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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寧沉泄了力般跌坐在地上,他試圖抓住最后一點微妙的希望,顫聲問:“明晚是嗎?”

    他聽見了一聲很輕的嘆息,謝攸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順手將他方才跑亂的發理順,手纏在他的發絲上不動了。

    他可能想摸摸寧沉的臉,可最后卻沒有去碰他。

    寧沉雙眼空洞地看著謝攸的衣角,猜到了他要說的答案,難受地閉上眼睛。

    他睫毛濕潤,結成了一縷又一縷,哽著聲音問:“明日一早?”

    謝攸“嗯”了一聲,手里拿著帕子想給他擦淚,寧沉扭頭:“我沒哭。”

    說著沒哭,可現在聲音都帶著泣聲,就是沒哭也快哭了。

    他低頭不給謝攸看,一動不動就開始走神。

    他心想老天對他真是一點都不肯憐惜,連一夜都不肯留給他。

    明日是除夕,他預備好要和謝攸一起守歲的。

    巨大的悲傷籠罩了他,他喃喃地不知是問自己還是問謝攸:“若是你這一去,我們就再也見不到了呢?”

    “不會!敝x攸肯定地告訴他,“我曾在北疆待過一年,對那地方很熟悉,我會平安回來見你的!

    寧沉好似沒了知覺,魂魄離體般游蕩著,他跌落至一片虛空,滿地的霧氣遮掩了方向,他小心再小心地向前一步,可一腳邁下去就是萬丈深淵。

    恍惚間他聽見謝攸厲聲道:“松手!”

    寧沉“啪”一下松開雙手。

    手指顫抖地屈著,玉佩的碎渣和碎塊沾著血握在手心,傷口還在汩汩冒血,手心汗液和血液融合,寧沉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手很疼。

    他無意識的時候用了很大的力氣攥著手,把手攥疼了也沒察覺。

    寧沉懵懵地抬頭,看見謝攸唇角繃直,眉頭緊鎖,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的手。

    他以為謝攸要教訓他的,可謝攸只是矮身靠近了他的手,問他:“疼不疼?”

    寧沉眼眶泛紅,點頭說:“疼。”

    身后是花團錦簇,這幾日陽光好了,花也開得艷,這滿院的春色都略過眼,手心的紅格外刺眼。

    謝攸捧著寧沉的手,怕他摔了碎了一樣,雙手捧著他,心想若是寧沉能變成一朵花,這樣就能放在懷中陪著他走了。

    手心的碎片被仔細清理好,寧沉手上的傷口不多,但是有些深,滿手臟污洗凈,傷口處泛了白,還往外冒著血。

    藥膏才抹上去,寧沉手也跟著抖,他咬著唇忍疼,謝攸讓他靠著自己,比他還擔心他的傷口一樣,哄了不知多少好話。

    才將他的手包好,謝攸磨著他的手指,極心疼地說:“若是難受,你就是在我手上劃幾刀也好,何故委屈了自己!

    寧沉懨懨地提不起精神,聲音也低低的,“我不知道。”

    他沒想傷謝攸,也不知道怎么會自己把自己傷了。

    傷口包好了,藥膏冰冰涼地覆在傷口處,只剩下一點細微的疼痛,寧沉回頭看著謝攸,不舍地往他懷里鉆,一邊鉆一邊耍脾氣地說:“你能不能別走?”

    他貼謝攸貼得很近,恨不得化成水一樣蓋滿他的全身,他聲音發哽:“我才認識你不過三月,四季都才滿一季,你這一走,我以后就見不到你了。”

    他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想問謝攸,如果知道寧沉很快會死,是要去北疆還是留下來陪他。

    寧沉不是什么大公無私的人,他只想要謝攸陪著他。

    可話到嘴邊幾次都沒說出口,謝攸和他不一樣,謝攸有他想做的事,有他還未施展的抱負。

    他不想要謝攸為難。

    他的痛苦不知從何而來,謝攸拍著他的背,溫聲細語,“怎么會,若是順利,我再過幾月就能回來,說不定還能趕上你的生辰!

    他想了很多話哄寧沉,可最后只說:“我一定回來尋你。”

    手被寧沉攥緊,因為用力太大,寧沉的手心又冒了血,血液快要浸透紗布,謝攸叫了他一聲,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無奈道:“怎么總忘記自己有傷。”

    寧沉木木地盯著自己手心,連珠炮一樣問:“若是你回不來呢?若是你回來也尋不到我呢?若是錯過了我的生辰呢?”

    他難得將謝攸問得啞口無言,謝攸低頭,額頭抵著額頭,寧沉不情愿地閉眼,謝攸蹭著他的鼻尖說:“我向你保證!

    距離太近,以至于寧沉眼里的哀傷藏不住,才一眨眼淚珠就往下滾,寧沉嘟囔說:“為什么總要打仗,為什么就非你去,你也才不過弱冠,大夏就沒有其他人了么?”

    嘴唇被食指抵住,謝攸低語道:“不說這話,朝中武將有的鎮守邊關走不開,剩下的幾個也被指派去了別的地方,北疆我比較熟悉,再沒有比我合適的人選了!

    寧沉知他留不住謝攸,他也不希望謝攸被他絆住腳,如果只因為娶了他以后就只能困于京城,寧沉不想這樣。

    他這身體不好,不必去拖累了謝攸。

    寧沉垂眸,手環住謝攸的腰,腦袋往后仰些,好似要將謝攸牢牢記在心間,他手指描摹著謝攸的臉,從額頭到嘴唇。

    他捧著謝攸的臉,問他:“北疆好嗎?”

    謝攸說,“北疆很好,但大漠容易起沙,你去了只怕是找不到路!

    “你能找到嗎?”寧沉問他。

    “能。”謝攸回答說。

    寧沉勾了勾唇,“若是你回來了,以后就帶我北疆去吧,我不想留在京中了!

    他忘了自己的身子不適合這樣奔波,可謝攸還是說了好。

    下午的侯府忙碌極了,最忙的當屬寧沉,忙前忙后收拾了許多東西要給他路上帶去。

    他剛開始收就被謝攸攔了,謝攸解釋說,“帶不走那么多,收拾幾身衣裳就好。”

    雖這么說,寧沉還是不想假手于人,自顧自收拾了一個大包裹。

    即便知道這些東西謝攸帶不走,他也想要找點事做做,因為只要一停下來就止不住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

    膳房的鍋就沒停過火,謝攸這一去路途遙遠,又是趕路,吃的自然只考慮到存放問題,所以烙了很多張大餅。

    這餅子是寧沉從前吃過的,放幾天會很硬很干,味同嚼蠟,還廢牙。

    越是到這個時候寧沉越不敢見謝攸,他收拾完包裹又跑去了膳房,守在鍋邊看著烙餅。

    原先他還想想動手也烙幾個,可他記起以前謝攸說他做的菜很難吃,斟酌過后還是收回了手,他不想謝攸在路上還會吃到他做的很難吃的餅。

    守到晚膳時,謝攸親自來了膳房叫他。

    兩人相顧無言地用過膳,寧沉起身又要回膳房,腰上傳來一道阻力,他往后一跌,跌坐在謝攸懷中。

    他今日待了好久的膳房,身上粘上了油煙味,必然是不好聞的。

    寧沉自己聞了聞衣袖就要站起身,腰間的手臂如鐵臂一樣箍著他不準他動,謝攸將下頜靠在他肩頭,“我明日就要走,你不多陪陪我,總要去膳房做什么?”

    寧沉垂著頭,怕自己一開口就忍不住想哭,如果可以,他也想陪著謝攸度過這最后一晚,可是他一見了謝攸就控制不住情緒。

    他心里有很多陰暗的想法,只怕是說出來會嚇到別人。

    他不敢和謝攸面對面,想把他留下來陪自己去雍州。

    他肩頭的骨頭有些硌人,謝攸手環著他的腰,嘆道:“不知侯府怎么養的你,怎的越養越瘦了!

    這肩頭的骨頭硌得嚇人,寧沉渾身上下沒多少肉了,尤其這幾日思慮過甚,看著都不大有精神。

    謝攸聲音沉緩,“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吃飯,府中大夫每隔十日會來給你把一次脈,不準鬧著不讓他看!

    說罷,他自己承認說:“前幾日我讓人查了何遙給你開的藥。”

    寧沉心瞬間提起,臉色唰地白了,有那么一刻,他希望謝攸已經知曉了他的病,這樣就能順理成章地讓他留下來。

    可只是一霎,他打翻了自己的想法,因為如若謝攸已經知道,他說話就不會這么平和。

    說不清到底是慶幸還是失落,他瞞得這么好,連謝攸都瞞過了。

    他怕被謝攸看出自己的不對勁,盡量調節好自己讓自己臉色不那么難看。

    也是巧,他方才是背對著謝攸的,謝攸沒看出那一瞬間他發白的臉。

    他久久不回話,謝攸等不及了,自己轉身和寧沉面對面,寧沉站著,謝攸坐著。

    謝攸仰頭,解釋說:“查你的藥是怕你亂吃,但我查過了,那藥就是尋常的補藥,沒什么大問題!

    “你若是不愿意讓府中的大夫給你開藥,至少也讓他給你把脈,要讓我知道你還安好。”

    寧沉愣愣地點頭,他強顏歡笑,說好。

    當天晚上,兩人就這樣抱著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頭一回是謝攸說的多,寧沉說得少。

    他怕寧沉照顧不好自己,將侯府上下說了個遍,讓寧沉遇到事情就去找管事,最后說:“我在你身邊安排了幾個守衛,你出侯府他們就會跟著你,不會打攪你,只是保護你!

    寧沉只顧著點頭了,謝攸說了什么都聽不清,只記得謝攸說:“等我回來。”

    一夜沒睡,第二日一早寧沉卻還是很精神,他跟著謝攸出府,一直送到城門。

    城門外已經綴了長長的一隊人馬,體己話已經說過很多了,兩人面對面站著,一時間找不到話說。

    后頭的侍從催促道:“侯爺,該出發了!

    謝攸就看向寧沉,他怕寧沉哭,所以手貼著寧沉的眼角,手指原先是干的,沒貼一會兒就變濕了。

    這幾日寧沉總哭,每次他一哭,謝攸也跟著泛酸,他揉了揉指腹,余光看著身后等候的隊伍,說:“我走了!

    寧沉突然往前沖了一步抱住他,踮腳勾著他的脖頸讓他低下頭,仰頭貼著他的唇上印下一個吻。

    是一個不帶任何其他意味的吻,寧沉貼著他的唇,嘴唇顫抖著吻他。

    這吻里帶著咸咸的淚水,松開他的時候,寧沉說:“我等你!

    他很少會當著外人的面這樣親熱,因為他會覺得不好意思,可如今他實在不舍,什么東西都拋之腦后了,只記得要最后親近一下謝攸。

    只吻了一下,他埋在謝攸胸口,哀求一樣,“你再抱抱我!

    謝攸伸手環住他,寧沉被他牢牢抱在懷里,是要把對方揉碎的懷抱。

    是寧沉先松手的,他偏頭不給謝攸看,只說:“你走吧!

    謝攸用帕子擦他的淚,含著輕哄,“不哭了。”

    等他不那么哭了,謝攸一咬牙說:““我走了!

    先前還催著他上馬,可謝攸一轉身他又追了上去,一直追到馬側,等謝攸翻身上了馬,他連忙將手伸過去,手纏在他身上不肯松。

    謝攸彎腰,輕聲說,“快松手,你忘了上次在馬上差點被傷了?離遠些!

    寧沉盯著自己的腳不肯挪步,謝攸朝一旁的下人使了個眼色,下人上前拉他,勸道:“公子回吧,要誤了時辰了!

    泛白的指節將謝攸的衣角都扯皺了,一根根不舍地松開了。

    寧沉只能眼睜睜看著謝攸的馬離他越來越遠,很想追上去和謝攸一起走,可他不能。

    謝攸坐在馬上回頭看他,只對視了一眼,寧沉倉促轉身不敢看他,直到那長長的隊伍只剩下一個黑點他才敢轉身去看。

    沒多久,他朦朧中聽見有人叫他,“寧沉!

    寧沉不想動,也不想去管到底在誰在叫他,后來有人站在他面前,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是何遙。

    何遙深吸一口氣,說:“侯爺讓人來告訴我了,說他要去北疆,讓我照顧你!

    說著,他悄聲道:“他給了我百兩銀子,這樣一來,我們去雍州的路費就有了。”

    可他說了這么多話,寧沉像什么也沒聽見一樣,只愣愣地望著車隊行遠的方向。

    他自言自語,“何遙,我想留在這里等侯爺回來。”

    何遙驚了,伸手猛晃他:“你清醒點,你這病拖不了這么久!

    說什么來什么,可能是吸了灰,寧沉突然悶咳幾聲,他蹲在地上,手捏成了拳。

    何遙看出不對,強硬地掰開他的手,寧沉掙了幾下,但他剛剛才咳過,沒什么力氣,只能無力地攤開手心。

    何遙瞪大了眼,他看見寧沉手心里的血絲,他竟咳血了。

    第42章

    寶才原先還離得遠,不想打擾了公子和侯爺,后來又見到了何遙,只能安靜地在一旁守著。

    這會兒見狀不對,忙跑過來扶寧沉,結果人才跑過來就看見了寧沉手心的血絲,驚得“呀”了一聲。

    他剛想問話,原先還有氣無力的寧沉不知哪來的力氣,直沖過去撲倒了他。

    兩人倒在地上,寧沉伸手比了個“噓”的動作。

    他還記得謝攸安排了侍衛跟著他,這會兒謝攸還沒走遠,他怕被謝攸知道。

    何遙眉頭都要擰成了一股繩,他只覺得寧沉這樣的人實在是世間罕見,命都要沒了還想著謝攸。

    這人都病成這樣了,何遙也不好說重話,拉著寧沉讓他起來。

    怕寧沉摔了,何遙讓寧沉靠著他,大半個身子都被壓著,一邊嘀嘀咕咕一邊拿了帕子給他擦手。

    寶才在一旁給寧沉的衣裳拍灰,他今天的衣裳是桃色的,沾了灰拍不掉,留了一大塊灰印子。

    寧沉隨手一拍:“不用管,臟了就臟了,回府再換!

    實在擦不干凈,寶才收手,看何遙有些支不住寧沉,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拉了稍許讓他靠著自己,說:“公子,站不住就回馬車吧。”

    寧沉應聲,跟著他的步子要往馬車走,突然被何遙伸手攔了,何遙一臉憤憤:“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同意的,我一定要帶你走。”

    寧沉還沒做反應,寶才先急了:“你……”

    第二次被寧沉捂嘴,寶才欲言又止,雖然很焦急,但還是住了嘴。

    何遙表情不爽,手往下一滑把了寧沉的脈,眉頭越皺越緊,“這才幾日,怎么就這樣嚴重了?”

    這個點城門已經開了,來往的路人也逐漸多了起來,面前有一架馬車經過,掀起大片塵土。

    何遙閃身擋了,但那塵土還是被寧沉吸進去了些,寧沉被嗆得悶咳一聲,懨懨地說:“上馬車再說吧,這兒風好大!

    他是完全拿捏了何遙,何遙雖不滿,也還是罵罵咧咧地跟著一起上了馬車。

    寧沉是個慣會裝模作樣的人,方才還答應了何遙,一上馬車就不認人了,裝死一樣靠在寶才肩上不說話。

    何遙氣得拍桌,怒氣沖沖地告知寧沉:“明日,明日我就帶你走。”

    他聲音太大,寧沉無辜地捂著耳朵,“不是七日嗎?這還沒到呢!

    何遙沒好氣地瞪他,“侯爺都走了,你還留在這里做什么?還和他一起守歲,他人都不在守什么守?”

    寧沉被他罵得話都不敢說,楚楚可憐地看著何遙,“再過一日吧,寬限我一天。”

    他倆打啞謎,寶才急得團團轉,忍不住又問:“公子要去哪兒?”

    何遙和寧沉對視一眼,清了清嗓子,壓低聲音說了。

    寶才失神了一瞬,眼睛瞪大了看看寧沉,問:“公子,那你去雍州可要帶上我?”

    他很是期盼地看著寧沉,寧沉垂眸,抿著唇有些為難地說:“我這一去不知能不能回來,你又是侯府的人,我恐怕帶不走你。”

    他這么說,寶才張了張口想反駁,可話在嘴邊轉了幾圈又吞回去了。

    他也想到了,他的身契還在侯府,私自跟寧沉走了,只怕要給他惹麻煩。

    寧沉已經有夠多事情要忙了,他怎么能去添亂。

    想是這么想,可心里也冒出酸氣,他發覺自己有些難過。

    寧沉抬起頭,坐直了身子,猶豫了一下,伸手握住寶才,他很抱歉地說:“寶才,這段日子還請你幫我照顧照顧圓圓!

    他雙手緊緊捏著寶才的手,懇求他,“如果我回不來,你告訴侯爺,讓他好好對圓圓,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

    寶才撇開頭,很想不理寧沉的,可到頭來還是心軟了。

    寧沉雙手帶著微涼,手指細長,指節只有一層皮包裹著一樣,仿佛一折就要斷了。

    這樣抓著人不放,誰看了還能狠下心拒絕他。

    寶才避開他的視線,不情不愿地點頭。

    馬車內有些晃,寧沉剛松了口氣,被晃得往后仰,他撲回寶才肩頭坐穩,衣袖遮了臉,喃喃道:“謝謝你,沒有你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辦了!

    身旁傳來一聲冷哼,寧沉從手肘間露出半張臉,拖長了聲音:“何遙,你不要這般小氣,就再給我一天罷!

    他慣會說漂亮話,剛剛才和寶才說完,現在又繼續和何遙說。

    仰著那張人畜無害的臉,嘴上說的是軟話,卻得寸進尺地提一個又一個要求,稍不注意就被他套進去了,只能聽之任之。

    何遙煩燥地瞪著眼,寧沉無知無覺地用那雙濕漉漉的眼睛看著何遙,好像他不同意就是做了十惡不赦的事一樣。

    半晌,何遙擺手,“這幾日記得喝藥,我會讓小廝去侯府送藥,要盯著你喝完才準走!

    寧沉忙不迭點頭,嘴甜地說:“何遙,你真好!

    何遙嗤笑一聲,腦袋往外頭扭,眼不見為凈。

    中途去了趟藥鋪,被何遙親自看著喝完一碗藥,寧沉皺著臉含了顆蜜餞。

    臨走前,何遙叫住了他,問:“你今夜怎么過?”

    寧沉愣愣地眨眼,竟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何遙加重了語氣,“今夜守歲。”

    寧沉恍惚了一下,他原先期待了很久的守歲,原本要和謝攸一起過的,可到現在卻忘得一干二凈。

    他艱難地扯了扯嘴角,“就那樣過吧,我一個人也可以的,何況侯府還有那么多人……”

    “罷了。”何遙擺擺手走上前,“我陪你吧,反正我也是一個人。”

    何遙幼時失了雙親,被他師父收養教了醫術,后來被趕出山歷練,這一來就來了京城。

    他只身一人,寧沉也是一個人,倒剛好湊到一起了。

    寧沉巴巴地點頭,幾人又坐回馬車。

    馬車要往侯府回,寧沉突地開口:“我想去玉石店!

    他扭頭詢問何遙:“可以嗎?”

    何遙說好。

    這幾日店鋪都關門了,找遍了京城才找到一家,寧沉去的時候正要關門。

    他這幾日運氣總是這么差,寧沉失魂落魄地站在店外,剛要咬咬牙回去,店主看不過去,朝他招手叫他進去。

    兜里的銀錢都花光買了一塊糖白玉,這錢都是寧沉以前在藥鋪幫工攢的,再零零散散湊一些,這下真是一窮二白了。

    他給銀兩的時候,何遙陰陽怪氣,說侯府這么大,竟讓他連這點錢都拿不出來。

    這是為寧沉鳴不平,所以即便他說得再不好聽,寧沉也只能腆著臉裝作沒聽見。

    時間急,這玉大部分都是店主做的,緊趕慢趕在入夜前將這玉打成了一個玉牌,寧沉在玉上刻了一個“攸”字。

    他昨日把謝攸的玉佩摔碎了,合該還他一個。

    寧沉對店主謝了又謝,掏了掏兜,又不好意思地問何遙借了一兩銀子,算作耽擱了店主時間的賠償。

    何遙又是一通奚落,嫌棄侯府不給寧沉銀兩花。

    寧沉哪敢說話,悶著頭任他說,將玉佩接過細心地揣進懷里,何遙沒眼看,搖頭嘆氣。

    回府時天已經黑了,往年侯府的下人逢年節可以回家,只剩下一些無家可歸的下人留在府內,所以今日的侯府有些冷清。

    知道寧沉要回,下人早將膳食擺了滿桌,前院擺了長桌,上首是寧沉的位置,兩側是下人的位置。

    剛回府,下人把圓圓抱了出來,原先想單獨讓圓圓坐一個位置,圓圓不肯,就要往寧沉懷里鉆。

    如愿鉆進寧沉懷里,圓圓抬頭蹭蹭他的手,寧沉摸摸他,心里也暖了稍許。

    早在前幾日知道謝攸除夕不進宮,謝家就派人來請了幾次,謝攸都回絕了。

    好在他回絕了,否則沒謝攸在,滿院子都是不認識的人,寧沉也不好受,就在侯府過就好了。

    這個日子熱鬧得緊,侯府周圍住的也都是些達官顯貴,鞭炮聲噼里啪啦響了一陣。

    那頭的王府請了戲班子來唱戲,樂聲隨風刮入寧沉的耳朵,寧沉想揚唇笑笑,沒能笑出來。

    懷中的圓圓躍躍欲試地想躥上桌吃肉,被何遙一捏就捏了后頸抱走了。

    它在寧沉這里囂張得緊,去了何遙那里就像是被扼住了喉嚨,一動不動了。

    他還記得以前何遙扎過它的針,怕他得緊。

    寶才和幾個下人湊一塊兒去了,嘻嘻哈哈笑了一通,轉頭朝寧沉喊:“公子,我們要放鞭炮了,你可別被嚇到!

    何遙伸手在寧沉肩上拍了幾下,說:“捂耳朵。”

    寧沉沒捂,他聽著爆竹聲響,有些炸耳朵,這聲音聽得寧沉胸腔悶悶的,心跳都仿佛停了,壓得心頭都不好受。

    何遙無奈地抬手彈了一下他的腦袋,氣道:“你啊,沒了侯爺就仿佛失了魂!

    手按著寧沉額頭,寧沉抬手捏住他的手,湊在他眼前,眼巴巴地問:“何遙,你會治好我的吧,我不想死!

    何遙表情一僵,罵他,“死什么死,這種日子說這樣的話做什么!

    可看著寧沉失魂落魄的樣子,到底還是放軟了聲:“不怕,有我在,你怎么可能會死!

    寧沉好像這才找到了慰藉,干干地笑了笑,他努力壓著淚,自言自語說:“我還想見見侯爺呢,我才嫁給他沒多久,真不想讓他成鰥夫!

    身旁的人嘆了口氣,抬手摸了摸他的頭,嘆道:“會好的。”

    滿桌珍饈美味,每個人都吃得撐,連圓圓都攤著肚子躺成一條睡在何遙腿上,那叫一個愜意。

    這場宴一直到子時,因為喝多了酒,侯府亂做一團,鬧哄哄的。

    何遙不喝酒,把寧沉送回房后,自己去客房睡了。

    寧沉聽著外頭的喧囂,躺了一會兒睡不著,翻身起床。

    圓圓跟在他后頭一路走到了書房,跳上桌案靠著他的手坐下了。

    寧沉磨了墨,提筆給謝攸寫了一封信,咬著筆頭刪刪改改,寫了一整頁。

    信封上寫著:謝攸親啟。

    幾張廢紙被揉到一旁,寧沉將最后一張寫得最好的等了風干,小心地把紙折好裝進信封。

    他珍惜地將信封摸了又摸,連同著玉佩一起裝進去。

    臨睡前,他叫了個侍衛,讓他明日一早去尚書府,請趙越出來見他一面。

    他相信謝攸,所以連同趙越一樣信任,他想把這封信留給謝攸,如若他以后真的回不來了,也好給謝攸一個安慰。

    做完這些事,寧沉終于能上榻睡覺。

    此時已經過了丑時,外頭的天已經徹底黑了,零星幾顆發亮的星星掛在天上,今日的月亮是半月牙形。

    在榻上翻來覆去,昨夜一夜沒睡,今夜竟然還是不困,寧沉披上外袍坐在窗邊,盯著天上的星星走神。

    已經記不清自己是何時睡著的,睡夢中有些冷,寧沉蜷縮著身體,手上突然傳來一點拉扯的力道。

    寧沉睡眼惺忪,臉上被一團毛蹭蹭,是圓圓站在他桌上把他叫醒了。

    在窗邊趴久了,一身都冒著寒氣,寧沉打了個寒顫,哆嗦著起身跑上榻,在被中捂了好久才回暖。

    第二日侍衛跑了趟尚書府,約了趙越今日午膳在滿春樓見。

    寧沉一早就換好了衣裳,信封揣在懷中,連著看了好幾次,一到時間就迫不及待往外跑。

    明日就要動身,何遙今日回了藥鋪收拾包裹,寶才出府去雇個車夫。

    進雅間時,趙越已經在里面等了,他悠哉悠哉晃扇子,朝寧沉拋了個媚眼:“謝夫人,才幾日不見,想我了?”

    他這樣子實在不正經,寧沉手心出了汗,懷疑自己到底該不該把信封交給他。

    可再也沒有比他更適合的人了,寧沉深吸一口氣,自懷中拿出那封信。

    他緩緩道:“趙公子,有件事需得拜托你,我有東西想給侯爺,能否替我轉交?”

    趙越支著下頜,盈盈笑道:“可以啊,這信送去北疆要過些時日,侯爺應當會給你回信的,到時我叫人送去侯府!

    寧沉卻搖頭,解釋說:“我的意思是,等侯爺從北疆回來再轉交給他!

    這倒是奇怪了,趙越坐直了身子,疑惑道:“既然要等他回來,那為何不自己轉交?”

    寧沉抿唇,把信封捏得緊緊的,不說原因,只問:“可以嗎?”

    “自然是可以的。”趙越笑了笑,“謝攸臨走前囑咐過我,叫我有什么事都得聽你的,你的要求,我豈敢不聽?”

    他說著就要接信封,雅間的門突然被推開,趙府的侍衛匆匆上前,附耳在趙越耳邊說了句話。

    趙越笑容一頓,蹙眉問:“他今日不是要去祭祖,誰把他放出來了?”

    侍衛搖頭,趙越臉色陰沉,朝寧沉笑笑:“寧公子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趙越去了很久,久到桌上的菜已經涼透,寧沉等得焦慮,加上明日就要離京,總怕出什么意外。

    他心想若是趙越有事要忙,就先把信封交給他,先交出去才安心。

    他推開雅間的門,這日子酒樓人多,世家子弟在這兒聚了好幾波。

    可他推開門卻發現,偌大的酒樓一個人都沒有,連小二都不見了。

    寧沉心里發怵,小心翼翼地往外走,這酒樓靜得出奇,他一直走到另一頭,終于聽見了一些聲響。

    是一聲很尖銳的吼聲,寧沉聽著這聲音有些耳熟,但一時間沒能分辨出那是誰說的話。

    那聲音說:“他算個什么東西。”

    另一道聲音是趙越的,趙越好聲好氣地哄:“好么,你這么說也就取悅了你自己,這話拿出去,你看斂霧訓不訓你!

    寧沉往前邁了一步,下一刻身前出現了一個侍衛,抬手就要擰他的手。

    他沒來得及躲過,原先謝攸派來跟著他的侍衛突然冒了出來,兩個侍衛就這樣打成一團。

    里頭的人厲聲問:“誰?”

    兩邊的侍衛打起來了,寧沉這邊人少但沒落下風,一時間僵持不下。

    過了一會兒,里頭的人走出來了。

    走在前面的是寧沉以前見過的八皇子劉滕,走在后頭的是滿臉尬意的趙越。

    他朝寧沉比了個無奈的表情,用氣聲問:“你怎么來了?”

    寧沉沒來得及開口,劉滕斜了趙越一眼,趙越噤聲,無奈攤手。

    這會兒兩邊的侍衛都停了手,劉滕冷哼一聲,“你們倒是膽子大,皇子侍從都敢打,我若是追責,你們幾個腦袋夠掉?”

    擋在寧沉身前的侍衛低頭,不卑不亢道:“殿下,侯爺出征前下過令,屬下的任務就是保護寧公子,即便是您要對他出手,我們也是照攔不誤!

    劉滕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冷笑一聲,罵道:“狗奴才。”

    他說著就要走上前,見那侍衛還不讓開,臉色黑了,“讓開!

    侍衛不閃不避。

    過了好久,寧沉小聲說:“我只是來找趙越,一會兒就好,殿下可否行個方便?”

    那頭的趙越眼睛都快眨翻了朝寧沉使眼色,寧沉只顧著自己的信,沒注意到他的暗示。

    這會兒寧沉這話一出,趙越臉色一變,連忙上前說:“殿下允我一刻,我和寧沉說幾句話!

    劉滕突然冷笑一聲,擺了下手。

    趙越趕忙上前,剛要拉著寧沉去隔間說話,劉滕陰惻惻開口道:“虧你以為斂霧對你多好,只怕是不知道他娶你是身不由己!

    趙越腳步一頓,“嘖”了一聲,回頭嚴肅道:“殿下,慎言!

    劉滕面色不變,朝寧沉歪了歪頭,“你想知道嗎?”

    寧沉好脾氣地笑笑,說:“不想。”

    先前謝攸說過,讓他不要聽劉滕的話,可他不聽,架不住有人想說。

    趙越匆忙地拉著他要走,身后的人不緊不慢地追了幾步,緩慢道:“成婚后,斂霧是不是對你態度很不好,因為他是被逼娶你的!

    寧沉突然停下了腳步,他臉色有些白,即便他告訴自己這都是激將法,可他聽見這話,還是沒辦法不被觸動,因為謝攸之前對他真的不好……

    趙越見他停下,忙伸手拉他,“快走,別聽他胡說。”

    “不敢聽?”劉滕笑了笑,“當日指婚我也在大殿上,你猜京城那么多世家貴女,為何偏偏要娶你一個庶子?”

    “想不想聽聽?”劉滕問。

    趙越試圖阻止,伸手拉了寧沉幾下,沒能拉住。

    寧沉死死咬著牙,裝作很平靜地回頭,“你說!

    劉滕笑了,那笑里帶著嘲諷,他不緊不慢地說:“斂霧哥早已及冠,父皇著急他娶妻,那日召了百官在宣殿,想替他賜一門婚事!

    “你爹想把你嫡姐嫁給他,那叫一個諂媚至極,可惜,斂霧哥說了一句話!

    劉滕笑意越濃,一字一頓道:“他說,他是斷袖。”

    趙越語氣發冷,“劉滕!

    他視線銳利地投向劉滕,寒聲道:“你再說下去,后果你自己清楚!

    可不知劉滕是不是瘋了,滿不在乎地擺擺手,“那又如何,這皇子之位不要也罷,等謝斂霧回來,還能不能抓到我還未可知!

    趙越幾乎要氣瘋,強行拉著寧沉要走,寧沉被拉得踉蹌幾下,弱聲道:“你松手,讓我聽聽一下。”

    到這個時候,寧沉平靜的面具還能遮住,直到劉滕繼續道:“然后你猜怎么著,你爹就說,斷袖也可娶妻,若是實在喜歡男子,那就娶個男妾!

    “你猜,他說的男妾是誰?”劉滕笑著說,“我竟沒想到,有人愿意送自己的兒子去當小妾,真是聞所未聞!

    寧沉早知道自己的父親是那樣的人,雖然知道他冷血,可心中不免還是被扎了一下。

    他冷靜地抬眸,問:“還有嗎?”

    “有啊。”劉滕聳肩,“這還不算,你知道嗎?你完全是被你爹連累了,原先斂霧還不想娶你,被你爹惹煩了才松口的!

    劉滕做回憶狀,沉吟道:“他說,這么想讓我娶妾,不如我就娶你兒子。”

    “不然你以為他為何娶你,一個病秧子男妻,也不怕被人取笑。”

    劉滕還真做出捂嘴要笑的動作,冷嘲道:“你莫不會真以為他喜歡你才娶你,以后若是他再娶別人,有你哭的!

    寧沉不知道八皇子到底哪里對他來的惡意,但他知道,八皇子說的興許是真的。

    如果謝攸沒說過那樣的話,趙越不會這么急著拉他走。

    他很平和地抬頭看向趙越,聲音有些。骸斑@是真的嗎?”

    第43章

    他好像已經知道答案,但還是很認真地看著趙越,眼眶很紅,強忍著沒有讓自己掉眼淚。

    趙越逃避地避開他的視線,寧沉遲鈍地點頭,眼淚“啪嗒”落了地。

    八皇子滿臉自得,他看著寧沉很緩地轉頭盯著他,以為他要找自己的不是,翻了個白眼道:“看我做什么,我說的句句屬實!

    誰料,寧沉朝他露出一個淺笑,說:“謝謝你告訴我!

    他眼睛很濕,盛不住淚一樣大顆大顆往下砸,雙頰通紅,嘴唇也被咬得很紅。

    原以為他是要吵架,劉滕愣了一瞬,覺得有些別扭,“別以為這樣我就會心軟,識相的話你就安分一點,以后斂霧哥娶了別人還能有你一個容身之處!

    寧沉哭得很安靜,即便整張臉都哭濕了也沒泄出一絲聲響,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感謝后,腳步很沉地轉身,步子雖沉,但很穩地往外走。

    身后的趙越和八皇子吵起了架,看見寧沉要走,趙越忙追上來。

    他手足無措地伸手扶著寧沉,尷尬地解釋:“殿下年紀小不懂事,你別搭理他!

    見寧沉沒反應,他又繼續說:“斂霧他以前是說過些混賬話,但那都是氣話,他如今對你這樣好,你能不信他?”

    他說了不知多少好話,寧沉充耳不聞,趙越急了,轉念一想,道:“你方才不是有信要我交給斂霧,你拿出來,我收著!

    話落,寧沉腳步一滯,趙越也松了一口氣,臉上的焦急化為輕松,趙越說:“等他回來了我叫他向你賠罪,夫妻之間難免的,床頭吵架床尾和嘛!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寧沉慢吞吞地從懷里拿出信封,趙越剛要接過,寧沉驀地收回手。

    他左右看了一圈,往后踏了幾步,視線落在廊道上的燭燈上停了幾息,趙越一怔:“怎么了?”

    寧沉轉身,把信封放在火苗上,火苗很快吞噬了信封。

    趙越眼睛一瞪,幾步跨過去要搶信,他走過時帶起了一陣風,信上的火苗短暫地停了一瞬,又隱隱要死灰復燃。

    趙越伸手就搶,手按在剛才燒了的地方燙了一下手,他燙得想躲,硬著頭皮用手把信封上的火按滅了。

    兩人一人扯一半,寧沉不肯松,趙越也不肯放,眼看著薄薄的紙快要撕裂,到底是怕把好好的信撕了,趙越收了手。

    他心焦地勸說:“好好的信燒了做什么,等斂霧回了讓他給你跪下賠罪,若是真燒了,他就要來尋我的不是了!

    寧沉充耳不聞,再一次將信紙放在燭火上方。

    火舌席卷了紙面,黑色墨跡寫得滿滿當當,一看就寫了不少,趙越深吸一口氣,嘆道:“寫了這么多,燒了真可惜!

    他知道自己攔不住寧沉了,眼睜睜看著他把信燒完化成灰燼,一點都不剩了。

    信封里的玉牌被寧沉穩穩地捏在手心,趙越已經沒脾氣了,無奈嘆道:“你不會想把這玉牌也……”

    寧沉垂眸盯了一會兒,用力將玉牌丟在了地上,玉牌被摔得四分五裂,在木地板上滾了幾圈,沉悶地滾了幾圈。

    花費了所有身家買來的玉牌就這樣碎了。

    趙越無奈扶額,抬手招來一個下人,吩咐道,“給謝斂霧寄個信,就說……當初求娶之事寧沉已經知曉,讓他想想怎么哄。”

    這話是當著寧沉的面說的,寧沉抬眼看了一眼趙越,悶不做聲往外走。

    其實趙越倒沒這么慌,他和寧沉接觸過幾次,記得寧沉是個很好脾氣的人,就算是現在生氣,等謝攸回來了好好哄一哄也就好了。

    謝攸以前對寧沉做的那些昏事他都知道,那樣了寧沉都沒放在心上,如今不也如膠似漆?

    他瞧著寧沉的背影嘆了口氣,轉頭對侯府的侍衛說:“送你們寧公子回侯府。”

    魂不守舍地上了馬車,跟著的下人噤若寒蟬,個個都不敢說話。

    寧沉靠著馬車走神,走到半途,寧沉突然說:“去寧府!

    自回門那日起就沒回過寧府,如今第一次回,人才到門外,下人跑著進去通稟。

    太久沒回來,原先熟悉的寧府竟然顯得有些陌生,短短幾個月,恍如隔世。

    寧沉恍惚了一瞬,抬步往里走。

    沒走多遠,好久不見的寧敏攔了他的道,笑著嘲諷他:“怎么,侯府把你趕出來了?”

    他上次才被謝攸教訓過還不長記性,寧沉目不斜視地越過他。

    寧敏沒得到回應有些不爽,可看見他身后的侍衛就發怵,上次被押著的記憶還在,他再生氣也只敢隔遠了嘲笑幾句。

    可無論他怎么嘲諷寧沉都不理他,他也覺得沒意思,轉頭“呸”了一聲。

    下人去通報了,引著寧沉去了前殿。

    也是好笑,原就是寧家人,如今回家還要通報。

    在前殿等了很久,寧遠山姍姍來遲,對著寧沉就是一聲冷哼,“還舍得回來,之前來我府中耀武揚威,現在怎么又灰溜溜地回來了?”

    寧沉還是原來的寧沉,遭了挖苦也不會反抗,只是靜靜地坐著聽他訓話。

    寧遠山連著罵了好一通,終于把以前受了氣全都發泄出來了。

    當初同意寧沉嫁給謝攸,想的是他去了能幫襯寧府,可沒想到寧沉這白眼狼什么都不做,反而仗著自己受寵帶著侯爺來寧府狐假虎威。

    終于罵夠了,寧遠山端起茶碗一飲而盡,寧沉的視線追著他移動,眼睛黑白分明,很不懂禮數地盯著他看。

    不知為何,寧遠山手一抖,茶水濺了幾滴在自己衣裳上,寧遠山瞪眼,“從前教你的禮數忘了?”

    寧沉眼睛不閃不避地看著他,問:“把自己兒子嫁去當男妻,你會不會覺得臉上無光?”

    他這話實在放肆,寧遠山一怔,怒道:“你這意思是要責怪自己的父親?”

    寧沉笑了笑,“不敢!

    他看起來很不解地說:“我在想,為什么會有人逐名逐利到了這種地步,連自己親兒子都可以作為工具!

    沒等寧遠山發火,他又繼續問:“當初侯爺娶我,是不是因為你?”

    他方才那一番大逆不道的話氣得寧遠山捂胸口,想說他不識好人心,可是轉念想到,寧沉如今已是侯府的人,再不濟也是侯爺正經的主子,怎么說也要和他打好關系。

    于是話音一轉,“你能嫁謝攸算高攀了,先前想給你說媒,那些官家小姐一聽是你,全都回絕了。”

    他放平了聲音,“沉兒,父親還是想著你的,能給你掙一個好前程,那是別人八輩子都修不來的福氣。”

    尋常男子在這個年紀也該娶親了,寧沉身子不好是眾人皆知的,別家不想和他結親也情有可原,這確實是真話。

    這一番真情話說出去,就算寧沉受了再多委屈也該好好謝謝他,何況都嫁進侯府了,再多委屈也比不上這帶來的好處。

    寧沉竟不感恩戴德,而是問他:“聽說你原先想嫁的是霖兒,可惜侯爺不肯!

    霖兒就是寧霖,寧沉的五妹。

    寧遠山臉色一黑,“你說這做什么,既然是你嫁過去了,以前的事都做不得數了,你就好好依著侯爺,以后若是他還要再娶,還能對你好些!

    所有人都覺得謝攸會再娶,他是侯爺,娶一個男妻就已經是離經叛道了,所以人都覺得他只是圖個新鮮,等以后膩了還是會回歸正途的。

    許是寧沉看起來太可憐,到底是自己兒子,寧遠山長出一口氣,教他說:“如今侯爺出征,你合該想想自己的退路,若是以后有了別人,你該如何自處。”

    “對他可不能這樣無禮,你要想好,你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過活,自然要好好討好他順著他!

    頭一回見父親教兒子怎么討好另一個男人,寧沉有些想笑,他突然說:“我寧愿沒你這個父親!

    這話是他說過最狠的話,寧遠山反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說了什么,拍案而起,怒道:“逆子!你什么時候學了這樣混賬的話!”

    寧沉平靜地坐著,面無表情地抬眸,他說:“你當初騙我娘嫁進來,膩了就把她丟在一旁,我和我娘受了多少罪,你是知道的!

    “我竟沒想到你這么心狠,自己的兒子能送給別人任人欺辱!

    他在為母親不值,因為一時被蒙蔽了雙眼就嫁給了一個男人,此后十年被冷落,終于拉扯大了自己的兒子,自己也香消玉損。

    這種話可以在心里想想,但是不能說,寧遠山憤怒地站起身,指著寧沉罵道:“你娘一介舞女,我能讓她嫁我已經是抬舉她了,我養了你們這么多年,你如今竟說出這種不孝的話。”

    寧沉緩緩抬眼:“你說的養我們,就是時不時要受責打,還要吃餿飯餓肚子?”

    寧遠山官職雖沒這么高,但撥出一點點就能讓他們母子過得很好,可他不肯,連一點都不肯施舍。

    以前的寧沉想著要自己長大了要帶著母親離開寧府。

    還沒來得及等他長大,母親過世了。

    寧沉步了她的老路,他的命沒人在乎,因為一句戲言就讓他嫁進侯府,此后只能困于那方寸之地。

    這時候寧沉終于想明白了,謝攸這樣尊貴的人,怎么會主動求娶他,原來都不過是一時沖動。

    沖動過后,圣上已經賜婚,所以謝攸就是再不愿意也還是娶了他。

    原來,當初謝攸是真的想把他娶回去當一個小玩意兒的,高興了親近一下,不高興了就把他踢到一邊。

    難怪最開始他三番五次討好謝攸都被拒之門外。

    謝攸根本就沒打算娶他,也不是因為喜歡才娶的他。

    一切的起因,都只是一時沖動。

    可他的一時沖動,就要讓寧沉搭上一輩子。

    寧沉不是不會難過的人,他原先被謝攸拒絕也會難過,但前提是謝攸是喜歡他的,他才能一次又一次忘了疼地湊上去。

    他很好哄的前提是,謝攸喜歡他。

    寧沉抬眼,堅定地對寧遠山說:“我不會讓你如愿!

    第44章

    他這架勢讓寧遠山愣了一下,他看寧沉還像看曾經那個懦弱好欺負的孩子,所以他譏諷地笑了。

    對這個病弱的庶子,寧遠山一直是很看不上的,他不覺得寧沉能做出什么名堂來,頂多回去吹吹枕邊風,讓謝攸來寧府發一通威風罷了。

    當初他原不想讓寧沉嫁過去的,雖然是男妻,但再怎么說也輪不到寧沉這個庶子。

    若不是謝攸當初非他不可,也不至于讓寧沉撿了這個便宜。

    寧遠山冷哼一聲,他姿態威嚴地看向寧沉,笑了,“你能做什么,侯爺要什么人沒有,你以為你能左右了他?

    以前寧沉還小,被他這么一看總要膽小地縮在他娘身后,可是這一次,寧沉不閃不懼地和他對視,淡然道:“你以為我嫁給他以后會對寧府有助力,可惜,你的希望落空了。”

    他確定報復不了寧遠山,他唯一能做的,只是讓自己從那個聯姻的工具中摘出來,這是他最后的骨氣了。

    走出前殿,沒想到寧敏還守在外頭,他在亭子里燒了爐子煮茶,爐上烤了一堆吃的,熱氣散滿了整個院子,遠遠的就能聞到香氣。

    一見寧沉出來,寧敏朝他抬了抬下巴,嘲笑道:“怎么,侯府容不下你,來求爹讓你回來?”

    他翹著腿,囂張地笑了:“爹那里求不成,你來求我啊,我高興了就讓你回來!

    他說了一堆,寧沉一句也沒回他,寧敏怒罵:“以后你就是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準你回來!

    身后的人還在無能狂怒,寧沉攥了攥發涼的手,心想,他不會再回來了。

    寧沉站在寧府大門外,頭一回覺得如此輕松,以前在寧府他謹小慎微卻還是要被寧敏等人欺負,后來去了侯府,他竭盡全力討好謝攸卻屢屢受挫。

    其實不是他的錯,而是這些人本就高高在上,從未把他當人看。

    當晚,寧沉收拾好衣裳,床頭的圓圓埋在衾被里,只露出了一雙眼睛盯著他,興許是記得上次寧沉出們沒帶他,這次也縮起來生悶氣了。

    寧沉伸手去抱它,圓圓就不滿地叫了一聲,垂著尾巴跑到了另一頭不給他摸。

    寧沉朝它招手,聲音很軟:“過來,這次帶你。”

    圓圓半信半疑地跑過來撞進寧沉懷里,寧沉小聲嘀咕:“我不會把你留給他!

    原以為謝攸值得托付才想把他留下來,現在寧沉不會再信他了。

    他抱著圓圓,手心觸到的是圓圓很軟的毛,寧沉一下接一下地順著它的毛,和他說悄悄話一樣說:“我不知道帶上你會不會出什么意外,雍州很遠,你這么小,我怕你病了或是受不住這樣的奔波!

    他這話的意思很像是不想帶圓圓,圓圓短促地叫了一聲,好像能聽懂一樣用尾巴抽了一下寧沉的手。

    寧沉把頭埋進圓圓很軟的毛里,哽咽地說:“但是我必須帶你走!

    他知道圓圓跟著他可能要受很多苦,但是把它留在侯府,可能等謝攸煩了它就會把它趕出府,圓圓只是一只小貓,被趕出去肯定會死掉。

    寧沉當初來侯府只帶了幾身衣裳,那衣裳已經有些舊了,侯府給他做了很多新衣裳,舊的已經壓了箱底。

    他慶幸這些衣裳還未丟掉,把侯府的衣裳全脫了,又重新換回了舊衣裳。

    他不會帶侯府的任何東西離開。

    收好行李,寧沉轉道去了書房,他提起筆,默默地寫下三個字。

    和離書。

    他在信中敘述了很多謝攸不喜歡他的證據,最后在書信的末尾寫:我想和離。

    寫完以后,寧沉恍神地盯著上的墨漬看,眼前像是有霧,有些看不清。

    寧沉揉了揉眼睛要再看,還是看不清。

    他太出神,以至于書房門什么時候被推開了也不知道,寶才端著藥碗叫他,“公子,該喝藥了!

    寧沉慢半拍地要藏紙,寶才已經走到桌前,紙上那幾個字很大,很難視而不見。

    藥碗“哐當”落地,藥汁四濺,汁水濺了幾滴在寧沉的袍角,屋內散出濃重的藥味。

    寶才猛地俯身,盯著那寫著大大的“和離書”的書信,震驚地握住寧沉的衣袖:“公子,你這是要做什么?”

    沒來得及躲,寧沉長出一口氣,寶才早晚要知道,現在告訴他也不妨。

    寧沉把書信放在桌上,將紙疊了幾圈裝進信封,怕謝攸沒看見,又在信封上又寫上“和離書”三個字。

    他做這些事沒避著寶才,寶才眼睜睜看著,越看越茫然。

    他看著寧沉,疑惑極了:“前幾日不是還好好的嗎?公子,為何要和離?”

    寧沉將信放在桌案上,拿了硯臺壓緊。

    這信只怕是明日一早就會被下人發現,不過那時他就要走了,就算發現也和他無關了。

    寧沉放好信,他看著寶才,眼眶有些紅。

    寶才急道:“公子,你說話啊!”

    寧沉上前幾步,突然抱住了寶才,他悶聲說:“謝謝你一直照顧著我,但是我要走了,以后不會再回來了,你……保重!

    最后二字放得極輕,寧沉很不舍地拍拍寶才的背,說:“我食言了,我不想再回京城了。”

    寶才被他幾句話炸得懵在原地,愣愣地問寧沉:“公子真要走?你不是很喜歡侯爺嗎?為何要走?”

    寧沉緩緩搖頭,他垂頭看著地上的碎碗說,“我現在看清了!

    他想了想,說:“我和他這樁婚事是孽緣,還是早些結束的好。”

    寶才不明白為何就過了僅僅一個下午就變成了這樣,原先寧沉還說要等謝攸回來,才一個下午,他竟然就要和離了。

    想來想去大抵是今日見了趙越,恐怕是聽了什么不該聽的。

    寶才應該勸幾句的,可最后開口卻是問寧沉:“公子可想好了?這和離書給出去了,你和侯爺就真的完了!

    寧沉點了點頭。

    像他們這樣的人,成婚不是自己能做主的,和離更不是輕飄飄一封和離書就能成的,首先圣上那里就過不去。

    但寧沉相信,謝攸是能說服圣上的,等和離以后,他想娶誰都與寧沉無關了。

    不用再擔心他會娶別人而冷落他,也不用擔心以后沒有容身之處了。

    他不再是誰的附庸,他只是他自己。

    不是謝夫人,也不是寧遠山的兒子,他叫寧沉。

    和離書被放在書房最明顯的位置,走進屋就能看到。

    寧沉回頭望了一眼,突然轉回身把墻上貼的幾張紙撕下來揉成了一團。

    他寫的字那么丑,何必放在謝攸書房里留著惹人發笑。

    寶才就看著寧沉把自己留下來的痕跡一點點清除,如果可以,他很想問問到底是發生了什么事情才會這樣。

    他是侯府的人,這種時候應該替侯爺說話的,不管是讓寧沉留下或是替侯爺說幾句好話。

    可他突然記起上次從永州回來那次,寧沉縮在馬車上哭得那么傷心的樣子,他在侯府受過太多委屈,太多時候都是因為寧沉不計較。

    寶才沉默了一會兒,說:“公子要走就走吧,我不會說出去的!

    這夜,寧沉睡得很香。

    他心頭的大石頭落了地,一直以來積壓的情緒松散了,只盼能盡快逃離這個枷鎖。

    隔日一早,馬車等在府外,寧沉一手抱著圓圓,寶才來送他,幫他提著包裹,親自送他上馬車。

    寧沉坐上去后,寶才站在馬車外,手里突然拿出一張賣身契,他遞給寧沉看,說:“公子,我昨夜找了管事,給了銀子,把我的賣身契贖回來了!

    寧沉驚得坐直了些,寶才站在車外說:“公子也帶我走吧。”

    寶才這些年攢起來不少錢,一部分拿去給自己贖身了,另一部分……

    寶才提著自己的錢袋子往上舉了些:“公子,我有錢,不會拖累你的!

    寧沉自以為自己沒有好到那種程度,不至于讓一個認識幾個月的人放棄侯府這個好地方跟著他吃苦。

    可寶才真的要跟他走。

    這馬車比不得侯府的馬車,原先坐下兩個人還有些空間,坐了三個人就有些擁擠了。

    只能坐不能躺,這漫漫長路恐怕要受不少苦。

    怕他難受,寶才昨日鋪了一層厚厚的軟墊。

    原來是預備坐侯府的馬車走,寧沉不想帶侯府的東西走,這是昨日臨時托何遙去找來的。

    何遙往里面縮了些,看著寶才的眼里滿是驚訝,“就出去一趟,又不是不回來了,怎么還贖身了?”

    寶才剛才一番肺腑之言,如今有些不好意思,躲起來不說話了。

    三個人實在擁擠,何遙腿腳都伸不開,挖苦寧沉說:“你說你平白無故受什么罪,侯府的大馬車你不肯坐,非要讓我找這樣小的馬車!

    寧沉沉默著坐進去,馬車走到城外,他冷不丁說:“我和侯爺和離了。”

    何遙差點沒被自己噎死,“噌”地靠近寧沉,“什么?”

    寧沉低著頭,明顯地躲閃著說:“我和離了,以后不會再回京!

    平日怎么都不會發脾氣,這一來就給何遙來了個驚天大雷。

    前幾日還如膠似漆不肯走,怎么現在就這樣了?

    何遙扒拉著寧沉追問,問了半天,把前因后果問了個七七八八,他目瞪口呆,重重“嘖”一聲,義憤填膺道,“真是混賬!”

    弄清楚原因,何遙欣慰地看向寶才,“你倒是有意思,說也不說就去取了賣身契,我向你保證,去了雍州,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

    寶才一咧嘴要笑,馬車突然一個急停,車內的三人東倒西晃,寧沉一腦袋磕在邊沿,捂著腦袋發暈。

    車夫顫抖著聲音說:“幾位公子,外頭有土匪!

    第45章

    車夫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前后夾擊,圍堵他們說的人個個佩著大刀,兇神惡煞好似你敢進一步就要人頭落地。

    這才剛出城,天子腳下,竟有土匪這么囂張。

    往常也不是沒遇過這樣的情況,只是沒這么多人罷了,頭一回見這么多土匪,還個個身著不凡,打劫一通都不夠做身衣裳,做什么不好偏要來當土匪。

    車夫朝馬車里的人比了個莫要輕舉妄動的手勢,戰戰兢兢地從錢袋子里拿出錢遞出去:“幾位大人,這是小的一點心意,還請各位高抬貴手……”

    他遞出去的手遲遲無人理會,馬車被堵無法前行,車夫又肉疼地加了點銀錢,誰料守在最前面的人冷哼一聲:“叫里面的人出來。”

    車內的何遙按住要起身的寧沉,剛要起身,馬車后方傳來一陣清晰急速的馬蹄聲。

    只聽聲響,來者人數不少。

    何遙“嘖”一聲,想掀開車幔問問這土匪是怎么了,殺雞焉用牛刀,打劫來這么多人,不如出去找個活兒干。

    就聽后頭馬上的人喊道:“寧沉,出來!

    車上的人對視一眼,何遙無奈攤手,得,原來是發現了寧沉跑了,追來了。

    不過謝攸都走了,這追來的人是?

    何遙疑惑地往前一步,被寧沉伸手攔下。

    這聲音寧沉認得,他沒讓何遙去,自己出了馬車。

    趙越追過來得早,他們這會兒都才出城門不遠,小馬車外圍著數十匹馬,整齊劃一,最中間的那匹馬最高大,鬃毛濃密發亮,身子矯健有力,威風凜凜。

    這馬都比寧沉高了,站那兒就是一個龐然大物。

    馬上的趙越身穿云紋白金錦袍,一身華貴衣裳,站在這塵土間,與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寧沉走近了些,那頭的趙越也翻身下馬,他大步走到寧沉面前,將他從上看到下,無奈嘆氣:“怎么說跑就跑了,若不是侍衛來報了,只怕你早走遠了我才知曉!

    謝攸先前安排了幾個侍衛護著寧沉,寧沉這一走他們沒法子拿主意,自然就去找了趙越。

    快馬加鞭追上,還好沒跟丟。

    趙越拍著胸口,先前侍衛說寧沉走了,他都已經想好自己會如何死,還好追上了。

    他戳了戳寧沉的肩,一抬手和他勾肩搭背,勸道:“怎么一言不合就跑呢,你這身子,在路上傷了病了怎么辦?”

    他扶額嘆息:“你若是想出去,等斂霧回來了再說,成不成?”

    一邊說一邊帶著寧沉往回走,竭盡所能地讓他回心轉意。

    “先前斂霧是有錯,但你連聲招呼都不打就跑,這算什么事?我就先把話放這兒了,等他回來了讓他跪搓衣板,可好?”

    說著還用手肘搗了寧沉幾下,和他一副哥倆好的樣子,仿佛和他站在了同一戰線。

    可這一切不過都是叫他回去的套話,寧沉可不信這話。

    他掙扎著把趙越的手推開,臉上寫滿了不愿,“我不回去。”

    趙越笑容一頓,只一瞬又揚起笑,“鬧脾氣也回去再鬧,你跑外邊兒出了什么事,我和斂霧也來不及救你,是不是?”

    誰知寧沉一點都不領情,反而惡毒地罵了他自己,“我就是死了也輪不到你們來管!

    寧沉直視趙越,說:“我已經把和離書留在侯府,這樁婚事就到此為止吧。”

    從未想過他竟然會想和離,趙越愣了愣,開口就打結了,“怎么,和離?”

    他語無倫次地說了些話,寧沉最后瞧他一眼,淡淡道:“當初娶我是不得已而為之,如今我走了,也算是如了他的愿!

    他偏開頭嗆咳了幾聲,聲音發啞,“謝謝趙公子還肯來找我,不過,我不會回去了。”

    說著,他朝趙越露出一個笑容,是很釋懷的笑,沒有不舍沒有留戀,終于能逃脫,他好像很輕松。

    趙越心頭一緊,第一個念頭就是,留不住了。

    寧沉真的要走。

    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會這樣,別說謝攸了,他一個外人都覺得寧沉死愛慘了謝攸,怎么可能會想和離。

    更別說寧沉這算高嫁,以后吃穿不愁,還能帶著寧府一起飛上枝頭,何樂而不為。

    身體快于反應,趙越一伸手拉住了寧沉的袖子。

    寧沉回頭,伸手拂開了他,語氣從容:“趙公子,我們只有幾面之緣,還是不要拉拉扯扯為好。”

    趙越哪里受過這樣的污蔑,指著自己支支吾吾半天,看見寧沉已經抬腳要上馬,飛快跑過去把人拽了下來。

    寧沉踉蹌著站穩,腳在地上崴了一下,泛著鉆心的疼。

    他怒了,“你做什么?我都說了我和他沒關系了,你還拉我做什么?”

    腳腕疼,心口悶,全身都不舒服,寧沉手上力氣綿軟地推拒:“走開!

    何遙和寶才一直關注著外頭,剛才寶才手都伸到寧沉面前了,只差一會兒就能把他拉上馬車,這就被趙越給攪合了。

    寶才和何遙突突下了馬車車,寶才去扶寧沉,何遙擋在寧沉面前,雖然身高不比趙越,氣勢也很足地罵了回去。

    趙越不是什么善茬,被何遙指著鼻子罵的時候,他看起來毫不在意,心里卻在想,是該放寧沉離開,還是把他關起來等謝攸處置。

    他漫不經心地掃了寧沉一眼。

    他穿了一身舊衣,雖舊但很干凈整潔,頭發只用了束帶扎隨意起,臉白如紙,唇色也白得嚇人。

    他全身的力氣都靠在他一旁的奴才身上,剛才那一扯就給他崴了腳,一只腳半點著地,額頭上冒著汗,很疼的樣子。

    這么容易受傷的小泥人,隨便碰碰就能裂條縫,能翻出什么天。

    略一忖量,趙越無所謂地勾了勾唇,朝前面的侍衛一抬下巴,“放他們走。”

    原先密不透風的隊伍朝兩邊散開露出了一條道,怒罵的何遙愣了,臉色蒼白的寧沉也愣了。

    他狐疑地看著趙越,沒想到他會這么好心,一時間不敢輕舉妄動。

    趙越散漫一笑:“怎么,不是要走,不走了?”

    自然是要走的,寧沉一瘸一拐地讓寶才扶著上了馬車,何遙落在最后,上馬車前還警惕地看著趙越,顯然也不相信他這么好心。

    車夫早已經嚇得六神無主,如今能得了準許,自然是能跑多快跑多快,馬在他的催促下也跑得飛快,不一會兒就沒影了。

    塵土飛揚,眼前漫天黃沙,趙越吃了幾口灰,扇著扇子呸呸吐沙,罵道:“不長眼的東西,連馬也不會趕了!

    可憐的車夫還沒意識到自己被罵了,催著馬跑出幾里遠才敢松氣。

    趙越接過水袋漱了漱口,隨意一擦唇,指了守在前頭的侍衛道:“跟上他。”

    侯府的侍衛加上尚書府的,跟一個寧沉綽綽有余。

    侍衛領了令追上,趙越嗤笑,自言自語道:“真以為這么容易就能跑?”

    要不是侯府的侍衛不敢關他,別說是離開京城了,他連侯府都踏不出去。

    馬車也破,趕路的馬也是個廢馬,能走多遠,跑不了多久就灰溜溜地回來了。

    寧沉這身子,若是走得不遠還好,走遠了指定要出問題,到時若是暈了病了,侍衛再上去把人給帶回來。

    趙越自信又瀟灑地轉身,吩咐道:“給謝攸傳個信,加急信,就說……”

    趙越笑了,唇角揚得很高,幸災樂禍道:“就說,他夫人跑了。”

    認識謝攸這么多年,頭一回見他吃癟,自然是往他身上添把火為好。

    只是可惜了,謝攸收到信應該要過好幾日,且他人已經在去北疆的路上,就算是看了信也趕不回來。

    他沒能親自看著寧沉跑,真是一大憾事。

    趙越搖了搖頭,嘆道:“不能看你無能狂怒,實在無趣!

    到北疆的路程加急了也要十幾日,趕路到后幾日,謝攸都有些疲憊,跟著的隨從也累得要倒,前面有個驛站,謝攸下令修整一夜,眾人欣喜萬分。

    已經入了夜,謝攸剛洗了個熱水澡,渾身經脈疏通了,身體也放松了不少。

    謝攸只穿了褻衣,他披散著長發緩緩走到窗前,那里停了一只信鴿。

    謝攸抬手把羽書取下,看見個尚書府的印。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意識笑了笑,尚書府不會給他寄信,那寄信的人自然就是寧沉沉了。

    他動作略急地拆開信件,盯著那信看了許久,謝攸一把將信鴿抓起。

    他在信鴿身上找到了尚書府的印記,這信確實來自尚書府,沒有作假。

    他眉頭皺緊,將信封翻來翻去看了好幾遍,猛地抬手一拍桌。

    好好的桌子被他一拍變得四分五裂,守在外頭的護衛連忙走進來問:“侯爺,可有吩咐?”

    謝攸一擺手,手指緊緊捏著那信封,抬手砸在了墻上。

    他抬起筆,用要將紙劃破的力道寫了一封滿是斥責的信,強烈要求趙越現在就出發去把寧沉找回來。

    字字透著憤怒。

    寫完信,他突然覺得不行,這信送到這里已經過了好幾日,等信再送回去又要過些時日,到時寧沉說不準走到哪里去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沒來得及多想,謝攸疾速跑出門,他走到馬廄,沒等下人動手,抬手拉著還在吃草料的馬就走。

    花了幾個時辰跑出上百里,這時候已經是深夜,天邊只掛著零星幾顆星星,不像先前潑墨那般黑,天已經有些要亮的跡象。

    遠處山間狼嚎一聲接一聲,黑夜仿佛要吞噬了他,寒風呼呼,他只披了一件外袍,渾身凍得發僵,嘴唇也已經紫了。

    寒風一吹,謝攸突然清醒了。

    他走了,那跟著他的隨從怎么辦,兵馬又怎么辦?

    可是,寧沉沒有他,又該怎么辦?

    第46章

    天邊泛起魚肚白,馬蹄聲由遠及近疾馳而來,謝攸翻身下馬,將韁繩遞給一旁的下人,大步流星踏進前院。

    一夜沒睡,他不見疲色,連衣裳都未換就去了書房。

    手下一刻未停,洋洋灑灑寫下一封書信,再和昨日寫的信折在一起,親手綁到了信鴿爪上。

    趙越不靠譜,他又抬手召來幾個侍衛,叫他們務必要把寧沉帶回。

    縱然恨不得現在就回去找寧沉,他不能走。

    昨日坐在馬上兜了好幾圈,一半想連夜趕回京,一半又告訴他,他不能走。

    夜里設想了無數種可能,心也跟著墜痛。

    寧沉身體那樣差,也不知受不受得住那樣的奔波。

    以前躺在他懷里都要說難受,現在坐那樣的小馬車,連躺都不能躺,該有多難熬。

    但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他自己,若不是他先前說過的混賬話,做過的混賬事,寧沉也不會走。

    他只能祈求寧沉看了他的信,能再給他一個機會,起碼不要說走就走。

    他寄希望于寧沉半路受不了苦就會折返,或是半路找了個地方靜養,這樣是最好不過了。

    門外輕敲了下,下人端著膳食進屋,一旁來的還有校尉,他掃視了一圈,猶豫著問:“侯爺昨夜沒休息,可要晚些出發?”

    謝攸眼里還有血絲,他搖搖頭,說:“不用,按時出發!

    喝下一碗姜湯后,身子終于暖了些,他換了身衣裳,闊步走出門。

    行至半程,馬車行進速度越來越慢了,因為寧沉的病越來越嚴重了。

    吃進去的東西沒一會兒就吐了,一睜眼就是撕心裂肺的咳,偏偏一咳就就沒個完,加之吃得少,短短幾日就瘦了好幾圈。

    他原先就瘦,這幾日更是形銷骨立,失了生氣。

    手腕都不用一圈就能握住,咳完就像是有氣出沒氣進一樣,何遙都怕他在路上就死了,急得團團轉。

    這幾日圓圓也不敢坐他身上,圓圓胖,坐寧沉身上都怕給他壓折了。

    它好像知道寧沉病了,總在寧沉咳完以后去舔舔他蹭蹭他,等寧沉睡了就乖乖地坐著守護他。

    何遙給他上了不少藥吊著,中途實在沒辦法,給換了輛大馬車,能讓寧沉躺下。

    一天要喝好幾次藥,喝到后頭,寧沉已經吃不出苦味了。

    他這幾日睡得久,因為何遙給他下了安神的藥,睡著了會好受些,可是后來藥灌多了,效用也差了很多,每次睡不到多久就醒了。

    他一直多病,以前熬一熬也就熬過了,可這次不知怎么,心里總給自己暗示說,不若就這么去了算了。

    他不想拖累了何遙和寶才,什么也做不成,銀子卻如流水般花出去,病一點也不見好。

    寧沉喝完一碗藥,偏開頭低聲說:“不如,你們把我隨便放下,找個地方讓我自生自滅吧!

    他有氣無力地說完,偏開頭悶咳幾聲,癱在軟墊上動不得了。

    何遙瞪眼,抬手想像往常那樣照著寧沉肩上揍一下,手抬到一半就收回去了,寧沉這樣子碰一下就要倒,哪里敢對他動手。

    他嘆了口氣,蹲下扶著座板,放輕了聲音,“你好好躺著,如今我們離雍州已經很近了,最多五日。”

    寧沉閉了閉眼,幾乎只剩下氣聲,“我還能撐五日么?”

    他近來總說這喪氣話,何遙想捶他兩下還不敢,生怕給他砸出了問題,于是伸手捏了一下寧沉的臉,惡狠狠道:“你就是死了我也去地府把你抓回來,別想跑!

    寧沉勾勾唇,氣息奄奄地笑了笑,“好啊,何遙,你一定要抓緊我。”

    原只要十幾日的路程,硬生生脫了近二十日,馬車駛入雍州地界的那一日,是一個大好的晴天。

    寧沉半趴著問,“我們走了多久?”

    他渾渾噩噩的,每天昏沉沉如做夢,什么也記不得了。

    寶才答掰著手指頭數數:“十九日吧,還好今日天氣好,我們今日興許就能到青城山。”

    若不是昨日下了場雨耽擱了,只怕昨日他們就能進雍州城內。

    何遙的師父師從藥谷,上任谷主死后就剩下他一個徒弟,當年求醫的門檻都要踏破,后來年紀大了,又因為惹了不該惹的人,自此就入了青城山隱居。

    從藥谷出來后收了幾個徒弟,幾個徒弟學成后云游四方,個個都名聲響亮。

    唯獨一個何遙,摸魚搗蛋在行,對學醫是一竅不通。

    好不容易把人拉扯大了,也不管他學藝不精就把人打發出了藥谷。

    何遙也知道自己不成器,出來很久一直沒臉回去,這回若不是寧沉,只怕還要過許多年才肯回。

    這日是雍州人的趕集日,馬車堵在半路前進不得,外頭吵吵嚷嚷,車行一步停一步,寧沉被顛簸得想吐。

    又一次晃動,寧沉捂著嘴沒什么力氣地說:“我下了馬車走吧,再坐下去恐怕要沒氣了!

    寶才警惕地拉住他,要知道寧沉現在站起來都成問題,怎么能走。

    何遙掀開帷幔瞧了一眼,開口道:“無事,我們去外頭酒樓坐會兒,等人少些了再啟程!

    一人扶著寧沉,一人抱著圓圓下了馬車。

    好久沒出馬車,乍然被暖洋洋的太陽照到,寧沉眼睛眨了眨,抬頭去看那刺眼的陽光。

    光打在他毫無血色的臉上好似能透過去,寧沉動了動身子,笑說:“好久沒見過太陽了!

    何遙翻了個白眼:“每日都讓你出馬車曬太陽,分明昨日才曬過。”

    寧沉茫然地想了想,似乎這才想起來一樣,很不好意思地抿唇,“我忘了!

    也不怪他,整日暈乎乎的能記得個什么事,只怕是問他今日午膳吃了什么都記不得了。

    何遙隨意地擺擺手,“走吧,多少日子沒吃點好東西了,今日我要吃個夠本!

    他們找了個最近的酒樓,包了一個雅間,何遙手一揮,把酒樓最有名的菜都點了一通。

    寧沉摸了摸兜,有些后悔當初把玉牌摔了,不然恐怕能換得些錢。

    他剛將手伸到腰間,何遙沒好氣道:“你慌什么,先前謝攸給了我不少銀子,養你們倆綽綽有余,再說了……”

    何遙輕咳一聲,“我們沒錢,我師父有啊,他以前給那些貴族富商治病拿了不少錢,富得流油!

    苦了這么些日子,想吃點好的也正常。

    滿桌美味,何遙和寶才吃得那叫一個歡快,寧沉小口小口喝粥,他吃不得太腥太油的東西,吃下去就要吐,只能吃吃粥這些容易咽下去的。

    連著吃了一碗,何遙突然一拍桌子,指著他“你你你”說了半天。

    寧沉被嚇得手都不敢動了,無辜地看看何遙,又低頭看看自己,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下一刻,何遙一拍手掌,驚喜地指著他喊:“你竟然喝了整整一碗粥!

    寧沉恍然,他這幾日每每吃兩口就放,這還是頭一回吃了這么多。

    何遙喜滋滋道:“能吃下就好,我們如今又到了雍州,看樣子你的病不用急了,我師父保證治好你。”

    許是他的笑感染了寧沉,也可能是雍州人杰地靈,山好水好,寧沉都覺得自己有勁了些。

    何遙一句接一句鼓勵,寶才在一旁添油加火,連圓圓也埋頭吃了一大碗做表率。

    被夸得找不著北,寧沉又喝下了半碗粥。

    日暮西沉,趕集的人已經歸家,幾人在酒樓吃了個飽,打算重新啟程。

    這時候,從天邊飛來一只白鴿,路過軒窗就往窗內探頭,而后就直直朝寧沉飛過來。

    那鴿子飛得太快,等寧沉反應過來,它已經站在了桌上。

    圓圓剛剛吃飽,但看見送上來的食物,還是一個飛撲就撲過去一把抓了鴿子。

    它剛要下口咬,寧沉忙叫它:“圓圓!

    圓圓獠牙都沒收起,怨念地看一眼寧沉,翹著的尾巴落下去了,不情不愿地走開舔起了爪子。

    信鴿站在原地驚魂未定,沒想到送信差點把自己命送沒了。

    幾人面面相覷,還是寧沉先伸手摸了摸信鴿,明明知道它聽不懂也還是說:“你走錯路了吧!

    他說著就上前把信鴿撈走,信鴿躲過他,呈現一個金雞獨立的姿勢,朝寧沉伸出爪子。

    寧沉愣了愣,失笑道:“你送錯了!

    信鴿一動不動。

    寶才在侯府待的時間長,自然看出不對,他走上前,抓起信鴿看了一眼,說:“公子,這是侯府的信鴿!

    寧沉笑容一滯,抿著唇問:“他是怎么尋到我的?”

    沒人能解答,寧沉看著那信鴿,發覺自己竟有些害怕,他害怕接觸到任何謝攸的一切,害怕自己明明已經走了又要被謝攸追回去。

    可再怕,也還是要看,最后一咬牙,伸手把羽書拿了下來。

    他打開信紙看了一遍,謝攸一頁信寫了滿當當,許是著急,他這字寫得有些潦草,透著股急躁的隨意。

    寧沉一個字一個字看過去,這信上解釋了當初自己說娶他確實是為了逞一時之快,但后來也是真的想對他好,字里行間都在叫他回去。

    寶才和何遙大氣不敢出,既怕是謝攸的人追上來了,又怕寧沉一意孤行要回去見謝攸,寧沉這身子拖不得,都到了雍州,總不能功虧一簣。

    誰料,寧沉面色如常地看完信,把信揉成了一團,他四處看了看,沒看見燭火,于是就將信塞到了懷里。

    一抬頭看何遙和寶才都大氣不敢出地看著他,寧沉抿唇笑了:“怎么?怕我要回去!

    那兩人點了點頭,寧沉就嘀咕,“我才不回,誰知道他是不是說謊騙我!

    說不回就不回,寧沉率先要從雅間出去,桌上的信鴿“騰”地飛起,朝寧沉飛過去以后,站在他肩頭,歪頭看向他。

    像是在問,為什么不回信。

    寧沉抬手把它拿下來,低聲說:“沒有回信,你走吧!

    說完,他把信鴿往窗外一拋,信鴿盤旋幾圈,到底是飛走了。

    第47章

    青城山離雍州城有些距離,幾人行至半路,在山腳住了一夜,第二日才上山。

    上山前,何遙給幾人一人一顆解毒丹,據說青城山外有一層瘴氣,平日除了他師父,村民都不會過去。

    寧沉心里有種不太好的預感,果然,這山一坡又一坡,哪里是他能拖著病體上去的。

    何遙看他害怕,搭著他的肩笑他,“怕什么,我背你!

    上山路遠,不到萬不得已,寧沉還不想讓他背。

    他硬氣地自己走,可惜才堪堪走了幾步,寧沉就已經呼吸困難,再往前一步,腿軟著就往下倒去。

    寶才連忙去扶他,結果山中前幾日下了雨,地上太滑,兩人一個接一個滾了幾圈,沾了一身的泥。

    一個比一個慘,寶才還好歹能起來,寧沉才是埋在地上起不來了,可憐兮兮地趴在地上。

    他仰頭看何遙,苦巴巴地問:”還有多遠?”

    坦白說,他們上山才不過頃刻,幾乎等于沒上山。

    何遙嘲笑他:“方才說我背你還不肯,上來!

    一盞茶后,寧沉被何遙背著,何遙腳下一滑,兩人咕咚滑倒。

    寶才心都要跳出來了,眼睜睜看著兩人滾下山,只能連滾帶爬地去追。

    好在有棵樹攔了他們,可這一摔,寧沉捂著自己的腰,感覺自己骨頭都裂了,差點疼哭,全身都動不得,一動就疼。

    幸好沒滾幾圈,否則他求醫不得,先死在路上了。

    三人一個比一個臟,寧沉躺在地上,凄凄慘慘地問:“我還能上去嗎?”

    那頭的寶才撲騰著追下山,腳下也一滑,滾了幾圈撞在何遙身上,何遙悶哼一聲,咬牙道:“你嫌我們傷得不夠重?”

    寶才掙扎著爬起來,一抬頭看見圓圓從上面蹦下來,很穩地落了地,而后站在寧沉身旁,擔憂地“喵喵”叫著。

    他們還比不過圓圓,圓圓一直腳步輕盈地走在最前面,腳都沒滑一次,倒是他們接二連三摔了。

    何遙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一身衣裳都沒個干凈的地方,他看著山下,深沉道:“罷了,我們先下山,事到如今,只能請我師父下山了!

    他們上山都上不去,倒讓何遙的師父下山,這實在沒臉。

    可想來想去,似乎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就在這時,山下路過兩個砍柴的村民,見了幾人的慘相,好心地上前問他們要不要幫助。

    這兩人身形壯碩,肌肉扎實,一看就是常年干體力活的,

    何遙眼珠子一轉,從兜中拿出半吊銅錢,指著寧沉說:“二位可否把我這兄弟背上山去?”

    兩個村民對視了一眼,接過銅錢。

    沒用背的,兩個村民用砍來的柴火做了個步輿,抬著寧沉上了山。

    寧沉被摔怕了,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地面,手上不安地抓著木板,生怕那兩人又把自己摔了。

    腰間錐心地疼,方才那一摔給扭了,怕是要敷藥。

    可上山路上根本沒帶藥,只能暫且忍著疼。

    又疼又怕,一刻也不敢懈怠,最后要入瘴前,那村民還要再把寧沉抬進去,何遙擺擺手,把人打發走了。

    這地方不準外人進入自然是有原因的,幾人吃了解毒丸,圓圓也吃了半顆,這才往里進。

    何遙和寶才接替了步輿,抬起了寧沉。

    如果說原先兩個村民抬著他還不放心的話,現在寧沉才是真的提心吊膽。

    他顫顫巍巍地坐著上面,想動不敢動,只能時不時說一句:“我自己下來吧,你們放我下去!

    何遙目不斜視,“別說話!

    煎熬加疼痛,走到后頭,寧沉眼睛都是花的,只記得自己被寶才和何遙抬著,因為坐不住只能躺下。

    不知過了多久,寶才歡呼一聲,寧沉迷茫地睜開眼,眼前出現一排木屋,整整齊齊碼著,山上流水潺潺,雞鴨成群。

    然后寧沉眼前一晃,什么也記不清了。

    寧沉做了個夢,夢里的他還年紀還小,隨著寧玉出門,巴巴地跟在他身后,他想追上去,寧玉越走越快,他跟著小跑著追,很害怕地叫他:”哥哥!

    寧玉突地回頭,惡狠狠地罵他:“我不是你哥!”

    寧沉被他嚇到,眼淚掛在眼角要掉不掉,可還是朝他伸手,軟軟地喊:“哥哥!

    眼前晃了晃,寧沉摔倒在地,他后知后覺自己該哭幾聲,可剛抬頭就看見寧玉兇神惡煞地盯著他,伸手很兇地點了點他的額頭,一字一頓:“說了我不是你哥,以后再這樣叫我,我就揍你一頓。”

    那時的寧沉明白為什么兄長對他抱有這么強烈的惡意,他只知道自己有一個很厲害的哥哥,可他的哥哥不喜歡他。

    他好像從生下來就總是被很多人討厭,除了娘親,娘親一直對他很好很好。

    會把好吃的留給他,會教他如何保護自己,會在他被欺負時帶著他去算賬。

    寧沉一直在尋求別人的認同,他討好寧玉和后來討好謝攸是一樣的,他只是想讓自己好過一些,可他從來沒有如愿過。

    寧沉這一睡睡了好幾日,昏昏沉沉間,他聽見何遙哭天喊地,聽見寶才鬼哭狼嚎,還聽見圓圓一聲聲貓叫。

    他恍惚地覺得自己是不是死了,不然為何他們都哭成這樣呢。

    他夢中被灌了很多苦藥,寧沉覺得難喝,一直往外吐。

    然后他聽見何遙兇巴巴地叫他,“給我喝下去!

    寧沉硬著頭皮往下吞,總算把藥吞下,他苦得皺眉,何遙在他耳邊一直絮絮叨叨:“這都五日了,怎么還未醒!

    然后寧沉醒了。

    眼睛受不得強光,只能瞇著眼,入目就是何遙的臉,何遙貼他很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寧沉偏開頭,問他:“看我做什么?”

    聲音很嘶啞,像干渴了很久的人,乍然一開口,連話都說不清了。

    何遙驚得站直了,眼睛都要瞪出來,盯著寧沉好久,哆嗦著唇沒能說出話。

    撞倒了一個花瓶,何遙跌跌撞撞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喊:“師父!

    寧沉想坐起身,渾身都泛著疼,剛剛坐直了些又脫力地倒下去。

    肚子是空的,不知是餓的還是病的,沒力氣動了。

    圓圓站在他面前打轉,腦袋蹭著寧沉的臉,一直叫個不停。

    寧沉勉強地笑笑,抬手想摸了摸它,只一下就落回去。

    不多時,門外“哐當”一響,何遙撞著門跑進來,喜滋滋地指著寧沉說:“師父,他醒了!

    那被他叫做師父的人嚴肅地點點頭,胡子花白,精神矍鑠,眼睛沒有像尋常上了年紀的人那樣灰白,還是透著亮的。

    他幾步跨到榻邊,慈祥和善地問:“怎么樣,感覺如何?”

    寧沉蹙眉,很認真地回答,“我肚子很餓。”

    何遙“嘖”一聲,剛要打斷,頭就被彈了一下。

    他師父沒好氣道:“出去拿吃的!

    何遙的師父名叫齊恕,已經年過古稀,身體還算硬朗,至少平時訓何遙是不成問題的。

    齊恕坐在榻邊,把過寧沉的脈后,緩慢點點頭道:“還好你們來得及時,要不是何遙那臭小子不成器,你們也不至于來找我。”

    他說著就越來氣,皺著眉道:“上個山都能把你摔了,他也是……”

    “又說我壞話。”何遙人未到聲先至,他翻著白眼,手里端著一個碗走進屋。

    他身后跟著寶才,一把掀開他就往里跑,蹲在榻邊哭哭:“公子,你可算醒了!

    還未來得及說些話,何遙把他攔開,端著碗遞給寧沉:“先吃些吧,吃完了才有力氣說話!

    這粥是雞湯熬的,許是太久沒進食,寧沉吃得很香,吃了一碗還想再吃。

    齊恕笑笑:“你如今剛醒,不宜吃太多!

    之前吃不下,如今想吃還不能吃,寧沉遺憾地點點頭,何遙接過碗出去了。

    齊恕看著他,嘆了一聲:“你這病積壓已久,若是能早些來找我就好了!

    心中那塊大石頭放久了,聽了這樣的話,噼里啪啦碎成了粉。

    這樣的結果好像已經料到,沒有想象中那樣傷心,反而還算平靜。

    寧沉強撐著讓自己笑了一下,垂著眼說:“我知道了,這病……”

    他鼻間酸澀,哽咽著說:“治不了就罷了,我只想問問,我還能活多久?”

    齊恕疑惑地掐著手指,“這倒不好說,若是好好養,活個幾十年不成問題!

    寧沉倏地抬頭,說話還帶著抽抽,“你…不是說…我這病治不成嗎?”

    “我何時說過?”齊恕胡子都抖了兩下,“你不要血口噴人!

    寧沉愣愣地看著他,沒想到他自己說過的話自己還不肯認,本就傷心,這一下更是要氣哭,抽噎著控訴他:“你不是說了,要是早些來找你就好了!

    齊恕恍然,一臉無辜地看向寧沉:“你這孩子怎么聽不懂話,我說你早些來找我,就不必受這咳疾困擾多年,你怎么還胡思亂想?”

    寧沉:“……”

    大抵是沒被這樣氣過,寧沉這才剛醒,經歷了這樣的大起大落,一口氣提不上來,彎著腰捂著胸口回氣。

    齊恕搖頭嘆氣,拿出針給寧沉扎針,扎了幾下,寧沉終于回過勁來。

    寶才愣愣地看著,想替寧沉說話又顧忌著有求于人,想了想還是忍辱負重地上前去拍拍寧沉的背,好讓他少氣些。

    何遙進來時看見的就是這樣的景象,寶才和寧沉委委屈屈地縮在一塊兒,自家師父欺負了人,神清氣爽地笑話人。

    何遙深吸一口氣,走過去嘀咕說:“多大的人了,還這樣捉弄人!

    他過去安慰般拍了寧沉兩下,哄道:“沒事,能治,不過要花些時間!

    齊恕也點點頭,“約摸要個兩三年,你以后就在這兒住下,方便我時時看著你,你應當沒什么意見吧?”

    “兩三年?”寧沉愣然抬頭,想起謝攸說他很快會回京來找自己,他也曾說過會等謝攸回來。

    手肘被輕輕推了兩下,寧沉搖頭:“沒有!

    自打這日起,寧沉就在青城山住下了。

    齊恕一個人隱居在此,過得還算舒坦,早起時喂雞喂鴨,他還養了一只驢,偶爾騎著驢上山采藥。

    每隔一月,他會騎著驢下山把制成的藥給賣了,賣完藥就去城內酒樓吃一頓好的。

    自打寧沉等人上山,采藥這個活就交給了何遙。

    何遙偶爾捎帶一個寶才,寧沉身子不好,就不和他們上山,于是就每日喂喂雞喂喂鴨。

    每日的這個時候就是圓圓最興奮的時候,他雖然不吃,但每每都要去追雞捉鴨,把院子弄得一團亂,等齊恕出來罵它,它就躲到寧沉身邊裝傻。

    他很會裝,站到寧沉身邊就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樣子,等寧沉不在就上竄下跳,可把齊恕給氣壞了。

    一個年過花甲的人,被圓圓這么一氣,寧沉都怕他氣出問題。

    私下里,寧沉手戳著圓圓的鼻子,小小聲嘀咕,“你別老欺負人,齊師父年紀大了,你欺負他作甚?”

    虧他這么為齊恕考慮,轉天就看見圓圓蹲在灶臺上,齊恕拿著湯勺在鍋里攪和兩下,提起鍋里的一塊大肉丟在灶臺邊。

    圓圓高興極了,一下竄過去,還有耐心等肉涼些才叼起肉吃下去。

    那么大一塊肉,就是寧沉吃也覺得膩,圓圓一個半大小貓,怎么可能吃得了。

    寧沉往前跑,揪著圓圓的后脖頸和他對視,圓圓絲毫沒有心虛,很坦然地看著寧沉。

    寧沉指著灶臺上的肉,氣極,罵它:“你知不知道自己多胖,還吃!”

    再一看一旁裝作無事發生的齊老爺子,寧沉提著圓圓給他看,“圓圓都這么胖了,您還給他喂?”

    齊恕眼神閃躲:“沒事,吃多了再減就好,我一副藥的事!

    虧他還是神醫,寧沉抱著圓圓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戳他腦袋,“下次再吃就揍你!

    其實也不算縱容,那肉其實也不大,只是寧沉少吃葷腥,這才覺得大。

    畢竟是醫師,也不至于亂喂,心里還是有把秤的。

    轉天,寧沉再看見圓圓追雞,已經毫無波瀾。

    齊恕說著圓圓鬧騰,實際上縱容得緊,對它如親兒子,什么好吃的都優先給圓圓。

    前幾日下山買了甜糕,偷摸著給了圓圓都不肯給他親傳弟子何遙。

    寧沉天天灌藥,針灸也用了,還真的覺得身體好了很多,他這些日子也能抱動圓圓了,白日里就抱著圓圓在山上抓蝴蝶。

    春天到了,滿山櫻花?開得正盛,風一吹,那粉嫩花瓣就往下掉,鼻尖都聞滿了芬芳,乘著滿園春色,寧沉靠在樹下睡了一覺。

    是被一個噴嚏打醒的,一睜眼肩上扛著一個重重的圓圓,寧沉鼻尖沾了兩根貓毛,一呼吸就癢。

    寧沉揉揉鼻子,嘀咕道:“圓圓,你這幾日好像總掉毛。”

    每年圓圓總要有幾個日子掉毛,寧沉都習慣了。

    他抱起圓圓,念叨著說:“明日下山,你想吃什么?”

    走到半路有些口渴,寧沉掀開樹葉,這附近有一口天然泉水,泉水甘甜冰涼,今日天晴得好,喝些涼的應該無事。

    寧沉捧起一捧水,自己喝了兩口。

    又捧一捧分給圓圓喝。

    喝完水,一人一貓這才回去。

    齊恕要他每日曬會兒太陽,連曬了一個時辰,他都曬得暈乎乎了。

    寧沉一晃一晃地抱著圓圓往回走。

    回去時,何遙正在寫藥材單子。

    看見寧沉回來,他連忙揮手:“來了?快來幫幫我!

    寧沉走過去,提起筆就寫,何遙念著,他寫著,不一會兒就寫完了。

    那頭的齊恕進了屋,低頭看了看寧沉寫的字,噗嗤一笑:“我竟沒見過字還比我丑的,如今可算見過了。”

    寧沉原來的字很規矩,雖然圓滾滾,但還能看出來字是什么,這些日子跟著何遙學了些歪的就越來越亂了。

    寧沉咬牙,剛要反駁自己寫得很好,齊恕又說:“我看你倒是像我,我記得你學過醫術,不如認了何遙當師兄?”

    寧沉愣然,手肘被推了推,何遙催促他:“快應了。”

    第48章

    三月后,青城山。

    “藥材都帶上了?”

    寶才背了滿背簍的丹藥,往后敷衍地應聲:“背了背了,走吧。”

    寧沉從屋內探出頭,“等我,我把圓圓安置好!

    一開口就沾了滿嘴毛,寧沉郁悶地自言自語,“怎么這都過了幾個月了,你還掉毛,再掉要禿了!

    他一伸手,果然薅起一把毛,漫天飛舞的橘色貓毛沾了寧沉滿身。

    自打來了雍州,寧沉已經穿了好久的粗布衣裳,這衣裳太容易沾毛,寧沉嫌棄地提著圓圓往走。

    齊老爺子住的是正屋,寧沉把圓圓放在窗臺,圓圓躥一下就進去了,寧沉站在屋外喊,“圓圓我帶過來了,師父你要看好它哦。”

    里頭過了好久才傳來一聲不耐煩的嗤聲,“都說了別把它放我這兒,你這孩子……”

    寧沉早就跑遠了。

    何遙和寶才已經等在院中,寧沉跑過去,何遙欣慰地瞧他:“你現在像個正常人了!

    可不,以前走兩步就喘,跑兩步更是要命,現在能跑能跳,面色紅潤,臉頰也養起些肉來了。

    如果說之前像個難民,現在就像全家疼愛著長大的小公子。

    只是他們還記得他以前太容易病,現在都不準他做重活,生怕他給自己弄出問題來。

    說就說,何遙上手掐了一把寧沉鼓鼓的臉頰,手上像陷入了一團柔軟的面團,手感極佳。

    何遙驚得“喲”一聲,手還掐著寧沉的臉就說:“寶才,你來摸摸,他這臉可真軟!

    寧沉一掌拍開他的手,嘀咕道:“老愛這樣!

    自打他病好些,何遙就一直致力于把他養胖,什么長肉給他吃什么,短短幾月,他重了好多。

    這不,這才剛下山,連藥材都還沒拿去賣,就先去了酒樓。

    滿桌都是大菜,幾個人吃得撐,自打身體好些,寧沉日日被何遙逼著學吃肉,練就了一個鐵胃,滿桌的菜竟是他吃得最多,也是最后一個放筷。

    寧沉吃完,最后又喝了一碗湯,心滿意足地拉著寶才說要去買糖球吃。

    何遙嘆氣跟上,最后摸了摸口袋,慶幸道:“還好不是我出錢。”

    是的,自打他們進了青城山,要銀兩都是找師父。

    師父家財萬貫,不啃白不啃。

    一盞茶后,三人手里一人拿了一串糖球,前后走進藥鋪。

    這藥鋪都是老熟人了,一手交藥一手交錢,收了一筆銀子后,三人又興沖沖去逛集市。

    一直逛到集市散市,寧沉提了大兜小兜吃的,順著城角往回走。

    此時已經過了申時,這幾日天黑得晚,邊走邊逛,能趕在太陽下山前上山。

    可今日運氣不大好,才走到半路,從山林間冒出數十人,個個都用巾布圍了面,手里扛著大刀,直指三人。

    他們遇上青城山外的土匪了。

    何遙肉疼地掏兜拿出一吊子錢,不夠。

    又加了一半,還是不夠。

    何遙憤憤咬牙,看向最前頭圍著黑布的領頭,怒道:“你們也太黑了吧,這么多還不夠?”

    寧沉揪他的袖子,小聲道:“不如再給些!

    花錢保平安這個道路誰都懂,只是今日才換來的錢,現在給出去實在心疼。

    何遙咬牙切齒地又加了半吊錢,領頭的人一抬下巴,他身后的土匪就上前,從何遙手中搶走了那兩吊錢。

    本以為這樣就算了,誰知他三人正要走,領頭的人笑出聲:“我可沒說要讓你們走。”

    一刻后,何遙手里的銀兩被搜刮了干凈,寧沉手中的吃食也被搜刮走,三人站在原地,一陣風吹,滿身光凈。

    這樣才終于能走,三人悲憤交加,偏偏對方人手眾多,打也打不過。

    “欺人太甚!”何遙怒罵。

    “不是東西!”寶才加注。

    “太可惡了!”寧沉含糊一罵。

    前頭的兩人突然扭頭,盯得寧沉心里發虛,干巴巴地問:”你們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搶了你們的錢!

    何遙支著下頜,疑惑道:“你哪來的餅?”

    寧沉說著還往嘴里塞了一塊,嘴里東西鼓鼓囊囊,他努力咽下去,笑著指了指自己懷里:“我怕這餅冷了,放懷里了!

    他近來吃得多,每次藏別的沒經驗,藏吃的最擅長,好在土匪沒細細搜,還給他留了一個餅子。

    何遙無奈搖頭,寧沉把餅往前遞了些,“你們吃嗎?”

    兩人都是搖頭,他好不容易多吃些,誰好意思和他搶。

    “幾位留步!”后頭傳來一道粗獷的喊聲,寧沉埋頭又吃了一口餅子,何遙回頭。

    一個穿麻布衣裳的村民正朝他們跑來,他手里拿著的東西竟有些像寧沉他們被搶走的吃食。

    何遙心下一喜,那村民果然把手中的東西往上提了稍許:“這是你們的吧?”

    一邊說還一邊從兜里掏出一個錢袋子,那錢袋上還有何遙打的補丁,確實是他們的銀子。

    何遙一邊道謝一邊接過自己的錢袋,那頭的寧沉還在發愣,何遙敲了下他的腦袋,催他:“快接你的吃的!

    被搶走的錢財和吃食失而復得,何遙從錢袋里拿出一些作為答謝,村民收下了。

    何遙好奇問道:“這位兄弟,你是怎么將銀子要回來的?”

    村民急著要走,沒來得及回話,背著身朝他們揮了揮手,往山下跑走了。

    何遙往前走了兩步,看寧沉還站在原地不動,退回去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怎么了,被魘住了?”

    寧沉手中的餅都顧不上吃了,沉吟道,“我總覺得有些怪,這青城山真有這么多村民?”

    “怎么沒有?”何遙滿不在乎地往前走,“滿山都住了人,這你就不知道了吧!

    “可你不覺得蹊蹺?怎么一個手無寸鐵的村民能從土匪手里搶回我們的錢呢?”寧沉往前走了兩步,伸手去揪何遙,“你不覺得奇怪嗎?”

    不僅是何遙,他還轉頭朝寶才眨了眨眼睛,示意他贊同自己。

    寶才想了半天,搖頭道:“我看不出來有什么不對!

    再去看何遙,何遙悠哉悠哉,“就算有不對又怎的,這錢不也回來了?別想那么多,吃你的餅!

    他不說,寧沉也不想了,一走一步,不一會兒就把自己的餅給吃完了。

    好在被搶走的吃食又回來了,寧沉低著頭翻吃的,手心一空,東西被何遙搶走了。

    何遙把吃食遞給寶才,沒好氣道:“就不該讓你拿吃的,沒一會兒就空了!

    寧沉眼巴巴地望著吃的,其實他肚子不餓,就是貪嘴,以前病中不能吃太多,現在身子好些,見了好吃的就總愛往嘴里塞。

    這些零嘴吃多了對他不好,每次他一吃多就要被何遙罵。

    寧沉郁悶地收回視線,安分跟著他們上山。

    隔日一早,何遙和寶才上山采藥,寧沉洗漱過后站在前院梳發,瞧見他們收拾工具,也有些躍躍欲試。

    他來這兒還從未跟著去過,小跑著湊到何遙身旁,“我也去吧。”

    何遙目不斜視,“我可管不了這個,你去問師父!

    寧沉先前也說過要跟著去采藥,但他沒去過不知道,往常何遙他們去都要翻很遠的山,一路上兇險萬分,稍不注意小命都會沒。

    他本來就沒養好,不僅是何遙不肯帶他去,師父也說過不準他去。

    見何遙這里不成,寧沉環視一圈,看見還在埋頭吃飯的圓圓,幾步跨過去把圓圓抱起來,先跑后院去找人。

    齊恕還在后院練操,他天天都要練,寧沉蹲在一旁看他,等他中途休息就抱著圓圓跑過去,把圓圓往他懷中一塞,借著圓圓就開始賣乖:“師父,我想和何遙一起上山!

    早就猜到會有這么一回,齊恕懷里的圓圓也跟著賣乖,簡直是寧沉的翻版,一個比一個會賣萌。

    齊恕深吸一口氣,“去吧,記得要聽何遙的話,不準亂跑!

    話都還沒交代完,人已經跑沒影了。

    寧沉現在跑跑跳跳不成問題,身子一好,性格也跳脫了許多,偶爾鬧得齊恕頭疼。

    他收的幾個徒弟個個都很規矩,唯有一個何遙實在鬧騰,如今來了個寧沉,也跟著鬧,一個院子就差被他倆翻過去。

    還是寶才好,話少規矩,每日守爐子最擅長。

    齊恕走出后院,站在房檐下遠望,那三人你勾著我我勾著你,感情很要好。

    再一看,寧沉又埋著頭在吃,早膳燒的餅子好像又被他偷走了一個。

    自打上了山,寧沉像個野猴,看見草就想挖,他還沒來過覺得稀奇也正常。

    先去了他們常去的地方看了一圈,再找了幾處別的藥材稀少的地方轉了轉。

    寧沉什么都看,山也看樹也看,跟著挖了幾棵藥后,一仰頭正好瞧見樹上的紅果子,他把藥材遞給寶才,笑嘻嘻地說:“寶才,我給你摘果子!

    這樹長得好爬,寧沉沒幾下就爬上去了,寶才扶著樹擔心他掉下去,急得喊何遙。

    何遙追上來時,正看到寧沉在樹上一晃一晃,一邊摘果子一邊往懷里兜。

    這時候再罵已經來不及了,何遙咬牙,自言自語道:“下次再帶你來我就是狗。”

    寧沉毫不知情,摘果子摘得起勁,就在這時,樹上的寧沉突然定住了。

    只見寧沉倚著樹,身子歪了大半靠著樹,何遙看得膽戰心驚,急得大喊:“寧沉,你給我下來!”

    寧沉卻沒應,他往前夠了夠,聲音隨著風飄下來:“我好像,看見山下有一群人,他們在瘴氣層外面……”

    何遙疑惑地擰眉,樹上的寧沉歪了一下,他心也跟著一跳。

    卻見寧沉顫顫巍巍地又站穩了,寧沉沒事,他倒是心驚膽戰。

    剛要叫寧沉下來,樹上的人突然遲疑道:“不對啊,他們是不是要上山攻打我們,怎么這么多人?”

    何遙差點氣笑:“你發什么瘋,給我下來。”

    寧沉皺眉:“就是有啊,不信你來看。”

    不多時,何遙站在樹上,面色凝重,“完了,恐怕是師父的仇家,快收拾收拾下山!

    第49章

    幾人火急火燎地下了山,離得還遠,何遙揚聲大喊:“師父,快跑,仇家來了!

    齊恕不急不忙地從屋內走出來,還有空訓何遙:“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別體統了。”何遙幾步跨過去,一手抓了齊恕的衣袖:“快跑吧師父,我們方才在山上看見了,瘴氣層外有不少人守著,你那些仇家說不定早就發現你的藏身之處了。”

    齊恕淡定地伸手彈了彈自己的衣裳,沉著道:“無事,我布下的瘴氣除了我自己的解藥,無人能破!

    何遙尷尬地停在原地,指指自己,“那我白忙活了?”

    他看看自家師父,又轉頭看了看寧沉和寶才,那兩人一臉狀況外地看他,臉上都寫滿了懵。

    方才為了趕路,寶才嫌背簍礙著路,把背簍連藥材一起丟了。

    寧沉也是,忙著從樹上下來,把衣裳都劃破了,手上現在還掛著一道痕。

    他們弄了一團狼狽,齊恕卻毫不在意,除了方才被何遙抓皺的衣裳,儼然一副仙風道骨的隱世仙人。

    半晌,寧沉咬著牙笑了笑,何遙認命地拍拍他倆的肩,“走吧,回去拿我們落在路上的藥材!

    早上上山就廢了好大力氣,再去一趟,簡直累得站都站不穩,終于爬回原處,寧沉一骨碌坐在地上,仰頭看著那棵樹,嘀咕道:“我想喝水!

    最近的泉眼都要翻山越嶺,何遙伸手扇風,喘著氣說:“我給你摘點果子吃吧,這兒沒水。”

    何遙身體比他好,雖然累,也不至于成他這樣,何遙幾下爬上樹,又站在樹尖往下看,寧沉等得喉嚨冒煙,仰著頭聲嘶力竭地喊他。

    他嗓子都快啞成破鑼嗓子了,何遙在上面驚奇地朝他撇了一眼,隨手摘了一把丟下去,他丟得準,一丟就砸了寧沉的頭。

    寧沉忍辱負重地撿起果子往嘴里送,后背靠著樹,若不是手腳都快累斷了,倒還真愜意。

    不知過了多久,頭上堆滿了果子,寧沉一動就窸窸窣窣往下掉。

    寧沉累癱了不說話,寶才替他喊:“何遙,你該下來了!

    何遙這才顧得上看他一眼,看見寧沉堆了滿頭的果子,笑得前仰后合,腳下差點踩空。

    好不容易站穩,何遙“喲”一聲,“完了,那些人進去了。”

    這瘴氣層除非吃過解藥,否則進去沒多久就會精神失常,最后陷入幻覺而亡。

    何遙嘆了口氣,又揪了一把果子丟在寧沉頭上,“罷了,下山吧,看樣子我們得過去一趟!

    連著跑了幾趟,寧沉累得腳步一晃一晃,齊恕看他吃癟還很高興,好整以暇地指著他:“跟你師兄下去救人!

    跑上跑下跑了好幾圈,嘴唇都累得發白,還是他自己給自己找的事,只能硬著頭皮跟著走。

    下山路好走,不過路有些滑,寧沉摔了幾次,終于摸到瘴氣層外圍。

    這兒參天大樹遮天蔽日,進了這林中,首先感受到的是徹骨的寒冷白色霧氣遮了視線,若不是熟悉此地的人,進去了就幾乎出不去。

    何遙腰上綁了繩,一邊牽著寧沉,一邊牽著寶才。

    寧沉暈乎乎地跟著繞了幾圈,終于找到了躺倒的幾個人。

    這幾個大漢竟有些眼熟,何遙細看一眼,抬腳踢了踢離他最近的人,嗤道:“認出來了么,這是前幾日搶劫我們的土匪。”

    何遙抬手,“把他們拖出去!

    廢了好大的力氣把人拖出,遠遠地就看見守在最外面的土匪,那土匪個子不高,也不像其他人那般壯,見了他們眼睛一亮就要追上來。

    幾人轉身就跑,后頭追著的人急忙大喊:“幾位留步,我們是來找神醫救命的,求您救救我們大當家的!

    寧沉率先停步,他猶豫地回頭望了一眼,開口道:“他只有一個人,應當威脅不到我們吧。”

    半晌,三人認命地回去了。

    這土匪前幾日搶錢,就是要請醫師去看病,可城外的醫師一他聽說是牛頭山的土匪,全都不肯去了。

    后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醫師肯去,但是漫天要價,所以他們這一回搶錢獅子大開口,一個子都不給人留。

    誰能想到,剛剛搶走錢,下一刻就遇上了衙役,到手的錢又被追回去了。

    寧沉支著下巴,疑惑道:“那為什么你們不帶你們大當家下山去看呢?”

    那土匪搖搖頭,壓低聲音:“這病,好像是時疫。”

    他苦澀道:“這幾日我們山上都有好幾個兄弟出現這樣的癥狀了,我們不敢帶他下山,若是被官府發現了……”

    寧沉眼睛睜圓了些,遲疑地看向何遙。

    要知道,時疫是很難根治的,一旦控制不住,牽一發而動全身,亡國都有可能。

    寧沉還在發愣,何遙突然撕下一片衣角,一片布將寧沉口鼻遮得嚴嚴實實,何遙推了寧沉一下,把他往瘴氣里頭推。

    寧沉愣愣地被推了兩步,聽見何遙催他:“你回去!

    他和寶才低聲說了幾句話,也相繼捂了臉,見寧沉還不走,何遙催促地擺擺手,示意他快走。

    他是怕這土匪身上也染了病,寧沉身子才好些,可別染上了。

    寧沉退遠了些,隔著層層白霧,他找了個地方坐下,不多時,何遙他們過來了。

    身后的土匪還在追,一邊追一邊哀求,“神醫,你就救救我們吧,只要能把我們大當家救活,我們給你當牛做馬。”

    何遙疾步走進來,看見寧沉還坐著,蹙了蹙眉,“你怎么還沒走?”

    寧沉微怔,何遙沒靠近,指著他說:“你先走!

    屋內的艾草燒了整整一個時辰,方才穿過的衣裳都一并燒了,寧沉洗過澡,何遙端著一碗藥放在門外,催他盡快喝藥。

    寧沉喝藥中途偷瞥了一眼何遙,他額頭都皺成了“川”字,站在屋外囑咐道:“你這幾日就不要出門了,知道嗎?”

    寧沉連忙點頭,何遙將他喝過藥的碗拿走,寧沉聽見他走時輕嘆了一聲。

    要不要去給那幫土匪治病,寧沉沒敢問。

    齊恕在山上種了很多菜,雞鴨也養了許多,只要不下山,他們撐一年半載都是沒有問題的。

    這幾日采藥的事情也已經擱置,每日躺在院中曬太陽,和與世隔絕幾乎沒什么兩樣。

    但是何遙近幾日很忙,他說是不采藥,可每個早晨都會往山上跑,背了滿滿一背簍的藥材往山下跑。

    寧沉堵在藥房外,等何遙一出來就問他:“你要去哪兒?”

    何遙被驚得差點摔倒,可在寧沉要伸手攔他到時候卻很快躲開,說話的聲音大到炸耳,兇巴巴地叫寧沉回去。

    寧沉沒挪步,只是看著他,又問:“你要去哪兒?”

    何遙很警惕地看著他,敷衍地說:“下山送藥,你別跟著!

    他說著就捂著臉往外走,擦肩而過的那一刻,寧沉伸手抓住了他的肩。

    何遙很無奈地偏開頭,寧沉想了想,問他:“沒什么事的話,為何不帶上我?”

    何遙離他很遠,沒回他的話,背著藥材就往山下跑。

    他這幾日和寶才鬼鬼祟祟的,連避都沒避寧沉一下,兩人已經走到下山的必經之路,寧沉咬牙,跟了上去。

    他才追上就被發現了,何遙回頭瞪著他,寧沉不閃不避,抬著下巴和他犯倔。

    僵持了很久,寶才勸道:“公子你回去吧,我們不會帶你去的。”

    寧沉往前邁了兩步,賭氣一樣,“哪有這種道理,我在家中藏著,你們日日奔波!

    何遙不耐地揮手:“我說有就有,回去。”

    寧沉賭氣不走,腿長在他身上,何遙就算催他回他也不肯回,最后,何遙妥協了,“行,你跟著我們!

    寧沉跟上去,他怕何遙半路丟下他,所以跟得很緊,沒想到就是這樣給了何遙機會,何遙手往后伸,重重地點在寧沉穴道上。

    寧沉眼睛一閉,步子倏然停住,暈倒了。

    何遙撐著他的身子沒讓他徹底倒下,偏開頭示意寶才,“送他回去,看好他,別讓他出來!

    寧沉被點了穴,昏了很久,等他醒的時候,何遙他們早就走遠了。

    當天晚上,寧沉縮在屋子里不肯出去,飯也未吃。

    何遙總當他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什么都不肯告訴他,什么都瞞著他。

    飯菜被放在門外,何遙貼著門喊:“再不出來,等會兒你的膳食就要被雞吃完了,就算你不吃,圓圓也要吃啊!

    寧沉推推手示意圓圓出去吃,圓圓卻明白他的意思,寧沉不吃它也不肯吃。

    還是心疼圓圓,寧沉摸索著出門,何遙還站在屋外,半倚著窗不知在想什么。

    余光出現一個黑影,何遙轉頭,見寧沉端起托盤,笑了一下:“不氣了?”

    寧沉一扭頭進去了。

    軒窗上的身影并未移動,何遙聲音不大不小,隔著窗傳入寧沉耳中,雖然有些模糊,但寧沉聽得明白。

    何遙低低地說:“你身子不好,不帶你去是為你好!

    寧沉把飯倒入圓圓的碗中,不服地回:“我身子已經養好了。”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還很小,當時我摸你的脈,心想你若是沒遇上我,活不過弱冠!焙芜b很平靜地敘說,他輕嘆道,“這次若不是帶你來找了我師父,你真的活不過弱冠!

    他說的是真話,可寧沉聽著卻越來越難受,他知道何遙是為他好,可他不想永遠生活在別人的羽翼下。

    他說話有些虛,知道自己沒道理,可還是很倔強地說:“可我現在已經養好了。”

    窗上的背影動了下,何遙好像是笑了,話音悠長,“你這病根太深,哪里是一時半會兒能調理好的!

    寧沉低著頭不說話,心想何遙明日再不帶他,他就悄悄跟上去。

    何遙突然道:“我若是不帶你,你是不是要偷偷跟著我?”

    寧沉驀地抬頭,他目光定在窗上的人影身上,何遙能猜出他的想法,他不算驚訝,只是被猜透了想法,心里還是有些失落。

    何遙一定會防著他,他更不可能偷偷跟著下山了。

    一種強烈的挫敗感縈繞在周身,寧沉覺得自己實在沒用,每次都幫不上忙。

    軒窗突然被拉開,何遙支在窗邊,透過窗看見寧沉可憐的樣,失笑道:“原是不打算帶你的,因為你身子太差,但我料想,若是不帶你,你指定要哭!

    明明還沒哭呢,他就亂猜。

    寧沉仰頭,下唇被咬得鮮紅,雙眼瑩潤,但沒有淚珠,他認真地說:“我沒有哭。”

    “好好好!焙芜b笑了下,“還是怕你哭,所以我決定帶上你!

    就如寧沉所想,總不能一直當他是個孩子,雖然現在時機不對,可……

    無論發生什么,上頭有個師父頂著呢,就算真的到了那個時候,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能把他拉回來。

    讓他經歷一次,后不后悔的,都是他自己的事。

    隔日一早,寧沉被何遙包得嚴嚴實實,跟在他們身后下了山。

    他被裹得呼吸都有些困難,走了兩步把巾帕掀開了稍許透氣,何遙就像后背長眼睛一樣回頭,指著他說:“戴好!

    寧沉憋悶地戴好,何遙就笑著摸摸他的頭,“戴好才能帶你下山。”

    就像寧沉是他養的兒子一樣,寧沉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忍氣吞聲地點頭。

    下山的路很遠,這才過了幾日,整個雍州城空蕩了許多,來往行人少得出奇,就算有人,也都步伐匆忙,恨不得每個人隔得八丈遠。

    此事還未傳到朝廷,如今雍州城內人人自危。

    何遙在路上同寧沉說過,像現在雍州城內的病人還不算多,幾乎都被隔離在城邊了。

    這幾日齊恕整日都關在屋內煉藥,這時疫來勢洶洶,要過上幾日才能煉出解藥目前無法根治,只能來送些藥,有總比沒有好。

    全雍州城的醫師都被召集過去,像何遙這樣的,是自愿前去。

    說到這兒,何遙聳聳肩:“師父他老人家宅心仁厚,以前因為爛好心,可別人不領情,不然怎么被趕到那青城山!

    這不,如今城中出了事,他第一個就出手了。

    下山除了送藥方,還要順著城中一家一戶送藥,每人分了幾戶人家,不用多久就能送完。

    送完藥,他們又原路返回。

    這幾日何遙的行跡都是這樣,齊恕只第一日來過,后來就一直閉門不出研究藥方,每日會給何遙一個新的藥方,要他把藥方帶下山,然后再熬藥分給百姓。

    藥方一日比一日精進,但這情況卻沒有改善,齊恕已經好幾夜沒好好睡覺了。

    連著送了好幾日藥,每日的雍州城都好似沒變化,可寧沉覺得,這城越來越死氣了。

    寧沉心里煩悶,白日送藥時聽見里頭的人抱怨,“日日送藥卻一點用都沒有,還不如不送。”

    寧沉把藥放在窗外,走了。

    雖說已經把染了病的人提前押送走了,可情況似乎并沒有什么改善,染病的人越來越多,這幾日何遙時不時就要摸一下寧沉的額頭,生怕他出什么事。

    甚至有幾次他欲言又止,可最后又什么都沒說。

    那意思大概是要寧沉別再跟著他去了,但他知道寧沉的性子,這話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雍州的知府曾來過一次,哀嘆幾聲后說:“朝廷派來的人還要些時日才到,你們再撐幾日!

    說著要撐幾日,實際只是安慰話,再過幾日,情況也不見得會好。

    說起來,這時疫不容易死,但就是拖得久且難治愈,是把人給拖死的。

    所以如今的當務之急就是要盡快把藥給制出來。

    寧沉這幾日翻了好久的醫書,是齊恕自己寫的醫書,上頭融合了他這些年來的經驗。

    寧沉看了幾日,腦中東西充盈了很多,雖然知道他再怎么想也不如齊恕幾十年的道行,可還是時時在想該用些什么藥。

    他想事情的時候會有些走神,沒注意到從側旁突然鉆出一個人,頭發打結蓋了臉,一身破布衣裳,近了能聞到一股餿臭味。

    他光著腳,一身臟污地沖過來,撞翻了寧沉的藥桶。

    何遙怕他出事,一直是跟著他的,從那人鉆出來的時候,何遙就側身攔了寧沉。

    誰也不知道這個巷道里為什么會藏了那么多人,藥桶被撞翻在地,混亂中何遙緊緊抓著寧沉,他聽見那些人再喊叫著要打死他們。

    他們說朝廷無用,遲遲不派人來就是想讓他們等死,說要破開城門去將病染給其他人。

    這幾日城門早就關閉,除去衙門的人和寧沉等人,不準有人進出,這些人竟然打了出城的主意。

    寧沉想也沒想就要喊人,誰知這些人手里還拿了刀,那白刃向寧沉刺過來,寧沉閃身躲,他拉著何遙跑,但人太多,幾乎把他們圍了個嚴嚴實實。

    沒地方能躲,寧沉咬牙,下一瞬,從房檐上飛下來幾個人攔在寧沉身前,其中一個人道:“寧公子,待會兒我說跑,你就快跑,不要回頭!

    寧沉連忙點頭說好。

    他不知道這些人是誰,但既然知道他的名又要掩護他跑,應當是雍州的守衛。

    這群看起來像乞丐的人是練家子,兩方人打了一通,刀尖飛閃,血液飛濺,寧沉衣裳上濺了血,他抓緊了何遙,只盼寶才那邊不要出什么事。

    護著寧沉的幾人有些吃力,因為一邊要護著人,一邊又要和人打,寧沉緊繃著,視線落在圍著他們的乞丐身上,覺得有些奇怪。

    這些人說要破城門,可為什么就和他們杠上了。

    刀劍刺入身體,血流蔓延,寧沉眼睛瞪得酸痛,聽見前面的人說:“跑!”

    然后寧沉就拉著何遙跑了,他很努力地跑,一邊跑一邊喊人,這動靜招來了幾個守衛,都往打斗的那邊去了。

    不知跑了多久,寧沉跑到城門還未靠近,城門從兩邊緩緩打開,寧沉拉著何遙靠在墻角,盡量讓自己隱蔽身形。

    馬蹄聲急速響起,寧沉感覺到一陣風往前飛過,他看見一連排的馬正朝城內奔走,馬上的人個個身形高大,腰間佩劍,那陣勢銳不可當。

    寧沉發懵地站在原地,何遙拉了他兩下,急道:“快走!

    寧沉覺得有些腿軟,他靠著墻走不動了,他四肢發麻,只喃喃道:“我好像,看見他了!

    “這么?”何遙皺眉問他。

    寧沉遲鈍地搖搖頭,剛要拉著他走,方才越過去的馬又回來了一匹,那人跳下馬,恭敬地朝寧沉行了個禮,道:“公子先別走,侯爺還在前面!

    何遙猶疑地看著寧沉,“侯爺…是哪個侯爺?”

    寧沉吃力地邁著步子往回走,走近些廝殺的聲音更盛,寧沉瞧見一抹黑色的身影,謝攸站在人群中,一身黑衣翻舞,出劍利落又干脆。

    他穿了一身黑衣,所以很難看出來他衣裳上有沒有帶血,寧沉站得不遠,方才的護衛謹慎地擋在他身前,低聲道:“公子離遠些,小心傷了您!

    寧沉就不往前了,何遙揪他的衣裳,皺著眉問:“侯爺是怎么追來的,他怎么知道你在這兒?”

    寧沉扯著唇笑笑,“我們剛來雍州時,信鴿就跟著來了,他的人一直在跟著我們。”

    往近了說,方才他們遇襲時出現的保護他的人,也是謝攸的人。

    往遠了說,他們遭土匪時被搶走的錢,也是謝攸的人搶回來的。

    他以為自己離開謝攸了,實際上謝攸的人一直在跟著他。

    此時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那頭打結束了,鬧事的幾人死傷慘重,僅剩的兩個還稍好些的人被押倒在地。

    謝攸用帕子擦了擦手,頭也不抬地說,“把他們押去府衙,再去把知府叫來,問問他怎么管的,這么多流寇是從何而來!

    還有這幾個,謝攸掃視過地上的幾個人,一字一頓道:“好好審審,他們究竟是誰的人!

    下屬應聲,帶著人走了。

    他們很快打掃好現場,除去地上的血,幾乎看不出這里方才發生過一場打斗。

    寧沉怔怔地看著謝攸,行動先快一步,他轉身就跑。

    身后的人聲音有些疲憊,叫他:“寧沉!

    寧沉停下步子,有些遲疑。

    那腳步聲很沉重,一步步朝寧沉走過來,寧沉沒能躲開,被抱了個滿懷。

    第50章

    闊別幾月的擁抱,實在讓寧沉有些措不及防。

    他略顯局促地由謝攸抱著,兩人身上都沾了血,鼻間是沖天的血腥氣,謝攸的懷抱一如往常,寬闊的胸膛能牢牢罩住寧沉。

    兩只手如鐵鉗一樣牢牢抱緊寧沉,這個抱讓寧沉有些透不過氣。

    他聽見謝攸聲音有些顫抖地說:“還好你無事。”

    寧沉從未想過他們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見面,他好不容易才逃離京城,把自己養好了,為什么謝攸要這個時候出現呢?

    他發現自己只有最開始是有些欣喜的,欣喜的是謝攸還好好的,但更多的是恐慌,他害怕謝攸打攪他的生活,把他再帶回京城。

    因為這幾日的時疫,雍州城已經空了,長街上只有他們和一個已經呆愣住的何遙。

    已經入了春,陽光普照,身邊拂過的風都仿佛帶了花香,寧沉卻覺得渾身都是寒意。

    謝攸說了些什么,他聽了就略過,什么也記不清了。

    他如提線木偶一樣由著謝攸擺弄,謝攸將他從頭看到尾,確認他方才沒受傷,又重新抱住了他。

    他的后背被謝攸輕輕摩挲幾下,謝攸后怕地說:“怎么一句話也不說就跑這么遠,我那時在北疆無法趕過來,總怕你會出事。 ”

    謝攸的聲音很溫柔,讓寧沉時刻都要溺斃在他編制的美好夢境中,寧沉用力一咬,嘴唇被他咬出血,正往外冒血,這疼痛提醒著他,讓他稍微清醒了些。

    他很努力地抬起手,以一個不那么重卻很堅定的力道推開了謝攸。

    往常恨不得貼在謝攸身上,這還是頭一回他想要掙脫謝攸的懷抱,謝攸微微愣了愣,問他:“怎么了,可是我弄疼你了?”

    寧沉卻搖搖頭,他低著頭,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唇上的血口還在往外冒血,那猩紅的血被蒙面的巾帕遮住,沒人看出他咬破了嘴唇。

    謝攸見他表情不大好,喉間發出一個疑惑的音,上前一步想去摸寧沉的臉,可寧沉卻很抗拒地后退了一步。

    那雙很大的眼睛里盛的不再是愛意,只有對謝攸滿滿的抵觸。

    那眼神如一把刀扎在了心口,謝攸慌了。

    他說話有些急,“先前的事是我沒說清楚,當初成婚……”

    一聲呼喊打斷了他,謝攸蹙眉回頭,看見遠遠地行來一輛馬車,馬車上的人手忙腳亂地跳下馬車,步子笨拙地朝謝攸跑來。

    走近了些,那人就地一跪,頭重重磕在地上,“近來城中疫病橫行,微臣實在無用,竟讓那賊子混入城中,差點傷了侯爺!

    這人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謝攸瞥了一眼轉身欲走的寧沉,沉聲道:“等我。”

    怕寧沉要跑,他還特意強調,“片刻就好。”

    寧沉無措地看了一眼何遙,誠然他很想跑,可他也知道,謝攸追上來必然不會就那么回去,若是沒有個答案,他興許不會就這么回京。

    雖說和離書早已放在侯府,但那信也不知道有沒有送到謝攸手中,還是當面和他說明白為好。

    寧沉往后退了幾步,他壓低聲音與何遙說:“你去找找寶才,找到他以后就在城門等我,我同你們回去。”

    何遙看起來有些遲疑,他伸手抓住了寧沉的手腕,不太信一樣:“當真?”

    他擰著眉,“我怕你被侯爺哄兩句就跟著走了!

    這話實在不給寧沉面子,寧沉不知道自己該拿什么讓何遙放心,只能和他保證:“你信我,我一定跟你們回去!

    何遙拗不過他,無奈地搖了搖頭,他說:“若是過了申時你還未出現,我一定會來找你,然后把你帶回去!

    寧沉飛快點頭,催促一樣推他兩下,“你快去找寶才吧,也不知他那邊有沒有事!

    何遙一步三回頭,半信半疑,不情不愿地走了。

    寧沉知道自己是藏了私心的,怎么說也和他做過夫妻,他也不想就這么不明不白就和謝攸結束。

    謝攸余光緊盯著寧沉,生怕他不聽自己一句解釋就走了,好在他只是和何遙說了兩句話,并沒有要走。

    “侯爺?”雍州知府方才說了一通好話,說完半天沒等到謝攸回話,額頭冒出汗來。

    他這幾日做的不算好,尤其今日還讓那亂匪撞上謝攸,此時就怕謝攸治他的罪。

    謝攸回過神,眉頭微壓,“說說這幾日城內的情況,傷亡人數,醫師幾何,還有多少人可用?”

    雍州知府一五一十說了,眼看著謝攸表情越來越凝重,一個哆嗦跪倒在地。

    額頭的汗珠落在地上,氤氳了一片濕痕,卻連擦也不敢擦一下。

    謝攸不怒自威,分明才弱冠的年紀,久居高位的威壓也足以顫顫巍巍地求饒。

    他從北疆一路疾馳而來,走到毗鄰的郡縣才聽到些風聲,這才得知雍州正身處水深火熱中。

    知府低著頭認罪,謝攸俯視著他,話音肅然:“若能將功補過,便不治你的罪!

    知府感激涕零,說了一通話,被謝攸踹了一腳,他不耐道:“別說空話,去做事!

    他下了幾道令,知府恭敬地應了,帶著人忙活起來。

    藥鋪的藥又熬好了,下屬指揮著人把藥分配下去,不多時就分好了藥。

    寧沉守在原地,他半張臉被蒙得嚴嚴實實,只能看見一雙眼睛。

    謝攸也圍了面,他大步走過去,在離寧沉不遠的距離停下,他看著寧沉,問:“這些日子,你過得可好,有沒有受欺負?”

    寧沉搖頭,明明知道謝攸為何要來,還是問他:“你怎么來了?”

    謝攸垂眸看他,“聽說你來了雍州,北疆的戰事勝了,我就連忙趕了過來!

    他環顧四周,低低地道:“我也不知這雍州怎么成了這副樣子,還是來了才知曉。”

    他上前一步,離寧沉距離很近,他說:“可否和我講講,你為何來雍州,又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他伸手要去拉寧沉,才剛碰到寧沉的肩頭,寧沉側身,沒讓他碰。

    謝攸吃癟,臉上的表情未變,他用商量的語氣說:“如今外頭太危險,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說,好不好?”

    寧沉似乎也很糾結,聞言沒第一時間答復,謝攸又問一句,他到底是點了點頭。

    談話的地點在府衙書房內,寧沉和謝攸各坐一邊,兩人對視一眼,第一個開口的人是謝攸。

    他說:“你要走是事趙越在信中和我說過,只是書信到底說不太明白,我還是想來問問你!

    謝攸定定地看著寧沉,問他:“我想知道,你為何想要走?”

    寧沉覺得荒唐,他做過那些事難道他自己不知道嗎,怎么會來問他為何要走。

    他心如刀絞,身子往前靠了些,眼睛睜得很大,聲音有些。骸澳惝敵跞⑽遥潜撇坏靡,是一時賭氣,是嗎?”

    謝攸微怔,當初趙越給他的信里的確說過,寧沉已經知曉他們成婚的真相。

    他在過去的幾個月里打過無數次腹稿,設想過和寧沉見面要如何和他賠罪,可他心里還抱有一絲僥幸,希望寧沉離開只是一時賭氣。

    他們的婚事自己做不得主,寧沉應該明白,也許他并不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可事實告訴他,寧沉很在意。

    他起了一個很爛的頭,在見到寧沉的第一面就該向他賠罪,但因為心里的那一絲僥幸,把事情推向了另一個不可控的局面。

    他這幾日幾乎沒睡個好覺,日日擔憂著寧沉,趕了很久的路,已經疲憊到了極點,只是強撐著讓自己打起精神。

    他想了那么久的措辭,被寧沉一句話打回了原型。

    謝攸難得結巴,他語無倫次地解釋:“當初成婚之事,是我一時沖動,我承認我沒把這婚事當回事!

    聽到意料之中的回答,寧沉并沒有很意外,他很緩地點了一下頭,示意謝攸繼續說下去。

    謝攸手捏成拳,急促道:“婚事不可兒戲,我知曉。最開始我做過很多不好的事,你要打要罵都依你,但是,可不可以……”

    他喉結一滾,很緊張一樣問,“可不可以原諒我一次?”

    寧沉低著頭,他能很清晰地看清謝攸攥緊的拳頭,曾經的他可以一次次受謝攸的冷落卻不計較,他以前太把自己當回事,以為自己獻出全部真心,謝攸也會以同樣的真心回報他。

    但是他想多了,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為一句戲言。

    寧沉抬頭,他看著謝攸的眼睛,謝攸長了雙很好看的眼睛,眼尾上挑,不笑時冷艷,笑的時候攝人心魄,很容易把人勾進去,然后再也出不來了。

    寧沉扯著唇笑笑,他有些低落地說:“你先前對我不聞不問,若是我沒有接近你,恐怕我在侯府死了你也不會知曉!

    他說的話,謝攸沒辦法否認。

    他急切地想找個能挽回寧沉的辦法,但他絞盡腦汁都沒能想到。

    寧沉以前一直很好哄,明明他隨便說一句話就能哄好,明明給他一個笑臉他就能高興起來,可現在這些方法都不奏效了,行不通了。

    謝攸舉著手和他保證,“我以后不會那樣對你,你若是有不滿,將來回京,你也不理我,如何?”

    寧沉搖了搖頭,他苦笑道:“這樣是沒用的,我不理你,你只會加倍不理我!

    他坐直了些,很規矩地看著謝攸:“我原先離開時,曾在侯府留下一封和離書,你可有看見?”

    謝攸不想承認,于是搖了搖頭。

    他不想和離,他不知道是什么情緒積壓在心頭,唯有一個想法,就是留下寧沉。

    寧沉點了下頭,他說:“沒看到就罷了。”

    謝攸知道他還有話要說,果然,寧沉很認真地說:“既然沒看到,那就再寫一封吧。”

    他一字一頓地說:“侯爺,我想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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