涂山玄葉將抽簽的結果帶回來,對玉蟬衣說道,“小蟬衣,之后這幾場比試都不好打,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他嘆了一口氣:“我看人的本事應該不差,這李旭心思比看上去深多了,這種人深藏不漏,很難摸到他的底,和他打,你多加小心。”
玉蟬衣點頭。
到了論劍臺上,卻又一次久等對手不至。
等著看一場驚心動魄比試的眾人竊竊私語起來。
當比試計時的香燃起來,裁判席上的葉坪舟卻揚聲對他們說道:“太微宗李旭,棄賽不比,不盡宗玉蟬衣勝!”
眾人不解:
“為什么?”
“棄賽?為何要棄賽?!”
他們紛紛看向站在他們中間的太微宗弟子,本以為能從太微宗弟子的臉上看到他們對李旭棄賽不比的不滿,繼而打聽到李旭棄賽的原因。
但沒有,以段小豐為首的太微宗弟子的臉上都寫滿了平靜。
仿佛早就知道事情會這樣發生一般。
涂山玄葉死去的心又活泛了,玉蟬衣一從論劍臺上下來,他就著急打聽:“小蟬衣,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蟬衣搖頭表示不知,只道:“我之前贏過他一次。”
“莫非也是像沈笙笙一樣?”涂山玄葉道,“算了,先去茶寮那,看能不能聽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等到了茶寮,卻見他們常常坐著的靠窗位子上,李旭與另外一個搖著扇的男人正坐在那里,等著他們。
桌上已經擺好了五盞茶,白霧飄起。
等玉蟬衣快步走到桌前,李旭停住喝茶的動作,說道:“玉道友,恭喜你又勝一局。”
玉蟬衣坐到他對側,直截了當問:“李旭,今日為何不和我比試?”
李旭笑道:“論劍臺上,不過要一個輸贏的結果。比也是輸,棄賽也是輸,那我棄賽又何妨?”
涂山玄葉也坐下來,好奇問他:“話雖這么說,可這會兒外面幾乎所有人都在嘲諷你臨陣露怯,你不在乎?”
李旭提壺為他們倒茶,很沒所謂說道:“不在乎。”
“也不解釋解釋?”涂山玄葉說,“哪怕你認定了一定會輸,大可以像沈笙笙那樣,放個靈鴿傳個音什么的,給外面那些人一個交代,而不是由著他們胡亂猜測,有些話實在難聽。”
李旭道:“猜測正好,難聽無妨。提我總會提到玉蟬衣,算是幫玉道友長了點聲望。”
涂山玄葉略一吃驚,怎么聽上去外面那些流言蜚語還正中他下懷一樣,涂山玄葉詳細問道:“此話具體何意?”
李旭道:“上回與你們一同在茶寮喝茶,聽到你們談話,得知玉道友想要聲名煊赫,今日我便以我這場必輸之局,助玉道友一臂之力,就當我送了玉道友一份賠罪禮。”
“賠罪禮?”玉蟬衣與涂山玄葉異口同聲,兩人皆有些不明所以。
一旁,站在玉蟬衣身后久未落座的微生溟卻輕笑一聲。
“不愧是掌門親自挑選出來的首徒,未雨綢繆,心思當真縝密。”微生溟笑著落座,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劍招易練,這等玲瓏心竅可是打著燈籠都難找。”
“你知道我小師妹天資高悟性好,假以時日,極有可能會成為巨海十州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這樣的人,要是能提前與她為友,自然是一樁美事,若是處理不好,不幸與她為敵,那便是個大麻煩。可是太微宗與她打交道的態度從一開始就錯了,你們要無孔不入地監視著我,無形中也監視著她,干擾了她的生活,你摸不準太微宗是否已經將她得罪。今日這賠罪禮一送,誠心誠意的態度一擺,日后也好修復和她的關系。”
微生溟一番話說得緩慢,李旭卻抿唇不言,不打斷也不反駁。
待微生溟不再說話,他轉向玉蟬衣,眉目謙敬道:“一直未以真實身份相告,不過是無奈之舉,還望玉道友諒解我的難處。”
涂山玄葉聽得微微愣怔,猛猛灌了自己一肚子茶水:“可怕,真是可怕。小小年紀就能心思縝密成這樣,真讓我這個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家伙自愧弗如。怪不得我只能自立宗門,混不了大宗大派。”
又轉向微生溟:“你就又這么將人家不好言明的事說出來了?就不能給人留點情面嗎?”
涂山玄葉的話玉蟬衣簡直深以為然,忍不住點了點頭。
微生溟不以為意,李旭也不以為意,反而朝玉蟬衣溫雅笑了一笑:“賠罪禮我已經送到,日后是諒解還是不諒解,端看玉道友怎么決定。如同你師兄所說,我只是表個態度,結果并不強求。”
玉蟬衣沉默半晌,終是答道:“多謝。”
總歸是助了她一把,是該謝上一謝的。
這時微生溟的目光卻投向一直默不作聲搖著扇的那人:“葉掌教,好久不見了啊。”
他笑容疏淡,語氣聽上去客氣,卻帶著點疏離。
第39章 不會有 我已經找到了一個可以殺我的人……
玉蟬衣視線掃向手執玉骨紙扇的這人。
她早在論劍臺上裁判席上看到過這張面孔,自然知道他的身份。
——太微宗總掌教,葉坪舟。
他身著與李旭同一身顏色相同、但款式略有區別的太微宗宗門服飾,看上去頗具威嚴,眉眼溫善,像是平日里總是溫和帶笑的一張臉。
只是這張臉此刻卻是不笑的,或者說臉上的表情十分不自然,以顯得那點輕淺的笑容都不像是他在笑了。
“當真是好久不見了,師弟。”葉坪舟嗓音發苦。
“葉掌教客氣了。”微生溟輕笑了一聲,語氣更加疏離,“這聲師弟我擔不起,葉掌教若是叫我師弟,要讓別人誤會你是不盡宗的弟子了。”
葉坪舟啞聲片刻,嘆了一口氣,趁這個機會向玉蟬衣與涂山玄葉介紹自己:“在下葉坪舟,太微宗新一任的總掌教。”
涂山玄葉:“不盡宗掌門,涂山玄葉。”
雖然沒什么必要,但玉蟬衣也跟著介紹自己:“不盡宗弟子,玉蟬衣。”
微生溟悠然喝著茶,對葉坪舟說道:“看葉掌教這老神在在的樣子,看來李旭今日退賽不比,是提前和你商量過了的。”
葉坪舟道:“沒什么能瞞住你的眼睛。”
他對玉蟬衣與涂山玄葉說道:“李旭他只是幫太微宗做事。之前若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葉某再次向你們誠心致歉。”
看著葉坪舟不輸李旭的誠懇表情,涂山玄葉眉頭微皺,幾度想要開口,似乎是想要同葉坪舟問些什么,微生溟卻叩了兩下桌,站起身來:“葉掌教,借一步說話。”
他往角落另一張空桌走去,葉坪舟也起身跟過去。
兩人過去之后,便施下隔音的禁制,他們在聊什么,周遭的人也聽不清了。
玉蟬衣往他們那邊看了一眼之后,便收回視線來,李旭問她:“明日與陸韶英的比試,玉道友可有把握?”
玉蟬衣并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下午陸韶英有一場比試,我到時會再去觀戰一番。”
她問李旭:“李道友與陸墨寧比試時,可感受到承劍門的劍法有什么特別之處?”
李旭想了一想,搖了搖頭:“在你那領教過一番相同的劍招,陸墨寧就變得不過如此。”
涂山玄葉道:“沒想到你看起來老實,說話還挺油嘴滑舌的。這不是拍馬屁的時候,說點正經的來聽聽。客觀說一說,這承劍門的劍修厲害在哪兒?”
“事實如此。”李旭道,“劍招只是招式。同一個劍招,不同的修士用出來,威力也有區別。至于承劍門的劍修厲害在哪兒……”
“承劍門劍修最厲害的地方,當屬他們的劍陣。只是這劍陣往往是多個劍修一同擺出,論劍大會只準單人上場,沒給他們擺劍陣的機會。”
在承劍門待了那么多年,玉蟬衣自然清楚承劍門最厲害的是劍陣,那是由上一任掌門做掌教時改良改進,用來訓練承劍門弟子的。
在蓬萊這段日子,若是有承劍門的比試,她總會去看上一眼。
陸韶英的比試,她已經看過了三場,今日將會是第四場。
一千年過去,承劍門有些劍招略有變化,但萬變不離其宗,玉蟬衣心里有數。
她對李旭說道:“多謝李道友提醒。”
李旭喝了口茶,猶豫著開口:“李某有一不情之請,不知玉道友可否答應?”
玉蟬衣道:“但說無妨。”
李旭垂下眼,溫聲請求:“等你回到炎州之后,我是太微宗弟子這件事,能不能先不要告訴你師姐?”
玉蟬衣停頓片刻,又看了涂山玄葉一眼,在對方狡黠帶笑的眼神中,重新轉過眼看著李旭說道:“恕我不能答應。”
玉蟬衣道:“若是我師姐沒有提起,我不會主動戳破你的身份,但若她問起來,我還是會如實告知的。”
李旭沉默了下,低聲道:“這樣便很好了,多謝。”-
角落里那一桌,微生溟抬手叫了兩壺茶來。
上了茶后,葉坪舟道:“你竟然還記得我喜歡喝什么。”
又看了一眼微生溟面前的那壺茶:“之前不是不喜歡蓬萊這里的桃花飲嗎?怎么給自己點了壺不愛喝的茶?”
微生溟給自己與他各自斟滿茶盞:“人總是會變的。”
葉坪舟接過茶杯,一時無言起來。他喝了口茶,為緩和氣氛笑了笑說道:“這里的茶的味道,真是過多少年都不會變。上次我們一起坐在這間茶寮里,還是一千三百年前,你我都不是能喝得了茶的性子。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埋在仙湖旁邊那株七星樹下的那壇酒?想想都一千三百年了,那時候的我們可真是年少……”
那次的論劍大會,正是他與微生溟參加的那一屆。他師弟是真風光,他也不賴。自己的師弟拿了頭籌,他拿第二,最后一場兩人打得天昏地暗實在痛快,太微宗當時也是名副其實的第一大宗,前三甲里占上了兩位,眾多的劍道弟子紛紛去往流州太微宗找他們門內的弟子切磋,誰知這一千年風云際會,秾麗今何在?飄零事已空。
放一千三百年前,誰能想到,那年石破天驚的微生溟如今會窩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宗門里,給一個甚至不會用劍的無名修士當徒弟。
放一千三百年前,也不會有人覺得,當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微生溟有一天再出現蓬萊,卻成了個病懨懨的病癆鬼,無半點往日威風,無人能認出他來。
可再多心緒,話到嘴邊,卻只有短短一句:
“你近來可好?”
葉坪舟問。
他心里抱了幾分不可明的期待。微生溟的狀態,看上去好像比之前要好一些了。
雖然,外表上還是病癆鬼一只,甚至病得更重更虛弱了,但至少神智是正常的,眼睛里的光亮甚至比之前變亮了些。
葉坪舟懷抱著一絲微渺的希望地想,萬一……是他的心魔治好了呢?
微生溟卻語氣平淡:“李旭是個能干的孩子,我近來怎么樣,葉掌教應該一清二楚才是。”
葉坪舟聽了垂下眼簾,無奈笑了一笑。
微生溟的近況,他的確都知道。
多了一個小師妹的事他知道,自打玉蟬衣拜入宗門后沒多久,微生溟留在不盡宗的日子便變多了的事他也知道。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一意孤行地覺得,微生溟的心魔在轉好。
算起來,在李旭的匯報中,微生溟已經很久沒有神志不清過了。
可幾百年沒有見過,一道看不見的可悲屏障豎在兩人中間。這一停頓下來,曾經無話不談的師兄弟卻都陷入無話可說的沉默當中。
不覺間飲下了半壺茶,掃到不遠處李旭那一桌,他看了一眼玉蟬衣,說道:“你對她倒是上心。”
“這玉蟬衣,到底是你的小師妹,還是說,該算是你的弟子?”葉坪舟意有所指地問。
微生溟掀起眼簾看著他,語氣涼涼的:“本事又不是我教的,算什么弟子?”
“不是你教的?”葉坪舟驚訝道,“可她將我們太微宗的劍招用得很好。”
微生溟道:“她也將承劍門的劍招用得很好。難道是也有個承劍門的師父?這回論劍大會結束,說不定不用多久,她也能將風息谷玉陵渡的劍招也都用得很好。在不盡宗我和她說話的次數還不如來蓬萊這一個月多,真要是攤上我這樣一個做撒手掌柜的師父那可真是倒霉透了。”
葉坪舟明白了微生溟的意思,滿臉訝異,忍不住深深凝望玉蟬衣一眼。
他本以為玉蟬衣在論劍大會上呈現出如此石破天驚的態勢,是因他這師弟在背后指導。
畢竟李旭曾經匯報給他,說玉蟬衣在院子里練劍時,微生溟常常睡在院子里的那棵藤蘭樹上,這可是在玉蟬衣加入不盡宗前從未有過的事情。
若是微生溟沒怎么插手管過她練劍的事,能在那么一個絲毫不入流的小宗門里練出這樣一身本事……怪不得李旭情愿被人恥笑也非要給玉蟬衣行這樣一個方便。此刻葉坪舟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另幾個裁判好友說的那句“不容小覷”的份量有多重。
葉坪舟這廂心頭震動,那廂微生溟問他:“掌門他還未出關嗎?”
提到太微宗掌門在閉關的事,葉坪舟有些無法直視他的目光,眼神飄忽閃爍:“仍在閉關修煉。”
微生溟卻輕聲笑了笑:“葉掌教回去之后,告訴掌門他老人家,不必再為了殺我閉關努力練功了。”
葉坪舟聞言苦笑。
當真什么都瞞不過微生溟的眼睛。
如今的太微宗掌門楚慈硯,是為了精進功法,確保自己能夠在微生溟入魔之際將之徹底誅殺,才閉關了幾百年的。這緣由從來沒和除去太微宗內門弟子之外的人提過,也不知道微生溟是怎么猜到的。
果然,哪怕拔不出劍來,憑著微生溟的刁滑與那一身深厚的靈力也不好殺,可若他入魔,又必須得殺了他。
同門自戕,本就不是什么能輕松提起的事。葉坪舟不忍心提起此事,也避開了掌門人的動向不說,偏偏微生溟主動提了。
當初微生溟主動提出退出太微宗,微生溟對太微宗已經仁至義盡,可太微宗卻還是要殺他,沒辦法不殺他,微生溟修為太深厚,若是不入魔,他本有希望修成正道魁首,可若是入了魔,那也將是為禍世間的大魔頭。
葉坪舟手指攥了攥,仍不愿意將最殘酷的真相放到臺面上,不想聊得那么赤裸:“你知道的,掌門他不是真心想要你死……”
微生溟道:“師兄總是如此,喜歡面上和和氣氣的,喜歡講一些讓誰都不難堪的話。”
他問:“你可知當時我為何執意要主動離開太微宗?”
“當時你們都在幫我,各出奇招,想方設法想要治好我的心魔。可是……”微生溟道,“沒有人相信我說的話,我告訴你們,‘滅’不是由陸聞樞所破,破了它的是一個凡人,‘熒惑’之所以能出世或許也和她有關系,我親眼看著她掉下去,陸聞樞也看到了,他也在崖上,哭得很傷心。我想讓你們幫我查清楚這件事,我自己找不出來她存在的證據,明明真的有那樣一個人在,可你們說我瘋了,一個凡人怎么可能破得了那么難的殺招?一個凡人的血肉又怎么能喚得醒‘熒惑’?只有師兄你相信我,你告訴我說,好好找,會找到那個人的。”
“可是,后來我聽到了你和掌門的談話,你說,讓大家先不要反駁我,說我是著相了,你說——‘都別和他爭執,先假裝相信他的話吧,讓他冷靜下來,等他清醒了,他自己就會分清什么是真實,什么是虛妄,假的就是假的,師弟那么聰穎,總有一天能分清的’……師兄,太微宗所有的師兄弟里,我和你的關系最好了,我犯了錯你總是幫我瞞著,我也沒有瞞過你任何事,我沒想到,你也不信我。”微生溟的聲音平靜到仿佛從中聽不出任何的情緒了,也就沒有半點指責的意思,可葉坪舟聽了,心臟卻狠狠一震,慌亂垂下眼去。
微生溟嘆道:“既然無人信我,我又何必再不知趣地在這里待下去?”
“我這人,不規矩,反骨重,話愛撿著人不愛聽的說,事愛挑著惹人煩的做。”微生溟道,“雖說當劍道第一時,是給太微宗添了幾分虛名,可因我肆意妄為,招來的妄議也多。我知道我血脈特殊,心魔一出,若不消解,早晚墮入魔道。整個宗門都要因我蒙羞。太微宗于我有收留之恩,我不會讓它因我名聲受損。”
他蒼白的面容突然浮現出一抹笑來,這次笑容要比之前深一些,甚至隱約有幾分少年時的澄澈在閃爍,他對葉坪舟說:“我主動離開太微宗那天,雖然大家看起來很難過,但其實心里都松了一口氣,不是嗎?”
葉坪舟面上一陣難堪,卻無法反駁。
可是,他急急道:“我當時不是不信你……”
微生溟打斷了葉坪舟的話:“無所謂了。”
“師兄,我已經想通了。”微生溟悵惘道:“一千年過去,我自己也快分不清楚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一丁點她存在過的證據我都找不到,她是否真的存在?我快連自己都說服不了了,又怎么能指責你當時不信我?”
“我都快要信不過自己了……可我又必須得信著,不然,萬一、萬一她真的存在過,除了我,沒有人記著她了。也許,我就是她存在過的唯一證據,哪怕沒有一個人信我,我自己必須得先信著,不由分說地先信著……”
他喃喃說著,像要徹底沉溺進自己的思緒里去,卻忽而大笑起來:“可是,哪怕掌門他閉關個幾百年,他也殺不了我。”
葉坪舟一時有些怔神,微生溟說這句話時笑起來的樣子里面,竟然仍殘留有幾分他曾經最意氣風發時自命不凡的張狂——那是葉坪舟曾經最煩惱如今最懷念的微生溟的樣子,回不去的往日舊影。
他不知所措垂眸,忽然聽見水流落下的聲音,面前空著的茶杯里水逐漸滿起來。
微生溟道:“師兄,最后替你斟一次茶。以后找我喝茶的事,不要再有了。”
他放下茶壺,將散在肩上的長發攬到身后,修長脖頸敞亮地全部露出來,微生溟道:“太微宗還是將和我的關系干干凈凈撇開得好,葉掌教最好也是,免得我入魔之后,曾經和我關系最好的你成為了最受人攻擊的那道靶子。”
葉坪舟手指顫顫,幾乎握不住那小小的杯子,杯中茶水都要抖出來。
在他以為微生溟受心魔所困渾渾噩噩的這些年里,微生溟卻什么都知道,還將一切都安排得很好。
那顏色如同干涸血痂的可怖印記網一樣罩住了他左邊脖頸,貪婪蔓延下去的態勢無可阻擋,蒼白的膚色像是血色全部被它吸盡,這具軀殼上只有它看上去是最生機勃勃的,其他一切都像是將要沉入腐朽中去。葉坪舟嘴唇白了許多,喉嚨里半個音節也發不出來了。
他聽見微生溟語氣淡淡地說道:“太微宗執意要等我入魔那一刻才會殺我,可謂是名正言順,我沒有怪過你們。”
“既然監視著我會讓你們放心,這幾百年間,我便假裝不知情地由著你們監視了。”微生溟說得且狂且傲,“可掌門他為了殺我閉關,實無必要,殺我他還沒那個本事,為了殺我閉關不過是枉費心力,誤了他的正事。”
“煩勞葉掌教幫我帶幾句話給你們太微宗的掌門:他擔心的事情一件都不會發生,不會有為禍人間的魔頭降世,不會有生靈涂炭,也不會有民不聊生。”微生溟笑得格外和悅平靜,“你告訴他,不勞煩他老人家動手了,我已經找到了一個可以殺我的人了。”
他輕快道:“她會在我入魔之前殺了我的。”
第40章 獵物 劍刃不痛快飲夠了它的血,是不會……-
葉坪舟和李旭一道離開了茶寮。
離開時,玉蟬衣注意到,葉坪舟手中總是自在輕搖的那柄紙扇全部展開,他似乎在用扇子擋著自己的臉,眼角微微紅著,看上去有些失態。
微生溟回到桌邊坐下,玉蟬衣忍不住皺著眉問他:“你和葉掌教都聊了些什么?他臉色怎么這樣不好?”
看到葉坪舟的樣子,玉蟬衣絲毫不懷疑,是她這師兄又口出驚人之語,戳人肺管子了。
見她板著一張臉,一本正經蹙著眉頭,態度說不上教訓,更像是擔憂,微生溟笑著入座,說道:“聊待你明日你拿下頭籌,叫他送你一壇酒。”
“酒?”涂山玄葉先行說道,“你們兩個喝去吧,我可喝不了酒。”
玉蟬衣問:“是什么酒?”
“自然是好酒。”微生溟道,“就埋在仙湖旁的一株七星樹下,足足埋了一千三百年,那可是葉掌教的私藏,是他小心藏著的好寶貝,被我問出來那可真是叫他——痛徹心扉吶。”
玉蟬衣想起葉坪舟紅紅的眼角,不知道她這師兄是用了什么法子從葉坪舟那弄到了酒,她道:“要是……是去偷挖人家的酒,我可不干。”
微生溟笑得開心:“自然不會帶你去做缺德事,是我應下要幫他的忙,他答應給我這酒。”
“幫什么忙?”
微生溟道:“幫他除掉一個他的心頭大患。”
一千三百年前,他拿了論劍大會的頭籌,葉坪舟屈居第二,他拿自己攢了好些年的靈幣換了這壇酒,葉坪舟卻沒喝,而是和他一道將酒埋在了仙湖旁的七星樹下。
那時他坐在樹上,對在樹底辛苦埋坑的葉坪舟說:“今日,師兄雖然又一次輸給了我,但是,假以時日,若是師兄能夠認真修煉,努力練劍,恐怕……也沒有贏過我的機會。”
“可師兄性子沉穩,內斂溫和,對后輩一視同仁、多憐惜愛護,比我有耐心了太多,會是一位教書育人的好先生的,等哪一日,師兄教出一個能贏過我的徒弟,就把這酒挖出來給那徒弟喝,慶祝他幫自己的師父‘一雪前恥’,可好?”
當時葉坪舟聽得哈哈大笑,笑著應好。
恐怕他們二人都沒想到,事情的最后,會是葉坪舟用一副他所見過的他最難看的表情,笑好似哭一般對他說:“最后喊你一次師弟。微生師弟,帶著你那小師妹,去開了那壇酒吧!”
微生溟說得太過模棱兩可,玉蟬衣一臉困惑。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微生溟喝了一口茶后,對她說道,“除去他心頭大患這件事,也有你幫得上忙的地方,不然這酒可沒你份。走了,和師父說聲告辭,我帶你去湖邊挖酒壇子。”
這樣聽起來似乎靠譜多了,好像真不是去偷人家的酒,玉蟬衣同涂山玄葉道過別后,跟在他身后,注視著他的背影,心里忽然生出森森怨念。
她早該意識到他是和葉坪舟談了正經事來換酒的。畢竟迄今為止,她這個師兄做的事都挺靠譜的,但他是如何做到說的話聽上去那么不靠譜、那么叫人不好信任的?
路上,玉蟬衣問:“到底是怎樣的心頭大患?”
微生溟在玉蟬衣劍尾坐著,他們二人正由玉蟬衣御劍飛行帶著往仙湖旁飛去,他調整了姿勢,看向玉蟬衣,道:“很難殺的一個心頭大患。”
玉蟬衣皺了皺眉:“難殺?”
“可難殺了!”微生溟道,“先別說想殺他的殺不了他,哪怕自己都想死了,自己動手也沒用,還是死乞白賴地活著,真是令人齒冷。”
聽上去是很怪的東西。
玉蟬衣問:“是人嗎?”
微生溟認真想了一想:“經常有人說他不是個人,但我覺得,應當還算是個人。”
接著又說:“但也是個禍患。”
玉蟬衣:“禍患?”
微生溟正經八百地說道:“都是葉掌教的心頭大患了,能不是禍患嗎?”
玉蟬衣又是一臉怨念地看著懶散坐在劍尾的他,她覺得他這一番解釋真的毫無道理可言。
各大宗門不都有會教習說文解字的課程嗎?心頭大患的“患”和禍患的“患”不一樣吧!
但玉蟬衣并未與他爭辯太多,她不是個喜歡逞口舌之快的人,再者,說文解字的課本她看得也沒劍譜多,真和他辯起來不具備任何優勢,辯這個毫無意義。
離仙湖越來越近,看到環繞著白色湖泊劍起來的客棧,玉蟬衣忍不住在想別的事。
往仙湖去這一路去,仙湖周圍住的都是承劍門、太微宗、星羅宮這種大宗門,玉蟬衣心里隱約想著,要不要順道去仙湖周圍逛上一逛,也好打聽打聽承劍門那邊的消息。
能夠留在蓬萊,留到最后的承劍門弟子基本都是內門弟子,假如陸聞樞在當上正道魁首后高高在上,也免不了和這些內門弟子接觸,他們那一定有陸聞樞的消息。
不過,玉蟬衣還沒有想好怎么打聽。
也許該問一問師父平日里都是怎么打探消息的了,在打聽消息這一道上,涂山玄葉比她嫻熟太多。
她心思回到微生溟說的事上,又問:“既然如此難殺,為何要交給我們來殺?”
微生溟一時沒有答話,玉蟬衣還以為他睡著了,一回頭,卻見他神色難得認真地看著她,眼里精光乍現。
“當你那晚提著苦心草站在我面前時,我就感受到了你身上的殺氣——從未在其他任何人身上感受到的殺氣,很直白,很銳利。”微生溟勾著唇角,“后來,我看了你很久,也觀察了你很久。毒草你養,兇劍你要,你還要以身試毒確認它的毒性足夠,不盡宗那么多醫書你只對毒草感興趣,劍招里你練殺人技練得最多,叫你痛入骨髓的丹藥說吞就吞,你無日無休地練劍,對自己很是狠心。你一直孜孜不倦地尋找著能夠讓你痛快殺死你想殺的獵物的法子。”
“從那一夜起我就在猜,你身上殺意這么直白銳利,日后到底是能殺得痛快,還是到最后一刻卻忽然仁慈起來,連妖物也要同情。”
“可看到你養出來的劍意,我心里的答案已經無比明晰。”
微生溟肯定道:“小師妹,你有你想殺的獵物——強大的、會令人感到恐懼的獵物,你執念深重,不殺了它,內心無法平靜。為能殺它,你將自己煉成了殺器,劍刃不痛快飲夠了它的血,是不會停下來的。”
玉蟬衣臉色變了變,牙關無意中也繃緊了。
這陣子總是見他嘻嘻哈哈懶懶散散的模樣,竟叫她有些忘記了剛見到他時,被他屢次試探她的破綻、半是戳穿半不戳穿帶來的那種脊骨發涼的感覺。
而這一刻,這種感覺又回來了。
脊骨發涼的程度,比之前更甚。
這一次,他甚至不再問上一句“對不對”,從頭到尾,語氣都很肯定。
更要命的是,這一次,他全都說中了。
他離她很遠,但無形中卻仿佛被他用劍抵住,這種好似是被脅迫住的感覺,叫玉蟬衣很有種想把足下長劍收回來架到淺笑吟吟的他脖子上的沖動。
玉蟬衣冷冷看著他,勉力叫自己面色平靜:“為禍一方就是妖物,妖物不值得同情。”
微生溟眼睛彎下的弧度更甚,露出了玉蟬衣在他臉上見到過的最是開心的表情,一雙桃花眼笑得格外醉人,他點頭應道:“為禍一方的是妖物,尚未作亂卻終將為禍一方的也是妖物。妖物就是妖物,妖物不值得同情,盡早斬殺之,才是最好的。”
玉蟬衣覺得有哪里不對,卻無從反駁。
“我不會問你想殺的獵物是什么。”微生溟道,“我說了,我暗暗看著你,觀察你,已經很久了。我們之間說話很少,但或許,我比你想的還要更了解你一些。”
“一個能對本領遠遠低于自己的對手都分外敬重,能對手下敗將善語相告,取之不正不物就不要的小師妹,能讓她起這么重的殺心的,一定是徹頭徹尾的妖物,死不足惜。”
微生溟聲音輕了輕:“你的獵物,一定也不好殺吧?”
一直警惕盯著他看的玉蟬衣怔愣住。
明明是那么嚴肅的話題,他卻像在說著類似于“今日的茶不大好喝”這種話,是相當閑常的語氣,仿佛她心懷濃重殺機,根本不是什么驚世駭俗的大事。
沒有一句說她做得對,卻又好像句句都在說,她是對的,沒有做錯。
他臉上分明還是之前常有的那種玩笑似的表情,可玉蟬衣竟然從他眼底看出了幾分溫柔來。
明明他還什么都不知道……
玉蟬衣指尖莫名一顫,撇開眼,含混不清地應道:“也許。”
微生溟笑得眉眼更加柔和了:“小師妹,葉掌教的心頭大患,就當是我送給你的,練手的機會。”
也許是他今日笑得太過開心了一點,開心到有些不同尋常,蒼白臉上也煥發出一種不同于往日的生機。不知為何,玉蟬衣心頭莫名縈繞著一種古怪的感覺,沒有輕易應下他的話。
又過了一會兒,仙湖到了。
玉蟬衣帶他落下來,微生溟在前帶路。
找到那棵七星樹后,他不知道從何處變出一把小鏟子來,親自到樹下刨了一會兒的坑,將酒壇挖出。
玉蟬衣站在他身后看著他刨坑的動作,果然和在客棧樹底埋酒的動作如出一轍,十分熟練,她問:“你到底在多少地方埋過酒?”
“巨海十州埋得不多。”微生溟道,“人間多一些。有機會給你畫張地圖,日后你無聊了,去人間找我埋的酒也能玩上一陣。”
聽語氣像是隨口一說,但他甚至給玉蟬衣安排上了挖酒的流程:“雖說到時候你可以用靈力直接挖出來,但建議你像現在的我一樣,準備一把鏟子,一來別隨意施展法力嚇到凡人,二來,人間一些書生讀書寫字之前都要沐浴焚香,看似多此一舉,實際卻能加深他們自己對書籍的愛重,很有值得我們這些懶惰的修真之人學習的地方。”
玉蟬衣聽得直皺眉頭:“……”學人家書生讀書前沐浴焚香,學成了用鏟子挖酒埋酒,這是要加深對酒的愛重嗎?
確定沒學錯地方?
微生溟已經將酒壇從七星樹下挖出,吹了口氣拂去上面全部的泥土,那酒壇子的外殼竟然亮潔如新。
他抱著酒壇站起身來:“待你明日拿下頭籌,這酒就會開來為你慶功。”
玉蟬衣道:“這么肯定我明日我就一定能拿下頭籌?”
微生溟聞言靜靜看著她,說道:“明日你要是拿不下頭籌,不僅你心心念念的劍拿不成了,那去除掉心頭大患的事,也要另找其他人做了。這一壇好酒你可就無福消受了。”
玉蟬衣心道:“那我還真要嘗嘗他懷里那壇酒究竟是什么滋味不可了。”
“我們兩個能喝完這一壇酒?”回去的路上,酒壇子到了她的懷里,哪怕壇子密不透風地緊閉著,玉蟬衣依舊能聞到一點纏綿到空氣里的酒香。
微生溟道:“等你喝上一口就知道了。”
當時能叫他花空積蓄的酒,自然不是一般的好酒。
他們御劍飛在半空當中,風徐徐吹著微生溟的長發,他闔著眼睛,很是悠然自在。而玉蟬衣垂眼往下看,蓬萊的山川初見時十分新奇,待上三十余日后,好些地方都已經變得熟悉了起來,可玉蟬衣依舊不舍得眨眼。
一瞬不瞬地看著仙霧繚繞中的蓬萊好半天,玉蟬衣忽然問道:“拿到論劍大會頭籌是什么滋味?”
微生溟睜開了眼睛:“小師妹這么確定我拿過論劍大會的頭籌?”
玉蟬衣道:“你說過的,信則有,不信則無。”
她道:“我信。”
靜下半晌,微生溟忽而輕笑了一聲,坐姿微微端正了一些,他說:“只是一樁毫不意外的事情,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滋味。當時也想過要不要讓一讓第二,讓他好歹當一回第一,出一把風頭,結果剛上去就被師兄訓,說要是這局比試不好好使出全力,就是對對手的不敬,可是我不讓招的話……沒辦法,只好拿個第一了。”
他說的場景對于玉蟬衣來說格外遙遠,她說:“師兄你不會有機會訓我的,我是不會讓的。”
見玉蟬衣難得說了一句勉強算是俏皮話的俏皮話,微生溟很意外,眉頭輕輕挑了挑。
“哦,拿了頭籌之后,倒是有一樁煩心的事情。”他忽然想起什么,敲了敲自己的腦袋,“若你拿了頭籌,結束那一刻,會有數以千計的劍修想和你切磋上一回,哪怕能輸給你也是很榮幸的,畢竟,離了蓬萊就不好找見你這人了,因而都格外著急,要是你跑得慢了,被他們捉住,那可真是要比個沒完沒了了。”
“那些人,就算沒法比上一回,摸一把你的劍也是好的——要是我早知道這點,哪怕被訓,無論怎么挨訓都不會拿這第一。”
“因此,小師妹。”微生溟鄭重建議,“若你不幸拿了頭籌,比完之后,逃,快逃。”
玉蟬衣:“……”聽上去很離譜,若是她問論劍大會往屆第一拔得頭籌后的感受,那些人肯定不會這么答復她,但細想好像又很合理。
玉蟬衣問:“往哪里跑?”
“往我們住的客棧跑是不行的,一旦你贏了,那里肯定也會有人等著。”微生溟指了一個方位給她看,“往落霞峰上跑,那是蓬萊最高的地方,視野最好,縱覽全貌,底下有什么動靜你都能知道。”
玉蟬衣直接將劍轉了個方向:“不如直接過去看看。”
落霞峰上比底下要冷上許多,哪怕是修仙之人也會覺得冷的程度,星羅宮的羅裳很好地幫玉蟬衣抵御了嚴寒,踏到落霞峰頂的落雪上后,視野果然極好,沒有任何遮擋,連遙遠處蓬萊的白沙灘與海岸線都是一清二楚的。
玉蟬衣往更遠處看,卻意外看見云霧縹緲間,隱隱約約,有一飛舟。看飛行的方向,似乎它正在往蓬萊來。
看距離,抵達蓬萊還需要好幾個時辰。
玉蟬衣問:“這么晚了,怎么還會有飛舟飛往蓬萊?”
微生溟道:“按理說,論劍大會已到尾聲,該來的早就來了,來這么晚,恐怕只是為了來看明日最后一場比試的。”
兩人在落霞峰站了一會兒,很快回了客棧。下午,玉蟬衣去看了陸韶英的那場比試,不意外的,陸韶英贏過了公良岳。
下論劍臺時,他與玉蟬衣視線不期然間相逢,遙遙對視了一眼。
看上去,陸韶英比之陸墨寧,多了幾分穩重。
夜晚,陸韶英與陸墨寧等一眾承劍門弟子都等在論劍臺旁,戌時時分,一輛飛舟降落在論劍臺附近。
從飛舟上下來一人,白衣勝雪,眉眼清雋,帶來的威壓感極重,他一下來,所有承劍門弟子表情都變得更為肅穆,幾乎不敢抬眼正視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