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水中月 是他幫她報仇雪恨
微生溟愁眉緊鎖,他對巫溪蘭說道:“師姐,綁著你和她的懸絲法器,請你借我一用。法咒也請教我。”
巫溪蘭聽得直皺眉頭,卻先念起咒語,將系在自己指上的懸絲移到他的手中,長長一串法咒念給微生溟聽了,怕他記不住,正要再找紙筆寫下,微生溟卻已經熟稔地念起法咒,將懸絲系在了自己的指尖。
這機智敏捷的樣子實在和她平日里所見的那個廢物師弟差別有些大,巫溪蘭驚了片刻,隨后,不安地問:“情況很糟糕嗎?”
沒什么比一個平日里散漫無正形的人都正經起來,更叫巫溪蘭覺得事態嚴重的了。
她甚至再顧不上指責送法器給玉蟬衣的微生溟,只著急說:“小師妹會不會有事?”
“髓石里的幻境定然不會損及肉身,亦不會傷及神魂,只是……”微生溟將懸絲纏到指尖,視線掃過躺在榻上的玉蟬衣,眉頭越擰越深,“唯恐心病難治。”
躺在榻上的玉蟬衣身體蜷縮著,呈現出嬰兒蜷縮在母親羊水里的姿勢,臉色也沒有之前那么冷,反而很平和、很安靜。
只看她的臉,若是不知道她在幻境中已經待了一天一夜,也沒有將這醫修用的法器“懸絲”綁在指尖,感受不到她心神的震顫,他會誤以為,她正在做一場美夢。
但“懸絲”已經綁上了指尖,微生溟能與她心神細至毫厘的震顫感同身受。
“能用這絲線找到她嗎?”他看著自己指尖那無形無色的懸絲。
巫溪蘭搖了搖頭。
“只是能知其感受。”巫溪蘭問道,“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
言罷,微生溟咬破手指,將血滴進髓石,隨后坐在榻邊,閉眸似入了定。
血融入髓石,如魚入大海。髓石綻放血色一樣的華光,瞬間把微生溟吞沒。下一刻,微生溟就出現在髓石法器之內。待一入髓石幻境,微生溟直奔著最角落里的那朵光團而去。
這光團設了禁制,哪怕玉蟬衣和髓石結契,獨獨這個幻境非他許可,她便踏不進去。若是玉蟬衣出事,極有可能就是在這里。
尋到那團暗不可見的光亮后,微生溟卻恍然發覺,禁制仍在,玉蟬衣尚未踏足此處。
微生溟心直往下沉了沉。
如果不是他想的這樣,那就是另一種可能——
玉蟬衣也許是想篡改幻境。
可幻境如何是能篡改得了的?
幻境最奇特之處,即在其虛幻,非真非實,里面的一切都是假的,在其中受的傷、流的血,都不會傷到真實世界里的人。
可幻境最殘酷之處,也恰恰正在于其虛幻,在于其不可更改。
它是水中月,鏡中花,夢中云。
是虛幻不實的東西。
若是想改真為假,改虛為實,就如同夢中貪歡,只會反傷其身,引其沉淪。
摸一摸指尖的“懸絲”,感知到她的心焦,微生溟亦是心急如焚,卻只能先一個個幻境探過去。
若是這髓石中的幻境能叫玉蟬衣受煎心之苦,那她定然是動了想要更改幻境的念頭,卻又知道虛幻之境改無可改,才落得個肝腸寸斷的地步。
他只是想讓她一個在巨海十州長起來的小修士識一識人間疾苦,看一看凡塵百態,沒想過她竟然會真情投入到這種地步-
在漆黑的寒夜中,玉蟬衣盯著魂妖,見證了它的又一次誕生。
這已經不知是多少次她回到這個幻境的最開頭了。
一旦開始,就要完整地將幻境經歷一遍,走到最后。
玉蟬衣已經在這幻境中走過了一遍又一遍,在一次又一次走向蕭喚與陳夏時,她看到了越來越多的細節。
她看見了蕭喚那只常握筆的手上布著的薄繭;看見了馬車上有個箱子放的是陳夏鉆研符咒時弄出的廢紙;聽到陳夏在看到別的父母給女兒買的如意結時,戳了戳蕭喚的背,俏皮地討著什么;看到了蕭喚在將陳夏的貼身小衣放入河中后,將身上所有掩蓋氣味的香囊全部掛到了女兒的身上,在小阿蟬問為什么時,他笑了笑說“我與你娘親日日同寢共枕,夫妻恩愛,身上也有你娘親的味道,恐怕是香囊所壓不住的”,他在那時就做出了和妻子一樣的決定——決定以身為餌,將魂妖引開,為女兒謀求一線生機。
玉蟬衣沒有錯失掉兩人的任何一句話或者任何一個眼神,甚至在一遍又一遍的循環當中,記住了陳夏哄她時輕輕唱著的童謠是要怎么唱的。
可她不識青州鄉音,一個字都聽不懂,聽不懂這其中的含義,只是單純將調子和音節記了下來。
終于,不知道在第幾次時,玉蟬衣現出身形來,和蕭喚與陳夏兩人聊上了天。
她問了他們許多事。
每一次聊天的最后,她都會問他們,能不能不要往前走?
都沒有用。
哪怕直接告訴他們前方有妖,哪怕真的讓他們信了她,改道前行,魂妖依舊會出現在他們改了的道路上。
不管出現在開頭,還是出現在他們臨死之前。亦不管她作出什么樣的努力,她永遠改變不了最后的結局。
玉蟬衣能為他們所做的最多的事,不過是在蕭喚手中那道感應魂妖氣息的符篆亮起時,接過他手里的小阿蟬,告訴他,她能保護好小啊蟬,叫他能安心地往回走。
然而她心里清楚地知道,這不過是她自己一廂情愿給她自己編制的一場美夢。
沒有什么安心地往回走,一千年前的那一個夜晚,她的父母就是在對她的一腔掛念中死去的。
不管是陳夏讓丈夫和女兒離開時決然赴死的堅決,還是蕭喚離去時包含淚水的不舍,玉蟬衣只看了一次,便鐫刻于心間。
她恨不得就在此刻,就同他們一起死去,卻又牢牢記得蕭喚與陳夏都曾說過的話。
活下去。
可是自五歲起的小阿蟬,什么都不記得了。
無論怎樣頭疼欲裂地去想,記憶都是空白的。
玉蟬衣不厭其煩的,一次又一次,和他們二人發起交談,靠近他們,努力想要填補這一段空缺的記憶,想要讓她腦海里關于父母的形象,更鮮活一些。
可幻境終究只是幻境,不是活生生的人,很快,她就無法靠與蕭喚和陳夏交談知道更多關于他們的事情了。
玉蟬衣不會去死,她會聽話,會活下去,卻做不到不回頭,在一次又一次救人無果之后,玉蟬衣依舊選擇重新進入了這個幻境-
在微生溟找到玉蟬衣時,玉蟬衣又一次將魂妖斬于劍下。
和故意將魂妖一縷殘魂放出,十二年后翻出它的老巢,才將它殆盡的微生溟不同。她從亮出劍來的那一刻就沒有給魂妖一絲它能活下去的僥幸。
她的劍意自生出的那一刻就是密不透風的絞殺,哪怕這魂妖狡詐多端,分了幾縷殘魂欲逃,卻都沒能從她那密不透風的劍意中找出半點能容它逃脫的縫隙,終是在撕心裂肺的掙扎慘叫中魂飛魄散,再無重塑的可能。
白色的魂妖在持劍的玉蟬衣面前,魂飛魄散,化為煙云過眼。
看見了她還算安然無恙,微生溟心稍微定了定。
一千年前妖魔作亂,無比猖獗,他殺的妖未曾計數卻也應該是成千上萬,這魂妖在其中罪孽之深重非能一筆帶過。五十七人喪命在它的手上,殺人手段極其殘忍,但它自己卻曾在一游方修士的手中逃生,自此之后狡兔三窟,又學會了分魂術,殺它時但凡讓它逃了一縷殘魂,他日便可東山再起,狡猾異常,未找到前一直是他心頭大患。
給玉蟬衣髓石時,微生溟就知道,她定然不會乖乖按照光團明暗的次序,踏踏實實從易到難地走幻境,卻沒想到她這么早就進了這么難的幻境。
“小師妹。”微生溟看著前方那道提著劍的背影,喊了她一聲。
玉蟬衣依舊持劍而立,沒聽見微生溟的話那樣,仿佛化成了一座石雕。
微生溟心頭緊了緊,再次往前走去,猶豫片刻,將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又輕喚一聲:“小師妹。”
待手落在她的肩膀上,微生溟感覺掌心下的軀體輕輕一顫,她脊背都幾乎弓起來。先是防備,知道是他,登時卸了力,手指一軟。
下一刻,只聽“哐當”一聲,手中的劍脫手,滑落掉在地上,發出金戈相擊的聲音。
“小師妹?!”微生溟見她舉止怪異,顧不得其他,放在她肩頭的手使力,強迫她回過頭來。
等玉蟬衣轉過臉來,見她臉上掛著滿臉的淚水,額角也是冷汗連連,鬢角的碎發貼在耳邊,看上去十分脆弱,她眼底有如實質的哀痛,更是如玉石一樣,仿佛下一刻就會碎開。
“師……師兄……”玉蟬衣張口,叫了一聲,卻因為哭泣而使得喉頭滯澀,說話有些哽咽。
她知道自己應該先向他道一聲謝,這幻境既然多是微生溟攫取自己殺過的妖物精魂所化,那這魂妖當年應當是死在他的七殺劍下的,是他早在一千年前幫她報仇雪恨,哪怕是替父母替那其余五十五人,她都該向他道一聲謝的。
可一句“師兄”叫出口,對上他那雙正看著她的眼睛,哀傷竟如同決了堤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她雙手捂住臉躲開他的視線,聲音幽咽,斷斷續續地說道:“我、我……還是、還是沒能救下他們……”
一千年前桃花泊干涸,遇害者尸骨現世,道長超度時她站在湖邊,聽得周圍人群哭聲陣陣,慟痛地大喊著“爹”“娘”“兒”,她那時懵懵懂懂不知這些人為何哭得如此肝腸寸斷,只因自己終于得知了父母下落徹底成了孤兒掉下了傷感而又茫然的眼淚。如今身處幻境,她依舊分不清誰是誰的爹,誰是誰的娘,誰是誰的兒,卻終于與他們徹徹底底的感同身受。
幻境里,玉蟬衣守在進山的路,逢人就攔,如同想叫醒陳夏與蕭喚那樣,她想去叫醒五十七人中的任何一個,妄圖看到一絲能改逆幻境的可能,到最后卻誰都救不下。
我還是沒能救下他們……
微生溟瞳孔一滯,僵在當場,臉色也是倏地蒼白無比,本想要說的話,也就此消音,什么都說不出來。
他想起來,在很多年前,他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可是最終,也是什么都救不回來。
第62章 吐露 若我想叫你,送我去死呢?
從魂妖的客棧離開,玉蟬衣已經冷靜下來了。
她安靜的垂首走路,若不仔細看她面上殘留的紅痕,幾乎看不出她剛剛曾大哭了一場。
見她如此,微生溟的喉頭不再緊繃著,呼吸也敢用力了。
千月島的街上。
玉蟬衣與微生溟并肩走著,微生溟時不時側眸掃她兩眼,同時絮絮不止地說道:“幻境里的千月島是千年前的模樣,魂妖作祟的這些年間,千月島只有桃花泊旁長著桃花。在魂妖死后,這里的居民聽了個愛胡說八道的小修士的話,紛紛以為桃木屬陽,可防邪物,院前院后、街頭巷尾,都種起了桃樹,沒幾年之后,整個千月島便處處都是桃花了。”
“最近也不到桃花花開的日子,不然可以帶你到桃花泊旁看一看這里的桃花。”
微生溟聽不到玉蟬衣的回應,但也并沒有停下自己絮絮的講話,因為指尖系著的懸絲告訴他,玉蟬衣的注意力正在逐漸被他分散開來,微生溟便繼續往下說了。
“此地算是人間一妙地,花好看,酒好喝,這一千年前這里有家姓張的人家開的食肆,張老頭烤的燒雞也是一絕,也不知道他的手藝有沒有一代代傳下去。若是沒傳下去,那倒是一樁憾事。”
玉蟬衣依舊垂首不言,任由微生溟講話。
她不搭話,也不嫌他聒噪,只是一直安靜跟著他的腳步。
微生溟嘆口氣,溫聲道:“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花開花落自有定數,死在魂妖手底的五十七人最后還是好好被安葬了起來,輪回轉世,各自有了新的命數,他們都往前走了。小師妹也要看開一些才好。”
玉蟬衣終于開口:“你呢?你能看得開嗎?”
微生溟愣了一愣,他本想下意識回她:看得開看不開,于他什么有什么區別?
可轉念一想,這句話答與不答,又有什么區別?
不如不說罷了。
此時微生溟才知,他竟是被問住了。
微生溟無奈笑道:“越是自己做不到,越是喜歡勸別人做到。正是知道看不開的滋味,才喜歡勸別人看開一些。罷了,帶你吃燒雞去,看一看這幻境里張老頭的手藝和一千年的他有沒有分別。”
她愿意說話,微生溟心里倒是更放心了一些,看到她臉色又冷起來,比見到她臉上掛著眼淚讓他心里舒服多了。
她的眼淚,可比她的冷臉厲害。
“走吧,小師妹,帶你去吃燒雞去。”微生溟說著,帶玉蟬衣繼續往前走去。
他們很快來到張記食肆,點了燒雞與幾道小菜,等菜期間,微生溟說道:“在此處等我片刻。”
言罷便走出食肆,身形消失在街道上。
等他再次回來時,玉蟬衣仍坐在桌邊,但桌上菜已經上好,燒雞炒菜一應俱全,還多了一壇酒。
“店家送的酒?”微生溟道,“真是稀奇,這張老頭明明最是小氣,到了幻境里竟然大方起來了。”
“你離開之后,我去外面買的。”玉蟬衣幫他倒了一碗酒,也給自己倒了一小碗,她問,“師兄剛剛去哪兒了?”
“離開了幻境一會兒,告訴師姐一聲,說你沒事,讓她不要太替你擔心了。”微生溟說著微微抬了抬自己的手指,“她那懸絲法器如今可系在我的手指上,在解開法咒之前,你要是有個頭疼腦熱,我不說感同身受,但對于你病了這件事,會比誰知道得都快。”
說著又道:“我和大師姐說,我又進髓石里面來,是來殺個難殺的妖怪,小師妹,等我們出去之后,千萬別告訴她,我是帶你吃燒雞來了。這幻境里的燒雞幻境里吃,也帶不出去,可憐師姐沒有口福,我們就不和她說了。”
玉蟬衣:“……”
“你快嘗嘗,這幻境里的燒雞滋味竟然與外面無異,沒想到這張老頭的本事是到了幻境里也不減一二,真怕他死了之后被閻王拘起來在地府做燒雞,不得投胎轉世。”
玉蟬衣沒反應過來,嘴巴里就被塞進來一只雞翅,正叼著就看到他又扯下一只雞腿盯著她的嘴巴左看右看,似乎在用眼神衡量什么。
想把雞腿也一并塞進來嗎?
玉蟬衣瞳孔微睜,連忙將雞翅拿到手中,說道:“我自己會吃。”
她咬了雞翅一口,尚未咀嚼幾口,微生溟便問:“怎么樣?還不錯吧?”
玉蟬衣點了點頭。
微生溟滿意道:“有品味。”
玉蟬衣:“……”玉蟬衣不知道再說些什么好。
她食不言寢不語慣了,又從來都是細嚼慢咽的,很不習慣這樣和別人邊吃邊聊,于是就又聽到微生溟邊喝著酒,邊絮絮叨叨和她說著話。
他道:“待會兒出去見到你師姐,若是你還想好好留著這塊髓石,那可得小心應付她,你自己來應付,我可應付不來。之前你問我她是不是生氣了,這我當真看不出來——太微宗的長老們發起火來可比她厲害多了,能叫整個太微宗的地都跟著震顫,我還以為都得氣成像他們那樣,才算發火。”
見玉蟬衣在認真側耳傾聽,十分認真的模樣,微生溟停下,話鋒一轉道:“但你也要答應我,切莫再像今日這樣,讓自己傷心成這樣。”
“這燒雞你也吃到口了,也就應該知道,這髓石里除了裝著妖怪,還裝著不少取樂的場所,茶樓酒樓,溫柔鄉,銷金窟——人間能有的取樂之地,在這里可是想去就能去,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為所欲為也沒有任何人知道。這髓石若是給了旁人,我定是要擔心他們沉溺在酒肉夢鄉中,樂不思蜀,不肯再回到真實的世界。你倒是好,真就如你師姐所說,拿這當了塊受罪石。”
他嘆了一聲:“我知道你不會沉溺進幻境里的那些取樂之地,卻沒想到你會動真情到這種地步。小師妹,既然你的心腸這么軟,平日里作何總冷著一張臉,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很容易給自己樹敵的。雖說本事高了也不用擔心什么樹敵不樹敵的,可若是因一張冷臉而被人誤解,心里總會不好受,真叫人放心不下。”
玉蟬衣聽著蹙了蹙眉——為何從他這語氣中聽出了幾分交代后事的調調?
又聽他問:“小師妹,我問你一句,那五十七人中,是否有你知道、或者認識的人?”
玉蟬衣眼睫一顫,咽了口酒,卻是毫無掩瞞地“嗯”了一聲。
她語氣艱澀地開口說道:“我……替他們謝謝你。”
微生溟心下喟然,道:“既是如此,我倒也知道為何你會如此傷心難過了。”
這心腸軟的人是能更多地體會別人的苦處,但若是全無關聯之人,不該令她痛徹心扉,如此失態才對。
瞥見她睫羽微微顫抖,怕再問下去揭了她的痛處,叫她也生了魔怔,更多的細節,微生溟也不再問。
從玉蟬衣那得到確切的答案之后,微生溟舉起酒盞仰頭喝了一口酒,心中卻紛紛閃過許多念頭。
千年之前的這場魂妖作亂,在后來世人知道世間有妖之后,化為了史冊中的一筆。遇害者的姓名由他借桃花島島主的手,交到了負責記載此事的官員的手里,雖說被記錄在不為人注意的角落,但書在那里,姓名就在那里,他自己翻一翻也就記得了,她翻過認得也不讓人十分意外。
但只是知道姓名,恐怕也不至于牽動她心神至此。
莫非這些人中,有人與她有些淵源?
可幻境里的這些死者,都是一千年前的人了……凡人的壽命短,這一千年間朝代幾經更迭,多少家族興衰,若說她一個仙齡二十來歲的年輕修士與他們有淵源,怎么想都不可能。
可若是……她不是二十來歲的修士,是在一千多年之前壞了肉身,又用神魂重塑肉身……
巨海十州的修士修的是神魂,神魂不死,靈魂不滅,的確有這種可能。
但若是有用神魂重塑肉身的本事,必然是靈脈盡通、且修為深厚的修士才能做到的。玉蟬衣的靈脈卻是在這幾年間,從第一寸開始打通的。
其中因緣多有矛盾之處,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微生溟正冥思苦想著,聽見坐在一旁的玉蟬衣驚訝道了聲:“你的脖子……好了?”
微生溟偏過頭,也往自己左肩看了一眼,覆蓋在他左肩的修羅印記了無蹤跡,皮膚歸于正常的膚色,就好像那可怖的修羅印記從未存在過一樣。微生溟卻沒有半點欣喜與驚訝,淡聲道:“只在幻境中如此。”
“幻境中的你不會受心魔所困嗎?”玉蟬衣問。
微生溟知道她想問的是什么,他搖了搖頭:“一直待在里面也躲不過它的,等出去之后,該是怎么樣還是怎么樣。”
玉蟬衣黯然垂頭,喝了一口酒。
人間酒要比巨海十州的靈酒烈上一些,她喝不太慣,蹙了蹙眉頭。但酒水穿腸而過的滋味,確實能澆幾分愁,本來膨脹的哀思和愁慮,終叫這幾碗酒給澆瘦了一些。
她依舊無法想起五歲之前的事情,玉蟬衣本能地覺得這和陸聞樞有關,除了與他有關之外,她也想不到任何的可能了。
哪怕幼年的記憶模糊,但至少遇到魂妖這一夜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忘,她的記憶一定是被人動了手腳。
除了陸聞樞之外,誰還能對她的記憶動手腳。
陸聞樞是不會讓別人接近她的。
他曾經經常和她說,這世上所有人都可能離她而去,只有他會一直陪著她的。
他有多不想讓她被人所知,玉蟬衣早就已經知道了,可這一刻仍是從腳底竄上一陣冷意——他要的讓她一直陪著他,竟是連她的父母都容不下,連那點記憶都不留給她是嗎?
他的本性到底是偽善還是扭曲,又或者是兼而有之?
玉蟬衣想不通,從來都想不通。
她現在腦子里亂糟糟的,細針在扎一樣的不痛快,只有酒灌下去后,腦海里才松快一些,腦殼不致于快要炸開。
喝得臉頰微紅的玉蟬衣對微生溟又道了一聲謝。
“怎么又說謝?”微生溟道,“我又沒做什么。”
玉蟬衣道:“這一次是替我自己道謝的。”
頓了頓,她說:“多謝師兄將這塊髓石送我。”
哪怕無法全部想起五歲之前的事情,到底,還是借著他的髓石,借著他的經歷,讓她補上了最重要的那一晚的記憶。
也叫她知道了,這世上因果機緣千絲萬縷,而她的因果機緣不止系在陸聞樞一人身上。
這對玉蟬衣來說,當真是無比緊要的事。
在太長的時間里,她的世界里只剩了陸聞樞一個人。青峰上的十三年是他,一千年漂泊時常常想著的也還是他,重塑肉身之后事情多了起來,遇到的人也多了,但陸聞樞卻最其中最牽動著她的情緒,總令她失控的那個。
每一次想起他來,心里的滋味雖然截然不同,可她腦海里頻頻想到的那個人的確總是他。
哪怕是恨著,可她總是想著他不是嗎?
所以在七十二寸靈脈打通有了精神海那一刻,她真的很害怕自己的精神海會與陸聞樞有關。
她不想再受陸聞樞影響。
但直到這一刻,玉蟬衣才感到自己真的不會再受他影響了。
她知道了自己的來處,哪怕將陸聞樞這個人從她的生命中剝離出去,她也知道自己是誰。她在人間的名字叫蕭蟬,是青州鳳凰村人士。而不是那個被禁錮在青峰聆春閣那方寸地界里長大,只知道自己是被他救下才有了活路的陸嬋璣。她要活下去,不是為了殺他而活下去,而是她本身就是要拼盡全力活下去,這樣才對得起她父母,對得起她自己。
玉蟬衣道:“我記得師兄曾經說過,要我幫你一個忙。”
看著微生溟在幻境中變得光潔白皙的脖頸,玉蟬衣心里酸沉。她依舊遺憾他受心魔所困拔不出劍來,遺憾自己不能與他一比,但這一刻的遺憾中卻多了更多的內容,復雜到連她自己都無法一一分辨她究竟在遺憾著什么。
她問微生溟:“師兄,你需要我幫的那個忙是什么?”
微生溟卻是捻了捻自己的指尖,將視線垂下:“時機不到,說了小師妹也不會答應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會答應?”玉蟬衣道,“但凡是我能夠做到的事,我都會答應。”
微生溟一怔,抬眸只見玉蟬衣漆黑眼睛目光倔強地盯著他看著,這目光令他的心一顫,一時情難自禁,竟然真的在她誠懇的注視下,將心底的話吐露了出去:“若我想叫你,送我去死呢?”
第63章 天之涯 我會把你關起來,關到誰都找不……
“你說什么……”玉蟬衣十足驚愕,以至于差點將桌上的酒碗打翻。
她會有這樣的反應在微生溟的預料之內,見她一臉驚愕,他的心不由得往下沉了沉,隱隱感覺到自己的沖動。
他可能還是說早了……
只是他一言既出,就猶如箭離了弦,無法再回頭。
說都說了,哪怕有些后悔,但也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
只能繼續說下去。
微生溟繃緊牙關,格外嚴肅、咬字也格外清晰地說道:“小師妹,我請求你,在我入魔之前,殺了我。”
他道:“心魔難解,這一千年來,它一直在與我爭奪我身體的控制權。若是有朝一日我的理智全失,叫它奪了主動,它只會順著它的欲望行事,為了得到它想要的,毀天滅地,在所不惜。”
玉蟬衣聽得面無血色,她問:“心魔是另一個人?”
“它并不是另一個人,它就是我,是我最陰暗的部分,我的一切愿望,我的執念,我見不光的心思……它都會不擇手段,不計代價去幫我實現。”微生溟道,“一個小小的魂妖就使得你肝腸寸斷,那你可知道我想殺死它有多容易?我這樣的人,若是理智在時,勉強算個好人。但若是理智全失,連我也不知道自己會成為怎樣的禍患。”
“我倒情愿我真是別人口中的廢物,可我不是。我有了心魔會入魔這事,這巨海十州里知道的人不多,太微宗的掌門知道,葉掌教也知道,太微宗花了幾百年,不惜折上首徒,一刻不停地監視著我,為的就是在我入魔的那一刻將我斬殺。可他們殺不了我,我太清楚他們的本事了。”微生溟語氣放緩了,眼角弧度忽然往下彎落了一些,攜帶著款款溫柔,笑著看著玉蟬衣,“可是,你應是可以的。從你提著苦心草出現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整顆心都活了。”
那一夜她殺氣凜凜地站在他的眼前,站在洪荒夜色里面,就如同一簇火星子落入了枯草叢生的荒原,風一吹便是星火燎原的態勢,叫他那顆死寂了很久的心重新活過來了。
他因她重新看到了希望。
“我曾經真的以為自己會落入最不堪的境地,可我這人倒霉慣了到最后竟然有幾分好運,竟白白得了你這樣一個小師妹。”
“若是我真能死在你的手里,也算我一生清清白白沒有半點遺憾,此生無愧于父母,無愧于師門,無愧于蒼生,唯獨……唯獨有愧于你一人。我死了倒是痛快,你卻要手刃同門師兄,只怕你日后每每思及此事,心頭便受紛亂困擾。為我快意,要使你余生都受煎熬……我當真不愿看到這樣的畫面,可是,對不起了,小師妹。”
“但凡我能自我了結,我都不會如此殘忍地將你置于這種境地。可每次我想自戕,一旦虛弱下去,我的身體就會被心魔掌控,它想活,執念不消它就還想活……讓我連死都成了一種奢求。”微生溟蜷了蜷手指,忍住了想要將她皺著的眉頭撫平的沖動,他也皺了眉頭,卻軟下聲調,“小師妹,你就當我為老不尊,讓一讓我這個已經活了一千歲的老人,叫我自私一回。”
“左邊是我,右邊是天下蒼生,你會選的,對不對?”
他這溫柔嗓音對玉蟬衣來說卻如同兜頭一盆涼水澆了下來,令她渾身打起哆嗦。
似一道驚雷劈下,她霎時間將過往種種令她覺得怪異的細節全部回憶了起來,在這一刻,過去微生溟這個人身上讓她覺得古怪的地方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原來太微宗如此大費周章地監視著他,是要在他入魔之后殺了他。原來他總是開玩笑似的提起讓她幫他個忙,竟然是想讓她要了他的命。
她想起來之前微生溟在試圖將七殺劍送給她時,同她提起過的那個“心頭大患”——那時他說什么“先別說想殺他的殺不了他,哪怕自己都想死了,自己動手也沒用,還是死乞白賴地活著,真是令人齒冷”,說什么“沒有為禍一方的也是妖邪”,原來他說的是自己,他說的竟然是自己!
“一定會入魔嗎?”玉蟬衣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又不是所有有了心魔的人都會入魔……”
“不是所有生了心魔的人都會入魔。”微生溟道,“可我身上本就淌著一半修羅族的血,若是徹底被心魔奪去神智,入魔將是我逃避不了的命運。太微宗正是清楚我的來歷,才派出了那么多弟子來看著。”
修羅魔族?
聽了微生溟的話,玉蟬衣張口欲言,卻什么聲音都發不出來。
一時間,心頭充斥著許多想法,都令她神思飄忽,心頭難安。
這世間,有凡世,有仙界。有巨海十洲,也有修羅魔域。
以前在青峰的時候,玉蟬衣就看過不少典籍,知道一些關于修羅魔族的事情。
修羅魔族半神半魔,血統特殊,生來曉勇善戰,體質異于常人。更有天賦異稟者,生來就有不死之身。
但他們同樣暴虐嗜血,常惹禍端。
往前數萬萬年,巨海十洲的神明還沒有隕落的時候,修羅界因不敵神明威力,便老老實實,從不犯界,俯首稱臣。
可神明隕落之后,修羅魔族不甘屈與仙人之下,總想取而代之,屢次進犯。
巨海十洲的修士與修羅魔族交戰上萬年,終于修成結界,在兩界豎起了堅固屏障,使得巨海十洲不再有戰事,也算迎來太平。
這些,都是寫在古書里的往事了。
修羅魔族在傳說中,詭奇可怖,卻也十分罕見。
玉蟬衣萬萬沒想到,微生溟竟然有一半修羅魔族的血統。
可這樣流著一半魔族血液的人,要為了天下蒼生赴死。
要讓她,殺了他。
玉蟬衣不再說話了,她垂下頭去,肩頭微微顫著。此刻千月島幻境中的天亮了沒有多久,薄薄一層天光鋪在她身上,顯得她身形無比單薄,微生溟終是難忍心頭惻然,想要攬住她的肩頭,卻忽見她身體顫抖的弧度凝固,整個人像是定住了一樣。
玉蟬衣仍然垂著頭,但卻不再顫抖了,她好像想通了什么。
就在微生溟滿含殷切地等著她的答案時,卻聽到她問:“就不能活下去嗎?那么多人想活而不能活。為什么非要死呢?”
微生溟仰頭長嘆:“非我不想茍活,是我不能活。”
他眉間寫滿了難解的憂愁與痛苦,愁腸百結。若是他已經將所有的事情告訴玉蟬衣,而玉蟬衣仍不愿意幫他這一把的話……他當真要沒有任何的辦法了。
“三十年,我至多只剩三十年了。”微生溟道,“待修羅印記覆滿我的胸膛,生長至我的心窩,就徹底無力回天了。”
“但這三十年。”微生溟語氣忽變熱切,神色激情澎湃起來,“若是這三十年里,我將我畢生所學全部交給你,再幫你找一把好劍……不是七殺,去找另一把能比得上七殺的劍,你就能有殺了我的本事。”
玉蟬衣:“可是人最重要的就是活著,活下去才有希望,活下去,很多事情都有辦法了。”
微生溟臉上才澎湃起來的神色一下子失落下去。
他心底焦灼,可喉嚨卻像燒壞了一樣,突然之間啞了下去,微生溟頭疼地摁著自己的額角……他知道玉蟬衣很難被說動,他一向很擅長談笑間將人毫無知覺地騙進他的陷阱中去,可對上玉蟬衣卻很難在話語交鋒間從她那討得半分好處。
此刻,微生溟更是完全不知道要繼續說什么才有說動玉蟬衣的可能。
若是玉蟬衣真的不愿意,他也不能將刀架在她脖子上逼著她用劍殺他吧?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沒有辦法了,我真的沒有辦法了。”微生溟兩邊肩頭都垮下去,認了輸一般喃喃說道,“一千年都沒有辦法,三十年怎么能夠?不可能有辦法的,我總不能為了這一點微緲的希望,冒這么大的險去試這個。”
“沒有辦法就死嗎?”玉蟬衣有些惱了,她道,“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繼續活下去,只要活著,總有一天,會找到消掉心魔的辦法。心魔消了,你也就不用再入魔了。”
“你太年輕了。”微生溟掀起眼簾來,哀痛地看向她,“也太執拗。這世上有許多事情本就是無可奈何,機關算盡再聰明也依舊無計可施,除了接受沒有別的……”
他的話直接被打斷了。
“是你太陳舊了。”玉蟬衣道,“也太死板。沒有什么無可奈何,沒有什么無計可施,我不接受就是不接受。”
她的目光看上去天真極了,卻比微生溟見過的所有人都更執拗更固執:“為什么會入了魔就要死呢?我最不喜歡聽到有人說自己想死了。明明,明明那么多不想死的人活不成,為什么非要死呢?”
“為禍一方的是妖物,尚未為禍一方的卻并不是,我當時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差點被你繞了進去……真討厭你這種伶牙俐齒的家伙,和你說話真是一刻心思都不能分出去想別的,不然指不定哪句話就被你給套進去了。”
“我今天就告訴你,在我這,沒有做過壞事,哪怕會入魔,罪孽也是子虛烏有的,根本算不上妖物。你憑什么為了那尚且子虛烏有的罪名,叫我干干凈凈的雙手沾上殺害無辜的殺業?”玉蟬衣咬牙切齒地說道,“微生溟,你不就是怕自己入了魔之后為禍一方嗎?之后這三十年,你有什么本事,大可以全教給我,但我不會是為了殺你學的。”
“我要守著你、看著你、讓你從我手里逃脫不得。”
“待到你要入魔的那一刻,我會把你關起來,關到誰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或在天之涯,或在地之角,總有那么一個地方,在那里只有我能找到你,你也只能面對著我。”
說到這,玉蟬衣眉眼一彎,黑漆漆的眼睛笑起來燦若明星,眸底亮亮的,“這樣,就算你真的變成了禍害,也禍害不了任何人了。”
第64章 悶酒 分明是你因我受困
微生溟這一生,意氣風發過,哀痛欲絕過,大喜大悲的滋味都嘗過,卻沒有一刻的滋味是像現在這樣,大腦里一片空白。
他的伶牙俐齒,他的敏思善辯,在這一刻通通啞火,甚至有種要暈眩過去的感覺。
“關起來?”微生溟難以置信地重復著玉蟬衣的話。
“關起來。”玉蟬衣肯定道,“我不會只關著你,我會幫你找到解開你心魔的方法——但在此之前,你要一直被我關著。”
瞥了瞥微生溟難看的臉色,玉蟬衣問:“怎么?不愿意?”
她道:“你怕的難道不是自己成為一個禍患?將你關起來,哪怕你墮了魔也禍害不到別人頭上,這豈不是正合你意?……還是說,你不喜歡只看著我?”
說到這玉蟬衣蹙了蹙眉,摸了摸自己的臉,似乎有些苦惱。
但她鎖起來的眉頭很快解開了。
“這也無妨。”玉蟬衣道,“為了讓你免受只對著我這張臉的苦惱,我會做出許多傀儡陪著你的。”
雖說她雕刻傀儡面容的手藝欠佳,但那只是因為她從未對雕刻上心過,沒有練習,何來嫻熟一說,練一練也就好了。
頓了頓,玉蟬衣又道:“雖說它們不及有活人陪著熱鬧,但也可以聊慰孤獨,比只對著我一人熱鬧一些。這樣的安排,你意下如何?”
微生溟:“……”
她認真地詢問,一雙眼里全無玩笑之意,那炯炯的目光,似乎要看進微生溟心里頭去,仿佛他只要一點頭,她就會立馬去學去練,去實現她方才口中所說的一切。
微生溟倍感挫敗地說道:“不……”
玉蟬衣問:“哪里不行?”
微生溟道:“不是不想只對著你一人。這根本不是問題所在,問題是……”
玉蟬衣心頭莫名一動,迫不及待地追問:“那是什么?”
看著玉蟬衣干干凈凈的一雙眼睛,微生溟的心口卻像有沉沙淤塞地堵著。他沉眉道:“人生在世,各有前程,你奔你的,我奔我的,早晚有分開的一刻。小師妹你年華大好,光明璀璨的大道近在你的眼前,只等著你踏上去,你卻要留下來一直看著我、關著我……這哪里是我被關著,分明是你因我受困!這像什么話?”
他臉色陰著,眉眼間瞧上去戾色過濃,甚至有些兇,但玉蟬衣卻一點兒都感受不到恐懼。
“倘若你的前程是赴死,那我把自己打造成困住你的牢籠也沒什么。”玉蟬衣眨了眨眼,語氣溫和,不疾不徐地說道,“畢竟這牢籠也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我能做也是一種本事。你那心魔聽上去頗有幾分能耐——”
之前微生溟說他不僅死不了,再度醒來修為還會增進,玉蟬衣心里忖度著,哪怕有心魔,恐怕也耽誤不了他修煉,說不定反倒因為迫切想要實現執念,修煉得更勤勉一些。
“為了能一直將你關著,我會一直勤懇修煉,長進修為,好叫你一直無力逃脫,插翅難逃。”
說到這,玉蟬衣道:“你這一生應該去過不少地方吧,有沒有哪里是你中意的、又與世隔絕,適合關著你的?你最好趁思緒還算清明時,好好想一想,說不定能為你自己挑個中你意的去處。”
她笑吟吟的:“總之,我不會讓你死的。”
微生溟忍住以手撫額的沖動。
請玉蟬衣殺他的話,一旦說開,他想過后續她的反應,早就設想無數種可能,也準備了很多腹稿等著用來將她說服,讓她點頭答應,卻唯獨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
微生溟實實在在手足無措起來。
但……他還不能就此放棄認輸。
把他關起來,這太荒唐了,怎么能夠?
“你要怎么關著我?”微生溟反問,“你不是還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嗎?有心力應付一個時時刻刻都要逃的人嗎?”
玉蟬衣道:“你都認可我的本事,覺得我能殺你了,那我何必妄自菲薄,覺得自己沒辦法在三十年后看牢了你?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這人生來就愛做別人口中難以做到的事,我就是喜歡開金石,你死了勸我放棄這條心吧。”
微生溟一噎。
玉蟬衣油鹽不進,他還得再尋辦法。
微生溟索性又道:“我這人脾氣很壞,飯要吃好的,酒要喝貴的,性格也古怪。清醒時尚不得人心,等心魔一出,簡直無法想象會成為怎樣刁鉆的東西。我瘋起來是什么樣子我自己也不認識。”
他敲了敲自己的腦袋:“這腦袋本就心思多,心眼兒密,不止一次被人說是狡猾,一旦理智全失,被心魔掌控,不擇手段起來,誰知道我會怎么騙你,誰知道我會對你做什么?你不怕自己沒關住我,反被我利用?”
他幾乎算是哀求了:“我未曾以自己刁滑那一面對著你,你不知我惡劣起來是什么模樣。小師妹,你要是無事可做,你去養個靈寵,養花弄草,隨便干點什么都成,就是別拿你自己的光陰用來關著我,看著我。叫我毫無牽掛,得個安息不行嗎?”
玉蟬衣視線不避地看著他:“吃要好的,喝要喝貴的……這些都不是問題。你刁滑,我比你更刁滑不就行了?安息?你安息了我就不安息了。你想要安息是嗎?你要是膽敢找別人殺你,敢死在別人手里,你死了我夜夜去鬧你的墳。”
玉蟬衣語氣又緩下來:“其實我也不是沒擔心的事情,我最擔心的是養不活你,像師姐養的那些花花草草,金貴的我碰都不敢多碰,一個照顧不當就枯了死了,我實在沒什么養東西的天賦。但你說過,你很難死掉。靈寵、花草,太難養活,像你這種養不死的,正合適我。”
“……”微生溟再度哽住。
片刻后他對玉蟬衣說道:“若是你和一個入了魔的修士糾纏不清,你說外面的人會怎么看待你和我的關系?”
這話也使得玉蟬衣一愣,片刻后她說:“我不怕。”若是微生溟在此刻就入了魔,而她卻要和他糾纏不清,的確容易招致誤解。可三十年,還有三十年,這三十年間她會做很多事,三十年后,只要她給自己掙得很高的聲望,說的話自然會有分量,別人會相信她的。
“若你害怕,我就將你藏得更徹底一些,最好只有我知道。”玉蟬衣道,“微生溟,這些年你已經將自己藏得很徹底,很多人都以為你已經死了,三十年后,將你藏到更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不是太難的事。”
微生溟皺著眉頭追問:“那你未來的道侶呢?他能相信你,諒解你養著別的男人?”
玉蟬衣道:“不相信我,不諒解我,他憑什么成為我的道侶?再說了,幾百歲幾千歲未結情緣的修士大有人在。怎么?這時候不說我年紀小了?我難道不能先治好你的心魔再找我的道侶嗎?”
微生溟……微生溟仰頭長嘆。
什么叫無計可施,對上她,他才叫真真正正的無計可施。
他直接抱起酒壇喝起了悶酒,一口之后又一口,竟是一句話都不說,理也不理她了。
玉蟬衣知道他心里苦悶,也不攔著。
吃完飯,付過錢后,離開了食肆,兩人走在千月島的街上。
依舊是并肩而行,只是這次說話的換了一個人。
“既然你已經和師姐打過招呼了,我們在這里待到天黑如何?幻境里面的一天,也就外面一刻鐘的事情。不會讓師姐多等太久。”
“天黑之后,這里的燈點起來,應該會很漂亮。”
“你不說話我也要把你關起來,反正你殺不掉自己,關起來我也不怕你尋短見。”
越說,玉蟬衣心里越定,越發覺得她這個主意真是棒極了。
她走走停停,東瞧西瞧,等到了一處攤販前駐足,過了會兒又跑到早走開去的微生溟身邊,“買了兩塊桃花酥。你一塊,我一塊。這桃花酥是你愛吃的東西嗎?你還愛吃什么?多說一點我記一記。”
微生溟仍不說話。
玉蟬衣也不氣餒,咬著那塊桃花酥說道:“你口中那個讓千月島的居民種上桃花,胡說八道的小修士是你自己吧?桃花屬陽,可以辟邪,這本來就不是歪理邪說,若是人間真有一個這樣的小道士,你一定不會說他胡說八道的——除非那個小道士是你自己。微生溟,你在巨海十州聲名狼藉,其中有一半的狼藉,是你自己到處說自己壞話弄出來的吧?”
這次微生溟終于有了動靜。
“哪有人會經常說自己的壞話。”他氣悶地看著她,“我只在你面前說我自己的壞話。”
玉蟬衣:“?”
過了片刻,她猜到了什么,格外驚訝地看著他:“指望我對你多一些反感,殺你時更快一些?”
微生溟仍是一臉淡淡的氣悶,在幻境里恢復正常了瞳色的眼睛甚至因心情發堵有些泛紅,偏偏玉蟬衣又道了句:“那你可死了這條心吧。不管你說我年輕,還是說我執拗,我都要想辦法先讓你活著。”
微生溟倒吸一口氣,他屢次想要再說點什么,好讓她將心意回轉了,但屢次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不管說什么都說動不了玉蟬衣的。
既然如此,又何苦多費唇舌。
但真的越想越想不通,她那顆腦袋里面到底在想什么?何必做到這種地步。
離開千月島幻境時,微生溟走得很快很急。
玉蟬衣卻在從光團中出來的那一刻停下了腳步,拉住了微生溟的衣袖。
她指著一團暗到幾乎看不見的光團,問微生溟:“這個光團外面為什么單獨設著禁制?是里面的幻境太過兇險嗎?”
她不覺得正生著氣的微生溟會回答她,但他還是在被她拉住袖子的那一刻頓了頓腳,頂著一張愁眉苦楚的臉對她說道:“并不兇險,只是我修行時要過的一關。對你來說,沒有什么去歷練的必要。”
玉蟬衣愣了愣,他眼角怎么紅紅的?
“走了。”沒來得及問,卻被他拉住胳膊,兩人一起出了髓石幻境。
一出幻境,玉蟬衣便感到有一只手動作輕柔地搭在她的腕上。
“醒了?”巫溪蘭摸著玉蟬衣的脈象說道,“脈象平穩,我倒是可以放一放心了。”
“對不起,讓師姐擔心了。”玉蟬衣說著,瞥了一眼和她同時醒來的微生溟,他正背對著她坐著,看背影猶在負氣,也不將臉轉過來面對著她們。
這脾氣的確算不上頂頂好的。
可是她才不會在這種地方哄著他讓著他。人死不能復生,微生溟要是死了,哪怕日后有解心魔的法子了,他也沒有后悔的余地。
這一刻玉蟬衣稍稍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坦誠,竟然早先一步讓微生溟知道了她要將他關起來的計劃,打草驚蛇,讓他早早設了防備,再想把他關起來,恐怕沒有在水牢里趁他不注意一記橫劈將他劈暈過去那么容易。
玉蟬衣正想得出神,此時巫溪蘭正抬手撫摸著她的長發,她說:“小師妹,以后你再進這塊髓石,還是不要太過沉溺得好。你看這只是一夜過去,你頭發里添了多少根白的?我已經傳音叫李旭送藥過來了,等給你做一些丹藥,將你這一頭烏發養回來。”
正巧在這時,屋外傳來了敲門聲。
巫溪蘭正要起身,微生溟卻早她一步,離開了玉蟬衣的房間,去給李旭開了門,放了李旭進來。
“你師兄這是怎么了?”連巫溪蘭都看出了他的不對,“他往常都是對上門的李旭等人愛答不理的,今兒個怎的這么勤快了?”
玉蟬衣:“……”怕是不想和她共處一室。
她往外看了一眼,微生溟雖然去給李旭開了門,但并沒有和李旭搭話,放了李旭進來后,他就沉默著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藤蘭樹都不上了。
玉蟬衣和巫溪蘭一起來到院子里,坐到石桌旁,巫溪蘭點草藥時,李旭悄悄湊近玉蟬衣這邊。
他看了眼微生溟的房間,又看了一眼目光一直往微生溟方向瞟的玉蟬衣,心聲傳音問道:“玉道友,你惹你師兄生氣了?”
玉蟬衣心聲回他:“你也覺得他生氣了?”
玉蟬衣也覺得微生溟生氣了,但不是很確定——會有人生氣是悶起來不說話嗎?眼角還紅紅的?
“他臉色太差了。這兩百年來,我還沒見過他這樣子過。以我這兩百年所見,他像是那種很難對別人生氣的人……玉道友,他現在是在生你的氣?你們……吵架了?”
這會兒玉蟬衣心情也變壞起來了。
李旭不提微生溟還好,他一提,玉蟬衣便想起來了——微生溟說過,太微宗這些人是等著他入魔就要將他斬殺的。殺殺殺,這幫練劍的腦袋里只裝著殺,就不能先讓人活一活嗎?
“李旭。”她不再用心聲給李旭傳話了,而是直接說道,“一會兒陪我練劍。”
李旭:“?”
怎么感覺他好像說錯話了……?玉蟬衣的語氣聽起來怎么氣勢洶洶的?
難道她惹微生溟生氣的事,不興說嗎?
之后,李旭和玉蟬衣對招的手,被她剛猛劍氣震得虎口生疼時,李旭清楚地意識到,他好像真的說錯話了。
七十二寸靈脈盡通的玉蟬衣不是他能輕松應付的,李旭拼出畢生功力應對,好不容易將劍比完,一轉身又對上了微生溟那雙凌厲的眼睛。
聽到劍聲從自己房間走出來的微生溟看著李旭:“你既然是送藥過來,應該知道這藥是用給誰的吧?”
李旭汗顏:“知道。巫道友說了,玉道友在髓石幻境里傷了神,要我帶點能養神固元用的草藥。”
微生溟:“既然知道她在幻境中傷了神,不是合適練劍的時候,她要胡鬧你也跟著她胡鬧?”
李旭汗流浹背。
看一眼巫溪蘭藥廬被隔音禁制罩著,微生溟毫不客氣地說道:“李旭,你一個做首徒的,對太微宗其他弟子不會也這么不體恤吧?”
李旭:“……”
挨了揍還要挨罵,誰來體恤體恤他!
“是我讓他陪我練劍的。”玉蟬衣走上前去。
見微生溟出來幫她說話,她覺得他也許是想通了。正想和他說上點什么,結果微生溟卻轉身回了他自己的房間,閉了門。
又不搭理她了。
玉蟬衣:“……”她真的要開始擔心起微生溟會逃跑了。
晚上,玉蟬衣索性不回屋了,而是來到了院里坐著,正對著微生溟的房屋方向。
今夜,她挨個傳音給周圍所有太微宗的,甚至也包括尹海衛,讓他們幫她和心魔有關的書籍和記錄。并讓他們牢牢看著微生溟,若是看到微生溟出現在不盡宗外就要立刻告訴她。
玉蟬衣看不慣太微宗的人真就想直接將微生溟殺了,但既然他們都在這了,該用他們的時候,用上一用,倒是省了她的功夫。
修習功法、提升修為的事變得更加緊迫,哪怕差遣這幫太微宗的幫她辦事,可能有些強人所難,玉蟬衣也不想耽擱自己的時間。
除了陸聞樞之外,她又多了一個要更快地增進修為的理由。
三十年的時間,解決了陸聞樞后,她要成為能夠困得住微生溟的牢籠。
哪怕微生溟信誓旦旦,覺得她日后一定有本事殺了他,但玉蟬衣從來不敢對未來的事妄言什么,她從來都是做到了之后再說自己能行的。
一個月之后。
又一次踏進不盡宗院落來的李旭對玉蟬衣說道:“巨海十洲所有和心魔有關的書已經全在這兒了。”
李旭知道微生溟的心魔,自然也知道玉蟬衣想做什么。將書交給玉蟬衣后,他道:“這些書,都是我回太微宗取回來的。消除心魔的辦法,太微宗已經找了一千年,可是,沒辦法就是沒辦法,玉道友,我們只能看開一些。”
玉蟬衣最不喜歡聽人勸她看開,但微生溟的情況也的確是這世間從未有過之怪事,無人知道要怎么對癥下藥也是正常的。
他本人已經閉門不出好一陣了,要不是玉蟬衣七十二寸靈脈打通后靈識全開,能感知到他的氣息,都要懷疑他是趁人不備,遁地逃走了。
人是沒跑,話卻不說,想問問他心魔到底什么內情也沒機會。玉蟬衣討厭這種束手無策的感覺。
正苦惱著,又聽李旭說道:“玉道友,另外還有一本書,是關于你項上戴著的那塊髓石法器的。”
他道:“你師姐來問過我髓石法器是什么東西,那時我一問三不知,于是托人回太微宗的藏書閣找找,雖說頗費了一番功夫,沒想到真的找到了這個。”
說著,他將一本薄薄的書冊推至玉蟬衣面前,書冊封面泛黃,看上去很有年歲了。
李旭道:“后來見這髓石法器掛在你的脖子上,想著既然法器就在你手里,這書交給你用,比放在我手里更合適,索性向葉掌教求了準可,今日將這本書送你。”
玉蟬衣拿起小冊子翻了幾頁后,說:“多謝。”
第65章 髓石 這里不同于她之前進過的任何一個……
道謝完之后,玉蟬衣問:“這書給了我的話,藏書閣里可還有其他拓本?”
李旭道:“這髓石法器實在罕見,沒什么人知道它的存在。記錄它的這本書太微宗藏書閣里僅此一份,幾千年沒有人翻閱過它,之后應該也不會有人想看。玉道友若是想要歸還,他日來太微宗拜訪時,一并還了便是,不必額外費心。”
玉蟬衣道:“看來我收了你這書,是必須要去你們太微宗作客一趟了?”
李旭拱了拱手道:“自蓬萊一別,我們葉掌教一直很關心玉道友的近況,經常向我問起你來。若是玉道友愿意到太微宗一坐,是我們太微宗的榮幸。”
玉蟬衣忽略掉李旭話中的客套,只從中捕捉到一個熟悉的人名。
葉掌教,葉坪舟……玉蟬衣知道他。
今日的太微宗掌教,舊日里微生溟的師兄。
一個和微生溟同過窗、一起參加過論劍大會,一起埋過酒、殺過妖、闖過秘境的人。
微生溟在他的少年時光里,應當是與這位師兄關系親近。
換言之,葉坪舟一定知道關于微生溟的很多事情。
心下有了定斷,玉蟬衣便欣然應了李旭的這番邀請:“若有機會,我會前往太微宗拜訪葉掌教一次的。”
李旭驚訝而又驚喜地連忙替葉坪舟應了下來。
送李旭離開不盡宗后,玉蟬衣先往微生溟房間的方向看了一眼,感受一下他的氣息,知他還在,才坐回石桌旁,安心看起了書。
一墻之隔。
屋內,微生溟抱臂倚著墻,聽完外面李旭離開的腳步聲,又聽起了玉蟬衣翻書的動靜。
這個月,玉蟬衣變得很喜歡在院子里待著。
微生溟當然知道這是為什么。
她開始像太微宗的那些家伙一樣,過度關注起他來了。
哪怕院子里只是有片落葉飄下,被藥田里的傀儡踩碎,她也要緊張地跑到院子里看一眼。
她的關注就如同她的劍意一樣密不透風。
太微宗的監視,微生溟從來沒放在眼里過。
來自玉蟬衣的監視,微生溟卻怎樣都無法心平氣和。
其實說是監視,可能冤枉她了——雖然她的行為上,與此并無區別,但微生溟知道,太微宗的人監視他,是想讓他死。而玉蟬衣的過度關注,卻是想讓他活。
她想養著他這個養不死的,關著、看著,總之就是不讓他痛痛快快死了。
真是令人頭疼。
微生溟閉上眼睛,無可奈何地聽著外面玉蟬衣翻書的動靜。心緒除了一團亂麻,還是一團亂麻。
心亂如麻,這是他許久許久都不曾有過的情緒,久到微生溟差點忘了,他原來一開始的時候,并不是像現在這樣一潭死水,情緒毫無波瀾的。
院落內,玉蟬衣先翻了翻那些關于心魔的醫書和記錄。
誠如李旭所言,在這些書里,是找不出來消除微生溟心魔的法子的。
玉蟬衣只得將這些書先放下,轉而看起那本薄薄的、和髓石法器有關的書來。
書作者:楚慈硯。
書上寫著:
“髓石非石,而是以魔石為容器,以修羅魔族骨髓為液,澆筑煉化而來的法器。
髓石法器里面裝著萬千幻境,花花世界,欲望橫流,凈是縱情享樂之處,邪惡至極,是修羅魔族用來引誘我巨海十州修士沉溺其間,蝕其心智,最終斷其修為,誤其道心的奪命法器。
因要以魔族骨髓注入,此物世間少有。然,哪怕稀少罕見,也不可有半點大意,見之勿入,勿入!即見即毀,切莫有半點留戀。”
在這之后就是幾張圖,畫著各種髓石法器的模樣。
再往后翻,是髓石中一些幻境的具體記錄,和每個幻境后書作者那不吝筆墨、不厭其煩、甚至有些喋喋不休的勸誡。
看完后,玉蟬衣皺了皺眉,情不自禁低頭看了墜在她自己胸前的髓石法器一眼——樣子和書上所畫的差不多,但這書上所說的髓石法器和微生溟給她的這個,內容差別未免也太大了。
微生溟給她的這塊髓石,里面幻境里裝著的明明大多是妖怪,都是歷練的好去處,是再正經不過的法器。
不過微生溟也確實和她說過,可以專挑享樂的地方去,把它當成享樂窩。
玉蟬衣正要合上這小冊子,忽見最后那頁紙上似乎被人做了批注,那人用顏色極淡的筆觸,畫了一道箭頭指向了書的最中央,也就是黏在一起的書脊。
玉蟬衣使勁兒摁平了這冊書,才發現這本書中央車線的書脊位置,密密麻麻的,豎著寫著兩串字。
左邊那串字是:“老家伙哪樣都好,唯獨思維腐朽、觀念陳舊,叫偏見蒙了眼睛。”
右邊那一串字更長一些:“這髓石法器是好是壞,端看用的人要怎么用。用得好,就是一樣有利于修行的好法器。”
還有寫在上方不起眼位置的一條橫批:“不服來辯。宗舍號:陸幺陸。”
玉蟬衣:“……”
李旭不是說沒人看過這本書嗎?怎么還有人批注上了?
不過這位住在太微宗陸幺陸宗舍的仁兄說的話,雖然只有短短兩句,卻深得玉蟬衣的認可。
她戴著的這塊髓石法器對她來說,就是個好法器。
等等,既然李旭說沒人知道髓石的存在,更沒人對這本書感興趣,那這個叫囂著“不服來辯”的太微宗弟子,豈不是就是將髓石給她的微生溟?
……還真有可能是他。
想不到現在總是自稱老家伙的微生溟也有喊別人老家伙,說別人腐朽、說別人陳舊的時候。
不服來辯……真沒看出來他之前這么張狂。
玉蟬衣又看了眼微生溟緊閉的門扉,聽里面沒什么動靜,不悅地撇了撇嘴角,按捺下心中求證的念頭,念起法咒,進了髓石幻境。
幻境之外,她趴在石桌上像是睡著了一樣。
一進到髓石幻境中,玉蟬衣又一次經過了那個被禁制鎖住,光芒黯淡不可見的光團。
每次經過時,這暗淡的光團就如同水里被水面魚食吸引的魚兒,那黯淡到幾乎隱入背景的光團都會主動貼到她的指尖上來,對她很是親近,像是想引人進它的幻境。
次數多了,玉蟬衣就是再不感興趣,也得被它勾出幾分探究的興趣來。
只不過,因著禁制,玉蟬衣看不到半點里面的畫面。
上次微生溟只說,這是只和他修行有關的幻境,并不兇險,于她無用。
但他并沒有說禁止她進這個幻境。
身體比想法行動得更快,在玉蟬衣正在考慮要不要破開禁制,至少看一眼這個幻境里面都是什么以滿足她對它的好奇心時,她手中的劍氣已經凝聚成形。
既然有禁制,微生溟一定是不希望她進這幻境。
但聽他上次說起這個幻境的語氣,又好像只是因為覺得對她無用才不讓她進去。真進去了他也未必生氣。
不管怎么說,哪怕強闖了這個幻境惹了他生氣,引得他過來將她罵上一通……那也總比現在他不言不語要好一些。
玉蟬衣索性舉起劍來,毫不猶豫地朝這團光團外的禁制刺了下去。
剎那間,暗淡的光芒瞬間綻放出刺眼的華光。這華光之盛,比玉蟬衣之前進入的任何一個幻境都更耀眼,更令人不可逼視。
眼前一陣陣發白,玉蟬衣用手擋住雙眼,好一會兒之后,光芒逐漸褪去,玉蟬衣終于見到了這幻境的真實面目。
居然就這么進來了?
這禁制對她似乎并無多少抵觸,破開它比她想得容易。
很快玉蟬衣就發現了,這里不同于她之前進過的任何一個幻境。
這個幻境里并沒有妖怪。
有的,只是一個初生的嬰兒,逐日成長起來-
在玉蟬衣進入髓石幻境沒多久后,微生溟出現在石桌旁。
他低頭看著伏在桌上像是睡著了一樣的她,將放在石桌上那本書拿起來,眼睛的余光一瞟,不經意看到了書脊中的小字,輕嘆一聲,再無言語。
與此同時,不盡宗外,卻來了一位錦衣玉冠的不速之客。
半個月之前,楚慈硯結束閉關。
作為太微宗的掌門,楚慈硯閉關是整個太微宗上下皆知的大事。
他許多年未曾出關,這一次有了出關的動靜,作為掌教的葉坪舟就連忙趕來,等候在楚慈硯的閉關洞府前,靜候消息。
不多時,洞府內一陣清風吹拂,待葉坪舟回過身來,就看見頭戴玉冠,身著長袍的楚慈硯負手而出。
“見過掌門,掌門閉關兩百年,我一直代掌門管理太微宗事務,在掌門閉關這些年間,太微宗內——”
葉坪舟剛要欠身行禮,向楚慈硯匯報一下工作,卻被楚慈硯豎起手掌打斷,不讓他繼續說下去。
楚慈硯板著一張臉,另一只手揮動衣袖。他運用靈力,一掌劈向洞府門口的昆吾石。
不過眨眼間,小山丘一樣的昆吾石,被楚慈硯一掌化為齏粉!
葉坪舟心頭一緊,卻上前說道:“恭喜掌門,賀喜掌門!兩百年過去,您的修為果然大增。”
楚慈硯問:“比起微生溟如何?可能殺得了他?”
“…… ”葉坪舟沉默得有些久,之后一咬牙說道:“掌門修為進步固然可喜可賀,可是以我之見,師弟并沒有入魔的跡象。還請掌門收回成命,讓李旭他們回來吧!”
楚慈硯:“以你所見?你一直忙碌太微宗中大小事務,如何見得到微生溟?”
葉坪舟道:“最近一屆論劍大會上他也露了面,帶著他如今的小師妹參加比試……我在蓬萊與他見了一面。他一直知道我們派人監視他的事,他已經給自己安排好了……退路。”
“退路”二字,葉坪舟說得分外艱難。
“掌門,我以我掌教之位擔保,沒有繼續監視讓的必要。”
楚慈硯冷著一張臉,道:“你怎么能替蒼生作保?”
楚慈硯道:“葉坪舟,我知道你與微生溟關系好,見他落得今日這種田地,難免動惻隱之心。你口中說的字我半個都不會信,給我傳音石,我要找我親徒弟李旭問問。”
葉坪舟面色發苦,卻只能將傳音石交到了楚慈硯的手里。
而后,看著楚慈硯在聽到微生溟已有一個月閉門不出,疑似有著和他的小師妹賭氣置氣這等反常的行徑后,面色大震,竟直接做出前往炎州不盡宗的決定。
此刻。
不盡宗。
開了門后,面對著楚慈硯不怒自威的一張臉,微生溟挑了挑眉:“楚掌門,好久不見。”
“閉關結束了?”他以閑常語氣問到。
楚慈硯并不說話,只是兀自盯著微生溟脖子上那道蜿蜒至下巴處的修羅印記,面色陰冷,如同黑云壓城,風雨將至。
第66章 交給 臨死前卻要騙小姑娘的芳心!……
“兩百年不見,情況比我想的還要糟糕。”楚慈硯凝視著微生溟頸上印記,說道:“好在,我還是趕在你入魔之前出關了。”
楚慈硯鶴發童顏,看人時目光如炬,并不會叫人覺得他年齡老邁,只會因他盡白的須發知他修為深厚,不由對他增長幾分敬重。
此刻他銳利的目光上上下下剮過微生溟一遍,忽然喝了一聲:“待我來試一試你的修為。”
一聲暴喝之后,一掌推出,靈力裹挾著庭院內的落葉襲向微生溟。只不過這些落葉并不迅疾,且他這一句話的功夫給微生溟留足了反應的功夫,不含殺意,意作試探。
可微生溟卻不閃不避,生生受著了。
剎那間,落葉紛紛,靈力四散開來。
挨了楚慈硯用上了三成功力的一掌,他神色甚至沒什么波動,只是口中淡淡血腥味,他抬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衣襟,淡聲說道:“掌門的功力的確有所長進。可惜……”
可惜還是殺不了他。
微生溟垂下眼去,心里面失望極了,口中輕佻吐出幾個字來:“尚欠火候。”
楚慈硯面上一怒。
他這一掌下去,甚至沒撼動微生溟一絲身形,恐怕真還差些火候……但那也未必,萬一是微生溟忍著痛死撐著呢。
楚慈硯收回掌來,青著臉說道:“哪怕搭上老身這一條命,也絕不會叫這世間再多一個邪物出來,真正動手殺你時,我必定拼盡全力。”
微生溟似是沒把他說的那些殺啊打啊的放進耳里,只面上含笑,做了個請的姿勢:“來者是客,楚掌門是進來一敘,還是不進?”
楚慈硯負手而立,猶豫片刻后,跟隨微生溟走進不盡宗內。
他進了小院,看了眼不盡宗的新屋舊舍,說道:“這就是那個好心收留你的宗門?”
微生溟可不覺得楚慈硯來之前沒打聽清楚,他懶得答他這個問題,回到石桌旁,提壺倒茶。
楚慈硯繼續說道:“聽說你之前并不會在這里久留,這兩年卻一直在這里徘徊不出,你就不怕自己理智全失后恩將仇報,毀了這個宗門?”
回到石桌旁倒著茶的微生溟動作輕輕一頓,臉色變得難看許多。
但他最后依舊沒有替自己辯解什么,只將倒滿的茶盞往楚慈硯面前推了推:“楚掌門,喝茶吧。”
楚慈硯也在石桌旁坐下,他的視線常常落在微生溟的脖頸處,又不經意間落到伏在石桌旁的玉蟬衣,才一個眼神看過去,微生溟便對他說道:“她不是在睡覺,正在幻境當中歷練,不叫她起來招待客人,不算我們失了禮數。”
楚慈硯輕哼了一聲,他早在來的路上就同李旭問清了這兩百年間微生溟的行蹤,自然也知道如今微生溟所在的不盡宗中,多了一個叫微生溟格外上心的小修士,名喚玉蟬衣,是他的小師妹。
玉蟬衣,八成就是眼前這位了。
楚慈硯并不太將玉蟬衣放在心上,目光一轉,轉而看向石桌上擺著的那一摞書。
見是一些和心魔有關的醫書典籍,楚慈硯道:“修羅印記都快長到臉上去了,才上起心來開始看書了?不覺得有些晚了嗎?”
微生溟挑眉道:“這些書并不是我看的。”
楚慈硯哼了一聲。
他道:“聽坪舟說,你早知道太微宗暗中監視著你卻不說,你心里到底是何打算?”
“監視我?”微生溟道,“那些弟子隔三差五就來不盡宗,幫這里的大師姐除草修屋、陪這里的小師妹練劍,我還以為太微宗是千里迢迢趕來炎州扶危濟困,幫扶不盡宗這個落后小宗門來了。”
微生溟:“不愧是大宗門。”
楚慈硯:“……”他信不過葉坪舟,但讓他這個曾經做過微生溟掌教,罰過微生溟數次、和微生溟積怨無數的掌門親自前來,顯然更是從微生溟的口中問不出半句正經話來。
但他至少要知道微生溟如今修為幾何、知道他何時墮魔,才能離開。
心里紛雜無比,忍了又忍,楚慈硯依舊沒想好怎么開口。
他總覺得,不管如何說話,都一定會被微生溟氣個半死。
一千多年前微生溟在太微宗做弟子時,他總會被氣到七竅生煙,一千多年后,這點似乎并沒有什么改變。
楚慈硯遲疑著,聽見微生溟道:“掌門何曾這么猶豫不決過?”
微生溟喝了一口茶:“有什么話,想問就問便是。”
楚慈硯一聽微生溟這毫不尊親敬長的語氣,心頭難免冒火,卻又在對上微生溟這張與記憶中的那兩人相似的臉時,心頭火莫名就燒不旺了。
每回看到微生溟的臉,他都會想起微生溟的父母……故人之子,每每看到微生溟,他都會想起自己那命途多舛的師弟與弟妹。
一開始,楚慈硯對微生溟抱著萬般同情。
微生溟自小被迫跟著父母離群索居不說,后來父母和弟弟死了,全家就他一個人活了下來——沒幾個人能看到一個十幾歲就經歷了這些慘痛變故的孩子后,不對他動惻隱之心的。
將微生溟領回太微宗來時,楚慈硯本打算,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好好培養對待。
更何況,微生溟的天賦極高,高到他一度想讓微生溟做太微宗的首徒,往后將太微宗交到他手上。
但楚慈硯很快發現微生溟天賦雖高,但性格和他父親很像,不僅對太微宗的門規視若無物,甚至屢次想要篡改。太微宗有宵禁,他卻喜歡半夜下山找酒喝;他千叮嚀萬囑咐殺妖需謹慎,最好結伴而行,話還沒叮囑完,微生溟就獨自帶著妖物的尸首回來了。
總之你讓他站著,他非坐著,你讓他躺著,他非站著。怎一個頑劣不堪了得?
如此不成體統的性子,只適合當個殺器,不適合當首徒。
更不適合當太微宗未來的掌門。
要是真將太微宗交到他的手上,那恐怕不久之后,太微宗里的情形和放浪形骸的玉陵渡也差不多了。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這位天賦極高的太微宗弟子不僅當不成太微宗的首徒,甚至會落入到比他父親更難堪的境地中去,竟是要直接墮入魔道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楚慈硯恨鐵不成鋼,“你就不能多想一想你母親,別學你爹那不學無術的樣子嗎?”
微生溟只是一味喝茶,并不搭話。
楚慈硯神色嚴肅起來:“既然李旭他們已經被你發現了,我索性和你敞開天窗說亮話——待你入魔之后,哪怕我祭出性命,也一定要將你斬殺。這樣才對得起你父母。”
微生溟卻是笑了笑:“楚掌門不如回去廣收弟子,從中找一個天賦異稟的,交給我親自帶著,說不定有希望在我入魔前殺了我,何必非等到我入魔之后呢?”
楚慈硯被他說得臉色愈發難看。
之前微生溟在太微宗時屢屢觸犯門規,都是他來管教。但微生溟修為增進得太快,得了“七殺”后,整個太微宗里更是沒幾個能打得過他的。
不知道從哪一刻開始,連當時做掌教的他,也開始治不住微生溟了。
為了能夠給觸犯門規的微生溟施以懲戒,他只能一次次閉關,提升自己的修為。
楚慈硯知道想打敗微生溟有多難。
找個天賦異稟的,讓他帶著,然后超過他,這簡直……天方夜譚!
正此時,微生溟低頭看著自己的指尖,忽然皺起眉頭來。
懸絲異動,這讓微生溟無心去管楚慈硯。
不知是哪個幻境,竟然又一次叫玉蟬衣心緒起伏到連他都感受到了。
雖不及千月島幻境更使她心如刀絞,但也能通過懸絲感受到她的心潮起伏。
微生溟正要拋下楚慈硯進幻境里看看,伏在石桌上像是睡著的玉蟬衣身軀微動,緩慢抬起頭來。
抬頭可見她臉上神色一片茫然,胸膛起伏,似大口喘著氣。
玉蟬衣心尖隱隱顫著,她尚未從幻境帶來的悲涼感中抽身而出,下意識急急看向微生溟的房間,尋找著微生溟的身影,左顧右盼間,視線卻先定到了楚慈硯這個陌生人的身上。
只見錦衣玉冠,周身似有淡淡仙氣籠罩的老人端坐在石桌旁,氣度不凡,又加之他鶴發童顏,靈力高深不可測……
意識到什么,玉蟬衣大驚失色,再往身旁看了一眼,見微生溟果然也在,玉蟬衣心里的想法脫口而出,她朝楚慈硯說道:“他是我的人,你不準帶他走!”
玉蟬衣心道,她所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
因為她不肯答應微生溟殺了他,他就要去找別人了!
玉蟬衣站起來將微生溟攔在了身后,蹙緊眉頭威脅道:“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要是敢殺了他,你就是我的仇人,我會追殺你,生生世世,不死不休。”
李旭總是提及玉蟬衣,楚慈硯本是對她有幾分好奇的。可此時,楚慈硯尚來不及去認真打量她,便被她的話弄得一震,面色難看。
看著玉蟬衣漆黑而又認真的一雙眼睛,楚慈硯薄唇抖了抖,一雙見多了風霜的眼睛此刻同樣也是大驚失色,看了看玉蟬衣又看了看微生溟,他也明白了什么。
楚慈硯抬手難以置信地指著微生溟,大怒道:“我是這么教你的?我是這么教你的?!!”
“厚顏無恥、傷風敗俗!”楚慈硯痛心疾首,痛罵道,“該找道侶的年紀不找道侶,練劍成癡惹上心魔!臨死前卻要騙小姑娘的芳心!你臉呢!你臉呢!!!”
“太微宗怎么能教出你這種卑鄙齷齪的東西。沒幾個年頭好活了還要騙小姑娘感情!還等什么你入魔!我看你已經糊涂了!就憑你這等不要臉的行徑,今日我拼了這條老命,也要替天行道把你給收拾了!”楚慈硯眉心現了殺意。
微生溟被罵得有些懵。
玉蟬衣同樣有些懵。
而楚慈硯已將自己的本命劍召出,院內的靈花靈草被這忽然炸開的靈力波動震得彎腰擺尾,華光之下,本命劍祭出,劍尖直朝著微生溟眉心而去,玉蟬衣想也不想,抽出劍來一下擋開,楚慈硯深厚的靈力震得她虎口處陣陣作痛。
見玉蟬衣舍命相攔,楚慈硯捶胸頓足,再加上她方才那抵御的那一劍,手下本事不可謂不高,想到這么好的一個苗子卻早早被情所禍,楚慈硯滿臉悲憤地對玉蟬衣說道:“這家伙是長了張動人皮囊,又兼得花言巧語,嘴上功夫了得,他能惹你歡心,老身并不意外。可他明知自己能像常人一般活著的時日無多,卻為了讓自己一時快活,不留遺憾,想要騙你感情,誤你青春,小道友,你為何還要舍命護他!”
玉蟬衣:“?”
她漸漸反應過來,眼前這位鶴發童顏的老修士,似乎并不是微生溟找來殺他的。
這一冷靜下來,玉蟬衣能觀察到的東西也變多了。
她眼睛掃過楚慈硯踩在泥土地上留下的腳印,看著上面那七星拱月的花紋,再聯系到他滄桑的面容,和他剛剛說話時提到的太微宗……
玉蟬衣心下有了判斷,連忙客氣說道:“晚輩拜見太微宗前輩。”
楚慈硯大驚:“你怎么知道?”他明明已經換下了太微宗掌門的裝束,換作一身常服才趕來炎州的,這一路上也沒有人認出他來。
玉蟬衣道:“你們太微宗的,換裝從不換鞋。”
她指了指剛剛下過雨的地面,那里很容易留下鞋印:“鞋底都帶著太微宗七星拱月的徽印花紋。”
玉蟬衣有些苦惱:“我也不想知道得太快,但你們會這樣做,就好像是生怕自己不被人看出來是太微宗的一樣,讓人很難辦的。”
楚慈硯:“……”
此刻微生溟心聲朝玉蟬衣傳音道:“他是太微宗掌門。”
玉蟬衣立刻以心聲追問:“來殺你的?”
微生溟沒有回答。
玉蟬衣轉而朝楚慈硯說起了話:“楚掌門,他沒有騙我感情,誤我青春。”
又道:“你們太微宗別一直想著殺他了。”
玉蟬衣試著說:“請放心把他交給我吧。”
第67章 頑劣 分明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她說著:沒有騙我感情,誤我青春。
卻又說:別一直想著殺他了,把他交給我吧。
沒有被欺騙感情,沒有誤她青春,那……又為何有后來那話,有讓他們太微宗將微生溟交到她手上一說?
楚慈硯腦海里反反復復地盤旋著玉蟬衣說的這幾句話,恍然悟到什么,面色急遽差到極點,瞳仁里滿是震驚:“小道友,難不成……你竟是一廂情愿?”
他面色已然出離憤怒,長劍一挑,又直奔著微生溟的喉嚨去了:“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將人家小姑娘哄騙成這樣!大好年華竟迷了心智一般,心甘情愿圍著你團團轉。你簡直滅絕人性、罪無可赦!”
這一回他的劍剛要出手,卻被李旭凌空飛來的長劍打歪:“掌門萬萬不可!”
自楚慈硯來不盡宗后,一直茍在暗中觀察不敢輕易露面的李旭,終于是忍不住出手了。
李旭身形現出,從不盡宗外急急奔來,將自己的劍召回后,對楚慈硯說道:“掌門,您誤會了。”
楚慈硯面色因發怒變成紫紅:“誤會什么?”
“小師叔他并未……”李旭面皮薄,有些說不出口,但還是硬著頭皮說了,“并非狂浪之徒,并沒有引誘玉道友。”
楚慈硯低下頭,似乎在暗自思索著什么,片刻后他抬起頭來,腳步急切地走到玉蟬衣面前:“若非他引誘,你為何如此傾心于他?難不成是你在這小宗小派,見不到太多活的男修士,一顆芳心想動也只能對著他動?走,小道友,隨我回太微宗去,我有不少尚未結契的弟子,各個都是青年才俊,不然……”
楚慈硯的目光放到了李旭身上,將李旭一把推到玉蟬衣面前:“他也尚未結契,不論是品性還是為人處世,比起你師兄那家伙都好上不知道多少,你不如多和他聊聊,相處相處看看?”
玉蟬衣:“……”
李旭臉色慘了慘:“掌、掌門……”慌到不知道說什么好。
玉蟬衣抬眼看向微生溟,她指望微生溟幫她說點什么,好讓這位太微宗掌門消除誤會。
這掌門果然頑固而又古板,認定了什么就是什么,別人說什么他都聽不進去。
卻見微生溟挑了挑眉,一副他愛莫能助的表情。甚至還有閑心,傳了道心聲淺淺奚落了玉蟬衣一下:“早說了你與我糾纏,會叫旁人誤會我們的關系。看吧,果然被誤會了。滋味如何?”
又道:“除非你斷了想要關著我的念頭,不然別指望我幫你說話。”
玉蟬衣:“……”
她憤憤把目光移開,并以心聲徐徐回之:“自作多情。誰指望你幫我了。”
正此時,藥廬那邊,巫溪蘭抱著竹撮箕走出禁制,打算到藥田倒她煮藥剩下的藥渣蘊養靈田。
一出藥廬,看見院子里豎著四道身影,其中還有一位錦衣玉冠瞧上去身份非同小可的陌生人,再一細瞧,鶴發童顏,仙風道骨,果真非同小可。
巫溪蘭停住腳步。
“這位是……”她好奇地看向楚慈硯。
看見巫溪蘭手中拿裝藥渣的竹撮箕,知道她就是李旭口中所說的不盡宗醫修大師姐,楚慈硯心定了定,將劍收起來,同時整了整面色,恢復了幾分做掌門的威嚴。
他客氣對巫溪蘭說道:“太微宗掌門楚某,今日特來拜會。”
又看了眼李旭,正要向巫溪蘭介紹一下他的得意弟子,卻見李旭腳步飛快,幾乎以閃現的速度從他身邊離開,轉眼蹦到了巫溪蘭那,對巫溪蘭認真而嚴肅說道:“我不認識他。”
關系撇清得飛快。
楚慈硯:“……”
巫溪蘭古怪地看了李旭一眼:“我知道你不認識。”
“太微宗……流洲那個太微宗?五大宗門之一的太微宗?”巫溪蘭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什么,驚愕道,“太微宗掌門為何光臨寒舍?”
一下子把楚慈硯給問住了。
得知微生溟已經知道太微宗安排在不盡宗附近的眼線,想著再暗中行動就毫無意義,楚慈硯本想趁自己這次過來炎州,索性就此磊落起來,別再做賊似的隱藏身份,鬼鬼祟祟沒個人樣。
但李旭突然跑去那位不盡宗大弟子那撇清和他的關系,分明是還沉浸在暗中行動的角色當中。
李旭一向機敏,吩咐他做事往往不點即通,今日竟然沒能讀出他的心思……還是說,李旭覺得,仍有暗中行事的必要?
楚慈硯思忖片刻,很快就覺得,應該是后者。
李旭生性謹慎,行動古怪,定然在心里有他的謀劃。這兩百年來實際看著微生溟的人又是李旭,楚慈硯自認不及李旭更熟悉不盡宗周圍的狀況,決定尊重一下自己這位親傳弟子的決定。
但若是不表明身份,那為何來不盡宗也不是什么好說的事情,楚慈硯咳了咳,說道:“來會故人。”
“故人?”
“我!”這時玉蟬衣突然說道,“是我,我是他的故人。”
事情已經夠亂了,玉蟬衣不想再將巫溪蘭攪和進來了。
不知為何,玉蟬衣本能覺得,她想將入魔之后的微生溟關起來這件事,巫溪蘭不會支持的。
“你……”巫溪蘭看了玉蟬衣一眼,慢吞吞說道,“哦……”
她相信了玉蟬衣說的話,不再問了:“那你好好招待這位客人。”
說完就去藥田里倒了藥渣,又回了自己的藥廬。
玉蟬衣松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師姐不喜歡懷疑別人。
楚慈硯卻想再和巫溪蘭多說上幾句,他想讓這位不盡宗管事的大師姐了解一下微生溟搞出的情債,讓她也管管她的師妹,剛要上前,又被李旭攔住。
李旭道:“掌門,巫道友平日里十分忙碌,正為玉道友煉養發的丹藥,就不要打擾她了。”
說完,李旭又道:“我敢保證,掌門所想的事情都是子虛烏有,玉道友沒有對小師叔春心萌動。”
“你怎能說得如此確定?你是她肚子里的蛔蟲嗎?你知道她怎么想的?”楚慈硯道,“少年懷春,哪個是愿意承認的?不都是各個嘴上將自己說的好似石人鐵人,心是銅墻鐵壁,實際上早就在心田里種上了桃花朵朵,被人一哄就恨不得將心都捧出去?”
李旭:“……”
李旭無言以對。
“此事我看得清楚,她已病入膏肓。”楚慈硯再度轉向玉蟬衣,認真道,“方才你抵擋我那一劍,劍氣卓異,是個奇才。既然才華縱世,挑道侶的眼光合該好一些才對。你仙齡幾何?何方人士?看中了你師兄什么地方?皮囊還是辭令?”
楚慈硯嫌棄地掃了微生溟一眼,“總不能是他那頑劣不堪的個性。”
微生溟:“……”
他終于聽不下去了:“楚掌門,你閉關了幾百年,本事未見長進多少,不講理的本事倒是厲害了許多。莫非你在洞府里練的,是如何當好一個老頑固的功法?問題這么多,你給她回答的機會了嗎?”
停頓片刻,微生溟又道:“哦,答了你也不信,反正你自有你的一套說辭,不答也罷。”
楚慈硯:“……”他臉色變得難看極了。
李旭大氣不敢出地站在一旁,腦袋也微微低著不動,眼睛卻在微生溟與自己師父之間溜來溜去。
他只在葉坪舟那聽說過微生溟做弟子時常與太微宗長老們嗆聲,今日一見,何止嗆聲,簡直是以下犯上了。
他還聽說,楚慈硯曾經是想將微生溟收為弟子,卻被微生溟嫌棄本事,沒收成。
但楚慈硯對外宣稱,是微生溟個性頑劣,不符合他的收徒標準。
今日聽微生溟這語氣,似乎的確是微生溟看不上他師父。
而此時的玉蟬衣終于找到機會,替自己說上點什么了。
她一一答了楚慈硯的問話:“多謝楚掌門一番美意,我仙齡快三十歲,炎州不盡宗人士。我既未受他引誘,也未曾芳心暗許。”
言罷,玉蟬衣看向李旭:“我和李道友之間,更是清清白白,只有親友之誼,無半點結為道侶的可能。”
楚慈硯眉頭微皺:“這句‘更是清清白白’里的“更”字實在可堪琢磨,聽你這意思,若是你要找道侶的話,找你師兄,要比找李旭好一些?”
楚慈硯手指指向微生溟,凌厲目光卻盯著玉蟬衣。
玉蟬衣心下一怔,一時啞口,方寸隱隱亂了。微生溟卻緊跟在楚慈硯的話后哼了一聲:“咬文嚼字,雞蛋里挑骨頭。老頑固就是老頑固,別人說什么都要往你想聽的上面想。”
楚慈硯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微生溟身上,被微生溟氣得牙癢癢。
玉蟬衣清了清嗓子,解釋道:“我想讓你們把他交給我的意思是,你們不要再惦記著殺他了,他說你們殺不了他,你們真的殺不了他。”
“但他說我可以。”玉蟬衣說,“我會安排好他的歸宿,不會讓他成為禍患的。”
楚慈硯定定看了玉蟬衣許久:“仙齡三十,何來這么大的口氣?”
沒等玉蟬衣說什么,李旭便弱弱道:“掌門,您閉關百年,不問世事,出關后,又只顧著問小師叔的事情,我忘了和您說,她就是最新一屆論劍大會的頭籌。”
并補充道:“拿下頭籌時,靈脈甚至只有三十一寸。”
楚慈硯:“……”
他面色方沉,卻又轉瞬開心起來:“那這次頭籌不是承劍門的人摘得了?”
李旭道:“不是。”
閉關兩百年,出來就聽到這樣的好消息倒是始料未及,楚慈硯忍笑般抖了兩下眉毛,最后看向玉蟬衣:“小道友,老身今日姑且信了你的話。”
“但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別太信得過一個會入魔的魔頭。”
玉蟬衣道:“休說是不是會入魔的魔頭,任何人我都不會輕易信得過的。”
就在楚慈硯滿意點頭時,又聽她說:“但他除外。”
她篤定道:“哪怕他入了魔,我想,他也不會去殘害生靈的。”
楚慈硯臉色沉下來,一臉不認可,但到底沒有再接著說什么勸誡的話,和李旭說了聲“走了”,隨后離開不盡宗。
離開不盡宗后,楚慈硯與李旭走在小徑上。
“我還是信不過玉蟬衣的話。”楚慈硯道,“話可以騙人,行為舉止不能。”
李旭道:“掌門的意思是,玉道友有一些舉止,讓您覺得她對小師叔是特別的?”
楚慈硯哼了一聲:“不,是那個狗東西。”
狗東西……?
“在我和玉蟬衣因他交手時,只是一招而已,他就已經準備好要用靈力襲擊我了。”楚慈硯目光無比精銳說道,“若非我及時收了劍,怕是要被他一掌襲中——被我試探修為時,他對我的掌風避都不避,這種時候倒是緊張起來了。”
“就以他這不動聲色溫柔相護的舉動,一個沒多少閱歷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不上當受騙!我之前怎么沒發現他哄女人這么有一套?到底是誰教的!”楚慈硯眼前一陣發昏,心底發寒。
“那玉蟬衣說什么,哪怕他入了魔也不會殘害生靈,分明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那可是微生溟,他手里那把七殺本就是兇劍,那小姑娘恐怕也沒有見過他殺妖時的模樣。她今日許以一片赤誠真心,不肯看清現實,待來日微生溟入魔之后,她回天乏術,豈不是要割肝斷腸?”
“三十歲仙齡……小他足足一千多歲,輩分不知道差了多少輩,做她祖宗也合適……”楚慈硯痛心道,“這簡直是無法無天,喪盡天良!李旭,此番回去,我會繼續閉關長進修為,你給我好好看緊了微生溟,若讓哪天抓到他誘拐無知少女的小辮子,趕快匯報給我,我定然要親手劈了他這頑皮賴骨的東西。”
說完又想起什么,訓斥道:“不準叫他小師叔。還有,回去之后,記得下令,所有人,換鞋!”
不盡宗。
楚慈硯走后,玉蟬衣獨自面對著微生溟,一時間陷入了尷尬無言的境地。
她之前是從來沒覺得自己和微生溟獨處一室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可被楚慈硯一通說之后,忽然間心里起了點異樣。
一時間不知道要怎么看著他才是自然的,也不知道擺什么表情才能讓別人別誤會他們的關系。
于是她的眼睛一會兒看微生溟鬢角,一會兒看他耳廓,一會兒看他下巴,一會兒看他喉結。
得出他這張臉的確生得不錯的結論后,最后將視線定到了那塊修羅印記上。
算是給眼睛找到了一處安生著落。
眼看著她目光定定像是要將他脖子盯出窟窿來,微生溟不自然地抬手摸了摸印記,嘆了一聲。
他本想著用楚慈硯的事叫玉蟬衣吃個教訓,好讓玉蟬衣知道和他糾纏不清對她聲譽會有怎樣的影響,看她此刻慌亂無措,倒又是于心不忍,終是輕聲說道:“別把老頑固的話放在心上。”
他道:“老頑固一向如此,之前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一對讓他后悔沒提前拆散的道侶,之后他就像驚弓之鳥一樣,最看不慣兒女情長。太微宗里若有弟子想要結契,也要得他準肯,他覺得合適,結契之路才會順利一些。”
說著他摸了摸下巴:“這些年,常有人說太微宗的修士不熱衷尋找道侶,一入太微宗,就像修了無情道,這樣的說法和這老頑固不無關系。所有拜入太微宗的修士都要經他受訓,聽他講一講結契的壞處,才算真的入門。”
玉蟬衣問:“結契有什么壞處?”
微生溟認真想了想,沉吟片刻后,說道:“……我忘了。”
“嗯?”
“他講課的時候,我全在睡覺。”微生溟仔細回想,又說,“只記得他說過一句:心中無情人,拔劍自然神。”
玉蟬衣:“……”
不怪楚慈硯罵他頑劣,人間的學子上課睡覺可能還是困的,修得不眠之身的修士在課上睡覺……那就是單純的挑釁了。
“那本髓石書上的批注是你寫的吧?”玉蟬衣問。
微生溟沒有否認:“老頑固竟然沒給抹掉,他那時發現之后罰我抄書了半個月來著。”
“你真抄半個月?”
“抄書?”微生溟道,“何必動手抄書?哪怕老頑固他封了我的靈力,怕我用靈力偷懶,可抄書于修行毫無益處,不如用這半個月鉆研內功心法,破他懲戒咒語,破開后靈力一揮,多少稿子都有了。”
“……”還能這樣?
玉蟬衣:學到了。
不,學這作甚!她又不頑劣。
玉蟬衣也算是徹底明白楚慈硯口中那句頑劣不堪的分量。
這頑劣不堪四個字,原來微生溟真能配得上。
想到迎下楚慈硯那一劍時虎口陣痛的感覺,玉蟬衣心頭沉甸甸的。
靈脈打通到十寸之上后,還從來沒有哪個劍修能像楚慈硯這樣,一劍就讓玉蟬衣感受到如此難以撼動的磅礴力量。
她問微生溟:“你之前打算如何教我增進修為?”
倘若微生溟都不把楚慈硯放在眼里的話,玉蟬衣想不到他的修為在何境界。論起來,楚慈硯已是她交過手的人中修為最深厚的——而她尚不能及。
微生溟:“肯殺我了,就告訴你。”
“做夢。”玉蟬衣氣鼓鼓哼了一聲,坐到石桌旁翻起了書。
微生溟卻看著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后,問道:“方才在老頑固面前……為何篤定我入了魔后也不會殘害生靈?”
玉蟬衣回過神來,坦誠道:“被你設下禁制的那個幻境,我進去了。”
微生溟一時呆住,問道:“何時的事情?”
“就在方才。”玉蟬衣也很意外,她以為微生溟設下的禁制會很難破,但那禁制在接觸到她的神息時,竟主動將她放了進去。
第68章 命運 那時我已經強大到能夠保護任何人……
進入髓石后,玉蟬衣以劍破開幻境的禁制,本感受到巨大助力,她注入更多靈力,意圖強行破開。只是沒想到,當劍刃抵進光團時,那團暗不可見的光團卻主動親近上來,禁制也不費吹灰之力就向她打開,將她吸納進去。
暗淡的光團在她身上聞到了熟悉的一縷氣味。
禁止只被允許放主人進去,而這個人身上的味道,帶著它主人精神海的氣息。
主人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
精神海是極為私密之地,染著主人精神海氣息的人,和主人也沒有太大區別。
光團以極其親昵歡迎的姿態,將玉蟬衣不由分說裹入其中,帶她進入幻境的世界。
甫一踏進幻境,玉蟬衣便聽到了一陣響亮的哭聲。
嬰兒的啼哭聲。
這個幻境,和之前那些幻境都不一樣。
不同于妖邪常常在陰森無人的夜色中誕生,這個幻境,開始于破曉時分,開始于一個美滿的家庭。
踏進去后,玉蟬衣第一次在幻境中失去了自己的真實模樣,她的身體矮了下去,骨骼短了許多,變成了一垂髫年紀的男童。
“他”站在產房外,緊張地聽著里屋里的動靜。
伴隨著嬰兒的啼哭聲,遮簾被掀開,一個未完全褪去緊張神色的男人從中走出,他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彎下腰來,對“他”說道:“你弟弟出生了,從今天起,你就是做哥哥的人了。”
“你們血脈相連,手足相親,要好好愛護弟弟。”
玉蟬衣擁有了這個男童的視角,卻不能調度“他”的身體。
她跟隨男童的動作,重重點點頭,臉上咧開了大大的笑容。
之后,玉蟬衣便以這個小男孩的身份,走馬觀燈似的,在這個家里過了三年。
弟弟天生病弱,一出生就開始生病,看上去活不長,一家人都對他十分小心愛護。
而玉蟬衣所附身與之共享視角的“他”,身體卻壯得像頭牛一樣,“他”從小沒生過病,體魄健壯,才四歲,看起來就像個六七歲的孩子一樣了。
只不過,在巨海十州修士的后代中,體魄健壯也不是什么值得高興的。作為修士,最緊要的,還是擁有可以容納靈氣的靈脈,才是立命之本,立根之基。
而“他”,覺醒不了靈脈。在“他”被人嘲笑時,哪怕“他”想動手,用拳頭證明自己沒那么廢物,別人動用靈力,幾下就將“他”制服了。
面對修士的手段,“他”毫無反制的余地。
身處這樣的境地,“他”拼命的修煉,想要擺脫一個無法修煉的廢材的身份。
這一對父母也知道這一點,在想辦法替弟弟療養身體的同時,也找了不少天材地寶來養著“他”的身體,助“他”早日覺醒靈脈,修煉神魂。
只可惜,依舊徒勞無功。
這些花費功夫尋來的天材地寶,于“他”無用,所有的靈丹妙藥被他一吃,都如同石沉大海。
與“他”共享視角時,玉蟬衣曾經聽到這夫妻二人的一段對話。
“怪我,老大也許是像我。”父親說,“我花了五百年才打通了七十二寸靈脈,天資實在愚鈍。這修仙也看資質,強求不來便是強求不來,讓他做個庸才也好。只需開開心心度日,不管人間愁幾許,也算幸福快樂。”
母親說:“也許他適合另外的路,不適合用巨海十洲的功法去修煉神魂。”
母親又說:“許是我身上修羅一族的血脈在影響他,讓他更合適修煉肉身,而非神魂。”
沒等父親說什么,母親便嘆道:“可是在巨海十州修煉肉身實在太痛苦,我舍不得他走這條路。”
“那便不讓他走這條路。”父親笑呵呵地說道,“我就是個庸才,我的兒子,也做個庸才,那不是很理所當然的嗎?”
父親笑得淡然:“哪怕真的覺醒不了靈脈,像凡人一樣活過一生也沒什么不好的,這一生何必非要居于人上?若無庸才襯托,天才也不叫天才,總有人要活得平庸一些,自得其樂就好了。”
再一轉眼,三年過去。
“他”已經七歲了,還是沒有覺醒靈脈。
襁褓中的弟弟已經長大,在冬天時,度過了他的三歲生辰日。
在三歲生日宴上,弟弟打翻了碗里的湯,湯汁淋了滿身,父親給弟弟更換衣物,在脫下弟弟上身小衣,看到弟弟胸口若隱若現的血色梅花印記時,父親從來云淡風輕的臉上風云驟變,大駭、大驚。
家里頓時亂作一團。
“他”那平靜的、每天都在苦惱怎么覺醒靈脈的日常從那一天起開始變了。
父親母親臉上的表情變得愁云慘淡起來,經常湊在一起用“他”聽不見的心聲低聲交談著什么。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知道從那一天開始,弟弟的身體開始變好了,且無師自通了好多功法,比一直沒有覺醒靈脈的“他”強多了,“他”在心里偷偷開心,“他”覺得父親母親都應該高興才是,為什么會看起來那么憂愁?
直到有一天,睡夢中的“他”被自己的母親叫起,一腳踹進了幽冥神域。
——一個對沒有靈力的孩子來說,必死無疑的幽冥神域。
幽冥神域是神棄之地,里面一片廢墟。有的,是沒跟著神明隕落的上古兇獸,還有殺機四伏的陣法機關。
進入了這里,就相當于進入一片死神領地。
生死一線之刻,“他”終于覺醒了靈脈。
自那天開始,“他”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弟弟。
“他”開始修煉了,和巨海十州的修士都不一樣,“他”修的是修羅一族的功法。
別人修神魂,他修肉身,修的是不死之身。
數不清次數地置身險境,數不清次數地死死生生。
在一次又一次生死一線間,他的修為越來越深厚,離不死之身也越來越近。
曾經,從不催他用功的母親變了個人般,將“他”丟進了一個又一個的秘境歷練。
要變強,變得更強。
在他七十二寸靈脈盡通的那一天,母親將一條項鏈掛到了他的脖子上。
她說:“如果有一天,你弟弟變得神志不清,不認識你,不認識我們了……殺了弟弟。”
“你弟弟會變得很強大,只有比他更強大,你才能殺了他。”
一開始,“他”不愿意。
“眾生疾苦和我有什么關系!憑什么要用我弟弟的命換天下太平!”
“他”朝自己的爹娘大吼:“一定要殺了弟弟嗎?殺了我不行嗎?!”
母親什么都沒說。
只是讓“他”好好用這塊“髓石”法器。
她所說的好好用,就是將“他”關進“髓石”法器當中。
玉蟬衣認得這個“髓石”法器,她已經戴了有一些時日了,她怎么可能不認識?
這就是微生溟送給她的髓石法器。
而幻境中出現的這塊“髓石”法器中,只有千余個秘境。“他”被強行關在其中,須得要一個個經過歷過,才能從中出來。
“他”在幻境中待了很久。
一路看遍人間冷暖,見了妖邪作亂是怎么一回事,又一路過關斬將,一路完成母親給他設置的各種關卡,破解了難題,斬殺各種難纏的妖魔。終于,“他”來到了最后一道關卡。
最后一個關卡,是弟弟。是弟弟入魔之后的模樣。
玉蟬衣心驚肉跳,已經做好準備迎接一場血戰。卻沒曾想,最后這個幻境只是雷聲大雨點小,通關得輕而易舉。
幻境里的弟弟雖是入了魔,但要殺死他,幾乎沒有任何的難度,只要完成了“殺”這個動作,這個幻境也就破了。
玉蟬衣明白過來,這是一個只需要讓“他”做出“對”的決定,就可以逃出去的幻境。
無需高深的修為,無需驚心動魄的斗法,在“他”做好殺掉弟弟的決定,拔劍相向那一刻,幻境就不攻自破了。
怪不得,這個幻境會是萬千個幻境里,光芒最是暗不可見的那個幻境-
這就是玉蟬衣所經歷的那個暗淡不可見光的幻境。
此刻,已經從幻境中出來的玉蟬衣擰眉看著微生溟。
微生溟不讓她進的這個幻境,她進了。
他說的沒錯,這個幻境對她的修行沒有半點益處,她根本沒必要進去。
可從幻境中出來后,她有太多話想問。
“幻境里的那個人,是你的……親弟弟?”玉蟬衣問。
她在剛進去沒多久后,在和其他小修士的斗嘴中,聽見其他人喊她,微生溟。
微生溟說過,“髓石”幻境中所有的幻境都是由真實的妖魔神魂所化,那這個幻境里出現的他的弟弟……恐怕也真有其人。
“是。”微生溟沒有否認,“可是……你怎會進去?”
“那根本就是一個你不必進的幻境。那禁制只會允許我踏進去。”微生溟有些懊惱,“那是我設的禁制,哪怕你強行破開了禁制,我也該知道才對。”
他想不通,那禁制是他親手設下,怎會允許她進去的?難不成太久沒進幻境看看,禁制都不管用了不成?
也罷,反正進都進了,再追問這些也是毫無意義。
“懸絲”仍系在指尖。
微生溟還能回想起剛才通過懸絲感受到的,玉蟬衣的感受。
他清楚那個幻境里都有什么,便不知道玉蟬衣的心緒波動從何而來。
他曾踏進過那個幻境無數次,心腸早已變得無比冷硬,已經不再能理解玉蟬衣的心情。
如今的他再進幻境,殺與不殺,已經不再是什么很難做的決定。
一邊是胸有梅花印記、入魔后能喚醒萬千魔軍死魂的天生魔胎,一邊是無辜的蕓蕓眾生。
沒什么好糾結的。
“那他如今何在?”玉蟬衣聲線隱隱繃緊了。
“死了。”微生溟淡聲道。
玉蟬衣倒吸一口涼氣。
她認得幻境中那個三歲的小孩胸口的梅花印記,紋路色澤與微生溟胸口的修羅印記并無不同,哪怕在幻境中沒有一個人提到這是什么,她也隱約能猜到。這個小孩身體有異,與常人不同。
可是。
——你弟弟出生了,從今天起,你就是做哥哥的人了。
——你們血脈相連,手足相親,要好好愛護弟弟。
——殺了你弟弟。
她才剛從幻境中出來,她還記得幻境里的那個“他”在聽到每一句話之后的感受。
知道他有多高興,也知道他有多震驚。
她不覺得他真的能親手殺了弟弟。
玉蟬衣想接著追問,卻又有些不忍再問。
“想問什么?”微生溟看向她,“問我弟弟是不是我殺的?”
“不是我。”微生溟把目光投向遠方的山巒,說道:“我晚了一步。”
微生溟道:“命該如此。”
他收回視線:“你在幻境中的所見,只有在我八歲之前的那些是真實的,八歲之后弟弟入魔的種種,是我母親的一場杜撰。”
“八歲從髓石幻境中出來以后,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我晝夜不休地修煉。那幾年間,我只在過年時能和家人團聚上一回。”
“十四歲那年,我終于修得不死之身,又悟得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功法竅門。過年那天,我興沖沖地回家。路上,遇到了曾經嘲笑過我的人。”他敘述著往事的語氣很平靜,“那時我修得不死之身,又悟得深奧功法,尾巴都要翹到天上。我從小就想著日后要給他們個好看,我以為那一天就是我苦苦等待的那個日后,我與他們起了口舌之爭,我挨個打敗了他們,我以為我是給自己爭了口氣。”
“也是那一夜,有人殺上了我的家門。”
“那時我已經強大到能夠保護任何人。”
他語氣依舊淡淡的,面色平靜:“但我晚了一步,沒能救下他們。”
第69章 知交 她呆了片刻,暗想,她這是第二次……
沒救下他們……
一個月前,她崩潰大哭時從口中說出過的話,一個月后,經他的口再度說出。
玉蟬衣本能地去看他的眼睛,卻見他密密的眼睫低垂,根本看不清眼底神情。
只是那雙本就因心魔而異色的瞳孔又變得更紅了些,融化了的琥珀一樣晃動著,像是有血淚要滴下來。
玉蟬衣心驚。她問:“是誰殺了他們?”
微生溟道:“那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當時說法眾多。”
“一說,仇人。”
“二說,是我那天生魔胎的弟弟走火入魔,弒父弒母后清醒,崩潰自盡。”
微生溟沒說的是,一度還有小范圍的傳言:微生溟才是那個天生魔胎,他才是殺人兇手。弒父弒母殺弟后,又偽裝成一副良家子的善良模樣,實則禍心暗藏。
他修不死之身,與巨海十洲其他修士不同,看起來頗為詭異異常。加上他年紀輕輕,就一身詭譎功法,在這群多舌之輩眼里,更是確鑿的、魔胎禍害家人的鐵證。
直到楚慈硯力排眾議將他接回太微宗,這樣的流言才漸漸少了。
來到太微宗后,微生溟才結束渾渾噩噩,漂泊無定的日子。
初到太微宗時,微生溟并不想頑劣。
但他不想讓楚慈硯總用一種悲憫的眼神看他,也不想楚慈硯因為他可憐處處對他寬容。
那時楚慈硯只是太微宗的掌教,想繼任掌門,要先服眾,必然要功賞過罰,鐵面公正。若是對他太過寬容,被人覺得他包庇偏心。失了人心,于楚慈硯不利。
他是寄人籬下那個,會給別人帶來怎樣的殃禍他得是最先明白那個。
更何況他爹娘都沒了,他守規矩守給誰看?
“我爹,曾經是太微宗的修士,天資很是普通,各項成績都是末流,但他不思進取,唯獨被其他修士嫌棄的吃喝二道上,頗有一番研究。”微生溟道,“我娘,卻是修羅魔族那一代中修為最高,最有希望繼任修羅圣女之位的。她被派來執行臥底的任務,偽裝成為修士混進當時第一大派太微宗里,試圖找出兩界結界的破解之法,再里應外合,攻破巨海十洲。”
“但她在巨海十洲的臥底之路,毀在吃了我爹一只燒雞上——因為偷吃了我爹一只燒雞,她和我爹不打不相識。你在幻境中見過他們,應當知道,我爹這人本事不大,脾氣也不大,但要是誰吃了本要進他肚子里的東西,他是一定要討伐回來的。”
“我娘后來總是再提起那只燒雞,說她嘴饞一次,一輩子都賠進去了,太不值當了。”
“總之,在和我爹糾纏了一段時日后,她覺得魔族打打殺殺的日子真沒意思,和我爹結了道侶契約,隱姓埋名,在巨海十州過起了日子。”微生溟道,“巨海十州不是適合修羅魔族長久生活的地方,她的魔力也比在魔域時弱了許多,修為受損。”
“后來,她用自己的魔髓,筑造了這枚髓石法器。”他視線滑向玉蟬衣胸前的髓石法器上,“這是世上僅剩的她留下的東西了。”
玉蟬衣聞言錯愕萬分,也低了低頭:“僅剩的……你就這么送給我了?”
“還給你。”
她想要將項鏈取下。
卻被微生溟制止:“送你了就是你的了。”
微生溟道:“你頗為戀舊,認識你這么久,沒見你丟過什么東西,就連拿來當劍用了一段時間的桃枝,你都好好收著了。對于物件來說,挑你當主人,會是個好歸宿。”
說完仍是感慨:“這法器算有福分——比‘七殺’有福分多了。”
玉蟬衣:“……”
她開始感到胸前這枚髓石灼燙起來,存在感強到簡直無法忽視。
“你就不能自己留著嗎?”知道這髓石法器的真正來歷,玉蟬衣對它碰都不敢亂碰一下,她決定道,“等我把里面的幻境都過完一遍,就還給你。”
微生溟哼了一聲:“不交給你,總不能交到老頑固的手上。要是真給了他,怕是他當天就要當成邪器給碾碎成齏粉了。”
他還是想死。
“一個將死之人,手里什么都留不住。任何東西留在我手里,只會跟著我化為塵土。”微生溟道,“給它們找好歸宿才是對的。”
玉蟬衣這一刻臉色差勁到了極點,指骨繃得微微作響——他果然還是沒放棄想死的念頭。
找歸宿找歸宿,把東西全丟給她叫什么找歸宿!
微生溟面上忽然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來,接著說道:“我很意外你進了這個幻境。但是你做得很好,從里面出來得很快。”
玉蟬衣沒理會他。
“比之前的我快多了……如此干脆利落……”微生溟喃喃說著,忽問,“為什么不能像朝我弟弟拔起劍來那樣,也干脆利落地拔劍朝向我呢?”
“那是幻境!我知道那是幻境,是假的。”玉蟬衣憤憤道,“你最后也沒有親手殺掉自己的弟弟。你分明也是于心不忍的。”
“你怎么知道我于心不忍?”微生溟冷冷諷道,“我一次次置身險境,就是為了能殺他,不死之身都練出來了,不殺死他我絕不會善罷甘休。”
“不。”玉蟬衣堅定搖頭。
她附身在幻境里的“他”身上,最后朝著入魔的弟弟舉起劍來時,能聽見他一遍遍地向自己說話: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他要在心里一遍遍勸說自己才能下得去手……這怎么會是一個真的能狠下心來的人需要做的!
若是真的狠心,就該手起刀落,痛痛快快砍了人頭落地,而不必一遍一遍的勸說自己:殺了他。
“不?”微生溟輕聲反問,說話時,有種成竹于胸的從容感,語氣是不容辯駁的冰冷,“你以為我像你一樣心慈手軟?為了殺他,我甚至為此準備好了一個絕對不會讓他有一線生機的殺招,我根本沒打算給他留一絲活路。”
玉蟬衣卻沉默下去,過了半晌,她蹙著眉頭,輕聲問道:“你說的那個殺招,是‘滅’嗎……”
微生溟:“正是。沒想到你知道它,但既然你知道‘滅’,就應該也知道殺招“滅”寸草不留,我不僅想殺了他,我還要趕盡殺絕、斬草除……”
他的話卻被玉蟬衣恍然大悟的一聲輕喃打斷了。玉蟬衣蹙著的眉頭輕輕解開了,目中恍然:“‘滅’……原來如此,原來它是你為了殺死自己的弟弟而準備的。”
困擾她心頭很久的問題終于解決,此刻,玉蟬衣只感到自己連靈臺都清明了。
玉蟬衣笑了:“微生溟,你根本不想殺你的弟弟。你那個殺招‘滅’的破解之法恰恰是不攻自破,你分明是給他留了一線生機!”
一千年之前。
當她對著記錄著“滅”這一招的傳影石冥思苦想,毫無頭緒,不知道試了多少次,終于在一次力竭時,捕捉到了這個幾乎沒有破綻的劍招留下的唯一那點生機。
殺招“滅”,強攻無法反制,反而是要在它的劍招咄咄逼人時,主動卸掉招式,看上去是在找死,但“滅”也會因此而有片刻停滯,這,便是生機。
——找到這一絲突破的機會,依舊不易。但至少有了機會,不會再束手無策。
“一個看上去毫無破綻,其實卻不攻自破的殺招……微生溟,你在賭一個可能,賭一個弟弟哪怕入了魔之后也能保持理智的可能。只要他能認出你這個親人,對你手下留情,你就會劍下留人,是嗎?”
她說得神采奕奕,雙目生暈,宛若明珠——本就該是如此,她本就該在破解了他殺招,興奮若狂時,就找上他,這樣聊上一聊的。
玉蟬衣眼里掩不住的興奮,四肢百骸間的血液都竄動得更快更熱了。
她一直好奇微生溟為何將他赫赫威名的殺招塑造成了這種模樣,她曾經一直在揣摩他的心境。
是在嘲笑巨海十州的劍修一向崇尚唯快不破,崇尚以武服人,只知猛攻,嘲笑他們不會變通思路,不會以柔克剛,無法反敗為勝。還是……他這個人在殘酷冰冷的萬丈殺機下,真的保留了一絲慈悲的柔情?
到了此刻,玉蟬衣終于確定了。
他霸道兇猛的殺招下,舞的是慈悲劍,藏的是手足情。
沒有什么比想通這種難解之題,更讓她感到興奮的了。
微生溟神情恍惚,他就安靜站立在那兒,依舊和玉蟬衣相對而立,可是他眉頭皺起又松,唇邊笑意要綻又收。如同驟雨急下急走,不可琢磨。
“微生溟,沒有誰生來就是要為了什么事情送死,也沒有誰生來就是要做一個殺器。”玉蟬衣看著他,放柔了聲音道,“救不下他們,不是你的錯。”
“哪怕你沒有真的救下他們,可你想救人的心思是真的。”玉蟬衣說話間不自覺拉了拉微生溟的衣袖,動作很是親昵,哪怕這個動作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想哪怕她沒有認得一個能在厄運降臨到她身上時,想去救下她的人,知道他這種會為沒能救下他人而心生魔障的人的存在,她心里也就沒那么冷了。
而如今她已經不需要再指望別人來救她了。
“他們不會怪你的。”
玉蟬衣后面這些話,微生溟卻有些聽不清了。
他的唇在聽到玉蟬衣的慷慨陳詞時,重重抖了一抖,腦海里雖是一片空白,眼里卻先聚起了片片淚光——
他一直想找到真正破解了殺招的人,問一問她,究竟從他的殺招中看出了什么的。
人人都說承劍門少主陸聞樞就是破了他殺招的人,但他卻覺得,陸聞樞不是。
他在陸聞樞破了殺招拿下論劍大會頭籌后,遠遠地看過陸聞樞殺妖的場景。
陸聞樞是個慣會留后手的劍修。
陸聞樞最喜歡用的那一招叫“春風化雨”,但那不是他真正藏著殺機的那一招,他真正暗藏殺機的招數永遠被他藏在春風化雨般的溫柔之后。
陸聞樞很緊繃,他看上去甚至不允許自己輸上一回。若是能用“春風化雨”就解決了妖獸,他不會再用出自己后手里藏著的招式,但如果不能……他將在對方放松警惕時,再將他藏著的那招使出,所藏的后招往往狠辣無比,能一招斃命。
如此袖里藏刀的心性,不像是能勘破他殺招奧妙的人。
但那時的微生溟尚且不能肯定——陸聞樞也的的確確在論劍臺上破了別人用出來的“滅”,殺招哪怕不由他親手所破,破了他殺招的人也至少來自承劍門。
后來他在承劍門外,遇到了一個叫陸祁的小劍修。
當時的陸祁正為了比不過一個凡人苦惱。
微生溟因此得知,承劍門里,有個無靈脈卻通曉劍道的凡人。
一個只用劍,能打敗承劍門內門弟子的凡人。
他又從陸祁那打聽到,陸聞樞和這個凡人走得很近。
陸祁還告訴他說,他擔心他的少門主會為了這個凡人,不娶風息谷的薛懷靈——這些他當時都沒有放在心上,他只是著急知道那個凡人是誰,然后前去承劍門拜訪,與這個人見上一面。
他知道了那個凡人的名字,陸嬋璣。
他想坐下來和陸嬋璣暢談一番,在雙親亡故,弟弟也死去之后,他孑然一身,好多想找人說的話在心里壓了幾百年,連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么……
千金得來易,知己最難求。
他只求在找到陸嬋璣后,與她聊上一場。
那位叫陸祁的承劍門弟子在聊起她來時支支吾吾,很是避諱她的存在。陸祁的態度、陸聞樞不在人前提起她的貢獻,都足以說明承劍門待她不好。
但她明明有很好的天分。
微生溟那時想好了,他可以將陸嬋璣帶回太微宗,哪怕她覺醒不了靈脈,做不了劍修,有如此通達心思,罕見悟性,也足夠用她那百歲的壽命,做一位教習夫子,做一個叫那些懶惰修行的修士自慚形穢的存在。
若是陸嬋璣拒絕了他這冒昧的安排,執意留在承劍門,他也不會再打擾。
可不管哪一條路,都只是他的妄想。最后的結局,是他眼睜睜看著她墜下崖底。
世上再沒有這個人。
為了從陸祁那多打聽些事情出來,好叫他更有底氣說動陸嬋璣離開承劍門,他在談笑風生間灌了陸祁酒,卻也耽擱了些時辰。
于是,又一次晚來一步。
他沒能和陸嬋璣說上一句話。
眼睜睜看著陸嬋璣在他眼前死去后,微生溟本以為,此生都不會再有這個機會,與人聊起他的殺招,此生都無從得知,一個能破他殺招的人從他的殺招中解讀出了什么。
幸得一知音,足以慰風塵,終是他人之幸,容不得他這倒霉鬼來覬覦。
可是微生溟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有一人,站在他面前,篤定而又自信地將他藏在殺招里的小心思全部挑明。
微生溟終于在這一刻恍然大悟。
原來他那時執意想找到真正破了他殺招的人,想聽到的,不過是這樣一句:我知道你不想殺了你的弟弟。
他從來——從來都不想親手殺了自己的弟弟。
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沒有一個人知道,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所有人都覺得能創出殺招“滅”來的他心里定然裝著痛恨的人,或者妖物,以為他想將獵物屠戮殆盡,所有人都覺得,他的“滅”殘暴不仁,沒有給對手留一丁點活路。
他們都說他殺戮欲重。
怔了不知道有多久,臉側忽有一滴濕潤落下。
再次看到微生溟的眼淚,哪怕依舊只有晶瑩剔透的一顆,玉蟬衣忽然就不敢笑了。
她立馬收起了滿臉笑意,呆了片刻,暗想:她這是第二次把微生溟弄哭了?
正慌張打著腹稿想說些亡羊補牢的話,可是下一瞬,玉蟬衣敏銳地捕捉到一些變化,抬手就將微生溟的臉給捧住了:“你的眼睛!”
玉蟬衣驚訝萬分。她眼睜睜看著微生溟瞳仁里紅色淡去不少,看起來不再是那異樣的紅了。
第70章 仆契 聽說是很難的劍招,就找來破解破……
微生溟尚未來得及反應,兩邊頰上各自一熱,傳來她手心的溫度,下一瞬,她坦直的目光直接撞進了他眼里,定定盯住了他的雙眸,漆黑眼睛一錯不錯,一眨也不眨。
微生溟愕然: “什么?”
玉蟬衣道:“你的眼睛……里面的紅色淡了。”
紅色褪去,底下的顏色逐漸顯出來。
玉蟬衣在幻境中已經見過微生溟真實的瞳色,知道那紅色褪去后,底下顯出來的顏色就是他原本的模樣。
琉璃色。
看上去仍有些妖冶,但瞳色潤亮。
玉蟬衣話音一落,想到什么,視線立馬往下滑落,去看他脖頸上的修羅印記。
修羅印消退了些,本已爬到下巴的印記,褪出臉龐。喉結上那一點,也已經消失不見。
這些天來所翻醫書里講述的心魔相關事項都涌進腦海里,玉蟬衣驚喜萬分:“你的修羅印,是不是開始往下退了?”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用指尖描摹他脖子上修羅印記的輪廓,甚至想直接碰上去,試一試溫度是不是還像之前那次,背著他走出水牢時感受到的那樣火熱。
明明還差毫厘才會真正肌膚相貼,微生溟卻像是被火舌燙到一樣,捂住自己的脖子,飛快往后撤了一步。
他這反應幾乎不經思考,讓玉蟬衣的手落了空。
站定后,微生溟微微垂首,不說話,只是沉默。他眉頭緊擰,臉上的表情里沒有半點開心,反而有一瞬間的惶恐與無措。
玉蟬衣莫名不解,先是皺眉,而后想明白了什么,直言問道:“微生溟,你到底是因心魔而不能活,還是你從來都是想死的?”
不然,為什么心魔有消解的跡象,他卻不開心?病入膏肓之人,突然知道自己有救,不都會開心才對?
她的話如同一道驚雷,劈得微生溟指尖都在顫。
微生溟急促喘著氣,他知道玉蟬衣一直在緊盯著他,卻并不敢迎上她的目光。
他從來沒有遇到誰像她一樣,少年魯莽,橫沖直撞,卻總能準確地撞到人的心尖上。她的眼睛就像她這個人一樣,從不動搖,永遠漆亮,亮到哪怕他自認從未在任何人面前生出膽怯,這一刻卻真有些怯了。
她太蠻橫太霸道,哪怕讓人鮮血淋漓也要將事情刨根問到底,鋒銳的眼神像刀刃一樣一寸寸剝去所有的掩飾。
此刻,他已經被她的刃抵到了內心深處最隱秘的角落。
整顆心都瘋狂跳動,幾乎要剝離了胸膛。
這么多年來,能讓他醒來回味的夢中全是鬼門關,從無陽關道。
他長時間的沉默和異樣的神態讓玉蟬衣知道,她又一次說對了。
她的話,并沒有給微生溟帶去喜悅,而是帶來一種有別于她預料的反應——玉蟬衣的心直往下墜,她沒想到微生溟死意竟然那么重。但哪怕他是痛苦的,她也不會停下來對他的追問。要將心病治好,就像為身體治病一樣,總要受點兒罪。
玉蟬衣緊接著問道:“那時你修出不死之身,和你的殺招一樣,也是為了殺你弟弟是嗎?”
微生溟并沒有立刻回答,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停頓片刻,才遲緩道:“不然,我何必修這不死之身?”
“尤其對一個倒霉鬼來說,死了雖然不算什么好事,但至少,倒霉的一生結束了。”微生溟說。
他這一生在旁人眼里,得到了太多不容易得到的東西,太多旁人眼里的風光。
十四歲修得不死之身,從此哪怕身陷險境瀕臨死亡也只會增長修為——這種資質給了任何一個修士恐怕都會欣喜若狂。
但那些不過都是他人的想要,而非他想要。他想要的,從來都得不到。
微生溟有時會想,也許是他搶盡了別人的風頭,奪盡了他人風光,占盡了天賦異稟的便宜,才會叫他這一生真正屬于自己的那些夙愿難償。
該他殺的人不由他所殺,他想救的人救不下,若只為了個所謂劍道第一的名頭,他何必再拔出他的劍來?
做個庸才也沒什么不好的,他在很久之后才領會了他父親這句話的含義。
他還記得,八歲之后,他打通靈脈后修了點修羅一族的功法,能短暫地窺探他人的心聲傳音。那次他聽到他阿娘對他阿爹說:“早知道我和你的結合會生下天生魔胎,我們就不該生下任何后代。”
“死了就不會再倒霉了。”微生溟輕嘆了一聲。
玉蟬衣緊緊皺起眉頭,她本能地想要反駁,甚至想要再痛罵他一頓。
這一回卻沒有再說什么。
她在幻境中看到了他是怎么長大的,雖不至于完全感同身受,但她好像有些理解他了。
擁有著不死之身,想死也死不成,怪不得,會有心病。
玉蟬衣從前只知道自己想活而不能活,她貪戀活著的每一天每一刻,見不得別人不知生之可貴。因此她從未想過,對有些人來說,死亡的權利被剝奪,竟然也是一種極為殘忍的事情。
“可你現在想活了,一定是這樣的。”玉蟬衣道,“那些代表著你生出心魔的特征——你那滴血一樣的瞳孔,你脖子上的修羅印記,它們都開始消退了。”
玉蟬衣著急翻起石桌上李旭送來的那些關于心魔的書籍:“這些都是你心魔轉好的標志。微生溟,你等一等,等我多看些書,我會找出來是怎么回事,一定可以徹底解開你的心魔的。”
她不知道讓他變得想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但既然一線生機已經出現,那就該緊緊抓牢了。
玉蟬衣低頭瘋狂翻書,這回,換了微生溟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他看不到自己,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成了什么樣子,也不知道修羅印記成了什么樣子。
若是真像她說的一樣,眼底的紅和修羅印記都開始消退了,也許,心魔的解藥已經找到了。
他就是一根快枯死的木,終于等到了春天。就如一片干涸皸裂到河床,終于迎來了澤被。他大概知道是誰讓他對活著這件事又生出期待,只是這個想法剛一鉆進腦袋,微生溟的臉色迅速沉下去,無半分欣喜。
一旦他對未來有任何美好的幻想,一旦他想和誰有更深的聯系,命運總會毫不留情地將之摧毀。
向來如此,命運從不會眷顧他。他想好好愛護弟弟,最后卻要殺了他;他努力修煉,想要保護家人,可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死了;他等到了一個破他殺招的人,卻眼睜睜看著她死在眼前。
死亡會比他來得更快。
這一次,輪到玉蟬衣了。
微生溟心中頓時悚懼萬分,呼吸甚至急促起來。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讓同樣的噩運再落到玉蟬衣的頭上。
眉頭緊皺間,他冷不丁生出想要和玉蟬衣結契的念頭。
主仆契——能讓他在她遭遇不測時能立刻知道、立刻趕往她那的契約里,這一種最合適。
只是,以玉蟬衣的性子,必然不會同意他的提議。
微生溟無奈放棄。
不結契也沒關系。
不讓她離開他的視線之外就可以了。
微生溟捻了捻指尖的懸絲,忽然因自己向巫溪蘭要到了這個能知玉蟬衣脈息波動的法器而感到無比慶幸,視線不經意間落到玉蟬衣的身上。
正看著書的玉蟬衣忽然覺得自己背上冷颼颼的,感覺自己像是被什么東西盯上了,朝那古怪視線的來處抬了抬眼,卻正好看到微生溟察覺到她抬頭,朝她露出了一個溫煦的笑容來。
“……”這一個月被他冷落得有些厲害,玉蟬衣一時有點不習慣。
“什么時候琢磨過殺招‘滅’的?”微生溟看上去已經完全恢復了冷靜,他掀起袍角,在她對面坐下,恰好是一個能很自然地盯著她但不會被她感到異樣的位置,他道,“這幾年來,從來沒有見過你看它的劍譜。”
玉蟬衣哼了一聲:“‘滅’?早在八百年前就看過了。”
她道:“聽說是很難的劍招,就找來破解破解看看。”
說完就低下頭,懶得管他在想什么。
她說的句句屬實,他愛信不信。
到現在,她也不想著再在這可憐蛋面前刻意隱瞞什么了。再說了,坦蕩一些,反而更像是心里沒鬼,他猜不到什么的。
玉蟬衣這一臉的倨傲張揚,令微生溟有些心癢。
她不是肯屈居人下的性子,也許她能接受主仆契呢——微生溟心里打算的是,這主仆契,主契給她,仆契給他。
契約只是形式,主仆契也只是個名字,他不在意,但玉蟬衣反而可能會在意。
她可能并不能接受另一個修士給她做仆人,哪怕只是形式上的。
但他還是試著問了:“知道主仆契嗎?”
“知道。”玉蟬衣道,“想出這種契約的人簡直腦袋有毛病,這里都是巨海十州了,還要像凡間那樣弄出什么主人仆人,叫那些做了仆人的低人一等,沒個人樣,真是不知道這是哪門子鬼癖好。”
微生溟:“……”
他安靜閉嘴。
“別打擾我看書。”玉蟬衣還是嫌他吵鬧。不知道為什么,今日他的存在格外擾人清凈,哪怕不說話,視線也吵鬧,明明之前像個死人一樣無聲無息。
微生溟便飛身躍到藤蘭樹上,站到樹枝上。
他遠遠看了藏在山巒間的承劍門一眼。
雪花一年年落下,江水奔騰往前。他也要往前看了。
他本來寫好了遺書,上面寫盡了他的生平,也寫上了他所知的陸嬋璣的生平。
待他一死,“七殺”的存在必定會引來無數修士爭奪,能將這份遺書公之于眾,得眾人認可,使他怨氣平息者,才有機會見到“七殺”,才有讓“七殺”認新主的可能。
但現在,這份遺書要暫時在他心底埋一埋,另尋時機再叫它見天日。
正此時,微生溟察覺到遠處有一修士靠近了不盡宗。
他此刻就是一只驚弓之鳥,對每一個在不盡宗禁制外活動的人充滿了警惕,哪怕是飛一只蒼蠅進來也逃不過他的眼睛。
但當微生溟視線遠眺,朝不盡宗外那條小路看過去,路那頭的來人,卻是老熟人了。
是李旭,他的肩上擔著一條扁擔,扁擔兩頭挑著一對筐,像個賣貨郎一樣,帶了許多東西來不盡宗。
微生溟定睛一看,李旭肩挑著扁擔兩端四平八穩地放著兩盞燈,看到那兩盞燈的形制,他便皺了皺眉。
是千月島的魂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