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鳳凰于飛 勝負,已然見了分曉
在經過陸墨寧時,他的腳步停了停。
陸墨寧的頭低著,不敢接觸對方視線。
他垂頭盯著自己的靴尖,聽見來人那道充滿威嚴的嗓音喊了他的名字:“陸墨寧。”
“來蓬萊前,你說,哪怕不拿頭籌,至少也會位列前三甲。當時說得胸有成竹,結果卻……”
陸墨寧的頭低得更深了,一臉的羞愧難堪,這時肩膀一重,被人輕輕拍了一下,力道轉瞬即離。與此同時,他手里被塞進來一塊方方正正的異物。
陸墨寧垂眼一看,一怔。
被塞進他手里的,是前往炎州秘境的通關玉碟。
“既然這論劍大會讓你輸得心里不痛快,那就將這一口氣留著,跟著師兄弟們到秘境里殺妖殺個痛快,好好證明一番你有著不輸旁人的本事。”
陸墨寧目光一震,攥緊了手里的玉碟,他將頭抬起,聲線鏗然有力地回道:“是!定不負掌門期許。”
一腔熱血在陸墨寧懷中激蕩。
陸聞樞卻沒有再在陸墨寧身旁多做停留。
他對眾人說道:“我來蓬萊的消息,不要告訴任何人。”
之后,便走向陸韶英,單獨對他說道:“你隨我過來。”
陸韶英依言跟上了陸聞樞。
他們進到客棧里的一間房間,陸聞樞抬手設下禁制,問陸韶英:“太微宗的首徒李旭為何直接放棄了比賽?”
“這……其中緣由我并不清楚。”陸韶英道:“只不過不止李旭,沈笙笙也直接放棄了比試,而他們的對手都是玉蟬衣。弟子認為,這件事應該和玉蟬衣有關系。”
陸聞樞卻點了點頭:“沈笙笙是私底下與玉蟬衣比過一回,敗了便不打算再在論劍臺上輸上一次,李旭卻不一樣。”
陸韶英詫異:“掌門都知道?”
陸聞樞道:“來之前,這一屆論劍大會的情況就有人向我匯報清楚。玉蟬衣與承劍門從無瓜葛,與其聊她,倒不如說一說李旭。”
“這位兩百年不外出的太微宗首徒,一招參加論劍大會,明明是沖著頭籌去的。可是,他在贏了你墨寧師弟之后,卻主動放棄了和玉蟬衣的比試。”陸聞樞淡聲道,“他和沈笙笙可不一樣,沒人看到他有主動找上玉蟬衣提前比上一回,論劍大會之前,他與玉蟬衣素無交集,沒道理拿自己的名望為玉蟬衣鋪路。”
他抬眼掃向陸韶英:“既然要棄賽不比,早不棄晚不棄,偏偏在打敗了承劍門弟子之后再棄,陸韶英,你說這是為什么?”
陸韶英臉色變得難看極了,這些日子他只顧著比試,從沒細想過這些事,經過陸聞樞提醒,瞬間福至心靈,想明白了。
他忿忿道:“要打承劍門的臉,也不是這樣打的!”
陸聞樞頷首道:“自然不是這樣打的,若他底氣十足,就該戰到最后,和你公開比試上一回,那才算堂堂正正。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用一些嘩眾取寵的手段,自損八百也要滅承劍門的威風。”
陸聞樞道:“如今外面人人都在說玉蟬衣,幾乎無人知你,陸韶英,你是否感到失衡?”
陸韶英道:“我從不在意外面的流言在說什么。”
“如此甚好,若因為此心態失衡,怕是正重了他人下懷。”陸聞樞道,“明日那場比試,你可有把握?”
陸韶英沉默下去。
如同玉蟬衣圍觀他的比試一樣,他也去看過玉蟬衣的比試。
只是三十一寸靈脈,卻能打得如此從容不迫,很難不讓人心生畏懼。
試問他才打通三十寸靈脈的時候,絕對做不到像玉蟬衣一樣,不費吹灰之力就將比試贏下來了。
“她很厲害。”陸韶英說。
“你可知道玉蟬衣最大的弱點是什么?”陸聞樞問。
陸韶英搖了搖頭。
“旁人盛贊她三十來寸靈脈,就能拼進論劍大會前三甲。”陸聞樞道,“三十寸靈脈便能將劍用得這么好,是她最了不起的驚人之處,這點沒有錯,可你有沒有想過,她最了不起的地方,可能恰恰也是她弱點所在之處。”
陸韶英沉默片刻,恍然大悟:“掌門的意思是,她靈力有限,比起速戰速戰,不如先留存實力,耗到她靈力將盡再給她致命一擊?”
陸聞樞滿意頷首:“不錯,她打不起消耗戰的。”
陸韶英本來忐忑的心忽然就安定了許多。
“心里有譜了?”陸聞樞問。
陸韶英重重點頭:“多謝掌門指教。”
陸聞樞道:“明日那場比試,你絕不能輸。”
陸韶英攥緊了拳頭:“請掌門放心!明日的那場比試,弟子自會竭盡全力,拿下頭籌來的!”-
次日,論劍臺。
鶴鳴聲起,圍觀者幾乎將論劍臺外堵得水泄不通。
停留在蓬萊的人幾乎都來看這場比試,場地容不下的哪怕是站在樹上也不想將這場比試錯過。
賭注攤子那,因著李旭棄賽不比的驚天手筆,這一場比試,押注給玉蟬衣的籌碼數與陸韶英勉強持平。
談論玉蟬衣的人雖然多,論及她的聲勢是更大,但不論是她不盡宗的出身,還是她哪怕又精進了一寸也還是只有三十一寸靈脈的事實,都讓她拿下頭籌成了件艱難的事,依舊讓不少人對于她是否能拿下論劍大會的頭籌持觀望態度。
星羅宮宮主也抱著狐貍出現在觀戰的人群當中。
聽著人群中竊竊私語的聲音,她一下下輕輕撫摸著懷中緊張扒著她衣角的小狐貍,同瀾應雪說道:“這陸韶英雖然不是承劍門的首徒,卻也是核心的內門弟子,聽說是由陸掌門親自教導出來,玉蟬衣想贏過他拿下頭籌,人人都說不太可能。你說,玉蟬衣到底是能還是不能?”
瀾應雪道:“玉蟬衣早已做到了許多不可能做到的事,按他們之前的想法,三十寸靈脈來蓬萊也就只有一日游的份兒,哪會站到現在。”
“一個小門小派、資源匱乏的修士,靈脈也沒全通,就敢站到論劍大會的臺上,一路打到最后,已經是空前絕后史無僅有。哪怕今日她輸了,我倒覺得她在人們心里,比拿了頭籌更厲害。”
星羅宮宮主嫣然笑著說道:“先別說這話,能不能贏還不一定。我倒是覺得,頭籌未必不是她的。”
裁判席上的葉坪舟等人已經各就各位了。
論劍臺上,玉蟬衣和陸韶英相對而立。
“請。”陸韶英目光落在玉蟬衣身上,聲音冰冷說了一句,隨后,劍出鞘。
玉蟬衣同樣也是一聲“請”之后,手握長劍,開始出招。
出乎意料的,陸韶英神色冰冷,目光逼人,手下出的招式卻無甚殺傷力,大多只是試探,而非攻擊。
可哪怕只是試探的招式,玉蟬衣也得驅動靈力揮劍抵御,否則也會被劍氣所傷。
而當玉蟬衣主動進攻時,陸韶英也只是只守不攻,完全沒有要出手反擊的打算。
兩人這么你來我往的試探十來招之后,玉蟬衣眉頭微皺。
此時,臺下的各位看客們,有些早就無聊得打哈欠了。
他們本以為,最后一場比賽應該是刀光劍影,搏殺得你死我活,精彩絕倫到叫人拍案叫絕。
哪想如此無聊,毫無觀看性可言,就像小孩子過家家一樣。
一時間,有人在臺下開始議論起來。
玉蟬衣看著陸韶英那得意含笑的眼睛,知道她心頭的怪異感來自于哪里了。
陸韶英對這一次魁首志在必得,他不打算和她正常過招,也不是出于謹慎用那么招式試探她,而是打算……耗死她!
陸韶英靈力雄厚,是論劍大會贏到最后一天和她對陣的人,實力不可小覷。而她的弱點,只有三十一寸靈脈,容易靈力枯竭的命門,估計對方早就看出來了。
所以才會如此軟綿綿的試探,只打算消耗她的靈力,等著她力竭。
他是選對了唯一有可能贏過她的策略……可是,她已經幻想過千萬次如果她的敵人是自己她要如何做,她怎么會不清楚自己的弱點?
她最難纏的對手從來都是自己,他還沒有拿捏她的份兒。
玉蟬衣果斷提劍直奔著陸韶英背后繞去。
看上去像是往最安全的地方逃竄一樣。
臺下一陣喝倒彩。
最先感知到她路數在變化的,是站在論劍臺下的沈笙笙。
沈笙笙沒忍住,直接笑出了聲。
她沒辦法在看到玉蟬衣這場比試中使用她的招數時,還能忍住不笑。
沈笙笙得意同一旁的江言瑯說道:“之前說我的打法漂亮你還不信,看看,玉蟬衣可沒看上你的路數,略略略。”
說完又轉過頭來看著論劍臺上,聲嘶力竭地喊著:“好!玉蟬衣!好極了!”
在眾人不明所以喝倒彩時,只有沈笙笙肆意喊著,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論劍臺上的那道身影,滿眼的欣賞與贊嘆。
和沈笙笙對招過后,玉蟬衣有琢磨過她那詭秘莫測的出招方式和以攻為守不要命的打法。在經過了這么些天的內化之后,終于在這一刻,在最后一場比試上,用了出來。
玉蟬衣暫時還做不到像沈笙笙那樣,能把劍氣凝成最細的一條線,像暗器一樣偷襲直奔要害,但她的身形如同魅影,學會了沈笙笙完全不按照套路出招,只管速戰速決一擊斃命的打法,一出手,就是先聲奪人,來勢洶洶,每一次出手都是不死不休。
劍刃之上,裹著她那要將人“絞殺”致死的劍意,急風驟雨般,密集攻向陸韶英。
先是他的眼睛,再是他的喉嚨,再不行,就繞背……
這不是試探,也不是比試,而是……生死之間,命懸一線的較量!
這凜冽的劍意和殺伐之氣,直接讓陸韶英臉色大變,章法大亂。
一開始,陸韶英的抵御還算有章法,他還記得初時制定的策略:要耗干玉蟬衣的靈力。而后,在她靈力枯竭之時,輕松將她打敗,將頭籌收入囊中。
可漸漸的,玉蟬衣的攻勢不見勢頹,反而越發勇猛,完全是要將他殺死的跡象!陸韶英再也無力藏招,為了勉力招架住這令人顫栗的劍意之下,他幾乎使出了畢生所學,手下所有學過的劍招,都被他一股腦拋了出去。
但……不夠,還不夠。
想贏,又怎么能這樣狼狽的防守?
只會防守的那一方,是一定會敗的!
看著眼前這個一臉殺氣,似乎永不停止進攻的玉蟬衣,陸韶英眸光一冷,忽然空中頓住身形。只見他不知何時,召喚出另外一把長劍握在手上,雙手持劍后,本來要防守的姿勢停下來,半路硬生生換了個招式。
下一刻,論劍臺上,響起一聲鳳鳴,兩只被劍氣描繪而成的鳳凰即將成形。
“鳳凰于飛!”人群一下子躁動起來!
“竟然是鳳凰于飛!是陸掌門送給愛侶的鳳凰于飛!這可是一套雙人劍法,沒想到陸韶英竟然能一人手持雙劍,使出鳳凰于飛!”
“這有什么稀奇的?承劍門本就擅長劍陣。這論劍大會若是允許雙人對戰,只怕沒人能在他們手下贏下來。”
“今年這場比試可真是……一個三十一寸靈脈便有劍意,另一個單槍匹馬就能用出雙人陣法,實在是空前絕后!不論誰輸誰贏,這場比試都精彩極了!”
鳳凰于飛……?
幾乎在陸韶英起勢的那個瞬間,玉蟬衣就有種猜到他會用什么招式的預感,她所創的劍招,她如何能不一眼認出它來?
但聽到眾人呼喊的劍招的名字,她還是心頭一顫。
怎么會叫鳳凰于飛?!!
不過須臾之間,論劍臺上,又響起兩聲應和在一起的鳳凰皋鳴之聲。
陸韶英的鳳凰于飛劍招,已經完成。
空中,兩只渾身著火的鳳凰展翅飛翔,隨后俯沖著向玉蟬衣襲來。
那巨大的鳳凰身軀,帶著烈火,幾乎能焚毀人的軀體,帶來極大的壓迫感。
論劍臺下靠得近的看客都不由得后退一些,免遭池魚之殃。
站在論劍臺上的玉蟬衣卻是一臉冷笑。
她對兩只“火鳳凰”凝結在一起的劍氣視而不見,徑直沖了上去。
一千年如影漂泊時,玉蟬衣無一刻不后悔,后悔自己將練劍十三年的成果交到了陸聞樞的手上。
沒有比她更知道要怎么將“鳳凰于飛”毀掉了,沒有人知道她在一千年的迷茫苦思中已經在將這套劍招換作了另一幅樣子,看到陸韶英使出來的招數,玉蟬衣簡直想要失聲發笑。
哪怕這個招式給了他們,一千年后是得到了一些改良與精進,可在她眼里真真是稚嫩得像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子一樣。
沒人知道玉蟬衣是怎么做到的,只見她繃著一張臉劍光泠泠,不等他們眨眼就以非常巧妙的方式,破解了陸韶英的“鳳凰于飛”。
看上去聲勢浩大的火鳳凰在空中不過存活片刻,就化為一點點的火星子,消失不見。
陸韶英因使出鳳凰于飛而松了一口氣的表情還凝在臉上沒有退去,就看見他的劍招被破了個徹底。
這……怎么會?
怎么會?!!
眼睜睜看著玉蟬衣的忽然后退,身體滯空之后,手中的劍改變了招式!
下一刻,一只白色的鳳凰憑空出現。
單只的白色鳳凰躍然空中,碩大而又圣潔無比。它發出比剛才那兩只鳳凰更高昂的皋鳴聲,隨后昂首向陸韶英俯沖而去。
竟然,也是“鳳凰于飛”!但又不是……鳳凰只有一只,少了點纏綿,多了殺伐之氣,看上去潔白無比,卻寒意迫人,明明是極美之物,卻像是要降下最殘酷的神罰。
玉蟬衣揮出的劍氣凜冽如霜,如雪,陸韶英被這白鳳凰裹挾著,身在其中,仿佛經歷了一場暴風雪。
等肆虐的風雪停歇后,陸韶英身上添了十幾道血痕。
勝負,已然見了分曉。
陸韶英不能相信。
他苦練了這么多年,才能習得一人雙劍,才能使得出“鳳凰于飛”,這本是他的殺手锏,怎么會……玉蟬衣怎么會?!!
但破了陸韶英的鳳凰于飛之后,玉蟬衣的劍尖仍不退讓,依舊在向前、不斷向前。
她渾身戰栗,眼睛滴紅,手里的劍一往無前,像是要直接穿刺進陸韶英的喉嚨。
在此刻的玉蟬衣眼里,使出“鳳凰于飛”陸韶英和陸聞樞幾乎沒了分別。
她那時候是真的喜歡過陸聞樞,十五六歲她知道了這世上有種人與人之間可以締結的更親密的關系叫做伴侶,像大多數凡間少女一樣情竇初開,那時還是陸嬋璣的她認認真真想過了,如果她今生非要有一個伴侶,她只希望陸聞樞來做這個伴侶。他總是在說要一直和她在一起的話,她也喜歡被他陪著。
十八歲那年,陸嬋璣本打算將這劍招命名為“鳳凰于飛”送給陸聞樞就下山,又在得知他即將要與薛懷靈結為道侶之后,羞恥到全然不想將這個心事暗藏的名字公之于眾。
那時她告訴他,就將這個劍招命名為“嬋璣”吧。
她想讓他拿它去殺更多的妖,除更多的魔。她想要人世間不要再多一個像她一樣無家可歸的孩子了。她想讓承劍門那些笑過她的人知道,凡人也是有凡人的本事的。
再想起來,真真是天真可笑極了。
玉蟬衣清楚地記得,那時她自顧自說著讓他將命名為“嬋璣”的話,他好像都沒有回過一句答應,又怎會遵守諾言,將這劍招按她的心意命名呢?
可是,為什么要叫它“鳳凰于飛”,為什么要把它送給別人呢?
她知道陸聞樞哪怕將這個劍招公之于世,定然不會按她告訴他的那樣,叫它“嬋璣”,但也萬萬沒想到,他用的竟然是她最一開始給它的名字。
陸聞樞是怎么知道“鳳凰于飛”這個名字的?從她扔掉的廢紙堆里找到的?
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他又在想什么?
會因為猜到了她的心意,為他自己十三年的溫柔相待果然成效顯著而沾沾自喜?還是……暗自得意?又或者,是覺得這是句向別人訴情意時很好用的句子?玉蟬衣惡心到心底發寒,哪怕陸韶英敗勢已經無可逆轉,她卻根本停不下來,絞殺的劍意一旦成型,寒冷的劍身不平靜地瘋狂震顫,似乎不嘗到血似乎就無法平靜下去。
見此情狀,在底下看著的微生溟不由得瞳仁一縮,玉蟬衣已經贏了,要是她再不停下,陸韶英將血濺論劍臺,甚至命喪于此,玉蟬衣殺紅了眼違反規則也會付出慘痛代價,這場比試將會沒有贏家!
他正要出手,那把劍卻在即將觸及陸韶英喉嚨的最后一刻自己停住了。
第42章 墊腳石 他親自培養的得意門生,卻成了……
就在只差一點就要挑破陸韶英喉嚨的位置,玉蟬衣硬生生將她的劍控住,指尖壓著它平靜下來。
底下一片鴉雀無聲。
幾乎所有人都瞧見了玉蟬衣身上濃重的殺意,照她方才的勢頭,沒有一個人覺得她能自己停下來。
裁判席上,同微生溟一樣緊張站起來想要制止一場血腥事故的葉坪舟脫力坐回椅子上,連忙高聲喊道:“不盡宗,玉蟬衣,勝!”
聲如洪鐘,穿透人群。
論劍臺上,玉蟬衣徹底清醒。
窺見陸韶英眼睛深處的恐懼,冷峭著一張臉的玉蟬衣一抬手間,用靈力將陸韶英身上那十幾道傷口拂去,之后,不再給他半點眼神。
陸韶英,怪就怪你姓陸,怪就怪你拜入了承劍門。
她可以對很多對手心懷慈悲,唯獨,承劍門弟子除外。
入了承劍門,就成了陸聞樞錦繡聲名上的附庸,哪怕再好,也無半點與她為友的可能。
臺下陸續有人反應過來。
“鳳凰于飛……玉蟬衣用的好像也是鳳凰于飛?”
“不不不,起勢雖然十分相似,但絕不是同一個招式,她在鳳凰于飛的基礎上變化了太多。”
“玉蟬衣!”
喝彩聲逐漸高漲,好多人在喊她的名字,玉蟬衣站在臺上,一臉怔怔。
原來,拔得頭籌,是這種滋味。
原來,萬眾矚目,是這種滋味。
這就是陸聞樞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得到的東西是嗎?
的確是令人想要貪嘗的滋味。
可也是……不過如此的滋味。
就為了這點東西,值得陸聞樞拿他自己的十三年,拿她的一條命來換是嗎?
玉蟬衣垂了垂眼,因心頭涌上一陣難言的悲涼,苦笑起來。
真是可惜。
可惜今日陸聞樞不在蓬萊,看不到這個場景,看不到他親自培養的得意門生,成了她登高路上的一塊墊腳石。
心有所感似的,玉蟬衣忽然抬眼,目光穿過重重人群,望向論劍臺下的一人。
那人面容陌生,但一雙眼睛深潭一般平靜。
令玉蟬衣熟悉的冷寂平靜。
他一身白衣,面貌平凡普通,看上去是最普通不過的一個承劍門弟子,和周圍所有人或驚訝或嘩然的豐富表情不同,他獨自一人無風無波地注視著論劍臺上的她,似乎一切的情緒都被掩藏在那雙靜寂的雙眼底下。
這樣的一雙眼睛,這樣的氣質,玉蟬衣無比熟悉。
她呼吸一窒,渾身血液似乎都要匯集到她握著劍的指尖上去,手中已經平息下去的長劍差點要再次震顫起來。
將顫未顫時,她的手腕忽然被人緊緊抓住。
回過頭,只見她那師兄火急火燎地催促著她:“愣著干嘛?照著昨天跑過一遍的逃跑路線,快逃啊!”
朝她鬼眨眼的樣子不像是她今日拿了頭籌,倒像是他們一塊兒做了賊。
說著話的同時他已經抓著她雙腳騰空踏到云端上,玉蟬衣連忙挽了個心訣,御劍踏在腳下。
微生溟松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跑得還算是快的。”
他坐到劍尾,輕嘆道:“今日之后,你在巨海十州的劍修中間,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小師妹,這等聲名,對你來說可足夠了?”
那論劍臺越來越小,那道白衣勝雪的身影也化成一個小點。
“不夠。”玉蟬衣道。
“野心勃勃。”微生溟指尖輕點,輕聲點評。
玉蟬衣:“不夠淡泊名利,不夠君子之風了是嗎?”
微生溟輕笑:“一場比試怎么打得你火氣這么大?淡泊名利有什么好的,把有呼風喚雨之能的位置讓渡出去給德不配位的人坐著?他們配嗎?”
“野心勃勃很好,我只怕你有如此本事卻沒有一點兒野心。有救世之能卻不世出,會令我扼腕嘆息,心里很難受的。”
玉蟬衣沉默了半天:“師兄平日里說話不能一直像此刻一樣嗎?”
微生溟一愣,挑了挑眉“啊”了一聲。
他貌似很不好意思但又很受用地彎了彎眼睛:“小師妹這是在夸我嗎?”
“可我能說的正經話就那么幾句,讓我一直像剛才那樣說話,憋死我算了。”
他說得理直氣壯,玉蟬衣無奈極了。
微生溟問她:“鳳凰于飛,你什么時候學會的?承劍門的劍技,你琢磨了多久?”
玉蟬衣道:“早就忘了。”
微生溟卻獨自琢磨開了:“如此爛熟于心的程度,絕非一年兩年。可你的年紀又這樣小,難道你打娘胎里就覺醒靈脈開始琢磨劍技了?果然是天賦異稟,令我這種資質愚鈍的自愧不如。”
玉蟬衣聞言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真是好漂亮的招式。”微生溟閉著眼睛像在回味著什么,滿臉愜意。
“哪個招式漂亮?”玉蟬衣問。
微生溟眼睛未睜,一臉回味地說道:“自然是你剛剛在臺上用到的招式,原來那招‘鳳凰于飛’所有的綿綿情意到你這卻化作了一把能割斷人腸的溫柔刀,漂亮,實在干脆漂亮。”
玉蟬衣垂下眼,很想告訴微生溟,他看到的那招“鳳凰于飛”,也不是它一開始的樣子了。
一千年過去,也許是陸聞樞,也許是薛懷靈,又或許是哪個承劍門弟子,將“鳳凰于飛”變得更好更強了。
這時微生溟聲音輕了輕:“之前,我一直覺得,這‘鳳凰于飛’,似乎并不完整,似乎缺了半式,我一直在想最合適的會是什么,竟然從未想過,將它拆解之后,變成單人劍招也算是一種圓滿。小師妹確實厲害極了。”
玉蟬衣眼睫一顫,難以置信地看了眼仍合著雙眸的他。
這一招“鳳凰于飛”,的確是不全的。
還有剩下的一半招式,她原本打算在她在人間走到生命盡頭之后,在她老死之后,想辦法轉交給陸聞樞。
十八歲的陸嬋璣本來將一切都安排好了,她隱約感受到了因為她著急創造出“鳳凰于飛”導致有些地方她并沒有那么的深思熟慮,她需要更多的時間來構思下半式劍招。
她曾經想留下它,在她死后代她陪著陸聞樞的。
所以,她甚至提前給它取好了名字——“生死不離”,她會死去,陪伴不了他太久,劍招卻可以陪他到他生命最后一刻。
卻沒想到這個名字像一句讖言一般印證到她自己身上,陸聞樞也想與她生死不離,只是這個他想要的“生死不離”里沒有讓她“生”著這回事。
她早該想到的,以她凡人至多百歲的壽命,怎么能做到他口中一直在說著的會永遠陪著他?死了就能了!……她早該想到的。
廢紙堆里是寫了“鳳凰于飛”的名字,可“生死不離”只在她心里存在過。
陸聞樞永遠不會再有機會得到完整的劍招了。
玉蟬衣本來不打算向任何人提起“鳳凰于飛”后還有剩下的半招的,但此刻,她荒蕪的心底像是有一陣風極速掠過,忽然間生出一種沖動,很想將后半式同眼前這個閉著眼睛咕咕噥噥的人說上一說。
最終,玉蟬衣還是忍住了。
落霞峰一到,踩到山頭薄薄的細雪上,玉蟬衣心底的沖動徹底壓抑下去。
峰上一間亭,亭中一石桌,一人獨坐其中。
石桌上,放著昨日七星樹下見到的那壇酒。
酒壇尚未打開,一見到他們,那人朝他們招了招手,玉蟬衣走進去,喊了聲師父。
涂山玄葉笑問:“拿頭籌的消息告訴你師姐了?”
玉蟬衣這才意識到,這輪比試的結果還沒通過傳音石告訴巫溪蘭。
她連忙拿出傳音石來,涂山玄葉彎著眼睛:“不必了,我已經告訴她了。來來來,喝慶功酒。”
他說著開了酒壇,各自給微生溟和玉蟬衣倒了滿杯的酒。
接過酒來,玉蟬衣一口飲盡,酒水入了喉之后,沒有半點辛辣,反而有靈力在往四肢百骸鉆去,仿佛在洗滌靈脈,整個人都通透了,心頭那點淤塞感也通了。
她眼睛本能亮了亮。
捏著酒杯看她的微生溟這才笑了一笑,也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說道:“早說了是好酒,小師妹這回可信了?”
玉蟬衣很驚奇地問道:“這是哪來的酒?”
微生溟道:“不如等有機會,你去問問葉掌教。”
玉蟬衣問:“你不知道?”
微生溟道:“知道是知道,可你性子這樣悶,怕你日后和葉掌教沒話聊。”
涂山玄葉道:“什么酒啊,這么神秘?”
他好奇地覷著這酒,玉蟬衣問:“師父一口都不能喝嗎?”
涂山玄葉道:“一口倒是可以,怕就怕……”
玉蟬衣:“怕什么?”
涂山玄葉咽了口空氣:“怕一口之后,再來一口。”
玉蟬衣:“……”
但過了一會兒涂山玄葉果然還是沒忍住,他道:“徒弟的慶功酒不喝實在是不像話,我決定了,就喝一口。”
一口之后,果然又一口。
玉蟬衣和微生溟相顧無言,默默看了一眼對方,默契地選擇沒有提醒涂山玄葉他喝了不止一口。
反正,有他們在身邊,喝醉了也沒關系。
一壇酒即將見底,涂山玄葉臉上很快浮起紅暈,本來就漂亮得不像話的一張臉更是像染上桃花顏色一樣。
他托著腮對玉蟬衣說道:“我這師父實在做得有些不稱職,若以后有人問起來你劍是什么練的,你哪怕說是你師姐教的也別說是我教的。不然以后真要有人找我教他劍法,那我可真是幾條狐貍命都經不起這折騰。”
狐貍命?
涂山玄葉又道:“小蟬衣,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在你離開蓬萊之前,星羅宮宮主除了替你師姐做好了一身羅裳之外,還親自幫你做了幾件。別急著拒絕,這星羅宮宮主是我見過最有生意頭腦的人,她不做虧本生意,你要是成天穿著星羅宮的羅裳,之后這一百年星羅宮的羅裳必然會十分搶手。可惡,我不喜歡穿羅裙她非要給我也做幾身,日子簡直沒盼頭了啊啊啊……”
他說完,捶了捶自己的腦袋,歪歪扭扭站起來幾步走出涼亭,竟然直接歪倒在雪地里呼呼大睡。
玉蟬衣想上前將倒在雪地里的他拉回來,剛走出涼亭,雪地里一道白光閃過,剛剛涂山玄葉躺著的地方人已經不見,卻臥著一團蜷縮著的白色毛茸茸。
細看兩眼之后,玉蟬衣沉默了下去,默默將它抱起來抱在懷中。
微生溟同樣走出涼亭,兩人站在雪地無言相對,最后都看向玉蟬衣懷里的白狐貍。
“是丟丟。”
“這不是星羅宮宮主的靈寵嗎?”
過了會兒,他們又異口同聲。
又是一陣沉默,在又一次不約而同地看了眼那只呼呼大睡的白狐貍后,微生溟頭疼道:“我還以為他說的狐貍命是醉了酒說胡話,沒想到竟然是酒后吐真言了。”
他問玉蟬衣:“涂山玄葉可曾和你說過,他一直在云游四方?”
玉蟬衣點頭:“他還說過,你我都難擔他的大任。”
沉默,良久的沉默。
他們都很難把總是自稱老人家的涂山玄葉和這樣一只軟萌柔弱的小靈狐聯系在一起。
微生溟先行打破這詭異的沉默。
“他倒也沒有說錯……”微生溟艱澀道,“做人靈寵、確實是我從未想過人能有的本事。”
微生溟問玉蟬衣:“等他醒了,要怎么說?”
玉蟬衣則是一臉大徹大悟,她已經弄明白了為何在飛舟上丟丟總是在她門前弄丟“玩具”,也明白了涂山玄葉托她帶回去的那些東西到底從何而來,更明白了初到蓬萊那陣子為什么每次涂山玄葉一出現不久之后瀾應雪就會跑出來找丟丟。
她開始想著要不要找機會將涂山玄葉給她的東西送回星羅宮去,可好像瀾應雪也說過,是丟丟的玩具就是丟丟的東西了,還回去似乎不過是多此一舉,一時間倍感棘手。
玉蟬衣無奈先用一道禁制將小狐貍護起來,絲絲靈力撐著它潔白身軀浮在空中,用靈力為它搭了個床。
小狐貍舒服到躺上去就翻了個身,下巴擱在爪子上,睡得香甜。
她神色已經鎮定下去,答了微生溟方才的問話:“仍舊像從前那樣,當作自己不知道好了。”
微生溟問:“為何?”
玉蟬衣看著他說:“有一些身份,那個人自己不想說,哪怕知道了,何必戳破。”
她信手為他倒了一杯酒,一雙漆瞳黑如曜石,清明透徹,語調云淡風輕極了:“這種時候,不如索性裝作不知,遂了對方一番意愿,成全他一番苦心。這樣不是更好嗎?”
微生溟微微蹙了蹙眉,視線漸漸垂落到桌上那杯新倒好的酒上,默不作聲良久,忽然情緒不明地輕緩笑了一聲。
他慨嘆道:“沒有比這更好的安排了。”
微生溟拿起酒杯,舉起來敬著她,眉眼柔和萬般鄭重對她說道:“小師妹,再過幾天,我會給你答應過你的那把劍的。它會很喜歡你的。”
第43章 贗品 第一眼遙遙一瞥,疑是故人來……
山頭覆雪,冷氣襲人,微生溟坐在亭中,坐望蓬萊,眼底蕭瑟,臉上的笑卻很平和了,像是有什么心愿徹底了卻。
“把它交給你,我也就放心了。”微生溟仰頭將酒飲盡。
聽他主動提起那把劍,玉蟬衣也不謙讓,點點頭痛快應下來:“多謝師兄。”
她也遙遙看向落霞峰下,亭外有風吹著細雪飄搖,周遭萬籟無聲,遠遠的,可見論劍臺附近人影交錯,看起來,底下似乎十分熱鬧。
玉蟬衣默默將杯中最后一滴酒飲完,面上也變得溫熱許多,運功幫旁邊團成一團睡大覺的涂山玄葉卸了酒力,大約半個時辰之后,他化作人形醒來,坐在亭子里的地上,臉上懵懵的,神智尚未完全回籠。
“我怎么睡了一覺?”片刻后,涂山玄葉問。
殘霞升起,夕陽晚照明亮而又迷離地覆蓋著蓬萊仙島,他看了眼天色,臉色倏地一白,渾身一個激靈。
涂山玄葉看向微生溟和玉蟬衣,語氣緊張地詢問:“你們剛才,有沒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
兩人同樣的一臉平靜,皆是輕輕搖了搖頭。
涂山玄葉狐疑地看了一眼他們二人,可不管是微生溟還是玉蟬衣,臉色都與平常時差不多。
這兩個人臉上一貫都沒太多表情,尤其是玉蟬衣,這讓涂山玄葉很難通過他們面上的表情窺探他們的內心。涂山玄葉看了又看,最后只能半信半疑地相信他們。
“我喝了多少酒?”他坐回石桌旁。
微生溟面不改色:“一口。”
“這不可能。”涂山玄葉看向玉蟬衣,“小蟬衣你不騙人,你告訴師父,我喝了多少酒。”
玉蟬衣聞言眉梢輕動,那一瞬間涂山玄葉好似在她臉上看到了微生溟起壞心思時的表情,頓時感覺天都要塌了。
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嗎?在蓬萊叫她和微生溟日夜相對地待上一個月,本性就被污濁了是嗎?
但好在玉蟬衣的表情很快收歸風平浪靜,她道:“沒有注意,但不止一口。”
涂山玄葉松了一口氣,玉蟬衣的話可比微生溟的可信多了,他伸了個懶腰:“方才這一覺睡得可真舒服。”
又問:“我睡著的時候,你們兩個就這么干坐在這里,喝了半天的酒?”
玉蟬衣點頭。
涂山玄葉道:“嘖,不知道的,看你這風平浪靜的樣子,根本看不出來是你拿了這屆論劍大會頭籌。”
“帶給你個好消息,你師父我無意中偷聽到,星羅宮宮主她打算送你幾身她親手制作的天女羅裳,約莫最近這幾日就會讓她的弟子來找你。我見你和她們關系不錯,這份禮物大可以收下,日后我會想辦法幫你回禮的。”
這消息在他醉酒時已經說過一次,清醒時再說上一回,玉蟬衣已經沒了半點意外,不過能區分出來,涂山玄葉清醒時說的話聽起來可比醉酒時說的話正經多了,少了不少抱怨。
不過,恐怕醉酒后說的那些話,才是他真正心里所想的吧。
玉蟬衣隱約笑了笑,并不點破什么,只是說道:“多謝師父。”-
落日拂開湖面粼粼波光。
仙湖旁邊,天色漸晚,卻還沒有晚到點燈的時候。
豎立在湖邊的幾棟客棧內,光線逐漸暗沉下去,除承劍門包下的客棧以外,其他的客棧全都空著。
論劍大會已經結束,頭籌水落石出,想找玉蟬衣比試的正在滿蓬萊地找人,而沒這個心思的則紛紛前往蓬萊秘境,趁著仙島對外開放的最后幾日,尋一尋島里的寶物。
唯有承劍門包下的客棧內,道道白衣立在其間。
在論劍大會結束之后,他們便陷入一種可怕的死寂當中,氣氛極度冷凝。
陸韶英敗給玉蟬衣,屈居第二,是令人難以接受,但最讓人無法接受的卻是,打敗他的玉蟬衣,用的卻是改自承劍門劍招的招式。
這好比在當著所有劍修的面,告訴他們,承劍門的劍招算不了什么,看,她能從里面找出來那么多的毛病,改掉之后,弄出來更好的。
而承劍門用這招式用了整整一千年,卻不及她改的漂亮。
論劍臺上只敗了一個陸韶英,論劍臺下,一整個承劍門的弟子臉上都是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
三十一寸靈脈就能拿下論劍大會的頭籌、難得一見的劍意、用得出神入化的劍招……隨便有哪一個出現在任何一個劍修身上,都已經能使之名聲大噪。
一外門弟子突然小聲同自己的同伴說道:“哪怕是一千年前那屆論劍大會,掌門他……也沒有做到像那玉蟬衣一樣吧?待她七十二寸靈脈盡通,再給她一些時日……”
剩下的話,他沒有說下去,但眼里的恐懼卻能讓人猜到他想說什么。
更何況,所有人心里都有和他一樣的恐懼——
才三十一寸靈脈就殺成這樣,待玉蟬衣七十二寸靈脈盡通,再給她一些時日,那這劍道第一是不是要易主了?!
他們都很想問一問自己的掌門對玉蟬衣的看法,迫切想知道這玉蟬衣是否真有贏過掌門的本事。
但沒人有這個膽子。
這時有人一抬眼,倏地背生寒刺,慌忙將頭低下去,慶幸著方才沒有將話說出來,一邊用胳膊支了支了身旁的同伴。
二樓走廊欄桿旁邊,陸聞樞正站著那,面容肅然更甚往日,雪一樣冷。
好像,他已經在那里站了很久了,只是,他若是想收斂自己的氣息,就無人能夠發現他的存在。
注意到陸聞樞的弟子陸續變多,有人道:“韶英師兄在做什么?”
二樓走廊中,陸聞樞的房間外,陸韶英不知何時來到陸聞樞的對側,雙手高高舉著,將一條長鞭跪呈在他的手中。
長鞭高過頭頂,陸韶英的頭低得比前幾日的陸墨寧還要更低,他道:“掌門,弟子來請罪了!”
頓時,底下的弟子全部關注起了上面的動靜。
陸聞樞終于將視線從底下承劍門諸多弟子身上收回,他看向陸韶英:“你何罪之有?”
陸韶英道:“弟子……輸了今日的比試。”
陸聞樞靜靜看了他兩眼,說道:“只是輸了一場比試,何來有罪一說?”
陸韶英仍低著頭:“弟子明明答應過掌門今日定能拿得頭籌,若非弟子練劍不力,輸給了玉蟬衣,承劍門就能又蟬聯一屆頭籌,都怪弟子!弟子有罪!”
陸聞樞輕輕撫著指骨,有條不紊地說道:“論劍大會向來都是有輸有贏,贏者風光,輸者黯淡,錯過了,便再無再度站到論劍臺上證明自己的機會。曾經對你抱有期許的師長對你失望,同門其他弟子會因你受到嘲諷,他日別人談起玉蟬衣,都會笑一聲你這個承劍門的弟子卻被對方拿承劍門的劍招打敗,這一切對你來說,難道……還不夠折磨嗎?”
他話語每多說一句,陸韶英的臉色便更凄涼上一分。
站在一樓的陸墨寧也同樣臉色十分之不好看,黯然低下頭去,像是一并被訓著。
陸聞樞道:“論劍大會上輸了比試,我不會怪你。”
陸韶英舉著長鞭的手緩緩放了下去。
可陸聞樞話音一轉:“可你絕非徹底無罪。”
陸韶英身軀一震。
“何時將‘鳳凰于飛’練會的?”陸聞樞問。
陸韶英再度將長鞭高高舉起,不敢正視陸聞樞:“弟子、弟子是在藏書閣的傳影石里,看到了掌門與薛仙長使用鳳凰于飛的影像……”
陸韶英道:“我、我覺得這是很厲害的雙人劍法,就偷偷學習了一番,弟子從未有過想要冒犯掌門與薛仙長的意思。也從來沒和第二個人一道用過這個劍法,苦苦練習了許久,才學會獨自一人將這劍招用出來……”
“可你將它用得漏洞百出!”
陸韶英唇一抖,陸聞樞臉上神色繃緊,隱隱有動怒的前兆,但陸韶英所認識的他性情溫和……陸韶英心知自己這是犯了大錯,連忙將頭低下:“弟子愿意領罰。”
他知道掌門與薛仙長感情甚篤,他用了他們的定情劍招,也是情急之策,是被玉蟬衣逼急了才用的。他沒想過會被玉蟬衣以相同的招式打敗的。
這時聽陸聞樞落了聲:“等回到炎州,去戒律堂,領一百道鞭罰。”
陸韶英焦灼忐忑的心在收到懲罰的這一刻終于定了。
“是!”他痛快應道。
“還有一罪。”陸聞樞掃過陸韶英,視線又一路掃向底下眾人,仿佛有千鈞山壓在他們的背上,每個人都抬不起頭了,不是無形中的感受,而是真的靈力壓迫。
他視線一路掃過,最后又落回陸韶英身上:“陸韶英,是你將‘鳳凰于飛’的劍譜透露出去的?又或者說,是你們中間的誰透露出去的?”
底下鴉雀無聲,陸韶英連忙自證:“在今日之前,我從未在任何地方、在任何人面前用過這個招式,更別說劍譜。”
“掌門,還有近千年來被驅逐出承劍門的弟子,其中若是有內門弟子,他們也接觸過劍譜……”陸墨寧頂著重重威壓說道,“還有那玉蟬衣,她偷師的速度太快,說是不盡宗的,用的劍招,幾乎全來自太微宗和承劍門。”
巨海十州沒有劍招是哪個門派的就只能由那個門派弟子用出來的規矩,只不過,若非本門弟子,往往聽不到最精準的講解,也拿不到真正的劍譜,只能照著別人用出來的劍招琢磨,很容易依著葫蘆畫瓢畫錯。
但玉蟬衣不一樣,看到最后一場沈笙笙的反應,陸墨寧很肯定,玉蟬衣是拿了沈笙笙的打法在比的。
“也許是她看見有誰用了這個招式……她學的太快了。”
陸聞樞問:“她仙齡多少?”
陸墨寧道:“不過……二十來歲。”
陸聞樞冷聲問:“那你覺得,這二十年間,會有誰能在她眼前用過這個招式?”
陸墨寧一哽。
是了。
一來,“鳳凰于飛”難度不低,需要兩個修為深厚的修士同時使用,才能完整用出,條件很是苛刻。若不是玉蟬衣實在是強到了有些恐怖的程度,陸韶英單憑著今日以一己之力用出“鳳凰于飛”,也能名聲大噪一番,足見這劍陣使用出來的難度有多苛刻。
二來,承劍門內門弟子對掌門與其道侶的定情劍招多有避諱,并不常用。
那玉蟬衣到底在哪里見過這招式的?
陸墨寧茫然了。
而陸韶英更是恐慌到面上血色全失。
“當真不是弟子將劍譜泄露出去的!”重重威壓之下,陸韶英恨不得以頭搶地自證清白,“弟子可起血誓,以神魂盡散為代價來保證!”
陸聞樞卻將壓在他們身上的靈力收了回來,他道:“有一個人,也許知道這個招式……”
“誰?”陸韶英連忙爬起來問。
“他若見過一次,就能拆解,化作單人劍招教給自己的徒弟,也很正常。”陸聞樞聲調已近平靜。
陸韶英怔然道:“那人是……不盡宗掌門?”
“玉蟬衣與不盡宗掌門的師徒關系,不過是他們想讓你們看到的。”陸聞樞道,“真正的師父另有其人。”
“是誰?”
微生溟……
陸聞樞并沒有說出這個名字。
他道:“休息吧,此事與你們無關,我自會親自查清的。”
他一拂袖,進了自己的房間。
底下有人看著仍然跪在二樓的陸韶英,想著剛剛陸聞樞降下威壓時無力反抗的滋味,顫顫道:“以后,這誰還敢用鳳凰于飛啊。”
“別想了,說這么輕巧,像是你有本事用出來一樣。”
“玉蟬衣的那個招式,也不能學了是嗎……”
“你傻啊!玉蟬衣用這招打敗了韶英師兄,多給韶英師兄,多給我們蒙羞啊,你還要學!故意給韶英師兄難堪嗎?而且掌門的意思你沒看清楚嗎?他根本不想讓別人用鳳凰于飛!你腦子真是被妖吃了!”
陸聞樞關上門,將他們的議論聲全部閉在門后。
他坐到桌邊,指尖在桌上輕敲,一臉心事重重。
陸聞樞想著玉蟬衣在臺上最后使出的招式,想著那只圣潔漂亮卻又殺機重重的白鳳凰。
第一次有人,給了“鳳凰于飛”一個圓滿,只是,將雙人劍招變成了單人的。
真是自作主張!
這玉蟬衣仙齡不過二十來歲,想要做到將“鳳凰于飛”改到如此程度,先要將原本的“鳳凰于飛”了解透徹,之后再花上時間鉆研精進,只二十來年,怎么足夠。
但若是有人在幫她,那就不一樣了。
陸聞樞想起自己最后看到的那一幕。在玉蟬衣呆呆站在臺上時,意料之外的身影出現在論劍臺上,抓住她的手腕,帶她登上云端,二人逍遙離去。
微生溟,還活著……
病得這樣不成樣子,論劍臺下,恐怕沒幾個人能認出他了。
但陸聞樞依舊能夠認得。
想到微生溟,陸聞樞不受控制地想起這一千年來他最不想回憶的那天,鑄劍崖的地面劇烈震顫,天崩地裂狂風呼嘯,似乎天地都要在這一刻毀于一旦。
他本以為這便是“熒惑”出世所帶來的威力,直到他看到跟著陸嬋璣投身崖底的那道身影,才知道鑄劍崖外的禁制被人破了。
被微生溟破了。
鑄劍崖外的禁制由創世老祖所設,無人能摧無人能毀,微生溟強行破了禁制闖進來就好比逆天而行,闖進來時已是鮮血淋漓傷痕累累,是個血人了,又義無反顧投身到鑄劍崖底,被“熒惑”劍氣所傷。
那時他在崖上看了一眼,拔出“熒惑”后,轉身離去。
微生溟被“熒惑”劍氣傷得筋骨盡露,白骨森森遠遠可見,躺在鑄劍崖底奄奄一息,他本以為微生溟會身隕崖底。
他曾有片刻猶豫。
可是,私闖其他宗門禁地,哪怕死了,也不會被怪到承劍門頭上。
想通這點,毫無留下的必要。
但微生溟卻活了下來。
活成了他的心頭大患。
八百年前,微生溟被逐出太微宗,成了太微宗的棄徒。之后幾百年前,巨海十州再無微生溟的任何消息,關于他的一切都在淡去。
生著心魔、拔不出劍,帶著一身被“熒惑”傷至筋骨難以痊愈的陳傷舊疴,那把七殺劍上沾過的妖獸與魔族的血又實在太多,那么多嗜血成性的仇人等著生啖其血肉,失去了太微宗的庇護,微生溟如何都活不長了。
但陸聞樞一直在找微生溟,死要見尸才安心。
不然,他的存在就像一根硬弦繃在他的心上,割著他的心臟,叫他日日夜夜不得長寧。
陸聞樞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隔了八百年再見到他,會是在論劍大會的論劍臺上。
更沒想到,不見蹤影的微生溟,竟然就躲在承劍門腳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宗門里當徒弟,就躲在他眼皮子底下。
陸聞樞幾乎可以肯定,玉蟬衣確實天賦驚人,但那一身不俗的本事,定然有微生溟的手筆。
這幾乎變幻了全部招式的新的“鳳凰于飛”,恐怕就是微生溟拆解精進后教給她的。
微生溟到底在暗中盯著承劍門有多久,連“鳳凰于飛”也知道?
這玉蟬衣的名字,是否也是微生溟給起的?
找不到他的阿嬋,就要為自己親手培養出一個阿蟬來是嗎?
贗品。
陸聞樞冷笑了一聲。
方才,論劍臺上。
第一眼遙遙一瞥,疑是故人來。
玉蟬衣的身姿是與陸嬋璣的,說不出具體是哪里相像,可乍一眼看上去,卻像極了,叫他幾乎腳步一滯,可惜,禁不起半點細看與打量,第二眼他便能看穿她們之間的分別。
阿嬋不會喜歡鵝黃這么鮮亮的顏色,她一向只喜歡素凈的青,也不會像玉蟬衣一樣張狂。
微生溟培養玉蟬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先奪走本該屬于他宗門弟子的論劍大會魁首,再以一招更漂亮的“鳳凰于飛”一舉多得,既折損承劍門的聲望,又踩在他最在意的劍招上叫囂,是想讓他一看到玉蟬衣的名字就感到慌亂,還是……想將玉蟬衣培養能成為他驅使的一柄快劍,借玉蟬衣的手搶回本屬于他的劍道第一,甚至,想利用玉蟬衣殺了他么?
微生溟的目的,至少是其中的一種吧。
又或者,全都有之?
微生溟又為這事準備了多久?
八百年?
玉蟬衣,陸聞樞在心里默念著這個名字,指尖不間斷地叩擊著桌面,壓著心底不由自主生出的心煩意亂,在心里面暗暗揣測著。
玉蟬衣,她知道自己正在被微生溟所利用嗎?
第44章 白衣公子 她要等一個人,一個一定會來……
論劍大會結束的次日,蓬萊島上,依舊熱鬧無比。
觀云臺旁邊的賭注攤子賭局結算,攤主設下的咒法卷著十萬靈幣,將按份額分好的靈幣送入各位贏家的口袋當中。
而押錯的了,則要眼睜睜看著自己投注的靈幣飛入別人的袋中。
賭注攤子旁,不少修士聚集在這邊。
攤主是個器修,手里總拿著他的法器“投瓊”輕輕搖晃。密閉的搖盅中,不知數量的方塊骰子在里面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在這音律般有節奏的聲音中,攤主眉飛色舞地說道:“這玉蟬衣,常常來對面那家茶寮喝茶。最喜歡坐在窗邊的位置,那時候可沒人搭理她。你說你們早不來,晚不來,非要等人家拿了頭籌,找不見人了才來找她。還是那風息谷的沈笙笙要聰明一些,知道早找她比上一回,不給自己留遺憾。”
“那時候誰知道她有這等驚人本事!”
攤主道:“所謂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可有人比你們看得明白的多,來蓬萊第一日,就押了玉蟬衣能拿頭籌,還日日來加賭注。投注越早、賭注越多賺的越多,他可是要大賺一筆咯。”
“老板,別說風涼話了!哪怕不能找她比上一遭,能夠看到昨日的那場比試也已經是一種榮幸了,知足!幾千年來,哪有一個靈脈尚未全通的修士,修出劍意不說,又對劍招有如此的造化感悟,千年不遇萬年亦難尋啊!”
“對!我來這里才不是要跟她比試一回,我那點花拳繡腿對上她,恐怕連一招半式都使不出來,我只想跟隨她的腳步,看她如何……”那人聲音一頓。
“如何?”
“如何殺到正道魁首眼前去!”那人興致勃勃繼續說道,“正道魁首修為深不可測,一千年了,不知道多少人前仆后繼,卻無一人能夠贏過他,所有人在他和熒惑面前只能感到畏懼!終于、終于……”
那人興奮道:“我看這玉蟬衣要贏過他,不過就是百年內的事情,他們之間的那場比試將是近千年來最驚天動地的一場,這一場我一定不要錯過!”
“百年內的事情?這玉蟬衣仙齡才二十來歲啊!二十來歲就有此等造化,我倒覺得,至多再給她二十年,足矣!”
攤主搖著搖盅法器的動作一停。
他問:“你們都覺得,假以時日,這玉蟬衣就會是劍道第一?”
一陣議論紛紛,有人說會,也有人道:“剛拿下論劍大會頭籌,正好是玉蟬衣風頭最勝的時候,但仔細想想,想贏過陸聞樞,可比拿下論劍大會頭籌難多了。”
“那你們說,正道魁首當年,可有她這樣的本事?假以時日,她來做正道魁首也說不定。”
“一時驚才絕艷只是一時,最后泯若眾人的,也不是沒有過,日后的事日后再看,說太早只是捧殺!”
隱隱見著要吵起來,攤主道:“那各位,敢不敢再來賭一把?”
他重新搖起法器“投瓊”,并念念有詞,念起法咒。
舊的賭局結算,新的賭局又起。
攤主道:“百年為約,這一場新的賭局,賭的,就是下一次論劍大會召開之前,這劍道第一依舊是陸聞樞,還是玉蟬衣。”
眾人意見不一的地方,就有他設下的賭局。他日揭見分曉,不論賭輸賭贏,滋味實在是妙極了。
攤主笑著將賭局設起,就有人只猶豫片刻后,率先付了靈幣,押注給玉蟬衣。
之后,接二連三的靈幣,大多是押注給她的。
人群中,只有一位白衣公子身形紋絲不動。
他站在賭局攤子最前面,在人群議論得最激烈時,一直都只是靜靜傾聽,未發一言。
他的面容雖是無比普通,看一眼很難被人記住,但在這人群熱鬧討論的時分,他安靜的氣質便有些格格不入,靜水流深的一雙眼睛與眾不同,變得特別了許多。
他聲線謙柔,詢問攤主:“不知能否打聽一下,那位卓有遠見、最早押玉蟬衣能得頭籌的那位道友是何方高人?”
攤主正忙著收攏靈幣,頭也不抬說道:“是誰,你一定想不到。”
“李旭。太微宗首徒李旭。”攤主道,“除他之外,后來也有不少太微宗的弟子陸續來下注給玉蟬衣。”
他感嘆:“這自古以來的第一大宗確實厲害,哪怕如今屈居第二,眼光實在是好,有底蘊。這次論劍大會太微宗弟子雖說仍是沒有拿到頭籌,在我這小攤子上可賺了不少。”
沒聽見預料中的驚訝聲音,攤主抬了抬頭,看到這白衣公子臉色有些冷,剛有些意外,忽然想起這一身白衣不正是承劍門外門弟子的服飾!
原本還想再夸幾句李旭的話吞回去,攤主道:“這位道友方才聽得那么入迷,不過來下上一注,賭上一把?”
白衣公子抬袖落下一注。
靈幣輕輕落在陸聞樞的名字底下。
瞥一眼他投注的結果,攤主并不意外。
這白衣公子一身白衣正是承劍門的宗門服,承劍門的弟子,當然會下注給他們自己的掌門。
再正常不過。
他沒多想,轉頭就去招呼其他下注的修士,白衣公子在人群中停留片刻,不知何時悄然離去-
星羅宮的飛舟上,玉蟬衣正被瀾應雪等一眾人等圍著,本來就嘰嘰喳喳很能說話的姑娘們今日更是爭先恐后地想和她說上話來,吵鬧不休,一個個被瀾應雪敲過去才安靜了。
“都穩重一點!”瀾應雪道。
結果等瀾應雪自己面對著玉蟬衣,一開口,她卻比任何人都更激動,抓著玉蟬衣的手不住輕搖:“衣衣,你太厲害了,昨天那只白鳳凰好漂亮,要不是我現在還使不出這么厲害的招式,真想讓你教我用這個。”
玉蟬衣正在瞥看星羅宮宮主懷里的那一團雪球。
星羅宮宮主抱著丟丟笑吟吟站在一旁,而丟丟正在她懷中輕輕扭動它的身體,每一個伸爪子的動作都有種恰到好處的可愛,還時不時做出將腦袋深深埋在星羅宮宮主脖頸間撒嬌的黏人情態,再想想涂山玄葉為人時那副總高高將他下巴仰著、誰也看不上的高貴樣子……玉蟬衣就有些沒眼看。
知道涂山玄葉這所謂云游四方、功成名就,是跑到星羅宮里做了一只靈寵……玉蟬衣……無話可說。
也罷,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她師父只是其中一奇,也不必太過驚訝。
來到星羅宮后,星羅宮宮主便依照約定,將為巫溪蘭做好的天女羅裳交給了玉蟬衣。
在這件天女羅裳里,她織進了上千個儲物的法陣,單個法陣容量不大,如同藥店藥柜里裝草藥的小匣子,卻因數量眾多,里面能放上數萬種的仙草靈藥,哪怕積少成多,負重累累,卻依舊會讓穿著它的人感到輕若無物。從此巫溪蘭穿著它,就不用背著沉沉的法袋,而是隨手就可以從法陣中取出她想用的草藥。
這么多的法陣輕松織進一件天女羅裳,尋常陣修恐怕耗盡其畢生心血也做不成,星羅宮宮主卻是說送就送,甚至還順手幫她做了三身天女羅裳,足見這些他人眼里的難事,對她來說有多輕松……
怪不得星羅宮會是五大宗門中最富有闊綽的宗門,星羅宮宮主的功力實在深厚。
這樣一想,涂山玄葉能混到星羅宮里給宮主做靈寵,怎么能不叫功成名就……
至于這云游四方,也許也是星羅宮宮主的愛好。
玉蟬衣能強行解釋,但依舊大為震撼。
怕自己再看下去露出破綻,玉蟬衣輕嘆了一口氣,回過頭來,對瀾應雪說道:“我知道等你們回去之后,很難找到陪你們練劍的修士,也知道沒人陪著練劍的滋味不好過,雖然,我不能再陪你們練劍了,但可以幫你們做上幾個試劍傀儡,到時你們可以先與它們對招練招。”
“比不上活人靈活,不如真正的劍修更會變通,只能當陪練一用。用壞了,再寫信找我便是。”玉蟬衣看向星羅宮宮主,目光不經意劃過丟丟,“算我對宮主慷慨贈衣的回贈。”
星羅宮宮主嫣然而笑:“那可真是叫我的姑娘們占了大便宜了。我做的羅裳市面上尚且能夠買到,小蟬衣做的試劍傀儡卻是想買也找不到地方。”
小蟬衣,連對她的稱呼都是和涂山玄葉一樣的。
“試劍傀儡?”瀾應雪道,“論劍臺附近也有人在賣試劍傀儡,宮主不讓我們買,她說我們買得太晚,最好的在論劍大會剛開始時就已經被不知道哪個大宗門全部買走。剩下的,都做得太過粗糙不堪入目,是騙錢的。”
那些賣試劍傀儡的匠人玉蟬衣也看到了,她也從他們那買了點東西,但不是傀儡,而是機關術的典籍。
一千年過去,修機關術的匠人倒是新琢磨出了不少有趣的東西,比起她當時在承劍門藏書閣里能接觸到的典籍豐富了不少,可惜論劍大會太忙,沒來得及仔細翻閱。
不過,瀾應雪這樣一提,玉蟬衣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有些班門弄斧了。她說:“我做的未必就有很好,雖不至于不堪一用 ,但應該比不上專營此道的機關匠人。而且,我需要向宮主討要一點制作的材料。”
“什么材料?”
“最好是招搖山的鄧林神木與山蜘蛛絲。若是不好找,也好換成別的。”
“確實是最好的材料。”星羅宮宮主說道,“可惜飛舟上沒帶多少。”
星羅宮宮主將丟丟放下,走到玉蟬衣面前,“走,帶你去找找。”
丟丟一路躲開別的姑娘想摸它的手,球一樣滾在星羅宮宮主身后。玉蟬衣也跟上去,很快來到飛舟的儲物閣內。
一進去差點被里面羅列的珍奇異寶晃了眼,低頭又見丟丟的尾巴高興飛速搖著,白得晃人。
星羅宮宮主去將一盤白色絲線取出,交給玉蟬衣:“這山蜘蛛絲我做羅裳常用,因而飛舟上常常備著,鄧林神木雖說沒有現成的,但做飛舟的木頭里有幾根用的就是它,待我用別的木頭將之替換取下,應當夠你做一只傀儡用。”
她面上有幾分慚愧:“飛舟上材料實在是少,要是不夠,這傀儡也不強求。”
玉蟬衣:“……”
要是飛舟上的東西算少,那星羅宮到底得囤積了多少天材地寶,到底有多闊綽。
一時有些想象力匱乏。
“千年之前總有人搶在我前頭弄走鄧林神木,弄走山蜘蛛絲。”星羅宮宮主說道,“不過本來能拿到這些材料也是各憑本事,有本事的自然能取之,只能說我動作慢了一步。但后來我便有了提前囤積的習慣。”
丟丟上前,輕輕蹭著星羅宮宮主的腳踝,星羅宮宮主彎下腰將它抱起來,親昵道:“丟丟想知道是誰?”
狐貍點頭。
星羅宮宮主摸了摸丟丟的腦袋:“就開了那么一點點的靈識,腦子不大,全用在聽八卦上了。”
話聽起來像責怪,但十分寵溺地繼續對它說道:“是陸聞樞,誰能想到,如今的正道魁首也曾不務正業過。他找鄧林神木和山蜘蛛絲,總不能是練劍用的。找這些東西可費功夫了,鄧林秘境與招搖山又都是窮兇極惡的地方,只能說虧他是陸聞樞,換了別人,小小年紀就往這種地方闖,早死在里頭了。”
一旁,摸著山蜘蛛絲的玉蟬衣手底一顫,指腹差點被細細絲線劃破。
她一直知道,鄧林和招搖山是窮兇極惡之地,一千年前就知道。她從未要求過要陸聞樞為她找來山蜘蛛絲和鄧林神木,快用光了也不會開口求,他卻總會在她材料耗盡、在她毫無察覺的時候提前補上。
她如何能怪當時的自己分辨不出陸聞樞溫柔是假,他為她做的樁樁件件事都是真的去做了。
他第一次去取山蜘蛛絲和鄧林神木,聆春閣屋檐角的聽風鈴足足三個月沒有響起過,她以為自己是受到冷落,正患得患失時,他卻帶著山蜘蛛絲和鄧林神木回來了。
披一身風雪,帶一身傷地回來了。
他從來都是不喊痛的,也從不訴說自己有多辛苦,只是默默做事,她只能從他做的所有的事里窺見他種種溫柔,便以為那溫柔是真的不能再真的東西。
太會騙人了。
師兄說的沒錯,她想要殺的,是這世上最難殺的東西,而她想要的又不止是殺他。
陸聞樞光明磊落是假,可他卻比世上最光明磊落之人看上去還要更光明磊落,心思之幽暗藏在一重又一重的溫柔底下,深不可見,誰人能勘得破?
只是弄一點牽引傀儡的絲線而已,他便不惜以身犯險弄來山蜘蛛絲,為的就是讓她眼里全心全意只看著他,那他做成魁首這些年,為了讓自己的名聲滴水不漏,為了讓自己名副其實,他又做了多少事?
這陣子在論劍大會,玉蟬衣聽多了其他人對陸聞樞的美譽,知道他這一千年來斬妖除魔殺的比誰都瘋,也知道他曾經身陷絕境差點命喪黃泉只為救下一個凡人,更得知了他為了修為突破不惜閉關了足足三百年之久,如果她想告訴別人,如今的正道魁首,也曾作過惡,他們是會信她,還是信陸聞樞?
對于想要的東西,陸聞樞一向是不擇手段到不惜將自己當成代價的,他不會輕易給自己留下把柄。
倘若是今日的她站在十七歲的自己眼前,在拿不到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她能叫醒十七歲的陸嬋璣,叫她相信她眼中那個全天底下最好的聞樞哥哥,對她好只是想讓她緣分斬盡、拿她殉劍嗎?
一定很難吧?
太難了。
玉蟬衣太了解當時的自己,也太了解陸聞樞在別人眼里會是什么樣子了。
滴水不漏的虛偽,讓他看上去完美。
一千年后,他的形象變得更難加穩固,更難以撼動。
哪怕她修為到了足夠能殺他的地步,直接去殺了陸聞樞,怕是要與整個正道為敵,會被當成宣戰的訊號,怕是她要成為被群起而攻之的魔頭了。
她也曾想過,哪怕被當成魔頭,那又如何?
先殺得她心頭暢快了再說!
可一千年孤魂似的漂泊,玉蟬衣晃蕩過好多地方,渾渾噩噩間,也見過許多事情。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殺一個正道魁首,不再只是她和陸聞樞兩人之間的事情。
正道魁首的位子一旦空懸,修羅魔域定有異動,殺魔女護正道的口號一起,只怕有好事者在其中故意攪弄是非,嚴重則挑起戰端,巨海十州和人間都要跟著大亂!
陸聞樞身份變得太高、太高了,舉足輕重,至關重要。她不想因她的私怨將他人攪入進來,尤其是那些弱小的凡人。為了萬無一失,她不得不走得步步謹慎。
“正道魁首。”玉蟬衣輕聲念著這四個字,唇邊挽起一笑,面上一派心平氣和地說道,“也許他不是不務正業,會去找山蜘蛛絲和鄧林神木,興許有他的用處。”
星羅宮宮主說道:“你們這些劍修尤其尊崇他的威名,不喜歡別人說他半句不好。可正道魁首也是人,年紀小的時候貪玩一點兒,人之常情,大家都是一樣的,說不定什么時候他還要敗在你手里呢。好了,我去取鄧林神木,小蟬衣先回上次給你準備的房間去等著我吧。”
玉蟬衣濃睫垂下,掩住心事,點了點頭,克制住了自己想反駁的念頭。
陸聞樞還真不貪玩。
至少她所見到的他,是比任何一個承劍門弟子都要更用功努力的。
回到房間沒多久,星羅宮宮主將鄧林神木送來,之后,玉蟬衣便一直待在房間里桌傀儡。傍晚,她將做好的試劍傀儡交給瀾應雪。
十個試劍傀儡,沒有雕刻面容,一人一只,交給瀾應雪之后,她又教會了瀾應雪她們怎么使用。
星羅宮弟子彼此之間感情甚篤,對招練劍時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手下留情上,就無法拼盡全力,她早在她們與她練習時發現了這個毛病。和她相熟之后,哪怕知道她根本不會被她們劍氣所傷,也紛紛收斂了起來。
對玉蟬衣來說,她們那點劍氣本來就是小貓爪子輕撓,哪怕真讓她傷到也不過是片刻疼痛,結果只是因為和她認識久了,撓都不敢撓了,軟弱無力地拍她幾下,過家家似的。這樣下去,怎么能將劍練好呢?
“你們以后用試劍傀儡相互對招,傀儡不是血肉之身,不會痛,日后再練劍,可不準不再拼盡全力了。”
瀾應雪等紛紛點頭。
另外還有一樣東西。
玉蟬衣看向星羅宮宮主,道:“在宮主面前做這些可能有些班門弄斧,但還是想請宮主收下,算我一點微不足道的謝意。”
她展開掌心,手里站著一個巴掌大的傀儡小雞,星羅宮宮主眼睛登時亮了:“給丟丟的?”
玉蟬衣點頭:“正是。”
她說:“剩一點材料,恰好能做這樣一個小傀儡出來。”
星羅宮宮主伸手要過來,把玩了很久之后,朝這傀儡小雞吹了一口氣,傀儡登時變得更鮮活了一些,變成了一個黃澄澄的小雞崽,要不是太小簡直像活得一樣,和丟丟的爪子差不多大小。丟丟也站起來,一雙眼睛頓時變得水汪汪的,水洗過的黑葡萄,直叫人心頭發軟。它一直看著這個傀儡小雞崽,最后情不自禁“嗚”了一聲,摁著傀儡,有些笨拙地擺弄起來。
但一副不太會的樣子,求助的眼神看向星羅宮宮主,星羅宮宮主只好用手指牽引著山蜘蛛絲控制著傀儡雞崽陪丟丟玩了起來。
星羅宮宮主說道:“什么時候我能幫它靈識全開,它也就能更好地陪自己玩了。”
玉蟬衣心道,這靈識沒有全部打開恐怕只是涂山玄葉裝出來的樣子,有人形時能有靈力,本體不該沒開靈識才是。
這笨拙的樣子,怕也是裝出來,叫星羅宮宮主愛憐的。
哎,真的看不下去了,玉蟬衣錯開視線。
星羅宮宮主忽又抬眼,很是按捺不住地問玉蟬衣:“這做傀儡的本事你從哪里學的?你那師父是器修?”
玉蟬衣道:“從書上看來的。”
星羅宮宮主沉默。
瀾應雪那邊也沉默下去,一個個都不敢說話了。
星羅宮宮主忍不住問:“你師父到底是何方高人?到底修什么的?”
玉蟬衣看了底下的丟丟一眼:高人在玩球呢。
她道:“師父他的本事如何我并不清楚。”
知道丟丟在聽,玉蟬衣勉為其難地補充了句:“不過,一定不是一般人物。甚至可以說,是一位會令舉世驚奇的存在。”
星羅宮宮主:“……”
“這不是江湖騙子常有的說辭嗎?”星羅宮宮主微怒,“小蟬衣,沒想過要做器修嗎?你這天賦不做器修簡直可惜!”
瀾應雪道:“她做劍修的天賦棄掉也很可惜……”
被星羅宮宮主一記眼刀子殺過去,弱弱閉嘴,不敢再吱聲。
星羅宮宮主接著游說起玉蟬衣來:“星羅宮專精陣修器修兩道,你要是想學,我可以將畢生所學都教給你,雖然教不了你師姐,但星羅宮可以把巨海十州的藥材都買回來給她用。你那不盡宗的師父聽上去十分不靠譜,能養活得了你和你師姐嗎?考不考慮換個宗門?”
正玩著雞崽的丟丟渾身一震,一個猛扎回到星羅宮宮主懷里,撞了她滿懷,用玉蟬衣前所未見的諂媚模樣撒起嬌來。
玉蟬衣:“……”
“又不是讓她們來做靈寵,你慌什么?”星羅宮宮主一邊哄著丟丟,一邊看向玉蟬衣,方才那番想讓玉蟬衣加入星羅宮的話,似乎是真心的。
玉蟬衣還是拒絕了:“我還是更喜歡做劍修。”
“真是便宜那個江湖騙子了。”星羅宮宮主懷抱丟丟嘆了一聲,“劍修有什么好的?”
玉蟬衣道:“劍,殺人更快。”
她一臉平靜地將這句話說出來,星羅宮宮主目光深深看著她,說道:“你很像一個人。”
“誰?”
“子午,陸子午。陸聞樞的母親,曾經的承劍門掌門。”
星羅宮宮主說道:“在她初掌承劍門時,承劍門才是五大宗門里的最末,她修劍道,是陸氏子弟中最出色的那一個,在她之后,炎州陸氏幾乎所有子弟都走上了劍修的路,承劍門也因她而實力大增。最難的路已經被她走過去了,如今的正道魁首能把承劍門治理得這么好,也不過是站在她的肩上,更近一步而已。我和她見過幾次,你們真的很像,練劍之外的一些事情也做得很好,可是唯獨對劍,可謂癡迷。”
玉蟬衣忍不住詢問道:“她如今怎么樣了?”
知道了涂山玄葉就是丟丟之后,玉蟬衣便知道他為何消息靈通到這種地步了。
一來,涂山玄葉化作狐貍后,身上半點靈力都讓人感受不到,看上去不過是未開靈識的野狐,乍一眼看上去甚至會被人當成小狗,在旁邊偷聽也不會有人注意到他。這一點玉蟬衣同樣也能做到。
二來,待在星羅宮宮主身邊,他自然能聽到許多普通修士聽不到的八卦閑談。這點得天獨厚的優勢玉蟬衣羨慕不來,但她可以直接來問星羅宮宮主。
“還在承劍門。”星羅宮宮主說,“四百年前她退位讓賢,不再插手承劍門內大小事務,做空有其名、卻沒有任何瑣事纏身的副掌門,不再煩心宗門里的大小事務了。前一陣子我還寫信給她,想讓她幫忙教一教星羅宮的弟子,被她回絕了,哎,什么事都不用操心,真是羨慕。”
瀾應雪已經學會了操縱試劍傀儡,走過來,對玉蟬衣說道:“衣衣,蓬萊最后開放五日,你是打算直接離開,還是說要多留一陣?”
玉蟬衣道:“多留一陣。”
“那太好了!”瀾應雪又問,“之后幾日你可有什么安排?”
玉蟬衣搖了搖頭。
她其實有一個安排。算不上安排的安排。
她要等一個人,一個一定會來找她的人。
但不需要等在任何地方,他自會來找她的。
瀾應雪更高興了:“那之后幾日,我們一起去秘境吧!”
玉蟬衣說:“好。”
晚上,瀾應雪就來帶著蓬萊的秘境地圖來找她了。
“走。”瀾應雪興沖沖道,“今晚就去一個。”
又問玉蟬衣:“你那個經常跟在你身邊的師兄呢?”
“他早去秘境了。”
“不帶你一起?”瀾應雪道,“他看起來那么弱,不帶上你,自己去秘境不是找死嗎?”
玉蟬衣道:“不會的。”
“也是,這么大個人了,不至于自己尋死。”瀾應雪說,“那我們出發吧。”
她給了玉蟬衣一份地圖。
蓬萊仙島上的秘境分落幾處,大致可以分為海上、山上和地底三個地方,瀾應雪指著地圖對玉蟬衣說道:“今夜我們先去落霞山旁的秘境,那里夜晚群星閃爍,分外漂亮,就是有點冷,晚上去的人不多,但我們不怕,羅裳可以幫我們抵御嚴寒,去那里吃不了什么苦頭的。”
玉蟬衣對秘境并無太大興趣,也不多思考什么,跟著瀾應雪便是。
落霞山下的秘境豎著一石門,瀾應雪道:“這就是入口了,我們進秘境的第一關,就是要想辦法開這個石門。”
她和另外幾個星羅宮弟子琢磨著
玉蟬衣卻撫摸過那道石門,并未著急將石門打開:“幾十萬年前、或者幾百萬年前,這里應當也曾有個宗門。這石門應該就是這個宗門曾經的大門。”
瀾應雪說:“你怎么知道?宮主也是這么給我們說的,她說,好多秘境之前都是衰落無人之后的宗門。尤其是上古時期,那一場神魔之戰,魔域雖被蕩平,上古諸神卻也死傷慘重,好多秘境都是那時候的宗門留下來的。”
玉蟬衣道:“能在凋零之后化作秘境,當時的聲勢一定很煊赫。”
“對啊。”瀾應雪道,“聲勢煊赫,很有本事,留下來的這一道石門也不好破解。不過,衣衣你先留著你的力氣,這門交給我來便是。”
這時卻聽轟然一聲,石門洞開。
回頭一看,一位白衣公子提燈自夜色中走來,步履從容,氣度雅正不俗。
等走近了一看,燈光照著的那張臉,卻是平平無奇、格外普通的一張臉。
瀾應雪不由有些失望。
石門打開之后,這位白衣公子旁若無人走入秘境,踏進去后,卻想起什么似的回頭,對身后一眾人等說道:“這石門上有咒語,打開一次之后,能維持大約一刻鐘的工夫。道友們若也是來探這秘境的,便趁我這次將石門打開,一道進來吧。”
瀾應雪欣喜道:“多謝道友為我們行這個方便。”連忙招呼身邊人趕緊進去。
玉蟬衣卻沒有動。她一直看著那位提著燈的白衣公子,在與他對視那一刻,唇邊挽出一抹笑意來。
平平無奇,普普通通的一張臉,可一雙眼睛看向她時帶來的感覺卻是如此的令她熟悉……是她在論劍臺下承劍門弟子中間看到的那張臉。
玉蟬衣笑了起來。她就知道,陸聞樞一定會來找她的。
第45章 微、生、溟 睡夠了嗎?微、生、溟……
她之前總要等到聽風檐鈴響起,才知道陸聞樞會來。
那時,她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陸聞樞。
但如今,用不著檐鈴響起,玉蟬衣就知道,陸聞樞一定會來找她了。
玉蟬衣毫不意外地看著他,只是當她看到陸聞樞臉上毫無破綻的親和與平靜,好似他真就是一個無意間路過的路人一般,她的身體還是不受控地隱隱戰栗起來,掐著自己的手心,隱忍著身體本能的反應。
面上,一笑置之。
玉蟬衣很快移開眼,跟在瀾應雪的身后進入了秘境。
落霞峰秘境地上長著一地的蔓金苔,就像落下一地的鎏金,人走在秘境里,被蔓金苔的光一照,人面如同塑上了金泊。
天空是暗藍色的,天邊閃著耀眼的極光,天幕星星點點,仿若畫筆畫上去的一樣。
兩種截然不同的光打在一身白衣上,衣服也變了顏色,這讓那位提著燈的白衣公子無端惹上一股妖異感。
他沒有跟上來,只是遙遙站在玉蟬衣幾人身后,隨后走向了與瀾應雪玉蟬衣一眾人等不同的方向。
玉蟬衣掃了他一眼,很快收回視線。
瀾應雪也望了他的背影一眼,感慨道:“這男修士,哪怕面容普通,行動謙和友善的話,倒是會給他那普普通通的面容增添幾分有別于其他人的風雅。天生的樣貌動人固然難得,可由自內心生發的氣質才最是余韻悠長。”
玉蟬衣狀若無心地說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說不定,他是我們踏進秘境來遇到的第一個妖呢?”
瀾應雪頓時毛骨悚然,腳步扎住在原地:“啊?真的是這樣嗎?”
玉蟬衣:“當然。先順手給你個方便,叫你對他心懷感激,對他毫無防備,再趁你不備,咬斷你的喉嚨。”
瀾應雪:“!!!”
嚇得差點往后跳開半步。
不遠處,那道白衣駐足一下,之后的步履明顯是慢了許多。
玉蟬衣輕笑,笑意卻不達眼底,她對瀾應雪說道:“開玩笑呢,嚇唬你的!”
玉蟬衣道:“并非是說那位道友一定就是妖。”
“只是想告訴你們,秘境之所以叫秘境,是說,這里是少有人踏足之處,少了人氣,就亦滋生妖物邪怪,我們還是要十分之小心謹慎為好。”
瀾應雪臉色由白轉至如常,拍著自己的胸口說道:“剛剛真的嚇壞我了,真以為我我們還沒進秘境里去就撞邪了。”
玉蟬衣道:“再嚇你一次,秘境里的確少有人踏足,人氣少,因而易滋生妖物邪怪,但若是有妖物反其道而行,偏偏敢將自己混入眾多修士中間,你覺得還好分辨嗎?”
她說話時氣音是帶笑的,面如霜,一點淺淺笑意點在臉上,但仔細看,會發現只有唇是彎起的,一對漆黑瞳仁里沒什么真實的笑意,說話的聲音也有種刻意放緩的感覺。
瀾應雪聽得周身都冷了些。
“不會吧……你應該又在同我們開玩笑了吧?”瀾應雪說,“這種事情簡直聞所未聞過。妖身上總會有妖氣。”
玉蟬衣道:“我們去凡間玩時,會收斂自己身上的靈氣,你又怎么能完全肯定,妖不會收斂他們的妖氣?”
“那怎么辦?那豈不是分不出來了?”
“總有藏不住的時候。”玉蟬衣說,“小心著些便好。”
瀾應雪道:“你知道得真的好多!”
旁邊另幾個星羅宮弟子也有同感。
玉蟬衣笑笑。
抬眼遠望,不見白衣。
那位提著燈的白衣公子已經走出視野范圍。
但玉蟬衣知道,他沒有走遠的。
半里開外的陰暗處,陸聞樞握著燈籠的指骨微微繃緊了。
這玉蟬衣——故弄玄虛,嘩眾取寵。
贗品就是贗品,假的就是假的。
陸嬋璣是不會像她這樣,裝神弄鬼博取關注,也不會這樣傲慢,在一群比她年長的修士旁,一副她博學廣識、什么都懂的樣子。
更何況玉蟬衣說的那些也是錯的,大錯特錯,什么妖什么魔敢混入巨海十州,偽裝成為修士?單是“熒惑”就足以讓它們聞風喪膽了。
這玉蟬衣,與陸嬋璣,只一分肖似,九分不同。那一點點肖似,足以叫他惡心……
咔噠一聲,燈籠長桿斷成兩截。
桿頭掛著的燈籠掉了腦袋一樣,倏地墜地,骨碌碌滾了一段路,火光寂滅了。
陸聞樞隱隱薄怒的臉陷入到黑暗當中去。
想來也是,微生溟能知道什么?陸嬋璣從小到大只與他最是親密。
她的一舉一動都被他收入眼里,這世上只有他最了解她。
陸聞樞閉了閉眼睛,思緒進入識海,戾氣重重的識海仿佛被黑霧罩著,他很快看到了養在識海里的“熒惑”。
他熟練地指尖探過去,感受著它身上散發出來的縷縷劍氣向他的手指纏來,尚未完全認主的“熒惑”又一次將他的手指割傷,血順著它黑色的劍體滑下,錐入指骨的痛一傳來,陸聞樞煩躁的心忽然靜下去了。
看著“熒惑”,他眼底溫柔得不像話。
只有他,是與真正的陸嬋璣一直在一起的。
沒有誰,能將他們分開-
幾天下來,玉蟬衣陪瀾應雪她們走了幾個秘境,所獲頗豐。
最后清點所獲寶物時,玉蟬衣只將里面的靈花靈草要走,其余的都留給了瀾應雪她們。
和星羅宮宮主告別時,星羅宮宮主仍不死心:“真不打算離開你那個不盡宗?”
玉蟬衣道:“多謝宮主美意。”
算作委婉拒絕。
星羅宮宮主不再強求,只是塞給玉蟬衣一份小冊子。
玉蟬衣接過來低頭一看,赫然是一本“防騙手冊”。翻開,里面是各種不入流的宗門招生時設下的花招與陷阱。
星羅宮宮主道:“常看常新,星羅宮永遠歡迎你。”
玉蟬衣哭笑不得,將書合上,將書收了下來:“多謝宮主。”
最后一天,玉蟬衣不打算待在星羅宮的飛舟上。
她知道,要是待在飛舟上,她一定見不上涂山玄葉最后一面。
至于那個行蹤向來隨心所欲的師兄,見不上他玉蟬衣也不意外,說不定又有他想去的地方,不知道去哪里去了。
她回到了曾經租住過的客棧的院中,坐在埋酒的樹下等著涂山玄葉。
辰時,天光透亮。涂山玄葉踏進院里來,見玉蟬衣在石桌上擺了三杯茶,見微生溟常在的位置空空,他擰眉道:“你師兄還沒過來?”
玉蟬衣搖頭。
“他說他去秘境了。”玉蟬衣道。
涂山玄葉一愣:“他居然會告訴你……”
玉蟬衣問:“為什么不會告訴我?”
涂山玄葉沉默了半天,說道:“小蟬衣,你師兄哪天要是突然死了,可千萬別為他傷心難過。”
玉蟬衣皺著眉頭,心里面古怪極了。巫溪蘭也說過一樣的話,但巫溪蘭說的時候聽上去像玩笑一樣,可涂山玄葉說這話的語氣卻認真極了。
她沉默下去,等著涂山玄葉繼續往下說。
“剛來蓬萊時,你師兄他向我打聽消除魔氣的法子。”涂山玄葉一頓,補充,“說是,為了送你一把好劍。”
玉蟬衣擰眉:“為了送我一把好劍,找消除魔氣的法子?”
她似乎想通了什么,神色卻變得更不好看了:“這是他的本命劍嗎?”
涂山玄葉點點頭,全然沒去考慮玉蟬衣是如何能夠猜到她那個拔不出劍的師兄會有本命劍的,說道:“我告訴他,這種法子可不好找,其實那時候我就知道,這蓬萊恰好是能叫他消除魔氣的地方,這里有一處不為人知的秘境,叫臥冰水牢。”
“那里有可以侵蝕神魂的寒氣,自然也能凍住魔氣,讓他將自己的本命劍拿出來給你。”涂山玄葉道,“劍是取出來了,可也與自殺無異,尋常修士,不出三日就死了,魔氣是沒了,人也直接沒了。你師兄他一身病,我實在看不得他這么折騰自己,就沒把這法子告訴他,似乎是看出來我明知道卻不想說,一直找機會從我嘴里套話。”
“論劍大會結束第二天,他來找了我一回。”涂山玄葉皺著眉說,“我在落霞峰上就不該和你們一起喝酒,他一定是發現了我的酒量不好。你走之后,他又誆我和他一起喝酒,從我這套出來了這個法子。我酒醒之后想要攔他,我告訴他,臥冰水牢自上古時是封印“犯人”重犯的地方,萬萬年來無一人逃出,他要是進去了之后,五日之內不出來,那就是要被徹底封印,再也不能見天日了。”
“他卻哈哈大笑,說,竟還有此等妙地。”
“今日恰好是他進去的第五日。”涂山玄葉心煩意亂道,“你我、還有你師姐,皆是上古遺民的后人。我弄這個不盡宗,不過是想給命里孤苦、無家可歸的上古遺民后人一處漂泊之后仍然可以落腳的地方,你師兄倒不是上古遺民的血脈,卻也是個無家可歸的家伙,我難得大發善心,想要救他一命,他倒好,成天尋死,勸不住,半點都勸不住,可是,說不得,半點也說不得……自打他加入了不盡宗,太微宗派了那么多弟子繞著不盡宗噓寒問暖,不盡宗的日子好過多了……”
玉蟬衣瞳孔一震,霍然站起身來:“臥冰水牢在蓬萊何處?”
涂山玄葉摁著眉心:“算了,不要去了,你師兄心意已決,我們都不要再攔著他了。”
“你別看他平日里成天嘻嘻哈哈,愛和人大鬧,沒個正形,半點師兄樣子都沒有,實際上,他心思藏得太深了。”涂山玄葉說,“你師姐她年紀小,她看不出來,你年紀更小,卻心思靈慧,未必猜不到點什么,但我估計,也是一知半解。”
“來不盡宗之后,他在醒來第一天就想走,興許是怕自己仇家太多連累到落魄的小宗門,身體太虛弱,未能成行,太微宗的人先來了。太微宗一來,他反而愿意拜我這個師父了。”涂山玄葉道,“他知道太微宗那邊是怎么個打算,被監視的是他,但不盡宗卻會因此得到保護,白得不少好處。他做事有他的道理,方方面面都能考慮得周到,他選擇會去臥冰水牢,一定深思熟慮過。倘若這就是他想要的……”
涂山玄葉一臉痛苦地繼續說道:“與其自以為對他好地攔著他,不如由著他去……況且,第五日還沒過去。”
“等到今夜,要是等不到人,在蓬萊關閉之前,我會去水牢找找看的。”
“等到今夜?”玉蟬衣身體幾乎要抖起來,她道:“一個劍修若是能將劍修成自己的本命劍,人劍已經合一,強行取出,劍會以為自己被主人拋棄,生出戾氣。而強行將本命劍和自己分離的本體也會傷及靈脈……憑他那病懨懨的樣子,若是真的能將本命劍分離出來,他想從水牢里出來?他盼著自己出不來!誰要等到今夜!等到今夜根本等不來他!”
“深思熟慮,這算哪門子的深思熟慮?”玉蟬衣說得咬牙切齒,銀牙幾乎咬碎,“他說了要我一把好劍,卻沒和我說過,是他的本命劍,早知道他要給的是本命劍,我說什么也不會要!誰稀罕他的本命劍!”
“但答應了要給我一把好劍,就要給我一把好劍。”她語氣忽然沉靜下來。
“哪怕想死,也要把我覺得是好劍的劍給我再給我死。”玉蟬衣抬起眼來,看向涂山玄葉,本來倔強冷清的一雙眼睛怒火重重,聲音卻很冷靜,“告訴我臥冰水牢的位置,我立刻就要去。”
涂山玄葉仍在遲疑……
“我這人最討厭別人出爾反爾。”玉蟬衣道,“違背了對我許下的諾言,我管他是死是活,哪怕是躲到臥冰水牢里我也要把他挖出來!師父要是不打算告訴我,我就等到一百年后蓬萊再開,再過來挖他!”
“只是讓我氣上這一百年,到時會不會鞭他的尸、扒他的皮、挫他的骨、揚他的灰,那可就說不定了。”
她笑得發狠。
從來沒有見過她這種樣子的涂山玄葉嚇得身軀一震,連忙道:“臥冰水牢就在仙湖下面!”-
仙湖湖面陽光正如碎金一般在湖面晃動,有赤紅兩色的游魚從灑金的水域一路往下沉,往湖底探去,卻在即將觸及到湖底那塊刻篆著封印結著霜的巨石時,被里面絲絲縷縷的寒意嚇得趕緊轉了方向。跑不快的霎時被寒氣纏著凍死,凍硬的尸體落在巨石上,又很快被冰霜封印。
以封印為界,上面,是生機盎然的仙湖,底下,是不見任何活物的臥冰水牢。
水牢中,寒氣在壁上凝結,到處都是厚重的雪霜。比雪地更凄寒的白色。一層又一層的冰霜,一道道圓柱型的冰柱頂天立著,透過一層又一層的冰,可以隱約看到里面冰封著某些物體,看不出具體的形狀。
一片臥冰中,只見被雪霜覆蓋的黑色鎖鏈之下,一具衣襟敞開的身軀被鎖鏈禁錮。巨蟒一樣吞天滅地的霜雪如柱不住向他席卷而去,每一次都會降下重重冰霜,層層疊疊,覆蓋了一層又一層,鎖鏈的黑看上去不再那么分明,他也像個雪人一樣了。
任由風雪加身,卻再也動也不動。
微生溟的意識逐漸稀薄。他在刮骨罡風一般的寒意中只存了最后一點意識,他記起了許多許多年前的那個大雪夜,記起了承劍門鑄劍崖上的大風,想起來了崖底濕重的血腥氣,身體的主控權在一點點喪失,他在想自己怎么這么難死呢?明明都這么痛了。
不是不想活,想做的事還有好多沒做,可是再活下去,所有人都會因他變得不幸了。
“師兄。”隱隱約約,他聽到有人在這樣喊他。
“師兄。”
他想起來了,他好像有了一個小師妹。
玉蟬衣、玉蟬衣……陸嬋璣,他打聽到了她的名字的,但承劍門的內門弟子都告訴他,承劍門是救過一個凡人,可是被即將和他們少主結為道侶的薛懷靈找上青峰,被薛懷靈趕走了,后來連這也打聽不到了,陸嬋璣的存在,薛懷靈根本不讓他們提起,那么大個承劍門,接觸過她的本就寥寥無幾,更多的人甚至直接不知道她的存在……
“師兄!”
又是一聲,叫得越來越著急,越來越生氣了。
微生溟眼皮一顫。
對,他還有沒做完的事,答應給小師妹的劍還沒給她……
小師妹、小師妹,再等等,別著急。
再等等,等他將“七殺”從識海中取出來給她,只要她親手殺了他,他的血肉會幫她平息“七殺”因被他拋棄而產生的戾氣的。
可是,他還有力氣從水牢里出去嗎……
周圍忽然靜寂了許多,微生溟的心往下沉了沉。
思緒漸漸沉下去,只剩最后渺渺一點了。
他這一生過得還是很不錯的,雖說遺憾許多,但至少還能等到一個能了結他的人,最后沒給人添麻煩。
只是。
若是他走不出這水牢,“七殺”就沒辦法交到她手里了。
“七殺”……
要跟著他一起沉入仙湖底了嗎?
也許幾萬年后,有人能闖入水牢,讓“七殺”重新現世,可是這把劍認他作主,終究是委屈它了。
可是,就讓他任性這一回,今生僅此一次……
霜越來越厚,意識越來越輕,他也越來越感受不到冷了。
“睡夠了嗎?”他又聽到了小師妹的聲音,聽到了她舞劍時能弄出的颯颯之聲,她咬牙切齒,喊他,“微、生、溟。”
微生溟睫毛一顫,緩緩睜開了眼睛。
劍鳴聲聲。
他只見玉蟬衣用利劍破開寒冰,站在一片紛紛揚揚的霜雪中,一臉怒意地看著他。
第46章 執迷(男主掉馬〕【小修+添加細節】 ……
半柱香前。
當玉蟬衣躍入湖中,用劍刺開湖底水牢的封印后,滿目蒼茫,空氣中攀爬著隨時能凝成霜花的冷,活的一樣,人一進來,就鉆進肺腑,哪怕有靈力護體,口中的白氣一下子就哈出來了。眉目之上,瞬間紋上了冰雪。
偶然間,還能看見忽然肆虐起來的冰霜雪柱,一條靈敏的蟒蛇一樣,一路狂飆而過。等這股活著的霜雪柱過境后,白色的地面立馬立起一道道尖銳的冰凌。
正在此時,有一冰凌直沖著玉蟬衣門面而來,被她肅殺抬起一劍擊碎。
玉蟬衣一路繞過飛來的霜雪柱,一邊往前尋去,終于在一片臥冰中,看見一道被鐵鏈束縛在冰上的身影。
仔細看一眼,只見他以面朝下的姿勢臥著冰,臉與胸膛都伏在冰上,身體緊貼著冰面,渾無半點生機,血管似乎都已經透著藍色,眉毛頭發乃至身上的黑衣都成了白的。
鐵鏈與他的身體都覆了一身霜,臥在冰上,看上去好似被冰封、被凍住之后橫陳在棺槨中的一具尸體。
“師兄。”玉蟬衣試圖將他喚醒。
“師兄!”
“師兄!!!”
連喚幾聲師兄,他都沒有什么反應。
而玉蟬衣終于砍來道道霜雪柱與冰凌,來到了他的面前。
她舉劍,劍氣照著覆蓋著他的層層冰霜砍去。冰面喀嚓碎裂的聲音不時響起。很快,他身體自冰霜覆蓋的裂縫間露了出來。
玉蟬衣焦急地大聲喊了他一聲師兄。
怎么都叫不醒。
見他睫毛沾雪,雙睫密閉,顫也不顫,氣息微弱,細若游絲,玉蟬衣咬了咬牙,一道劍氣利利落落再度揮下,卻砍不斷鎖在他身上的鎖鏈,想到定然是他自己在上面施了什么法咒,心頭火噌一下就冒出來了,“還沒睡夠嗎?”
她聲音極冷、極寒,比霜雪寒意更甚:“微、生、溟。”
再砍,捆著他和臥冰的粗重鎖鏈依舊卻斷也不斷。
只是,臥冰上的男人卻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很吃力地抬眼看向她,瞳仁里一瞬茫然。
玉蟬衣又是一道劍氣揮下,另一只手抬手用自己的靈氣將微生溟靈脈中的寒氣寸寸抵出。
這次,終于叫那鎖鏈松動了一兩分。
鎖鏈雖未完全斷裂,但還是被玉蟬衣的劍氣砍出了幾道傷痕,她咬咬牙正要繼續控制著能砍鎖鏈又不傷人的力道砍下去,忽然聽到了一聲微弱的輕喚:“小師妹……”
玉蟬衣的動作稍停,看他眼睛似乎清明了一點,冷著一張臉,“既然醒了,就將你身上的鎖鏈解開。不然,我的劍就要傷到你了。”
他似乎不太情愿,皺起了眉頭,但手指顫巍巍動了動,一陣鎖鏈輕響,玉蟬衣配合他又一道劍氣揮過去,這鎖鏈終于嘩啦啦全部掉在了地上。
“小師妹……正好……”離開了鎖鏈束縛,微生溟的手指顫顫抬起,“再等等,再等等,小師妹,很快我就能把劍給你了。拿到‘七殺’之后,不用管我,將我留在這兒,多謝你啊,小師妹……”
帶走“七殺”,將他留下,所有的一切終于都安排到最妥當了。但愿這不是他臨死前的幻象……
玉蟬衣的突然出現叫他身體生出了幾分回光返照式的生機,運著軀體內能動用的靈力逼著寒氣往意識海里更近一步,他要更快一些將“七殺”身上最后那點寒氣驅盡了。
玉蟬衣見他動作,再聽他剛剛那一番求死心切的話,牙癢癢得厲害,咬牙切齒道:“我是來帶你走的。”
微生溟氣若游絲:“讓我、留下……”
忽然脖間一痛,又暈過去。
玉蟬衣收回對著他這孱弱身軀一記橫劈的手。
她扯著他的胳膊,將他背在背上,沉甸甸的重量壓上來,她氣呼呼地在心里想到:“鬼才要和你在這種冷得要死的鬼地方小師妹來小師妹去的。不聽話打暈過去,先帶出去再說。”
一邊又有些安心了。
因為他的心臟竟然還跳動得十分強健有力,紋著紋路的左邊胸膛分外滾燙——雖說這滾燙也有些不同尋常,幾乎要透過她的衣衫將她背上的皮膚也灼傷,可總比讓他留在這里凍僵凍死凍得靈脈盡裂好多了!
兩邊胸膛,一半冰涼,一半火熱。涼的仿若寒冰一樣,熱的火一樣地燙,壓在她的背上直讓她覺得燒得慌。玉蟬衣背上他,沉甸甸的重量令她的行動頗有些受限,她能感受到他呼吸間帶出的氣都是涼的,往外跑的速度更快了。
玉蟬衣又一路砍開重新匯聚在一起的霜雪柱與碎冰,小跑出去后,扯著他游上岸,將人一路背到岸邊上-
當刺眼的光芒將微生溟再度喚醒時,他正躺在仙湖旁的一片草地上。
綠樹成蔭,陽光透過樹葉落在他身上。
他輕輕眨了眨眼,身上仍然殘留在水牢中感受到的刺骨嚴寒,但衣服都已經變得干燥了。
絲絲靈力正在不斷渡進他的身體來,將他靈脈里的寒意趕出去,身邊還燃著一堆篝火。
他意識到什么,扭動腦袋往旁邊看去,火光映照著玉蟬衣的臉,她的臉因憤怒而少了幾分清寒,又因火光多了幾分惑人的明媚,正運功幫他驅逐他的體內寒氣。
微生溟重重皺起眉:“你不過三十一寸靈脈,就那點靈力,不留著自己用,給我干嘛。”
一開口,聲音嘎啞,渾身的骨頭都在痛,他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地微微咳了一聲。
“怕你死了賴賬。”哪怕他醒了,玉蟬衣臉色依舊慍色不改,說話聲沒個好氣。
她甩手將自己的劍丟到他的身旁,說道:“我的劍砍你那破鏈子砍壞了,賠我劍。”
“破鏈子……”微生溟臉色微微異樣,在水牢里的記憶隱約回籠,他雖然有些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幻象哪些是真實的,但好像……當時玉蟬衣喊了他一聲:微生溟?
微生溟低下頭問:“剛剛在水牢里給你劍,為何不要?”
玉蟬衣瞪了他一眼:“‘七殺’,是好劍,但我不想要,你還是自己留著吧。”
“但你答應我的就不能出爾反爾,你要另給我尋一把好劍,還有,要將我手里這把劍給修好。”
“‘七殺’就是我最好的劍……”
玉蟬衣:“我說不要就是不要。”
“小師妹可真是善變。”微生溟看著她那把因為深入臥冰水牢救他出來而變得劍刃出現累累豁口的劍,微生溟說,“你之前明明說過,‘熒惑’不行,‘七殺’,可以,怎么忽然就看不上了?”
他還敢提?一提這事,玉蟬衣簡直想指著他的鼻子痛罵一通!她那時哪知道這“七殺”竟然已經被他修成了他的本命劍!誰能想到她這個拔不出劍來的師兄竟然是“七殺”的本命劍主!
玉蟬衣道:“明明是你自作主張,花言巧語,而我是中了你的圈套。誰知道你說的好劍,會好成‘七殺’,好到要拿你命換的。”
微生溟沉默了半晌,倒也無法反駁,他道:“劍,等回炎州之后,我會給你的。”
在離開炎州之后,他已經將一把雖說比不上“七殺”,卻也舉世難尋的劍存放到了尹海衛那,入水牢前,給尹海衛傳音過去,囑托尹海衛,若是此番玉蟬衣從論劍大會回去,手里沒有“七殺”,便將那把劍給她。若是玉蟬衣帶了“七殺”回去,那尹海衛也可以遂了心愿,睹一眼他一直想見的“七殺”了。
他問她:“什么時候知道我是微生溟的?”
玉蟬衣定定看了他幾眼,忽然起身,抬起手來就揪住了他的上衣衣領,微生溟下意識一躲,卻被她兩下靈力揮走他抵擋的雙手,無奈只能任由玉蟬衣攥著他兩邊領口,將他上身的衣衫扒開,赤條條的胸膛忽然間全部闖入空氣中,蛛網似的赤色圖案覆蓋下的肌肉緊實,身軀上唯此處未覆著霜。
微生溟:“……”
他不甚自然地別開眼,胸膛起伏亂了半拍,玉蟬衣的臉上卻不見半點羞赫。她指著他胸口那些可怖的紋路,面上了無風波地說道:“喏,這就是證據。”
微生溟低了低頭,也苦笑。
丑陋可怖的紋路鷹爪般繞著他的心口窩,離著心臟的位置真真只剩了最后一點,也許不出百年,甚至不出十年,就會生長到心臟的位置,攫取掉他最后那點神智。而脖頸上的紋路已經即將蔓延到他的面上,他下意識將衣衫攏起來將胸膛擋住。
“藏什么?”玉蟬衣瞥了一眼他的動作,面上還是兇巴巴得緊,語氣輕緩了些,“挺漂亮的。”
微生溟:“……”
他氣息雖然還有些微弱,但說話已經如常了。微生溟道:“這算是一點證據沒錯,但你總不能是那晚闖進我的房間,看到我身上這片東西就認出來的。”
“當時的確沒有。”玉蟬衣道,“我一開始并不好奇你的身份,只當你是師姐說的怪人。開始產生好奇,是在你告訴我,練劍要先殺死心里的恐懼開始,你對劍術的見解不俗,再算上一開始說我不知變通那回,算是兩次一針見血地挑破我練劍上的問題,這不是尋常劍修能做到的。”
“所以,你不僅是練過劍的人,曾經至少將劍練得不錯。至于你拔不出劍……背后恐怕有你難言的故事,怕戳你痛處,我不問。”
“后來,尹海衛找到我,我問到微生溟,他說微生溟下落不明。”玉蟬衣道,“他離開幾日之后,我常常想起他的話,忽然有一天,莫名將你們兩個說過的話聯系在了一起。”
微生溟頗有些好奇地看著她。
“他說,微生溟敗在陸聞樞手里,敗得慘烈,敗得讓他難以接受,讓他生了心魔。從此渾渾噩噩,不可終日。”
“而你,你陪我上承劍門時,曾經也提到過你和陸聞樞之間的關系,你說……”玉蟬衣目光如炬地看向微生溟,一字不差重復了他的話,“‘說吧,說我拔劍不能,才對他心生妒忌,這樣的話,我聽多了,你再多說上兩句,于我也不痛不癢’。”
微生溟感慨道:“小師妹可真是好記性。”
玉蟬衣繼續說道:“除了微生溟,誰會嫉妒陸聞樞?大多數人只會崇拜他,遙遙仰望他,還遠沒有到能被人說嫉妒陸聞樞的資格,在眾人心中,能與陸聞樞相提并論的能有幾個?”
“而微生溟,那個傳言中被陸聞樞打敗的微生溟,人人都以為他嫉妒陸聞樞。”
“還有,尹海衛說,微生溟生了心魔。”玉蟬衣道,“而你,你拔不出劍來。劍修不能拔出靈劍,要么靈脈盡毀沒有靈力,要么,就是心里生了魔障。但你只是拔不出劍,靈力可還好好的,拔不出劍的原因只能是后者。”
“再有,太微宗的人密切監視著你。你是太微宗的,微生溟也是。”
玉蟬衣道:“但這些還不足以讓我認定你就是微生溟,巨海十州太大了,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玉蟬衣不忍說,最一開始,她私心里根本不想承認自己這個拔不出劍的師兄就是微生溟。
在她在青峰上用傳影石看微生溟的殺招那段時間,她有時也忍不住好奇他的模樣,她聽人說微生溟生得郎艷獨絕,世無其二,聽人說他個性豁達、無拘無束,又觀其殺招嚴謹卻又通幽洞微深奧莫測,便想象他是一個倜儻恣意卻又心思靈秀的劍修。修仙之人本就是一些不食人間煙火的存在,微生溟修為這么好,一定是仙人中的仙人。
她對微生溟,有許多令當時的她覺得他遙遠而不可企及的想象。
然而,諸多想象,除卻長得好這一條,沒一條,是能和她眼前這個男人能聯系在一起的。
剛一開始產生微生溟也許就是她的師兄這個念頭時,玉蟬衣十分難以接受。看著他整體將自己半死不活地掛在藤蘭樹上,一日一日無所事事打發著光陰,她甚至感覺她想象中那個微生溟遭到了某種程度的褻瀆。玉蟬衣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微生溟是這種模樣——哪怕偶爾正經一回,說話總要刺她幾句。微生溟是也被人說無拘無束,但無拘無束成這個樣子……如此小孩子氣嗎?
歷來劍道第一多是端正雅素,將微生溟放在其中,簡直是放浪形骸,雖說這放浪形骸與他人品無關,可實在令人目不忍視。太不像她心里那個微生溟。
玉蟬衣甚至有想過,也許,這一千年間,太微宗恰好又出了一個練過劍、劍藝很好,在別人眼里能與陸聞樞抗衡,恰好也心生魔障,恰好成了她的師兄。
不然,那天尹海衛在不盡宗院子里和她當著他的面聊起微生溟,為什么不直接戳破他的身份?
“可來到蓬萊之后。”玉蟬衣頓了頓,“你覺得我在看到李旭出現在蓬萊時在想什么?棄徒,只是一個棄徒,何必讓他們千辛萬苦地追到蓬萊來?我當時就在想,若是我跟著李旭,能找到你的話,你八成就是微生溟。”
“那天,我跟著李旭,最后看到了你。”玉蟬衣說,“之后,我幾乎不再懷疑你是微生溟。”
“后來,能證明你是微生溟的事情變得更多了。”玉蟬衣道,“你對蓬萊那么熟悉,太微宗掌教葉坪舟喊你師弟,你承認了你拿過劍道第一,千年之前的劍道第一——你在七星樹下挖出來一壇窖藏了千年以上的靈酒,巧合不可能多成這個樣子,你就是微生溟。”
“落霞峰上,我說我知道了也會裝作不知,你敬了我一杯。我知道你是微生溟的事,你我二人都已經心知肚明。”
“你當時說來蓬萊,是為了來陪我參加論劍大會,實際,是早和涂山玄葉約好了在這里會面吧?”玉蟬衣道,“師父他活得長,知道的事情多,你要向他打聽消除魔氣的法子。說什么來蓬萊是怕我孤孤單單的,結果還不是要留我一人……”
她說著擰了擰眉,陸嬋璣最怕孤獨,她剛剛這番話聽上去,竟然又像是當時那個總盼著青峰上有人來的自己回來了一樣,像是想要他一直陪著一樣,玉蟬衣生硬地補充:“我不怕孤孤單單,也不怕一個人,我就是看不慣你為了給我‘七殺’找死。”
“好了。”她撇開眼,“你的問題,我回答完了。”
“回答我四個問題。”玉蟬衣道。
微生溟笑容蒼白,聲線虛弱:“小師妹,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卻要問我四個,這不公平吧?”
看著他這荏弱模樣,玉蟬衣抿了抿唇:“那好,就一個。”
“你心魔到底是怎么回事?”玉蟬衣問,“真是因為陸聞樞?”
微生溟譏誚一笑:“你當我不挑對手,隨便來個人都和他比試?這陸聞樞……若這世上沒有微生溟,他確實是劍道第一。可我微生溟偏偏不屑得和他比上一次。”
他這張狂樣子看在玉蟬衣眼里倒是比半死不活要順眼一些,玉蟬衣氣順了不少:“那是因為什么?”
微生溟緩緩變了臉色,而后又沉默了許久,似乎還有些猶豫。
玉蟬衣有足夠的耐心等著。
半晌后,微生溟道:“是因為另一個人,一個女子。”
一個女子……倒是令玉蟬衣意外的答案。玉蟬衣愣了愣,莫名有些不知道如何將他的話接下去了。
微生溟聲音弱了弱:“她在我面前死去,而我救不了她……”
玉蟬衣心一顫也沉默了一會兒,這時微生溟問:“剩下三個問題呢?”
玉蟬衣:“不是說不公平,只肯答一個嗎?”
微生溟:“是不公平,但若是你對我不公平,我這個做師兄的,倒是可以忍一忍。畢竟是我的小師妹。”
他說話的語氣和平日有些分別,時不時倒吸一口氣,聲音聽上去像在忍痛。
玉蟬衣心頭又窩起火氣,但又不好在他這半死不活的時候徹底發作,她道:“我其實特別特別好奇你的事情,你不會懂我對你有多好奇。”
她自七歲時聽說微生溟的名字,陸聞樞很少在她面前提起別人,唯獨微生溟。在他還不知道她的時候,她就已經認得他,好久好久了。
“但人人都有自己不想說起的事。”玉蟬衣道,“我大可以壓制著自己的好奇,再好奇也不去窺探你的過去,對這些事提也不提,問也不問。”
“因為。”玉蟬衣道,“我關心你的心魔,是為了滿足我的一己私欲。微生溟,我想讓你重新拔劍出鞘,日后好與你比上一回。”
玉蟬衣心知今日的她尚且無法應對曾經做劍道第一的微生溟,但日后未必不能,她道:“算了卻我自己一樁心愿。”
玉蟬衣問:“要治好你的心魔,很難嗎?”
微生溟道:“很難。”
見玉蟬衣看著他的眼睛固執倔強,似乎想要辯駁什么,微生溟道:“小師妹,你說,要讓一個神魂俱滅的人死而復生,會有多難?”
聲線澀重而又苦楚,可又有一點隱約的期待壓在里面,不多,像難以為繼的火星子,風一吹就散了。
玉蟬衣卻瞬間血色全無,耳朵嗡嗡一聲,想爭執說一句難也不怕的話全部堵在了喉嚨。
她盯著微生溟那雙瞳子微微發紅的眼睛,若非微生溟眼神沒有半點敵意,萬般哀痛中似乎還含著一點微弱到像是再一眨眼就要消失的期待,幾乎又要誤以為他在試探她什么。
也可能是在試探什么。
玉蟬衣手指微繃,他的目光看上去像要碎了一樣,叫人不忍再讓那萬般哀傷再深上一寸。可她不敢輕易相信任何一個人了,在她做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之前,不管是誰,除了她自己,誰都不能知道她曾經作為陸蟬璣活上過那么一次。
她曾經交付給人全然的信任,給出去時有多毫無防備,被辜負就有多痛,鉆心滋味遠甚于被“熒惑”所傷,她不會再讓自己受這種傷害了,所以,她不會再把絕對的信任給出去,不會再給任何人。
除了她自己,誰,都不能知道她曾經死而復生過的事情。
玉蟬衣盡量使自己看上去鎮定如常:“哪怕是祖州的養神芝,能醫死人、藥白骨,也得是神魂未滅時才能做到。不然,一旦神魂俱滅,想死而復生,將是絕無可能之事。”
她說得斬釘截鐵、語氣肯定,微生溟聽得臉色愈發苦澀,眼底最后那一點點光亮也一寸寸湮滅下去。
他不再期待著什么了。
“心魔之因,究其根源,不在他人,只在于我,它是我的一場執迷與不悟,是我不肯看破,更不愿放下。它與我纏磨千年,已是不治之癥。我死它死,我生它生,非死不得安寧。”微生溟嘆道,“問最后那兩個問題吧。”
第47章 少年 現在的你冷不冷,痛不痛啊?……
玉蟬衣抬手又往篝火堆里添了幾塊木頭。
“第三個問題。”她低頭撥弄著篝火,說道:“師兄曾經和我說過一人,你說,她的天賦遠比你要高。”
“那人是誰?”玉蟬衣道,“那時你說找不到她了,可若是……我能找到她呢?”
“你說天道對她不公,更應該一直找下去才是。不然,她豈不是還在受苦受難嗎?”
火光跳在她的眼里,亮得驚人,看上去倔強而又不服輸極了。
微生溟卻不忍戳破這種少年人的英勇無畏,哪怕這英勇無畏在他看來實在是有些天真,但也實在是太難得了。他身上好像已經很久都找不見這東西了。
微生溟道:“若她還活著,也許,你真的能夠找到。但是……”
他不必說完,玉蟬衣就是呼吸一窒,猜到了他接下來要說什么。
是、死了……
唇瓣一顫。幾乎是一瞬間的事,玉蟬衣反應過來:“你的心魔難道就是因她而起的?”
她這猜出來的也太快了……微生溟苦笑著點了點頭。
頓時,玉蟬衣臉上表情變得紛呈復雜。
“接著問下去吧,小師妹。”微生溟見她行動無措,一副想說點什么但又搜腸刮肚找不到詞的樣子,便知道安慰人這件事對年紀小小的她來說不算容易。而他并不值得她費這功夫,微生溟輕聲道,“若非今日,若非是你,這些問題我一個都不會答。我并不知道自己日后是否還愿意說這么多,你最好快一點問。”
玉蟬衣問的,盡是些他不想再提及的。微生溟情緒已經變得非常低落了,卻還是愿意給她幾分耐心。
他這小師妹的確聰慧到連他也覺得吃驚的地步。哪怕流言霏霏,哪怕世人對他誤解重重,可她竟然真能做到像她自己說的那樣,不會全盤信任道聽途說的東西,哪怕連和她關系最好的巫溪蘭的話,她也不會全然信著,輕易間撥云見霧,將事情的脈絡看得明白透徹,好像沒什么是能瞞住她的。
平心而論,微生溟不敢說自己是否也能做到這一點。
但也正是因為玉蟬衣這樣的性子,微生溟知道,他說的話,也不是他說了,她就會全盤相信的。
她問的那些問題的答案,都是他曾經用了幾百年的時間,不斷地向別人講過、說過,甚至聲嘶力竭懇求過,求不來任何一人信他,一千年過去,依舊無人信,他也再不剩半分心力向他人提及的了。他也無法再期待有任何人能信一信他了。
不管玉蟬衣是否真的相信了他剛剛說的那些話,微生溟等著玉蟬衣第四個問題。
“小師妹,問吧。”他輕聲催促,等著玉蟬衣又問一個讓他覺得難以回答的問題。
“第四個問題,我想了很久。”玉蟬衣抬起眼來,問道,“微生溟,你冷嗎,你疼嗎?”
微生溟愣了一愣,一時間心頭一怔,連呼吸都輕了。
玉蟬衣問的,竟然只是這樣一件小事。
好像、已經很久沒有人問過他這件事了。
心魔初生之時,師兄弟里曾有人也會關照他是否會痛,可是等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過去,他不見治愈的跡象,而陸聞樞聲名鵲起,成了新的劍道第一,所有人就都只關心他什么時候才能將心魔治好,好去找陸聞樞“一雪前恥”了。
他沒有怪過他們,這樣也挺好的,說明他在忍痛這件事上越來越有本事了,他本身就不愛給別人添麻煩的。
真的很久沒有這樣問過他了。
微生溟啞然失聲片刻,忽然笑了起來。他身體內不斷冒出的寒氣叫他眉眼結霜,他一彎眉毛笑起來時便有簌簌細霜掉下來,笑容倒是軟和的,他道:“這好像不止是一個問題,得算是兩個問題吧?”
玉蟬衣:“就算這不是一個問題,但你對我是哪怕我對你公不平,你也打算讓著我的,這可是你說的。你都這樣說了,那我又何必客氣呢?”
“微生溟,你到底會不會痛?你有感覺嗎?臥冰水牢里你能感覺到冷嗎?冰霜刮過的時候你能感覺到痛嗎?寒氣入體的時候你不疼嗎?現在的你冷不冷,痛不痛啊?”她一連串地問。
微生溟聞言,眼睫輕顫,一抬眼,讓人更能看清他瞳孔里的紅色。被凍得泛青的額角和下巴一襯,眼底的紅幾乎是要落下血淚來。
他嘴唇輕輕顫了兩下,卻只是緊繃著喉頭嘆了口氣,片刻后,微生溟垂下眼睛:“巨海十州,大多數修士修煉修的是神魂,只要神魂不滅,哪怕肉身死了,依舊可以依靠強大的神魂托生。而我和他們都不一樣,我修的是我的肉身。”肉身一死,神魂也就跟著寂滅了,但這就不用告訴玉蟬衣了。
玉蟬衣擰了擰眉。
微生溟看著她這幅困惑的模樣,笑著說:“第一次聽說有修肉身的修士是嗎?”
玉蟬衣點頭。
“確實非常罕見,一整個巨海十州,除了太微宗極少數長老,沒有人知道這件事。今日和你說了,還請小師妹不要對外提及才是。我體質特殊,是……”微生溟頓了頓,轉而道,“解釋起來有些費力,總之我修習的功法特別。因為修的是肉身不死,越是當我痛苦難當、生死一線的時候,越是我修為能夠突破的時候。”
“在我修煉最開始的那個階段,找痛吃即是修行。哪怕奄奄一息,疼得要死了,能活下來,過一陣子,修為只會比之前更進一步。”
“冷和痛,對我來說,都是家常便飯,我比一般的修士能忍痛多了。”微生溟道,“你就當我不會痛。畢竟,這世上已經沒有多少東西,是能讓我真正感到痛苦的了。”
玉蟬衣看了眼躺在草地上甚至不能好好坐起來的他,覺得他像是在說大話。
玉蟬衣道:“但這臥冰水牢一定讓你不舒服,你知道你剛剛沒醒來時,牙關都在打顫嗎?”
停了停,見微生溟并不反駁,玉蟬衣便知道她說對了。
她那點靈力都快給他渡光了,他才轉醒的。
玉蟬衣問:“為什么非要把‘七殺’給我?就因為自己拔不出劍來了?就要用這么玉石俱焚的方式把它取出來嗎?”
“小師妹今日的問題可真是太多了。”微生溟說著,忽然拽住了玉蟬衣的手。
他握著她的手腕,以叫玉蟬衣完全反應不及的速度,將她拽到自己這邊,讓她的手掌貼近了自己的心口窩,帶著笑意的一雙眼睛緊盯著玉蟬衣,眼底如有漩渦,玉蟬衣毫無防備,竟是直接被他將她拉入了他的精神海去。
她落到了水面上,腳下,是一艘緩緩行駛的船。
微生溟立在船頭,衣袂飄飄,回頭看著她說:“帶你去看看‘七殺’。說不定,你就改變主意了。”
玉蟬衣往四周看了兩眼,見身邊竟是如同夜空一般的星河,她驚愕:“這是你的精神海?”
也許是在臥冰水牢里待了太久的緣故,他的精神海上也凍著一層霜,只是當風吹著那些霜雪即將襲到她面上來時,卻不似在臥冰水牢中那樣肆虐,在觸碰到她氣息,即將觸及到她皮膚時,速度忽然會慢下來,像溫柔的雪花降落。
玉蟬衣還沒有修到七十二寸靈脈,也沒有足夠豐沛的靈力,不夠她填出屬于自己的精神海。
微生溟的精神海,很寬闊,無邊無際,廣袤無垠,水面幽深寂靜,視線難以測其深淺,天與海的底色都是濃稠的黑,乍一看密不透風,似乎吞沒所有光線,叫人不敢踏足。但若是浮在水面上,仔細看,卻會發現,里面灑著星星,因為被冰霜覆著,亮得不是很明顯了,而推著船往前走的風也是輕輕的,撫摸到臉頰上,竟然不帶半點寒意,反而春風過境一般溫情脈脈。
修士精神海的樣子各有不同,這是他們內心的腹地,不能為他人輕易展開的內心隱秘角落,甚至,也是他們最容易受到傷害的地方。
他就這么隨隨便便帶她進來了?
“這里是我的精神海。”微生溟頷首應道,“想帶你看‘七殺’就只能來這兒,我拔不出劍,也無法再將‘七殺’召出。不然你以為尹海衛那家伙怎么對我怨氣這么重?我有了心魔,‘七殺’就得永遠沉睡在我的精神海里,不見天日,我一日不死,他便一日見不著他想見的‘七殺’。”
微生溟坐到玉蟬衣身側:“沒法將‘七殺’召出,我只能帶你到我的精神海里看看‘七殺’。”
小船只在星河上不知飄了有多久,終于到了盡頭。玉蟬衣看到了‘七殺’,它正站在一處高臺,劍身覆滿寒霜,落地的霜塊不知幾何,已經凍成了冰層。
“七殺”通體漆黑,它就連劍刃都是黑的,黑色讓它看上去有種并沒有開過鋒的錯覺。看上去蒼拙古樸,一點也看不出是赫赫有名的兇劍“七殺”。
空心的劍柄外鏤空雕刻著繁復的花紋,劍格是漂亮的火曜紋,劍身比玉蟬衣想象中的要窄,要薄。
劍未出鞘,靈氣安靜養蘊著它的劍身,全然不像兇劍,倒給人一種想要親近的感覺。
是一柄很漂亮,輕盈的劍,有一種叫玉蟬衣片刻失神的美感。
這時,微生溟的聲音響了起來,好聽的嗓音放得很輕很輕,聽上去甚是空靈,像是有一只能迷惑心智的妖精趴在她的耳朵上蠱惑:“這就是‘七殺’,它真的是一把很好的劍,小師妹,你真不想要?它喜歡你,一點兒都不排斥你的靠近,你們會配合得很好的。拔出來它,它就是你的了。”
玉蟬衣有那么一瞬間像是被迷惑住,她忍不住伸手向“七殺”探去,卻在快要觸碰到它時,倏地縮回手來。
“七殺”,比她想象中還要漂亮,在她即將要觸摸上它那一刻,她能感覺到里面哪怕是未出鞘也關不住的殺氣纏綿地繞到她的手指上來了,就像游魚在親吻她的手指一樣,讓她感覺自己一旦抓住,可能就不想放開了。
但玉蟬衣還是抵制住了誘惑,她背過手,堅定道:“我不要。”
微生溟嘆了一口氣。
下一瞬,神魂回歸到自己的身體。
玉蟬衣睜開眼,只見自己的手還壓在微生溟的胸膛上,她像是被燙到一樣縮回手來,揚起手來簡直想要給他臉上來一巴掌,怒斥道:“賊心不死!”
竟然還想將“七殺”送她,甚至比之前還要更過分!竟然要讓她自己去拔!
過分!太過分了!
但她的手滯停在半空,終究是沒落到這張因虛弱而顯得脆弱的漂亮面孔上,咬了咬牙,氣呼呼地將手收回來。
“哪有一個賊是想把自己的東西送給別人的?”微生溟也緩緩睜開了他的眼睛,反駁了她的話,他連聲嘆氣,“可惜,可惜。”
他還以為玉蟬衣見了“七殺”之后,多少會改變一點心意。
“可惜什么?”玉蟬衣道,“這世間好劍總不能只有一把‘熒惑’、一把‘七殺’,我會找到屬于我自己的好劍的。”
“你的精神海倒是好看。”玉蟬衣忍不住贊嘆。
沒想到他看上去這么無規無矩、常常會叫人與他話不投機半句多的一個人,精神海卻是如此的浩瀚溫柔。
微生溟:“它也不是只像今日這樣。”
玉蟬衣問:“還有什么樣子?”
微生溟道:“喪失神智時,便是另外一種樣子……你不會想見到的。”
玉蟬衣本想說一句“那你該將心魔早日治好才是”,話到嘴邊,想起剛才聽到的種種,不忍心說這種傷口撒鹽的話,索性便閉了嘴。
在仙湖邊待了一陣兒,等微生溟身體里的寒氣又被驅逐了一部分,身體能夠活動自如了,他們就回到了客棧。
路上,微生溟又問玉蟬衣:“真的覺得我的精神海很漂亮?”
玉蟬衣點頭。
“冰霜化了的時候,會更漂亮的。”微生溟笑著朝她眨了眨眼,笑容無端惑人:“小師妹,要是你愿意去拔‘七殺’了,我可以再帶你進去一回。”
玉蟬衣咬牙:“……做夢!”
他們走回到客棧。
在石桌旁緊張到咬指甲的涂山玄葉見是兩個人一起回來了,重重松了一口氣,連忙迎了出來。
“劍呢?”他摸向微生溟的脈搏,還沒摸到,被寒氣刺得手指往后一縮,涂山玄葉震驚道,“這臥冰水牢不愧是臥冰水牢,真是太恐怖了,你這身體里的寒氣少說也要半年才能完全驅散。”
“咦,等等,我記起來了!”涂山玄葉道,“星羅……我那好像有能活血運氣、驅逐寒氣的仙草,我這就去弄來給你!”
他說完轉身就要走,這時,自他背后,玉蟬衣的聲音冷冷地響了起來:“先別急著去弄仙草。”
“我去去就回!很快的,你們等我片刻!”涂山玄葉不覺有異,沒停腳步,兩個眨眼間,已經摸到了客棧大門。
剛要踏出門檻,卻聽到玉蟬衣的聲音再次響起:“回來!那個在星羅宮里當靈寵的。”
第48章 生與死 她那時求生不能,而他求死不得……
在星羅宮里、當靈寵的……
幾個字一入耳,涂山玄葉冷不丁一個哆嗦,像被人揪住后頸皮一般,渾身僵透了。
他以無比緩慢的速度回轉過身來,看到玉蟬衣差得要死的臉色,心里暗道一聲糟糕。
只顧著看二徒弟是死是活,把小徒弟給忘了。
但是,玉蟬衣是怎么知道他在星羅宮當靈寵的?
涂山玄葉汗流浹背。
玉蟬衣冷冷看著涂山玄葉。
她道:“今日這事也有一筆賬要和你算上一算,別以為你是師父就能跑得掉。反正不盡宗的門規里并沒有頂撞師父這一條。”
涂山玄葉聽得大為后悔,早知道,他就弄個像模像樣的門規好了!
但他面上不敢表現出半點不快,老老實實站著。
玉蟬衣指著微生溟對他說道:“你早就知道他打著要將‘七殺’給我的主意,也知道臥冰水牢十分兇險,為什么不早一點告訴我?非拖到今日再說,他人都快沒了。”
“還有你,微生溟,別以為這次沒你事。自以為是,你們兩個都自以為是。”
默默移步往石桌旁坐下的微生溟連忙也站了起來。
玉蟬衣道:“別把我當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成天嘴巴上說著這個年事已高,那個行將就木,都說自己是老家伙,看看你們辦的好事。”
涂山玄葉不敢說話,只是眼神瘋狂往微生溟身上掃射,似乎是想叫微生溟來給他解釋解釋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玉蟬衣忽然間就知道他是微生溟了!
怎么就知道他在星羅宮里當靈寵了!!
這出去不到半天,難道那臥冰水牢能給人開天眼嗎!
看一看微生溟毫不驚訝的臉色,涂山玄葉心底一涼,他意識到,不止玉蟬衣知道了,微生溟好像也知道他在星羅宮里當靈寵的事了。
涂山玄葉面上浮現淡淡死意。
玉蟬衣仍在罵他:“一個喜歡找死,另一個,明知道自己的徒弟喜歡找死卻多加縱容,你們兩個,還真是天造地設、舉世難找的一對師徒。”
玉蟬衣是不會找死的。
真的死過一回的她只覺得,活著真是太好了,她不會死的。
她那一千年都不算完全死了,但已經不再能聞到花香,也不能再見到日光,更不能奔跑,不能哭不能笑,連情緒都遲鈍的,也無法主動掌控著自己身在何處,寄居在何物的影子里,就跟著被帶到何處。
她只偶爾能用意識捕捉到一點聲音、一點色澤,偶爾能想一些事情,一千年下來,想的事情拼湊起來,還不及最近這三年想得到,更遑論叫周圍人知道她的存在,和她產生聯系。
那是真正的、密不透風的黑,沒有一點光照進來的可能。
“為什么不好好活著?為什么要傷害自己?”玉蟬衣難以理解地發問,“這世上明明還有很多人求生不能。能活著的,不能好好活著嗎?”
她聲音因憤怒著急甚至多了幾分委屈,微生溟心底酸澀異常卻無法開口替自己辯明什么。
有人求生不得,而他求死不能。
玉蟬衣將他從臥冰水牢里救出,算是斷了他的萬全謀劃——倒也不算萬全,他早就想殺了自己,曾經一次次將自己置身險境,可哪一次不是在徹底失去神智喪失對身體的控制權后,憑著求生本能活下來了?這臥冰水牢說到底能不能拘得住他,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次殺不死,就會比上一次更難殺。
他必須找一個修為和能耐真正高過他的,確保能在他失去理智、全然被求生欲支配著開始還手之后,也能將他的一線生機全部絞殺干凈的。
這一千年,放眼巨海十州,無一人能做到這件事。
哪怕如今高居于正道魁首位置上、又手握“熒惑”的陸聞樞——他并不覺得對方能有幾分勝算。
他本以為自己找不到這樣一個人了,他本以為自己就要走向墮入修羅魔道的終局,連累得所有人不得安寧,
卻在即將放棄時,在不盡宗這個落魄的小宗門里,遇到了一位天賦驚人的小師妹。
玉蟬衣當真太難得了。她有天賦,卻有不止有天賦,悟性澄明,心思通透,心堅似磐石——這樣的心性甚至比天賦還要更重要一些,萬里挑一的好苗子。
再兼之她身上殺氣重重,做事從來不拖泥帶水,對自己十成狠心。悉心教導,好好栽培,不出多久,她將會是最快的一把劍。
她甚至連劍意都是他想要的——密不透風的絞殺,她不會給他生還的機會的。
可他卻唯獨看錯了一點。
想到這,微生溟看向兇巴巴正數落涂山玄葉和他數落得起勁兒的玉蟬衣,看著她兇巴巴板著的臉,輕輕嘆了一聲。
他這小師妹,竟是面冷心熱。哪怕常常朝他露出看他很不順眼的表情,知道他身陷險境卻會以身犯險來救。
她只是不愛笑,不太會說安慰人的話,心卻是軟的。
看錯了,當真看錯了。
心軟之人……叫她殺他,他死了倒是痛快,對她卻有些過于殘忍了。
他死之后,綿綿的痛苦將一直籠罩著她的。
微生溟痛苦起來了。
他到底是要自私自利地求她理解,叫她來體諒他的難處,求得他想要的一死,還是能想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出來?
微生溟想不出來,也想不明白,他很少有事想不明白,這一樁卻是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了。
他默默泡了一杯茶,趁玉蟬衣不注意,遞到她手里一杯。
“潤潤喉嚨。”
玉蟬衣一頓,接過來之后,說道:“別以為一杯茶就能抵消你的罪過。”
“沒想要抵消罪過。”微生溟道,“難得你情緒那么激動,怕傷了你的嗓子。喝口茶,潤潤喉,接下去也能罵得更痛快一些。”
玉蟬衣:“……”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知道接下去還會挨罵。
但心情莫名好了一些,她到石桌旁邊坐下,想了想自己想說的倒是已經說得差不多了,就喝起了茶。
涂山玄葉見機行事,見狀也趕緊到石桌旁坐下來,占了微生溟的位置幫玉蟬衣倒起茶來。
“小蟬衣。”涂山玄葉賠著笑,倒茶的動作格外殷切,“你和師父我說說,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星羅宮當……謀了一處高就的?”
謀了一處高就,玉蟬衣差點被他這說法嗆到,她道:“你酒品當真不好。”
涂山玄葉一下子明白了,果然是在落霞峰上喝酒那次露餡的!他控訴的眼神看著玉蟬衣和微生溟兩人:“你們、你們……那時候說我喝酒之后只是睡了一覺,竟然是在騙我?”
玉蟬衣道:“不騙你,直接告訴你,你變成狐貍了,被我們看出來是丟丟了,你的臉要往哪里放?不如不說。”
涂山玄葉已經覺得自己一張老臉快要沒地方放了,臉上淡淡死意加重幾分,他說:“今日不還是說了……”
“之前是體諒你們的難處,給你們幾分面子。”玉蟬衣道,“但你們惹我生氣了。”
她喝完茶,將茶盞倒扣下去,免得涂山玄葉倒茶的手動作快到根本不會讓茶杯空著,而后說道:“你,要是你以后再碰到師兄他要找死的事,知道了卻不告訴我,我就把你在星羅宮當靈寵的事情告訴師姐。”
頓了頓,又補充:“還有不盡樹。”
“不行!”涂山玄葉像被踩到了尾巴一樣,“不盡樹告訴了很多人我在外面混得很好,它覺得我已經功成名就了,讓它知道了我這功成名就是在給人當靈寵,我的臉要往哪里擱?”
玉蟬衣到此刻心口平順多了,抬眼略略掃過涂山玄葉一眼:“不想臉沒地方擱,那就只能聽我的話。”
涂山玄葉問:“聽你的話,真的不和你師姐他們說?”
玉蟬衣:“真的。”
“好吧。”涂山玄葉抱歉看了微生溟一眼,“你聽到了,我不是自愿說的。”
“而你。”沒等微生溟說話,玉蟬衣看向他,“不準再打把‘七殺’給我的主意。”
“不然……”說到這玉蟬衣忽然一頓。
涂山玄葉怕什么她知道。
但微生溟怕什么?
玉蟬衣一時怔住。她發現,微生溟好像沒有怕的事情。
死都不怕的人……能怕什么呢?
玉蟬衣絞盡腦汁盡也想不出什么是能讓微生溟感到害怕,拿捏住之后能讓他好好聽話的。
她啞口無言,微生溟卻接過她的話來,主動說道:“若是我再想找死,提前告訴小師妹,到時辛苦小師妹來給我安排好不好?”
聽著像是和她想要的也差不多,玉蟬衣道:“好。”
又問涂山玄葉:“你剛剛是要回星羅宮偷仙草嗎?”
“偷?怎么會是偷?”涂山玄葉高聲反駁,“我搖幾下尾巴宮主她就給我了!怎么會是偷?”
涂山玄葉忽然想起來什么,略顯懷疑地看向玉蟬衣,“你不會以為我給你那些寶石法器都是我偷的,不會還打算過要還回去吧?”
玉蟬衣眼神的游移讓涂山玄葉知道,他猜的是對的。
涂山玄葉激動道:“那些都是我的,真的是我的!”
“你以為給星羅宮宮主當靈寵很容易嗎?她每天都在喂我一些我不想吃的東西,還要用梳子成天梳我的毛,很疼的!我還得讓她覺得我吃得開心,梳子梳得我很舒服。我能那么漂亮,全是用靈力偷偷給自己打理著,和她的打理沒半點關系,但沒辦法,讓她覺得是她把我養得漂亮,她才最開心,她開心了,我的玩具才能變多。玩具變多了,我才能找空寄給你師姐,你以為這么多年不盡宗是怎么撐過來的?”
“活下去真的太難了,我悟性不好,這世間功法我哪樣都通一點哪樣都不靈光,就一張臉最是好看,這是老天爺給我賞飯吃的我當然要吃上了。”涂山玄葉簡直要委屈炸了,他一口氣說道:“光漂漂亮亮得不行,我還要扮傻子,表演我會算數表演了幾百年。你也知道我長得有多好,一整個星羅宮的姑娘哪個見到我不是眼睛都直了,哪個不想摸我一下,我到哪里都招眼,行動處處受限,想跑出去給你師姐寄次錢可太不容易了。”
他窸窸窣窣從兜里掏出來了許多,璀璨的小寶石堆成了一小堆:“既然說開了,小蟬衣你將這些都帶回去給你師姐吧,我也不用擔心一下子給你太多被看出來什么了。這些石頭讓你師姐換成靈幣,節省著點用,夠支撐不盡宗幾百年了。”
“還有,宮主讓你和你師姐加入星羅宮的事情,你們兩個還真可以考慮一下。”涂山玄葉道,“這星羅宮是五大宗門中,唯一一個不用弟子交束脩,反而給弟子發錢的。只是她們的選拔標準嚴苛,男修士不要,資質上還要測試許多,你師兄是沒機會了,但你和你師姐不用通過選拔就能加入,這可是難得的好機會。進去之后,每年給你們發的課業費很是可觀,到時候你們寄回不盡宗來,說不定很快就能為不盡宗發展出新的小師弟小師妹,不盡宗也就更壯大了。我們師徒三人在星羅宮團聚也挺好的,就是別告訴你師姐,告訴她我是宮主那只靈寵。”
玉蟬衣:“……”
微生溟:“……”
一時都不知道說什么是好。
玉蟬衣對涂山玄葉說道:“那師父你回去取仙草吧。”
涂山玄葉仍是滿臉羞赫,搖搖晃晃站起來,化作一道白光走了。
留玉蟬衣和微生溟兩人。
微生溟說他要運功調息,借此將玉蟬衣支開。
他要好好想一想自己接下來到底要做什么。
結果,剛回屋不到片刻,還沒打坐,房間門就被敲了敲。
“進。”
玉蟬衣抱著一堆亮閃閃的衣服進來。
她坐到微生溟床邊,對微生溟說道:“這是星羅宮的天女羅裳。”
粉色的天女羅裳比桃花還要嬌艷幾分,上綴的星星點點有如流螢,飄逸又閃亮。難怪能賣上那么高的價格,漂亮是真漂亮,女修士都很喜歡。
但微生溟有種不祥的預感,他道:“帶這個來給我……看看?”
“還是說……你要穿給我看看?”他小心揣摩玉蟬衣的來意。
“不,是讓你穿。”玉蟬衣道,“臥冰水牢里的寒氣非比尋常,寒氣入體之后,還能不停貪食空氣中的寒氣,讓你體內寒氣越來越重,這件天女羅裳能抵擋空氣中的寒氣滲透。我還沒有穿過,先借給你穿上幾日,等你將寒氣驅逐完后再還給我。”
雖說微生溟體型大出玉蟬衣許多,但天女羅裳的大小上身之后,自會跟隨穿戴者的身形自動變化,這點并不成問題。
微生溟:“……你確定?”
玉蟬衣:“它的御寒效果很好,還是是星羅宮宮主親手做的。要是不想我用自己的靈力幫你驅逐寒氣,你最好將它穿上。”
“怎么,你很介意穿我的衣服?”玉蟬衣問。
微生溟遲疑“嗯”了一聲,倒不是討厭粉色,只是羅裳向來是由女修穿著,男修不穿這個。他有理由懷疑玉蟬衣的氣還沒消盡,故意拿天女羅裳給他,但玉蟬衣的表情又很認真。
玉蟬衣:“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再說了,穿完之后還要還我。”
“行了,我出去了,你穿上吧。”玉蟬衣說完出門,還貼心將門帶上了。
微生溟:“……”
第49章 離開 它本想殺我,卻被我馴服-
院子里倏地一道白影閃過,是涂山玄葉帶著星羅宮的仙草回來了。
他回來得急,將仙草往石桌上一放,坐到穿著粉色衣裳、喝著茶的那個人對側,開始東張西望尋找起來微生溟的身影:“小蟬衣,你師兄呢?”
“師父好歹抬頭看看呢?”一道屬于微生溟的低沉嗓音響了起來。
涂山玄葉一怔,看了微生溟一眼之后大驚失色,失聲片刻,而后帶著一臉難以理解的表情說道:“我知道你容貌遜色我一兩分,但也不必為了彌補上那一點差距,偷你小師妹羅裳穿吧?”
這粉色的天女羅裳涂山玄葉認得,其上共有粉、藍與霜白三色,內襯霜白,粉色為底,藍色飄帶,粉色細膩,藍色飄逸,這少女嬌俏的一身羅裳穿在微生溟的身上竟然也不會讓人覺得有多違和,卻也沒有讓他真的嬌俏起來,眉宇間依舊保留著英氣。
只是涂山玄葉太習慣于微生溟那一身能融入夜色的玄黑,從未想過微生溟竟然還適合穿這樣的顏色。
到此刻,一向對他人外貌眼高于頂的涂山玄葉才承認,他這二徒弟的一張臉似乎確實生得不錯。
“還是說……”涂山玄葉另將一只袖爐法器塞進微生溟的手里,“難道,你是羨慕我能在星羅宮當靈寵,羨慕你的師姐師妹能去星羅宮做弟子,于是自卑起了自己的男兒身?”
微生溟睨了他一眼,只聽涂山玄葉繼續說得振振有詞:“但星羅宮可不是你換一件女修士的天女羅裳就能混進去的,她們眼又不瞎。”
微生溟:“……”
他道:“多謝師父帶回的仙草與暖爐。這天女羅裳是小師妹為幫我抵御寒氣,讓我穿上的。”
涂山玄葉問:“她讓你穿你就穿了?你什么時候對別人這么百依百順了?”
“百依百順?”微生溟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師父覺得我穿上這件羅裳是被迫的?”
涂山玄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難不成……你很情愿?”
他們男劍修不都是最講英雄氣派嗎?他之前那一身血糊上去也看不分明的玄色衣衫就很符合他對劍修的印象。
微生溟卻點了點頭:“穿上這身羅裳之后,小師妹夸我好看。”
聽語氣,雖是一貫的平緩,但隱隱的得意還是被涂山玄葉聽出來了。
涂山玄葉:“……”
恰巧玉蟬衣這時擦著她的劍走過來,涂山玄葉連忙問她:“小蟬衣,你當真這樣說過?”
“是啊。”玉蟬衣應道。
她又看了微生溟一眼,感受與第一眼見他換好天女羅裳時如一——粉色很適合微生溟,適合到讓她甚至難得有心思細細多打量了幾眼他的五官。
微生溟這張臉生得和“七殺”很不相襯,眼底總是含情脈脈,仿佛劍不出鞘,臉就會叫人放松幾分警惕。
見她點頭,涂山玄葉大為震驚:“你還未嘗夸過我一句好看!我竟是不及他更好看嗎?”
涂山玄葉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震驚與傷心都擺在了臉上,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擊。
沒有什么是比不夸一個涂山氏的后人好看更殘忍的了,涂山玄葉看上去心像要碎了。
玉蟬衣急中生智:“師父自然好看,是好看到叫人第一眼見到,會失卻言語,忘記要說什么的程度。”
“此話甚是動聽。”涂山玄葉滿意了。
所幸涂山玄葉沒問她“他與微生溟孰美”的問題,玉蟬衣松了一口氣,不然她還真的要答不上來了。
她坐下來繼續擦劍,玉甘泉水敲擊在劍上的聲音比以往更澀重,劍刃的豁口哪怕用連金泥也補不上了。
確實是一把廢劍了。
微生溟道:“回去之后,帶這把劍去找尹海衛,他能將這把劍重新鍛造,他那里還有我為你準備的另一把劍。”
他見玉蟬衣這惜劍如命的模樣便覺得可惜,替“七殺”感到可惜。
將“七殺”托付給玉蟬衣,對“七殺”來說,當真是再好不過的歸宿。
一聽他提劍,玉蟬衣警惕地瞥他:“不是說給我‘七殺’嗎?怎么還有一把劍?”
微生溟笑著說:“小師妹,別拿這種眼神看我,一個人只能有一把本命劍。放在尹海衛那的,是我曾經在生州秘境得到的一把古劍,雖說不及‘七殺’,也不及‘熒惑’,但也是一把驚世之劍,正適合此時的你。你且慢慢修行,待日后,會找到屬于你的本命劍的。”
玉蟬衣這時好奇起來了:“你是怎么得到‘七殺’的?”
微生溟道:“是在幽冥神域,我的血喚醒了它,它本想殺我,卻被我馴服。”
“幽冥神域說是神域,但其實是一片廢墟,是神棄之地。萬萬年來,鮮少有人涉足此地,我也是誤入了之后,才知道原來赫赫有名的兇劍‘七殺’,居然被埋藏此處,不見天日。后來,它就跟著我重新出世了。”
涂山玄葉道:“說得倒是輕描淡寫,那幽冥神域誰去誰死,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會誤入這種地方。‘七殺’出世的動靜,可是將整個巨海十州都撼動了一番。”
玉蟬衣卻是不知還有這樣的故事,“七殺”出世是在她出生之前的事情了。
她又問:“兇劍,都是要用人的血肉才能喚醒的嗎?”
“要看因緣,也不是隨便誰的血都行的。”微生溟說完,想到什么,臉色一變,目光垂落下去,玉蟬衣眼睜睜他看著他頸上的紋路往上爬了一點。
“你……”玉蟬衣問,“你的心魔又重了?”
微生溟道:“沒有辦法的事,一旦用到靈力,它就會更重一些。”
劍也不能拔,靈力也不能用,怪不得會被人說成廢人。
但此刻玉蟬衣愛莫能助,她在仙湖旁幫他運功驅除寒氣已經將自己的靈力耗得差不多了。哪怕吃了沈笙笙送的“春楹”做成的丹藥,還是要花上半天能完全恢復。
恢復之后,她還要御劍離開蓬萊,八成劍上還要多一個微生溟。因此,在靈力全部恢復之前,不能渡給微生溟用。
天色向晚,晚霞徐徐降下,細紗帳一般籠罩著一整個蓬萊。
這將是近百年來最后一次能在蓬萊看晚霞的機會了,過了今夜,蓬萊的幾處入口就都會關閉,再一百年之后才會打開。
蓬萊之外,很少會有地方有這么美的霞光。
沉醉看了兩眼霞光,涂山玄葉忽然意識到什么,面上一急:“壞了,到我該吃飯的時間了,我得快點回星羅宮去了。”
他飛速站起身來,臨走前對玉蟬衣和微生溟再三囑咐:“記得,見到你們師姐,一定要對她說,師父是在云游四方。”
又單獨叮囑玉蟬衣:“若是再見到不盡樹,一定要告訴他說,我在外面功成名就。”
然后,還塞給了玉蟬衣一份名單:“這些,都是聽說我功成名就,和我借過錢、至今都還沒還的老朋友。手頭緊又找不到我的時候,可以和你師姐一起去催一催,到時候,記得多從他們那打劫一些寶物做利息,別對他們太客氣。”
接住那份長長一條賬單,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一長串字,玉蟬衣:“……”
好像懂不盡宗為什么那么窘迫了,原來涂山玄葉辛辛苦苦當靈寵往外送錢難不說,賺來的,也不是全給不盡宗用的。
不過,涂山玄葉認識的人可真夠多的,其中不乏各宗各派的大能,玉蟬衣已經從里面看到好幾個令她感到眼熟的名字了。
想不到這些在巨海十州有名有姓的大人物,背地里,竟然要和她師父借錢,還不還錢嗎?
“我該走了。”涂山玄葉說。
“此去一別,他鄉有緣再會,你們兩個好好珍重自己,也幫我向你們師姐問一聲好。”告別完后,他便化作白光消失。
玉蟬衣和微生溟在客棧又待了兩個時辰,待玉蟬衣靈力全部恢復,他們也離開了蓬萊。
由玉蟬衣御劍飛行,微生溟照舊抱著暖爐,坐在劍尾。
玉蟬衣認了路后,不用再靠地圖之路,她靈力比來時要更豐沛,御劍飛得急,與微生溟兩人的衣袂都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見周圍頻頻瞥來向他們這邊探看的視線,微生溟道:“小師妹,你這羅裳雖好,就是我穿著,實在有些招眼啊!”
他說著理了理衣襟,玉蟬衣以為他是后悔穿她的天女羅裳了,瞥了他一眼說:“你那一身寒氣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全部驅掉,最好是好好穿著。”
“累不累?”微生溟卻看向不遠處,“要不要去蹭太微宗的飛舟?”
正說著,另一艘飛舟卻自他們身邊經過。飛舟上白衣成群結隊,幾乎與云霧化作一體,靠近了才能將上面的人影瞧清。
是承劍門的飛舟。
“玉道友!玉道友!”一道白衣站在甲板之上,朝玉蟬衣喊著。
玉蟬衣抬眼看去,看到了一位站在甲板上的承劍門弟子。
面容并不令她覺得陌生。
是最后一日與她比試的陸韶英。
陸韶英見玉蟬衣看了過來,連忙說道:“聽說玉道友的宗門也在炎州,要不要讓我們承劍門的飛舟順便帶你們一程?”
玉蟬衣沒有答話,她的視線只在陸韶英臉上停留了一秒,便往他身后看去。
邀請她上飛舟,絕對不是陸韶英的主意。
玉蟬衣往他身后看,只一瞬,見陸韶英的身后,果然站著一人。
也是白衣勝雪,但卻是和內門弟子陸韶英不同的服飾,是外門弟子,安靜站在陸韶英的身后,仿佛他是陸韶英的追隨者。
不顯山不露水的普通面容上溫雅含笑,眼底隱隱含著期待地看著她與微生溟,似乎也對他們歡迎極了。
正是在落霞峰秘境門前遇到的那位提燈的白衣公子。
他看似是陸韶英的追隨者,陸韶英的目光卻要頻頻瞥向他。到底誰聽命于誰,分明是一眼即明的事情。
玉蟬衣心下了然。陸韶英會邀請她上飛舟,果然是陸聞樞的手筆。
第50章 殳問 這是扎在他肉里的一根刺,灼著他……
玉蟬衣并不看陸韶英,反而只看著他身后的那位弟子。
“這位道友。”玉蟬衣道,“沒記錯的話,前幾日我們剛剛在落霞峰秘境外見過?”
對方臉上很是自然地浮現出驚訝來,之后則是想起什么似的恍悟:“原來那日我遇見的就是玉道友,當時在論劍臺下圍觀只顧看劍,未曾注意玉道友的容貌,那晚未能認出玉道友來,是我有眼不識泰山,失敬。”
他那毫無破綻、故作驚訝的表情看得玉蟬衣心里直發笑。
她發覺,面對著陸聞樞,她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似乎比之前好上太多。
一開始她一向是心里有什么,臉上就擺上什么樣的表情的。
可現在,哪怕心里翻江倒海,陰晦的情緒幾乎將她淹沒,哪怕她幾乎控制不住地想要將他的面具與偽裝戳破,她竟然能保證自己的面上是平靜的。
陸聞樞,你真的教會我太多太多。
玉蟬衣道:“我不過是僥幸得了論劍大會的頭籌,近些日子有幾分虛名,道友認不出我也談不上失敬。只是覺得與道友頗有緣分,想要問一問道友姓名。”
聽她說到緣分,那白衣公子面上露出一分隱秘的笑,他道:“鄙人姓殳——幾又殳,單字一個問。”
聞樞。
殳問。
玉蟬衣心下好比拂塵后的明鏡,太清楚眼前這人到底是誰。
殳問道:“既然玉道友覺得與我頗有緣分,不如就給我一分薄面,應了韶英師兄的邀請,到飛舟上一敘。”
玉蟬衣緩聲道:“恐怕,我要拒絕二位的、好意了。”
玉蟬衣話未說完,聽她提到拒絕,殳問臉上尚未有任何神色波動,陸韶英便急急勸說道:“玉道友,你自己御劍飛回炎州,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哪有乘坐飛舟來得閑適自在?”
叫玉蟬衣上飛舟,是陸聞樞交給他的一次將功補過的機會。
掌門還愿意讓他辦事,是掌門寬宏大量,他不想再讓掌門失望了。
又一瞥,看到側坐在劍后的粉衣男人,陸韶英重重皺起眉頭——若是沒看錯的話,此人身上穿的正是星羅宮的天女羅裳。可這天女羅裳穿在他身上不算違和,這讓陸韶英不由得懷疑星羅宮是否挖掘了男修士的市場,也賣給男修士賣出天女羅裳一樣華貴美麗的衣裳。
男人眼瞼微垂,膚色蒼白到幾乎能透出血管的顏色,嬌俏的粉色并不能使他增加幾分生機與活力,反而更顯得他虛弱,見到他就會叫人想起殘花落葉,實在是很難想象拿了頭籌的玉蟬衣竟有這樣一位病弱至極的師兄。
修真界可難得一見這樣脆弱的病秧子。
“你師兄看起來那么憔悴,何必讓他受累?到飛舟上,我可以為他準備一間臥房,讓他好好休息。”同時,陸韶英意有所指地說道,“玉道友,承劍門的飛舟也不是什么人都載的。會邀請你,是我們……是我對你敬重。”
要是玉蟬衣知道,真正邀請她上飛舟的,是正道魁首,是他們的掌門,她怎么可能還會猶豫?
“錯過這次機會,日后怕你心頭有遺憾。”陸韶英道。
微生溟抬眸看了一眼玉蟬衣,雖說玉蟬衣神色看上去平靜淡然,但以他對她的了解,要是想上承劍門的飛舟,她不會猶豫這么久的。
玉蟬衣就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
視線再往下滑,見她背在身后的手指死死掐著掌心,微生溟眉心幾不可見地蹙了一蹙,心里一陣異樣。
他并未細究,笑著抬起眼來,對陸韶英說道:“道友一番美意,我先領受了。只是我這個做師兄的,病病殃殃得不說,還十分之難以伺候。我就喜歡在別人的劍上坐著。”
陸韶英說:“你倒是輕松,但你可知御劍載人對修士來說是一件麻煩事?”
微生溟指尖支在臉邊輕點著,笑得一臉好脾氣:“多謝道友一番好意提醒。可既然我的小師妹都不嫌麻煩,樂意縱容著我,你一個外人,又何必在一旁指手畫腳呢?”
陸韶英:“……”
“罷了,不要再強求。”站在他身后的殳問朝玉蟬衣和微生溟拱了拱手:“既然如此,祝玉道友與您的師兄接下來這一路,一路順風。”
承劍門的飛舟先往前走去,很快隱入云層,與玉蟬衣拉開了一段距離
甲板上,陸韶英垂著眼,十分黯然內疚地對陸聞樞說道:“掌門,對不起,是弟子辦事不力,弟子愿意思過。”
“何過之有?”陸聞樞仍未變幻容貌,他道,“牛不喝水難按頭,他們既然不想上飛舟,你邀請無果也無須自責。”
他手里拿著把小刻刀和一塊木頭,木頭在他手中已經隱隱可見人的雛形,和陸韶英說著話的同時,他雕刻的動作仍是慢條斯理,面上一派心平氣順。
鄧林里難尋的逐日神木,被他用來雕刻一個小人偶,這行徑多少有幾分玩物喪志,陸韶英卻不敢妄議什么,只覺得掌門做事定然有他的道理。
他垂頭頗有幾分喪氣地說道:“他們肯定是看不起我,若是掌門并未以‘殳問’的身份示人……知道是掌門的邀約,他們一定不會拒絕。等以后玉蟬衣知道她拒絕的是誰,定會后悔的。”
陸聞樞沒有說什么,只是垂著眼又將手頭的木頭雕了幾下后,忽然動作停下,一下將之捏碎。
他臉上依舊一派心平氣順,但捏碎木偶的動作看上去卻煩躁至極。
陸聞樞想著玉蟬衣方才說的那些話——什么僥幸得了論劍大會的頭籌,什么不過幾分虛名。
話說得動聽,卻實在虛偽。
她會在論劍大會第一日就去摘花落榜上的名碟,又急著在三十來寸靈脈時就參加論劍大會,分明是狂妄自大、貪慕名利之輩,卻做出一副將名利置之度外的模樣。
如此口是心非,如此虛偽,如何敢和他的阿嬋有幾分相似?
他的阿嬋是這世間最特別的姑娘,豈容他人效仿?
若是陸嬋璣,根本不會像玉蟬衣一樣,繞著一個廢人一樣的師兄轉個不停。
陸聞樞面上還是清俊溫雅的笑,手中木塊卻化為齏粉,風一吹盡數散了。
玉蟬衣。
一千年來,他沒有遇到一人像她一樣,令他感到厭惡和惡心。
這是扎在他肉里的一根刺,灼著他心頭的一叢火,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偏又不好隨意處置。
陸聞樞心里恨著,臉上卻笑著:“陸韶英,你不必自責。我們和她,以后總有機會再見面的。”-
待承劍門的飛舟遠了,玉蟬衣回過頭,看了眼站在劍尾的男人,她道:“怎么把不上飛舟的罪責攬到自己身上去了?”
她只是一句拒絕說得慢了一點,微生溟倒好,她只是慢了半拍,他會讀心一樣,幫她拒絕了。
但微生溟未免也將他自己說得太過分了,玉蟬衣道:“你這人,真的從來不顧自己的臉面嗎?”
“臉面有何用處?如今又無人知我是誰。”微生溟道,“下回再遇到不愿意答應旁人的事,拿我這個師兄當你的借口便是。”
說完,微生溟臉色正經了幾分,他問玉蟬衣:“你覺得是誰在邀請你上飛舟?”
玉蟬衣垂著眼:“不是陸韶英嗎?”
微生溟搖了搖頭。
他道:“你覺得,那個叫殳問的,是承劍門普通的外門弟子?”
玉蟬衣詫異看了他一眼,微生溟接著說:“這殳問,可沒看上去那么簡單。”
“我雖然看不出他到底是誰,但他在承劍門的身份一定非同小可,那陸韶英講話時分明在顧忌著他。大宗大派往往長幼尊卑有序,陸韶英又不是一般的承劍門弟子,在承劍門里地位不低,能讓他小心看眼色的,能有幾個?那殳問的來歷定然不一般,外門弟子的裝扮不過是給他的身份做一點掩飾。”
微生溟說完,又道:“小師妹,你當真想好了要拒絕他們?看起來,承劍門對你可頗為看重。邀請你上飛舟,是在給你拋橄欖枝。”
他笑道:“剛剛算是我這個師兄不識好歹,你要是回心轉意,加快一點腳步,還有機會追上他們。到時候與他們一同罵我兩句,指不定還能更快熟絡起來。”
玉蟬衣瞪了他一眼:“你覺得我會是你說的這種人?拋下自己的同門,就為了攀附他一個承劍門?”
見微生溟臉上仍是玩世不恭的笑,玉蟬衣不由心道:老狐貍的確是老狐貍,雖然微生溟不比她更了解陸聞樞,更了解承劍門,沒一下猜到這殳問的真實身份,可腦子實在活泛,看人的眼光也毒,竟然能這么快地看出來陸韶英是受人指點才來找她的。
玉蟬衣:“我要是上了承劍門的飛舟,你怎么辦?要跟著我一起嗎?”
“到時候把我扔下去就是了,我自己會想辦法回去的,一個人走雖說有些無聊,倒也逍遙自在。”
玉蟬衣“哼”了一聲,索性學他一樣沒正形地說起了話:“倒是我耽誤了你去逍遙自在,早知道,該把你一個人丟上承劍門的飛舟。”
“嫌我重的話,倒也未嘗不可。反正他們的飛舟上少我一個不少,多我一個不多,我是能心安理得地在上面待著。”微生溟道,“小師妹愿意將天女羅裳贈與我穿,我已經十足心懷感激,接下來這一路,全聽小師妹安排。”
說完他頓了頓,又道:“那位來歷不一般的殳問似乎也覺得我身上的這身天女羅裳頗為好看,多看了我好幾眼。”
玉蟬衣心道,陸聞樞會多看你幾眼,絕不是因為羅裳,而只是因為你是微生溟罷了。
在青峰上陸聞樞是極不愿與她提起他人的,他巴不得她什么人都不認識,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唯獨微生溟——令陸聞樞煩惱、令陸聞樞壓抑痛苦的微生溟。
那時陸聞樞總會不由自主地向她提起微生溟,提微生溟的種種成就,提他的那把“七殺”。
尤其是“七殺”。
彼時的她尚不能分辨出陸聞樞散淡而平常的語氣間深埋著的妒羨與陰郁,如今見過“七殺”之后,倒是能理解一二。
“七殺”的確是會讓每一個劍修都為之魂牽夢繞的好劍。
只是,再羨慕,再妒忌,也不該成為陸聞樞拿她祭劍的理由。
她回憶著“殳問”那張普通的面容,已經將這張沒有任何特點、難以被人記住的臉深深鐫刻在了心底。
一開始,玉蟬衣以為,這是陸聞樞一個不為任何人所知的身份。
甚至,有可能是專門為了接近“玉蟬衣”而設計的。
但既然陸韶英聽命于他,說明陸韶英也知道他這個身份,既然承劍門的弟子知情,也許陸聞樞之前就曾以“殳問”的身份在外活動。
陸聞樞邀請她上飛舟的舉動,已經暴露了他的一部分意圖。
至少,在目前,他是想對“玉蟬衣”釋放善意,想拉攏“玉蟬衣”。
玉蟬衣覺得,也許是她的策略起作用了。
今年這場論劍大會,她可謂出盡風頭,可不再是像陸嬋璣一樣,在這世上徹底消失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認識玉蟬衣的人很多,記著玉蟬衣的人也有很多,不少人想來找她切磋。不盡宗雖然落魄,但是巫溪蘭和涂山玄葉都不是死人,修真界里認識他們的不說一千,幾百個總有了。不說別的,單是涂山玄葉欠條名單上那些朋友,加起來就有百位,其中不乏聲名赫赫者。
陸聞樞一定不喜歡她,但殺她,卻不像殺陸嬋璣那樣容易——
玉蟬衣忽然輕笑起來。
她要叫日后的陸聞樞后悔沒在此刻殺了她,日后再想殺她,會比今日更不容易。
這時又有兩艘飛舟經過,玉蟬衣很快看到了分別立在飛舟前頭的人。
是神情呆滯的葉坪舟與一臉愕然的李旭。
葉坪舟要回長洲的太微宗去,而李旭則是要回到炎州。
他已經換下了太微宗弟子的打扮,看上去,又成了炎州山腳下的一個不知名的小散修。
躺在劍尾的微生溟對玉蟬衣說道:“小師妹,要不要去蹭李旭的那輛飛舟?”
“不和你師兄打聲招呼?”玉蟬衣問。
微生溟并不抬頭望向葉坪舟所在的飛舟看,他的眼睛盯著天上流動的云層,說道:“茶寮里已經道過別了,何必再道一次,倒顯得優柔寡斷了。”
只是道一次別,能和優柔寡斷有什么關系?
玉蟬衣剛想問,李旭的飛舟已經駛了過來,李旭道:“玉道友,是否要我捎你一程?”
玉蟬衣看向微生溟,微生溟道:“不讓他捎上這一程,他就要一直跟在我們后面,也是挺為難他的。”
“但要是讓他捎上這一程,你也可要想好了。”微生溟道,“除星羅宮外,幾大宗門表面上看上去和諧,實際上背地里較著勁兒,你拒絕了承劍門的邀請,上了太微宗的飛舟,要是被承劍門那邊看到。在承劍門眼里,那你便是選擇站在了太微宗那一頭,是要和他們為敵了。”
玉蟬衣自然也知道這一點。
她想了又想,還是拉著微生溟,跳上了李旭的飛舟。
她要給自己加更多的籌碼,叫陸聞樞不敢輕易動她。太微宗也是其中一個。
陸聞樞當劍道第一,自然是如今他的本事高過了所有的劍修,無人可及,但想當正道魁首,必定注重清譽,既重清譽,就不得不小心行事,免得落人口舌,授人話柄。
一落到甲板上,她松開了握著微生溟胳膊的手,對李旭行了個禮:“多謝李道友。”
穿著天女羅裳的微生溟一上來,李旭的眼睛簡直不知道往哪里擺,根本不敢看他。怕一看就暴露自己滿眼的震驚。
好穿女子服飾的男修士也并非沒有,像是合歡宗的修士不論男女,都酷愛打扮自己,衣服向來是什么漂亮穿什么。但李旭實在沒想到,微生溟不修邊幅兩百年,難得打理了他自己一回,竟是換了身粉色的天女羅裳。
哪怕監視微生溟的任務依舊在身,李旭這一刻還是只將視線投向玉蟬衣,說道:“算是玉道友幫我的忙。”
飛舟的速度還是比玉蟬衣御劍而行的速度要快上一些,若是玉蟬衣不上來,那他就只能慢吞吞地跟在他們后面了。
半個月后,他們回到炎州。
空寂的山谷卻比往日熱鬧。
微生溟和玉蟬衣不約而同地發現,不盡宗的禁制除了比往日往外擴大了幾分之外,甚至還有了阻擋修士的作用。
上面還貼著一張紙:
“玉蟬衣尚未回到不盡宗,還請各位想要來會一會她的道友暫且移步東南方向,兩里開外,有集市客棧,可供各位落腳歇息——不盡宗,巫溪蘭。”
玉蟬衣揭了這張紙,巫溪蘭煩躁的聲音從不盡宗里傳了出來:“又是哪個不識字的揭了我好不容易寫的字條!說了小師妹還沒回來就是沒有回來!”
一出來,見到是玉蟬衣,巫溪蘭簡直兩眼汪汪:“小師妹!”
巫溪蘭拉住了玉蟬衣的手,她是醫者,望聞問切,打量間確認了這一場論劍大會下來玉蟬衣沒傷沒殘,一顆心終于吞回到肚子里。
“收到師父的傳信,說你拿到論劍大會頭籌之后,我可高興了,到處找人顯擺。結果,集市上賣法器的那個張老頭說承劍門和太微宗都派了很厲害的弟子過去,說你贏是贏了,可別贏得缺胳膊斷腿的,嚇死我了。”
玉蟬衣揚了揚手里那張寫著字的紙,問:“師姐,這是怎么一回事?”
巫溪蘭說:“別提了,都怪我到處顯擺,叫這附近的人知道了你拿了論劍大會頭籌,一傳十十傳百的,炎州附近的劍修都知道了,不少人想來找你切磋,不盡宗的門檻都快被他們踏破了。”
玉蟬衣:“原來如此。”她就說蓬萊那些沒來得及找到她切磋的,想跟到不盡宗來,恐怕沒那么快。
“師父呢?”巫溪蘭問,“沒想到這次他竟然有了點師父樣子,陪你去了蓬萊。不過怎么沒同你一道回來?”
“他……接著云游四方去了。”玉蟬衣不敢直視巫溪蘭的眼睛。
她從法袋中取出涂山玄葉讓她幫忙轉交的那些寶石和法器,一樣不差地交給巫溪蘭:“這些是師父讓我轉交給師姐的,說是換成靈幣,省吃儉用,能供不盡宗幾百年的開銷了。”
說完,又將那份記著人名的欠賬名單變作兩份,給了巫溪蘭一份:“還有這個,如果實在缺錢,可以去找他們要賬。”
“哇!”巫溪蘭驚道,“師父這些年云游四方,收獲頗豐嘛。”
“還有這個。”玉蟬衣從法袋中取出星羅宮宮主專為巫溪蘭做的那件天女羅裳,“是星羅宮宮主送我的,專門為你做的,上面有幾千個法陣,都是儲物的法陣,當作儲藥的空間。”
她將天女羅裳遞給巫溪蘭。
淡紫色的羅裳在陽光下閃著瑩瑩細閃的光芒,巫溪蘭的手一觸碰上去,登時連呼吸都忘了。
“這就是有個爭氣的小師妹的滋味是嗎?”巫溪蘭心道,她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事可能就是在初見玉蟬衣時將掩神丹送給玉蟬衣了。
“你怎么還帶了個人回來?”
巫溪蘭這才意識到玉蟬衣身邊還站著一個人,目光瞥過去,看清臉后。
巫溪蘭:“……”很難相信眼前這個人是她的師弟。
“星羅宮宮主也送了你一件羅裳?”巫溪蘭上上下下看了他十幾遍后問到。
微生溟道:“是送給小師妹的,小師妹好心讓我穿上,以抵御我身上的寒氣。我兩手空空,倒是沒什么能送給師姐的。”
巫溪蘭:“你這回沒把自己折騰得奄奄一息,讓我拿丹藥救你,就算是給我幫忙了。”
微生溟道:“依舊是奄奄一息,只是,這回有小師妹了。”
巫溪蘭:“……”忽然有一種她的丹藥又要不保的不祥預感。
“你是去蓬萊看論劍大會了?”巫溪蘭這才意識到,自玉蟬衣離開那日,也一并消失,又在玉蟬衣回來這一日同時回來的微生溟,興許也是去了蓬萊。
微生溟點頭。
“小師妹已經拿了頭籌,你答應小師妹的劍給她了?”巫溪蘭問。
微生溟搖頭。
巫溪蘭立馬對玉蟬衣說道:“你看你看,我早說了,他就是騙一騙你的,果然言而無信了吧?”
“倒也并非言而無信。”玉蟬衣下意識替微生溟說了句話,“師兄有他的難言之隱。”
巫溪蘭一臉震驚:“小師妹,你怎么開始幫他說話了?是因為他去了論劍大會陪你,你和他的關系比和師姐好了嗎?”
玉蟬衣幾乎不知道回答是好。
她艱難道:“我、我只是就事論事,師兄要給我的那把劍就放在這里一家法器店的老板那,沒有言而無信。”
巫溪蘭嫌棄地看了微生溟一眼:“花招頗多。”
然后就不管他了,而是拉著玉蟬衣回到了不盡宗。
摸了玉蟬衣的靈脈,知道她現在通了三十一寸靈脈的情況,巫溪蘭給玉蟬衣添了十粒聚靈丹和剜心丹。
她說:“你們不在這一個月,李旭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想買種子,但其他人的種子都沒他那的好,出苗率不高,只給你做了十粒新的丹藥。”
玉蟬衣不知道李旭那邊打算怎么和巫溪蘭解釋,索性默不作聲,沒有透露李旭參加論劍大會的事。
只說:“說不定很快就回來了。”
巫溪蘭又問:“小師妹,來找你切磋的可不止一個兩個,其中不乏名氣不小的劍修,之后你打算怎么辦,比還是不比啊?”
玉蟬衣道:“自然要比。”
玉蟬衣又從法袋中將前往蓬萊秘境采集到的仙草全部送給巫溪蘭,說道:“師姐,這些奇珍異草送給你,我想麻煩師姐一件事。”
巫溪蘭今日簡直要被接二連三的驚喜沖昏頭腦,蓬萊百年一開,蓬萊的仙草可才是真的有多少錢都買不到。她說:“小師妹的事不叫麻煩,有什么想要師姐幫忙的,告訴師姐就好。”
玉蟬衣道:“想請師姐每日幫我備好茶飲,我想好好招待這些來找我比試的人。”
巫溪蘭微微皺眉:“要這么周到嗎?”
玉蟬衣道:“要。”
“我要名聲,要聲望。”玉蟬衣眼底的野望絲毫不加掩飾,“我要比論劍大會頭籌更大更好的名聲。”
她不要再像上一世一樣默默無聞。
而且,名氣與聲望,都是陸聞樞喜歡、渴求的東西。
哪怕壽命長至千年百年,修士的注意力是有限的。若是他們只談玉蟬衣,誰還會去想陸聞樞?
修真界強者為尊,哪怕做凡人時她也有著別人不可及的本事,名氣這種東西,本該就是屬于她的東西。
“不過,我也不是對他們有求必應的。”玉蟬衣道,“想和我比上一回,自然要有其條件。我會定好每日能找我比試的人數,和我愿意比試的時間,其余時間,拒不見客。”
巫溪蘭這次卻不像上次玉蟬衣前往論劍大會之前那樣,擔憂這個、擔憂那個了。
她干脆應了聲“好”。
玉蟬衣拿下頭籌之后,不盡宗就成了周圍所有修士視線的焦點與中心。
巫溪蘭一度對一夜之間變多的關注感到不適應,可她很快就發現了——
正如同玉蟬衣說的一樣,有劍不用和無劍可用是兩碼事,自打玉蟬衣拿下論劍大會的頭籌之后,巫溪蘭出門之后,周圍的修士都對她客氣多了。
他們不再將她當成一個落魄小宗門里的大師姐,言談舉止都多了敬重。
這是她從來沒有得到的尊重。
于是,比玉蟬衣還要更積極的,第二日巫溪蘭便將玉蟬衣已經回到不盡宗的告示貼了出去。
就此,炎洲的修士都知道,這一屆論劍大會上石破天驚的那個頭籌,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