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魂燈 破了心中執妄
一進到院里,李旭就將扁擔放下來,說:“過來送點東西。”
玉蟬衣看書時不喜歡被人打擾,本想讓李旭去藥廬找巫溪蘭,但看到扁擔兩頭放著的燈,她卻打消了這個念頭。
她也認出來了這兩盞燈。
千月島的魂燈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沒等玉蟬衣發話,李旭便道:“不久前,巫道友對我說,你與你師兄要去人間一趟,她讓你們帶點好吃的好玩的回來。”
頓了頓,李旭說:“巫道友擔心以你們二人的眼光,加在一起會把一些邪門的東西當成寶貝給她帶回來。”
玉蟬衣:“……”
李旭:“想著她既然想要點凡間的物件兒,我就讓幾個在人間行走的弟子順路幫我帶了些東西。本想著從中挑選幾樣好的送過來,但是——”
“這些都不能繼續放我那兒了。”李旭苦惱地皺了皺眉,他聲音壓得極低極低,做賊似的說道:“掌門要在我那兒呆一晚再回太微宗。”
玉蟬衣詫異,也壓低聲音問道:“為什么楚掌門去你那兒了,就不能再繼續放下去了?”
“犯宗規了。”樹上站著的微生溟跳下來,隨手從貨架里拿了根竹蜻蜓出來,“太微宗宗規規定,不準弟子玩物喪志,更不能把人間的雜耍玩意兒帶回太微宗。”
雖說有隔音的禁制,巫溪蘭一點也聽不見,但聽見微生溟這么高聲說話,李旭額頭依舊落下冷汗。
把玩了一會兒,微生溟將竹蜻蜓放下,對李旭說道:“只為了挑幾樣,搜羅得倒是夠齊全。難道你之前賣種子,會特意去背一背藥修才背的百草集嗎?”
李旭尷尬笑笑。
百草集,他還真背過了,且倒背如流。
玉蟬衣在一旁好奇問道:“你們太微宗的宗規,竟然如此嚴苛?”
聽上去這宗規的嚴苛程度,快趕上承劍門了。
李旭道:“聽說從前宗規沒那么嚴,但是出了位很讓楚掌門很頭疼的弟子,那弟子犯一次錯,宗規就要多添上一條。”
玉蟬衣的目光忍不住瞥向微生溟。
說的不會是你吧?
微生溟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樣,只朝她點了點頭。
還真是他。
玉蟬衣心下嘩然,又聽到李旭繼續說道:“再加上,這幾百年來,承劍門聲望日益高過太微宗。掌門痛定思痛,反省了一番,覺得太微宗與承劍門相比,做的最不如的地方就是少了個戒律堂。太微宗宗規雖有,卻是空擺設,很少真正用來責罰弟子,他老人家反思了一番后,這些年狠抓規矩,要求弟子謹言慎行,謹守規矩。”
正因如此,在楚慈硯表示要在李旭那住上一晚后,李旭就連忙叫人將楚慈硯支開,背上他搜羅的這些東西,趕緊又來了不盡宗一趟。
李旭不好意思地說:“玉道友,幫我個忙,這些東西就當是你買下來的,放在你們不盡宗吧。”
玉蟬衣直接去藥廬找了巫溪蘭出來。
巫溪蘭從未去過凡間,乍然看見這些被李旭擺在竹筐里的雜耍玩意兒,她樣樣稀罕得緊,糾結了半天要買哪個,最后聽李旭說能以物易物,恰好他需要的草藥又都是她最近攢了許多用不完的草藥,生怕過了這村沒這店,連忙大方闊綽地將這些全部買了下來。
有了李旭送來的這些東西,巫溪蘭對玉蟬衣說:“等你和你師兄去人間,就別記著我了。不然,真怕你們給我帶回來一塊要進去殺妖的小石頭。”
玉蟬衣這才想起來,之前微生溟還說過,等她將髓石法器中的幻境都度過一遍,他要帶她去凡間一趟——他以為她會像他少年時一樣,在髓石的幻境中明白對錯是非,以為這塊髓石可以讓她答應殺他,那恐怕,他在等著的那個她度過了髓石全部幻境的時刻,就是在等她答應殺他那一刻。
與其說,是等她離開髓石要帶她去凡間一趟,倒不如說,是等她答應殺了他后,帶她去凡間一趟。
這樣一想,準沒好事。
指不定是要交代什么遺言,托付什么遺物。對于微生溟能做出什么事來,玉蟬衣已經充分預判。
但當著巫溪蘭的面,不好聊這個,玉蟬衣低頭看了眼掛在脖子上的髓石法器,忽然被里面折射出的光芒吸引了視線。
琥珀色的液體似水非水,似沙非沙。魔髓在棱石里輕輕晃動著,流金一樣,在陽光下折射出迷離的光暈色澤。
把它創造出來的人,是微生溟的母親,更是她那一族中曾經最強大的存在。歷經了千年之久,依舊能從由這位魔族女子締造出來的法器迷離的光影中,窺見她的一二分風采。
玉蟬衣能記得自己在幻境中看到的微生溟母親的樣子,她的眼睛也是巨海十州不常見的琉璃色,一雙瞳子冷漠卻如霽雪般,令人著迷神往。
正如同這塊髓石,戴在胸前永遠不會被她的體溫捂熱,但光暈與色澤都實在太過動人,有種不存于真實世間的夢幻感。
著實漂亮。
但畢竟是他人之物,還是微生溟母親的遺物,于情于理這都不是屬于她的東西。
她不會占據它太久。
玉蟬衣打算,等她將里面的幻境都度過一遍,就將髓石還給微生溟。
清點好草藥后,李旭就離開了。
暮色緩緩籠罩下來,不盡宗的院內,打上了一層柔和暖橘的光。
燈火搖曳間,玉蟬衣投落在地面的影子微微搖晃,讓她回過神來,往巫溪蘭那邊看了一眼。
巫溪蘭在石桌旁點燃了那兩盞李旭送來的燈,點亮之后,她就在一旁捧著臉看著,感慨道:“怪不得會叫月燈,這燈亮起來真的像月亮一樣。凡人的手真巧。”
玉蟬衣這時才有空仔細看那兩盞燈。
一千年前,千月島的居民說,給逝去的人點上一盞燈后,就可以送亡魂上月宮。
在她爹娘入土為安那一日,她在千月島替他們點過魂燈,那時千月島的燈籠就已經是月亮的形狀,蛋殼青的燈籠紙上映上火光后,恰與無云夜里的天上月同色。
沒想到千月島上的燈籠形制哪怕過了一千年,依舊沒有變過。
看著看著,玉蟬衣的心臟忽然傳來一陣絞痛,腦海中好像有什么畫面飛快閃過。既讓她頭疼欲裂,也讓她欲罷不能。
玉蟬衣忍著不適,努力想要捕捉腦海里快速閃過的細碎的畫面。
是記憶,是在千月島遇到魂妖后,四歲的她離開父母之后的記憶。
只是這記憶太過殘碎,她只能想起來自己跑在路上時眼睛里看到的東西——那時小小的她也看到了一盞掛在墻上的燈籠,像燈籠又像月亮。
回憶重回腦海,雖然還是無法填充整個缺失的記憶,但讓玉蟬衣破碎的、空白的記憶,終于多了幾片碎片。
難道,看到失去記憶的那段時間里看過的東西,想起的事情也會更多?
玉蟬衣急促亂跳的心跳聲平息不下來。
“師姐,這兩盞燈可以給我嗎?”玉蟬衣問。
巫溪蘭微愣,繼而喜不自勝。
“給給給!”她欣慰道,“小師妹,你的眼光可算是又好起來了。這月燈多漂亮,掛在窗前,心情都好了。也沒有什么殺來殺去的幻境,就只是漂亮。”
玉蟬衣接過那兩盞燈籠,提在手里。
她屏息間眨了眨眼,期待著腦海中出現更多的畫面。
但這一次卻什么都沒有出現。
玉蟬衣不由得有些失望,一抬眼,微生溟正在看著她,不知道看了有多久。
他的瞳仁褪去了血色后,瞳色明明更淡了一些,但不知為何,卻讓人覺得更危險了。
玉蟬衣沒什么太防著他的念頭,但還是因為他這種目光本能地呼吸緊了緊。
“這么多東西,怎么只挑了這兩盞燈?”微生溟輕聲問。
“對啊,怎么只挑了兩盞燈?”巫溪蘭接過話來,“小師妹,你還有沒有看中別的什么?也都給你。”
“謝謝師姐,我就要這兩盞燈就好了。”玉蟬衣說完,匆匆將石桌上那一摞書和兩盞魂燈一起抱著回了她自己的房間。
巫溪蘭也帶著兩個裝滿了雜耍的竹筐回到了藥廬。
只有微生溟留在院子里,看著自己系著無色懸絲的指尖低喃:“心臟絞痛……”
微生溟若有所思。
之后幾日,玉蟬衣忙碌起來,要看書要進髓石幻境,還要時不時將那兩盞魂燈盯上一會兒,試圖回憶起更多的事情。
未果。
魂妖幻境只能幫她記起四歲之前的事情,而真實的魂燈也只能讓她回憶起一些片段。
如果,去凡間的千月島,是否能恢復全部的記憶?
不管能與不能,玉蟬衣都想試試。
此前在她還不知道自己曾失去過記憶時,這段缺失的記憶并不會困擾她。問題不存在,也就無需去尋找答案。
而如今,她知道,她的人生、她的過往,缺了那么一段經歷,就如同一個人,空了一塊。空掉的地方,仿佛變成了一個看不見底的深洞,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也不知道進去會怎么樣。玉蟬衣每每意識到這事兒,都覺得那空洞洞的地方,隨時響起空洞的回響。
唯恐道心不穩,玉蟬衣想找回剩下的記憶,破了心中執妄,以免不利于她日后的修行。
看了幾天書后,玉蟬衣打算找個時間偷偷出一趟門,去千月島。
去千月島的事情最好不要驚動任何人,她的靈力比起之前深厚了許多,能有意識的藏匿在影子里,去往更遠的地方。雖說凡間與巨海十州相隔甚遠,但哪怕間隔性地通過影子走一小段路,也能隱匿她的行蹤。
玉蟬衣拿定了主意,就開始安排自己的出行計劃。
巫溪蘭那邊沒什么需要擔心的,而微生溟……對他的狀況,玉蟬衣也已經放心許多。
心魔上的書籍沒有關于修羅印記的記載,但其他有心魔的人的癥狀,譬如白發,譬如一夜老朽,若是逐漸改善,就是說心魔有好轉的跡象。
心魔帶來的折磨是經年累月的,想要去除它的影響,同樣也需要時間。但有好轉就是好跡象,至少不用再緊盯著他,怕他尋短見了。
這一日,白天拜托李旭好好照顧不盡宗、好好看著微生溟后,一入夜,玉蟬衣就在夜色的掩映下出了門。
她時而藏在影子當中,時而御劍而行,一路上彎彎繞繞,故意不走尋常路,就這樣花了五天的功夫,終于離開了霧靄流云、霞光萬道的巨海十洲,站在人間的地界上。
凡間的天空沒有仙氣繚繞,看起來更遼闊,更高遠。
玉蟬衣落在一座山上,山隘里長滿了樹木,四下無人。
她捏了法訣,隱去身上的天女羅裳,換一身凡間少女的打扮。
正裝扮完,只聽一陣疾風吹過,站在樹下的玉蟬衣被吹開的花瓣落了滿身。
這風來得蹊蹺,玉蟬衣下意識抬頭,抬頭往上看去,遠遠能看見有人踩著飛劍,迅疾掠過。
一身藍衣,是風息谷的弟子?
看他的方向,也是要去往凡間的。
風息谷的弟子去凡間做什么?
玉蟬衣心底起疑,但暫且按下不表。
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身后一陣落葉簌簌輕動,玉蟬衣唇往下抿了抿,瞧上去有些不悅,隨后用靈力控制猶在空中飛舞的白色花瓣,往樹干上撲去,正落了藏匿在樹干后面的人滿身。
被花瓣點破了藏身之處,微生溟十分意外。
他現出身形,一身黑衣上,落了滿身的白,就像落了雪。
微生溟拍著身上落下的花瓣,從樹后走出。
他道:“我跟過很多人,也跟過很多妖,你是唯一一個發現我的。”
玉蟬衣道:“我不喜歡被人跟著,要是有誰跟著我,我總是能很快知道。微生溟,從踏出不盡宗那一刻,你就在跟著我了,對不對?”
她不喊他師兄,直接喊他名字時,往往是有些生氣的。
微生溟暗嘆一聲,怎么就被她給發現了?
事實就是如玉蟬衣所說的那樣,他在她悄悄踏出不盡宗那一刻就悄然跟上了,他一直留神著她的動靜,知道她的動向。
玉蟬衣會選擇在夜晚偷偷離開不盡宗,那就說明她不想叫人知道她的行蹤。
可他無法放任她走出他的視線之外。
哪怕偷偷跟蹤的行徑是卑鄙了一些,至少得看著她,他才能感到心安。
既然已經被發現了,該想想接下來要怎么讓自己留下了。
整理好衣襟,拂走全部落花后,微生溟問:“既然早就發現我了,怎么這會兒才揪我出來?”
這可不像她的脾氣。
玉蟬衣蹙著眉頭說道:“我當然不喜歡被人偷偷跟著,但要是那人是你的話,勉為其難可以接受。”
她說著,視線掃向長空。
方才那道藍衣風息谷弟子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不見。
玉蟬衣原本打算獨自前往千月島,哪怕知道自己被微生溟跟著,也懶得點破。
但既然還有其他巨海十州的修士出現在附近,那就有必要掩飾一下她來千月島的目的了。
玉蟬衣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和千月島有聯系,那是陸嬋璣生前唯一去過的凡間的地方,哪怕將她去千月島這件事和陸嬋璣牽扯在一起,看上去非常牽強,但玉蟬衣不想給自己留下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
而一旦玉蟬衣有了想混淆他人視聽的念頭,微生溟會跟來,就從一件隨便他吧、他開心就好的事,變成了一件能幫她打幌子的好事。
玉蟬衣直接對微生溟說道:“走吧,陪我去千月島。”
第72章 幌子 抓住提拎到陽光底下抖抖
言畢,玉蟬衣再度召出劍來,正要御劍而行,見微生溟在原地晃神怔愣,她朝他喊了一聲:“走還是不走?”
微生溟回過神來,快步跟上。
來到千月島時正是清晨,城門剛剛打開。
鎮守在城門前的石麒麟簇新,像是近些年剛剛換過,石頭做的牌樓雖然耐得住時間侵蝕,卻也被風吹禿了檐角,城墻也都舊了。
進了城,玉蟬衣腳步稍停,她發覺,眼前的一切都和幻境里一千年前的千月島不一樣了。
道路改道,坊換作市;街貌換了新顏,飯館拆作估衣行,酒肆化作綢緞莊;一眼看去,竟沒有一家的營生與一千年前相同。
想來也是,恐怕也沒什么東西,是過了千年之久而一成不變的。
玉蟬衣心下惋嘆,轉念又想,哪怕記不起什么來,臨走前去桃花泊旁遠遠地祭奠一下父母,也不算白來這一趟。
想到這,她看了身后的人一眼。
微生溟不聲不響地尾隨著她。
他也配合她,將他那一身鴉羽似的黑衣換成了凡間男子常見的粗衣短打。
玉蟬衣掃了他一眼,覺得頂著他這張臉,兼之端端正正的高大身形,再加上他脖頸間未消的印記,衣裳換與不換都無甚區別,一樣招人眼球。
渾然不覺她自己也是一樣,天女羅裳雖然換了下來,換成一身布衣釵裙,氣度卻難以掩蓋。
玉蟬衣對微生溟說道:“這次出行,我要拿你當幌子。”
微生溟道:“好。”
他不追問為何,玉蟬衣卻也自顧道:“雖說在千月島很難碰見巨海十州的修士,但萬一倒霉碰上,又恰好認出我來,問起我們為何來千月島……你不是說你在人間埋了很多酒嗎?就說是帶我挖酒來了。”
微生溟:“好。”
玉蟬衣又道:“離開之前,我可能要去一趟桃花泊,祭奠一下曾經死在魂妖手下的受害者,要是有人問起來,也說是你帶我去的。”
微生溟微微瞇了瞇眼睛,但仍是點頭:“好。”
他一連應了三個“好”字,令玉蟬衣蹙起眉頭,多看了微生溟一眼。
玉蟬衣覺得,以微生溟的性子,聽到她這種古怪的安排,總要口舌鋒利、一臉欠揍地說上點什么。
結果他盡數以一個簡簡單單的“好”字接下,任憑安排。
玉蟬衣本來打好了腹稿應對,一下落了空。
怪異。
真不習慣。
“不問問我為何這樣安排?”玉蟬衣問。
微生溟道:“言多必失。”
言多必失?這竟然是他能說出來的詞?
玉蟬衣分外詫異,又聽到微生溟緊接著說道:“接下來要做什么,聽你安排便是。”
他在心里補了一句,只要不將他趕走,他就沒任何意見。
方才在樹后被玉蟬衣點破藏身之處,完全出乎微生溟的意料,他也毫無防備,畢竟連最狡猾的妖怪都沒她這樣警惕。
更沒料到玉蟬衣在發現他后,竟然會對他說:走吧,陪她去千月島。
他自知偷偷跟著她的這等行徑算不上光明磊落,見不得光,與害鼠無異。
只是才剛剛在陰暗處竄行了一陣,突然就被抓住提拎到陽光底下抖了抖,沒被亂棍打死,卻被允許到陽光底下繼續跟著。
很難說他是什么心情。
得她開恩,允他跟隨,曬到光了之后,他反倒更覺得自己陰暗了。
他惴惴難安,無從玉蟬衣心里在想什么,更是無法通過她臉上神情揣度她是否生氣。
此刻玉蟬衣將她的安排點出,微生溟心下反而踏實了一些。
原來她是想拿他當幌子。
雖然猜不透玉蟬衣拿他當幌子的用意是什么,心里面也對她來千月島的反常行徑感到古怪,但微生溟暫且慶幸著自己對她來說有這樣的用處。
“這次出來,和師姐打過招呼了?”微生溟問道。
“打過招呼了。”玉蟬衣道,“我帶了傳音石出來,等過會兒給她傳點消息,在她那,我也要用你當幌子。”
玉蟬衣對巫溪蘭并無太多防備,但巫溪蘭對誰都沒有防備,想從巫溪蘭那問話十分容易。玉蟬衣便決定,她一些不想被別人知道的事,最好也不要讓巫溪蘭知道了。
“當幌子吧。”微生溟道,“也和她說,我帶你到千月島找酒來了。”
微生溟仔細想了一想,他在千月島這里還真埋了酒。
不過凡人可比巨海十州的修士們有意思多了,保不齊會為了找樂子做出什么事來,也沒有什么凡人一定就去不成的地方,漫山遍野地亂挖,早將他的酒壇子挖走了也說不定。
“那師姐訓你怎么辦?”玉蟬衣問。
微生溟思忖了下,心道,能替她挨訓,也算他又多了個用處。
“訓就訓吧。”他說。
這時,他們二人正走過一家蓋了二層的茶樓前,里頭傳來隱隱的二胡拉曲聲。
在這家茶樓前,玉蟬衣站定,抬眼一瞧,見里面人影濟濟,抬足走了進去。
微生溟跟上去。
這座位于千月島繁華處的戲曲茶樓是一處專供消遣的去處,一樓的中央擺著一處戲臺子。戲臺子前,有一大陶缸裝滿了水,上面意思意思養著幾朵蓮花漂浮在水面上。戲臺子周圍環繞擺開喝茶的桌子,不過最好的看戲點,卻是在二樓的貴賓席上。
坐在二樓往戲臺子一望,戲臺子上所有人的唱念做打,都瞧得一清二楚。看客看得痛快了,有時候就會從二樓投下賞錢來。賞錢正好投進蓮花缸里,收錢的人開心,投錢的人也討個吉利。
有戲樂班子在時,臺子上會有伶人唱戲,沒戲班子時,這戲臺子就被茶樓老板請來的說書人占著。
此時在戲臺子上的,正是這位說書人。說書人拉著二胡,說一會兒停一會兒,二胡聲咿咿呀呀的。
他在說著仙人降世的故事。
玉蟬衣聽了一陣,省去說書人對仙人本事天花亂墜、夸大其實的描述,留意起了他話里提到的一人。
那說書人神神秘秘地對眾人說道:“這千月島可是塊福地,自古以來,就是受仙人眷顧的地方,自從六百年前仙跡現世,每隔百年,都有會人看到云中仙在這里徘徊。”
聽客中有人問:“云中仙?”
“是一藍衣仙人,可惜從未有人睹其真容,也未有人有幸觀其神通。只見其騰云駕霧匆匆而過,身形隱在云中曠若一點,高不可攀,稱之為云中仙。”
底下有人發出陣陣噓聲:“別是飛了只鳥過去!”
滿堂哄笑。
說書人道:“這可不是玩笑話,千月島里不少人看見過云端飛過的藍衣仙人,自從六百年前他第一次出現,之后每隔百年定會露面一次。算一算日子,這兩年云中仙又要出現了。你們在這里捧我的戲場,外面卻有不少人在開瑯山上踏青,就為了站得高高的,好看仙人一眼。你們吶,錯過了仙人之姿,休要怪老夫今日沒提醒。”
玉蟬衣抿了口茶,并不把說書人這番話當成玩笑,反而素手一抬,往那蓮花缸里擲下了幾枚賞錢。
這戲曲茶樓,戲的滋味比茶要更好一些。
只是這藍衣仙人……聽上去怎么這么像那個風息谷的弟子?
他也來了千月島是嗎?每百年都來一回?
玉蟬衣這時透過窗看到什么,她對微生溟說道:“你在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說完轉身離開。
她走的急,裙角打旋。
微生溟眉頭一皺,心底隱隱不安。
他神識打開,遠處的細微聲響也能入耳,視線越過窗邊一看,見玉蟬衣正在路旁和一賣花小兒攀談。
他從嘈雜聲音中辨認出玉蟬衣的嗓音,她與他嗆聲時聲線一向冷而凌厲,對著這賣花小兒倒是溫柔極了,這種說話的嗓音面對他時可從未有過。
撇了撇嘴,心中有種很不好說的滋味,微生溟再仔細聽去,玉蟬衣在和那賣花小兒聊的,是云中仙的事情。
莫非玉蟬衣此番來千月島,是為了那些凡人口中的“云中仙”,實際上的那位風息谷弟子來的?
人間城池千百座,玉蟬衣別的不去,偏偏要來千月島,還扯了他出來做她的幌子。
叫人完全想不通她想做什么。
微生溟像在霧中一樣思緒朦朧,有很多關于她的事情都看不清。
他手指輕輕叩擊著桌面,過了片刻,玉蟬衣從外面回來。
她買回了兩朵花,在自己鬢邊別上一朵后,分給微生溟一朵,示意他別在他的鬢邊。
正是春枝帶俏的時節,人也要在自己的頭上帶起“俏”來,路過的男子女子鬢邊都戴著花。來時玉蟬衣便留意到這一點,又抵擋不住那賣花童那眼巴巴的眼神,從他那買了兩朵帶枝的鮮花回來,好叫自己和微生溟更好地融入其中。
她可不想再過陣子再來千月島,又聽到那說書人說除了云中仙外,千月島上又多了兩位“布衣仙人”。
買花時,玉蟬衣還朝那賣花小童打聽了打聽“云中仙”的事。
非這說書人編造故事,嘩眾取寵,這千月島上的人連小孩都知道“云中仙”,說明是確有其事。
確定了這一點,玉蟬衣就對這“云中仙”更好奇了一些。
微生溟指尖轉動著玉蟬衣遞給他的這朵粉色桃花,心說她將她手里那朵白色的梨花給他分明要更合適些,但見到她將梨花別上后,小小一朵白色梨花被她襯得格外秀凈好看,就把這朵剩下的桃花往自己耳后別上了。
玉蟬衣喝了口茶潤了潤喉嚨,說道:“那位賣花的小童子想趁著在開瑯山看仙人的人多,要趕到那去賣花。”
停頓片刻,微生溟不說話,玉蟬衣低聲說道:“你說,那位風息谷弟子每隔百年來一趟千月島,是來做什么的?”
微生溟自是不知道那位風息谷弟子來千月島做什么,只問道:“你可有瞧清他是誰?”
玉蟬衣搖了搖頭:“只見他匆匆而過,連衣著都沒有太看清。你有沒有瞧見?”
微生溟搖頭。
他當時只顧著看她了,眼角余光雖然瞥見了風息谷的弟子經過,但覺察到沒什么危險性后,就沒再將心思放在那人身上。
微生溟又問:“小師妹是為了他來的?”
玉蟬衣愣了一下,搖搖頭,說道:“我只是好奇一年前后千月島的風光,來這里隨意逛逛。碰上風息谷的弟子,算是意外。”
準確的說,是意外之喜才對。
她來千月島本是臨時起意,來到卻遇到風息谷的弟子,算是意外的收獲。
陸聞樞摯友不多,薛錚遠算是與他走得最近的一位,兩人關系密切,玉蟬衣不可能忽視掉這個人。
她已經從江言瑯和沈笙笙那打聽到了關于薛錚遠的許多事,但風息谷離炎州太遠,江言瑯說了多少她知道多少,其他一概不知。
要是能在千月島找到這位風息谷弟子,想辦法套點話出來,興許能幫到她自己。
微生溟聽完,默默喝下了一口茶。
看來不是她這次來千月島,不是為了這個風息谷弟子來的。
從戲曲茶樓離開,他隨玉蟬衣在街頭逛了一會兒,看著玉蟬衣像第一次跑到凡間一樣,這里望望,那里瞧瞧,看什么都一副新奇樣子。
心頭更似云山霧繞,拂不開的朦朧。
眼下的千月島既無妖魔作亂,亦無戰火紛擾,是座祥和安樂的小城,貿易繁榮,民風自在,街邊隨處可見小攤販。
玉蟬衣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找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具體是要去哪里,只能這么邊走,邊瞧,看腦海里是否會閃過一些記憶的碎片。
她一路漫無目的地看去,剛在一處賣銀飾的小攤前停住腳步,隨手從攤面拿起一支銀簪放在手中賞玩片刻,眼角余光遠遠卻瞥見另外一處小攤前站著一道身著素凈藍衫的身影。
玉蟬衣一怔,隨后轉過頭去,再認真一看,待看清那人的側臉,玉蟬衣便感到有些眼熟,于是多看了幾眼。
忽然間她臉色一變,連忙拽了拽微生溟的衣袖,悄聲以心聲問道:“那是薛錚遠嗎?”
第73章 影子 腳步生生扎在原地,無法再前進半……
經她提醒,微生溟也往相隔不遠的那個攤子看去。
那是個賣玉石的攤子,攤子上擺著各種各樣的小石頭,薛錚遠垂頭挑挑揀揀,并未留意他們這邊。
玉蟬衣忙將微生溟拽到角落,確保兩人都站到絕對不會引起薛錚遠注意的地方才松一口氣。
所站的位置能避開薛錚遠的視線,但卻依舊能看到薛錚遠。
又往玉石攤前看了兩眼,玉蟬衣喃喃自語般道:“莫非……薛錚遠就是人們口中的‘云中仙’?”
微生溟道:“這些年世道平順,妖邪之物不易滋生,巨海十洲的修士不必頻繁來凡世捉妖,各宗門往往會約束弟子、叫弟子少讓凡間走動。”
“既然那民間傳言里說云中仙每百年現身一次,恐怕是能將宗門規矩視若無物,不是一般的弟子。”微生溟說,“云中仙,應當就是他了。”
多看了幾眼后,玉蟬衣也確定了,那就是薛錚遠。
她之前雖然只和薛錚遠遠打過幾個照面,不太能準確辨認薛錚遠的樣貌,但她對薛懷靈的樣子記得很牢——薛錚遠兄妹兩人長相特別像。區別無非是薛錚遠眉眼英氣些,而薛懷靈則秀氣柔美些。
確認了那就是薛錚遠后,玉蟬衣心中涌上一陣惱意。
本以為來的是個尋常的風息谷弟子,她可以伺機旁敲側擊打聽薛錚遠的消息。可若是被千月島人稱作“云中仙”的風息谷弟子恰恰就是薛錚遠本人,那她心中原來的計劃就全被打亂了。
如今總不能直接找上薛錚遠,去聊薛錚遠吧?
簡直胡鬧。
……等等,為何不能?
她是不能直接去找到薛錚遠開口詢問,但可以躲在暗處看看他來這千月島是來做些什么。能親眼盯著薛錚遠所作所為的機會,可不是隨時都能碰上的。
再者說,風息谷少谷主出門不都是前呼后擁?獨自來千月島,難不成是有什么要掩人耳目的事情要做?
玉蟬衣隱隱興奮起來,目光恰好掃到站在他身旁的微生溟,心里計劃成型。她道:“幫我個忙。”
微生溟:“什么忙?”
“幫我盯梢薛錚遠。”玉蟬衣壓低聲音道,“我想知道他今天做了什么。”
微生溟擰眉問:“那你呢?”
“我的話……”玉蟬衣道,“我要找一樣東西,一樣……或者很多樣,雖然不知道最后能否找到,但我想好好試一試。”
她頓了頓:“我分身乏術,只能拜托你幫我盯著薛錚遠,看他在千月島去了哪些地方,又做了什么事情。”
看他似乎不太情愿,玉蟬衣說:“作為報酬,回去時,我依舊會載你一程。”
微生溟的眉心緊緊并出川字。
他腳步踟躇:“可我不想……”
玉蟬衣問:“為什么不想?”
“不放心你。”微生溟說。
玉蟬衣聽了難以理解地愣了一愣,她道:“有什么好不放心的?這里是千月島,又不是什么魔窟。”
見微生溟眼睛一動不動看著她,玉蟬衣忽然感到一陣怪異:“莫非……你是因為不放心我,才一路從不盡宗跟了出來?”
她自己說完便覺得這理由荒謬滑稽,微生溟卻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
“沒開玩笑?”玉蟬衣詫異道,“這里哪有什么能欺負我的人?別說拔劍了,只是用點小法術,恐怕都要嚇到他們。”
“任何地方都有可能不安全。”微生溟嚴肅道,“哪怕是凡間,風息谷少谷主不也出現了?”
玉蟬衣簡直不知道要怎么反駁他了,照他這樣說,哪怕她在不盡宗里練劍,隨時可能有一道雷落下來將她給劈了,他這簡直太過杞人憂天。
玉蟬衣道:“微生溟,我自己能保護好自己,這不是你的責任。再者說,你何必這么杞人憂天?”
眼看著薛錚遠要離開玉石攤子了,玉蟬衣著急起來,她不想和微生溟爭來吵去,也沒空去深究微生溟為什么突然變得杞人憂天。玉蟬衣語氣更冷了些,問道:“給我句準話,這薛錚遠,你跟還是不跟?”
她道:“你不跟的話,我自己去跟了。”
微生溟沉默了半天沒說話。
最后,他垂眸,暗暗抿了抿唇,極其不情愿地落了句“我跟”,便走出去,跟上了正在離開玉石攤的薛錚遠。
剛走出去兩步遠,他又折返回來,同玉蟬衣伸手要道:“傳音石,給我一塊。”
玉蟬衣直接將腰間掛著的法袋解下,丟給了他一塊傳音石。
微生溟接過傳音石,什么都沒說,沉默著跟薛錚遠去了。
等微生溟與薛錚遠的身影都在街道上消失不見,玉蟬衣從角落中走出。
她仍是邊走邊看,走走停停間,先去了一趟桃花泊,在桃花泊那,祭奠了父母。
之后一整個白天,玉蟬衣又分別去了一千年前的驛站舊址和千月山——那里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家酒肆,沒半點驛站模樣,玉蟬衣在那里待了大約一刻鐘,就去了一趟魂妖出現過的千月山。
山林倒是與從前無異,只是看過之后,玉蟬衣也沒有想起額外更多的事情。
但也并不是一無所獲。
玉蟬衣在千月山山腳下見到了一戶門前立著泰山石的人家,看到那塊泰山石,她想起來自己四歲時,曾經在這家的屋檐下躲過雨。
這一次,回憶襲來的感覺沒有第一次回想起時那么令她感覺到。頭疼欲裂。腦袋里只是一陣恍惚,很快她就適應了這忽然多出來的記憶片段,心緒也比較平靜。
果然,碰見過去的物件就能想起許多事來。
然,千月島變得太多,她又缺失了完整的記憶,能被她想起來的,只有零星的,無法拼湊成完整的片段。
玉蟬衣并不感到憂心,反而十分樂觀。
對她來說,比起解決問題,更難的是知道問題在哪里。
解決問題是不容易,可一直發現不了問題,才是真正的無可救藥。
經過千月島一行,玉蟬衣已經確定,她失去的記憶,有人為抹去的痕跡。
玉蟬衣一直知道,巨海十洲有些法咒,會被用來抹除凡人的記憶。
而抹掉她記憶的人……真是不用想都知道是誰。
心頭浮現出熟悉的名字,玉蟬衣冷冷一笑。
陸聞樞。
他從來不讓她接觸旁人,也不允許別人接近她,更不可能讓別人在她的記憶上動手腳,那么多年一直只有他在她身邊,她連懷疑都不用懷疑到別人的頭上。
可是,越是他想強行抹掉的,她越是要找回來。
她已經不再是凡人了,等她找到那些能抹掉凡人記憶的法咒,挨個嘗試過去,試出解咒之法,記憶很快就會回來了。
這時,法袋里的傳音石又一次傳來動靜。
玉蟬衣將傳音石取出,聽到微生溟說:“薛錚遠又去了酒樓。”
這已經是不知道多少次,微生溟同她匯報薛錚遠的行蹤了。
這一天下來,薛錚遠先是在集市上買了玉石、又去紙坊定制了一盞琉璃紙的月燈,提著去桃花林晃了晃,看了會兒桃花泊的湖面,這會兒又去了酒樓。
行蹤飄忽不定,目的模糊不清。
完全讓人猜不透他在做什么。
玉蟬衣想了想,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正要將傳音石放回袋中,又聽到微生溟問她:“不和我說一下你在哪兒嗎?”
玉蟬衣無奈極了:“在千月山附近的巷子里,正打算最后去一趟桃花泊。”
又皺著眉頭補充:“人還活著。”
說完玉蟬衣覺得事情有哪里不對。
不該是她盯著微生溟有沒有偷偷去死嗎?怎么忽然間就成了他緊張她了?
今天一整天,傳音石時不時響起來。
哪怕薛錚遠在巷子里路過了一條狗時多看了兩眼,微生溟也要找機會用傳音石告訴她。
倒真是事無巨細地幫她盯梢了薛錚遠這個人。
但微生溟匯報的末尾,一定會問她在哪兒。
一整天下來,與其說是微生溟在同她說薛錚遠在哪兒,倒不如說是她在向微生溟匯報她自己在哪里。
難不成是他真的很不喜歡跟著薛錚遠?
天色逐漸暗下來。
桃花泊溶入夜色中后,顯得格外深幽。
玉蟬衣在湖邊最后坐了一會兒,心道,之后她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過來這邊了。
她最后往埋葬著父母的桃花林看了一眼,捏了法訣,隱了身形,御劍而行,到集市上買了點東西后,來到了月墻。
最后去月墻那給父母放兩盞魂燈,再去找微生溟一起盯梢薛錚遠,這一趟千月島之行就可以結束了。
來到月墻,玉蟬衣意外地發現,這里與一千年前相比,并沒有太大變化。
仍是四面見方的月墻嵌著圓形的琉璃壁。拜月祈福的傳統也依舊在,這里燈火通明。
月墻內,點燃的燭火透過薄如蟬翼的琉璃壁照射到墻外,遠遠看著,竟比天空的月亮還更明亮幾分,也更溫暖,沒有那么清冷。
玉蟬衣在月墻外的商販那買了兩盞魂燈,排著隊等在點燈的人群隊伍后面,視線輕掃過前面的人群。
來月墻點燈的凡人多是結伴而行,閨中密友們聚在一起,愛侶親昵相依,還有闔家一起來的。
鮮少有人像她這樣,獨自一人過來點燈。
上一次來,是在一千年前,陸聞樞陪她一起來的。
想來也可笑,她那時對著月墻祈愿,除了禱愿讓她的父母靈魂安息、來世順遂之外,竟然還向上天祈求過,她死之后,不要叫陸聞樞太傷心。
她最怕孤單,常常因陸聞樞的存在緩解這種孤單感,便常常為她死之后不能在陸聞樞感到孤單時陪伴他,而感到心痛不已。
但一手造就她孤單處境的他,那時恐怕已經在倒數著她的死期……
真真是物是人非,玉蟬衣最不喜歡孤身一人,此刻獨自站在人群后頭,形單影只很是伶仃,心頭卻有種用刀剜去爛肉的爽利。
輪到她去點燈了,玉蟬衣垂下眼,腦海里種種思緒拋之腦后,伸手將兩盞燈籠掛到燈架上去。
她對著燈,虔誠求了父母世世安寧順遂。
這之后,心湖卻是一片平靜,沒有浮現出任何祈求。
凡人求神拜佛,求的是心中難平之欲壑。而她就是自己的神佛。
她心中難平欲壑,沸騰執念,早晚會自己填平的。
燈籠掛在燈架上燃著,宛如一輪輪被摘下的明月,映著玉蟬衣曠達眉眼。
火舌舔著燈芯,煌煌燈花將她映在琉璃壁上的影子搖曳得綽約。
她依靠影子將肉身重塑,體貌皆與從前不同,影子卻始終是之前的影子。
風一來,燭火晃動,墻上的影子也跟著輕晃。
當微生溟跟隨著薛錚遠來到月墻,恰不經意間抬眼一瞥。
看見月墻琉璃壁上映著的那道身影,他的腳步生生扎在原地,無法再前進半寸。
第74章 點燈 月墻初見,驚鴻一瞥。當時只道是……
那月墻的琉璃壁上不止映著一人的影子,或瘦或胖或高或矮十幾道,家人相依,戀人相偎,舉著風車的孩子趁有風襲來,在燈架底下追著風奔跑,矮小的、風一樣掠來掠去的身影也被映在琉璃壁上。
唯有燈架下的那道影子形單影只,孤俏一人。
此時出現的這道影,和微生溟千年前所見過的陸嬋璣在月墻內點燈時,在琉璃壁落下的剪影一樣。
微生溟從未見過陸嬋璣,不知道她長的什么模樣,但見過她的影子。他記得,一模一樣。
一旁小攤上風車轉動的聲音響著,風將琉璃壁上的眾多剪影拽曳著,微生溟心里兵荒馬亂。
想上前,又不敢上前。
怕這又是夢中的場景,怕他弄出一丁點動靜,那些影子都會被風吹散了去,于是腳底似生了根。
“讓一讓,讓一讓!”倏地,身后傳來幾聲催促。微生溟驟然間回神,側了側身。
幾個舉著風車的小孩從他身旁奔跑向前,風車呼啦啦地轉響。
再一看,琉璃壁上的影子依舊沒有散去,它似乎不是虛妄的假影,微生溟的心跳頓時咚咚咚急促跳得像密集的鼓點。
他心里忽然燃起一種難言的期待來,這種期待催促著他快步往月墻內走去。微生溟很快躍過了那幾個小孩,又經過了月墻內列隊等著點燈的眾人。
燈架前的空地上,站著許多人,有夫妻,有閨友,也有笑鬧的孩童。松松散散,列成一隊,眾生百態,各不相同。
但都不是他急切想看一眼的那個人。
微生溟穿梭其間,腳步急而無聲,鬼魅不驚。
他一個個掠過他們,卻在離著燈架幾步遠的位置忽然站定。
在那隊伍的最盡頭,在離月墻燈架最近的地方,數百盞月燈灑下來的光均勻地鋪在長身玉立的那個人身上。
留意到身后那一抹炙熱視線,玉蟬衣防備心頓起,如貓兒一樣脊背繃起來,倏地轉過身。
見是微生溟,她一怔,身體防備卸下,松了一口氣,又見他一動不動,困惑喊了聲:“師兄?”
頓時,天地無聲,萬籟寂靜。
微生溟沒有走得很累,卻喘著氣,心神難定。他怔怔看著玉蟬衣轉過來的臉,看著琉璃壁上映著的她的影。
一千年前,他在千月島上,看到過陸聞樞身邊帶著的一位少女的影子,甚至在第一眼看過去時,誤會了她才是承劍門少門主。
后來,等他知道了陸嬋璣的存在,又從陸祁那里得知陸嬋璣與陸聞樞形影不離,甚至對陸聞樞依賴到不準他人近身,才對記憶里的這個片段恍然大悟,意識到那就是陸嬋璣。
那是微生溟見陸嬋璣的第一面。
也是他離陸嬋璣最近的一次。
月墻初見,驚鴻一瞥。
當時只道是尋常。
只是之后這一千年,每每回想起那一幕,卻漸漸累積成鏤心刻骨之痛。
這一千年來,微生溟無數次后悔,若是當時他當時沒有那么張狂,沒有那么不將別人放在心上,沒有一眼認定和陸聞樞毫無切磋的必要,而是聽了葉坪舟的話,下去找當時在他眼前尚顯稚嫩的陸聞樞切磋,是否就有機會,早一步與陸嬋璣認識,繼而改寫她墜崖的命運?
千錯萬錯,錯不該如此自負。
也許,在他第一眼將陸嬋璣錯認成陸聞樞時,命運早已在暗中寫下了伏筆。
他錯失了提前認識陸嬋璣的機會,幾個月后,聽聞陸聞樞在蓬萊的論劍臺上破了他的殺招,又有很長一段時間像周圍的人一樣,誤會了陸聞樞才是想出破解之法的人。
一次錯認,次次錯認。
微生溟甚至不識陸嬋璣的面容,他只在她墜下山崖時遠遠看到了她的身形,在月墻這也只是看到過她的影子。
他不知道陸嬋璣的臉長什么模樣,夢里無數次夢到千月島夢到鑄劍崖,陸嬋璣哪怕向他轉過身來,也從來沒有面容。
身形不同的兩個人,會有一模一樣的影子嗎?
微生溟不知道,他思考得額角隱隱發痛,心跳不穩,幾乎要落下汗來,但心里直覺猜到的那個可能,卻燙熱地灼燒著他的胸膛。
他一直知道玉蟬衣的體質與一般的修士不一樣,恰如巫溪蘭經常吞食各種毒草毒花而神態自若,玉蟬衣在她靈脈只通了一兩寸時,就能自如地調動她的影子,甚至能將她自己悄無聲息地藏在各種物品的影子中。
再加上一個能化狐形卻并非妖物的涂山玄葉,不盡宗上上下下,身世顯然都蹊蹺重重。
但他自己也與他人不同……巫溪蘭與玉蟬衣都對她們自己的身世都緘口不言,他也不會自討沒趣地追著問。
微生溟沒有窺探他人隱私的愛好。
但此刻微生溟無法控制自己窺探玉蟬衣的欲望,更無法控制自己不將思緒劃向那個令他不敢輕易相信的可能。
——滅?早在八百年前就看過了。
——聽說是很難的劍招,就找來破解破解看看。
——微生溟,你根本不想殺你的弟弟。你那個殺招“滅”的破解之法,恰恰是不攻自破,你分明是給他留了一線生機!
——我不喜歡承劍門的人,我也不想用他們的劍。
若陸嬋璣真是她……
微生溟心尖猛地顫了一顫,轉瞬面色慘白。
若陸嬋璣真是玉蟬衣,他恐怕犯了大錯。
當年鑄劍崖外,他隔著那道難以攻破的禁制,只看到陸嬋璣抵著風卻一步步堅定地朝崖邊走去,最后義無反顧跳下懸崖,待他闖入禁制時,又有一道身影撲到崖邊,洶涌淚水滾滾而落。
是陸聞樞,他那時哭到整張臉都在痙攣。
他以為那是陸聞樞為他不能及時攔住陸嬋璣才落下的淚。
他離陸嬋璣太遠了,他只能從別人口中,間接地去了解她。
從陸祁口中問出來的消息是,陸聞樞對陸嬋璣頗為在意,而陸嬋璣,也是心悅陸聞樞的。但陸祁也告訴他,承劍門掌門打算讓陸聞樞與薛懷靈結親。
他曾經以為陸嬋璣會跳下山崖,是她為情所困,尋了短見,以身祭劍,可陸聞樞卻薄情到死后并不向任何人提及她的名字她的貢獻,那他流下那幾滴眼淚能算得上什么?他以為陸聞樞是個該遭唾棄的負心漢。
但玉蟬衣絕對不會是為情所困的性子,更不會自尋短見,她不止一遍對他說過,這世上有很多人求生不得,能活著的就該好好活著,她明明比誰都要更惜命。每次勸他活著,她那雙眼睛沒有眼淚,可看上去也像是要哭了。
一種陰冷的感覺陡然間纏了上來。
若玉蟬衣真是陸嬋璣,那他在鑄劍崖上所看到的恐怕并不是事件的全貌。如果陸嬋璣不是自己求死,能讓她死的會是誰?
鑄劍崖上,除了陸嬋璣之外,就只剩了一個人。
微生溟臉色沉了下去。
玉蟬衣還是頭一回在微生溟臉上看到可以用陰鷙來形容的神情,陰沉沉似乎是想殺什么人,玉蟬衣心里一陣緊張,以凡人聽不到的心聲悄聲問道:“出什么事了?薛錚遠做了什么?”
微生溟搖了搖頭,走向她道:“沒什么。”
他張了張口,好多話想問,但又閉了閉唇。
想到玉蟬衣交代他的事,微生溟道:“薛錚遠正在外面的小攤販那買風車,一會兒也要進來點燈。”
玉蟬衣:“點燈?給薛懷靈點燈?巨海十州的修士怎么會來千月島給亡者點燈,這明明是給凡人祈福用的。”
微生溟心下一震,是啊,玉蟬衣這個巨海十州的修士,又怎么會來千月島給亡者點為凡人祈福用的月燈?
他面上不顯,壓低聲音道:“噓——他過來了。”
微生溟眼神示意玉蟬衣看向月墻入口那扇矮門,提著一盞琉璃月燈的薛錚遠踏進來,玉蟬衣看向矮門時,微生溟的視線卻依舊停留在她的身上。
薛錚遠雖是一個人進來,卻頗有一番陣仗。
來點燈的大多用的是在月墻外的商販那買的紙燈,他手里的燈籠卻是不同凡響——在千月島最貴的紙坊定制,由琉璃制成,外殼薄薄的,透著玉一般的色澤,一看就貴不可言。
“躲起來嗎?”在薛錚遠還沒看到他們時,微生溟低眸問玉蟬衣。
玉蟬衣搖了搖頭:“沒有這個必要了。”
薛錚遠并沒有看到他們,他手里的琉璃月燈吸引了不少人的視線,哪怕玉蟬衣明目張膽地打量他,也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玉蟬衣注視著薛錚遠走向燈架那邊點燈。
微生溟垂著眼,靜靜看著玉蟬衣,心頭酸酸脹脹。
他忽問:“小師妹,若是有一天,你要換一個名字,你會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什么?”
“改成什么?”玉蟬衣道,“我不知道……”
“但名字里要帶一個蟬字。我喜歡蟬字。”她特意強調,“蟲單蟬,我現在名字里這個蟬字,而不是別的什么嬋。”
陸嬋璣的嬋字不是她真正的名字,玉蟬衣的蟬才是她真正的名字。
她父母給的、她自己也喜歡的名字。
說著話時,玉蟬衣仍然好奇地看著薛錚遠。
他點好了燈,仰頭看著那盞薄薄的琉璃月燈,不知道在想什么。
玉蟬衣發覺薛錚遠這張臉雖然五官與薛懷靈相似,氣質實在不同。
薛懷靈個性倨傲,總是仰著下巴看人,她生得一張精致面孔,出身又高貴,哪怕傲慢一些,也只會叫人覺得理所當然。而薛錚遠,頂著差不多的面容,卻是神采黯淡,一幅成日里總是皺眉頭的樣子。
在薛錚遠將燈籠掛在燈架之后,玉蟬衣悄無聲息以靈力探去,發覺這琉璃月燈只是一盞普通的月燈,而不是什么暗藏玄機的法器。
她怏怏然收回手來,恰此時,薛錚遠轉回身來,視線看向了他們這邊。
“玉蟬衣……果真是你。”薛錚遠走了過來,皺眉問道,“你們怎么會在這兒?”
第75章 大名鼎鼎 百無一用的不盡宗弟子……
“我們怎么會在這兒……”玉蟬衣淡淡笑了一笑,“只許薛少谷主來月墻點燈,不許我們來嗎?”
“薛少谷主為何會出現在這里,像凡人一樣點燈祈福?”她的唇與眉都彎著,眼睛里卻只有零星笑意。
薛錚遠啞聲片刻。
這是他第一次與玉蟬衣搭話。之前,他只在蓬萊論劍臺上見過兩次玉蟬衣用劍。
一次,是在論劍大會第一日,她就摘了江言瑯的名碟,叫他們風息谷的首徒在第一天吃了敗仗。
另一次,則是最后一場比試,她用了“鳳凰于飛”——經她改過的“鳳凰于飛”,贏過了承劍門最有希望拿下頭籌的陸韶英。
他那時便覺得,若是劍如其人,玉蟬衣恐怕不是什么柔心弱骨之人。
這才聊了一句,就讓他心里直呼:果然如此。
這玉蟬衣的個性,還真是不好相與,說話帶刺兒。
他在蓬萊時就覺察到了,玉蟬衣好像對他們風息谷有著莫名的敵意。
只是薛錚遠分明記得,在蓬萊論劍之前,風息谷與不盡宗是往來無怨,近日無仇。玉蟬衣此人,也是橫空出世,與風息谷素無來往,在論劍之前他聞所未聞,哪里來的機會讓她與風息谷之間起了齟齬?
找不到緣由,也沒有因果,他便當自己敏感多疑,看錯了。
今日卻隱隱覺得,似乎確有其事。
薛錚遠眉間陰鷙更重幾分,隨口道:“一時興起,下來逛逛。你們也是?”
玉蟬衣唇畔的笑更燦爛了一些:“說是一時興起,可你每隔百年過來一次……想不到薛少谷主的一時興起,是如此有規律的一時興起。”
玉蟬衣并沒有給薛錚遠留任何情面,對他,她沒有留情面的必要,反而只想從薛錚遠的口中套出更多的事情——薛錚遠撒謊是為了掩蓋,掩蓋就說明,他說過的話語底下,藏著他不想為人所知的事。
每隔百年來一次千月島,薛錚遠的動線太有規律,無論如何,不可能是一時興起,他卻這樣敷衍應答,那其中一定是有不想與外人道的事情。
聽了玉蟬衣的話,薛錚遠不適地皺了皺眉,鮮少有人這么不給他面子。他看著玉蟬衣臉上的笑,覺得她笑中有刀——難道他之前感受到的玉蟬衣對風息谷的微妙敵意是真有其事?
薛錚遠疑竇方起,一抬眼,卻見玉蟬衣笑眼盈盈,對他說道:“早就聽聞風息谷高情遠致、好追風雅,耳聞不如一見,今日所見的少谷主竟是憐風惜月到連人間的風俗習慣也記在心上,還特意來這里點了一盞如此漂亮的琉璃月燈。真是閑情逸致好雅興。”
她說了一番很漂亮的客套話,主動在話里給薛錚遠鋪了臺階,緩和了暗藏涌動的氣氛,卻叫薛錚遠更加摸不透玉蟬衣這個人對風息谷的好惡,心頭更是怪異。
薛錚遠擰緊眉頭:“道友是從何得知我百年一來的?”
玉蟬衣等的就是他這句話。
她依舊不答,轉而笑道:“薛少谷主,不如,我們換個地方一敘。”
薛錚遠本想拒絕,卻冷不丁想起,在關于玉蟬衣到底如何學會“鳳凰于飛”這件事上,陸聞樞始終沒有給他答復,又見月墻周圍人影嘈亂,確實不是說話的地方,便應承下來:“請。”
玉蟬衣:“請。”
三人離開了月墻,由薛錚遠定了地方,來到一酒樓,定了一間上好的雅間。
門一合上,外面安靜無聲,各種嘈雜的聲響都聽不到了。
薛錚遠舉止間頗有人間貴公子的氣派,雖說他也改易了裝束,卻不似玉蟬衣與微生溟換得徹底,直接換了一身最平凡的布衣,薛錚遠所穿的藍衣仍是上好的布料,富貴逼人。這酒樓似乎也不是他第一次來,雅間的路是怎么走的,酒菜是怎么點的,他都十分熟稔。
進了雅間,揮退了屏風后彈著絲竹的幾位琴師,待茶水茶具上齊之后,薛錚遠又叫店里的伙計不必在旁伺候,揮退閑雜人等,空出了說話的余地,這才落座。
落座后,等了好一會兒,竟是無人動作——薛錚遠反應過來,店小二走了,倒茶的人也走了。
剩下的人里,玉蟬衣不像是有給人倒茶的意思。
薛錚遠身居高位,平日里又總有人替他擔了生活上的瑣事,再加上他自覺顯貴,自然也不習慣紓尊降貴、主動去給兩個小宗門里的弟子倒茶。
更何況玉蟬衣對他、對風息谷的態度到底是好是壞,尚不明朗。玉蟬衣不動,薛錚遠也不動。
總僵著也不是回事,安靜片刻后,薛錚遠只能將目光投向在座的另外一個人身上——那個穿著一身布衣短打、鬢戴桃花的男人,玉蟬衣的師兄。
雖說薛錚遠不識得對方的身份,但他見此人脖頸間雖有丑陋胎紋,可眉目不凡,眼也清明,舉止打扮可見性情不羈,似乎不像是頑鈍迂拙之人。若是伶俐一些,應當能看出來,此間三人中,由他來端茶倒水最為合適,也好替他這位在論劍大會上莽撞折了風息谷面子的小師妹補上周到——如果他是對方,一定會這么做,免得讓不盡宗得罪了風息谷。若不能打點門派的里外,怎么能稱得上師兄?
正巧微生溟抬眼察覺到薛錚遠看他這一眼,的確明白了什么,將茶壺提起,倒起茶來。
薛錚遠心下平定了不少,玉蟬衣的這位師兄處事還算周到,看來不盡宗對風息谷并無敵意。當時玉蟬衣第一個挑了江言瑯的名碟,興許只是他們風息谷太倒霉了,恰好撞上了而已。
接著,薛錚遠就看到微生溟在給玉蟬衣和他自己分別倒了兩杯茶后,就將茶壺放下了。
沒有要顧上他的意思。
甚至還自顧自將斟滿的茶杯往玉蟬衣身邊推了推:“小師妹,喝茶。”
薛錚遠:“……”這意思是,要讓他這個風息谷少谷主自力更生是嗎?
默了片刻,薛錚遠將壺提過去給自己倒了杯茶,對玉蟬衣說道:“此間無人,玉道友可以放心說上一說,到底是從何處知道我百年一來千月島的。”
玉蟬衣喝茶潤了潤喉嚨,說道:“雁過留痕,風過留聲,百密必有一疏。薛少谷主雖說已經十分小心地換了人間服飾,也沒有讓任何人跟在左右,但你凌空御劍而行的身影卻被一些凡人看到了,他們稱你為‘云中仙’,到了你快出現的年份,總有無事可做的人,去山上躺著看天,看一看你是否真的會出現。”
“原來如此。”薛錚遠垂下眼去,這倒是他未曾想過的了。
他來凡間,雖然走走停停,看過不少風景,做過不少事情,卻從未關注過這里的凡人在做什么、說什么。
這些凡人的眼睛原來這么尖,能看到那么高的地方嗎?
薛錚遠暗暗嘆一聲,又問玉蟬衣道:“冒昧問一句,當初玉道友在蓬萊第一場比試,率先摘了我風息谷首徒江言瑯的名碟……風息谷之前,可有什么得罪了你的地方?”
玉蟬衣眨了下眼,搖了搖頭。
薛錚遠嗟嘆道:“那便是言瑯時運不濟,技不如人了。”
薛錚遠算是明白了。
玉蟬衣不是刻意針對風息谷,而是教出她來的不盡宗就是個典型的小宗小派,教出的弟子也不受約束,眼里沒有規矩。
說好聽了,叫性情中人,說不好聽,叫沒心沒肺。
對這種不將凡俗規矩放在心上的人,他剛剛何必費心揣度他們一舉一動背后的深意,簡直像將拳頭打到棉花上,多此一舉。
薛錚遠嘆了一口氣,恰巧在這時聽到玉蟬衣問:“可否問一句,薛少谷主那琉璃月燈,是從何處買來的?”
薛錚遠道:“在城西紙坊一手工匠人那定制的。”
薛錚遠說話時,玉蟬衣一直不動聲色地打量他臉上的神色,但見薛錚遠神情坦蕩,毫無異樣,玉蟬衣心下輕嘖一聲。
如果薛錚遠不是心思曲折到臉上見不出一點端倪之人,這琉璃月燈與薛錚遠想掩蓋的事恐怕沒有太大關聯。
玉蟬衣不再追問月燈,話鋒一轉:“聽說薛仙長的忌日就在最近這幾年,薛少谷主特意定制了這樣一盞燈籠,可是為妹妹點的燈?”
薛錚遠臉色一變:“你記得靈兒?”
但很快他低頭喝了一口茶后,面色恢復如常,薛錚遠道:“也是,你甚至用了她的‘鳳凰于飛’,怎么會不認識靈兒。”
“你從哪里學走了她的鳳凰于飛?”薛錚遠倏地抬起眼來看向玉蟬衣,神色冷銳。
聽別人說起鳳凰于飛是屬于陸聞樞與薛懷靈的,玉蟬衣總會覺得刺耳,但斯人已逝,玉蟬衣也沒辦法和一個死人計較,面對著薛錚遠的注視,她心平氣和道:“這‘鳳凰于飛’,不準人學嗎?”
“非不能學。而是……你并非承劍門弟子,我想不通你是從何處學到的。”薛錚遠道,“這‘鳳凰于飛’用出來的動靜不小,會用的人一只手就能數得出來,還是個雙人劍陣,從來沒聽說承劍門外有誰用過‘鳳凰于飛’。你若是說你看過,你能在哪里看過?”
薛懷靈生前對“鳳凰于飛”喜愛到吝嗇的地步,薛懷靈不喜歡除了她和陸聞樞之外的人用“鳳凰于飛”。哪怕她已經離世,承劍門內,不準輕易使用“鳳凰于飛”這一不成文的規矩也延續了下去。
薛錚遠一直知道這一點,他皺眉道:“到底是哪個承劍門弟子,在外面用了‘鳳凰于飛’?”
玉蟬衣抿唇不言,微生溟在旁窺到她臉色,心下卻是恍然,心底更添幾分寒峭。
“薛道友,這話去問陸聞樞,恐怕比逼問我的小師妹要合適。”他冷哼一聲,提壺為薛錚遠倒了杯茶,“明明是承劍門看不住自己的劍招,何苦遷怒我的師妹?你想要追究到底,叫陸聞樞徹查承劍門的弟子便是,為何要去質問一個不是承劍門弟子的人?”
薛錚遠擰眉看向微生溟。
這人,不稱他作少谷主,只稱道友,又直喚陸聞樞的姓名,話里指指點點,揶揄挖苦……這得是有一番成就、且要年長于他的人物才有資格做的事。不然,哪怕小宗小派的人再沒規矩,也不該沒規矩到這種地步。這已經算是挑釁了。
薛錚遠很難沉下氣來,他問道:“敢問道友姓名。”
微生溟放下茶壺,淡聲道:“敝姓微生,單字一個溟。”
微生溟……一千年前的劍道第一,在他少年時大名鼎鼎的那個微生溟?
薛錚遠駭然大驚,怔怔然盯著微生溟的臉面,如同看見了死人詐尸一樣,面容失色。
薛錚遠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剛剛為他傾倒滿一杯茶,總跟在玉蟬衣身后看上去百無一用的不盡宗弟子竟然會是微生溟。
第76章 信不信 若是我說,我信呢?
在薛錚遠年少時求學問道的日子里,聽到的最多的名字就是微生溟。當時,他是劍道第一,是所有劍修弟子心向神往的對象。但微生溟其人行蹤難定,又從來不理宗門事務,只一心一意做個降妖除魔的殺器,根本不將他人放在眼里。
哪怕他是風息谷谷主的兒子,也沒辦法在幾大宗門的重要人物交際時,倚仗身份之便,見上微生溟一面。
薛錚遠離微生溟最近的一次,是有一次陸聞樞去秘境殺妖后遇見了他和薛懷靈。那時陸聞樞神色黯然,面色不對,他們便問陸聞樞發生了什么。
陸聞樞很少把情緒放到臉上,哭少有,笑少有,如此黯然也不多見,從小他那張臉上就沒什么表情,那一次誰都能看出來的黯然失魂,對于陸聞樞來說已是十分少見。
陸聞樞說,他見到了微生溟,也見到了“七殺”。
那時的薛錚遠連忙追問,微生溟到底長什么模樣,有沒有像傳聞中一樣厲害。是否真的是無比邪性,不飲血不回鞘?
陸聞樞想了很久,垂眸說:“大抵是吧。”
大抵是吧,一句什么都沒有回答的回答。
回答了這樣似是而非的一句話后,陸聞樞便回了承劍門。
之后,薛錚遠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見過陸聞樞。
薛錚遠一直好奇極了那次秘境里陸聞樞到底看到了什么,但陸聞樞心思重,不是會敞開心扉向他人吐露心事的人,哪怕對他這個幼時好友也不會。而微生溟他更是遇不到,是以再好奇,也無從得知。
后來,再到微生溟生出心魔,離開太微宗,銷聲匿跡于巨海十洲之后,薛錚遠逐漸淡忘了這個人,也淡忘了一些事。
今日突然間得知微生溟竟然拜入了不盡宗那樣一個不入流的小宗門,還有了個剛剛拿下論劍大會頭籌的師妹,薛錚遠心中驚愕的浪潮一陣高過一陣,回想起了這些事情。
他看微生溟的眼光立刻變得不同了。
又看了眼玉蟬衣,薛錚遠像是明白了什么:“怪不得,怪不得……”
他話音一落,微生溟便蹙起眉頭來,他知道薛錚遠這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是明白了什么,更知道薛錚遠接下去要說的話是什么——薛錚遠以為玉蟬衣的本事都是他教出來的。
因為他的存在,薛錚遠終于給一個小宗門的修士贏過五大宗門拿到頭籌這件離奇之事,找到了一個恰當合理、能讓他這個風息谷少谷主心里能過得去的借口和理由。
對他們這些不解其中內情的旁觀者來說,小宗門里出了位論劍大會的頭籌,那叫稀奇。
但要是說曾經的劍道第一的師妹拿下了論劍大會的頭籌,那就不稀奇了,是一件本該如此的事情。
一想到這,哪怕薛錚遠接下來的話并沒有說出口,微生溟心頭隱隱生出火氣:“風息谷教不出頭籌是風息谷無能,小師妹能拿頭籌是她自己的本事。不盡宗里沒人教她練劍。莫須有的高帽,我可不愛戴著。”
聽了微生溟的話,玉蟬衣也蹙了蹙眉,原來薛錚遠竟是這樣覺得的?
微生溟繼續說道:“有我這個師兄在,只多給她添了些煩心事。劍道于修煉上從未教過她什么。哪有做師兄的會在論劍大會之前,天材地寶都不給自己的小師妹找一樣的。”
停了停,微生溟又補充:“在蓬萊時,花的還是她的靈幣。蹭吃蹭喝蹭住,又蹭了她的劍回去。你要是覺得,她是我教出的劍道第一,不如換你來做我師弟,看你跟我混上幾年,能不能當上劍道第一。”
薛錚遠:“……”微生溟這話,他是半個字都不敢答應。
聽不見薛錚遠的回應,微生溟閑閑掀了掀眼皮,看了眼薛錚遠:“薛道友,別搬出我來,掩蓋你自己的無能。不想下次論劍大會再被小門派里出來的修士比下去,回去之后,就該好好教一教你們風息谷的弟子。”
薛錚遠想駁斥又不知從何處駁斥,手上的茶杯握了又握,幾度松開,顯然是被微生溟攻訐得不輕,但少谷主的涵養還是有的,他不會像潑皮無賴那樣,做出將茶水潑向他人的事情,最后,薛錚遠只是緊攥眉頭,臉色更沉了些。
一旁,玉蟬衣頗覺有趣地發現,有些時候一旦事不關己,而是在一旁看起熱鬧,心情和置身其中完全不一樣。
譬如微生溟這張刀子嘴,說話總挑著別人心頭最隱秘的痛處,以前在剛認識她時,他也總踩著她的痛處說她,叫她不知道多少次有被他窺中心事,自背后竄起脊骨發涼的感覺。
今天聽著他用著比對她更甚的刻薄與一針見血,說著薛錚遠那點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的小心思,玉蟬衣發現,她不僅再沒有脊背發涼的感覺,竟然還開始幸災樂禍了。
茶壺不知道何時到了玉蟬衣的手里,她施施然將微生溟面前的茶杯斟滿了。
“師兄,喝茶。”玉蟬衣道,“潤潤喉嚨。”
她一雙眼睛掃過微生溟的唇瓣,形狀姣好,說出來的話還難聽。
真是舉世難尋。
微生溟一時受寵若驚,捧起杯子喝茶,卻沒有再說什么,反倒閉口不言了。
薛錚遠也喝起了茶水,默了片刻后,竟然道:“是我愚拙了。不該有此偏見。”
說完,他悄悄打量微生溟,心里驚起的波瀾依舊難以平息。
一千年前,自心魔纏身后,微生溟銷聲匿跡,但在他銷聲匿跡那些年,巨海十洲卻興起了一些關于他的傳言。
傳聞中的微生溟,要么死了,要么魔怔了,流離失所,不知所蹤……那些年眾說紛壇,但沒有一個下場是如今這般,他還活著,好端端的坐在這里,與常人無異,還能刀尖利嘴地把他氣個半死。
那么……微生溟的心魔是消解了嗎?
薛錚遠掠視了微生溟兩眼,從外貌上看不出所以然來,只是他從未聽說過微生溟身上有那么可怖的胎記,那他頸間的胎記是否和心魔有關?
在微生溟茶杯放下后,薛錚遠主動提壺為微生溟倒了一盞茶,思忖了一番,最終還是沒有貿然打聽微生溟心魔的事。
問了估計也問不出什么來,不如不問,單是微生溟還活著這個消息,就是個大新聞了。
此后,三人又聊了些對各自來說都是不痛不癢的事情,宴席就散了。
離開酒樓后,薛錚遠并沒有要離開千月島的意思。
玉蟬衣對他的行蹤和目的好奇,見薛錚遠沒有要回生州風息谷的意思,她便說自己也要在千月島多逗留一些時日,隨后與微生溟同薛錚遠住到了同一家客棧,又做了鄰居。
夜半,明月高懸空中,地面影子交錯落拓。玉蟬衣在房間內,看似是在打坐入定,實則是將影子放出去巡邏盯梢。
盯梢的對象,自然是薛錚遠。
只不過無甚好看,薛錚遠只是在房間里閉目冥想,不曾離開,也不曾做什么事情。
玉蟬衣很快將影子收回來了。
這時,法袋里的傳音石響了起來,玉蟬衣睜開眼睛,拿起傳音石來,聽見是巫溪蘭的聲音。
離開不盡宗時,玉蟬衣同巫溪蘭說過,若宗門內有什么事情或者異動,就要傳音告訴她。
沒曾想,玉蟬衣只是離開了不盡宗幾天,還真就發生了點事情。
聽完傳音石的內容,玉蟬衣唇邊不自覺溢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正此時,房間門口晃來一道影子,站在那兒,似乎是有些遲疑地叫了一聲:“師妹。”
“進來吧。”玉蟬衣應道。
微生溟推門而進,見玉蟬衣正將傳音石放在耳邊,他等著她將傳音石取下后,問:“要繼續盯著薛錚遠嗎?”
“暫時不必了。”玉蟬衣搖了搖頭。
薛錚遠就在隔壁,但凡他有個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她的耳朵以及神識。
人就在眼皮子底下,再行盯梢之事,反而古怪。
若不是仗著她操控影子的本領,她剛剛也不會出去巡上一巡。
哪怕此刻微生溟站在她的房里,玉蟬衣也分了點心神,留心著隔壁的動靜。
微生溟能留意到玉蟬衣對隔壁那間房間的注意。在住到這家客棧后,看玉蟬衣選了薛錚遠隔壁的房間,他就猜到了玉蟬衣想做什么——她依舊想盯著薛錚遠。
他也大抵能夠猜到,玉蟬衣為什么這么關注、這么在意薛錚遠這個人。
她真正在意的,是薛懷靈的死因。
在江言瑯與沈笙笙兩人在不盡宗向玉蟬衣提起薛懷靈已死時,玉蟬衣曾經錯愕萬分,有片刻失了神——這是微生溟早就留意到、之后一直記在心里的事情。
那時他便覺得古怪,一個幾十歲仙齡的小修士,若是會知道薛懷靈這個人,率先知道的,應該就是薛懷靈之死。
因為那是薛懷靈一生中最為人稱道、也最被后世銘記的事情。
玉蟬衣作為一個后來人,怎么可能會知道薛懷靈、好奇薛懷靈,卻又不知道對方已死的事情?甚至在聽到對方已死時,如此震驚。
可若是玉蟬衣是陸嬋璣,那她就有曾經在一千年前就和薛懷靈相識的可能,會為自己曾經認識的人死去而傷心,一切就說得通了。
那她這一千年來,到底去了哪兒,又經歷了什么,竟有種睡了很久大夢方醒之感,不知世事到這種地步,連過往的故人是生是死都不知情。
他知她戒心重重,不敢貿然多問。
卻也不會什么都不問。
微生溟沒有著急離開,反倒問起玉蟬衣:“當真在八百年前就琢磨過‘滅’了?”
沒想到他竟然把她這句聽上去像玩笑話的話記在心上,玉蟬衣哼了一聲,將曾經在蓬萊時她問微生溟是否拿過論劍大會頭籌時,他敷衍回答她的話,回報給了現在的微生溟。
“你信則有,不信則無。”玉蟬衣道。
她并不期待微生溟能說出什么好話來。哪怕微生溟覺得她是在開玩笑,她也不會太過傷心,反而心里會踏實一些。
抬眸一瞥卻見微生溟眸光定定地看著她,目光幽然如鏡,在她與他視線相接后,也沒有移開分毫。他啟唇,輕聲道:“若是我說,我信呢?”
第77章 猜猜 想知道她是她,又怕知道她是她……
他的目光澄澈明亮,在燭火的映照下,透亮到像是能見得到底下石礫的溪流,看上去無比真摯。
很多年前,她也曾在另外的地方看過像他一樣真摯的一雙眼睛,并將自己的全付信任都給了出去,然后,落了個粉身碎骨、肉銷神隕的下場。
玉蟬衣臉色不變,指尖一顫:“別人說什么都信,那你可……真是好騙。”
“我一向是最難被騙到的。”微生溟急急道,“也不是別人說什么都信,只是……”
只是她不是別人。
但轉念一想,他在這同玉蟬衣爭執個什么?急著向她證明他是個值得被信得過的人,好叫他自己心里好過?
何必呢。
若她真是陸嬋璣,是那個對他來說最該留名青史卻最終連活過的痕跡都沒留下的人……他對她知道的仍舊不多,可他按照目前所知道的那些,朝她的過往一眼望去,只覺霧影朦朧,鬼影重重,甚至常常毛骨悚然到連想象都不敢進行下去。
她比誰都懂“鳳凰于飛”,到底是她將這劍招耿耿于懷放在心里拆解了無數次,還是這“鳳凰于飛”本就是出自她的手筆?微生溟不知道,無法確定。但無論是她耿耿于懷,還是“鳳凰于飛”就是她所想出來的,都只能說明,她對陸聞樞無比在意,至少曾經無比在意。
一想到這些,深埋在他精神海里的七殺劍再度狠狠顫栗。
在意之人,卻可能恰恰是令她喪命之人。
換了他去經歷她這些,他又能給出他人幾多信任?
“罷了。”微生溟陡然笑了一笑,笑聲聽起來卻怪得像是嘆氣聲一樣,他的目光和語氣都溫和了下去,“小師妹,我就暫且先當一個容易上你當、受你騙的傻子。”
“走了。”微生溟瀟灑轉了身,“明早見。”
玉蟬衣見他剛剛雖然在笑,眼底卻藏著幾分受傷,聽他說自己傻,不知道為何心口也有種澀澀的感覺,看著微生溟的背影,她忽然喊住了他:“師兄,等等。”
微生溟收了腳步,回過頭來,靜靜等著她說話。
“有一樣東西,忘了給你了。”玉蟬衣低頭往法袋里翻了一翻,小心翼翼捧出一份油紙包來,她道:“你不是說你喜歡吃甜的,想要吃糖嗎?”
她今天在前往月墻前特意趁著天色未黑,集市還沒有閉市,去集上買了一些甜甜的糖果,打算去月墻祭拜過后,就把糖交給微生溟。
她還記得當初讓他吃藥時他索糖吃的表情,知道讓他去跟著薛錚遠他有些不情愿,她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這糖果就是對他的補償。
但因為薛錚遠的突然出現,擾亂了她的計劃,讓她差點忘了自己去集市買了糖果這回事。
“我方才在街上亂逛,恰巧碰到賣糖的,就隨便買了點。”玉蟬衣將油紙包遞給微生溟,希望他接,又說:“就當作是給你乖乖跟著薛錚遠的獎勵。”
微生溟卻并不像她擔心的那樣冷淡推辭,反而很快地將油紙包接了過去。
他拆了油紙包,看著里面碼放得整整齊齊的酥糖,一時間哭笑不得:“哪有做師妹的獎勵做師兄的乖乖的?”
微生溟道:“倒真顯得我像個百無一用的擺設了。”
玉蟬衣忙道:“不是擺設。”
微生溟丟了塊酥糖到口中,嘴巴里全是甜絲絲的味道。他倒是不知道自己郁悶起來,竟然是這么容易被哄好的,只是吃到了一塊糖而已,心情竟然古怪地變好起來。
真是太久沒吃這些甜嘴巴的東西了。
微生溟嘆了口氣,說道:“小師妹這么在意薛錚遠,莫不是關心薛懷靈的死因?”
知道這問題玉蟬衣回答起來為難,微生溟沒什么間隔就說了下一句話:“你和她是朋友的話……我是說,假如你能早出生一些年,早些認識薛懷靈,你們應當會成為朋友吧?你好奇這個人,在意她的死因,覺得里面有不對勁的地方,理所當然,我可以和你一起查查看。”
朋友……玉蟬衣沒忍住反駁:“我和她……應該是當不成朋友的。”
有些人,不論她好,不論她壞,注定當不成朋友。
不是她有太多錯,也不是薛懷靈有太多錯。
只是命運讓她們變得不適合做朋友。
“但我的確覺得她的死有不對勁的地方。”玉蟬衣眨了眨眼,問微生溟,“你不問問我為什么覺得不對嗎?”
“難得糊涂。”微生溟道,“我精明一生,瞻前顧后,唯恐行差踏錯,釀成無可挽回的罪過,到最后卻道心不穩,心魔纏身,卻仍對往事后悔不已。最近才覺出難得糊涂的妙處。小師妹,且讓我糊涂一陣,別讓我想太多。”
玉蟬衣覺得怪異。既然要難得糊涂,剛剛他在薛錚遠面前怎么沒有難得糊涂?
分明還是一顆心上長了八百個心眼子的樣子。
微生溟問:“這薛懷靈之死接下去要怎么查,小師妹怎么個打算?”
他嘆道:“薛懷靈若是死的蹊蹺,得益最大的就是薛錚遠。若是薛懷靈活著,風息谷少谷主的位置就輪不到他來坐。這世上要是有什么人蹊蹺地死去,得益者嫌疑最大,跟著他是對的。”
看看,果然還是八百個心眼子。他分明什么都不知道,想法卻和她一致。
玉蟬衣道:“我想去弱水看看。”
“那便去弱水看看。”微生溟說,“從這里去生洲大概需要五日,用傳音石告訴師姐一聲,說我在生洲也埋了酒,綁你去挖酒了。”
玉蟬衣沒忍住笑了一聲,見微生溟一本正經,她詫異:“難道你真的在生洲埋了酒?”
“巨海十州,除了太微宗所在的流洲、不毛之地的長洲、已經荒廢無人居住的祖洲,其他但凡有修士活動的洲,哪兒都有我的酒。”微生溟道,“有人活動的幾個洲里,唯獨流洲不行。要是不小心被楚慈硯發現了,恐怕會連累整個太微宗的弟子出來掘地三尺地找酒……不過我在他閉關的洞府外埋了一壇,都一千年了他還沒發現。”
玉蟬衣:“……”
“就這么告訴我了?”玉蟬衣道,“不怕我去告狀?”
“若你開心,但去無妨。”微生溟眨了眨眼,低了低聲音,“那再告訴你兩處我在太微宗藏酒的位置,分別是楚慈硯臥舍外面,和他在講堂的講臺旁的樹下——再沒有其他了,讓楚慈硯知道了,非得殺了我不可。我這可是將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代給你了。”
他睫毛濃,瞳仁又是惑人的顏色,眼睛眨起來,像小貓爪子在人心上抓抓撓撓——如果他最后提到的不是身家性命的話。
身家性命,玉蟬衣最怕他說這種詞,一聽到就讓她覺得他那雙笑著的眼睛是個陷阱,撓著人的小貓爪子好像隨時會變成尖刀利刃,強行塞到她手里又想讓她取他性命。
玉蟬衣錯開眼去,哼道:“誰要你的身家性命。”
玉蟬衣走到墻壁旁聽了聽,隔壁始終悄無聲息,她道:“雖然我想去弱水,但我也還是想跟著薛錚遠。”
薛錚遠那毫無疑問,藏著一些事情。
微生溟:“偷偷跟著?”
玉蟬衣:“不必偷偷跟著,看薛錚遠要去哪兒,要是他回風息谷,生洲正好比鄰鳳麟洲,恰好能與他同路,結個伴一起過去。”
微生溟點了點頭,心里卻猛嘆了口氣。玉蟬衣對薛懷靈之死如此執著,是否恰恰說明,她自己曾經不明不白地死過一次,才會本能地去覺得他人的死因也會有蹊蹺?
他沒有見過陸嬋璣,一次真正的見面都沒有過,沒有任何的憑證,能去驗證玉蟬衣是否就是陸嬋璣,但卻忍不住去想她會是她。
他將他心中所知的所有線索串起來,沒一條不能指向這個事實。
一旦將玉蟬衣想成是陸嬋璣,玉蟬衣身上的所有古怪之處都有了解釋。
想知道她是她,又怕知道她是她。
若玉蟬衣當真是陸嬋璣,他要如何面對自己頹廢荒度的一千年光陰?
明明他是唯一目睹了她的死亡,離真相最近的人,卻連向他人證明她存在過都做不到。
一千年前她墜下懸崖的真相到底如何,微生溟依舊難下定斷。他僅僅有一種直覺,強烈的直覺:那個始終查無實據,無法被他舉證德不配位的陸聞樞,何止是德不配位,興許是滿手血腥。他卻一直沒有覺察到這一點。只憑他人幾句言語,草草定了陸嬋璣的一生。甚至也在遭人質疑時,也曾動搖過,懷疑過她真的是他腦海中的一場虛妄幻境。
簡直錯得離譜。
額心隱隱作痛,埋在精神海里的七殺劍戰栗不休,愧疚感和深深的自我譴責鬼魅般無聲貼了上來,籠罩著微生溟。
恰巧此時玉蟬衣問道:“弱水之行,你要去嗎?”
微生溟很快應道:“去。”
玉蟬衣疑惑看了他一眼:“薛懷靈之死雖然有其蹊蹺之處,但世間事本就離奇,其中因緣際會詭譎奇巧,說不定薛懷靈真就只是以身獻陣,查到最后,可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什么都查不出來,枉費工夫,這樣,你也要去?”
玉蟬衣一直很懷疑薛錚遠,今日有和薛錚遠聊天的機會,她故意提到過幾次薛懷靈。薛錚遠的表情雖有異樣,但看上去似乎并不是心虛,玉蟬衣便想,也許她想錯了。
當然,只靠臉色,她不能完全排除薛錚遠的嫌疑。
但她了解的事情太少,她甚至也不能十分篤定地說,薛懷靈就一定死得蹊蹺。
這種無憑無據的事,她自己查查也就算了。畢竟對她來說,哪怕薛錚遠不是殺害薛懷靈的兇手,他也還是陸聞樞的至交好友,接近他、從他那旁敲側擊一些事情,總沒壞處。
但這都是她自己的事情,將微生溟牽扯其中實無必要,她想不通他有什么理由跟著。
總不能是要去找他的酒吧?
怎么辦?玉蟬衣認真想了一想,大老遠的跑去生洲挖個酒,好像還真是微生溟能做出來的事。
玉蟬衣無法再按照她曾經幻想中那個劍道第一的形象去想微生溟。他是她的師兄,是一個頑劣到會故意在刻板嚴苛的掌門臥舍和講臺下埋酒的人。
這世上怎么會有這種人?灑脫是他,畏怯是他,恂恂是他,頑劣竟也是他。越了解他,越是難猜他做事的動機會是什么。
微生溟看著玉蟬衣臉上的表情從糾結到無奈再到費解,他依舊道:“不管最后結果如何,好好查上一查,日后也就無悔了。”
“哎。”玉蟬衣嘆道,“去就去吧。”
她不管他了,也不費心揣測他到底為什么一直跟著她了。
既然微生溟要去,那就發揮一下他的用處,繼續拿來給她當幌子吧。
玉蟬衣從法袋里翻找起傳音石來,對微生溟說:“我去和師姐打聲招呼,告訴她我們一時半會回不了炎州了。”
微生溟問:“方才進來時看你在聽傳音石,可是宗門里有什么事?”
“是有件事。”玉蟬衣倏地勾唇一笑,“有一位貴客來了。”-
白日里,不盡宗。
巫溪蘭正坐在石桌旁,以絲線控制著藥田里的傀儡幫她澆水,曬著太陽,愜意到腳尖亂晃。
就在這時,只聽外面有人說道:“承劍門陸聞樞,特來拜會。”
巫溪蘭心里一驚,連忙一改悠閑晃著腳的姿勢,迎到門邊,見那幾個抬著東西的白衣弟子自覺將箱子放到一邊,恭敬列成兩隊,為一人讓出路來。
走在道路中間的來人豐神異彩,神清骨秀,臉上卻是清冷不帶笑,披風戴雨般,讓人有種莫名的距離感。
想來他就是陸聞樞,巫溪蘭面上的表情不由得也恭謹肅然了一些。
不盡宗入口的小徑外,聚集了不少人,探頭探腦往這邊張望。
都是附近活動的散修得知陸聞樞來此地,聞訊趕來看熱鬧的。
看到這樣的情形,巫溪蘭心緒如麻。
陸聞樞,承劍門掌門陸聞樞,正道魁首陸聞樞。
特來拜會?
巫溪蘭忙道:“不知陸掌門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她忙著將自己手指上纏著操控傀儡的絲線卸下來,以使自己看上去更得體一些。
“是我冒昧來訪,頗有打擾。這里怎么……”陸聞樞的目光不自覺順著絲線一路往藥田看去,他看見了立在藥田里的傀儡人,有片刻失聲,頓了一頓,似是有些失神,好半晌后陸聞樞才將話續上來,繼續同巫溪蘭說道,“只有你一個人?”
第78章 傀儡 他竟然被這贗品耍了一筆!……
巫溪蘭將陸聞樞一行迎進了不盡宗,答道:“我師弟帶我師妹外出了,所以只剩我一人。”
巫溪蘭問:“不知陸掌門今日登門拜訪,有何貴干?”
巫溪蘭留意到陸聞樞叫弟子搬進來的箱子,目光在那些箱子上滑過后,很快回到陸聞樞的身上。
有事外出……
陸聞樞聞言轉了下腦袋,眸光淡淡,瞥了眼隨行的陸韶英。
閉關之前,他讓陸韶英多加留意不盡宗,他就是這么留意的?
大費周章地來一趟,連玉蟬衣在不盡宗的日子都選不中。
陸聞樞這一道帶有審訊意味的目光使得陸韶英面上乍紅乍白。
陸韶英這陣子常常在不盡宗附近轉悠,他受陸聞樞囑托,暗中留意玉蟬衣的動靜。
陸韶英自認盡心盡力,半點不敢松懈,但他當真沒有看見玉蟬衣和她的師兄離開不盡宗。想同陸聞樞解釋,可眼下時機太不恰當,一時急到額頭冒汗。
陸韶英急到冒汗,陸聞樞卻不再審視他,很快別過臉來,對巫溪蘭說道:“那我們來得可真是不巧,偏偏在這種時候登門打擾,是否太過打擾了?”
他墨發高束,束發的玉冠也是薄薄月光一樣的白,他的容貌氣質也是清而靜,瞧上去玉潤冰清。說話不緊不慢,語調斯文有禮。
巫溪蘭道:“無妨。”
陸聞樞便揮了揮手,示意弟子將箱子放下,并對巫溪蘭說道:“我此番前來,一是為拜賀:慶賀玉道友小小年紀便拿下論劍大會的頭籌。我閉關多年,出關時蓬萊論劍大會已經結束許久,今日才來……但愿你們莫要嫌我禮數不周、來得太遲才好。”
頓了頓,陸聞樞又道:“二,是為了邀約。”
“不久之后,風息谷的劍修弟子要在承劍門,與我們的劍修弟子一同修習論道,我特來邀請玉道友前來承劍門,到時與風息谷承劍門兩門的弟子一同論道。”
巫溪蘭道:“好心意沒有來得遲不遲這一說,只是……”
她笑得客氣卻又疏離:“要不要去承劍門論道,這個我要問問我的小師妹,我替她做不了主,得看她自己愿不愿意。這禮,我也斷然不能收。”
巫溪蘭拒絕得太干脆,幾乎不經思考,像是沒有經過任何的權衡考量,這完全出乎陸聞樞的預料。
沉吟片刻,陸聞樞問道:“你們這兒是不是只有玉道友一位劍修?”
巫溪蘭:“是。”
陸聞樞語氣柔和:“身為承劍門掌門,我最是清楚想要培養出好劍修,有多不易。劍修損耗開支巨大,不盡宗是有桃李之德,能培養出玉道友這樣驚才絕艷的弟子,可若想桃李成蔭,少不了精心養蘊。”
“我帶來的這些東西雖不敢夸說是物華天寶、希世之珍,卻都對劍修修行有利的東西。”
“巫道友,就當是為了你的小師妹,莫要拂了我這一番好意才是。”
巫溪蘭說:“但我們師父很會賺錢,哪怕云游四方,他也常常給我們寄來寶物,不會虧待任何一位弟子。”
等了等,見陸聞樞沒話說了,巫溪蘭道:“我知道承劍門是大宗大派,來我們這個小宗門拜會,是紓尊降貴,是天大的恩情。陸掌門,您這好意,我心領了。”
“可不盡宗能將弟子托舉到論劍大會頭籌的位置,日后也會將她托舉到更高的地方去。”巫溪蘭說,“承劍門今日來不來,從前來不來,日后來不來,都不會改變這件事。自從小師妹贏得論劍大會頭籌后,不盡宗的日子已經好過了許多,不再像從前,勉勉強強才能支撐下去。陸掌門若是真的有心扶貧濟弱,那就去找那些真的無人所知的小宗門,去幫它們吧。”
巫溪蘭語氣雖溫和,態度卻似鐵板。
說到最后,她嘆了一口氣:“等日后再有論劍大會這種比試,承劍門在到處采買藥材法器時顧及一下市價,別將藥品法器的價格抬得太高,就算幫到不盡宗了”
陸聞樞抿唇,垂下眼去:“竟還有這種事?”
他掃了一眼其他跟來的那幾個承劍門弟子,一眾弟子俱是低下頭去,不敢對上他的眼神。
陸聞樞心底生出淡淡厭煩,他道:“是我管教不力,等回去之后,我會好好約束他們一番的。”
來之前陸聞樞想過,有微生溟在不盡宗,哪怕他親自來不盡宗送禮物,恐怕事情的發展也不能盡如他所愿。對他的為難可能來自玉蟬衣,也可能來自微生溟。獨獨沒料到,這為難竟然來自巫溪蘭。
陸聞樞向來都是未雨綢繆,不喜歡亳無把握地做事。來之前,他也事無巨細地打聽了巫溪蘭。
依照派出去打聽的人所說,巫溪蘭明明是個見到靈幣就雙眼放光、貪財好利的修士,怎會拒絕他,拒絕得這么干脆?
陸聞樞本打算,若是微生溟與玉蟬衣執意拒絕,就以巫溪蘭為突破口,讓他們收了承劍門的禮,承了承劍門的情。日后,若是在微生溟的授意下,玉蟬衣對他、對承劍門表現出半點不滿,屆時他無須出面說什么,看客們只會將玉蟬衣看成忘恩負義之輩,沒有人會說承劍門半點不是。
可如今,不盡宗內只剩了巫溪蘭,這禮仍然沒送出去。
巫溪蘭態度如此,那也沒什么糾纏的必要。
陸聞樞道:“那便煩勞巫道友將這請柬轉交予你的小師妹,請她有空上承劍門來一敘。”
陸聞樞將一張燙金的玉色請柬遞給巫溪蘭,隨后吩咐那些承劍門弟子:“把這些東西帶回去吧。”
以陸韶英為首的承劍門弟子紛紛退下。
離開不盡宗,陸韶英回頭望了一眼不盡宗的牌匾,臉色煩躁。
什么樣的宗門培養什么樣的弟子,這玉蟬衣身上的傲氣原來是不盡宗培養出來的,這不盡宗里,真是每個人都傲,傲得沒邊。
看不上他陸韶英也就算了,掌門親自前來拜會,竟然連掌門的面子也一點不給。
其他弟子問他怎么了,陸韶英心里慪氣,語氣起急:“回去練劍!”
又朝那些圍觀的散修喝了聲:“有什么好看的。”
開罪不起承劍門的內門弟子,那一群人作鳥獸散。
弟子走了,圍觀的人也散了,陸聞樞卻沒有離開。
巫溪蘭問:“陸掌門還有什么事嗎?”
陸聞樞:“還有一事相問。”
他視線再度掃向藥田,面色不變,白色廣袖下,指骨卻攏緊了。
自方才走進不盡宗,看到藥田的傀儡后,陸聞樞就一直繃著指尖。
待得空細細打量、認真看清了那些傀儡的細節,陸聞樞心臟劇烈搐了一下。
這傀儡人的式樣,為何看上去這么像阿嬋做出來的?
陸聞樞耐著性子問:“巫道友可是通曉機關術,會制作傀儡?”
巫溪蘭連忙搖頭。
陸聞樞:“那你那位師弟呢?”
巫溪蘭又是搖頭。
搖完頭后,忽的擰起眉頭來,感覺哪里怪怪的。
陸聞樞緊接著說道:“那看來,藥田里的那幾具傀儡,是由你的那位小師妹、玉蟬衣所做的了?”
巫溪蘭下意識點了點頭,點過頭后,終于知道哪里怪了。
巫溪蘭頭皮發麻地明白過來陸聞樞這幾句問話的真正用意——他這是想從她口中問出來那傀儡是誰做的,想知道更多她小師妹的本事。
為了達到他的目的,他甚至不是直來直去的問話,沒給她拒絕回答的可能。
巫溪蘭深深意識到,站在她面前的,不是李旭,也不是自己的師弟師妹,而是公認的正道魁首。他不止修為高深,更是世故練達,她要萬分小心應對才是。
見到巫溪蘭點頭,陸聞樞的下頜骨繃緊了。
送禮被拒,陸聞樞能感受巫溪蘭對他若有若無的防備,知道若是直接問這傀儡是誰做的,恐怕問不出答案。甚至,可能會得到是在集市上買的這樣敷衍的答復。
等真問出來答案……這傀儡竟真是玉蟬衣所做?
心頭猶遭重錘撞擊,陸聞樞面上一白。
玉蟬衣做的傀儡,為什么和阿嬋做出來的一樣?
陸聞樞掐住手心,嗓音緊了緊:“巫道友,敢問玉道友如今正在何處?”
巫溪蘭皺了皺眉頭,不知道為什么,并不想如實相告:“誰知道?我師弟素來是個不著調的,我小師妹又格外縱著他胡鬧,指不定被忽悠去了什么地方。”
像有一根針扎進了腦子,叫陸聞樞幾乎顧不上一派之首的作派,也不顧失了禮數,他大步走向藥田,握住了其中一個傀儡。
木頭相撞的聲音響起,關節鎖扣之間,銜接無縫,動起來更是自然靈巧,與真人無異。
這傀儡人,軀干四肢制作裝填的手法很好,一般的機關師根本掌握不了,卻是陸嬋璣常常用的。
舉目四顧卻不見玉蟬衣的身影。
在哪兒?她人到底在哪兒?
——誰知道?我師弟素來是個不著調的,我小師妹又格外縱著他胡鬧,指不定被忽悠去了什么地方。
陸聞樞頭疼欲裂,手指震顫,將傀儡翻轉過來,看到傀儡的面容之后,卻是一怔。
這傀儡……怎么會被雕刻成這種面容?
以前在青峰,陸嬋璣做好傀儡軀干四肢后,從不會去雕琢面容。她會在傀儡圓圓的臉上,點兩個墨點就是眼睛,畫一筆弧線就是嘴巴。她的時間更多被用來鉆研劍術,難學的機關術她也學得很好,但對于只能用作裝點門面用的雕刻卻是興趣缺缺,情愿把雕刻的工夫花在練劍上。
那時陸嬋璣所做傀儡的臉都是由他來雕刻的。后來,他雕工日益精湛,能將傀儡雕得栩栩如生,她就更有理由不去雕刻面容了。
甚至對于自己不學雕刻一事振振有詞,說以她所見,傀儡的臉上頂著兩只綠豆大的墨點眼睛,一道往上彎的弧線做嘴巴,已經足夠可愛,不必再添閑筆。
因此,在青峰聆春閣上,那些沒來得及被他雕刻面容的傀儡,都是如出一轍、從無例外的點點眼、弧線唇。
而此刻,他手中的這只傀儡,木頭做的臉上卻被雕刻好了五官,隱約可辨出是人的眼鼻唇,再細看,似乎是一位女子的模樣。
雕刻的手筆雖說可見用心,下了工夫,但手藝十分粗拙。若是塑型的咒語施過去,鮮活起來的那張臉,恐怕能止小兒夜啼。
這一定不可能出自阿嬋的手筆。
若是陸嬋璣——她要是真想雕刻傀儡的面容了,一定會將雕刻學得很好很好,才將她雕好的傀儡拿出來給別人看。對她而言,人生從無隨便二字,要么索性不做,要么就做到最好,她根本不會弄出這種貽笑大方的東西。
確定了這傀儡不是陸嬋璣做的之后,陸聞樞只覺腦內一陣暈眩。他竟然差點將玉蟬衣當成了陸嬋璣!竟然還想問出她去了哪里。
他為什么只是因為一種技法嫻熟的機關偃術師也能掌握的裝填手藝,就立馬緊張地生出一種玉蟬衣會是陸嬋璣的錯覺?一想到自己剛剛直覺一出,立刻頭腦發昏到好像失去理智,陸聞樞的身體陣陣惡寒,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
他竟然被這贗品耍了一筆!
陸聞樞牙關緊咬,心里緊接著生出滔天怒意。
陸嬋璣會制傀儡、縱傀儡一事,在她在承劍門的那十三年間,承劍門內只有極少數人知情。
數一數,知道此事的,除了他之外,剩下的就是擅自闖入青峰的薛懷靈、在青峰外與陸嬋璣起過沖突的陸祁、以及當時在雪地里圍觀了那場沖突的幾個內門弟子。
而其中與微生溟接觸過的,只有陸祁。
陸祁,又是陸祁,好一個陸祁!
陸祁這是將他所知道的所有關于陸嬋璣的事情,全部都告訴了微生溟。
陸聞樞難以自控地再度回想起一千年前他參加的那場論劍大會,他在論劍臺上與人比試分不開身,陸祁卻瞞著他跑去了青峰。之后他哪怕想破頭也永遠無法知道,在他不在的那段時間,陸祁和陸嬋璣都說了什么話,做了什么事,他們之間又經歷了什么,陸嬋璣又是否像對他一樣同陸祁說說笑笑,這些他一概不知。
他始終記得在他匆匆忙忙回到青峰,趕走了陸祁后,竟然還看到了陸祁為討好陸嬋璣,給她買的劍譜和松子糖。
陸祁只和陸嬋璣相處了幾天,就將她的喜好打探得如此清楚,陸祁對陸嬋璣到底有多上心?又是懷抱著什么樣的心思接近陸嬋璣?
這一千年來每每想起這些事,陸聞樞心尖仍似火燒。
陸聞樞指尖不自覺用力,用力到指節發白。這時巫溪蘭的聲音驟然間響起來:“陸掌門,這傀儡,怎么了?有什么不對?”
陸聞樞乍然回神,瞬間,一張臉又涂抹成平日里清冷平淡的臉色。
他轉過頭來,臉色不僅恢復如常,眼底甚至閃著幾分看似友善的笑意:“玉道友真是才華橫溢,想不到她不僅劍用得好,竟然還精通機關術。”
“炎州能有她這樣一位修士,是炎州之幸。”
事已至此,在傀儡一事上,巫溪蘭也沒什么好瞞的,她說:“我這小師妹的確聰慧得不像話,學什么都快。不盡宗有她,是不盡宗之幸。”
陸聞樞指骨并在一起輕輕摩挲,輕聲呢喃:“若是有機會,我能親眼見她一面就好了。”
他垂眸看著手底的那只傀儡,只是一眼掠過,就在腦海里將它們肢解回木塊的模樣,滿地狼籍,可比站在他面前,像是在無聲嘲笑他的愚蠢要好多了。
指尖力道隱隱重了重,他反感這無聲笑著他的這具傀儡除面容外,用到的裝填手藝和阿嬋用的一模一樣。
陸聞樞嘆道:“今日未能與玉道友一見,真是可惜。”
他最終還是松開了握著傀儡的手,輕輕彈去指尖木屑:“那就祝她在外面萬事順意,這一路上,永無煩憂。”
一想到他差點要因這一具傀儡將玉蟬衣錯認成陸嬋璣,甚至想舍下一身宗門事務,從巫溪蘭口中問出她到底在何處,快馬加鞭趕過去,陸聞樞幾乎難以維持臉色的平和。
幸好沒去。
要是被阿嬋知道了他將別的女子錯當成她,定會生氣。
這一刻,哪怕依舊想知道微生溟帶玉蟬衣去了什么地方,陸聞樞卻完全失去了追問她到底在哪里的興趣。
他那嘆氣聲聽起來當真遺憾極了,最后的祝福也說得誠摯,巫溪蘭卻抿了抿唇,唯恐多說多錯,道了句謝后,沒有再接陸聞樞的話-
待陸聞樞離開不盡宗后,關上門扉,巫溪蘭終于長舒了一口氣。
這時,不盡宗的門外又來人了。
從不盡宗外那條小徑上走過來的人是李旭,一見是他,巫溪蘭眼里的神采多了一些,她道:“李道友,你這來得可真夠巧的。你猜,剛剛誰來了?”
李旭搖頭表示不知。
心里卻很清楚,是陸聞樞。
他剛剛就站在圍觀的人群后面,最不惹人注意的位置。
陸聞樞一走,他就來敲門了。
“猜不中是吧?”巫溪蘭語氣夸張道,“是陸聞樞!正道魁首陸聞樞。”
李旭佯作驚訝,巫溪蘭看著他的表情,受用道:“是不是大吃一驚了!”
巫溪蘭說:“我真沒想到,事情真的被小師妹說中了,正道魁首真的來了。我在炎州待了那么久,頭一回離正道魁首這么近。”
被小師妹說中了……
李旭這會兒真正詫異道:“玉道友早就知道陸掌門要來了?”
巫溪蘭道:“小師妹在這趟出門前找我聊了一會兒天,說她覺得陸聞樞可能會來不盡宗拜訪,也許恰好會在她不在的這段時間來,所以有些事情要提前和我說。”
巫溪蘭感慨:“你說,小師妹的腦袋是怎么長的?她怎么知道陸聞樞會來?又怎么知道陸聞樞會說什么?甚至還知道陸聞樞是來送賀禮的。簡直像陸聞樞肚子里的蛔蟲一樣,真真是料事如神。”
這李旭答不上來,正如同他答不上為何玉蟬衣會有劍意而他沒有一樣。
“承劍門來送……賀禮?”李旭關注的是這一點。
他師父作為太微宗掌門,來時兩手空空,去時兩手空空。要是承劍門掌門先跑來送了禮物,那可是白白浪費了他師父先來一步的先機。
巫溪蘭:“送了,但沒收。”
說到這,巫溪蘭稍稍有些肉痛,語氣變得幽怨:“好想把這些箱子留下哦,里面好像都是寶貝……但是小師妹說不讓收,我不收。”
今日,巫溪蘭面對陸聞樞說的那些話,好幾句是玉蟬衣提前教過她一遍的。
在外出之前,玉蟬衣對她說,承劍門會來不盡宗噓寒問暖,甚至會送上不少寶物。
那時巫溪蘭只聽到了有人要來送寶物,聽得心里嘿嘿直樂,腦袋暈暈乎乎,覺得這是承劍門的大宗風范時,是不盡宗的福氣,卻因為玉蟬衣接下來的一番話,飄飄然的一顆腦袋突然像被重物敲醒。
玉蟬衣對她說:“師姐,聽說過飛云宗嗎?一開始也是受承劍門恩惠,后來宗門難以為繼時,直接被收入承劍門,弟子成了承劍門的弟子,從此,世間再也沒有飛云宗——自然,這中間可能沒有承劍門的手筆,但師姐可以想想,若是一直依賴別人活著,依賴成習慣,等到有一天走投無路,直接投向對方的懷抱,成為了對方的一部分,徹底失去自己的姓名,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還說:“要是承劍門真的有大宗風范,怎么不在不盡宗最難的那幾年找上門來,幫一幫我們?不雪中送炭,只等到不盡宗聲名鵲起時,過來錦上添花,這不過是順水人情。怕只怕,我們收了他們的人情,日后要付出的代價十分昂貴。”
最后說:“可別忘了,一開始,不盡宗的生存空間被承劍門擠兌成什么樣?”
玉蟬衣這一番話下來,讓為錢而迷醉的巫溪蘭徹底清醒。
她認同了玉蟬衣所說的,要是承劍門來送禮物,哪怕是陸聞樞親自來送,也不能收。
這之后,巫溪蘭從玉蟬衣那學了些推辭的話術——不少在今日用上了。
果然頗為好用。
但一想到那些離她那么近、幾乎能讓她嗅見靈幣芳香、最終卻離她遠去的箱子們,巫溪蘭的心就難受到滴血。
她真的!好喜歡!錢!
如果有些寶貝注定不能被她擁有,為什么上天要讓她看見!
“李旭啊李旭,你那種子這么多,有沒有搖錢樹的種子給我種一種?”巫溪蘭癟著嘴喃喃。
李旭:“?”
“算了,不欺負你了。”
“你種子賣的那么便宜,從你那買種子,轉頭就倒手賣出去也能賺不少差價,要是我良心壞一點,你就是我的搖錢樹了。”巫溪蘭又道:“對了,你知道陸聞樞最后是怎么走的嗎?”
李旭:“怎么走的?”
“嘿!被你雕的傀儡嚇走的。”巫溪蘭挑了挑眉,“他當時到藥田那邊,撈起一個傀儡,估計是發現我的小師妹真的是曠世奇才中的曠世奇才吧,他看得很激動,結果一翻過來,看到你雕刻出來的臉,整張臉的臉色都變了。”
“一定是被丑到了哈哈哈。”巫溪蘭下了定論,“你還記不記得你給傀儡雕臉時,我就說你雕得還不夠好看,那時你非要嘴硬說好看,現在沒話說了吧?”
李旭:“……”
“李道友,你之前說你是照著活人雕的,你雕得到底是誰啊?”巫溪蘭盯著李旭,好奇而又促狹地問到。
李旭一張臉悄悄地泛紅了。
他摩挲著自己的指骨,磕磕絆絆地說道:“那只是我初次雕刻,還有些手生,等我勤加練習,日后就能雕好了。”
巫溪蘭卻根本沒在意他在說什么,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直拍大腿:“壞了,忘了和陸掌門解釋,那么丑的傀儡臉不是我小師妹雕的,讓他誤會了我小師妹手拙,那就不好了!”
眼一抬,外面的路上哪還有陸聞樞的身影。
巫溪蘭臉上浮現淡淡悔意。
手拙的李旭:“……”
“興許玉道友并不在意這個。”李旭道,“聽上去,她似乎并不想和承劍門有太多牽扯。”
“她不想和承劍門有牽扯,你怎么還高興上了?”巫溪蘭古怪掃了李旭一眼,“莫非,你也不喜歡承劍門?”
巫溪蘭明白了什么:“你是在怪他們在論劍大會之前誰的草藥都買,就是不從你手里買草藥?”
李旭默默喝了一口茶水,沒有反駁。
論劍大會之前的草藥,可不是承劍門不想買。
是他不賣。
他一介太微宗的首徒,百般嘗試才種活養大的珍貴藥草,怎么可能便宜承劍門?
見巫溪蘭忽然抱起傳音石來側耳聆聽,等她將傳音石放下,李旭不留痕跡地轉移話題道:“玉道友何時回來?”
他見巫溪蘭表情突然變得郁郁寡歡,猜說玉蟬衣恐怕是要在外面多待一陣。
也就只有這事能讓巫溪蘭突然郁悶了。
果然如他所料,巫溪蘭說道:“小師妹同我說,她師兄又要帶她去鳳麟洲挖酒,要晚回來一些了。”
“鳳麟洲……”李旭念了一聲,轉而說道:“玉道友身邊有她師兄陪著,沒什么好擔心的。”
巫溪蘭長嘆道:“就是她師兄陪著我才格外不放心的。挖酒挖酒,怎么哪兒都有他的酒?我小師妹跟著他變成酒鬼了該怎么辦?”
李旭又是默默喝了一口茶,不敢作聲。
要是前程大好的玉蟬衣因為微生溟變成了酒鬼,休說微生溟入不入魔,他師父恐怕都要集全宗之力追殺他了-
當千月島的第一縷陽光越過云層,照到山巔時,薛錚遠走出了客棧的房間。
他走到一樓擺著桌椅的地方坐下,同店小二叫了壺茶水。
一轉頭看見一道從外面走進來的兩人,薛錚遠微愣。
“好巧。”薛錚遠道,“你們來這里吃飯?”
又看著玉蟬衣和微生溟一人懷里一壇酒,薛錚遠錯愕:“一大早的,你們去哪里買了酒回來?”
微生溟坐過去:“有買的酒,也有挖的酒。”
他打開自己懷里那一壇,為薛錚遠倒了一碗:“來,薛少谷主嘗嘗這酒。”
一句由微生溟說出的薛少谷主令薛錚遠受寵若驚,薛錚遠舉起酒碗來,聞到這酒芳香異常,喉結一動,很快飲了小半碗下去。
將碗放下時,薛錚遠的臉上就泛起了紅。
玉蟬衣在一旁抱著酒壇,壇子未開,靜靜看著薛錚遠喝酒。
天蒙蒙亮時,微生溟帶她出去挖了一壇他埋的酒。
又帶她去買了一壇清酒。
他說他施下靈力蘊藏了一千年的酒酒力太猛,新買的這壇清酒,卻不醉人。
而此時薛錚遠喝的那碗酒,恰恰是那不醉人的清酒。
原來,這位薛少谷主不勝酒力啊。
半碗清酒就能讓他醉成這樣,那要是喝了微生溟藏了一千年的烈酒,豈不是很容易就被放倒了?玉蟬衣暗暗想到。
第79章 追兇 兇手是誰?
一大早天還沒透亮,就被微生溟喊去挖酒時,某種念頭就在玉蟬衣心里作祟。
涂山玄葉醉酒后現了原型,打那之后,玉蟬衣就知道了酒的厲害。
自那時起,玉蟬衣決意不讓自己貪杯,謹防自己被人灌醉。但要是貪了杯的是別人……被破心防的也是別人了。
再說,離開了千月島,再和薛錚遠坐在一起的機會并不多得。
想到這,玉蟬衣有了動作。
她抬手,想撈過微生溟那邊的那壇酒,給自己也倒上了一碗。
既然是想灌他人酒,她總不能滴酒不沾,意圖未免太過明顯。
但手剛伸過去,微生溟卻先一步將酒壇子撈走。
他臉上揚起笑來,轉向薛錚遠,對薛錚遠說道:“薛少谷主,好酒量啊。”
薛錚遠不太好意思:“我很少飲酒。”
一碗酒下肚,薛錚遠已是有些暈暈乎乎,但這點醉意對他這樣一個修為不淺的修士來說倒也不值一提,不至于讓他忘記用靈力將酒力推出去。然而薛錚遠并沒有這樣做。
他自幼家中管束嚴格,三百歲前不得飲酒,但等到三百歲后,約束雖然沒了,周遭好友間又無人飲酒,加之他要為風息谷弟子作出表率,薛錚遠也不喝酒。
他倒是聽說過微生溟極愛酒,哪怕太微宗的宗規也有禁酒這一條,微生溟好酒的事跡依舊遠揚。當年,不少劍修學他劍法難學,學他喝酒容易,照貓畫虎地喝起酒來,以期劍術有所長進——在微生溟還是劍道第一那些年里,風息谷里不知道搜出多少壇被弟子偷偷埋下的酒,近些年倒是無這煩惱。
薛錚遠忍不住掃了玉蟬衣一眼,如今劍道中最炙手可熱的是玉蟬衣,也不知道她有沒有什么怪癖。這歷年的劍道第一,除了規矩嚴謹的陸聞樞外,其他人的怪癖都比劍招更容易被那些跟風的劍修學走。
想到這,薛錚遠臉色稍沉下去,本來還算不錯的心情也蒙上一層灰蒙的顏色。
巨海十州已有不少人在押寶玉蟬衣會是將來的劍道第一。蓬萊的論劍臺上,玉蟬衣將她改過的“鳳凰于飛”一用,不少劍修都在琢磨她的改動。這“鳳凰于飛”,再也不會是一個如薛懷靈期望的那樣,是能被她獨自私藏的招式了。
但他能怎么辦?要是玉蟬衣真成了劍道第一,他這個風息谷少谷主,也要給她面子。
薛錚遠壓著心頭那點不快,繼續說道:“謬贊了。”
“我這還有一壇更好的酒,壺觴咒養蘊了一千年,這世上恐怕找不出第二壇來……正是我小師妹懷里那壇。”微生溟道,“不如,我們換個地方喝酒?”
薛錚遠聞言看了玉蟬衣懷中酒壇一眼,痛快道:“那我們上樓去吧。”
玉蟬衣捕捉到了薛錚遠眼中那一瞬細微的閃光,心道,這種金鑲玉裹養出來的公子哥,眼光真夠高的。月燈要專門定制一盞琉璃燈,住宿要住最貴的客棧,喝酒也是,聽到這世上恐怕找不出第二壇來,眼里的興致就變得更濃了一些。
陸聞樞也是如此,用的東西樣樣都要頂好的。
莫非,薛懷靈也是如此?
玉蟬衣隨著微生溟與薛錚遠二人一道上樓,看著薛錚遠織著暗錦的藍色袍服,看那暗錦的紋路,應是人間最好的織錦坊才有的工藝水準,估計拿去給星羅宮宮主看看,也能得她幾句贊嘆,上面繡著的,好像是一些魚與蓮紋。
玉蟬衣越看越覺得乏味,視線還是不自覺放到了微生溟穿著一身短打的背影上,覺得那一身眼色寡淡的衣裳看上去卻要更順眼一些,片片辰光灑在上面,襯得他精神蓬勃,沒之前那么死氣沉沉了。
一面拾階而上,玉蟬衣一面在心里盤算起了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既然微生溟想找薛錚遠陪他喝酒,她也順水推舟,看看是否有機會讓薛錚遠酒后吐真言好了。
進到包間內,三人到窗邊的桌邊坐下。
微生溟從玉蟬衣懷中接過那壇酒來,卻以心聲對玉蟬衣說道:“你喝清酒。”
玉蟬衣不曉得自己酒量如何,只知道那次在落霞峰上飲酒,她與微生溟喝的差不多,她是沒有醉的。但她今日只想叫自己的頭腦無比清明著,不錯過薛錚遠任何一句話、任何一個表情。于是對微生溟這個安排,她仍是順水推舟,不發一言。
抱到酒壇回到桌邊,微生溟給自己與薛錚遠分別倒了兩碗酒,薛錚遠鄭重接過來,想起什么,在喝下之前,對玉蟬衣說道:“玉道友。過一陣子,風息谷的劍修弟子要到承劍門論道,不知道是否請玉道友賞光過來一趟,與我風息谷門內弟子切磋切磋。”
拋卻個人私情不談,這次在千月島兩度遇到玉蟬衣的機會難得。
既然有機會和玉蟬衣坐下來喝酒,作為風息谷少谷主,他有必要替門內的弟子請到風頭正盛的玉蟬衣。
玉蟬衣卻笑了笑:“這我早就知道了。”
“昨夜我從師姐口中得知,陸掌門已經親自將請帖遞到了不盡宗。”玉蟬衣道。
陸聞樞親自?他閉關出來了?動作真是快啊。
薛錚遠忙問:“那玉道友意下如何?”
玉蟬衣道:“我再考慮一二,到時若是想去,薛少谷主自然能在承劍門內見到我。”
她的話又一次讓薛錚遠唇往下抿了抿。
考慮一二,陸聞樞親自去給她送了請帖,她還要考慮一二?當真是好大的架子。
少年意氣風發,不將前輩放在眼里,情有可原。誰沒少年過?他不也曾想著自己有朝一日能當劍道第一,不也幻想過自己能打敗微生溟?
但若是如玉蟬衣這樣,可稱狂傲。
今日的陸聞樞,不說他自己,就連他的父親,也要看陸聞樞的眼色行事。
薛錚遠心下實在不悅,可這玉蟬衣又不是風息谷弟子,輪不到他來訓斥,于是郁悶地仰頭將面前那一碗酒喝盡。
桌子對面,端著酒碗的微生溟張著口,酒卻遲遲沒倒進口中。
看著薛錚遠幾大口將一整碗酒飲盡,微生溟臉上的表情有些吃驚。
薛錚遠如此豪飲,宛若千杯不醉的架勢,玉蟬衣也不由得側目看去。卻只見薛錚遠一碗桃花酒落肚之后,臉色很快浮起過度的紅,身形搖搖晃晃,最后差點要跌下去。
玉蟬衣伸手要扶。
“這酒勁兒大,我都不敢這么喝。”微生溟放下酒碗,手疾眼快在玉蟬衣之前將薛錚遠扶住,并摸了下薛錚遠的脈搏,“他這是真的醉了。”
確認之后,微生溟這才抬眼看向玉蟬衣:“小師妹,你是想讓他醉死過去,還是醉得半醉半醒,還是沒想讓他醉……我琢磨你的意思,好像是想灌他的酒,不過,是我猜錯了也說不定。”
玉蟬衣卻是錯愕地看著微生溟:她還以為他是要拉薛錚遠陪他喝酒,沒成想竟是幫她灌酒。他不是要難得糊涂嗎?這會兒,怎么又目達耳通地揣摩上她的心思了?
玉蟬衣怕極了微生溟對她太好,這總讓她懷疑,他還是沒放下讓她殺他的念頭。
一想就有些心驚肉跳,但眼下不是合適和他吵這個的時候,玉蟬衣果斷道:“我要他半醉半醒。”
微生溟將薛錚遠扶到榻上擺正,運渡靈力,替薛錚遠逼出了一些酒力。
在他替薛錚遠醒酒時,玉蟬衣在一旁踱著步子。
都說是酒后吐真言,但若是薛錚遠也和陸聞樞一樣,在句句為真間藏起了他真正的心思,哪怕是酒后吐真言又有何用?
算了,先試試再說。
玉蟬衣抬手在房間外設下隔音禁制。
等薛錚遠顫了顫眼睫睜開了眼,玉蟬衣收了腳步。
她坐到榻邊,看著薛錚遠,試著問微生溟:“他這是醉了還是沒醉?”
微生溟道:“問他醉沒醉。”
玉蟬衣依言問了。
薛錚遠倒在榻上,堅定道:“我沒醉。這酒忘憂,我還要喝!”
面上坨紅未散,想要起身,又跌回去。
玉蟬衣看向微生溟:“他說他沒醉,他還要喝。”
微生溟:“他說沒醉,那就是醉了。”
玉蟬衣:“……”
她微微彎腰,凝視著薛錚遠酡紅的臉,玉蟬衣道:“薛少谷主,我能否向您問一問薛仙長的事情?”
薛錚遠只見一雙黑盈盈、特別透亮的眼睛靠近了他,像小孩子的眼睛。
“玉蟬衣……”他晃了晃腦袋,搖搖晃晃坐起來,指著玉蟬衣,惱火道:“你為什么要用靈兒的‘鳳凰于飛’?你既然尊稱她一聲仙長,為何不尊她意愿,非要在論劍臺上,用她最喜歡的劍招,打敗了承劍門的弟子?你知不知道,這樣會讓她傷心?!”
“玉蟬衣,你太傲慢了。是,你是天賦異稟,有傲視群雄的資本。”薛錚遠說,“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這樣不知世故,任性妄為,要是最后贏不過陸聞樞,拿不下劍道第一,你知道自己會有多丟人嗎?你會成為一個笑話。”
挨了他罵,玉蟬衣卻不生氣。
她只是靜靜凝睇著薛錚遠,一雙眸子斂下了所有情緒。
會罵她,看來,薛錚遠是真的醉了。
不再是醒著時那副明明對她有所不滿,卻虛與委蛇的模樣。想想真是虛偽。
玉蟬衣深吸一口氣,問道:“薛少谷主來千月島是做什么?莫非,是要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薛錚遠高聲反駁:“才不是見不得人的事。”
“那你來做什么?”
薛錚遠抹了一把自己的臉,表情兇狠了許多。他語氣沉沉吐出了兩個字:“追兇。”
追兇?
玉蟬衣問:“追什么兇?”
薛錚遠卻沉默了有一陣后才說:“當我沒說。”
怎么能當他沒說?玉蟬衣心里一惱。
再問,薛錚遠的嘴巴卻似蚌殼緊。
“你明明說了是來追兇。”
“千月島這里沒有兇手。”薛錚遠道,“我已經來了許多次,根本找不到,所以,不是追兇。”
“喝醉了酒的人都這么胡謅八扯嗎?”一會兒追兇,一會兒又不是追兇,玉蟬衣氣憤不已,拳頭都攥緊了。
一旁,微生溟忙道:“我不是。”
但見玉蟬衣似乎并不是真的想問他的樣子,微生溟又默默閉上了嘴。
玉蟬衣深吸了一口氣,又耐下性子來,繼續同薛錚遠問道:“那,那個兇手做了什么壞事?殺了誰?”
薛錚遠閉上了眼睛:“我妹妹。”
瞬間,玉蟬衣呼吸驟停。
她本在想要怎么問薛錚遠這個有可能正是罪魁禍首的人,才能問出來關于薛懷靈之死的事情。卻沒想到,薛錚遠卻在為了薛懷靈追兇……
難道,薛錚遠真的不是罪魁禍首?
她心跳陡然變得劇烈起來:“兇手是誰?”
薛錚遠眼底發紅,拳頭也緊緊攥了起來,痛苦的神色在他眉宇間化為了更重的戾氣。他道:“一個我殺不了的人。”
玉蟬衣心一怔:“誰?”
薛錚遠后槽牙咬了咬,恨恨道:“陸嬋璣。”
【卷四:明月引】
第80章 怨氣 我還看到,你那至交好友,陸聞樞……
薛錚遠說出陸嬋璣的名字之后,眼神里幾乎凝出實質的痛苦,好像單是這三個字就能讓他感到折磨,低低呻吟出聲。
房間內,死一樣的寂靜蔓延了片刻。霎時間竟是無一人動作,無一人說話。
饒是玉蟬衣再機敏再靈活應變,此刻也像是沒覺察間,被人提棍自她身后敲了她一腦袋,頭腦發懵,失了聲。
荒誕,這太荒誕了。
她曾以為她死后無人知,卻不想還有人記著她的名字。
但,薛錚遠記著她名字的理由,竟然是覺得她殺了薛懷靈?
哪怕她似魂非魂,以影子的形式漂泊時不知歲月,但薛懷靈死亡的時間一定在她死之后,她一道什么都做不了的影子,如何能殺得了薛懷靈?!
正在她呆愣的這片刻間,另一道身影卻從眼前掠過,飛速躍上榻去,抬掌掐住了薛錚遠的喉嚨,將他提至眼前,雙目相對,微生溟聲嗓戾急:“你說是誰?”
薛錚遠呼吸一緊,抱住了鉗制著他的那條胳膊,想要脫離桎梏,卻只覺對方手如鷹爪,抓住了東西就不再松開,幾下掙扎間更是呼吸困難,薛錚遠道:“陸嬋璣,是陸嬋璣。一個根本找不到的人。”
“你當然找不到她!她死在薛懷靈前頭!一個已經死了一千年的人,你怎么能說她是兇手!”
玉蟬衣本要上前,聞聲卻剎住腳步,看著微生溟暴起青筋的額角,大腦再度一片空白。
而此時,薛錚遠幾近窒息,臉色不知是醉還是因為窒息而更紅,微生溟咬牙恨恨松開了手,薛錚遠卻是一雙醉眼茫然,喃喃低語,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了。
“若不是她……不可能不是……”他只會翻來覆去地說著不可能,抱著腦袋滾在榻上,一副頭疼欲裂的樣子。
“解不解他的酒?”微生溟問了一聲,看向玉蟬衣,卻發現玉蟬衣正看著他。
她的臉上明明沒什么表情,但眼睛潤潤的,只是一個眼神而已,就讓他心膽一顫。眼神無聲,卻足矣令人心碎。
微生溟一時間忘了薛錚遠,下意識緩和了聲線:“小師妹……”
恰巧榻上的薛錚遠支吾了一聲,玉蟬衣垂眸斂下萬千思緒,說道:“解他的酒。”
發話的同時,她徑自抬手,自己運著靈力解了薛錚遠的酒。
待薛錚遠眼里醉意消了,玉蟬衣直截了當問他:“為什么,你會說陸嬋璣是殺了薛懷靈的兇手?”
薛錚遠一陣茫然,看了眼玉蟬衣,又看了眼桌上他那空空如也的酒碗,腦海中隱約殘留著醉酒之后的記憶,他撐著頭疼的腦袋坐起身來,“我剛剛……醉了?”
脖頸皮膚殘余痛感,薛錚遠記不清剛剛他醉酒后都發生了什么,但身體殘存的感覺還是讓他本能對眼前的兩人多了點防備。
他眼神陰惻惻地在玉蟬衣和微生溟身上來回打量,問道:“陸嬋璣……我剛剛向你們提到了她?”
“對。”玉蟬衣不介意幫他回想他都說了些什么,“你說,你來千月島是為了追兇,你說,陸嬋璣是殺了你妹妹的兇手。那我倒是想知道,她如何能成為殺了你妹妹的兇手?”
對于薛錚遠為何將陸嬋璣當成兇手,她問了兩次,薛錚遠卻都不答,只是抿著唇,眼中戾氣迭起,手里劍氣幾乎要凝成形。
這滔天殺意,藏都藏不住。
“不信是嗎?”薛錚遠防備地看著微生溟與玉蟬衣:“這件事我從來沒和第二個人說過……我也不想說什么來說服你們,你們不如就當我酒后說了瘋話,但你們不能把這件事當成笑話一樣說出去,更不能向人提起陸嬋璣這個名字。我已經快要找到陸嬋璣了,我不想打草驚蛇。待我殺了這人,替我的妹妹報仇之后,你們愛怎么說就怎么說!”
薛錚遠揣摩著微生溟與玉蟬衣的態度,先禮后兵,要是微生溟與玉蟬衣能答應他不到處宣揚,他不會同他們動手。
但若是到處宣揚的話——
“為何不發一言?”對上兩雙同樣沉靜中暗藏波濤的眼睛,薛錚遠心弦緊繃。
“打草驚蛇?”微生溟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道,“我倒是想知道你要怎樣打草驚蛇法。”
他找了一千年,試圖向別人證明陸嬋璣的存在,卻在陸嬋璣死后,連陸祁都找不到,他甚至找不到認識陸嬋璣的人。倒是沒想到,竟然也有人在找陸嬋璣。
只是,和他尋找的目的截然不同,薛錚遠找她,是想定她的罪,為妹妹報仇。
微生溟道:“這簡直荒唐可笑!”
薛錚遠愣了愣,下意識掃了眼玉蟬衣,見玉蟬衣也拿同樣冰冷的目光看著他,他轉瞬戒備心更重:“不肯答應我是嗎?”
隱約回想起醉酒時的畫面,薛錚遠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皺緊眉頭:“莫非……你們認識陸嬋璣?”
二人皆不應聲。
薛錚遠眼底一急,語氣發狠道:“今日不把話說個明白,我們誰都別想走。”
他拿出一個龜殼一樣的陣盤,那是一件可以設下禁制的法器,他念了法咒,隨后一道道華光罩頂,竟是在房間外設下重重禁制。
“薛少谷主此舉,恰合我意。”玉蟬衣攔住要有動作的微生溟,她看向薛錚遠,“我也想聽少谷主將話說得更加清楚明白一些。”
見薛錚遠繃緊了身軀,似乎是不想和他們交流太多的模樣,玉蟬衣走向他,站到離薛錚遠更近了的位置,緩緩開了口:“薛少谷主,我可以答應你,走出這扇門后,不把今天的事說出去。”
她是想替自己聲辨,但沒有證據,只憑一腔怒意,用話語將情緒宣泄出去,只會使事情變糟。
哪怕心底怒火燒灼,讓她恨不得將劍拔出同薛錚遠打上一場,出一出她心頭火氣。玉蟬衣還是提醒自己,逞了口頭之快后的那點快意不會是她真正想要,她真正該想辦法從薛錚遠那問出來的是,為什么他會覺得陸嬋璣是兇手?薛懷靈之死,薛錚遠又比別人多知道了些什么?
不明不白的,憑什么將一口黑鍋扣到陸嬋璣的頭上?
壓著心頭怒火,玉蟬衣盡量用和緩的語調,降低著薛錚遠對他們的敵意:“薛仙長如果死的蹊蹺,我也想給她公道,我的心和薛少谷主一樣急切。”
“只是,薛少谷主要先給我個讓我信服的解釋。為什么要說陸嬋璣是兇手?”玉蟬衣道,“比起薛仙長仙名赫赫,陸嬋璣可是個無名無姓的人士,她如何能殺得了薛仙長呢?”
薛錚遠反復看著她的臉色,心里猶豫片刻后,他緩緩攤開手掌,心里默念咒語,隨后,他的臉上呈現出一個三魚共頭的印記。
“連心咒。”微生溟眼睛一瞇,看著薛錚遠臉上的印記說道。
薛錚遠點點頭道:“我和靈兒一母同胞,同天出生,是雙生子,自幼打打鬧鬧,爭吵和打架是多了些,卻沒怎么分開過,小時候,她聽說雙生子很容易結一種叫連心咒的禁術,就偷偷找我,說要結來試了試,興許真是雙生子的緣故,一試便成功了。此后,哪怕不在一起,我們有時也能隱約感知到對方在經歷什么。當年,我聽到靈兒向我喊救命!知道靈兒在弱水結界,連忙趕了過去。可當我急匆匆趕到弱水……”
說到這里,薛錚遠痛苦難當,聲音鈍澀下去,停頓了半天,才繼續道:“當我趕到弱水,在弱水之下找到陸聞樞后,靈兒正在弱水之上以身結陣,鎮壓了弱水結界異動——這些都是在弱水上的修士們親眼所見。可我總覺得,事情不單單只是這樣。我能感受到靈兒的怨氣,她的死因有蹊蹺!連心咒不是什么厲害的咒語,我無法知道靈兒到底經歷了什么,但我聽到了她臨死之前最后一句話。雖然那時候,靈兒已經力竭,氣若游絲,但那句話,她用盡了力氣才說出的那句話,我死也不會忘記,她喊的是,陸嬋璣!”
薛錚遠咬牙道:“她一定是在告訴我兇手是誰,她要我幫她報仇!”
這下,玉蟬衣又一次說不出話來了……薛懷靈臨死之前為什么在喊她的名字?玉蟬衣不知道,但她覺得自己的喉頭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滿腦子都在想薛懷靈到底為什么在死前會提到她。
那時候她都死了三百年,薛懷靈為什么要喊她的名字,為什么啊?
“每隔百年,快到該去祭奠靈兒的日子,我總能夢到千月島……這一定是靈兒想要告訴我什么。她從小就受不了一點委屈,不幫她報仇,她的怨氣永難平息。”
“哪怕你們不相信我,我也一定要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薛錚遠堅定道,“我會幫靈兒討回來公道。陸嬋璣,這人就是兇手,有生之年,我定要把這個人找出來。”
冷不丁想起了剛剛醉酒后的一些片段,薛錚遠忽然一怔,看向微生溟:“但剛剛我醉酒時,你為什么說陸嬋璣死在薛懷靈前頭?”
微生溟眼睛卻并不看著薛錚遠,目光平直落在玉蟬衣的身上,他道:“薛懷靈所認識的那個陸嬋璣,在一千年前就死了。”
“死了……”薛錚遠很難接受,“不可能,我明明快要找到她了,她不可能死了。”
七百年的光陰都搭進去了,他一直在追逐的,怎么可能是個死人?
“你怎么能說她死了?”薛錚遠震聲說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哪怕她死了,我也要找到她!”
微生溟道:“陸嬋璣死了一千年前,死在承劍門的鑄劍崖,也是那一天,‘熒惑’出世,她一個凡人的身軀如何受得住‘熒惑’的劍氣?大多數修士碰上‘熒惑’也是死路一條。到最后她只能是血肉無存,骨化尸銷。你要怎么死要見尸……”
說到這,微生溟忽然一停。他看到玉蟬衣的肩頭控制不住地細細抖動,聲音低了一些,對薛錚遠說道:“別問了。”
當著一個人的面重述她死亡時的場景,這太殘忍了,微生溟說不下去了。他又一次不想再管薛錚遠,但薛錚遠的聲音卻在他耳邊吵吵鬧鬧地又響起來了。
“不,我怎么能不問?我找了陸嬋璣七百年,今天你告訴我她早就死了我怎么可能不問?”薛錚遠激動道,“你說她死在承劍門的鑄劍崖,可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件事。這七百年來,我無論怎么找,這人都像不存于世間一樣。既然是死在承劍門的鑄劍崖,那承劍門該有記錄才是。她死之時,有人看見過嗎?”
微生溟冷冷抬眼看他:“我看見了。”
薛錚遠一怔,嘴唇呆呆張著,徹底說不上話來了。
又聽微生溟道:“我不僅看到了她,我還看到,你那至交好友,陸聞樞也在場。但你最好別去問他陸嬋璣的事,說不定,本該被記錄下來的事情,恰恰是他抹掉的呢?”
薛錚遠后背驚起一陣寒栗,一陣毛骨悚然。他曾經的確想過陸嬋璣是承劍門的,懷疑過陸嬋璣是巨海十州,炎州陸氏之陸,但遍尋炎州,翻過承劍門的弟子宗卷,也翻過數本陸氏名籍,所有的名字他都看上了不知道多少遍,沒有陸嬋璣。于是他便在想是否陸嬋璣之陸只是與陸同音,姓鹿或路都說不定,徹底從承劍門轉開視線。幾百年下來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曾經懷疑過承劍門的事,微生溟這樣一提,薛錚遠立刻骨寒毛豎,心里隱隱怕起了那個可能。
卻是口快于心,漲紅了臉,直接反駁道:“這不可能!我與陸聞樞多年相識,我最了解他的為人與性情。你說他殺了人,你哪有證據?”
“好,先不說陸聞樞。”微生溟道,“陸嬋璣之死由我親眼目睹,哪年哪月哪日我都能說得清,我敢肯定,她死在薛懷靈之前。薛少谷主不如好好想一想,一個死人,還是一個凡人,如何能殺得了你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