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偽裝 良機
見到陸聞樞被薛懷靈的話題引開視線的反應,薛錚遠內心更是如墜冰窟。
從前他會將陸聞樞這樣的反應當成是陸聞樞對妹妹有情,如今心里只剩了嘲諷。
半天前,在不盡宗的薛錚遠收到了玉蟬衣的傳音。
他聽她說,她找到了樞機閣,也知道了陸聞樞是如何做到的他明明不在弱水之南,卻操縱著薛懷靈的尸身在弱水之北獻陣。
是傀儡術,陸聞樞的機關造詣十分高,遠程操控一具傀儡、一具尸體,于他而言,并非難事。
聽到玉蟬衣說,她進了樞機閣那一刻,薛錚遠就知道,陸聞樞找來不盡宗,不過是這幾天的事。
卻沒想過會這么快。
他往常與陸聞樞一道下秘境捉妖的次數不少,最知曉陸聞樞的謹慎與果決,不敢掉以輕心,早早舍下和李旭那些人一起蓋房子的活計,回到了不盡宗附近守株待兔地等著。
幸好他來得早。
果真讓他等到了。
如今陸聞樞正站在他面前,他五臟六腑如有刀割,仿佛正往下滴著血淚。
看著陸聞樞這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薛錚遠簡直恨不得殺之而后快,臉色陰鷙到如要滴水,這樣將恨意寫在臉上恐怕會引起別人的懷疑——但那有什么關系?薛錚遠想起來,之前他每次和陸聞樞提到薛懷靈,心里想著那個被他錯認成兇手的陸嬋璣時,面上恐怕也是帶著一臉難以掩藏的恨意。他這人本來就是常常一臉憤懣,臉不常笑,不討人喜歡。
陸聞樞應當習慣了他如此模樣。
可哪怕是這樣想著,薛錚遠的手心里依舊出了一手心的汗。
他認定自己無法在陸聞樞面前與他虛與委蛇,是因為在他、薛懷靈與陸聞樞三人中間,一向只有他成不了事。但此刻為了將沖著不盡宗而來的陸聞樞引開,薛錚遠幾乎是下意識就跳出來……開工沒有回頭箭,他只能硬著頭皮演下去。
陸聞樞視線緩緩定到薛錚遠的臉上,他多掃了兩眼薛錚遠的表情,問道:“為何會這樣說?”
陸聞樞的語氣聽上去一如往常,情緒難辨,薛錚遠壓低了聲音,“此事非同小可。”
薛錚遠最后往不盡宗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對陸聞樞說:“我們借一步說話。”
他沒有保護好妹妹,是個沒用的哥哥,但至少還能做一個有用的朋友。
陸聞樞卻仍未挪動腳步,只是望向薛錚遠身后的不盡宗。
薛錚遠看出了陸聞樞的遲疑,心頭越發苦澀,但他側了側身,擋住了陸聞樞的視線,說道:“去承劍門吧。”
“你應該從我爹那知道了吧?我在閉關的事。”
薛錚遠說:“其實閉關是假,禁足是真,我爹覺得我在胡鬧,攔著我不讓我找你說靈兒之死的事情。樞弟,我是躲著我爹出來的,萬一被他發現,說不定又會被關禁足,靈兒的事萬分緊急,不容怠慢,我們走吧。”
“眼下我只信得過你,這件事,我只會對你一人說。”
陸聞樞摩挲了兩下手指,心里各種思量,但在聽到薛錚遠最后這句話后,他無可奈何地轉了身:“走吧,回承劍門。”
陸聞樞說:“我不會讓谷主關你禁足的。”
薛錚遠嘆息一般笑著:“沒有什么你辦不到的事。”
他跟在陸聞樞的身后,離開了通往不盡宗的這條小徑,最后往身后看了一眼。
而玉蟬衣趁薛錚遠與陸聞樞交涉的這段時間,回到了不盡宗,她正站在門邊,探頭往外望著。
與薛錚遠視線撞在一起時,薛錚遠朝她笑了一笑,笑意里有忐忑,卻也有一抹從未有過的堅定。
陸聞樞察覺到薛錚遠腳步稍稍變慢,回頭,薛錚遠已經將笑意收起,轉過頭來。
他揣著明白裝糊涂地問:“那就是不盡宗是嗎?那個討人厭的玉蟬衣的宗門。”
“我好像看到她了。”
陸聞樞也往不盡宗看去,卻沒有看到玉蟬衣的身影,他稍稍頷了頷首算作回應,只是一向不顯風波的臉上多了一分心神不寧。
在陸聞樞與薛錚遠一道離開后,玉蟬衣站到了不盡宗的墻頭上。
她看著那兩人離開的方向,在將影子放出去跟薛錚遠一段路,在信任他、放他離開這兩個選項中,本能地有些猶豫不定。
但最終玉蟬衣并沒有將影子放出去。
在薛錚遠在不盡宗這段日子,只要她沒有出遠門,她一定會用影子暗中窺視薛錚遠的行蹤。
今天,薛錚遠幫她引開了陸聞樞。
這一次,她是否可以完全信任薛錚遠了?
也許她可以像微生溟說的那樣,姑且信任薛錚遠一回。
這樣一想,玉蟬衣臉上忽然浮起一抹笑來。
她想著薛錚遠剛剛面對陸聞樞時的表現,心里暗道,這個人,說什么他的臉上藏不住心事,肯定會在陸聞樞面前露餡,明明很會偽裝,哪有什么破綻?
這時,藥廬那傳來了一陣響聲,巫溪蘭的聲音也響起來:“小師妹,怎么在墻頭站著?”
玉蟬衣飛身而下,她問:“樊小凡回來了嗎?”
“沒有啊,你不是說他出去采藥了嗎?怎么人給采沒了?”巫溪蘭說,“還有他到底是怎么采藥的,我們宗門禁制外面,被挖得坑坑洼洼的,遠錚說要在那些坑里種花來著,你回來的時候看到他了嗎?”
“看到了,但他遇見了老朋友,去老朋友那作客了,不知何時能回來。”
“這樣啊……”巫溪蘭說,“這樣也好,遠錚他只是你的朋友,卻幫我們不盡宗做了不少活,比樊小凡這個親師弟還勤快,總是這么麻煩他,我還真有點過意不去。”
“師姐。”玉蟬衣打斷了碎碎念的巫溪蘭,她道,“最近這幾日出門在外,一定要萬分謹慎。”
又看了藥廬一眼,接著說:“殷小樂和那位老先生,就不要讓他們頻繁出去走動了。”
巫溪蘭面上嚴肅了幾分,將玉蟬衣的話記在心里后,調侃似的笑起來:“呦呦,小師妹這才出去了兩天,就單挑五大宗門回來了?”
玉蟬衣:“……”
沒想到她之前為了向巫溪蘭強調嚴重性時隨口一說的話,巫溪蘭還會記得。
玉蟬衣只好語氣艱澀地澄清:“不是……五大宗門。”
“只有一個承劍門是嗎?”巫溪蘭的語氣輕下來,“小師妹,你之前,是不是在承劍門待過?如果我說的是對的,你不用回答我,不反駁就是你承認了。”
等了等,玉蟬衣果然一直沉默著,沒有反駁。
巫溪蘭心下了然,道:“我只是不愛去細想事情背后的真相,并非想不明白。我遇到你的第一天,你就幫我解了圍。那時的你看上去對承劍門十分了解,卻又是一個沒有練過劍的修士……最近我忽然想起來了這些事,我想,你應當是在承劍門里待過一陣子,但沒能在那里練劍……”
說到這,巫溪蘭說話聲忽的一停:“壞了,打鐵的那位老先生手勁大,又要把我藥臼搗壞了。我要回去搗藥了。”
說完,巫溪蘭急匆匆回到藥廬。
留玉蟬衣一個人在原地,微怔了片刻。
不知道為什么,最近這幾天,她心里有根緊繃的弦好像逐漸要松開了。
玉蟬衣沒多想,她拿出傳音石來,聯絡了微生溟與沈笙笙。
她告訴他們,陸聞樞找來了不盡宗,讓他們可以找時間回來了。
之后,玉蟬衣難免一直在想薛錚遠。
她對薛錚遠的懷疑不剩多少了,此刻心里裝著更多的,是對薛錚遠放心不下的擔憂。
擔心薛錚遠不能很好地應付陸聞樞,擔心薛錚遠在碰到風息谷谷主后,不慎露出破綻。
次日,沈笙笙與微生溟陸續回到不盡宗。
回來后,沈笙笙先跑到石桌旁,給自己灌了一壺茶水。她道:“這樞機閣的人也太謹慎了,我在那等來等去,只等到了那個四處收購水梭花魚骨的線人……不過那個線人沒發現我。”
玉蟬衣看了微生溟一眼,她讓微生溟暗中保護沈笙笙,他倒是完成得很好,沈笙笙都回來了,也沒發現自己被暗中保護了一路。
玉蟬衣道:“不是謹慎,是太警覺,陸聞樞昨日已經找到不盡宗這來了。”
微生溟立刻神色一變,目光上下逡巡玉蟬衣裸露在外的肌膚,未掃見傷痕,才將視線收回,只在眸底留下了一片陰翳。玉蟬衣緊接著飛快說道:“薛錚遠支開了他。”
沈笙笙十分意外:“薛少谷主?”
“對,就是薛少谷主。”玉蟬衣道,“他知道陸聞樞是什么樣的人,心里早與他劃清了界線。為了拖住陸聞樞,不讓陸聞樞來不盡宗,發現是我們闖入的樞機閣,他正在幫我們拖住陸聞樞的視線。只是……我根本聯絡不上他,也不敢輕易聯絡,怕讓他被看出破綻。”
沈笙笙十分黯然地垂下眼睛。
“真是陸掌門嗎……”沈笙笙心頭異常沉重,她摩挲著自己裝著龍肝鳳膽麒麟心的法袋,說道,“我本打算之后五宗會試那天,要是能拿個好名次,就找機會去找他指教一二,沒想到他是這種人……”
沈笙笙的話提醒了玉蟬衣。
薛錚遠去了承劍門,不能輕易回到不盡宗來,但他們卻可以主動前往承劍門。五大宗門弟子云集之處,哪怕陸聞樞想做什么,也要顧及眾人的視線。他一個正道魁首,總不能在人前肆意妄為。
原本陸聞樞遞到不盡宗來的請帖叫玉蟬衣覺得心煩意亂,眼下倒成了一個不可多得的良機。
“這回的五宗會試,我也要去。”玉蟬衣道,“帶上請帖,三日之后,我們前往承劍門。”
第112章 別擔心 他已經走了
“那我也去。”沈笙笙說,“玉陵渡的弟子們應該都到承劍門了。”
玉蟬衣道:“沈笙笙你與我們分兩路行動,不要和我們一起去承劍門。”
沈笙笙:“為什么?”
“不要讓人知道這陣子你在不盡宗待過,免得讓他們猜到是你與我一起闖入的樞機閣。”玉蟬衣道,“陸聞樞會來不盡宗,是他與我……”
石桌底下的腿被微生溟碰了下,玉蟬衣說話聲一頓,緊接著話鋒一轉:“是他與我師兄有舊怨,覺得闖入樞機閣的是我們不盡宗,和你還沒關系。他還沒想到你身上,那就讓他繼續想不到你身上去。”
風吹著藤蘭樹樹葉搖晃,陽光透過樹葉的罅隙落在玉蟬衣的眼里,明明暗暗,叫人看不出她視線是冷是暖,只見其目光深遠,有種能穿透一切的力量。
沈笙笙不解而又心急地嚷嚷道:“為什么要將我摘出去?我又不怕事!玉陵渡也不怕事!”
“不是要將你摘出去。”玉蟬衣緩聲道,“是要到最恰當的時機,再用到你、用到你們玉陵渡。”
“你知道的,劍出鞘的時機很重要。生死相爭的時刻,沒有誰會先打招呼再讓劍出鞘。我們作為要向他發難的那一方,難道還要提前通知他一聲不成?”玉蟬衣道,“笙笙,你將龍肝鳳膽麒麟心給我吧,待星羅宮宮主率弟子來到承劍門后,由我去將它交給星羅宮宮主。”
“而你,只需要保護好自己。”
沈笙笙思考了半晌,接受了玉蟬衣的這種安排,慢慢點了點頭,但她問:“那我能回去告訴玉陵渡的長老他們嗎?”
玉蟬衣道:“可以告訴。”
沈笙笙又問:“那他們要先一步去向陸掌門發難怎么辦?”
玉蟬衣卻低低笑了。
玉蟬衣輕聲道:“那你記得提醒他們,不要聲張,打亂了我的計劃。”
話上是這么應著沈笙笙的,心里卻覺得,既然她這邊表露了要揭露此事的意圖,玉陵渡的長老們自己自然會知道不先聲張的。
這些居高位的人,牽一發而動全身,做事總會考慮這個,考慮那個,不會輕易做出行動來讓人看明白。如果沒碰上她這個會主動將事情攬在身上的“愣頭青”,沈笙笙帶著陸聞樞在用禁術的消息回去之后,玉陵渡未必會主動跳出去揭露此事。
哪怕要跳出來,恐怕也要經過諸多衡量。
一來,如果不跳出來揭露的話,日后指不定還會賣更多的水梭花魚骨給樞機閣。這可是一門厚利的生意,但凡玉陵渡長老里有好利之徒,必然會對揭露樞機閣的事多加阻撓。
二來,真跳出來揭露了,陸聞樞那邊會不會出什么招數給壓下去也未可知,說不定到最后,正義沒伸張出個名堂,反倒給自己沾一身腥。
玉蟬衣不打算給玉陵渡猶豫衡量的機會,她自會擇良機,將此事向眾人揭露。
而在她站出來之后,只要她能在輿論中占上風,玉陵渡自會審時度勢,站出來幫她說話,說起來,他們玉陵渡與承劍門也有積怨,不會錯過這個替自己出氣的好機會。
玉蟬衣也并非信不過玉陵渡,也許考慮這些,只是她杞人憂天,是她多慮。
但接下來的路她錯一步都會牽扯到許多人,多慮,總好過冒險。
當日,沈笙笙便離開了不盡宗,找到了玉陵渡的其他弟子,與他們匯合。
她早玉蟬衣三日,提前來到不盡宗。
沈笙笙走后,剩下的這三日里,玉蟬衣一直在等薛錚遠的消息。
等薛錚遠回到不盡宗來,或者用傳音石給她傳遞什么消息。
薛錚遠始終沒有回來。
傳音石也始終未曾響起。
她試著將影子放出去,但她現在的影子走不到承劍門那么遠。等了三日后,玉蟬衣也啟程前往承劍門-
另一邊,離開不盡宗那條小徑后,薛錚遠與陸聞樞御劍前往承劍門。
陸聞樞心緒難寧,站在劍尖上,合眸任山脈上空夾雜著鑄劍谷熔巖火氣的風吹過他的臉龐,他從未覺得這風是如此的躁熱難受。
“靈兒……”他低喃,嗓音中卻無半分繾綣。
薛懷靈,哪怕已經死了七百年,卻如同她生前那樣,又一次給他添了麻煩。
真是煩透了。
這時,他聽到薛錚遠問:“只顧著說靈兒的事,忘了問一問,你怎么會出現在不盡宗附近?”
“五宗會試,你不該很忙嗎?”薛錚遠說到這,拍了下自己的腦袋,“我把這事給忘了,我是不是在五宗會試結束之后,再和你說靈兒的事更好一些?”
“你我之間,不必顧忌那么多。”陸聞樞睜開了眼睛,他氣質孤清,站在劍上,衣袂被風吹得飄逸,恰如白鶴,說話聲也是清清淡淡的,“我去不盡宗,再請一趟玉蟬衣。五宗會試,要是能多一個她,可就更熱鬧了。”
薛錚遠垂眸,片刻后,想起什么,他忙嗤笑著說道:“這玉蟬衣可真是好大的架子,竟然要勞你三番五次親自去請。”
“‘鳳凰于飛’的賬,遲早要向她討回來。”薛錚遠惴惴說完,抬眸撞見陸聞樞并不錯開地看著他的視線。
陸聞樞道:“我怎么覺得……你好像沒有那么討厭玉蟬衣?”
薛錚遠心跳滯停了半拍,他強作鎮定,皺著眉頭問:“何出此言?”
“靈兒喜歡誰,你就喜歡誰,靈兒討厭誰,你就跟著她討厭誰。”陸聞樞說,“你是因為靈兒會不喜歡她,才討厭她的吧?若她沒有改過‘鳳凰于飛’,也沒有上來就挑戰了你們玉陵渡的首徒,你可還會討厭她?”
薛錚遠道:“你是想說,你想為了承劍門弟子,回去請玉蟬衣吧?我可沒你那么大的心胸。”
“你要是想回去,你就回去。我也不勞煩你了,靈兒的事情我自己去查個清楚。”言罷,薛錚遠停住飛劍,作勢要和陸聞樞分道揚鑣。
陸聞樞見此也停下來:“一碰上靈兒的事,你就會變得很沖動。”
“我無法不沖動。”薛錚遠道,“我早該來找你的,在得知靈兒死得有蹊蹺時,我就想來找你了,但被我爹攔住。他不信我的話,我怕你也不信我。”
陸聞樞道:“你至少要告訴我發生了什么,我才能決定信與不信。”
薛錚遠低低念了幾道咒法,面上現出三魚共頭的紋樣來,薛錚遠道:“知道連心咒嗎?一種禁術。”
“靈兒從小就愛琢磨禁術,這一點,這世上曾經只有你我知道。而這個連心咒,就是她弄出來的。在她死之前,我感受到了她的怨懟。”
“我一直知道,她死的冤枉,卻找不出任何的證據。但就在最近,興許是弱水潮起潮落間,攪動了她被壓在弱水底下因執念不肯消散的殘魂。”薛錚遠說,“連心咒再次發作,我看到了她死前一段時間的畫面。”
“那里不是弱水,是另一個地方。靈兒在那里受了重傷——倘若不是重傷之軀,她應當也不會因為鎮壓結界,死在弱水!”
陸聞樞聲線一緊,聽起來澀啞非常:“七百年來,你一直知道……卻從未向我提及。”
“對,我一直知道。”薛錚遠笑得像哭,“真的,就差一點就能找出害死靈兒的元兇,將他處以極刑了,可我只靠自己找不到他,沒辦法才來找你。”
“本來,我是想找我爹幫我的,但他不信,反倒說我胡言亂語,說我在撒謊。”薛錚遠說,“你也可以說我在說瘋話,要去找一個七百年前的兇手,我自己也覺得我像是瘋了,信與不信,你給句話吧。”
陸聞樞靜靜看了薛錚遠一會兒,他道:“這有什么好不信的?這世上沒有比你更不會撒謊的人了。”
“記得嗎?小時候,當我犯了錯,母親要罰我時,你每次都幫我說情,要替我領罰。可你撒謊的本事太拙劣了,每次都會被我母親發現。”
薛錚遠最怕陸聞樞向他提起當年,他無法面對眼前的陸聞樞,更無法面對記憶深處那個年少時的陸聞樞,那時的陸聞樞勤懇、認真、上進,怎么會變成手沾鮮血的惡人?薛錚遠想得頭疼,垂頭接著陸聞樞的話說道:“那時我是好心辦壞事,最后不僅不能幫你頂罰,還會害你被你娘罰得更重。你娘對你的要求太嚴苛了。”
陸聞樞卻不接話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陸聞樞問道:“已經七百年過去……你有何把握抓到那個傷害靈兒的人?”
薛錚遠道:“連心咒讓我看到了靈兒真正受傷地方,那里外面落著雪,禁制里面卻春意盎然,院子里還站著傀儡。既然外面落雪,位置應該在你們炎洲,等和你回了承劍門后,我會畫一幅圖出來,找仙齡大的炎洲修士打聽打聽,找一找那個地方到底在何處。”
陸聞樞問:“你看到了里里外外的場景,卻唯獨沒有看到兇手?”
薛錚遠硬著頭皮點了點頭:“沒有。”
薛錚遠憤恨地看著陸聞樞說:“要是我看到了兇手,此刻我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去取他狗命。哪會和你站在一處?”
陸聞樞負起手來:“那可真是可惜。畫一幅圖出來吧,畫出來之后,就把圖交給我,我會幫你打聽的。”
薛錚遠道:“那我就放心了。”
他不知道陸聞樞是否信了他的話,在來到承劍門后,為了讓陸聞樞不去找不盡宗的麻煩,薛錚遠一直想方設法地跟在陸聞樞身邊。
這也讓他失去了用傳音石聯絡玉蟬衣的機會。
薛錚遠看牢了陸聞樞,自己卻也落入了陸聞樞的視線當中。看上去兩相無尤,卻又都動彈不得。
來到承劍門的第三日,一向不大和其他宗門有事務往來的星羅宮也抵達了。陸聞樞前去接待,薛錚遠終于找到了片刻功夫,能夠拿出傳音石來,向玉蟬衣傳點消息。
只是,他剛走到一處人跡罕至的角落里,將傳影石拿出,薛錚遠忽然冷不丁感受到有一道涼涼的視線貼在他身后。回頭看去,只見陸聞樞腳步無聲般出現在他身后。
見薛錚遠回頭,看見了他,陸聞樞主動走出去,問:“怎么找這么偏僻的地方用傳音石?”
薛錚遠有種喘不動氣的感覺,剛想說話替自己解釋幾句,陸聞樞先說道:“躲著你爹是嗎?但我剛剛已經和他說過你來承劍門的事了,只說你是來幫我忙的,谷主他挺開心的。”
薛錚遠喉嚨干澀,打起精神來說道:“多謝。”
“那我先走了。”陸聞樞說,“幾大宗門的掌門們還等著我呢。”
薛錚遠目送他離開,手心卻一片冰涼,哪怕陸聞樞已經離開,他卻覺得陸聞樞的視線如影隨形,仍在附近,不敢再輕易將傳影石拿出來用。
這幾日陸聞樞日夜不休地忙碌,薛錚遠也日夜不休地跟在陸聞樞身邊幫忙,在承劍門內,他好像找不到聯絡玉蟬衣的機會。一想到這,薛錚遠的心就墜到谷底。
就在薛錚遠倍感苦惱時,在陸聞樞走后沒多久,他的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薛錚遠回頭,只見玉蟬衣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
她的肩頭還站著只白狐,看起來有些眼熟,但薛錚遠一時想不起來在哪里見到過這只頸帶璀璨寶石、長相又過分漂亮的白色狐貍。
仍然沉浸在陸聞樞剛剛突然出現帶來的后怕中,見到玉蟬衣突然出現,薛錚遠本能地一驚,立馬警惕地東張西望起來,他甚至已經做好了假裝和玉蟬衣爭吵起來好給在不遠處的陸聞樞看看的準備。卻聽到玉蟬衣淡淡地笑了笑,像是在嘲笑他這種慌亂的樣子。溫和的嗓音卻很快響了起來:“別擔心,他已經走了。不會看到我們。”
而站在玉蟬衣肩頭的白狐這時伸了伸懶腰,而后,一躍跳上旁邊那棵樹的樹梢,站到了最高處,頸前的白毛被游走的風吹抓得如白旗般,格外蓬松。
第113章 功德 逗人笑總算功德一樁
玉蟬衣臉上頗有幾分興味地看著薛錚遠,雖說她已經拿影子到外面逡巡了一圈,但為免隔墻有耳,也為了不讓眼前驚弓之鳥般緊繃的薛錚遠提心吊膽,玉蟬衣選擇用心聲與他聊天。她語氣帶笑:“遠道友這是……學會撒謊了?”
被她調侃,薛錚遠面露愧色,但也因為玉蟬衣的突然出現,心頭終于輕快了幾分。他道:“這些天我一直在想辦法聯絡你……但我太沒用,竟然還要靠你來找到我。”
“能拖住他,怎么能叫沒用呢?”玉蟬衣嗓音輕輕淡淡地說道,“在你拖住他這三日里,我可是做了不少事情。”
“真意外,你就這么騙過了他……”
玉蟬衣不止對薛錚遠變得會說謊這件事感到意外,最是意外的,是陸聞樞對于此事的反應。
陸聞樞居然真的信得過薛錚遠,雖說這信任看起來岌岌可危,但終究是被薛錚遠牽著轉移了視線不是嗎?
但玉蟬衣仔細一想,興許不是信任,而是傲慢。說不定在陸聞樞眼里,只有他騙別人的份兒,心思淺的薛錚遠根本騙不過他。
方才她放出去的影子并沒能如她所愿,在陸聞樞臉上看到半點類似于慌亂、或者焦頭爛額的神情,他那淡然的神色,看不出半分驚慌失措。身上仍帶著淡淡的疏離感,仿佛這世上一切都與他無關。
憑什么他能聽到薛懷靈的哥哥再度提起薛懷靈之死后,還那么輕描淡寫,仿佛他與此事無關?玉蟬衣心頭憤然,她對薛錚遠說道:“知道樞機閣里都有什么嗎?龍肝鳳膽麒麟心——聚窟洲的那幾只神獸丟失的內臟。還有滿墻的機關術著作,著作人的名字都是’陸嬋璣’,以及,一具傀儡。”
“按‘陸嬋璣’的樣貌所制作的傀儡。沈笙笙和我一起看到了這些,她先被我支回玉陵渡了,而玉陵渡那邊,我擔心由他們來向陸聞樞發難,會遭到其中一些人的阻撓,所以我將從樞機閣里帶出來的東西都放在了我這兒。”玉蟬衣說,“龍肝鳳膽麒麟心,我還給了星羅宮宮主,星羅宮宮主那邊愿意對我全力配合。而那具傀儡和幾本機關術的著作,被留在了我這兒。之后,要怎么把樞機閣捅到人前,讓陸聞樞的惡行為人所知,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薛錚遠聽著,面上釋然地笑了笑,只是難免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感傷。
玉蟬衣終于愿意和他商量這些了。
在不盡宗里時,他也一直關注著樞機閣,關注著玉蟬衣和沈笙笙,期待她們能帶回來什么有用的消息。
可沈笙笙很少回不盡宗,而玉蟬衣來去匆匆,對他客氣而又冷淡,從不和他說太多的話。
直到三日前玉蟬衣匆匆向他傳音,他才知道原來這兩個姑娘直接闖進樞機閣里面去了,除此之外又是一概不知。
他人雖然是身處于不盡宗,但又好像被一道看不見的禁制隔離在外,每天他都很殷勤地在其他人身邊打轉,卻始終無法融入。
但此刻,玉蟬衣終于將所有他想知道,卻礙于身份不敢輕易過界打探的一切都告訴了他。
他終于被承認了。
薛錚遠如釋重負。
他欣慰萬分而又驕傲無比地“嗯”了一聲,而后說:“你安排得很好。”
此話也不假。
在薛錚遠眼里,玉蟬衣的種種安排完全可以稱得上縝密可行。比起他這種被刻意培養的宗門繼承人,她好像天生就懂得制衡之道。
“至于要怎么公之于眾,我要多考慮幾天。”薛錚遠說,“距離五宗會試還有七日,這七日里陸聞樞瑣事纏身,我們還有時間。”
“那你呢?這三日來,你都做了什么。”玉蟬衣問。
“看著陸聞樞,也被他看著。”薛錚遠道,“我告訴他,我看到了靈兒死之前的場景,卻沒看到兇手。我把話說得模棱兩可,他一定關心我在做什么,關心我是否又知道了什么,甚至可能在懷疑我。他不放心我,正好,我也不放心他。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我與他皆是螳螂,也皆是黃雀。”
說到這,薛錚遠勾唇一笑:“有些事還是得做了,才知道我原來還有這種本事。”
他舉目望向云影疏淡的長空,“這種將自己當成繩索套在別人脖子上的感覺真好,靈兒知道了一定很開心。”
玉蟬衣并不討厭看到別人身上的張狂,只要這張狂背后的本事是真的,她笑道:“那你要當心著些,可別讓人把你這繩子給割斷了,不然靈兒會生氣的。”
兩人笑過之后,想到同一個人,都沉了聲。
薛錚遠先打破了這沉默,他問:“我能不能看一眼那只傀儡?”
“‘陸嬋璣’嗎?”玉蟬衣沒有拒絕他,她將藏于法袋中的傀儡取出,巴掌大的傀儡站在她的掌心里,哪怕只有三寸高,依舊栩栩如生。
“這就是陸嬋璣是嗎……”薛錚遠視線掃過傀儡的臉,又抬眸,掃過玉蟬衣的臉。他苦澀道,“好細致的雕工。”
原來陸聞樞還有這樣一面。
“嗯。”玉蟬衣很快將手里的傀儡收了起來,她道,“不和你聊太久,之后我還會找你的,但具體什么時候找你我也說不清,總之,我自會找合適的時機去找你。”
薛錚遠以心聲提議道:“我和你吵一架吧,這樣哪怕隔墻有耳,我也有的說。”
玉蟬衣往樹梢上看了一眼,涂山玄葉正愜意瞇著眼睛迎著風吹,沒什么動靜,哪有什么隔墻有耳?
但她樂得配合薛錚遠,讓薛錚遠少焦慮一些。
“好啊。”玉蟬衣說。
薛錚遠咳了咳,臉色怒紅道:“玉蟬衣!別以為你拿下了論劍大會的頭籌我就會高看你,不打一聲招呼就用了‘鳳凰于飛’,這賬我遲早和你算個清楚!”
捕捉到玉蟬衣似笑非笑看著他的目光,薛錚遠差點沒能將憤怒的樣子表演到底。
玉蟬衣清了清嗓子,倨傲開口:“我等著你來和我算賬。”
薛錚遠“哼”了一聲,轉身離開。
離開時卻腳步輕快許多,看上去一掃往日的沉悶壓抑。
壓倒樹枝、在樹頂站著的涂山玄葉懶懶打了個哈欠,在薛錚遠走后,跳回到玉蟬衣的肩上。
涂山玄葉也張望著薛錚遠離開的背影,他好奇問:“小徒弟,蓬萊之后這幾年,你都做了些什么?”
涂山玄葉道:“我記得在蓬萊時,這位薛少谷主看你相當不順眼來著,怎么突然就變得對你言聽計從了?”
“小徒弟,可以啊,有手段。”
玉蟬衣道:“師父說得太過了,他與我同仇敵愾罷了,哪里算得上是言聽計從?”
涂山玄葉輕“嘖”一聲,扭動腦袋看向玉蟬衣身后,玉蟬衣也回頭看去,見微生溟緩步走過來。
“什么言聽計從?”微生溟道,“薛錚遠嗎?”
玉蟬衣道:“別聽師父的,師父他頂著一顆狐貍腦袋,一知半解時就亂下妄言。”
涂山玄葉:“……”生氣地從玉蟬衣肩頭一躍跳到微生溟的肩上。
跳上去后,涂山玄葉朝玉蟬衣咧了咧嘴,說道:“真是我平時管你管得太少,連師父也敢笑話。”
要是涂山玄葉本人朝她齜牙咧嘴——那場景一定怪異,但狐貍咧嘴那就是賣萌了,玉蟬衣道:“是師父先笑話我的。”
涂山玄葉爪子拍了拍微生溟,示意微生溟幫他說話,微生溟不緊不慢道:“小師妹會和師父開玩笑,是小師妹難得心情好,師父最好不要破壞了她這種好心情。”
涂山玄葉:“……”
“開心什么?”涂山玄葉不解,歪頭看向玉蟬衣,“你和風息谷少谷主聊的事情,可不像是什么值得人開心的事。”
玉蟬衣卻問微生溟:“你怎么知道我心情好?”
她心情確實很好,這點玉蟬衣自己也沒想到。
她本以為自己再度踏進承劍門后,就會像上次去名劍堂一樣,腦海里會被痛苦的記憶與仇恨填滿。可她這一次來是帶著對薛錚遠的期許而來,來到承劍門,確定了薛錚遠真的在幫她引開陸聞樞,并且平安無事后,心情自然是會好的。
對薛錚遠的戒心徹底放下的這一刻,玉蟬衣感到久違的輕松。
但……微生溟是怎么又看出來了?
玉蟬衣摸了摸自己的臉,她可不覺得她有將心情寫在臉上。
微生溟挑眉道:“因為我不是狐貍腦袋。”
涂山玄葉:“……”
“欺師!我要和你們師姐告狀,你們兩個!合起伙來欺負師父!”
微生溟皺眉道:“師父不覺得,一個要去找自己大徒弟告狀的師父合該受弟子欺負嗎?”
涂山玄葉氣得渾身白毛亂顫,卻又無話可說,他這次誰的肩頭也不站,撲通一聲跳到地上,并將一個裝滿了寶石與貴重法器的法袋狠狠丟到玉蟬衣懷里:“將這個帶回給你師姐,我回宮主那邊生氣去了!”
一團白毛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氣咻咻地往前跑開。
玉蟬衣忍不住笑開了。
涂山玄葉跑開了一陣后,又折返回來,只巴著玉蟬衣的裙擺,理也不理微生溟,他問:“我新收的那個小弟子怎么樣了?”
“樊小凡嗎?”玉蟬衣道,“他出門除草,之后好久沒回來。”
“師父擔心他出事了?”玉蟬衣心提了提。
“誰擔心他啊,就是問問。”涂山玄葉道,“他出不了事。”
微生溟道:“樊小凡到底什么來頭?”
涂山玄葉睨了他一眼:“該知道的時候自然會知道,我這個合該被徒弟欺負的師父是不會說的。”
涂山玄葉再度跑開。
玉蟬衣道:“我看你也該積點口德了,你剛剛不惹師父,說不定他就告訴你了。不過,看師父的意思,這樊小凡似乎不是陸聞樞那邊的。”
微生溟無所謂地聳聳肩:“但你也被逗笑了不是嗎?”
玉蟬衣:“我……”她看著微生溟唇邊似有似無的笑意和看著她的那雙眼睛。對他有些招架不住的感覺再度向她襲來,令她氣燥。
微生溟:“逗人笑總算功德一樁,壞了口德積了功德,扯平了。”
玉蟬衣:“……”
他還真是口頭功夫厲害。
一時沒想好要怎么說過他,索性不說話了。
另一邊,薛錚遠回到了承劍門主峰。
玉蟬衣既然已經來到承劍門內,是方便了他與她聯絡,但未嘗不是羊入虎口,讓薛錚遠對她多了許多擔心。
他要更加謹慎地行事,確保陸聞樞不會去找玉蟬衣。
在議事堂外等了大概有兩個時辰,議事堂的門才緩緩打開。
一身綺羅的星羅宮宮主從里面走了出來,見是星羅宮宮主,沒等她走到眼前,薛錚遠連忙肅正站好,朝她見禮。
星羅宮宮主在薛錚遠面前停住了腳步。
“薛少谷主。”星羅宮宮主唇彎了彎,她道,“從前我覺得你差些氣候,今日再見,卻真的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了。你比你爹有出息啊。”
薛錚遠連忙自謙道:“宮主實在是謬贊,比起家父,我還……”
話音未落,想到玉蟬衣剛剛向他提到過星羅宮,薛錚遠福至心靈,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他抬眸看向星羅宮宮主,眸光隱隱激動。薛錚遠聽出了星羅宮宮主話里的深意——她這是已經從玉蟬衣那知道了一切。
且,決定站在他們這邊。
不然,以星羅宮宮主的作風,根本不會主動來找他搭話。
原本薛錚遠還對揭露樞機閣的事情很沒把握,他一直對陸聞樞感到恐懼,總擔心出什么差錯,但倘若玉陵渡、星羅宮,五大宗門里的兩大都能被拉攏過來,薛錚遠心里瞬間底氣大增。他重新對星羅宮宮主說道:“多謝宮主,我一定會比我爹有出息的!”
第114章 割袍 他也不過是凡人
星羅宮宮主唇畔含笑,走過薛錚遠的身側,到樹下時,腳步又稍稍一停,只見一團白影落下,樹葉中的一團白絨絨一躍跳進她的懷中。
一跳進她的懷抱,狐貍就仰著頭朝她嘰哩哇啦嚶嚶怪叫了兩聲,星羅宮宮主看著它這張小臉,心疼地“哎呦”了兩聲,問道:“這是在哪里受欺負了?”
小狐貍耷拉著耳朵,扒拉著她胸前的珠寶不說話。星羅宮宮主哄它道:“那好,就將這個給你,別不開心了。”
星羅宮宮主將她胸前那條項鏈取下,塞到狐貍的爪子里,小白狐貍就此安靜下去,不再嘰哩哇啦怪叫著告狀了。
薛錚遠在這時認出,它就是剛剛站在玉蟬衣肩頭的那一只漂亮白狐。
原來是星羅宮的靈寵。怪不得人人都說,寧做星羅宮一只狐,也不做十洲之魁首。這小家伙的日子看起來還真是好過,嚶嚶咕咕兩聲,肉墊子往星羅宮宮主的臉上碰一碰,那么長一條全部由西山神珠穿起的項鏈說給就給,還能被身份尊貴的星羅宮宮主親自抱在懷里哄著,還真是做人不如做一只狐貍。
薛錚遠目送一人一狐離開承劍門主峰。
正要踏進議事堂去,他聽見議事堂外傳來幾個弟子的談話聲,聽到他們話間提到“掌門”,薛錚遠不由得駐足多停留了一會兒。
一弟子道:“五宗會試即將召開,掌門事務繁忙,我們這些曾經是飛云宗弟子的,過一會兒去叨擾他,萬一不被接見,怕是要惹人笑話。”
另一弟子說:“在我們最初加入承劍門時,是掌門說要讓我們定期向他匯報學業,怎么可能不受待見?”
飛云宗……?
聽得大致來龍去脈后,薛錚遠叩響了議事堂的門,門無風而開,薛錚遠走進去。
陸聞樞在桌前站著,桌上,屬于炎洲的地圖懸浮空中,山谷、平地,河流,都縮小一定比例后坐落在地圖上,將整個炎洲一覽而盡。
等薛錚遠進來,陸聞樞并未回頭看他,卻道:“恭喜啊。”
“恭喜什么?”薛錚遠問。
陸聞樞道:“星羅宮宮主可從來沒有像夸你那樣夸過我。”
看來剛剛他和星羅宮宮主簡短交談的幾句話,他都聽到了。薛錚遠并不意外,只是哼了聲:“陸大掌門,還用她夸嗎?”
說著話的同時,薛錚遠的視線落到桌上擺著的香爐上。
香爐香霧裊裊,拂過這地圖,絲絲裊裊的灰沉香氣觸角伸向地圖,似乎將每個位置都嗅過。
薛錚遠一時覺得喉嚨干澀,他知道陸聞樞看著這張地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陸聞樞一定是想找回他那只準備用來裝臟的傀儡,而他也知道自己要說什么。
薛錚遠道:“你是……在幫我找我說的那個地方嗎?”
裊裊燃香中,陸聞樞的面容在薛錚遠的眼里逐漸變得模糊。但陸聞樞只是垂眸看著這張地圖,沒有否認,卻也沒有承認。
果然如此。
他自己不必多解釋什么,一切只由他人去想,像他們這種對他全然信任的人,自會將他想成光輝正義之人。
薛錚遠無聲在心底冷笑,面上卻不顯,只道:“外面有幾個飛云宗弟子,猶豫要不要來見你呢。”
陸聞樞垂頭看著地圖,眉間隱隱有幾分不耐,但很快壓了下去。
他將視線投向窗外:“與其讓他們猶豫來猶豫去,倒不如我去見他們。”
說完,陸聞樞走出議事堂。
看著陸聞樞的背影,薛錚遠手握成拳,手心攥出白痕。
他開始覺得飛云宗日益落魄、到最后舉宗覆滅,余下的弟子全部被收入承劍門的事情后面,可能有陸聞樞的手筆。
一千多年前,薛錚遠和飛云宗的最后一任掌門,也是當時的飛云宗少主有過一段非常短的同門情誼。他、薛懷靈以及當時的飛云宗少主一同在醜山居士門下修行劍術時,那位飛云宗少主一向看不起陸聞樞。
那時的飛云宗如日中天,而承劍門卻有頹勢,已經沒落至五大宗門之尾。在那時候許多修士的眼中,飛云宗擠掉承劍門,成為五大宗門之一,不過是假以時日的事情。
而飛云宗少主最常嘲諷陸聞樞的,就是沈秀拋妻棄子的事。
陸聞樞對任何事反應都很淡,其他事上,不管飛云宗少主怎么對他嘲諷羞辱,唯獨提起沈秀,陸聞樞會當場變了臉色,對飛云宗少主拔劍相向也不止一次。
雖然沈秀這個名字,已經無人再提起了。
但這無疑是陸聞樞最在意的事。
若陸聞樞屢次接濟飛云宗不是以德報怨……想到飛云宗如今門派消亡、弟子失散的結局,薛錚遠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議事堂外,那幾個踟躕不前的飛云宗弟子竊竊私語間,忽然有人察覺到,不遠處陸聞樞正負手站著看著他們。
他忙朝陸聞樞抱拳行禮,腰彎得低低的:“見過掌門。”
往先,對于飛云宗弟子的叩拜,陸聞樞總會欣然受之。
看到他們,他總能想起飛云宗宗主面對他的救濟時那幅羞愧難當的樣子。
曾經對他奚落嘲諷,到最后卻要承他恩情,才能將宗門維系下去,這恐怕是對方很不能接受的事吧?
若非在年少時,他當著眾人的面對陸聞樞奚落嘲諷,今日他救濟飛云宗的舉止,僅僅能算是他大發善心,可還算不上他以德報怨。
對這幾個已經成為承劍門弟子的飛云宗弟子,往日,陸聞樞總會有無比的耐心。耐心地看他們誠惶誠恐,或者耐心地看著他們心悅誠服。
今日卻有些不耐煩。
事情太多了,一件接一件壓過來,薛錚遠、薛懷靈、四大宗門的長老、五宗會試……所有的都需要他親自照看,他到底如何才能抽身而出,好全神貫注地去將樞機閣里丟失的那些東西找回來?
若是找不回來,七百年的心血就浪費了一半。
心頭紛紛擾擾,陸聞樞面上不顯,他朝那位率先向他見禮的弟子頷了頷首,說道:“在猶豫什么,怎么一直不進去找我?”
率先見禮的弟子說道:“我們是按掌門所說,來向掌門匯報學業。但掛念著掌門近來忙五宗會試的事,怕給掌門添麻煩,所以才猶豫著沒進去。”
陸聞樞淡聲道:“有猶豫的功夫,該向我匯報的事情早說完了。別光替我考慮,你們的時間也很金貴。千金一刻,莫要虛擲,下回過來找我,別再猶豫了。”
說到這,陸聞樞睫毛斂下,心中卻起思量。
他被瑣事纏繞,便成了一顆死棋,薛錚遠卻是活的,仍然可以滿盤游走。
薛錚遠在尋找的,是薛懷靈死前踏進的“青峰”。
想到這,陸聞樞抬手壓住了自己的胸口。
“青峰”早已換了地方,換到了一個薛錚遠窮盡畢生之力也永遠抵達不了的地方。既然如此,倒不如叫薛錚遠去幫他找“陸嬋璣”。
陸聞樞一時想得深了些,連那幾位飛云宗弟子匯報完學業之后,朝他打招呼都沒聽到。
“掌門,掌門!”
陸聞樞終于回神。他道:“你們先回去吧。今年的五宗會試,你們尚不能參與,但等到下一回,可就到了你們上去拼殺的時候了。如今你們已是承劍門弟子,想要參加五宗會試,可是要贏過其他師兄弟的。”
飛云宗弟子齊齊應道:“是!”
待飛云宗弟子下了主峰,陸聞樞卻遲遲沒有回到議事堂。
他負手站在院中,細想著要怎么安排薛錚遠,才能不出一點紕漏。
他不想因為薛懷靈的事,與薛錚遠起齟齬。
千年的情誼,他對薛錚遠了解至深,沒有誰能比薛錚遠更得他的信任。
但如果薛錚遠執意要將薛懷靈的事查個水落石出,不論會否查到他的頭上,他也無法再信過薛錚遠,不會再將薛錚遠當成自己的朋友。
這時,有守門弟子來通報,說玉蟬衣已經來到了承劍門。
“玉蟬衣居然來了?”陸聞樞道,“還以為她不會來了。”
“和她師兄一起嗎?”他問。
“一起。”
陸聞樞揮了揮手,揮離了這個弟子:“我知道了。”
既然玉蟬衣和微生溟已經來到了承劍門,陸聞樞暫時將心中調薛錚遠去幫他找傀儡的計劃按下,打算等到五宗會試過后再說。
他要先去會一會他們。
只是,等守門弟子走了,他正要走,薛錚遠卻從議事堂中跳出來,拉住他說:“我剛剛看著炎洲地圖,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
“靈兒死的地方,好像離承劍門很近。”薛錚遠說,“我知道一門禁術,似乎是找什么靈犀香,向靈犀神獸燃香問路,就能找到自己想要尋找的地方。你們承劍門的藏書閣離有沒有什么和禁術有關的書。”
陸聞樞眼皮一跳,想去找玉蟬衣的計劃徹底泡湯,只能先留下來應付薛錚遠。
這之后,直到五宗會試召開,陸聞樞沒有尋到一次去找玉蟬衣的機會。
五宗會試召開當日。
陸聞樞在主位坐著,薛錚遠一身素衣站在他的身后,并不站在風息谷的系列中。
風息谷谷主不時向薛錚遠投去憤怒的目光,而不少人也頻頻往陸聞樞這邊張望,雖說大多數人都知道風息谷少谷主與陸聞樞關系要好,但在這種場合,薛錚遠不站在風息谷之列,卻穿一身與風息谷宗門服毫無關系的素衣,對自己父親憤怒的目光也絲毫不做回應,這讓好八卦者在底下私議起來。
見此情形,陸聞樞對薛錚遠說道:“你這回和你父親置氣已經夠久了,還不打算回風息谷去嗎?”
陸聞樞提醒道:“今日會是個很好的緩和你們關系的機會。”
同樣的,要是薛錚遠今天太不給風息谷谷主面子,那日后可有薛錚遠頭疼的。
陸聞樞是真心替薛錚遠打算,他不想薛錚遠錯過這個回到風息谷的好機會。在人前,風息谷少谷主總要給自己兒子幾分面子。
薛錚遠道:“還真是多謝你了。”
“只是,我與他,恐怕再也修補不好關系了。”見到不遠處玉蟬衣的身影出現,薛錚遠的臉色倏地一變,他隱忍多日終于等到了這一刻,冷笑道,“正如我與你一樣。”
陸聞樞怔然,卻見薛錚遠飛身飛向玉蟬衣那邊,從玉蟬衣手里接過什么東西之后,揚聲道:“諸位,我有話要說!”
待看清薛錚遠手中的東西后,陸聞樞瞳仁一縮,差點也要飛身而出,將東西搶奪回來。卻在即將有動作那一刻神智回籠,手掌牢牢抓住椅托,控牢了身體,沒有站起來。
只是,手背青筋迸起,面上血色盡失。
而在遠處站著的玉蟬衣看著陸聞樞崩裂的神情,只覺心頭茫茫云霧像是被撥開了一些。
原來,陸聞樞也會有這樣驚惶失措的表情。
他也不過是凡人。
第115章 斷義 我太想她了
響晴天萬里無云。伴隨著薛錚遠一聲落下,原來還有寥寥交談聲的人群徹底陷入寂靜。
承劍門潔白的白玉長階石臺上,參加五大宗門會試的弟子們已經齊齊排開。
玉蟬衣于人群中抬起頭來,往長階之上望去。長階之上,立著以陸聞樞為首的五大宗門話事人。
那里,就是眾人關注的焦點,視線的中心。
本來眾人都在等待陸聞樞主持接下去的交流比試,誰承想,聽到薛錚遠這樣一番喊話。
眾人的視線幾乎全聚集到薛錚遠身上來,見薛錚遠不再身著風息谷宗門服,卻以一副孤俏而又毅然決然的姿態站在白玉長階的石臺中心,不免心生窺探之意,好奇到底發生了什么讓風息谷少谷主做出此等出格的舉動,而陸聞樞無疑是其中最難以置信的那一個。
做正道魁首這些年,陸聞樞并非沒有遇到過遭受質疑的時刻,熟悉到已是有些厭煩。
修真界確實以強者為尊,卻不乏不敬強者之輩,初登高位時,不管他走到何處,總要迎接數不盡的戰書。不知多少修士想通過打敗他來證明自己的本事,落敗者中,難免有心思狹隘者對他積怨。
樞機閣的傀儡、材料與部分書籍丟失,陸聞樞已經做好了被偷竊者當眾指責的準備。
他在樞機閣密室設下的劍陣可是承劍門最復雜的劍陣,想闖進樞機閣密室還能全頭全尾出來的,這世上能有幾人?而知道陸嬋璣、執著于陸嬋璣的,又有幾個?
本以為會拿著傀儡當面指證質疑他的人,要么是玉蟬衣,要么是微生溟,卻唯獨沒想到,會是薛錚遠。
……怎么可能是薛錚遠?怎么可能!
自微生溟出現在蓬萊之后,陸聞樞一直隱隱有事情逐漸脫離掌控的不祥預感,此刻這種隱約的預感落到實處,卻原來不止是隱約脫離掌控,而是事情已經全然不受他控制,這種徹底的失控感令陸聞樞怒火叢生。
心焦如火只在一瞬。
看著薛錚遠高舉起那一人高的傀儡,陸聞樞咬緊后牙槽,眸底如落火星,幾乎要將薛錚遠的手腕燒穿出窟窿。
而這時,風息谷谷主倏地起身,率先朝薛錚遠呵斥道:“遠兒!你胡鬧什么!”
風息谷谷主不認識陸嬋璣,也不知樞機閣,見薛錚遠站在白玉長階的石臺中心向其他人喊話,風息谷谷主兩眼一抹黑。
谷主以為,薛錚遠這是要在人前,給妹妹討個公道。
真是沖動!
虧他看薛錚遠過來承劍門找陸聞樞,還以為薛錚遠是想通了,正想著怎么找臺階讓薛錚遠下來,好讓薛錚遠回到風息谷來,他哪能想到薛錚遠不聲不響,竟捅出這么大的簍子?!
他的女兒已經死了七百年了,死因蓋棺定論,皆大歡喜,哪怕真有冤屈,這公道怎么可能憑他幾句話就討回來?
風息谷谷主大喝:“你給我回來!”
“我沒有胡鬧,我不回去!”薛錚遠話在回應風息谷谷主,視線并不看向自己的父親,而是目光銳利,冷冷盯著陸聞樞。
陸聞樞的眼神同他一樣冰冷,只是冰冷之下,還有驚詫與失望。可就是陸聞樞眼里這一點細微的驚詫與失望更讓薛錚遠咬牙憤懣——陸聞樞憑什么對此感到驚訝?早在做錯事的那一天他就該做好被發現的準備!又憑什么對他感到失望?難道在陸聞樞的眼里,他當真愚蠢到連一點發現真相的能力都沒有嗎?
血管里血液逆流,薛錚遠大聲說道:“陸掌門,你該向我、向在場的諸位,解釋一下,我手里這只要被用來裝臟的傀儡到底是怎么回事!”
攜帶著靈力的嗓音,一傳就傳了幾里,清晰地遞到在場每一個人耳中。
“傀儡裝臟,變死物為生靈,這是逆天而行,悖禮犯義。為填傀儡內臟,你傷神獸,割龍肝,取鳳膽,掏麒麟心臟。為了給你想復活的人賜下生命,卻視其他的生靈如草芥。陸掌門,你該不該給聚窟洲的神獸一個交代?該不該給崇敬仰慕著你的修士一個交代?”
承劍門一眾白衣弟子如水邊葦草輕搖,是陸韶英一路撥開他們,擠到了人群中最靠前的位置,他站在長階之下,看向薛錚遠,胸口如有火燒。
陸韶英揚聲道:“憑什么說這傀儡是我們掌門弄出來的?憑什么說龍肝鳳膽麒麟心是我們掌門挖的?先不說這傀儡的事,神獸受傷的事我從未聽過。”
陸韶英義憤填膺,臉因憤怒漲得通紅。
掌門被當眾質疑指責,比有人當眾質疑他,更讓他無法接受,難以理解。
尤其這人還是風息谷少谷主。
承劍門平時對風息谷有多照顧,他們這些內門弟子都知道。這位薛少谷主簡直狼心狗肺!恩將仇報!
聽了此話,星羅宮宮主面上冷艷一笑,稍微動了動手指。
在她懷里的白狐貍心領神會,叼起一法袋,將法袋拱開。
一剎那間,星輝閃過,龍肝、鳳膽、麒麟心盡被陳列在空中。
星羅宮宮主視線掃過陸韶英,只一道眼神,便有不怒自威的威嚴蘊藏在其中。她道:“倒是個忠心護主的。那你睜大眼睛看好了,這些從樞機閣密室里找出來的,是什么?”
“都不知道樞機閣是什么地方是嗎?”星羅宮宮主一發話,自是威嚴持重,底下鴉雀無聲,她自顧自道,“樞——機——閣。”
星羅宮宮主視線又放回陸聞樞的身上,不緊不慢地說道:“樞是你們掌門名字里的樞,機是機關術的機,今日若是有機關師在這兒,說不定有人知道樞機閣。有知道的嗎?”
底下有人揚聲道:“我知道!我認識的機關師向我提起過。”
但那人很快說:“可這樞機閣……我認識的機關師朋友說,那里的閣主機關術極為高明,很厲害啊!解決了機關術上不少遺留的問題。”
“機關術高明,不妨礙他管理的樞機閣里暗藏污垢。”星羅宮宮主哼笑一聲,“傀儡裝臟……為自己的欲念,制造出無父無母,無親無故,無念無欲的生物,此為逆天無道、悖逆不軌,真是好生邪門的邪術。”
陸韶英面上生出一抹茫然的羞愧,身體不由自主往后退縮,最終將求助的目光投向陸聞樞。
陸聞樞視線冰涼,察覺到陸韶英的頻頻求助后,他卻向陸韶英眨了下眼,像是無聲在說:不要慌。
臉色雖有些白,神色看上去仍然鎮定。
這種鎮定的表現令陸韶英吃了顆定心丸,他就知道,掌門絕對不會像薛少谷主說的那樣。
陸韶英挺直腰,大聲繼續說道:“不,這必定非我們掌門所為!天底下名字里有樞的多了去了!怎么能因為一個樞字,就說樞機閣是我們掌門弄出來的?”
長階之上,陸聞樞的衣衫被半山腰的風吹得獵獵作響,長階之下,陸韶英的衣衫同樣。
陸韶英說著話,望向自己身后其他沉默的承劍門弟子,對他們淡淡失望之余,更加驕傲地挺直了自己的胸膛。
只有他,敢于在掌門、在承劍門遭到質疑時勇敢地站出來,維護掌門與承劍門的尊嚴。
陸韶英話音落下,人群一瞬間啞口無言。
就在陸韶英得意翹起唇角時,一道脆生生的聲音忽然自人群中響起:“可在我闖入樞機閣密室將神獸內臟與傀儡奪出來時,遇到的就是你們承劍門的劍陣!”
陸韶英抬眼望去,看見說話的是沈笙笙后,他眉頭一皺。
而風息谷谷主見星羅宮宮主與玉陵渡弟子陸續都發了話,第一時間將目光看向了尚未說話的玉陵渡掌渡與副掌渡。
他本想幫陸聞樞和承劍門那個冒頭的弟子幫腔幾句,但在沈笙笙發話后,決定閉嘴看看再說。
沈笙笙的話,打了陸韶英個措手不及。
他沒想到,闖入樞機閣的,竟然是沈笙笙。
陸韶英硬著頭皮發問:“敢問沈道友緣何要闖入其他宗門?如此行徑并非君子所為。”
待在玉陵渡弟子中間的副掌渡悠然搖著扇,面上帶笑,而在白玉長階之上,玉陵渡掌渡說道:“是我讓她去的。”
她中等年紀、仙齡約莫三千歲上下,容顏算不上嬌美,眉宇間卻自有其威嚴氣度。
她一發話,風息谷谷主心頭一跳。
掌渡道:“這樞機閣大肆收購水梭花魚骨,財力雄厚卻又任性妄為,再這樣下去,怕會有人為搏巨利闖入弱水,死在我們鳳麟洲。樞機閣如此霸道,攪亂市場,恨不得將弱水里所有的水梭花全部收為己用,卻是為了陸閣主想要裝臟傀儡的一己私心。那間密室里的傀儡擺的是殺人劍陣,不留活路,我的弟子差點死在里面……若是強闖樞機閣不算君子所為,那么,為了將這等丑事揭穿,我們玉陵渡寧愿不做君子。”
但說完之后,她還是瞥了沈笙笙一眼,似乎是對沈笙笙貿然說話的舉止并不滿意。
在此之前,玉陵渡掌渡告誡過沈笙笙,徹查樞機閣一事是她的主意,不必由她這個做弟子的站出來。
但果然沈笙笙一點都耐不住性子。
狠狠剜了沈笙笙一眼,玉陵渡掌渡道:“若出了什么事,怪不得我這小弟子,一切責任,皆在我這個掌渡身上。”
玉陵渡掌渡話一說完,就不再說些什么。風息谷谷主心頭慌亂,連忙看向太微宗掌門,窺見楚慈硯高冷莫測、在思忖著什么的神情,徹底歇了替陸聞樞說話的心思。
他只不咸不淡、語焉不詳地說了句:“傀儡裝臟,真是前所未聞的一門禁術啊……”
陸韶英終究只是個內門弟子,星羅宮宮主與玉陵渡掌渡二人帶來的威壓感對他這個仙齡尚淺的修士來說,實在是令人油然而生恐懼,令他兩股戰戰,額角墜下汗珠。
陸聞樞失望從陸韶英身上移開視線,卻看向玉蟬衣。
玉蟬衣冷冷回視著他。
千年之前,他們的每一次對視,心頭各有各的、不能與人說的喜悅。
今日,他們的視線相接中,卻都不再掩飾欲置對方于死地的欲望與鋒芒。似乎要直接穿透對方平靜的面皮,直取對方的心臟。
陸聞樞道:“只是在密室里擺出承劍門的劍陣,如何能認定樞機閣一定和我們承劍門有關?”
他道:“上一屆論劍大會的頭籌,不是我們承劍門的弟子,不也對我們承劍門密不外傳的劍招非常熟悉?”
人群中有人說道:“是啊,玉蟬衣能學會‘鳳凰于飛’,那別人學走承劍門的劍陣,也不是一定不可能的事。”
“……萬一,這樞機閣是故意嫁禍給承劍門呢?”
就在聽眾里不少人因為陸聞樞氣定神閑的模樣,與陸聞樞所給出的說辭,產生諸多猜測時,薛錚遠再度高舉起手中的傀儡。
“我手里的這只傀儡,不是一只平白被創造出來的死物。她的眼、眉、唇,五官樣貌,都和一個曾經活過的人一模一樣。”
陸聞樞這一剎變了臉色,這一刻,他的心墜入谷底,薛錚遠的嗓音也在他耳中變得嘶啞難聽起來。
他不希望聽到薛錚遠在眾人面前說出那個名字,這是他的一條底線,這會讓他這么多年的謀劃徹底功虧一簣,且再無從頭再來的可能——他要的是自己等到合適的時機,向眾人說出這個名字。
但他已經阻止不了薛錚遠了。
薛錚遠道:“和這只傀儡一模一樣的那個人,叫陸嬋璣,是一個凡人。”
薛錚遠此話一出,底下一片嘩然。
為了不給其他人質疑的機會,薛錚遠又將另一證物拋出:“這里有一把短劍,是陸嬋璣曾經用過的,但凡是對劍有所了解的,都能看出來,這是一柄一千年前的劍,鑄劍谷的火才能煅燒出來,但又不比我們這些修士用的劍更厚重,這是一把專門給凡人打造的劍,而劍主人的名字,就刻在劍柄上,叫陸嬋璣。”
在承劍門度過的這幾日,在他與陸聞樞虛與委蛇時,玉蟬衣會尋機來找他。
雖然不知道玉蟬衣是如何做到完全不被其他人發覺的,但薛錚遠也不想過問太多,兩人碰面后,薛錚遠告訴了玉蟬衣他的計劃和安排,他想趁著五宗會試,在人前揭露陸聞樞的惡行,這會是對陸聞樞名譽的絞殺,樞機閣的事情暴露之后,嚴重有損他的威望,不會再有人覺得他像從前那樣潔白無瑕,不會再將他當成正道魁首尊崇。
一開始,玉蟬衣反對了他的計劃。她不希望薛錚遠將火全引到他自己的身上。
但薛錚遠對玉蟬衣說,他不是幫在她,而是在幫靈兒。
倘若今日是靈兒站在這里,也是一定想站到眾人面前,替陸嬋璣說上句什么。
玉蟬衣便無話可說,不再勸阻了。
有時候人一旦開竅,腦袋就會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楚。
薛錚遠開始覺得,玉蟬衣就是陸嬋璣,陸嬋璣就是玉蟬衣。
他沒有任何實質證據證明這一點,玉蟬衣對陸嬋璣的了解構不成證據,甚至連心咒讓他不自覺想要對玉蟬衣好一些的心情,對他而言,也構不成證據。
但每次一提到薛懷靈,玉蟬衣便會遷就他,這讓薛錚遠覺得,或許,她就是陸嬋璣。
如果靈兒知道這件事,一定會很開心吧……
此刻,哪怕眾人質疑,薛錚遠卻是氣清神暢,神色從容篤定,能與陸聞樞徹底割袍斷義,他心里終于痛快了。
而這時,一直按捺不動的太微宗掌門楚慈硯伸手,用靈力將薛錚遠手中的佩劍牽引到自己面前來,將那把佩劍拿到自己眼前,細細查看。
半晌后,他道:“這把劍的確是出自承劍門,也的確不是修士用劍,輕便靈巧,不入靈力,確實是凡人所用。上面這個名字的刻痕,也足有千年之久了。證物不假。”
“可我怎么從來沒有聽過,承劍門有個凡人?”
“因為,我們陸大掌門吝嗇到甚至不愿與人提起她來。”薛錚遠笑得諷刺,又一次放出了驚人的消息,“但我還有人證。”
說完,站在太微宗最后面、由李旭攙扶的陸祁拄著拐杖走到前列來。
楚慈硯詫異地看向李旭。
他這個平日里慎言慎行的首徒,怎么也攪和到今日的事里去了?不是說由他一人就可以看好微生溟嗎?李旭來了承劍門,那微生溟該怎么辦?
等等,難道微生溟也在承劍門?
而風息谷谷主心中稍作一番盤算,便立馬意識到,眼前這情形是除了風息谷外,其他的三大宗門都表了態。
看來這樞機閣定然是和陸聞樞脫不開干系!他也必須要表個態才行了!
風息谷谷主連忙飛身下了石臺,去將陸祁扶住。
陸祁看著長階之上的陸聞樞,臉上的神情卻是隱忍之后的平靜:“棄徒陸祁,拜見陸掌門。”
“陸祁?”
“棄徒?”
“誰啊?”
人群中多有議論聲,無人識得這個滿面滄桑的老人,唯有陸韶英一人,臉色陡然變了。
陸韶英知道陸祁。
在拜入承劍門前就知道。
陸祁與他同出一支——炎洲陸氏子弟中,生活在遙遠西邊的西嵐村里的那一支。
村子不大,族人也不過百位,幾百年才能出一個能通過重重選拔、拜入承劍門的劍修。
在他之前,村子里上一個成功拜入承劍門的修士,就是陸祁。
陸韶英本也不叫陸韶英,西嵐村的人姓名都是單字,他原來叫陸英。只是這陸祁雖然拜入承劍門,卻在一千年前妖魔作亂與妖魔對陣時臨陣脫逃,成了承劍門的棄徒,也成了西嵐村的恥辱。陸韶英為撇開自己與陸祁的干系,改名叫陸韶英。
然而,哪怕改了名字,同村的陸祁仍然是壓在陸韶英心上的一塊大石,逼他格外奮進,令他常常反思過錯,并在他未能完成宗門期許,拿下論劍大會頭籌時,幾乎壓斷他的脊梁,令他在陸聞樞、在承劍門其他弟子面前更抬不起頭來。
可是……陸祁不是已經死了嗎?
陸韶英怔怔然,聽著陸祁說:“不知掌門是否已經忘記了我。以掌門的好記性,恐怕忘不掉我吧?”
陸祁停了停,清了清嗓子,說道:“一千年前,我還是承劍門的內門弟子。”
陸祁指向身后的青峰:“在我還不是承劍門棄徒時,那時,就在青峰上,有一個叫聆春閣的地方,有一個叫陸嬋璣的女孩,就在青峰上的聆春閣里,活了十三年。”
“我本可以不出來作證,我這個曾經的承劍門棄徒,哪怕身上背負的冤屈水落石出,不再有棄徒之名,也不過是微塵一粒,此生毫無建樹,說的話恐怕也沒什么分量。而那柄短劍已經可以算得上是證物。陸掌門……能讓鑄劍谷那些心高氣傲的鑄劍匠人專門為凡人打一把短劍,除了您,誰還能號令他們?我不該露面的,但是,我實在太想再見您一面了。”陸祁呵呵笑道,“一千年前,年輕時的我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少主當上掌門那一日,對你道一聲賀,說上一聲恭喜。畢生所求,就是看您當上正道魁首。”
“但我錯過了太多。”
“那就讓我親眼看著你從這個位置上下來,那時再向您道一聲賀吧!”
陸祁眼底笑意不減,顫巍巍指向薛錚遠手中的那只傀儡。
“承劍門內,知道陸嬋璣的人并不多,到了一千年后的今天,更是死的沒剩幾個了。而這些人當中,陸掌門,你,是最了解她的那個。”陸祁道,“這只傀儡,與陸嬋璣一模一樣,連我,一千年來常常想到她的我,都沒辦法雕得這么像……少主,我真心想問,您大費周章地想要復活她,還借用她的名字,讓所有人都以為‘陸嬋璣’這個死人是樞機閣閣主,當初何必要葬送她的生命呢?”
死人?
陸聞樞唇色發白,開口想要說些什么,面部卻痙攣了一下。
哪怕他否認了樞機閣與他的關系,他最想要做的事,也已經被他們給破壞了!
他要的是陸嬋璣重新活過來的那一刻,不再是那個一無所有的凡人。
她會是樞機閣閣主,是所有機關師們想要朝圣的存在,受萬人敬仰,被人愛戴。
而不是現在這樣,在不合適的時機就暴露于人前,被人知道她只是個傀儡。
不該是這樣!
陸聞樞不想讓心底的戾氣呈于面上,忍得額角青筋迸起。
他只聽陣陣嘈雜的聲音入耳,聽見薛錚遠說:“樞機閣的樞字,密室內承劍門的劍陣,再加上這只和陸嬋璣一樣的傀儡……陸聞樞,有樞機閣的弟子說樞機閣閣主姓陸,是個女人,我這里還有幾本樞機閣閣主所著的書冊,落款都是陸嬋璣,可陸嬋璣早就死在七百年前,真正的樞機閣閣主,是你對不對?”
又聽見星羅宮宮主說:“陸掌門,大老遠地來聚窟洲取走神獸的內臟就為了裝臟你的那只傀儡。你應當很在意那只傀儡吧?孩子,承認吧,樞機閣閣主就是你,是陸聞樞,不是陸嬋璣,只要你承認,這只傀儡就還給你。”
而星羅宮宮主肩頭站著的那只白狐,迷離的一對靈狐眼像是有漩渦一般,催使著陸聞樞腦海中不斷回蕩起“認下吧”的回響。
認下吧。
認下吧。
只要認下來,那具由他花費無數個日夜、一刀一刀,帶著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刻下的傀儡,會重新回到他的手上。哪怕沒有龍肝鳳膽麒麟心臟,用其他的寶物填充,他依舊可以實現他想實現的一切。
陸聞樞一雙眼倏地通紅起來,心理的防線幾乎就要在那一聲聲“認下吧”中被擊穿,鬼使神差想要點頭。
這時,遠處一陣椋鳥驚飛,一道白影落到陸聞樞身前,落地后,化作人形。
來人一身白衣,以劍為簪,簪頭墜著的一點紅如一粒紅豆,輕輕搖晃。
有人中途到訪,又是一位曾經身居高位、卻許久未曾出現的人物,眾人的目光不由得被她吸引了去。人群中,又出現片刻的騷亂。
而來人目光淡淡掃過眾人,啟唇說道:“各位,樞機閣是我——陸子午的。”
“我就是樞機閣閣主,樞機閣弟子口中那個姓陸的女人。”
她看向薛錚遠,視線停在薛錚遠手里的那只傀儡上,目光變得溫柔而又眷戀,她嘆著氣說:“陸嬋璣是我的養女,她離開之后,我太寂寞,我太想她了。”
“是我,為了復活我的女兒,為了我的一己私利,大量收購水梭花魚骨,傷害了巨海十洲的神獸。也是我,因為她生前喜歡讓傀儡相陪,就弄了一個做傀儡的樞機閣出來。我認罪。”
說著,陸子午的目光忽然躍過眾人,停在了玉蟬衣的身上。
迎上陸子午剔透目光的那一刻,如有狂風襲面,令玉蟬衣呼吸一窒,太陽穴跟著銳銳痛了起來。
第116章 談判 我有條件
如風來去,陸子午視線掃過玉蟬衣的臉后,短暫停留在她面上一瞬,很快就移開。
她站在長階上,一襲白衣被風吹著,身形單薄,姿態脆弱。忽然,她跳下長階,跳上石臺,來到了薛錚遠的面前。
陸子午伸手碰向薛錚遠手中那只傀儡的面容,卻在快要摸到潛英石光滑的質地時,手指驀然間縮了回來。
陸子午垂下手臂,面上有幾分明顯易見的頹唐之色,她道:“為了彌補我的過錯,自今日起,我,陸子午,卸任承劍門副掌門與理事堂長老兩職,從此無任何職務在身,也不會借副掌門的身份之便,為自己做些什么了。”
“薛少谷主,這樣的交代,夠嗎?”
“可以將我的女兒還給我了嗎?”陸子午問。
她再度向薛錚遠伸出了手。
薛錚遠呆愣一瞬,卻將傀儡拿到一邊,不讓陸子午碰到。
“可是……”薛錚遠臉色憋得通紅,忽然想到什么,他揚聲道,“可是,您根本不會機關術,根本不擅雕刻!這個傀儡分明不是您能做出來的!”
陸子午卻輕聲一笑。
她低喃的聲音伴隨著靈力,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你不知道,思念,會讓一個人做出多少難以做到之事。”
陸子午取下腰間的一個法袋,丟到了薛錚遠的懷里,眼底含笑:“遠兒,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長成了一個勇敢而又正直的孩子,我很欣慰。”
薛錚遠將法袋打開,法袋一開,法袋中所有的東西都散到地上。
是幾具傀儡,每一具都栩栩如生。
“這些,都是我做的。”
“還說我不會機關術、不擅雕刻嗎?”陸子午緩聲道,“自四百年前卸任掌門之位,我就再也沒有在外面活動過,遠兒,你已經四百年沒見我了,不知道我這四百年前學會了什么,我不怪你,今天的事也不怪你,只希望莫要因為我,壞了你和樞兒的關系。”
“要是你還懷疑,就找幾塊木頭,一會兒我雕給你看。”
薛錚遠抿唇不言,卻依舊不將傀儡還過去。
他聲線仍舊冷冽:“那我要如何知道,以后這傀儡不會再被拿去施展什么裝臟的禁術?”
陸子午卻往長階上輕掃了一眼,目光含刺般掃過陸聞樞的臉,而后,雖說頭也不回,掌中法咒卻已成形,奔著薛錚遠手中的傀儡而去,浩瀚的靈力將這小小的傀儡碎成齏粉。
她毀掉了薛錚遠手里的這只傀儡。
事出突然,薛錚遠防備不及,待指尖一空,便看到方才還提在他手里的傀儡化作齏粉落下,在他腳下堆成一堆,風一吹就散了。
“這下可以放心了嗎?”陸子午問。
薛錚遠無話可說。
人群在竊竊私語,討論聲音不大,卻像浪潮一樣,洶涌襲來,聽得人頭腦發昏,搖搖欲墜,陸子午恍若未聞,一擺袖轉身離去。
離開之前,陸子午最后看向人群的那一眼,落在玉蟬衣的身上,卻也只是一掃而過,臉上的表情冷漠而又淡然。
玉蟬衣怔怔看著陸子午離去的背影,遙遠的記憶在復蘇,她好像又一次站到了鑄劍崖的懸崖邊緣,又一次被推了下去。
施暴者卻換了一人——換成了陸子午。
陸子午是陸嬋璣的記憶中,比陸聞樞還要更美好的存在。僅有的一次見面,陸子午如神女曳星而來,皎潔得像是明月光。在玉蟬衣忘記了自己親生父母的那些年里,陸子午就是她想象中的母親,她美麗、強大、神秘萬分。她就是年幼時的陸嬋璣幻想著自己長大之后要成為的樣子。
她一直記得,年幼的她,是學著記憶里陸子午的樣子,才拿起了劍。
那次初見,陸子午將她簪頭的寶石送給她后,又為了哄她止住惶恐的眼淚,化簪為劍,斬碎巨石。
那之后,陸子午將劍變小了一點,遞給她問:“想不想試一試?”
年幼的她自然是不敢試,她說,她只是個凡人,這里的人都說,凡人是練不了劍的。
陸子午卻道:“小阿嬋,別讓他人定義你做不成什么。”
陸子午這句話,她一記就是好多年。
那天她最終還是沒有接過陸子午的劍,卻在之后某一天,輾轉反側了一整夜后,請求過來找她的陸聞樞幫她造了一柄劍。
重塑血肉后,玉蟬衣一直想著,要找到陸子午,向她訴說當年的事情。當年陸子午對陸聞樞的要求嚴苛,既要他時刻警醒,又要他端方自持,陸子午一定不會允許陸聞樞做出那么壞的事情。
今日,她終于找到了陸子午。
陸子午說,她是她的養女,她思念她至深……可她根本不是陸子午的養女,陸子午與她相處的時間甚至不超過一刻。
陸子午在撒謊。她想幫陸聞樞頂下罪名,將污點攬到了自己的身上,成全陸聞樞的清白名聲。玉蟬衣一眼看透陸子午想做什么。
陸子午雖是副掌門,卻已經被邊緣化,明眼人都知道,她這個四百年間從不露面的副掌門,不過是徒有虛名。她一個失去實權的角色出來頂罪,對承劍門來說,比掌門認罪帶來的損失要小太多。
原本,一旦陸聞樞認罪,他從前那潔白的名聲上就有了瑕疵,正道魁首不會再是他,承劍門要是不換掌門,也不可能再服眾,其他四大門派不會再以他為首,承劍門很快就不再是第一大宗。
陸子午的出現,擾亂了這一切。
而在陸子午出現后,玉蟬衣腦海里有一處很緊要的地方仿佛被驚雷劈入,她被施下剝奪記憶的咒法逐漸松動,塵封多年的記憶,此刻全想起來了。
原來,她不止是五歲之前的事情記不清了。
玉蟬衣臉色煞白。
骨骼深處傳來的痛感螞蟻一樣往外鉆,仿佛將玉蟬衣的經脈都噬咬了一遍。這種精神上的痛苦沒有被獻祭給“熒惑”時來得更劇烈,卻更綿長。
在此之前,她不是沒想過,陸子午也許沒有她想象中那么好。畢竟,在一千年前,陸子午是大權在握的承劍門掌門,陸聞樞的一舉一動,陸子午怎么可能會不知道?
陸子午對陸聞樞將一個凡人養在聆春閣的行為不管不問,在她突然消失后,查也不查,好似陸嬋璣真的沒有存在過。
玉蟬衣已經不再是之前那個一點見識都沒有的陸嬋璣。
倘若陸子午知道陸聞樞拿她祭劍,卻不懲戒,陸子午這種態度,已經算得上是默許。是沉默的幫兇。
只是,與陸子午初見的那個午后實在太美好太美好,美好到連玉蟬衣都不忍心毀掉,她怎么忍心去想這個溫柔引導過她的女人是陸聞樞的幫兇?這一次五宗會試,她提前來到承劍門的這些天里,她幾次想提前去試探一下陸子午的口風,卻沒能打聽到陸子午在哪,只能放棄,怎會想到陸子午此時會跳出來,替陸聞樞認了罪?
玉蟬衣望向陸子午離開的方向,心里不斷揣摩,陸子午會站出來,到底是出于母子情深的舐犢之情,在保護自己的兒子,還是……只是出于對承劍門的維護,在維護承劍門?
她不敢輕下妄言,人群中,卻已是響起了蜚蜚議論聲。
長階上,在陸子午將傀儡震碎之后,陸聞樞的面容有一瞬慘白,到此刻,已經逐漸恢復如常。
他連念幾個清心咒,聽著周圍嘈雜議論著陸子午的聲音入耳,主持著五宗會試召開。人心已經亂了,但此時陸聞樞還能宣布會試開始,其他人也無法說個不字。
場面暫時安定下來,之后,陸聞樞尋了個時機,離開了此處。
陸聞樞一路來到主峰議事堂,踏入施著禁制的院子。
陸子午正在院子里站著,背影伶仃,肩頭微微垮著,單是背影,看上去無比落寞傷神,像是承擔了什么令她難以負重的東西。她手指摸過議事堂中的石桌,在陸聞樞出現后,頭也不回地說道:“樞兒,怎么來得這么急?”
她哀嘆道:“看來,倘若我不出現,你還真要將此事認下了。今日可真是苦了你了。”
陸子午嗓音輕輕柔柔,似乎無半點指責的意思,陸聞樞卻滿眼戾氣叢生:“你憑什么將她毀了?”
“我憑什么將它毀了?”見陸聞樞第一句話并非感激,陸子午倏地轉過身來,怒意滿面地看向陸聞樞,“就憑你闖出的禍要連累一整個承劍門替你擔著,你倒是看看,剛剛在石臺上,哪個承劍門弟子能抬起頭來?!”
陸子午說:“我真后悔,在你想要爭奪掌門之位時,沒有和你爭到底。”
眼前的這個,是她的兒子,也是她的業障。
七百年前,陸聞樞羽翼豐滿,不再聽她的話,還想奪她權柄。卻因弱水一事,不得以閉關了三百年。四百年后,陸聞樞出關之后,實力大增,順理成章登上承劍門掌門之位,聯合宗門內的其他長老,徹底將她架空,讓她再也沒有靠近主峰的資格。
陸聞樞哼了一聲:“不是你不想和我爭到底,是你已經爭不過我了。”
陸子午目光銳利:“若我還是承劍門掌門,絕不會犯這種錯。陸聞樞,一千年前我就提醒過你,不要為那點兒女私情誤事。”
陸子午意有所指:“若非你自己生事,哪怕你曾經做錯過事,留下的痕跡也早已消失。可你不,你偏偏要自己制造大量的證據,向他人證實你犯過錯。一意孤行,愚不可及!”
但她忽的冷笑:“可你能復活出來的是個什么東西?真的已經逝去,假的就是假的,假的成不了真。你什么時候學會的將就?”
陸聞樞咬緊牙槽。
“陸聞樞啊陸聞樞,你知道待在你這個位置,會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陸子午道,“太微宗虎視眈眈,玉陵渡明明對不起我們,今日卻也要站起來踩上我們一腳,星羅宮也摻了一腳……還有風息谷,風息谷谷主就是根墻頭草,哪邊厲害倒向哪邊。他們都想著踩死了承劍門后,踩在承劍門的尸骨上再進一步,你不小心謹慎、如履薄冰就算了,竟然還搞出什么樞機閣,弄什么傀儡裝臟——你明明知道,我最恨修機關術的修士。”
聽聞這句話,本來想說什么的陸聞樞面色難看下來,忽然間像被抽去所有力氣,頭顱一低,垂頭道:“我知錯了。”
說完,他黯然離開院落禁制。
“替你認罪,我有條件。”陸子午卻揚聲道,“讓我重新有進入議事堂的資格。不然,我就將樞機閣閣主是你的事公之于眾。”
陸子午面若寒霜,威脅的語氣格外認真。
陸聞樞腳步停頓片刻,卻冷冷吐出了一個字:“不。”
陸聞樞回頭看向陸子午,眼里是早有預料的恍然。他唇邊勾起一抹冷笑:“回到議事堂……原來,這就是您想要的。”
“母親,您不夠了解我,我卻了解您。”陸聞樞反復摩挲著指尖戒上的那一抹紅,冷得像有雪落的眼睛里,笑意也跟著冷了。他道,“我們都知道,哪怕我不將您請回來,您也不會把真相說出去。”
“正如四百年前您被趕出主峰,卻不敢為自己聲張一樣,只要我作為承劍門掌門的本事強過您,您就會好好維護我的名聲,勝過于維護自己,不是嗎?”
陸子午板著臉不說話。
“權力落到別人手里的滋味是不是很難受?處處受制不說,好不容易找到以為能制衡我的籌碼,結果這籌碼在我這里,根本不算什么,兒子心疼母親。”陸聞樞嘆息道,“可我怎么可能會讓您再回到議事堂?當年為了將您請出去,可令我費盡腦筋,不知有多棘手,我怎么可能再像您一樣,養虎成患?”他聲線一時輕柔起來。
“您真是太貪心了,既想要一個能力高過自己的繼承人,又不想自己手中的權力旁落出去。”陸聞樞的咬字倏地變得更加清晰,語氣也變重許多:“但是,母親,我絕不允許您再干涉任何承劍門的事務。”
“好好想一想,您想要的、能要的獎賞到底是什么,再來告訴我吧。”陸聞樞負手離開。
陸子午沉著臉,在陸聞樞即將踏出禁制之前,沖著陸聞樞的背影問道:“絕不讓我回到議事堂,這就是你給我的答復是嗎?”
“是。”陸聞樞毫不猶豫地說了是。他再度止步,在禁制前停住,陸聞樞手指不住摩挲著戒頭紅石,最后,無比好心地建議道,“您最好快些離開議事堂,不然,過會兒,對您已生不滿的那些承劍門弟子看到您在這兒,怕是要闖進禁制,沖撞到您了。”
陸子午聽著陸聞樞說話吐字時與她如出一轍的頓挫聲調與溫緩語氣,指骨繃緊。
她目送陸聞樞離開。
在陸聞樞走后,陸子午往身后的議事堂掃了一眼,面上卻無一點狼狽之態,短暫的黯然過后,依舊眸亮如火。
她最后看了一眼議事堂,隨即堅定而又高傲地轉過頭來,身形化作白光遁去。
第117章 記憶 會選擇忘記,還是一直記著
五宗會試開始之后,弟子們各自跟隨著主試官的安排分散行動,玉蟬衣一人就是一整個門派,在星羅宮宮主的授意下,被安排著跟在星羅宮的弟子中間。
而薛錚遠又一次冷臉拒絕了風息谷谷主,不管他爹臭著的一張臉,暫時無處可去的他遠遠跟在星羅宮的弟子們后面。
垂頭喪氣,像只敗犬。
“把他叫過來吧。”星羅宮宮主遠遠看了他一眼,對玉蟬衣說道。
玉蟬衣以靈力遠遠拍了拍薛錚遠的肩頭,傳了一道心聲,將他叫了過來。
薛錚遠快步趕到她們面前,對星羅宮宮主見了禮。
星羅宮宮主問道:“怎么這樣一臉輸了的表情?”
薛錚遠懊喪萬分道:“樞機閣閣主,明明是陸聞樞……”
星羅宮宮主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撫著懷里的白狐,她道:“為何如此篤定?以我所知,陸子午可十分重情,卸任掌門之位后,她無比孤獨寂寞,一腔情緒無法消解,去找些事情做也不難以理解。樞機閣閣主是她,我并不意外,只是覺得她糊涂。”
她嘆氣。
薛錚遠道:“我知道子午阿姨重感情,可我之前常常來承劍門,不管是陸聞樞,還是子午阿姨,他們都沒有向我提起過陸嬋璣,她要是真的這么思念這個女兒,為何一次都不向我提起呢?”
薛錚遠道:“我記得很清楚,在我小時候,子午阿姨常常在想到沈秀時以淚洗面,也常常同我和我妹妹說起沈秀的好。她對沈秀的情意和怨懟,我能感受到,可除此之外,她根本沒讓我覺得她在思念陸嬋璣這個女兒。而且,在子午阿姨出現之前,陸聞樞的模樣看上去很不對,好像是撐不住了。我覺得,是子午阿姨舍不得自己兒子受罪,替陸聞樞頂了罪。”
頓了頓,他繼續道:“可不單我一個人這么覺得,玉陵渡和太微宗也有不少修士這樣覺得。”
幾乎所有人都看出了陸聞樞的異常——他的異常,不管是因陸子午替陸聞樞認罪,陸聞樞就是樞機閣閣主本人而起;還是因陸子午真是樞機閣閣主,陸聞樞的異常是在擔心母親而起。這兩種情況,不管是哪一種可能,至少也說明,陸聞樞早就知道自己母親的惡行,卻選擇了包庇母親,這依舊該受指摘。
陸子午與陸聞樞關系密切,哪怕罪責沒有真的加諸在陸聞樞的身上,她做了錯事,陸聞樞也被波及,名聲輕微受損。
那一身白衣上,終究是惹上了一粒細小的塵埃。
陸子午跳出來替陸聞樞認罪,只是堵住了眾人責難陸聞樞的可能,卻堵不住悠悠眾口間的猜測與議論。
星羅宮與承劍門往來并不密切,聽了薛錚遠的話,星羅宮宮主不發一言,只是看了一眼懷里的白狐,見它在薛錚遠說話時,瘋狂搖晃起了尾巴,星羅宮宮主問:“你覺得他說的對?”
狐貍點頭。
星羅宮宮主道:“那子午她可真是糊涂得不行。”
“等會試結束之后,要不要隨我去拜訪一下她?”星羅宮宮主看向一直不說話的玉蟬衣。
玉蟬衣已經沉默了一整路。
自陸子午離開之后,玉蟬衣臉色慘白,遲遲沒有恢復過來。
還沒答話,又一人快步追上來:“留步,留步啊!”
楚慈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走到玉蟬衣與星羅宮宮主這邊:“宮主,幾百年不見,你可真是一點兒都沒變。”
“楚掌門,怎么不閉關了?”星羅宮宮主打趣道,“之前這一千年,你不是最愛閉關嗎?”
楚慈硯看了玉蟬衣一眼,目光中不掩贊賞:“不閉了,沒什么閉關的必要了。”
他直覺微生溟的心魔消解,應當是和玉蟬衣有什么關系。在玉蟬衣向他撂下話來,說她要想辦法治好微生溟的心魔后,他的狀況當真就好轉了。
奇事一樁,楚慈硯樂見其成。
“楚掌門喜氣洋洋地喊住我們,可是有什么喜事?”星羅宮宮主道,“不會是見承劍門受難,您這個太微宗的掌門在那里暗自開心吧?”
“哪有喜氣洋洋?我可不是這種落井下石的小人。”楚慈硯咳了咳,將臉上的表情一收,“我過來問問,要是想為那幾只受傷的神獸療傷,可有太微宗幫得上忙的地方?太微宗典籍無數,應當能找出幫它們療傷的法子。”
陸子午為一己私利,傷了聚窟洲的神獸,就相當于得罪了星羅宮,楚慈硯不會錯過這個向星羅宮示好的好機會。
星羅宮宮主道:“楚掌門愿意相助,那再好不過。”
楚慈硯滿意摸了摸面上白髯:“那我叫我們太微宗的首徒李旭跟你們星羅宮一起回聚窟洲。”
說完,他看向玉蟬衣:“小道友,星羅宮劍修少,不如這次會試期間,過來我們太微宗這邊吧?我保證,你能和我們首徒一個待遇。”
星羅宮宮主生氣道:“楚掌門,玉蟬衣是我叫過來的,你怎么當著我的面挖人?”
懷里的狐貍也站起來,朝著楚慈硯齜牙咧嘴,玉蟬衣連忙道:“謝過楚掌門好意,但我答應了宮主,會試期間都在她這兒。”
說到這,星羅宮宮主想起什么:“陸祁……就是那個說他自己有冤情的承劍門棄徒,我之前見過他,就是他告訴了我鳳凰受傷的事,他怎么由你們的首徒攙扶著出來?還有,聽陸祁的意思,他自己不僅有冤情,那話里的意思是,陸嬋璣的死好像和陸掌門有關系?”
“哎,外面的傳言快傳瘋了,說什么的都有。”楚慈硯道,“我不愿讓太微宗的弟子們卷入這種口舌是非當中,但李旭又告訴我說,這陸祁說的事情不假,如果太微宗不保陸祁,陸祁恐怕會有危險。李旭希望我將他留在太微宗,或是多派幾個弟子暗中保著陸祁。”
“我并不知道李旭在哪里遇到的陸祁,但李旭做事一向謹慎,他的要求我一般都會答應。”楚慈硯說,“這陸祁既然與你打過交道,那他說的話當真可信?”
星羅宮宮主說:“不像是謊話連篇之人。”
此話一出,二人臉上都是深思的表情。
倘若陸祁的話是真的,那語氣里藏不住的對陸聞樞的指責與譏諷……星羅宮宮主與太微宗掌門敏銳地捕捉到一種微妙的氣息。
正如同千年之前微生溟隕落神壇的那天,同樣也標志著太微宗的落寞開始了。今日,承劍門前任掌門陸子午被定罪的今日,也許在千年過后再往回看,也會成為承劍門開始落寞的轉折點。
而他們可以選擇在這種趨勢中置身事外,也可以在其中攪弄風云,繼而得利。
楚慈硯率先說道:“陸祁這人,我們太微宗會好好保護著他的。”
他側眸看向玉蟬衣:“你那個師兄呢?”
玉蟬衣道:“遞到不盡宗來的邀請函只邀請我一人參加會試,師兄作為陪同,沒辦法到石臺這來。”
楚慈硯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兒后,神神秘秘湊近玉蟬衣,又問:“自我上次拜訪過你們之后,他對你,是否沒有了不規矩的地方?”
玉蟬衣道:“師兄從前也沒有不規矩的地方。”
楚慈硯聽她這么回答,只覺得眼前這姑娘簡直無可救藥,撇著嘴搖了搖頭。
楚慈硯說:“我還是得和你多說說我那個首徒……”
玉蟬衣連忙捂著耳朵跑開了去。
遠遠的,從主峰下來的陸聞樞看著站在星羅宮弟子中間的玉蟬衣與薛錚遠,視線沉沉地定在了一直看著玉蟬衣的薛錚遠身上。
曾經他反感薛懷靈的每一次出現,卻不厭惡薛錚遠。
薛錚遠是這世上他唯一當成朋友的人。
可現在,薛錚遠再也不是他的朋友了。
聽著身后那些弟子對陸子午、對他的諸多議論,每一道能被他捕捉到的惡言惡語就像是小時候那些嘲諷他、笑話陸子午的聲音一樣,針一樣扎進他的耳朵,明明他已經長大,變成了掌門,可此刻的他仍像小時候那樣,同樣對這些嘲諷的話無法反駁半句,陸聞樞隱忍地閉上了眼睛。
五宗會試的第一天,考的是文試。考核的是弟子對一些心法咒術的熟悉程度。
玉蟬衣很快答完了題,之后就離開了考堂,回到了居住的院落。
她一踏進院落禁制,院子里,指尖叩桌等待著的微生溟就站起身來。
“發生了什么?”
“先別問發生了什么。”
異口同聲之后,短暫的沉默,兩人再度開口。
微生溟:“好。”
玉蟬衣:“好吧,先和你說一說也行。”
“……”
“……”
又是一陣短暫沉默。
微生溟這回先開口道:“你應當是有著急想做的事情,你先去吧。”
他嘆氣:“我不急。”
他本可以出去打聽,但玉蟬衣昨夜在找完薛錚遠后,回來和他說,希望他待在院子里,至于外面發生的事情,在回來之后,她會告訴他,就等著她回來再說。
微生溟一想,明天五大宗門都在,陸聞樞當眾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就點了頭,答應了下來。
見他這樣,玉蟬衣卻不忍心真將他晾著了,她簡短道:“事情有變,但并非全然不利。”
“陸子午替陸聞樞頂了罪。”玉蟬衣說,“但也因為她的出現,我什么都記起來了。”
缺失的記憶,因為陸子午的出現,全部復蘇。
記憶回籠之后,仿佛靈臺被擊中,一股豐沛的靈氣在玉蟬衣的經脈里回蕩,卻又不受她控制,震動了一整天,她要去運功調息一番,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
她記起來了抹掉她記憶的人到底是誰。
不是陸聞樞,是陸子午。
但事情怪異到讓她甚至像是沒有立場堅定指責陸子午。
“如果是一些很痛苦的回憶,給了你選擇忘記它們的機會,你是會選擇忘記,還是一直記著?”玉蟬衣忽然問道,“忘記,就可以停止痛苦了。”
微生溟一愣后,說道:“你知道我的答案。”
“如果我忘了,有些人活著的證據也沒了。”微生溟道,“哪怕是痛苦的記憶,我也要記得。”
玉蟬衣道:“我也不會再選擇忘記了。”
但在小時候陸子午問她,要不要讓她幫她停止痛苦時,那時的她看著陸子午那雙溫柔憐惜的眼睛,答的是:“好啊。”
第118章 阿蟬 亂她心智
將凡人記憶抹去的法術對巨海十洲的修士來說,不算是高明的法術。
他們行走凡世斬妖除魔,若有凡人因妖魔所害無法安生,在有必要時,便將凡人腦海中關于巨海十洲的記憶抹去,對凡人使用這門法術,修士并不會受到任何的譴責和懲罰。
按理說,若有凡人被使了這種法術,至死都不會發現自己少了一段記憶。
但玉蟬衣肉身重塑,新的身體有了仙骨靈脈,就成了罕見的例外。當她接觸和被抹去記憶的相關物或者人時,腦海里關于失憶咒的法術就逐漸松動。
而當她遇見陸子午這個始作俑者,那塵封的記憶便如洪水決堤,幾乎要將她淹沒。
玉蟬衣終于想起了千月島遇到魂妖之后的事。她逃出千月島后,按照父親的遺言,來到了驛站。等了好多天,父母始終不來,她便狀如乞兒,分外凄慘。后來,她被好心人帶至千月城城主的府邸,城主詢問了她的來歷,又問了父母親人的名字 ,派人將她送回北面的故鄉。
接下來那一年間,妖魔作亂的事情依舊沒有引起王都里那位高座明堂的君上的注意,而妖魔因為凡世君王的漠視和不作為愈演愈烈。它們很快由隱秘地作亂變成公然肆虐,北面的情況比南面更為嚴重。在離開千月島一年后,在她與族中親人搬遷時失散,遭到雪妖襲擊,即將喪命于雪妖手底那一刻,她被陸聞樞救下,帶回承劍門。
五歲的她年紀小,卻有種本能的敏銳。在來到承劍門的第一天,她就在想著要在什么時候離開。
承劍門太冷,來來往往的人也和之前她在凡間見過的人很不一樣,每個人都衣袂飄飄,仙氣繚繞,和她是不一樣。
當時的陸聞樞也不像現在這般,手握大權,她的存在于他而言,好像也是個麻煩事情。為了不讓陸子午發現她,陸聞樞給了她許多隱身符咒。
五歲的她還想不明白太多事,只覺得既然她是不被允許出現在這里的存在,那為什么不讓她回家呢?
她不羨慕這些看上去像神仙一樣的人,她想回到親人身邊去,快點長大,之后去千月島找父母。對她而言,父母生死不明,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她總是要到千月島找到他們,帶他們回家,為此她要做的事情有很多,留在承劍門,一件都做不成。
至于救了她一次的陸聞樞,她也會一直感激地記著他,她還去找他說,等她回去之后,會給他供香火的。
那時候,陸聞樞先是被她逗笑,臉上罕見地露出一抹笑意,很快像是反應過來什么,臉色卻沉下來,不回應任何的話。
此后,不管她怎么提議,說她要回去,陸聞樞都沒有就這一點回答過她什么。
在她一次次提議,卻只得到令她倍感無望的長久沉默后,她終于爆發了不滿,直接對陸聞樞說她不喜歡這里。
——不喜歡承劍門的雪,也不喜歡承劍門的冷,更不喜歡這里寒風朔朔,終年見不到綠色。
這依舊是沒有給她自己爭取來任何回應的一次吵架。
陸聞樞說,人間妖魔作亂,而她體質特殊,容易惹上邪物,倘若她回去,很快就會葬身妖腹。
希望破滅之后,玉蟬衣不再成天想著要離開承劍門,而是想學殺妖的本事。
可她第一次試著拿起陸聞樞的劍時,就被劍上殘留的劍氣所傷,之后陸聞樞不準她碰劍。碰不了劍總能學些別的,她偷偷跑去承劍門的學堂外面,卻聽到教課的長老說,所有的功法修行的前提都是要打通靈脈。
靈脈,她沒有靈脈。
跑出去聽課那天,她遇到了陸子午。
面對落寞而又惶恐的她,陸子午送給了她簪頭紅石,又聽她說了好半天的話,告訴她,別讓別人來說她能做到什么,不能做到什么。
陸子午與她一共見了兩。
第一次,是學堂外這一次。
第二次,則是在很久之后。
在她又一次想爹娘想家想到流淚時,陸聞樞面對她的眼淚束手無策,而陸子午突然出現,問她,要不要她幫她停止痛苦。
她掛著淚,怔怔愣愣地問:“結束痛苦之后會是什么樣子?”
陸子午輕柔抹掉她臉上的淚:“就不會再讓我們阿蟬難受到想掉眼淚了。”
那天的陽光是少見的明媚溫柔,陸子午的神情和語氣也都溫柔極了,溫柔到像一種蠱惑。
她同意了。
之后,她昏睡了三天三夜。再醒來,她忘記了在凡間的經歷,所有的記憶都從陸聞樞將她從雪妖那救下那一刻重新開始,甚至一并忘記了和陸聞樞起爭執的那些瞬間。
而在這三天里,承劍門的青峰上,多了一個叫聆春閣的院子,院子外面,施下風雪不侵的禁制,她還有了個新的名字,是陸聞樞給她起的,叫陸嬋璣。
她連父母都忘了,自然也不再記得,自己叫蕭蟬。
往事歷歷在目,失去的記憶重新回來的那一刻,仿佛又將那些丟失的記憶重新都經歷了一遍。會讓五歲的她感到痛苦的那些記憶,哪怕時隔已千年,依舊讓她痛苦。
可哪怕痛苦,牢牢記起來后,心中那種惶然若有所失的感覺終于散去了。
莽撞失去之后,才清楚地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在到底是想將煩惱盡數忘卻,還是哪怕痛苦也要清醒記著這兩個選擇當中,她選擇清醒地記著。
可憐她年幼時,聽不懂話外之音,也不知選擇的代價,竟然是自己點頭答應了讓陸子午幫她裁剪記憶。
玉蟬衣同微生溟說道:“你可知我有個很喜歡的名字?”
微生溟問:“什么?”
“阿蟬。”玉蟬衣道,“我曾經喜歡別人這樣叫我,后來很不喜歡。到今天,我又喜歡這個名字了。”
瀾應雪、沈笙笙她們都曾試著喊她“阿蟬”,可她太討厭因為這兩個字想起陸聞樞,沒允許。
這世上陸聞樞叫她“阿嬋”最多次,哪怕陸聞樞喊的“嬋”字并不是“蟬”字,但讀音完全一樣的兩個字,在別人口中喊出來時,總會讓她想起陸聞樞。
而她不想再想起陸聞樞,她排斥這個似乎牢牢和陸聞樞綁在一起的稱呼。
但恰如凡間民間一本寫綠林好漢的書上,那位“聽潮而圓,見信而寂”的花和尚圓寂前留下的那一偈:“忽地頓開金繩,這里扯斷玉鎖。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她今日也是“方知我是我”,關于自己的一切都透徹之后,靈臺清凈,心頭塵埃掃卻,登新境界。
微生溟張了張口,一句“阿蟬”正要脫口而出,玉蟬衣察覺到他的意圖,眼里帶了幾分使壞,挑了挑眉說道:“但這二字,也要親近之人喚出來才好聽。”
微生溟先是臉色有些尷尬,而后側了側頭,笑著嘆了一口氣:“看來是我這個師兄做得不好,讓自己的師妹覺得生分了。”
玉蟬衣道:“你要是阿蟬阿蟬地喊我,你們太微宗的楚掌門可要提著劍來砍你了。”
微生溟:“我還怕他砍了不成?阿蟬。”
說完,飛快眨了下眼。
玉蟬衣:“……”
玉蟬衣蹙起眉來,看著微生溟眨眼的神態靈動,就像討到腥的貓一樣,想著剛剛沒防備他就被他叫了一聲“阿蟬”,心頭有種又惱火又異樣的感受。
她明明想著多逗一會兒他來著,結果倒讓這家伙將先機占去了,讓她的心跳生生漏了半拍。
“你這是先斬后奏。”
“先斬后奏即為錯。”微生溟卻是大大方方,主動將臉湊近她,“那罰我被阿蟬打個巴掌。”
他這滿臉似乎除了討她開心之外其他什么都不在乎的樣子讓玉蟬衣覺得,也許她真將一巴掌拍上去,說不定還正中他的下懷,能讓他開心也說不定。
玉蟬衣輕哼一聲,“我運功調息去了。”
說完,她進了房間,合上了門。
合上門后,玉蟬衣下意識抬手拍了拍自己胸口左邊,心口窩的位置。
莫不是微生溟的嗓音將“阿蟬”二字念得格外動聽,才會一聲“阿蟬”之后,這兩個字就在她心頭頻頻回響。
果然如她之前所想,這人最會亂人心智。
玉蟬衣輕輕呼出一口氣,到榻上盤腿坐下,運功調息。
她甚至沒有意識到,她確實不會再因為聽到“阿蟬”這兩個字,再想起陸聞樞了。
玉蟬衣身影消失在房門之后,院子里微生溟臉上輕快的笑意卻在她身影消失的那一刻,收了起來。
他最后看了玉蟬衣所在的房間一眼,臉色冷肅,大步離開了這間院落。
今日發生之事,玉蟬衣說得輕描淡寫,微生溟卻知道她喜歡將事情自己擔著,可能沒有將一些麻煩的細節同他講清。
他要多找一些人問上一問。
微生溟往往太微宗弟子們在承劍門暫住的地方走去-
而留在房間里的玉蟬衣運功調息了幾周天后,再睜開眼睛時,她低眸看著自己落在墻上的影子,暗暗控制著影子,將自己的影子一分為二,從自己的影子中生生變出一道新的影子,讓那道新的影子出去。
而玉蟬衣自己的影子看起來依舊是正常的。
見到她成功做到了這一點,玉蟬衣勾唇一笑。
之前,玉蟬衣只能操控影子,至多能將影子的一部分分離出去,一旦將影子放出去,她要么沒有影子,要么,自己的影子因為分出了一點變得殘缺,若有人留心去看,興許就會發現端倪。
玉蟬衣做事又格外小心謹慎,甚至算得上疑心病重。之前,只要是在人前,尤其在白日里,她從不會將影子當著別人的面分離出去。往往只在夜里行動,也就在弱水那一次,情況特殊,又因為微生溟也在,冒了一次險。
她并不覺得自己這種擔心多余,玉蟬衣始終記得,自己第一次夜里闖進微生溟房間時,明明她已經萬分小心,卻被這人看到了她從影子中鉆出,瞧出異樣。有了這樣的遭遇,玉蟬衣格外留心防備其他人。
但恢復記憶,境界突破之后,她卻能更加靈活地調動自己的影子。
也許,她不僅能創造新的影子,也能讓影子離身行動得更遠、讓影子在外面停留得更久了。
玉蟬衣打算一試。
她將那團與她的影子一模一樣的黑影縮小成不起眼的一粒,并帶著她的一抹神識放出院落禁制。
剛一出院落禁制,這粒影子就幫她看到了在禁制外站著的一位不速之客。
第119章 當年 難道你當年所說的那些話,都是真……
是陸子午、她正靜靜地站在禁制外面,并不走上前去叩門,只是站了一會兒,看了幾眼,很快離開,像是經過時駐足了片刻。
玉蟬衣很想主動從屋里走出來,問陸子午幾句話。她想知道陸子午抹去她的記憶到底是為了讓她對陸聞樞、對他們承劍門產生更多的依戀,還是真的只是為了抹去她的痛苦。想知道陸子午到底是明知道陸聞樞對她的意圖,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了沉默的幫兇,還是說,陸子午從一開始就是從犯。
但她最終沒有走出去,只是用影子跟上了陸子午。
往事不論,今日陸子午會站出來幫陸聞樞頂罪,已是他的幫兇。
玉蟬衣的影子暗暗跟在陸子午后面。
陸子午步履從容,哪怕今天最為人非議、遭人唾棄的那個人正是她,她的姿態看上去依然從容優雅,面上不見半點黯然與失態,仿佛流言蜚語不過是輕飄飄的柳絮,并不會讓陸子午有壓力。
想到總有人說陸子午總會在想到沈秀時以淚洗面,又會在別人當著她的面提到沈秀時,自怨自艾,哀傷到不能自已,玉蟬衣蹙了蹙眉,心頭劃過一絲怪異。
她覺得,陸子午不是這種會自憐自艾的心性。
玉蟬衣一路跟到陸子午的住所,記住了過來的道路,也確定了一件事:她的確可以操縱影子行動到更遠的地方,突破之前距離的限制了。
此處離主峰很遠,周圍環境清幽,階上苔蘚綠意蓊郁。
少有人來,苔蘚才會長得這么好——怪不得前幾日她想找陸子午,夜里放出影子巡邏過幾次,卻根本找不見陸子午,這里看上去根本不像是能住人的地方。
陸子午回房歇息后,玉蟬衣就將放出去的那片影子牽引了回來。
夜幕已經垂下,經過石臺時,玉蟬衣的影子稍稍停留了片刻。
夜晚空無一人的石臺上,站著一道突兀的白影。今夜濃云遮蔽,承劍門又常常半夜起風,那人的白衣與未戴玉冠的長發都被狂風吹起。
陸聞樞……他怎么會在這兒?
為了看一看陸聞樞在做什么,也為了試驗一下,她這回到底能將影子放出去多久,玉蟬衣在這里多停了一陣。
陸聞樞在石臺上徘徊許久,似乎是在尋找著什么,徘徊了好一陣后,他終于停止了踱步,兩手起勢,口中念念有詞,念起了法咒。
寬闊的石臺及石臺周圍的地上,忽然有星星點點的光芒亮起,每一粒都是細沙大小,被陸聞樞靈力牽引著,自地上騰升至空中后,如螢火蟲般在半空中虛浮著,待這些閃著光的細沙全部升起后,飛蛾撲火般紛紛撲到陸聞樞的眼前,而后,匯集成了人形。
還是她的樣子。
陸嬋璣的樣子。
玉蟬衣旁觀著,看懂了,陸聞樞這是想收集起白日里被陸子午毀掉的那具傀儡的材料。
可是,都成灰了,怎么可能再聚起來。
就在玉蟬衣產生這個念頭的同時,在陸聞樞面前聚起的傀儡很快又塌了下去。灰燼重新落到地上,在陸聞樞腳底堆成了閃著光的細灰。
覆水難收。
陸聞樞低頭看著,直到那堆閃著光的灰燼逐漸暗淡下去,他依舊沒有將頭抬起。
玉蟬衣看不到陸聞樞臉上的表情,也等不到陸聞樞有其他的動作,很快操縱著自己的影子離開這里,去找陸祁。
玉蟬衣記得,今日白玉長階之上,在陸祁出現之后,陸韶英表情十分怪異。
他的表情,并不是在口舌之爭中落了下風的懊惱,或者是抬不起頭來的恥辱,而是茫然,純粹的茫然。
在陸祁說話時,陸韶英盯著陸祁看了很久很久。在陸祁出現以前,陸韶英的目光幾乎沒離開過他的掌門。陸祁出現后,他就不再看陸聞樞了。
玉蟬衣想知道那時陸韶英為什么會這樣,按理說,陸韶英與陸祁應當是從未見過面,在玉蟬衣心里,陸韶英可是個敬重他的掌門敬重到幾乎事事以掌門為先,身上透著股愚忠的氣質。
她要去找陸祁問問,順便看一眼陸祁是否真的被太微宗保護得好好的。
在陸聞樞腳底的潛英石細灰又一次被風吹散之時,玉蟬衣的影子也離開了。
長階之下,狂風依舊,陸聞樞低頭看著腳底的碎燼堆很快被狂風卷去,心頭一片荒蕪,只剩了懊悔與落寞。
今天幾乎所有在承劍門的修士談話間都提到了陸嬋璣這個名字,很快,外面也會卷起流言,會有更多的人知道陸嬋璣的存在……卻不是按他想的那樣,而他想要陸嬋璣以樞機閣閣主的身份出現在眾人面前的規劃再無實現的可能。
想到這,陸聞樞嘴角抽搐了一下。
樞機閣,是他自七百多年前,就開始著手建立的一個宗門。
這七百多年來,他小心翼翼,不對外聲張樞機閣的存在,卻又在一些修機關術的修士中悄悄傳播開“陸嬋璣”的名字,以“陸嬋璣”之名,幫那些機關術的修士解決了不少問題,暗暗幫陸嬋璣奠好了地位與聲望。這樣,假使有一天陸嬋璣突然出現在眾人面前,哪怕有人覺得這件事不尋常,覺得陸嬋璣像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等他們順著蛛絲馬跡找回去,找到“陸嬋璣”早就活動過的痕跡,很快也會打消疑慮。
他如履薄冰地布局了七百多年,將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卻唯獨沒想到,他會在即將行滿功成的前一刻,因他的“摯友”薛錚遠出頭指認,功虧一簣,滿盤盡輸,且再無翻盤的可能。
如今人人都知道了“陸嬋璣”,知道的卻是他的一樁丑事。
薛錚遠是如何知道的樞機閣,又是如何和沈笙笙、玉蟬衣勾結在一起,拿到了“陸嬋璣”的傀儡,以及,薛錚遠到底是出于何種心思,要當眾讓他名譽掃地……陸聞樞想了一整天,想到額角發疼,仍然想不出個所以然。
也許,薛錚遠已經知道了薛懷靈是死在“熒惑”的劍下,而非死在弱水,這才是薛錚遠倒戈他人的真正原因,而不是只知道樞機閣里的一點秘辛就急著跳出來做正義之士。
想到他在不盡宗外遇到薛錚遠時,被薛錚遠幾句話調離,陸聞樞猶如腹中吞針,悔恨與憤怒令他那張總是沒什么表情的臉終于在人后泛起冷笑。
陸聞樞從來沒想過,殺妖和做少谷主的手段都差點火候的薛錚遠,有一天,竟然能將他戲耍于股掌之中。
看來,他一直都小看了這個人。
正此時,一戴冪籬穿黑衣的身影跳落至陸聞樞的眼前,那一身黑衣幾乎要讓他融進夜色,很難被人發現他的存在。
黑衣人道:“之前在進行水梭花魚骨的交易時,我與玉陵渡的沈笙笙打過幾次交道,恐怕是被她跟蹤,才暴露了樞機閣的位置。是屬下辦事不力,屬下愿意領罰。”
“終究是我做錯了事。”陸聞樞哀嘆著,“不必再有樞機閣了。”
“給那些樞機閣弟子一個交代,問一問那些樞機閣弟子,愿不愿意來承劍門吧,若是愿意過來,仍會得到和從前一樣的教導,若是不愿意來,就遣散了。”
黑衣人領了差后,又問:“那……還要繼續收購水梭花魚骨,繼續做傀儡嗎?”
這回,陸聞樞卻沉默了好半天,并不回答,只是右手的手指不住摩挲著指上所戴的掌門戒指。
黑衣人見陸聞樞似乎是在猶豫著什么,又問:“那薛少谷主呢?要怎么處置?”
陸聞樞瞥了黑衣人一眼,說道:“時機不到,先以不變應萬變。”
“不過,從明日起,你多留意著他的動向。”-
太微宗這邊,陸祁與李旭同住一屋,李旭正按巫溪蘭給的醫囑,幫陸祁煮藥,玉蟬衣見此,沒有過去打擾他們。
正打算操控著影子離開,結果,卻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薛錚遠。
薛錚遠臉色冰冷,臉上全是心事,負手站在院子中,像是在等什么人。
玉蟬衣很快將影子收回,親自過來了一趟。
她跳進院子里來,拍了拍薛錚遠的肩膀,直接說道:“你等的人,是不會來的。”
薛錚遠短暫地怔愣,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人?”
“我不僅知道你在等人,還知道你在等的是誰,是陸聞樞,對不對?”
薛錚遠詫異:“你怎么知道?”
玉蟬衣道:“看看你這冷冰冰的臉色,和你這隨時能拔出劍來的姿態,要是你說你是在等朋友……那可沒人敢同你做朋友了。”
她一番話說得頗為打趣,但薛錚遠低了低頭,卻趕起人來了:“你不該在這兒的,興許,就在今夜,陸聞樞就會找過來。”
玉蟬衣:“怎么可能?他不會找來的。”
“怎么不可能?”薛錚遠說,“他并不是那么大度的人,我給他們承劍門抹了黑,他一定不會讓我好過——而且,恐怕他已經猜出來,我已經知道靈兒死于他的劍下。我和他之間,一定要做個了結。”
“最壞的打算,是我被他叫出這間院子,像靈兒那樣,贏不過他,死在他的‘熒惑’劍下。”
“可是,如果我死了,他的嫌疑太大了。只要能引起別人對他的懷疑,我的死就不是全然沒有意義,早晚會有人能將他的面具粉碎的,不是嗎?”薛錚遠說著,暗含期冀的眼睛看向了玉蟬衣,“我找不到他殺死靈兒的證據,但可以制造出他殺我的鐵證。”
因為玉蟬衣和不盡宗的存在,他敢以命相抵,去面對陸聞樞。他相信,哪怕他死了,早晚有一天,玉蟬衣他們會幫他、幫靈兒報仇的。
沒料到薛錚遠竟然抱著這種要與陸聞樞同歸于盡的心思,玉蟬衣震撼看了薛錚遠一眼,但她道:“你等不到他的。”
“以我看,接下去,他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來找你。”玉蟬衣冷聲道,“你能知道,你若正巧在這節骨眼上出了事,別人會猜是承劍門蓄意報復,會懷疑到他的頭上,難道他自己會不知道?”
“他今夜不會來找你,而是什么都不會做,頂多找個人留意著你的動向,免得你手里還有別的證據,捅出更大的簍子。”
“等時間久了,等今日這樁丑聞被眾人淡忘,最好等到連你自己都不再防備警惕著他時,他才會有所行動。要是連這點氣都沉不住,他也做不成正道魁首了。”
薛錚遠愕然片刻,再度問道:“你怎么知道?”
玉蟬衣一哂,想說什么,又住了口。
她了解陸聞樞如此的面目和手段,都是用命換來的。
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比她更了解陸聞樞了。
“永遠不要小看你的對手。”玉蟬衣道,“有時候,貿然行動只會讓事情變得更早而已,以不變應萬變,才是上上策。”
她說著,試探了一下太微宗院落外的禁制,這禁制應該是由楚慈硯加固,比別的禁制堅固許多,這讓玉蟬衣感到放心,她對薛錚遠說道:“既然太微宗掌門讓你跟在他們身邊,那你就先在這里吧,正好,也能多個人來保護著陸祁。”
薛錚遠抿了抿唇,仍在因為玉蟬衣方才關于陸聞樞的一番推斷,心頭發沉。
如果陸聞樞的策略是按捺不動……好像是一拳打到棉花上,薛錚遠心里憋著一股難以宣泄出去的火氣,心里悶得慌。
他道:“太微宗只是暫時收留我,雖然楚掌門沒說,但我能看出來他的意思,我在這里,他不好和我爹交代。等五宗會試結束之后,我不會再留在這里給他添麻煩。”
而這時,楚慈硯的房門打開,微生溟從里面走了出來。
看到玉蟬衣后,他喚道:“阿蟬。”
話音一落,玉蟬衣還沒來得及作些反應,楚慈硯的劍就朝著微生溟劈了過來,被微生溟稍稍偏了偏腦袋,輕易躲開。
楚慈硯甩著袖,大步流星從屋中走出,他氣得直吹胡子,站到玉蟬衣面前擋著玉蟬衣朝微生溟叫道:“人家姑娘的芳名豈是你叫得的!我們太微宗怎么會教出來你這種沒規矩的修士!”
玉蟬衣給了微生溟一個“你看看,我就說吧,果然如此”的表情。
而楚慈硯說罷,再度提起劍,又朝著微生溟刺來,微生溟只是閃躲,卻讓楚慈硯每一劍都落了空。
一時院子里仿佛雞飛狗跳,待停下時,楚慈硯氣喘吁吁,臉色卻格外舒緩。
他收起了劍,對微生溟說道:“看你剛剛動到不少靈力,修羅印記卻沒有長出來的動靜。看來,你這心魔果真如李旭所說,是好轉了啊!”
楚慈硯長吁了一聲,聽者能感受到他的暢快。
這之后,楚慈硯看向玉蟬衣,眼底多了幾分認真,他朝玉蟬衣道謝:“小道友本事非凡,老身實在佩服。”
陡然收到楚慈硯客客氣氣的道謝,玉蟬衣有些意外,她溫聲回道:“楚掌門客氣了。”
薛錚遠聽到他們聊天的內容,萬分驚訝,忽然想起什么,他問微生溟:“當年你這心魔,可是在‘熒惑’出世那天,敗在陸聞樞的手里惹出來的?”
他之前聽外面都這么說微生溟,一直也這么覺得,可在不盡宗里接觸了微生溟一段時日,倒不覺得這人求勝心高到輸也輸不起。
明明是個曠達到甚至稱得上散漫的人,性情只是特別了些,沒什么毛病。真要說哪里有毛病,唯一的毛病就是跟他小師妹跟得緊。
微生溟道:“自然不是。我和他還從未交手過一次。”
他像是知道薛錚遠在好奇什么,淡笑道:“我和他誰輸誰贏,沒比過,說不上來。”
“不過,等到七殺’再見天日那一天,我并沒有太多和他一比的興趣。”他看向玉蟬衣,含笑的目光里帶了點針鋒,既像邀請,又像戰書。他唯獨只看著玉蟬衣,眼里像是沒有了旁人。
他在玉蟬衣面前不常露出這種帶著鋒芒的眼神,卻叫玉蟬衣格外受用。玉蟬衣挑了挑眉,應道:“那我等著那一天。”
而微生溟話音一落,卻連楚慈硯也跟著薛錚遠一起愣住了。
“未曾一比?”楚慈硯問,“那怎么……”
想到什么,楚慈硯心往下沉了沉。他忽然間想起來,當年微生溟傷痕累累地被他從承劍門帶回太微宗,微生溟醒來后反反復復向他提到的那個名字好像……就是陸嬋璣。
楚慈硯一瞬間全想起來了,一瞬間如遭雷擊。他頭皮發麻,呆怔在原地,渾身的血液都像是要逆涌上來。
楚慈硯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好一陣說不出話。他呆愣而又震驚地看著微生溟,最終問道:“難道你當年所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
眼底已然多出了幾分愧疚。
第120章 紅鸞星動(補充細節) 星墟命盤再度亮……
“我的話是真是假,從來沒有變過,一直以來,全看你們信與不信。”微生溟道,“看來,掌門終于愿意信了。”
看著楚慈硯這幅幡然醒悟、悔不當初的樣子,微生溟低了低頭,心里也淤起了長嘆,但到最后,沒有發出哪怕一點嘆氣聲。
楚慈硯看起來已經夠難受了,對于翻舊賬這件事,微生溟意興闌珊,并不想說上太多。
當初別人不信他時,微生溟聲嘶力竭也想要爭一個黑白對錯,今日終于有人愿意信了,他卻不再替自己說什么。
畢竟所有人都已經知道了“陸嬋璣”的存在,他想要的已經實現,又何必再提自己當年的委屈?更何況,被當成瘋子的人口中說出來的話也只能是瘋話,毫無憑證卻想讓別人信他,的確強人所難。
微生溟一臉一反常態的平靜,和那個一千年前到處抓著人瘋狂想要解釋些什么的他截然不同。楚慈硯見過微生溟當年的模樣,知道區別。他皺了皺眉,不敢細想,被師長誤會、被宗門背棄的這一千年,到底讓微生溟心里積攢了多少失望。
楚慈硯瞬間像是老了幾歲,他眼眶微紅起來,問微生溟:“要不要跟我回太微宗……”
玉蟬衣:“!!!”
玉蟬衣咳了咳:“楚掌門,此事應當還要與我師父商量一下吧?”
玉蟬衣覺得,涂山玄葉應該不會輕易放自己的徒弟走吧?
要是涂山玄葉輕易就放走弟子的話……那她確實可以好好考慮一下巫溪蘭說過的,要不要由她來做師父了。
這話提醒了楚慈硯,他如夢方醒:“對,對,是要先問候問候你們師父。多虧了他……”
“那你們師父在哪兒?”楚慈硯問。
玉蟬衣心底一哂,她這輩子撒過的謊不多。為數不多的幾次,全是在替涂山玄葉撒謊,她面不改色道:“云游四方。”
“好雅興!”楚慈硯道,“他日,我定要好好去拜訪你們師父,好好謝他一番。你們師父喜歡什么?”
玉蟬衣:“錢。”
一個喜歡云游四方的修士喜歡錢?這著實令楚慈硯心生錯愕,但他很快就接受了下來,點了點頭:“老身知道了。”
他對微生溟心懷愧疚,但微生溟那不以為意的態度恰似另一種銅墻鐵壁,讓他無能為力,只好轉頭和玉蟬衣商量起來。
微生溟抱臂看了他們兩人一會兒,對楚慈硯說道:“我還有話要說,我當年所說的事情并不全面。承劍門刻意掩藏了陸嬋璣的存在,要掩蓋的并非是她失足墜崖的丑聞,而是……整件事非她自愿。”
“恐怕她就是‘熒惑’出世的關鍵,也許……”微生溟一邊說,一邊看著玉蟬衣的臉色,見她臉色如常,才繼續說出了他的推測,“……她是祭品。”
玉蟬衣一怔。她詫異看向微生溟。
楚慈硯道:“那那時你帶著一身傷,和滿身的‘熒惑’劍氣……難道你是想去救人?”
玉蟬衣呼吸滯停,心底波瀾驟起。
而薛錚遠豎起了耳朵在聽。
微生溟嘆息道:“終究是我敗給了’熒惑’,我是想救,但沒能救下來。”
楚慈硯本能皺起眉頭:“既然如此,那陸子午又為何會想用禁術將一個祭品復活?”
微生溟的眼里閃過一絲不可見的陰翳,他道:“因為那畢竟不是祭品,而是活生生的一個人。想復活她的,不是陸子午,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楚慈硯問,“誰?”
他的心中卻已經有了答案。如果不是陸子午,那陸子午跳出來的行為就是頂罪,陸子午能為誰頂罪?只有她的兒子。
而微生溟也在此時道:“能讓陸子午不惜押上自己的名聲頂罪的,還能有誰?”
一時間,院子里的氣氛沉悶下去。
怕楚慈硯又一次不信微生溟,薛錚遠道:“楚掌門,此事我可以做證。”
楚慈硯擰著眉負起手來,滿臉思慮與考量。
良久后,他道:“聽上去,這承劍門里,藏了不少事啊。”
微生溟并不喜歡他這種語焉不詳的感慨,他道:“接下去,會有人去揭露承劍門的丑事。在這種關鍵的時刻,太微宗是摻和進來,放網撈魚,還是說,將自己置身事外,去等河蚌相爭,坐收漁翁之利——路要如何走,掌門可以做個決斷了。”
楚慈硯沉吟片刻,目光掃向薛錚遠,他道:“薛少谷主接下去什么打算?”
薛錚遠忙道:“等五宗會試之后我就不會再留在此處打擾,這就不勞楚掌門費心了。”
眼里卻明顯有幾分茫然。
薛錚遠并不知道自己在五宗會試結束之后要去哪兒,他自己是想留在不盡宗,做遠錚的日子比做少谷主要舒心自在多了,每天都可以一門心思地查妹妹的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不用管風息谷里那些弟子的瑣事。
但他今天已經暴露了,他爹肯定會來找他的,怕因為自己帶給不盡宗麻煩,薛錚遠又不想再回不盡宗。
這時,楚慈硯道:“來我們太微宗做客吧。”
他像是知道薛錚遠在煩惱什么一樣,微瞇著眼睛,捋著白胡須說道:“至于你爹那邊,老身自有辦法應付。”
薛錚遠一愣,而后面上生出喜色,連忙說道:“多謝楚掌門。”
楚慈硯但笑不語-
在楚慈硯定下要留薛錚遠在太微宗后,玉蟬衣就與楚慈硯他們分別。
這一天從白天到夜晚兵荒馬亂發生了許多事,玉蟬衣身體已然有些疲累,心里倒是不累。
想到剛剛楚慈硯提到的事,玉蟬衣忍不住將目光瞥向身旁的微生溟。
知道有人曾為她奮不顧身過,就覺得曾經在漫漫無盡的無望黑暗中,也毫不動搖地想要活下去的她真的選對了。
能重新活著站在這個世界上,果然是好極了。
她盯著微生溟看的目光實在有些熱切,讓微生溟想假裝沒留意到她都無法假裝,他停了腳步,歪了歪頭無奈看她,結果玉蟬衣的目光也沒移開。
這種時候微生溟總會無比清楚地意識到,她果然還是少年心性,赤誠熱烈。但面對著她這種眼神,他卻不知道要說什么好,總覺得她是因為楚慈硯說的那些話,才對他如此熱烈。
或者說,是因為他想救她的那一點恩情。
對這一點,微生溟不知道要說些什么好,他問出了一直在他心底盤桓的那個問題:“你之前是怎么來到承劍門的?”
陸聞樞竟然想要用禁術復活陸嬋璣,這點自打知道的那一刻,就讓微生溟很不爽。雖說他已經聽說,那具傀儡被陸子午毀了,心頭還是不悅。
他簡直想不明白,要是想要復活一個人,何必在最一開始殺了她呢?這樣將一個人的生命剝奪再賦予,有什么意思?
但這也讓他知道,在玉蟬衣作為陸嬋璣活著時,至少是曾經賜予了陸聞樞一段十分美好的時光。
如此,才會叫他念念不忘。以至時隔千年,都要執意裝臟傀儡,將她復活。
“被他救下來的。”玉蟬衣道,“然后就被當成祭品養大了。”
她說得輕描淡寫,再提起時心中也無波瀾,微生溟臉色立時凝固,眉眼間戾氣沉沉,又在玉蟬衣向他撇來的那一刻,松了眉頭。他說:“我是不是不該問?”
“沒什么。”玉蟬衣道,“這些話也沒辦法朝別人說,和你說一說挺好的。”
“一開始我當然不知道自己是被當成祭品養大的……其實在很早的時候,他的意圖已經有一些端倪了,為了讓我不受一點傷,將最好的祭品留給‘熒惑’,他經常給我帶玉容膏——一種能讓傷痕很快恢復的膏藥,也不會讓我接觸旁人。我就是一只被精心養在籠子里的鳥。”玉蟬衣說,“不過,痛上一回也好,能看清很多事,看清很多人,好過一直糊涂著。都過去了。”
但玉蟬衣的聲音里并沒有半點陰霾。
她道:“一次死亡,至好至壞,至臻至惡,我都看清了。”
那時她與微生溟素不相識,微生溟卻舍命救她……這比她與他已經有了深厚的交情,他才舍命相救,更讓玉蟬衣覺得人間值得,值得她拼了命也要活下去。
玉蟬衣忽問:“以后你打算回太微宗嗎?”
剛剛只顧著阻攔楚慈硯,忘了問微生溟是怎么想的。
要是微生溟自己想回去……這結果玉蟬衣不太想接受,要是微生溟想回去她也要知道微生溟回太微宗的理由。如果是說太微宗比不盡宗更家大業大的話,那她就擔起涂山玄葉的擔子,把不盡宗發展起來算了。
總之,不想放人。
話一問出去,玉蟬衣有些忐忑地等著微生溟的答案,忍不住放出去影子到走在前面的微生溟面前打著轉,全方位地看他臉上的表情。
她自己猜著,指不定這人又會沒正形地回一句“舍不得我?”之類的,但微生溟卻古怪地沉默了片刻。
而后,微生溟道:“看看吧。”
玉蟬衣擰了擰眉:“什么叫看看吧?”
微生溟道:“你不是讓楚慈硯去問涂山玄葉了嗎?既然是涂山玄葉決定我去留,那就由不得我了。”
玉蟬衣抿了抿唇:“誰問涂山玄葉要不要讓你去留了,問的就是你自己想留還是不想留。”
“那我自然是想留。”
“為什么?”玉蟬衣欣喜問到。
微生溟看著她這亮晶晶的眼睛,知道她這是想讓他留在不盡宗——從玉蟬衣在楚慈硯面前提到涂山玄葉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她想讓他留在不盡宗。雖說不知道玉蟬衣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情讓他留在不盡宗的,總歸是這么多天以來的一件叫他舒心的事,他笑著說道:“殷小樂都知道待在不盡宗,以后能當元老,比進大宗門有前途,我當然也要像他一樣,等著在不盡宗當元老了。”
玉蟬衣哼了一聲,心里算是踏實了,但又覺得微生溟這答案有哪里不對勁。
好像不是她想聽的,聽完心里踏實歸踏實,還有處地方沒能得到滿足,反而躁動起來。但想聽什么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索性不再繼續就這個話題聊下去。
五宗會試共計十日。
這期間,玉蟬衣從涂山玄葉口中得知,陸聞樞曾嘗試送賠罪的禮物給星羅宮宮主,試圖修補與星羅宮宮主的關系,但被星羅宮宮主拒絕。
星羅宮宮主心情很不好,而涂山玄葉趁機獻媚,又從宮主那兒討了不少寶貝,都交給了玉蟬衣,讓玉蟬衣帶回去。
會試結束當天,玉蟬衣與參加會試的其他宗門弟子互換名碟,而后才回到她住的地方收拾東西。
剛回到院落外,就看到了一道修長如柳的身影站在她住所的禁制外。
聽到玉蟬衣回來的動靜,陸子午也回過頭來。
她臉上帶著輕柔的笑,在玉蟬衣出現那一刻,就用一道隔音的禁制將兩人籠罩了起來。
陸子午笑著說道:“阿嬋。”
“好久不見。”
玉蟬衣倏地變了臉色-
同一時間,從會試繁忙事務中脫身的陸聞樞回到了承劍門的主峰。
他飛身落到檐角,聽到檐鈴響起熟悉的脆響,低頭看著底下空空如也的院落,心中有一塊地方好像也跟著變得空空如也,風吹過時,不住傳來鉆心的痛。
他回了屋,閉了眸,在識海里一路走了很長很長的路,終于走進了那個熟悉的院落。
院落的門上刻著聆春閣三個字。陸聞樞走進去,坐進了院子里的藤椅上,閉著眼睛,想象著身邊仍有陸嬋璣的存在,想著想著,那種她還在身邊的感覺愈發強烈起來。唇邊剛要浮起笑意,但很快就變得煩躁萬分。
本來陸嬋璣復活的結果已經是觸手可及,結果他卻還是只能靠想象才能找到她的存在。
陸聞樞倏地睜開眼睛,看著外面一絲絲戾氣幾乎要侵進這間院落,陸聞樞知道,他不能再將聆春閣放進自己的識海里太久了,他識海里的戾氣終究會毀了這里,是該找時間在炎洲挑一處地方,將聆春閣安置出去了。
從前,陸聞樞來到聆春閣,常常只在院子里的搖椅上躺一會兒,陸嬋璣還在時,他每回見到的陸嬋璣都是在院子里。他學著她的樣子,感受她曾經感受的,仿若她還在這里那般。
今天他卻走進了房間,到屋里的榻上靜坐了一會兒,逐漸躺了下去,身形蜷縮成一團,體會著周圍冰冷的溫度,無望漸漸如滲上來的潮水般吞噬了他。
這陣子,無論陸聞樞怎么想,都想不出一個能夠全了他自己心愿的解法。
曾經他也不是無望過,在面對微生溟的殺招時也是一樣的心情,毫無頭緒,沒有希望,前路渺茫,只是當時有陸嬋璣在,哪怕是在殺招未破的那些日子里,能和她聊上一聊,也如清風拂過,掃盡心頭塵埃,所以那時他并不覺得如何難捱。
可如今,他已無法再讓陸嬋璣按他所想的那樣回到他身邊來。
陸聞樞蜷縮成一團,只能從自己身上汲取一點溫暖,也只有在這里,他才能毫無顧慮地露出這種姿態。
閉上眼睛后,近來五宗會試帶來的疲憊與樞機閣丑聞帶來的種種煩擾,令陸聞樞的腦海響起了許多聲音,最近聽到的,許久之前的……
——陸子午怎么會做這么可惡的事?龍肝鳳膽麒麟心,她可真狠得下心……我要是星羅宮宮主,再也不會將任何一件法器賣給承劍門
——真是陸子午?真的和陸聞樞一點關系都沒有嗎?不會是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
——陸聞樞,沈秀讓我們娘兩個丟盡了臉,你要是再不爭氣,承劍門就會被人笑話死的!
——承劍門早晚被我們飛云宗踩在腳下。連你爹都嫌承劍門沒本事,丟下你和你娘,和妖女跑了!陸聞樞,要不要拜入我們飛云宗啊?
——沈秀薄情寡義,拋下道侶,丟棄幼子,承劍門掌門成天以淚洗面,可這個小孩看上去怎么一點兒都不傷心?要是我的家丑傳揚得天下皆知,我寧可去死
陸聞樞眉頭鎖得越來越緊,到最后,腦袋里只剩了一聲聲檐鈴的脆響和陸嬋璣尾音上翹的“聞樞哥哥”,能讓陸聞樞從中得到一點慰藉。
直到那帶著無限恐懼的“陸聞樞,我不想死”陡然間響起,陸聞樞如同噩夢驚醒般,滿頭大汗地睜開了眼睛。
忽然間,陸聞樞意識到了什么,猛地翻身坐起。
他看向對面的那面墻,被倒扣著面對著墻面的命盤似乎和從前不太一樣,好像,正散發出微弱的光亮。
陸聞樞心跳亂撞,連下榻沖到墻邊,將星墟命盤翻轉過來,重新拿在了手中。
他沒有看錯,黯淡了不知道多久的星墟命盤,真的重新亮起來了!
只是,這命盤卻并不再是陸聞樞熟悉的樣子。它變得很陌生,陌生到甚至叫他在短暫的心臟狂跳后,憤怒到目眥盡裂。
從前這塊星墟命盤上,只有他一顆星星亮著,和陸嬋璣那顆主星相依相伴,密不可分。
可如今這塊命盤亮了許多的星星,星軌錯綜復雜,星星密密麻麻,從中央到邊緣發散出去,有淡有明,宛若盛夏夜裝滿繁星的星空,再無半點從前的黯然。
而且——
陸聞樞牢牢握緊了命盤,視線盯緊了離陸嬋璣主星最近的那一顆星。
離著陸嬋璣主星最近的那顆格外與眾不同,正發著瑩潤的、淡淡粉色的光芒,星星周圍亮起來的光暈看形狀宛如正要盛開的桃花一般。
是紅鸞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