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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這話說完后,謝攸久久未開口,他嘴唇動了動,顫了幾下,最后說:“和離之事牽連眾多,我以為,應該多考慮考慮。”

    手指捏得發白,寧沉抬眸,只說:“我已經考慮了幾月了,從你去北疆的那一刻起,我就時時在想。”

    他抿了下唇,“既然成婚非你所愿,我希望我們可以廢除這婚約。”

    謝攸為自己辯解道:“我沒有不愿意,我……”他聲音落低,“我并不想廢除這婚事。”

    他不愿和離,意識到這個可能的寧沉心里有些煩,以至于開口就有些咄咄逼人,“你不肯和離,那要怎么辦呢?”

    他貼心地為謝攸找好了理由,“若是覺得和離讓你丟了面,那你給我寫封休書。”

    謝攸明顯很抗拒這個話題,他往前靠了些,挽留一樣捉住了寧沉的手,寧沉的手不似以前那樣冰涼,不需要他幫忙暖手了。

    寧沉掙扎兩下,沒掙開,慍怒道:“松手!”

    謝攸環著他的手,輕聲道:“我從未說過想和離,成婚前的話都做不得數,為何總要計較這些?”

    寧沉用了點力,終于把自己的手掙脫出來,他用很難過的眼睛看著謝攸,帶了些微的抱怨一樣說:“事到如今,你是還是這樣,你根本不知道我為何要執意和離?”

    謝攸蹙眉,很不理解地看著他。

    寧沉偏開頭,深深吸了口氣:“我不想和你解釋了,無論你怎么說,我都不會回心轉意的。”

    他眼睛有些紅,卻很固執地說,“你給我一封休書,我不想和你過了。”

    謝攸愣住了,他很難理解為什么寧沉連一個機會都不肯給他,說要和離就是要和離,竟然還說出了這么狠的話。

    寧沉這是頭一回這么倔,謝攸下意識想把這個話題揭過,他想起一根救命稻草,于是慌亂地從自己懷中掏出一個長命鎖。

    那鎖是用翡翠做的,紋路清晰,小小的鎖上混了三色,正面鎖扣下方刻了幾個雕刻精細的小字“長命富貴”。

    他手里捧著長命鎖,手輕輕磨了一下,低聲道:“這鎖是原先就要送你的,原想做你的生辰賀禮,只是我沒能陪你過,現在補送給你,你……一定要收下。”

    他有些緊張地捏著鎖,見寧沉不接,于是站起身說:“我替你戴上。”

    手剛碰到寧沉,寧沉猛然回神,下意識閃身躲開,謝攸的手停在半空,很局促地落在原地。

    寧沉這反應太大,他緩了一下說:“抱歉。”

    他也站起身,隔著不遠的距離仰頭看謝攸,朝他搖了一下頭:“你的禮我不能收,況且,我的生辰早就過了。”

    他的生辰是在半月前過的,那時何遙和寶才去山下買了很多寧沉愛吃的吃食,回來以后親手給他下了一碗長壽面。

    一向嚴厲寡言的師父送給了寧沉一本醫書,那醫書他寫了很久,厚厚一本書,里面寫了他從醫幾十年來的心得。

    那是所有醫書里都沒有的,神醫自己的體悟。

    院里攢的雞蛋鴨蛋被煮了一鍋,寧沉當時吃了兩個就吃不下了,而后的十日里,他們頓頓都吃雞蛋,以至于他現在看見雞蛋就想吐。

    寧沉從前心心念念要謝攸來給他過生,但真到那一日,那想法反而沒那么強烈了。

    他有師父,有兩個好友,這就已經足夠了,那是他最幸福的時刻。

    雖然沒有謝攸,確實有那么一刻有些失落,可生辰早就過去了,他總該向前看。

    寧沉回頭,淺淺地朝謝攸笑了笑:“我的生辰已過,再送我賀禮就沒必要了,如果非要送的話,不如早些和我和離。”

    說完,他往外走了幾步,聲音越來越遠,一聲聲砸在謝攸耳邊,“還是盡早給我休書吧。”

    他忙著逃離謝攸,匆忙地往外跑,像謝攸是什么洪水猛獸一樣跑得飛快。

    謝攸情不自禁往前追了幾步,可他知道,寧沉定然不肯和他走,他追上去也無濟于事。

    雍州城疫病嚴重,左右他還要在這里待很久,也不急于一時。

    可即便再怎么安慰自己,心里還是像埋了石頭一樣,壓得他喘不上氣。

    謝攸低下頭,望著自己手心中的長命鎖出了神。

    這把鎖是謝攸離京前差人打的,原想著就算他不在京城,到寧沉生辰時讓下人送過去,誰知寧沉跑了。

    后來這鎖被隨信送到北疆,謝攸日日捂在胸口,恨不得當時就回去。

    那是他最混亂的幾個月,軍中的下屬都說他是被兇神附體,殺敵時眼都不眨,受傷了也像是感覺不到疼,日日繃著根弦,隨時都可能情緒失控。

    謝攸盯著那鎖看了很久,最后手一緊,把長命鎖又揣回了懷里。

    一路上沒人阻攔,寧沉安全走到城外,何遙和寶才正靠在一棵萬年青下,兩人歪著頭打盹,寧沉走近些,腳下踩了落葉咔咔響,何遙聽見聲音,倏地睜開眼。

    他推了推熟睡的寶才,寶才睜眼,驚喜地喊:“你竟然回來了,我以為你……”

    何遙猛敲了一下他的頭,寶才自知說錯話,忙捂住了嘴。

    何遙拍了拍衣裳,淡定地瞧著寧沉,半晌還是忍著笑說:“回來就好,走吧。”

    寧沉一言不發跟在后面,他想事情的時候不太看路,腳下打滑差點摔倒,何遙扶他起來,擰眉道:“這還未下雨你就摔了,想什么呢?”

    寧沉撐著他站穩,搖了搖頭,又一言不發地跟上。

    誠然,他是下定了決心要離開謝攸的,可是再次見到謝攸,他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那么心硬,還是會忍不住心疼他。

    會想謝攸在北疆怎么樣,有沒有受傷,是怎么來的雍州。

    但他不能問,既然他已經決定要和離,就不能給自己亂想的機會。

    與他相同的是,謝攸也想問問他這些日子過得好不好,當天晚上,謝攸召了前些日子跟著寧沉的侍衛,事無巨細地聽過寧沉這幾個月以來的事。

    侍衛無法進瘴氣林,每次只能等寧沉出山才能暗中跟著,寧沉出山的次數少,寥寥幾日,謝攸聽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謝攸頂著困意吩咐了幾道命令,騎著馬出了城。

    青城山對謝攸來說并不難爬,他沒用多久就爬到半山,山腰的瘴氣層遮蔽了視線,他無法看見山上的情形,只能守在外頭。

    太陽緩緩升起,露水被曬得快要干涸,瘴氣林中有了些聲響。

    謝攸站直了身子。

    寧沉跟在最后面,如今不在城內,他還未圍上巾帕,他手里拿了一個餅子,正埋著頭大口大口地吃。

    嘴里的餅還沒嚼完,手肘被狠撞了一下,寧沉不愿搭理,又低頭咬了一口。

    接著是后背被敲了一拳,寧沉忍無可忍地抬頭,含糊道:“吵我做什么,方才叫你拿一個餅你不拿,現在想來搶我的?”

    何遙無奈扶額,咬牙指了下遠處的梨樹,“你眼瞎?自己看看誰來了?”

    寧沉抬眼,看見遠處站著的謝攸。

    梨花前幾日才掉的,如今樹上抽了嫩芽,滿樹嫩綠,風一吹便微微晃動,陽光有些刺眼,寧沉看不清謝攸的臉。

    這一眼,寧沉恍惚以為自己還在侯府,侯府也有這樣一棵梨樹,人也還是那個人。

    那身影動了,寧沉恍神間已經走到近前,他愣愣地看著謝攸,手中的餅還散發著面香,他很想低頭咬一口,不管是掩飾還是真的想吃。

    竟是寶才先開口,他結結巴巴地喊:“侯,侯爺,您怎么來了?”

    這么多年的威壓怎么能一朝散去,即便是已經拿回身契,再見到謝攸,寶才還是很緊張。

    他這么一喊,謝攸終于把視線挪向他,并未怪罪他離開侯府還跟著寧沉跑了,謝攸朝他點了一下頭,溫和道,“多謝你這些天日子照顧寧沉。”

    寶才沒想到他竟然會道謝,一時不知道改怎么回話,竟說:“不必謝。”

    說完差點想抽自己一巴掌,侯爺道謝他竟敢應下,于是后退一步,求救地看向寧沉,生怕謝攸會怪罪。

    可謝攸并沒有注意他,只是回頭問何遙:“藥方呢?”

    何遙沒想到還有他的份,從懷中摸出藥方,卻沒第一時間遞給謝攸,遲疑著問:“侯爺要這藥方做什么?”

    謝攸攤開手,解釋道:“以后你們不必入城了,入城路遠,太費時,每日我會派人來拿藥方,你們把藥材和藥方給我就好。”

    雖說私心不想和他扯上關系,但畢竟是侯爺,如今知府都要聽他的,他們能有什么理由拒絕。

    況且他這個提議確實省時間。

    何遙把藥方遞過去,又拍了下還在發愣的寶才,又把藥材給遞了過去。

    謝攸接過后,何遙又猶豫了:“可我們還要去給城內百姓送藥,這……”

    謝攸把藥方打開看了一眼,折好放入懷中,聞言道:“你們是醫師,多鉆研藥方為好,不必去干那些費時的活,我會派人去分藥,不必擔心。”

    何遙點點頭,指指山上,“那我們就回去了?”

    然后謝攸朝他笑了一下,很禮貌地問:“可否讓寧沉留一下,我同他說幾句話。”

    何遙表情一滯,瞥了眼寧沉,下意識拒絕:“不了吧,您還是盡快下山……”

    “不會耽擱太長時間,好嗎?”謝攸垂頭,分明是商量的語氣,那雙黑眸卻讓何遙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等他回過神時,已經說了答應的話。

    說出的話哪里好意思收回,何遙氣笑了,捂著臉走開,臨走前囑咐寧沉:“你可別被花言巧語給迷惑了。”

    寧沉不知點沒點頭,何遙覺得牙疼,拉著寶才走遠了些。

    昨日寧沉遮了面,沒能好好看他,現在距離很近,謝攸能看見寧沉臉上的肉又養回來了些,泛著健康的粉,在雍州的這些日子,他不僅沒養瘦,反而胖了一點點。

    嘴唇櫻紅,唇邊還沾了一點點面渣,謝攸抬手把那面渣抹去。

    他出手太快,以至于寧沉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被他碰了才想起來避讓。

    他警惕地看著謝攸,謝攸也沒解釋。

    他捻著手指,溫聲交代,“我帶來的人手可以幫忙,這幾日我會留在城內,有什么事盡可來尋我。”

    他還覺得不行,又說:“待我回了城,我會派人守在山下,到時若是有事,你下山即可。”

    寧沉悶著頭一言不發,好久也才嘟囔著說:“不用。”

    謝攸就很快說:“要的,如若你們出了新藥方,交給我的人是不是會快一些。”

    好似沒有什么拒絕的理由,寧沉只好點點頭。

    謝攸又繼續道:“要好好照顧自己,這幾日城內太亂,若是沒有什么重要的事,切記不要擅自下山,找侍衛帶話就好。”

    他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寧沉突然打斷了:“你明日還來嗎?”

    謝攸話音一頓,有些驚喜地道:“你希望我來?”

    可寧沉卻搖了搖頭,他聲音很軟,但扎得謝攸心涼,他說:“只是來拿藥方的話,派侍衛來就好,你還是不要來了吧。”

    第52章

    謝攸的笑容凝固在臉上,過了好久才說:“你這么不想見我?”

    寧沉手捏得紙包咔咔響,那餅還帶著溫熱,謝攸看著他的手,聲音有些飄忽:“既然不想讓我來,那我就不來了吧。”

    他走得利落,等緩過神時,寧沉只能看見一個玄色的衣角。

    寧沉停在原地,手指握得發酸,他無知無覺地低頭咬了一口餅,分明還沒吃飽,但也沒那么想吃了。

    他想起謝攸眼底的紅血絲,他趕來雍州的路上是不是沒休息好,怎么看起來那么憔悴呢。

    肩頭突然被拍了下,何遙搭上他的肩,“愣什么神?”

    寧沉搖搖頭,又低頭咬了一口餅,他嘟囔道:“這餅吃膩了,改日做菜餅吧。”

    何遙挑眉:“怎么就膩了,你剛才都吃了三個?”

    寧沉含糊地說:“反正就是膩了。”

    第二日是何遙來送的藥方,山下的侍衛是謝攸的親信,何遙把藥方遞到對方手中,道:“情況如何?”

    侍衛搖了搖頭,又說:“侯爺把毗鄰郡縣的醫師都召集過來了,下令說誰要是解出藥方,賜良田,黃金百兩。”

    何遙驚了一下,侍衛又繼續道:“如今幾位醫師已經到了,昨日交流了一番,再過兩日京中的太醫也會到。”

    何遙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勞煩你了。”

    他們住得實在遠,以前來回都要兩個時辰,就算騎馬也需要一個時辰,何遙從懷里摸出個紙包,那紙包里是今早寧沉說要吃的菜餅。

    他將紙包遞給侍衛,禮貌地說:“來回路上費時,吃點東西再走吧。”

    侍衛驚訝了一瞬,接過菜餅后有些受寵若驚地問:“是你做的?”

    何遙擺擺手,“我哪兒做得出,寧沉做的,他平日就愛研究這些,這是他做的……呃蘿卜餅。”

    等侍衛謝過后拿著餅下山,何遙往山下望,確定人走了以后才拍了拍胸口,沾沾自喜道:“可算有人吃了,蘿卜這么難吃的食物,怎么會有人喜歡呢?”

    他今日是一個人下來的,寧沉和寶才跟著師父在看醫書,何遙在膳房轉了一圈,找不到別的吃食,不得不給自己熱了個白水蛋,這才轉悠到書房。

    才進書房,寧沉眼睛亮了亮,指著桌上的一盤子餅朝他示意道:“快吃,特意留給你的。”

    何遙:……

    他面帶微笑地坐下:“不了,我已經飽了。”

    這餅最終大部分進了寧沉的肚子里,師父和寶才也沒吃多少,寧沉苦惱道:“那明日吃什么,我蒸幾個包子?”

    何遙不動聲色地說:“可以,不過不要蘿卜餡。”

    “好吧。”寧沉腦子里想著吃的,頭就被重重敲了下,師父嚴厲又恨鐵不成鋼地嘆了一口氣,“整日想著吃,還不趕快看醫書。”

    寧沉捂著頭,指了下何遙,“他也整日想著吃。”

    何遙震驚地指了指自己,被敲得“哎呦”一聲,捂著頭坐下了。

    寶才見狀“噗嗤”一笑,也被敲了一腦袋,怨念地看了眼何遙。

    被打老實了,寧沉想笑不敢笑,一把撈起圓圓,讓他遮住自己的臉。

    眼看著師父又要敲他一下,他連忙撒開手,裝作認真地看書,這一看就入了神,再也沒有玩鬧的心思了。

    侍衛拿著冷透的餅趕到府衙時,謝攸正在長街發藥送吃食。

    城內如今緊缺藥材,也早已派人去城外收藥,有欽差令在,前些日子哄抬藥價的都偃旗息鼓,只需等今夜,新一批藥材就能送到。

    他開了糧倉,每家都分到些糧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侍衛去藥鋪送過藥方,這才轉回長街幫著分藥。

    分完這一圈后,侍衛拿出那已然涼透的餅,雙手捧著送到謝攸面前。

    謝攸打眼一掃,“這是什么?”

    侍衛答道:“這是我去拿藥時何公子給我的,說是寧公子做的。”

    謝攸一頓,視線落在那包得嚴嚴實實的餅上面,有些驚喜:“這是他特意送我的?”

    侍衛遲疑了一瞬,“這……”

    不用他說謝攸就已經明白,他這是自作多情了。

    他接過那餅,視若珍寶一樣捧在手心,自言自語道:“不是給我的也無事,是他做的就好。”

    雖說這餅是送給侍衛的,可侍衛一聽是寧沉親手做的,自然不敢吃。

    明明是搶了別人的,謝攸倒是心安理得地咬下一口,這餅雖涼了,但隱約能吃出焦焦的味道,像是寧沉做的。

    謝攸抬手,拍了下侍衛的肩,夸他:“你做得很好。”

    侯爺往日不茍言笑,如今難得夸人,侍衛都驚了驚。

    而后謝攸又道:“明日若是……”

    侍衛連忙點頭,“屬下明白。”

    昨夜翻了一夜的書,寧沉醒來時都覺得頭暈腦脹,肚中空蕩蕩的,他腳步虛浮地走下榻,撈起圓圓走到膳房。

    他把昨夜揉好的面團和肉餡拿出,手下翻動幾下就捏出一個包子。

    昨日何遙說不準他再做蘿卜,他只好改了想法,做幾個肉包子。

    圓圓探著頭想偷肉吃,寧沉用手肘把它攔開,努了努嘴,“蒸好再吃。”

    他這幾日睡不太安穩,起得也早,所以做早膳的任務就到了他頭上,左右他也喜歡,這幾日就自動攬了這個活。

    昨夜燒的火還留著,燃了一會兒燒起來后,他將包子蒸上,這才到院中洗漱。

    水有些涼,他凍得直哆嗦,自己洗好后拿帕子給圓圓擦過臉,守在院中等太陽出來。

    陽光將將照到前面的棗樹頂,何遙寶才也醒了。

    遠遠地就看見何遙打了個哈欠,他一歪一扭地走到院中,打了一盆水。

    寧沉見他起了,跑回膳房掀開鍋蓋。

    香氣撲鼻,寧沉拿筷子戳起一個包子,掰成兩半給圓圓吃。

    然后他守在鍋邊大快朵頤,在何遙來之前偷吃了一個。

    偷吃完,他端起包子走出院中,將熱包子放在桌上后,他揚聲道:“我蒸了十七個,我們一人四個,圓圓一個。”

    何遙懷疑地仰起臉:“你剛才是不是又偷吃了,師父說你要多吃,但早膳不宜吃太多。”

    寧沉連連搖頭,還倒打一耙地嘟囔:“你又污蔑人。”

    何遙翻了個白眼:“你偷沒偷我能不知道?嘴角都還有面屑。”

    寧沉自知沒理,小聲嘀咕:“吃都吃了,你能拿我怎么辦?”

    何遙笑了下,走過去拿紙包包走五個,笑瞇瞇地說:“扣你一個。”

    寧沉:“……”

    他指著何遙的背影怒道:“有沒有做師兄的樣子?”

    何遙背著身子朝他揮揮手:“我下山了。”

    到這個時候,師父的藥方已經有些捉襟見肘了,他們如今守在山上,無法得知山下的情況,唯一的消息來源就只有謝攸的侍衛。

    何遙禮貌地分出兩個包子,才問:“山下情況如何?”

    侍衛收下包子,飛快道:“還是不太好,幾個醫師商量了一夜,還是沒想出一個好方子。”

    何遙點點頭,見侍衛不吃,于是熱情道:“吃啊,趁熱吃才好吃。”

    侍衛手往下放了些,“我一會兒再吃。”

    “沒事,這會兒還熱乎著才好吃,你快吃。”何遙抬了抬下巴。

    最終,頂著何遙殷切的目光,侍衛沉重又無助地咬了一口。

    何遙一邊打聽消息,一邊看著侍衛吃完包子,高興地自夸:“好吃吧,我們小寧沉親手做的,要不是你,我能吃五個。”

    侍衛痛苦地閉上眼,流淚道:“好吃。”

    “真這么好吃?”何遙笑容燦爛,“好吃明日再給你帶。”

    “對了。”何遙從懷中摸出一封藥方,說:“這個給侯爺看,記住,不要拿去藥鋪,先給侯爺過目,看他能不能接受這個方子,若是能行,今日午時來山下等我。”

    侍衛一頭霧水地接過藥方,沒敢展開看,匆忙跑下了山。

    一路疾馳到長街,侍衛翻身下馬,恭敬地舉著那藥方給謝攸。

    謝攸展開看了一眼,面上看不清情緒,侍衛謹慎道:“何公子說,若是你能接受這方子,今日午時到山下等他。”

    侯爺心里想什么豈是他們能猜出來的,侍衛又繼續小心翼翼地道:“他還說,先前把這方子給過知府,但知府沒同意。”

    謝攸面無表情地收好藥方,并沒有把藥方還回去,只說:“藥方還用昨日的,先不要換。”

    侍衛領了令要下午,謝攸突然道:“慢。”

    他微瞇著眼,抬著下頜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侍衛額頭沁出一點冷汗,心里發虛地道:“侯爺,今日何公子并未給我送吃的。”

    “嗯?”謝攸挑眉,“沒有?”

    侍衛擦了擦汗,一咬牙閉眼道:“侯爺,我…那吃的被我吃了。”

    謝攸臉上的表情一下就凝固了,他甚少把情緒寫在臉上,以至于頭一回這樣掛臉,侍衛竟覺得有些新奇。

    他奇怪地看了一眼謝攸,謝攸淺笑了一下,淡淡地毫不在意地道:“無事,吃了便吃了吧,本來就是給你的。”

    侍衛如蒙大赦,還好心給謝攸出主意:“侯爺若是想吃,不若明日你去山下等藥方?”

    誰料,剛剛還很好說話的謝攸竟踢了他一腳。

    侍衛無辜極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話,直到他聽見謝攸咬牙切齒道:“你以為我不想去?”

    侍衛疑惑地抬頭,繼續猜測道:“侯爺擔心城內?”

    他還想再聽聽謝攸要說什么,謝攸一斜眼,“還不滾?”

    侍衛不解,拱拱手行了個禮就退下了。

    謝攸停在原地,又打開藥方瞧了一眼,這才咬牙道:“我若是能去,早就去了。”

    聲音散在空中,帶著絲若有若無的可憐勁,“若是他肯讓我去,我怎會不去?”

    第53章

    分明只需上個山,侍衛也不明白謝攸為何不能去,頂著一腦袋疑問去了藥鋪。

    午時,謝攸守在山下,等到了何遙。

    何遙說午時讓他來,是一點多余的時間都沒給他,謝攸打城中趕來,一刻也不停就上了山。

    何遙一抹汗,開門見山問道:“侯爺,那藥方你覺得如何?”

    謝攸將懷中的藥方拿出,當著何遙的面打開,念道:“能知以物制氣,一病只有一藥之到病已。這是何意?”

    何遙呵呵笑了笑:“侯爺既已明白,怎的還要問我呢?”

    謝攸抬眉,“那走吧。”

    何遙一怔,“侯爺?”

    謝攸不耐地轉頭:“你不會還未收拾好?巳時你就叫人給我送了藥方,這都過去近兩個時辰了,你連這點事都做不好?”

    何遙連忙抬手:“等等,我是怕侯爺不允,所以我還沒叫上其他人。”

    謝攸越越覺得這人不靠譜,催促地比了個“快滾”的手勢,“山下馬車已經備好,我準你半個時辰。”

    來之前他吩咐過,所以他才剛出城門,馬車也跟著往青城山來,再加上他爬山的時間,如今馬車定然已經等在山下,時間緊急,實在拖不得。

    謝攸席地而坐,百無聊賴地靠在那棵梨樹下等人。

    滿山染上了綠,謝攸手閑地揪著地上的草,從山下只能隱約看見山頂的一個角,山頂被云霧遮得嚴實,只偶爾能看見一抹深綠。

    這山太高,寧沉總要爬這樣高的山,會不會很累。

    他還記得原先侍衛告訴他,第一次來青城山時,寧沉被何遙背得摔出八丈遠。

    一想到這謝攸就沒法對何遙有什么好臉色,自己都不行還去背別人,背就算了,還把人給摔了。

    謝攸換了幾個姿勢,沒等到何遙,越發不耐煩。

    直到他聽見幾聲隱約的說話聲,謝攸抬眸望去,看見一片靛藍衣角,那是何遙的衣裳。

    他抬起下頜,想催促何遙快些,卻看見他身后又跟著出來了一個人。

    那衣裳是灰色的,一身粗布衣裳也掩蓋不住那張絕色的臉,唇紅齒白,臉上泛著肉粉,許是別人說了什么不中聽的,他一邊臉頰鼓了鼓。

    謝攸“唰”地從地上坐起,他站直身子,倉促地拍拍身上的灰,幾步走到近前,先瞥了一眼寧沉,見寧沉不搭理他,又問何遙:“你帶他來做什么?”

    何遙落井下石地笑了下:“他非要跟著來。”

    何遙這一回可不止帶了一個人,連帶著自家師父和寧沉都帶來了。

    山上留了個寶才,寶才識不得多少字,加之山上還有雞鴨和圓圓要養,這才留在了山上。

    一旁還有個年逾花甲的齊恕,他不便說其他話,擰著眉把寧沉拽到了一旁。

    寧沉沒想到他會突然出手,還在愣神就被他拽走了,只顧得上伸手抓了謝攸兩下,像撓癢癢一樣,根本沒什么威懾力。

    他分明已經養好了很多,可一遇上謝攸就完全沒有還手之力。

    謝攸往山下的方向指了指,扭頭對何遙說:“你們先下山,山下已經備好馬車,馬車會送你們到城中,我已經下過令,所有醫師都聽你們差遣。”

    看得出何遙也不想讓寧沉下山,應都沒應下就拉著自家師父往山下走。

    寧沉急了,他側身想去看看何遙,但是謝攸攔得嚴嚴實實,他連一片衣角都看不到。

    寧沉氣得炸毛,伸手去推謝攸:“你別攔我,我也要去。”

    可謝攸絲毫不動,反而伸手環住他,他低頭用很柔和的語氣同寧沉商量:“山下太危險了,你若是身體還好,我自然讓你去。”

    “可你……”他摸了摸寧沉的頭,順毛一樣,“你這身子若是也染了時疫,那就是九死一生,我必然不能讓你去冒這個險。”

    寧沉“啪”一下打開了他的手,他用的力氣很大,謝攸的手背被他打得紅了一片,自己的手心也疼得發麻,他瞪著謝攸,有些煩一樣,“我早就養好了,你看不出來嗎?”

    他確實比以前好了很多,皮膚不像從前那樣慘白,能爬這么高的山也不怎么氣喘,吃也能吃下比以前多很多的食物,連打人的力氣都大了很多。

    謝攸錯愕了一瞬,可很快,他又繼續道:“養好了也不行,你這身子豈是一朝一夕就能養好的,病根還未除干凈,我便不能讓你去。”

    誰知他現在根本拿捏不住寧沉了,寧沉仰著頭,一副很倔的樣子,“你不讓我去我就自己去,入城的路我走過無數遍,你不帶我,我可以自己走過去。”

    謝攸轉身,決心要做一個不留情面的人,他狠心地說:“你大可以去,我會把你的畫像布滿全城,你連城門都踏不進去,你能如何?”

    他背著身子,看不見寧沉的表情,只知道他說出這話時,身后的人突然沉默了。

    他等了很久,終于忍不住回頭,這一眼,原先所有的防御都轟然倒塌,碎石子咕嚕嚕滾了一地,滿面的灰塵讓他雙目刺痛,忍不住嗆咳出來。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撫拍寧沉的背,哄人的話脫口而出,“怎么委屈成這樣,我……”

    謝攸很無奈地嘆道:“我也……很為難,我真的不想讓你去,你若是傷了病了,我會很心疼。”

    他希望寧沉聽了他的話后會回心轉意,把自己所有的情緒都剖開給寧沉看了,就算是不為了自己,起碼也為了謝攸,他能稍微對自己好一點。

    可寧沉只是紅著眼睛,像賭氣一樣說:“你要是不許我進城,那我就日日守在城外,餓了啃樹皮,渴了喝河水,只要讓我找到機會,我一定會進去的。”

    他這話說得自己可憐極了,自己說得泄憤了,卻是扎在了謝攸心上。

    且不說他會不會讓寧沉這樣,單是想想就已經舍不得到心都揪著痛,他怎么舍得讓寧沉這樣呢?

    可寧沉真的能做得出來,他一定會委屈自己,最后等謝攸心疼了,他的目的就達到了。

    就如同現在,他只是單說出口就讓謝攸無法忍耐,他不達目的不罷休,謝攸最后只能聽他的。

    兩相對峙,謝攸先敗。

    他嘆道:“說什么氣話。”

    寧沉就撇著嘴,“我說的不是氣話!”

    “好好好。”謝攸投降了,“既然你非要下山,那我就帶你去,但是,我要和你約法三章。”

    寧沉抬著水盈盈的眼看過去,謝攸不似說笑,那雙黑眸墨色濃重,深得寧沉只看了一眼就慌亂地避開。

    他唇角繃得很直,仿佛退一步就是吃了多大的虧,直勾勾地望著寧沉,眼中隱約有寧沉的影子。

    寧沉吸了吸鼻子,“你先說,若是可以我再同意。”

    謝攸沒在乎他的蹬鼻子上臉,豎起三根手指道:“你和我保證,只要出現一絲一毫的不對勁,我一定要送你出城。”

    寧沉眼珠一轉,沒來得及想應對的方法,謝攸一掌捏住他的下頜,咬牙切齒地說:“說。”

    寧沉苦著臉,聲音還有些悶:“我答應你,你松手。”

    謝攸這才松開手,寧沉揉了揉下頜,吐槽他,“捏我像審犯人。”

    說完就聽身旁的人“嗤”了一聲,寧沉不知道謝攸審犯人是什么樣,若真是犯人,早跪在地上哭爹喊娘了。

    哪里像現在,謝攸一退再退,就差把他供起來了,他對寧沉是捧在手心里都怕摔碎了,偶爾對他嚴肅一些,寧沉竟覺得他在審犯人。

    寧沉肩上還提了一袋包裹,是這幾日下山的換洗衣物,謝攸輕輕一勾,將那包裹放在自己肘間,“走吧。”

    寧沉這包裹很輕,小小一包,謝攸走在后面,囑咐說:“若是缺什么就來找我,別委屈了自己。”

    寧沉沒應聲,山林間有松針,偶爾踩到會滑,他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往下走,手腕突然被牽住了。

    謝攸的手靈活地鉆到他掌心牽起他的手,“下山路滑,我背你。”

    寧沉掙一下沒掙開,嘟囔道:“不用。”

    “那我牽你。”謝攸當機立斷道。

    雖說小心些就不會摔了,但是謝攸牽著,不得不說,寧沉的心也跟著放下來了。

    他也不知道怎的,只要謝攸在,總是會安心一些,基于此,他沒有拒絕。

    他握著謝攸干燥粗糙的掌心,步子穩穩當當地走下了山。

    原先派來接他們的馬車已經載了何遙和師父,停在原地的只有一匹高大的駿馬。

    這馬通體黑色,矯健有力的四肢在地上踢踏幾下,那雙大如燈籠的眼睛看向寧沉時,寧沉忽地腿一軟。

    他還記得先前騎馬結果差點把小命給丟了的事,下意識后退一步,手抓住謝攸的胳膊才能不跪倒在地,他聲音哆嗦:“你騎馬去就好,我走路。”

    他說著還真的要走,還給自己找理由:“師父要教他們的已經教過我了,我去晚些也無事的。”

    說話都顫,要哭不哭的樣子,謝攸攬著他的腰把人拖回來,聲音灑在寧沉耳邊:“我在,你怕什么?”

    不管謝攸在不在都怕,寧沉腿肚子發抖,聽見謝攸又問:“可以嗎?”

    寧沉咬著唇,艱難點頭。

    他眼睛都不敢閉,緊張地被謝攸扶著坐上馬,手抓著謝攸的手不肯放,謝攸輕聲道:“你先松手,數三個數我就上來了。”

    寧沉閉著眼松開手,他聽見衣袍翻飛的簌簌聲,沒用三個數,身后已經穩穩地坐了一個人。

    他靠著謝攸的胸膛,很安心地往后湊了些,身體貼得很近,他甚至能很清晰地感知到那觸感,鼻間縈繞著謝攸的氣息,周身被牢牢包裹,他緩緩睜開眼睛,感覺好像沒那么怕了。

    說話的震動都能清楚地傳遞過來,太近了,近到半個身子都跟著麻了。

    謝攸低聲道:“別怕,我會讓這馬慢一些。”

    寧沉搖頭:“無事,我不怕。”

    明明剛才還在說怕,上了馬就不怕了,他膽大心也大,若不是之前吃過虧,只怕剛才都不用謝攸牽著,自己爬也要爬上馬。

    心里敢笑他,嘴上不敢說出來。

    謝攸策馬前行,起初他速度不快,后來看寧沉適應了些才敢讓馬加快速度。

    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寧沉雙臉頰被吹得發冷,眼睛被吹得生疼,他原本是很怕的,可身后有謝攸,他的心出奇地平靜了。

    寧沉想,若是一開始謝攸不是把這婚事當兒戲,那該多好。

    何遙前腳剛到,后腳寧沉也到了。

    何遙站在門外等寧沉,看見兩人共騎一匹馬,又看見謝攸抱著寧沉下了馬,牙疼地咬了咬后槽牙。

    寧沉看見何遙,心頭一緊張,拂開謝攸就要走,謝攸扯了他衣袖,附耳囑咐:“要注意……”

    寧沉忙攔開他,敷衍道:“知道。”

    見寧沉沒理謝攸,何遙松了口氣,還好,沒被謝攸三言兩語就哄好。

    第54章

    寧沉小跑幾步要跑進鋪子,擦肩而過時,何遙伸手拽住他。

    他打量著寧沉,懷疑地問:“你和侯爺……”

    寧沉的態度先不說,方才他和謝攸同乘一匹馬可是親眼見了的。

    他抓著寧沉從上看到下,眉頭一皺,“不會是……”

    寧沉“啪”一下將他的手拍走,像是生氣了,“你這是何意?方才分明是你把我推給他的,你們坐上馬車就走了,哪里想過我?”

    雖說知曉何遙是不想他下山,可他走得這樣干脆,寧沉心里吃味,想也不想就嗆了他兩句。

    何遙“哎呦”一聲,“你看你,說兩句就氣,好好好,我不說了。”

    他拍拍寧沉的背,示意寧沉別走,而后視線一轉,看向了謝攸。

    謝攸站在馬前,絲絲金光映在他發絲上,隨著風輕輕晃動,因為背光,何遙看不清他的表情。

    謝攸動了一下,他幾步走到寧沉面前,寧沉低頭不看他,于是視線就落在他的靴上。

    眼前一暗,謝攸伸手把一個小包袱遞給寧沉,手指碰到那一刻,寧沉蜷了下手。

    他接過自己的包袱牢牢抱在懷中,謝攸抬了下手,手剛要碰到寧沉的臉,寧沉猛地扭開了。

    謝攸倒不覺得丟面,他笑了下,索性轉向何遙:“今夜我還有事,需要藥材或是人手都可以和我要,我會派人守在鋪子外,一切聽你吩咐。”

    倒是沒想到侯爺如此客氣,何遙愣了下,這才后知后覺地點了點頭。

    謝攸又不經意掃了寧沉一眼,嘆息一樣:“明日我不能時時都在,若是他莽撞行事,還請你攔著一些。”

    才剛說出這話,寧沉突然推他一下,因為要推他,那小包袱落在地上,轱轆滾了幾圈,倒是謝攸步子穩當,連退都沒退一步。

    寧沉推完以后,不耐地偏開頭:“怎么這樣啰嗦。”

    謝攸錯愕一瞬,臉上的表情有些僵,他只是遲鈍地彎下腰把地上的包袱撿起來,拍了拍上面的灰,然后遞給何遙。

    他不再觸寧沉的霉頭,只朝何遙點了下頭,“麻煩你了。”

    寧沉從何遙懷里撈回自己的包袱,悶悶地低著頭,他只看見謝攸的半片袍角,他喜好玄色衣裳,但這衣裳明顯不是侯府做的,針腳有些粗糙。

    繡得難看死了,也不知是誰給他繡的。

    馬蹄聲遠去,何遙驚奇地打量寧沉,寧沉煩得緊,一掌拍在他臉上,不重,像玩鬧的拍,手掌蓋著何遙的臉,他故作兇狠:“再看就把你眼睛挖了!”

    何遙把他的手挪開,嘀咕道:“誰教你這些兇巴巴的話的?”

    寧沉一挑下巴,抱著自己的包袱走進藥鋪了。

    城中的醫師三十余人,幾個醫師坐在藥鋪里聽師父講學。

    寧沉把包袱隨處找了個地方放下,問何遙:“是不是該去城外看看?”

    城外是早一批染上時疫的幾批病人,如今全被關在城外,他們人數稍微少些,但卻是最危險的一處。

    既然寧沉都已經來了,何遙也不攔他了,點頭道:“是該去,你去同侯府的侍衛說說,備一輛馬車,我們趕過去。”

    這會還將將快到未時,城中百姓召集起來需要些時間,但城外還好,只用他們過去就成。

    侍衛做事很利索,馬車很快就候著了,兩人上了馬車,急速趕往城外。

    馬車停在一排屋子外,兩人捂著面站在屋外,抬手將門給打開,這一眼,寧沉不忍地偏開頭。

    滿屋的人透著股死氣,見到他們過來也不稀得抬頭看一眼。

    何遙揚聲喊:“我會一個個為你們診治,每個人都藥方都不一樣,待會兒發藥的時候,一定不要拿錯,否則這藥就會無效。”

    許是覺得自己要死了,屋內的人面上皆是麻木,聞言也只沒精打采地不應聲。

    何遙就笑了笑:“你們知道我們的師父是誰嗎?回春圣手!我們師兄弟早已經得到他老人家的真傳,你們的病,只要好好聽我們師兄弟二人的話,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這話一出,屋內的人終于給了些反應。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寧沉聽見有人干啞著嗓子問:“當真?”

    隨后有人嗚嗚哭了起來,又有人說:“我不想死。”

    有人掙扎著滾下床,踉蹌地跪在地上磕頭:“求神醫救救我吧,我家里還上有老下有小……”

    何遙比了個手勢,“我們會救你們的,還能走的,跟著我出來。”

    躺著的人很緩慢地爬起來,接連跟著站到院中,排成了隊。

    一個個看過去,把每人的名寫上后,接著的是藥方。

    城外的病人有上百個,兩人整理出藥方摞成一團,何遙揚聲道:“晚膳時會給你們送藥,切記不能拿錯。”

    將藥方給了侍衛,何遙這才松了口氣,他活動著筋骨,見寧沉悶悶不樂,抬著下巴問他:“怎么了?”

    寧沉搖頭,他說:“若是能早些發現……”

    “別。”何遙開口打斷:“你總想這些有的沒的作甚,如今有了法子,你還擔憂什么呢?”

    雖說是這個道理,可寧沉還是有些難受。

    衣裳換下就地燒了,寧沉只帶了兩身衣裳,這就燒了一身,他有些心疼,明日再燒一身,就真的沒衣裳穿了。

    他愁得唉聲嘆氣,心想明日要去弄身衣裳,可如今城中處處戒嚴,哪里能有衣裳可買。

    他愁,何遙也愁,他“嘖”一聲,搭著寧沉的肩道:“不如,趕明兒讓侯爺送幾身衣裳來,一天一身衣裳,哪里夠用。”

    寧沉挪開他的手,嘀咕道:“那你自己去要,別跟我要。”

    正說著,馬車突地停下了,寧沉掀開簾子,看見謝攸騎著馬等在外頭,這距離有些遠,所以他只能看見謝攸的半張臉。

    只看到謝攸繃直的唇,透露著十分的不悅。

    寧沉掀開帷裳,他和謝攸對視著,深吸了一口氣,說:“侯爺,你整日跟著我做什么?”

    謝攸下了馬,他緩步走向馬車,站在帷裳外看著寧沉,道:“城內都已經安排妥當,我不放心你,過來看看。”

    知道他是關心,可寧沉卻覺得這密不透風的關心壓得自己有些沉悶,他只掀開了一個縫,他能看清楚謝攸,謝攸卻無法看清他,只能聽他的語氣來判斷他是不是不高興了。

    寧沉語氣涼絲絲的,有些煩一樣:“侯爺若是實在閑得沒事做,不如去給醫師們找幾身衣裳,這衣裳日日都要燒,總會燒完的。”

    謝攸“嗯”了一聲,他站在馬車外,沉默了一會兒后說:“我想看看你。”

    早上還見過,這才隔了幾個時辰,又要看。

    寧沉“唰”地放下了帷裳,這放得如手被蟄了一樣,處處都在表明他的抗拒。

    他躲在馬車上不給看,謝攸也不強求,仿佛只是這么一問就好,寧沉同不同意都好。

    他就看著馬車往前走了些,才恍然回神一樣朝馬車喊:“你要的衣裳我今夜會叫人送來。”

    明明他聽不見,寧沉卻還是嘀咕:“又不是我要的,我是給大家要的。”

    何遙差點被他逗笑,樂不可支地抵著窗沿,笑道:“那衣裳送來了,你就不穿,讓給我?”

    寧沉斜他一眼,“我的衣裳你能穿得?”

    他打趣寧沉倒被寧沉嘲笑了,氣急敗壞地“呸”了一聲。

    話說寧沉原先可能是身體不好,所以個子比同齡人矮了一些,但自打他見了師父,師父起初各種補藥給他灌了一通,加之他最近吃得也多,這幾個月個子竟然拔高了些。

    也長胖了一些,不像以前那樣皮包骨,所以如今身材也勻稱了許多,倒是越看越順眼了。

    到底是年紀還小,還能再長長,不像何遙,如今就算吃什么也長不了了。

    原先兩人的衣裳都差不多大,現在何遙再穿他的衣裳,已經顯得有些大了。

    他抬手比了比寧沉的頭,笑著說:“若是你先前沒受那些罪,說不定能長得侯爺那般高。”

    寧沉眼睛一亮,“真的?”

    也就他信,何遙扭過頭笑話他,腦袋被寧沉一記爆栗,他憤憤道:“你又笑話我。”

    說笑間已經回了城,幾位醫師已經散去,預備著明日就要去給百姓看病,所以他們這些醫師的房間安排在附近的客棧。

    謝攸下了令,用過晚膳后寧沉就收到了幾身衣裳,那衣裳是他素來喜歡的鮮亮的顏色,寧沉瞧了一眼,剛要丟到桌邊,看見了衣袖上繡的花。

    那針腳和謝攸衣擺的一樣,寧沉煩燥地丟到一旁。

    今日見他衣裳的針腳粗糙,以為他是找了哪位相好繡的,不成想誤會了他。

    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寧沉趴在榻上看那月光,這客棧位置好,白日能看見雍州澄湖,夜里月光灑在湖面上,波光粼粼格外好看。

    趴在榻上有些看不清,寧沉坐起身子,突然聽見了一陣腳步聲正逼近他的屋子。

    他也不知怎么,總之就是連忙躺回榻上開始裝睡,他緊緊閉著眼,聽見“嘎吱”一聲,他的門被推開了。

    那腳步聲很輕,帶著凜冽的寒氣站在他床頭。

    一只手輕輕放在他額頭摸了一下,像是在探他的體溫,那手有些粗糙,骨節的每一處繭寧沉都記得,因為那是他牽過很多次的手。

    寧沉閉著眼,看不清謝攸的表情,但想也知道,他一定緊繃著臉。

    今日在城外沒給他看,所以就算夜里偷摸進來也要看一眼。

    分明做的是鬼鬼祟祟的事,卻沒有絲毫慌亂,好似進自己的房間那樣。

    那手摸了摸寧沉的額頭和臉蛋,確定溫度正常后,終于收手。

    夜里偷偷進他屋子,只是為了探一探他的體溫,確保他還安然無恙。

    第55章

    寧沉僵著身子沒動,他不知是該睜眼給謝攸一個猝不及防,還是說該繼續裝睡。

    沒等他想好,覆在臉上的那只手突然離開了。

    月光下寧趁緊閉著眼的樣子格外乖,謝攸站在榻邊,沒忍住多看了一會兒。

    看他扇子似的睫毛,看他有些泛紅的臉蛋,又看了看他裸露在外的鎖骨。

    夜里風大,他這樣不好好蓋被,恐怕要受凍。

    謝攸拉著衾被,把寧沉蓋得嚴嚴實實,他又沒忍住摸了摸寧沉的發絲,很軟,有些滑。

    榻上的寧沉忽然動了動,謝攸飛快收手,好在寧沉只是翻了個身,他不敢再碰,余光看了眼還在往里飄風的窗,走過去很輕地關上了窗。

    再轉身時,寧沉已經趴在榻上,他下頜抵著枕頭,正仰頭看著謝攸。

    被這樣抓包,謝攸想避也避不開,他站在原地,沉默半晌才說:“窗還未關,我替你關了,時間不早了,快睡吧。”

    他說著就要往外走,寧沉卻在這時候開口了,“你是侯爺,怎么也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

    謝攸腳步定住,他腳下像沒了力氣,只是很緩慢地轉身看著寧沉,他問:“我和你是夫妻,來看你也是理所應當。”

    他不說還好,一說倒提醒了寧沉,寧沉埋在枕上,很輕地笑了下,“侯爺莫不是忘了,我早就把和離書寫好了,我們早就不是夫妻了。”

    他存心要扎謝攸的心,以為這樣說了謝攸就會氣急敗壞,然后同意和離。

    但是他想岔了,謝攸只是垂眸看著他,很輕地說:“早些睡吧。”

    然后他像是很想逃離一樣,腳下匆忙地走了,沒給寧沉一句說話的機會。

    關門聲“嘎吱”一響,又重新歸于平靜。

    寧沉躺在榻上,實在不明白他整日都在想些什么,分明以前避他如蛇蝎,現在卻一次又一次湊上來。

    本就只需要一紙和離書,因為他這樣,變得越發麻煩了。

    寧沉煩躁地翻了個身,氣著氣著就睡著了。

    隔日一早,幾十個醫師分散幾處,連著診治了幾百個病人,城中的鍋爐火都未停過,一直咕嚕咕嚕煮著藥,滿城飄著藥香。

    藥材昨日謝攸派人連夜送來,滿滿幾車藥材堆滿了庫房。

    寧沉悶得滿臉都是汗,不敢摘開布條,只能任由汗水流了滿臉。

    午膳時得了空,寧沉躲在客棧,和何遙擠在一塊兒用膳,這膳食是請來的廚娘做的,好吃談不上,勉強能填肚子。

    何遙眼睛都發直了,幽幽道:“我想吃你做的炸肉丸。”

    寧沉也幽幽道:“我也想吃。”

    兩人唉聲嘆氣,很快用完膳,又回到長街上。

    寧沉低著頭寫方子,其實這藥方大致都是一樣的,只是有幾味藥不同,倒也不算太麻煩。

    終于看完,已經日暮西沉。

    寧沉累得癱在座椅上,何遙拖了幾下沒把他拖起來,他仰著臉,眼睛定定地看著何遙:“我餓。”

    何遙嘆了口氣,畢竟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弟弟,聽他這么一說,只能妥協道:“我去給你找吃的。”

    寧沉搖搖頭,方才差役送飯來的時候他太忙沒顧得上吃,現在餓了又開始找。

    寧沉往一旁翻了兩下,翻出已經冷掉的飯菜,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扒拉。

    已經冷了的飯菜,他倒是吃得香,還抽空抬頭朝何遙笑了笑:“我吃這個就好。”

    冷透的飯菜簡直難以入口,何遙嫌棄地想伸手拿開,寧沉手一偏,沒讓他拿到。

    何遙氣道:“你這……好歹拿回客棧熱一下。”

    寧沉搖頭:“我太餓了,撐不到回客棧了。”

    他想就在藥鋪吃了,吃完再回客棧,何遙站在一旁嘆了口氣,剛要說話,門被輕輕敲了敲。

    謝攸手里提著食盒,見寧沉還在吃冷飯,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眉。

    他快步走到桌前,抬手就把寧沉手里的飯推開了。

    寧沉拿著筷子,愣愣地抬眼,有些生氣。

    可下一刻,謝攸從食盒里拿出幾樣小菜,連帶著兩碗米飯一起放在桌上。

    這米飯分量足,他們吃已是足夠,謝攸將飯菜擺好,開口道:“知道你們沒吃,我給你們留了,吃這個吧。”

    何遙沒骨氣地湊過去了,端起一碗米飯就開始吃,一邊吃還一邊搗兩下寧沉,催他:“快吃啊,你不是餓了?”

    寧沉低著頭,很緩地眨眨眼,這幾日謝攸和他們吃的也一樣,所以這菜也只是尋常的菜色。

    但是還是熱乎的。

    寧沉僵硬地拿起筷子,往嘴里扒飯的間隙仰頭偷瞄了一眼謝攸,謝攸怕他們不自在,找了個椅子坐在一旁,許是太累了,他坐下椅子上就開始打盹。

    他忙得轉不開身,如今能得一會兒空隙,竟就這么睡了。

    這幾日城中大小事都要他決策,他只能抽一會兒空來看看寧沉。

    今日下午他也是來過的,當時寧沉背對著他在寫藥方,分明看不見,他卻覺得身后的目光如有實質,燙得他差點筆都握不住。

    謝攸只站在他身后看了一會兒,寧沉過了很久才回過頭,這才發現謝攸已經走了。

    興許只是放心不下來看看,寧沉思忖著,就像昨夜那樣。

    他吃得有些慢,許是在想事情,所以只木木地往嘴里送,何遙看不下去,低聲道:“快吃,方才不是還餓,現在又不吃了?”

    他聲音不大不小,但坐在一旁打盹的謝攸還是聽見了,他半睜開眼,渾身都帶著股懶意,就連聲音也有些透著絲低啞地問:“不好吃?”

    他稍稍坐直了些,揉著眉心道:“再過幾日就好了,這幾日人手不夠,所以……”

    寧沉打斷了他,“我沒說不好吃。”

    說完,他埋著頭又開始扒飯,一眼都沒看謝攸。

    余光能看見謝攸,他沒再打盹,只是垂著頭不知在想什么,過了很久,等寧沉兩人吃完,他才站起身。

    他將桌上的食盒收好,問:“我送你們回客棧?”

    他們這兒離客棧不算很遠,只用走路回去就好,寧沉搖搖頭,“不用。”

    他一邊說一邊拽著何遙往外走,此時天色已經黑了,兩邊街道只偶爾幾間屋子亮著燈,兩邊熱鬧的鋪子冷清下來,靜得如一座空城。

    長街很黑,腳下看不清,所以寧沉走得很謹慎。

    身后的腳步聲一直牢牢跟著他們,謝攸牽著馬跟在他們身后,步子始終落后他們一些,說了要送,即便被拒絕了也要跟著他。

    寧沉煩不勝煩,步伐加快了些,謝攸也跟著加快。

    就這樣一直走回客棧,寧沉回頭瞪他一眼,見他站在客棧外沒跟著進,這才稍稍安心了些。

    又是兵荒馬亂的幾日,喝了幾回藥,原先癥狀較輕的病人已經有要好的趨勢,連城外的病人也能站起來走幾步了。

    藥材沒了添,添了沒,源源不斷的藥材往城中送,吃食也送了很多,謝攸連跑了幾趟城外,似乎人都累瘦了些。

    有幾位醫師也病倒了,所以謝攸有些杯弓蛇影,這幾日總要半夜偷偷進寧沉的屋子,或是探一下他的額頭,或是給他端一碗藥。

    罵也罵了趕也趕了,可在件事上,謝攸格外強硬。

    寧沉一個還沒病的倒天天喝藥,他抬眼瞪謝攸:“若是城中藥材不夠,那必定是你的錯。”

    謝攸站在榻邊看著他喝藥,聞言也只是將藥往上推了稍許,示意寧沉快喝。

    他聲音淡淡的:“你一個人能喝多少。”

    說得怪有道理,寧沉氣急,一口氣喝完藥,把藥碗往謝攸手里放,放完就往榻上縮,他滾到里側,不耐地擺擺手,謝攸就拿著藥碗出去了。

    城中狀況終于轉好,已經過了十余日。

    需要喝藥的只剩下一小部分,藥材還剩下許多,謝攸派人給還未好的幾戶人家送了些藥,這才把醫師們召來。

    他做主給了高額的報酬,醫師們累了許多日子,拿到銀錢也是眉開眼笑,連連告謝。

    就連寧沉等人都收到了銀錢,錢袋子沉甸甸的,寧沉掂量了一下,興許得有十兩。

    召來做事的差役小廝等也各分到了不少錢,白花花的銀子分下去好多,謝攸眼都未眨。

    何遙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侯爺出手大方,原先已經給過一次銀錢,這次還給。”

    寧沉愣了下,“原先給過?”

    何遙笑容一頓,從懷里摸出約摸一兩給寧沉:“忘了給你了。”

    寧沉:“……”

    知道他想吞自己的錢,寧沉木著臉從他錢袋里又搶了一些。

    兩人鬧起來,沒注到謝攸擦著他們出了門,要送幾位朝廷的醫官們回京。

    他一路送到城外,其中資歷最深的那位醫官大著膽子問:“侯爺不同我們一同回京?”

    謝攸笑了下,一瞬即逝,他說:“我已派人將奏折遞上,你們先回吧,我興許還得留一些時間。”

    醫官們只當他是盡職盡責,行了個禮,坐上馬車走了。

    謝攸停在原地看了看,回去的路上只覺得頭疼。

    這幾日還能勉強見上寧沉兩面,再過幾日一切都好了,寧沉也要回山。

    到那時,他不知要怎樣讓寧沉留下。

    這長街上也還是沒什么人,謝攸一路暢通無阻,到客棧時只看見樓上那往外開著的窗,連寧沉的半個影子都看不見。

    他站在客棧外,猶豫著要不要上去看一眼寧沉,而后,他聽見了幾道腳步聲。

    寧沉和何遙兩人一人扶著齊恕的一邊,何遙肩上有一個包裹,三人正有說有笑地往外走。

    寧沉低著頭沒看見他,倒是何遙先看見了,可他沒提醒寧沉,一直等到走出門了,寧沉才看見那匹馬以及站在馬前的人。

    他微微愣了一下,下一刻,謝攸疾步朝他走來,抬手便抓了他的胳膊:“你要走?”

    第56章

    他這突如其來的觸碰讓在場幾人都懵了,寧沉后知后覺該甩開他,但謝攸的手捏得太緊,他無法掙開,手腕被捏得很疼,因為吃痛緊蹙著眉。

    何遙干巴巴地笑了笑:“侯爺,你這……”

    許是看寧沉疼了,謝攸遲緩地松了些力氣,他又重復問道:“你要走?”

    沒等寧沉回答,他又繼續道:“城內還有些病人,你怎么現在就要走?”

    說得像寧沉是什么很不負責的人一樣,寧沉動了下自己的手腕,謝攸禮貌地朝齊老爺子點了下頭:“我和寧沉說幾句話。”

    他說著就把寧沉給拉走了,兩人站在客棧的柜臺旁,寧沉舉著自己被捏紅的手腕,有些來氣:“你發什么瘋?”

    謝攸揉揉他的手腕,聲音低低的:“你就這樣一聲不吭就走了,連說都不愿意和我說一聲,還偏就趁我不在的時候走,你就真這么不想見我?”

    他這通氣發得沒道理,寧沉也來了氣,他仰頭氣呼呼地看著謝攸:“是,我就是不想見你,你不是已經知曉了,既如此,不如早些寫和離書,也免得總在我面前晃。”

    他這話說得太狠,謝攸怔了下,突然垂下了眼,他低頭看著寧沉被他捏紅的手腕,啞聲說:“對不起。”

    寧沉以為這樣說就能讓他難受,事實是他做到了,謝攸果然被他兩句話就說得丟盔卸甲,完全沒有了抵抗的力氣。

    他伸手環住寧沉,全身的力氣仿佛都放在寧沉身上了,抱得很緊地說:“你別這樣。”

    他哽了一下,說:“你就算要走,也好歹和我說一聲,我也好……”聲音越來越低,“也好送送你。”

    他用要把寧沉嵌進去一樣的姿勢緊緊擁著寧沉,好像寧沉再說一句狠心的話就太沒同理心了,寧沉眨眨眼,很緩慢地閉上眼。

    鼻尖充斥著對方的氣息,謝攸抱著寧沉,終于妥協道:“我送你上山。”

    他自以為做了極大的讓步了,寧沉卻在他懷中掙了掙。

    謝攸惶惶問他:“這樣也不肯?”

    他正要再說,側方突然傳來一聲有些突兀的聲音,何遙指了指外面:“那什么,來接師父的馬車已經等到門外了,你不去送一下?”

    謝攸忽地怔住,他從寧沉肩頭抬起頭來,臉上的錯愕還未消失,愣愣地望著何遙:“你方才說什么?”

    何遙忍著沒罵,微笑道:“侯爺,我和小寧沉還要在山下留幾日,他沒告訴你?”

    謝攸忽地扭頭回去看寧沉,寧沉避開他的目光,嘟囔道:“你又沒問,不分青紅皂白就來尋我麻煩,你還好意思說這個?”

    說完,他一把推開謝攸,擦著他的肩撞了一下,小跑著跑向外頭。

    長街上的馬車還停在原處,寧沉站在馬側和里頭的人說了幾句話,他抬著手揮了揮,而后后退幾步退回臺階上。

    他目光追著那馬車離開,這才往回走。

    謝攸還發懵一樣站在柜臺旁,寧沉斜他一眼,抬著下頜去樓上了。

    等人走了謝攸才恍然回神,他倉促地往前追了幾步,只看見寧沉的后背,他往前蹦了一下,跳到上一個臺階,而后不經意地低下頭看樓下的謝攸。

    對視的那一刻,寧沉勾唇笑了下,仿佛在嘲笑他今日出了丑。

    明明是被他嘲笑,謝攸卻被他的笑弄得恍了神,只木然地站在原地不知該說些什么,也不知手腳該往哪兒放了。

    不知過了多久,身側飄過去一個人,何遙干巴巴地笑了笑:“侯爺,我回去了。”

    說著,他逃命一樣往上躥了幾個臺階,一邊跑一邊喊:“救命啊。”

    至于救什么命,謝攸并不想理會。

    他腳步沉重地走上樓,一步一個臺階,這短短幾級臺階,他走了很久很久。

    謝攸停在屋外,抬手敲了敲門,開門的是何遙。

    何遙勾著頭往外望了望,指指一旁的房間:“侯爺走錯了?寧沉住另一間。”

    謝攸搖頭,“我找你。”

    何遙又擺起和善的笑:“侯爺找我何事?”

    謝攸問:“你們何時回山?”

    何遙頓時警鈴大作,明白是寧沉不想見侯爺,侯爺只能另辟蹊徑找他,他僵硬地笑笑:“侯爺既然想知道,不如去問寧沉?”

    他一邊說一邊在心里作揖,“侯爺你問我,實在是讓我里外不是人,若是告訴了您,改日寧沉要找我的不是,那我是不是太冤了。”

    謝攸撩起眼皮,神情淡漠地瞧著他,有那么一瞬間,何遙全身都炸了毛,這種生理心理的壓制讓他情不自禁想逃,逃離這個是非之地,再逃離這個可怕的人。

    到底是侯爺,只需一個眼神就能讓人兩股戰戰。

    幸好,侯爺只是這么看了一眼他,低頭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既然這樣,那我改日自己問寧沉就好。”

    終于送走這瘟神,何遙靠著門差點要癱倒在地,他聽著外頭的腳步聲遠了,連滾帶爬地跑到窗旁往下看。

    這一看,剛好和正從寧沉窗邊收回視線的謝攸對上。

    隔得那么遠的距離,他看見謝攸朝他笑了一下,光打在侯爺半張臉上,一半隱在暗處,那雙黑曜石一樣的眸子深不見底,唇角勾著,但眼里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

    他這笑無半點真誠,反而帶著無盡的瘋感,仿佛在說,你完了。

    原先何遙就怕他,偏偏一邊是寧沉,無法順著侯爺,和他作對的下場是……

    何遙一個哆嗦,他跑出自己的房間,連門都未敲就撞開了寧沉的門,寧沉正靠在軒窗旁的矮幾上發呆,聽見這聲撞,臉色不太好地回頭罵:“做什么這么莽撞?”

    何遙語無倫次地說了,末了,拉著寧沉的手說:“我不能讓自己處于危險之中,我現在就要上山,我要去追師父的馬車,你快和我走。”

    他說著就要去床頭撈寧沉的行李,轉頭卻看見寧沉一動不動,他臉上帶著絲無奈的笑意:“哪有這么可怕,你恐怕是想多了。”

    他一邊說一邊往前走了兩步,“這兒離下面有這么高,怎么能看見他的臉呢?”

    “況且,侯爺也沒那么可怕啊。”寧沉溫溫柔柔地笑著,安慰何遙說,“而且你這幾日都和我在一起,他怎么可能對你下手。”

    這提醒了何遙,何遙突然隔空一點,勾著唇笑了,“我知道了。”

    他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寧沉一頭霧水地看著他沖出門,沒過多久,木門又被撞開。

    何遙懷里抱著枕頭和被褥,興沖沖地往榻邊走。

    寧沉眉心一跳,他快步走過去,手落在何遙腕間,不解地問他:“你要做什么?”

    何遙哼著歌把自己的被褥放在里側,興沖沖地說:“我怕侯爺半夜對我痛下殺手,我只能和你擠一擠了。”

    一邊說一邊朝寧沉擠了擠眼睛,“有你在,侯爺必然不想讓你見到這血腥的一幕,想殺我自然得考慮考慮。”

    寧沉沉默了,他眉頭緊鎖,毫不留情地說:“回你自己房里去。”

    何遙一把抱住他,裝可憐一樣,“小寧沉,你就收留我幾日吧,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只有這么一點兒大。”

    他比了比自己腰間:”你還記得吧,你還是個小豆丁,我天天抱著你睡呢,你做噩夢了不肯自己睡,也是我夜夜哄你的。”

    寧沉眉間化開,想起從前的事,他自然是無法拒絕何遙。

    只是問題是,謝攸這些日子夜里總要來看他,到時若是看見了何遙,恐怕又要吃飛醋。

    雖說已經打定主意要與他和離,但現在也還沒真正和離,若是被他看見了,后果不堪設想。

    謝攸這人,平日任他說狠話都可以,在這種事情上就像狼一樣,認定的東西誰也不能搶走,誰若是要搶,他指定要發瘋。

    何遙已經將鋪蓋鋪好,樂顛顛地在屋里轉了幾圈,寧沉也不好再趕他走,只能由著他留下了。

    夜里,何遙躺在榻上呼呼大睡,他抱著自己的被褥翻到了里側,寧沉胡思亂想地睡不著,倚在窗邊出神。

    原想著把窗關了,謝攸爬不進來就好了,可剛想動手,又忽地想到,若是因為他關了窗,謝攸不僅不能進來,還掉下去了該怎么辦?

    想著想著,到底是沒有關窗。

    這一等就等到了子時,謝攸還沒來。

    寧沉思忖著他是不是今日不來了,正想轉身回榻上縮一會兒,窗外傳來了幾聲輕微的動靜。

    寧沉探出頭,正看見一道黑色的身影正順著往上爬。

    怕驚了他,寧沉沒開口,但那人顯然已經注意到了他,仰頭朝他笑了下。

    寧沉心驚膽戰地看著人一直爬到他窗邊,一只手扒著窗沿,似乎是想進來。

    寧沉輕聲道:“你回去吧,既然已經看過我,就快些走吧。”

    謝攸沒想到才來就吃了閉門羹,開口欲要和他討價還價,“我只進去一會兒,我看看你就走。”

    寧沉沒耐心了,催他,“快走,我今日不想見你。”

    窗邊的人突然靜了下,他伸出微涼的手碰了砰寧沉額頭,默默道:“那我走了。”

    眼看著人正要回去,寧沉松了一口氣,可就是下一刻,窗邊的人突然扭過頭。

    謝攸若有所思地說:“你今日,好像有些不對勁。”

    寧沉一怔,剛想說自己沒有,謝攸淺淺笑了一下,“若是往日,你早就把我罵一通讓我滾了,不會這樣脾氣好。”

    寧沉啞了口,干巴巴地道:“我對你脾氣好些你還不樂意了?那我罵你幾句?”

    謝攸卻搖了搖頭,他抬起那雙黑得發亮的眸子看著寧沉,突然輕佻地笑了笑:“你今日不對勁。”

    眼見著寧沉肉眼可見地變緊張,謝攸不緊不慢地說:“你像是瞞了我什么。”

    說著,他偏頭往屋里望了一眼,果真看見寧沉眼睛顫了一下,謝攸緩緩道:“我知道了,你房里,似乎藏了什么。”

    說著,他朝寧沉歪了一下頭,一翻身就飛身越過窗輕盈地落了地。

    隨后,他轉身朝寧沉挑眉:“我就來看看,小寧沉到底在屋里藏了什么?”

    一邊說一邊環視了一圈,他正要往里走,寧沉突然拽住了他的手。

    謝攸轉頭,他就很生氣地說:“你這樣無理取鬧,我明日就回山,再也不下來了!”

    這話說得威脅的意味很足,謝攸果然遲疑地頓了頓。

    可是下一刻,他轉身用拇指輕輕抹了一下寧沉的唇邊,笑盈盈地說:“你說謊的時候,嘴唇會緊緊抿著。”

    寧沉被他這么一摸,不留神就松開了手,沒注意到身前的人突然往前,拉開了床帷。

    寧沉一聲“別”堵在嗓子眼,這么都說不出了。

    空氣的流速仿佛都變慢了,寧沉手腳僵直,這夜太靜,靜得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地跳,再跳快些就要從胸腔中炸開跳出來了一樣。

    謝攸手半拉著床帷,面色陰沉地回頭,冷聲道:“解釋一下?”

    第57章

    寧沉下意識屏住了呼吸,他無奈地閉了閉眼,放輕了腳步走上前,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抓住了謝攸的衣袖。

    他用氣聲說:“我們出去說。”

    他倉促抬眼,呼吸也跟著一滯,謝攸的表情像是要把他吃了一樣,寧沉條件反射地炸了毛。

    謝攸冷臉時有些嚇人,眉眼下壓,唇角繃直,滿面都寫在山雨欲來,那雙黑眸明晃晃地盯著寧沉,直把寧沉瞧得心都跟著跳。

    寧沉抿著唇很小心地拽了拽他的衣袖,手往下滑動握住謝攸的手腕。

    謝攸的手腕比他粗了很多,寧沉無法圈住,只能示意地拽了他兩下。

    謝攸喉中發出一聲冷嗤,到底是沒和他就在屋里吵起來,只是臉上依然不太好看,一甩袖子就開門出去了。

    他開門的動靜不小,往日來的時候還會故意放輕動作,但這次興許是故意想吵醒何遙,動作大手大腳的。

    寧沉忙跑過去扶住門,他輕輕關上門,這才敢大口呼氣。

    寧沉抬眸,倒打一耙說:“不準你來,你還偏要來?”

    謝攸拉著臉,聞言氣不打一處來,開口道:“你就希望我不來是吧,免得撞破了你偷情。”

    謝攸上前一步,以一個俯視的姿態看著寧沉:“你背著我藏了別人,被發現了還不肯承認。”咬牙切齒地蹦出幾個字,“你好得很。”

    大抵是自己也心虛,寧沉難得沒嗆他,反倒是好言好語地解釋:“我沒有,何遙夜里害怕,所以才來和我一起睡的。”

    謝攸俯下身,距離不過微毫,只要往前一絲就能碰到寧沉的臉,他冷笑道:“他害怕?那以前沒有你,他又是怎么睡的?”

    謝攸氣笑了,竟口不擇言地說:“難不成以前在侯府,你夜夜都要偷摸出門與他廝混?”

    這話說得太不留情面,寧沉垂下眸不和他對視,說話聲低低的,“你分明知道我每日都守在侯府,可還要用這樣的話扎我。”

    他睫毛顫了顫,咬著下唇說:“既然你這樣說,那不如趁早寫封休書。”

    謝攸蹙眉,他原先故意讓自己不看寧沉,目的就是別被他三言兩語給迷惑了,可寧沉這話一出,他忽然有些慌。

    謝攸斜也一眼,看寧沉垂著頭縮著,整個人都像被欺負狠了的模樣。

    謝攸心一軟,到底是沒忍住繼續對他兇,手猶豫了下,最后落在寧沉肩頭。

    掌心下是寧沉薄薄的肩,謝攸捏緊了他,“你分明知曉,我不是這個意思。”

    寧沉身形晃了晃,他用自己素白的手指把謝攸握著他的手掰開,聲音低落,“我連理由都給你想好了,你就說……”

    他吸了吸鼻子,“就說,寧氏犯了七出,一無子,二淫,所以要休妻。”他仰頭看著謝攸,眼睛一眨也不眨,“你去說啊。”

    他狠推了謝攸一把,側過頭抹了一下臉。

    方才還說得好好的,這會兒又生氣了,謝攸輕嘆,不打算和他計較了。

    雖說是在哄,但看起來也不大情愿,他巴巴地上前說:“我從未說過要與你和離。”

    寧沉扭頭,他搭著寧沉一側的燈柱,微彎著腰說:“你既不想說,那我便不問了。”

    廊道兩側的燈籠掛在寧沉上方,燭火倒映得他臉也有些紅,他頹然地垂眼,仰頭時眼里有燭光跳動,他眼睛圓睜著時,給人一種我見猶憐的意味。

    寧沉冷哼一聲,帶著濃濃的鼻音,悶聲道:“說不說都隨你,我能拿你怎么辦?”

    謝攸實在拿他沒辦法,示弱道:“我原也不想說,只是你夜里讓別的人同你一起睡,這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他給自己找補了兩句,見寧沉并未辯駁,又接著道:“你我都是斷袖,你讓他睡你榻上,是不是不太合規矩?”

    寧沉轉頭用手扣著木墻,嘟囔道:“誰和你是斷袖……”

    “嗯?”謝攸沒聽清,附耳過去問他,“你說什么?”

    寧沉搖頭,這個點已經很晚,他瞧著遠處的燭火,打了個哈欠。

    困意上涌,寧沉擦擦方才打哈欠涌出的淚水,沒什么精神地說:“我要睡了,你走吧。”

    他說著就要回屋,謝攸倏地抓住他的手,他蹙眉問:“你還要回去同他一起睡?”

    寧沉無辜地眨眼,“怎么?”

    謝攸想也不想就道:“不可。”

    寧沉揮袖想從他手中掙出來,試了幾次沒能掙開,有些惱,“你要做什么?”

    謝攸擰眉:“客棧還有余房,你非要和他一起?”

    寧沉回頭朝他笑了下,昏黃的燭光襯得他這笑有些單純,說出的話倒是字字扎心,“你今日威脅何遙,他怕你夜里叫人把他給了結了,只能和我一起睡。”

    寧沉無辜地攤手:“侯爺這么威脅人,也不怪他怕你。”

    謝攸怔了怔,剛想辯駁自己從未如此,心念一轉突然想到,確有其事。

    白日因為他不肯透露寧沉的消息,謝攸雖未怪罪,但當時卻是沒有給他好臉色。

    謝攸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這何遙說的怕能有幾分真,只怕是對寧沉圖謀不軌。

    現在這個關頭,寧沉鬧著要和離,可正順了他的意,方便他趁虛而入。

    越想臉色越沉,謝攸一凜神,在寧沉仰著頭和他置氣的空隙,手一伸就把人抱了起來,衣袍翻飛,寧沉袍角半拖在空中,倉促地扶著謝攸坐穩。

    謝攸一手扶著寧沉的臀不讓他掉下去,另一手牢牢摟著他的腰讓他無法動彈。

    他抱著寧沉飛快往樓下走,語速也很快,“我帶你回衙門睡,今夜不睡客棧了。”

    寧沉雙腳懸空,驚嚇之余只能伸手抓住了謝攸肩頭的衣裳。

    他低頭看著眼前飛速閃過的臺階,覺得有些晃眼,暈頭轉向間,只顧得上抓住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牢牢抓著謝攸,看謝攸大步走出客棧,還欲要把他往馬上送,終于有些慌了。

    他在謝攸懷里掙扎幾下,氣急了拍他打他,可都沒有用。

    環著他的那手硬如鐵,寧沉手指都拍紅了,可對他來說就只像撓癢癢。

    寧沉氣急:“你不準這樣,你若是真把我帶走,我定不會再理你了。”

    謝攸手一頓,冷著臉說:“讓我放你回去和別人一起睡?我還沒這么大度。”

    這醋勁要把寧沉溺死,他不配合,謝攸還真沒辦法把他放上馬背,怕他折騰著把自己摔了。

    寧沉坐在謝攸懷中,瞪著眼和他對視,半晌,謝攸先投降。

    他把寧沉往回抱,又冷著臉往樓上走,這幾日小二只有固定的時候在,所以謝攸就隨意找了一間空房。

    他把寧沉放在長椅上,轉頭從柜中找出被褥鋪好,隨后朝寧沉抬了抬下巴:“你就在這兒睡。”

    折騰到這個時候,寧沉已經很困了,也無力再和他吵,聽話地往榻邊走了幾步,一骨碌就往上躺。

    他睡到里側,披散的長發散落在榻間,沾了床就困,寧沉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沒睡熟。

    他睡覺喜歡蜷成一團,所以背對著外側,只面著墻睡,沒睡多久,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一個激靈,醒了。

    眼睛還有些睜不開,所以他只露了一條縫,困倦地問對著外面的人問:“你怎的還沒走?”

    眼前只有一道模糊的身影,寧沉強撐著睜開眼,對眼前的身影辨認了一會兒。

    他看見謝攸只穿了褻衣,束起的發披散在肩,將他往日的凌厲驅散了些,顯得沒那么冷冽了。

    他半睜著眼,納悶道:“你怎么還不走?”

    緊接著,他看見謝攸坐在了榻上,還很理直氣壯地說:“今夜我和你一起睡。”

    寧沉的第一反應是拒絕,然后才后知后覺該推開他。

    他伸手去推謝攸,不防這一推手就落在謝攸胸口,手下是謝攸硬硬的肌肉,帶著細微的彈性,寧沉甚至能摸到起伏的紋路。

    寧沉猛然收手,手停在半空一時不知該落在何處,只能干巴巴地說:“你下去。”

    謝攸自在一躺,竟耍起賴不肯下去了。

    以前寧沉拿他沒辦法,現在還是拿他沒辦法,只能坐在里側生起悶氣,他“咚”地躺回榻上,氣極了只是背對著謝攸。

    頭發都氣亂了,幾根翹在發頂,看起來可愛得緊。

    謝攸唇角勾起一抹笑,說話都藏不住的笑意:“我們本就是夫妻,睡一張床上也是情有可原,你生什么氣。”

    說得這么有道理,寧沉扭頭,發絲跟著躥起來,憤憤道:“你還好意思說,以前分明是你不肯和我同房,現在這樣又是何意?”

    他說完又倒回去,背影都寫滿了抗拒,以前是真的把人欺負狠了,再想彌補已經晚了。

    謝攸不知該說些什么,他看著寧沉凸起的蝴蝶骨,冷不丁開口說:“抱歉。”

    只說完這句,他看見背對著他的人手指動了一下,隨后更加往床榻里縮。

    他只占了一小塊地方,這么一卷,被褥只蓋了一半,半邊身子都露在外面。

    謝攸翻身下床,將被褥往寧沉身上披,說話的聲音有些低沉:“你既然不肯一起睡,那我睡地上吧。”

    寧沉在榻上翻了個身,看見謝攸又去柜里翻找一通,他找出一床被褥,在房里環視一圈,去了臥榻上。

    那臥榻躺他顯得有些局促,但謝攸并沒有表現出不適,他將被褥蓋在身上,轉頭朝寧沉安撫地笑了一下。

    他這么任由寧沉鬧,寧沉反倒啞口無言了,他對著謝攸,喉頭哽了一下,嘀咕道:“你睡長街上也沒人管你。”

    說完,他翻過身,背對著謝攸醞釀睡意。

    他困極了,沒躺多久就睡過去了,一覺到天明,醒來時第一件事是往臥榻處看了一眼,那床褥已經收好,干凈得像沒人睡過一樣。

    寧沉在腦中回想了一下,謝攸昨夜到底有沒有來過。

    結果是,有。

    他頭疼地扶著額頭,心想等城中最后一批病人好了,他一定要抓緊上山,不能再和謝攸見面了。

    謝攸慣會擺弄人心,只要稍不注意就會被他帶偏了去。

    他腳才剛踩到腳踏上,聽見外頭一陣鬼哭狼嚎,“咚咚咚”的踩地聲回蕩在廊中,何遙的大叫聲快要炸掉了耳朵,活像是撞見了命案。

    “寧沉……小寧沉……你在哪兒?”

    原來命案是自己。

    寧沉木著臉坐起,他幾下穿好靴,“唰”一下拉開門。

    晨起本就心情不好,被何遙這么一折騰,魂都快要掉了。

    他臉有些白,嘴唇也干,披頭散發地站在門邊,瘋跑的何遙一頓,直直朝他沖過來。

    沒等寧沉反應就已經被抱了個滿懷,何遙拍著他的背,鼻涕一把淚一把,“我做了噩夢,夢見你被黑無常給抓走了,昨夜我床邊一個黑影,差點嚇得我魂都掉了。”

    寧沉無奈地拍拍他的背,溫聲說:“我這不是沒事,別自己嚇自己。”

    要是往常,他早就把亂鬧的何遙罵一通趕走了,只是……

    何遙的夢興許是真的,昨夜謝攸穿了身黑衣,也確實站在了他床頭。

    可能何遙把謝攸當成了噩夢,所以一早醒來就要去找寧沉。

    寧沉安慰地拍拍他的背,提醒他,“還沒用早膳吧,我都餓了,快走吧。”

    昨日侯爺下過令,城內商鋪可啟板,要讓城內漸漸恢復正常秩序,是以這個點起身,客棧內已經熱鬧了一陣了。

    幾個小二擦桌的擦桌,整理的整理,到處都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既然客棧開張了,自然可以正常點菜,這幾日都沒吃到什么好東西,何遙讓后廚做了燒雞,再加上幾樣小菜。

    一大早吃這么多葷,寧沉不僅不覺得膩,反而吃得很香。

    他和何遙兩個人吃了一整只雞,吃完路都走不動。

    寧沉趴在桌上,何遙扯扯他的衣領,“走,去逛逛。”

    商鋪已經零零散散開了幾家,今日城門口進進出出的人絡繹不絕,堆滿馬車的貨物不停地往城中運。

    這幾日他們總算能閑下來,留在山下只是以備不時之需。

    吃多了就逛逛鋪子,何遙買了一袋子酸杏,兩人一口一個,不一會兒就吃光了一袋子。

    正走著,寧沉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停下腳步,疑惑地問何遙:“你可有聽見誰叫我?”

    何遙搖頭,“沒有。”

    那聲音更近了,寧沉篤定道:“就是有人叫我。”他眼睛一轉,驚喜道:“是寶才!”

    在大街上,寧沉朝上揮揮手:“寶才,我在這兒。”

    長街上的路人側目而視,寧沉毫不在意,反而又揮了揮手。

    怕寶才看不見他,他還特意跳上臺階讓自己醒目些。

    何遙也聽見聲音了,罵罵咧咧地跟上他,站在臺階上嘟囔:“這都能聽見,你這耳朵是順風耳吧。”

    說話間,拐巷中露出一片素白衣角,白中帶著一點橘,寧沉眼睛一亮,驚呼道:“圓圓!”

    圓圓一來,他再也矜持不住,幾步跨下臺階往寶才的方向沖,期間好幾次差點撞了人。

    何遙在他后面急,“慢點,別摔了。”

    摔倒是沒摔,就是跑得像兔子似的。

    離圓圓還有幾尺的距離,寶才懷中的圓圓早已按捺不住,它在寶才懷里撲騰幾下,縱身一躍跳進寧沉懷里。

    腦袋一直在寧沉懷里蹭來蹭去,躺在寧沉懷里打滾,還用小舌頭舔著寧沉的手。

    寧沉也想它,腦袋埋在圓圓的毛里不動了。

    他臉上還圍了巾帕,遮得很嚴實,圓圓有些不滿地抬爪想把那東西拿掉,寧沉低頭,溫柔地說:“不可以。”

    圓圓溜溜的眼睛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放棄了這個想法,又繼續在他懷里蹭。

    寧沉雙眼發亮地問寶才:“你怎么來了?”

    寶才嘿嘿笑了笑:“我一個人待在山上太無趣了,加上圓圓整日鬧著要來找你,師父也說城門開了,我就帶圓圓來找你們了。”

    懷中的圓圓乖得出奇,只黏在寧沉懷里,他們逛集市的時候,圓圓只偶爾探出腦袋好奇地看一眼,其他時候都不亂動。

    它大抵是知道寧沉在外面不方便,所以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肉脯店也開門了,寧沉抱著圓圓走進去,圓圓這才有些興奮地抓了抓寧沉,尾巴一晃一晃,像是在示意寧沉給它買。

    寧沉這幾日兜里有不少銀子,他選了一塊兒最大的讓伙計稱,伙計麻溜弄好,將要遞給寧沉的時候,突然瞪大了眼,“你是…寧大夫?”

    寧沉一怔,以為他認錯了人,想了一會兒才明白他確實在叫自己。

    他一時不知該說什么話,只錯愕地點點頭。

    伙計手里捏著的紙袋子收回去,又挑了一塊肉脯給他,一邊切一邊說:“寧大夫救了我家娘子,這肉脯不要銀子,送你了。”

    寧沉連忙推辭,臉都羞紅了,求助地看向身后的何遙和寶才,誰知道那兩人不僅不幫他,反而還拱火。

    他拿著兩紙袋的肉脯,從懷里掏出銀子想給,伙計卻一把將紙袋放進他懷里,因為寧沉抱著圓圓找不到位置放,他便放到了圓圓身上。

    圓圓抬起毛茸茸的腦袋,不太明白為何自己身子變重了,疑惑地歪了歪頭。

    寧沉手忙腳亂,何遙偏偏搗亂地搭著他的肩,強硬地把他帶出了鋪子。

    寧沉臉還是很紅,額頭還冒了汗,急得嘟嚷:“這怎么能行,買東西怎么能不給銀子?”

    何遙看他熱鬧看夠了,這才忍著笑說:“別急,方才我趁你和伙計不注意的時候,已經把銀子放進柜臺了。”

    寧沉:“……”

    他把懷里的紙袋丟到何遙懷里,氣呼呼地說:“你拿著,還笑!”

    何遙抱著吃的,不急不慌地從里面拿出一塊肉干遞到圓圓嘴邊,圓圓這個沒出息的就吃了,還蹭蹭何遙的手。

    寧沉沒脾氣了,把圓圓往懷里摟,抬起它的爪子抓了一下。

    圓圓的性子隨他,不僅不抓何遙,反而拿自己軟軟的爪墊在何遙手上摁了一下。

    何遙心都要化了,埋頭去親圓圓,“哎呀,小圓圓怎么這么乖……”

    “你們在做什么?”一道帶著薄怒的聲音橫插進來,兩人動作皆是一頓。

    幾乎是同步回頭,寧沉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謝攸,他正氣勢洶洶地朝兩人走過來。

    何遙被他的表情嚇了一跳,下意識就往寧沉身后躲。

    走近了才看見寧沉懷里的圓圓,那貍貓原先還不知危險地在寧沉懷里晃尾巴,等謝攸走近了才發現不對。

    它聞到了熟悉又可怕的味道,連滾帶爬地問往寧沉肩上爬,甚至因為緊張還滑了一下。

    它站在寧沉肩頭,本想直接躲,可是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索性站在寧沉肩頭,兇氣十足地朝謝攸很兇地“喵”了一聲。

    一點都不兇,反而還顯得色厲內茬。

    謝攸掃了眼他肩上胖乎乎的貓,明白方才是他想多了,于是掩飾地摸了摸自己鼻尖,沒話找話道:“你還把它帶來雍州了。”

    他說著就抬手想摸一下圓圓,圓圓兇巴巴地罵了幾聲,結果謝攸一點都沒有被它嚇退,只能瑟瑟發抖地埋在寧沉肩上,屈辱地任由他摸了兩下。

    寧沉淡淡地“嗯”一聲,把肩上的圓圓捉回自己懷里,狀若無意地問:“侯爺怎么得了空來集市了?”

    謝攸平靜道:“集市剛剛開放,我來看看。”

    寧沉點頭道:“那侯爺看吧,我們走了。”

    與此同時,謝攸說:“一起逛吧。”

    兩人都愣了下,半晌,寧沉先笑了:“侯爺還是自己看吧,我們可能要去鋪子里,我怕會耽誤你的時間。”

    謝攸滿不在乎:“無事。”

    接下來的行程簡直讓何遙和寶才牙疼,拒絕不了侯爺,只能和侯爺這尊大佛一起逛,兩人懨懨不樂,恨不得現在就跑。

    倒是寧沉,故意撿了些東西讓侯爺付錢,末了把東西一推,“這些東西我都不要了,侯爺自己收著吧。”

    何遙差點一口氣沒上去當場身亡,怕惹了侯爺不痛快,他連忙去拉寧沉:“怎么能不要呢,這東西多好啊,是不是?”

    他朝寧沉擠眉弄眼,寧沉好像沒能理解般充耳不聞。

    直到侯爺發話了,他把那一堆東西放進何遙懷里,禮貌地道:“那勞煩你一起拿回去。”

    何遙平白被塞了一堆東西,恨恨地走了。

    寧沉也朝他一擺手,抱著圓圓跟上了。

    謝攸漫不經心地收回視線,眼前的寶才緊張兮兮地問:“侯爺,您叫我做什么?”

    謝攸輕笑道:“你這些日子跟著寧沉都發生了什么事,抽空和我講講。”

    寶才猶豫地問:“今日?”

    謝攸搖頭:“今日不行。”

    “那侯爺叫我是?”寶才不明白了。

    他臉上的疑惑還擺在臉上,就見侯爺垂眸,低垂的眸子掩蓋了情緒,侯爺不緊不慢地道:“在過幾日你們就要上山,聽說那層瘴氣需要解藥……”

    寶才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

    果然,侯爺繼續道,“解藥給我一些。”

    第58章

    寶才腿肚子都發抖,在侯府做了這么多年的事,雖說侯爺平日對他們不會多加苛責,但到底是骨子里就帶著的威壓,他一提要求,寶才下意識就想應下。

    話音在嘴邊滾了一圈,還是沒能說出口。

    寶才好聲好氣地同侯爺商量:“侯爺,您若是讓我給您解藥,這倒是能給,但……”

    這個“但”字一出來,侯爺視線一轉,聲音冷冽,“嗯?”

    寶才硬著頭皮繼續道:“您若是不請自來,寧公子恐怕要生氣。”

    他說完就不敢看侯爺了,低眉順眼一副任人擺布的樣,可分明也是他,才離府幾月就敢陽奉陰違了。

    原以為謝攸會惱,寶才都做好準備了,侯爺卻只是淡聲道:“你很好。”

    這話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要說他好,寶才戰戰兢兢,到底是厚著臉皮承認,“謝侯爺夸獎。”

    侯爺睨他一眼,帶著些咬牙的意味,“既然連我都不肯給,以后誰要也不準給。”

    寶才小雞啄米一般點頭,連忙道:“那是自然,侯爺,我保證誰也不給。”

    折騰一通什么也沒漏出去,寶才朝后方指指:“侯爺,那我去找寧公子了?”

    侯爺赦免一樣擺擺手,于是乎,寶才逃命般追了上去。

    說起來當初給寧沉指了寶才真是做了個正確的決定,雖說身契已經被他自己買回,但也沒有要離開寧沉的意思,反倒跟著寧沉來了雍州,一路上照顧得也無可指摘。

    謝攸不是什么不明是非的人,只要他真心對寧沉好,謝攸自然不會怪罪。

    沒走多遠,寧沉回頭疑惑地望著身后來往的行人,“寶才呢?”

    何遙揪著圓圓的尾巴玩,想也不想就道:“路上遇上什么好東西了吧。”

    兩人索性找了個臺階坐下等,沒等多久,寶才小跑著追上,手里拿了幾個糖米糕。

    那米糕還帶著熱氣,撲面就是甜絲絲的香氣,寶才一人分了一塊,“方才我在路上看見吃的就去買,結果一轉頭你們已經走遠了。”

    他說謊都不眨眼,寧沉沒覺得不對,見了吃的還高興,他小塊小塊掰給圓圓吃,分完一塊米糕,他抱著圓圓起身:“走吧,回客棧。”

    客棧又收拾出一間屋子,下午寧沉和何遙去藥鋪里坐堂,這幾日病人少了很多,所以還能有時間休息。

    閑暇時,寧沉就陪著柜臺里的圓圓玩鬧,圓圓太久沒見他,黏人得緊,稍微離開一會兒就要鬧。

    謝攸把公務還給知府,終于得了空來趟藥鋪。

    他到的時候,寧沉正趴在柜臺上抓著圓圓的尾巴,圓圓轉著身子要咬他,但因為太圓潤,怎么轉也咬不到。

    謝攸并未出聲,他站在原地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寧沉終于注意到他,心不在焉地問:“侯爺來做什么?”

    柜臺上的圓圓看見謝攸就炸毛,脊背上的毛突突成了一條,寧沉好不容易捋順,謝攸一走近,那毛就怎么也壓不順了。

    這貓對謝攸太警惕,寧沉只好又哄又抱,溫聲安慰:“沒事,不怕。”

    謝攸倒成了壞人,偏偏寧沉懷里的貓還睜圓了眼睛瞪他,莫說是貓了,簡直是個狐貍精。

    早在以前他就知道,寧沉養的這只貍慣會演,在別人面前兇巴巴的,在寧沉面前就成了柔柔弱弱的小廢物。

    他不和這貓計較,清了清嗓子,自身后摸出一包小魚干。

    早在來之前他就已經備好,寧沉平日最寵這貓,先把這貓俘獲,就是俘獲了寧沉。

    那魚干是新鮮魚烘烤而成,混著焦香和肉香,寧沉懷里的圓圓果然探出頭,圓腦袋蹭到謝攸手中聞聞嗅嗅,被一點點吃的就收買了。

    他“啊嗚”一口叼走了謝攸手里的魚干,嚼得醉響,碎屑落在謝攸手中,它也毫不在意地舔掉。

    方才那一出明擺著是裝的,沒吃的之前就對謝攸十分之警惕,一有吃的就什么也顧不上了。

    寧沉拍拍他的肚子,小聲嘀咕:“沒出息的。”

    謝攸喂過它,試探地揉了下圓圓的腦袋,興許是吃飽了,圓圓埋頭舔毛,雨露均沾地在兩人手上都蹭了一下。

    寧沉倚著柜臺,聽見外堂有病人,于是把懷中的貓放在柜臺上,轉身出去了。

    圓圓先是翹著尾巴在柜臺上走了幾圈,圓溜溜的眼睛轉向謝攸,似乎是盯上了它懷中的魚干,于是故意走歪,這一歪就抬起爪子去搶魚干吃。

    謝攸躲得比他還快,抬手戳了戳那貓的鼻子,明明白白地告訴它:“等你主子來了再喂你,現在喂他又看不見。”

    圓圓不明白地歪了歪腦袋,顯然還是很想吃魚干,于是一歪一扭地轉悠到謝攸身旁,爪子勾著,隨時做好了要去搶的準備。

    謝攸伸手,那貓就傲嬌地翹著尾巴掃他一下,輕盈一躍躍到謝攸手上團起來了。

    謝攸替寧沉抱著貓,他幾步邁到布帷邊,將那帷簾掀開了一條縫,剛剛能看見寧沉的肩背。

    寧沉端坐著,問話是溫聲細語的,他時不時點頭應幾句,只聽那聲音,急躁的心也跟著靜下來了。

    他問完話,執筆在紙上寫藥方,腕骨骨節突出,手腕細白,長長的指節扣著筆,溫柔沉靜地垂著眸寫字。

    謝攸情不自禁走了過去,他立在寧沉身后,看著寧沉溫婉的動作下寫出了幾筆狂放的字,竟有些忍不住想笑。

    以前的字寫得可愛,現在的字寫得隨性不羈,哪樣都是好的。

    寧沉寫完藥方,揚聲喊道:“阿月,去抓藥。”

    叫阿月的藥童應了聲,接過藥方去抓藥了。

    寧沉方才太過專注,沒注意到謝攸何時走到他身后的,他原想伸個懶腰,這一伸手就摸在了謝攸腿間。

    他發懵了一會兒,意識到自己碰到了謝攸,耳邊泛起絲紅,漸漸蔓延到了臉上,好在巾帕遮了臉,沒讓謝攸看出不對。

    他其實也怕羞的,只是以前總惦念著他和謝攸是已經成婚的,所以再羞也只是藏在心里,很多時候還很大膽直白,謝攸都要對他避之不及。

    但是他既已決定和離,按理說也應該和謝攸保持些距離,這不小心碰了他又算什么事。

    因為無措,他雙眼睜得有些大,惶然地仰頭看著謝攸。

    謝攸靜靜地看著他,抱著圓圓的腦袋和寧沉貼在一起,兩雙眼睛只隔著微毫的距離,謝攸失笑:“我算是知道你為何養它了,像你。”

    他伸手碰了碰寧沉的眼角,聲音低沉:“你莫不是貓變的?”

    寧沉愕然,雙眼無害地眨了眨,他喃喃問:“什么?”

    謝攸掩唇,明顯在忍笑,“無事。”

    寧沉知道他在笑自己,想想還是該回擊,于是嘀咕道:“總愛拿我取樂。”

    他說著就要站起身,復又想到什么,很理直氣壯地同謝攸說:“你下次離我遠些,不然我碰到你可不好。”

    謝攸滿不在乎:“碰到便碰到了,我又不在乎。”

    寧沉“唰”地站起,很兇地說:“我在乎!”

    謝攸微愣,寧沉就趁他發愣的時間一抬手把圓圓搶走,氣勢洶洶地回側間了,徒留謝攸留在原地。

    謝攸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挑了下眉,他轉到側間,見寧沉正氣呼呼地站在藥斗前抓藥,于是問他:“這藥是給誰的?”

    寧沉悶不做聲地把藥包好,隔空一丟掉入謝攸懷中。

    謝攸看看寧沉,又看看自己懷中的藥,近乎難以置信地問:“這藥是給我的?”

    寧沉一揚下頜,面上傲嬌中帶著些許得意,眼里還透著絲狡黠的笑意。

    謝攸將藥包拆開,他分辨不出這些藥是治什么的,手指劃拉幾下,還是一頭霧水。

    思來想去,他試探地問:“壯陽藥?”

    寧沉眼里笑意蔓延,朝謝攸努嘴,歪著頭朝他笑。

    他以前被寧沉這樣折騰過,現如今自然是往那方面想,謝攸沉著臉看了一會兒藥,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你說我要吃這藥?”

    他思來想去,興許是方才寧沉碰了他的腿以為他沒反應,這么一思忖就有道理了。

    謝攸側身擋在藥斗前,他離寧沉很近,壓低了聲音替自己辯解:“你沒碰到我腿根,都沒摸到怎么就說我不行了呢?”

    聲音雖壓得低,可氣勢倒足,他把藥摔在柜臺上,憤憤道:“你給我我也不喝!”

    寧沉慢條斯理地又將藥給包了起來,手指細長,動作極快地又將藥包好,他拍在謝攸胸口,笑盈盈地說:“你這些日子太過勞累,恐怕身子虛了,給你開些藥補補,這都是為你好。”

    好不容易找到個能捉弄謝攸的法子,自然要多用用。

    眼見著謝攸臉色青一陣紅一陣,他原想從謝攸手下鉆出去,剛要彎腰,謝攸一把攬了他的腰。

    他附在寧沉耳邊,一字一頓道:“好,你既然將這藥給我了,我今夜回去好好喝,細細地喝,若是喝了渾身燥熱難以宣泄,還請寧公子幫幫我。”

    寧沉眼睫微動,忍笑道:“好啊,那侯爺回去可一定要喝啊!”

    聲音拖得很長,平白生出一股欠揍的意思。

    謝攸冷笑一聲,正要抬手,身后傳來一聲尖叫。

    謝攸不悅地回頭,看見何遙和寶才正提著食盒站在堂中,何遙手指哆嗦地指著他們,顫聲問:“你,你們在做什么?”

    這何遙總是吵人好事,謝攸煩他得緊,寧沉趁這個時間從他的禁錮中鉆出來,不緊不慢地拍拍自己的衣裳,“圓圓,用膳了。”

    圓圓從一旁的柜上跳到他懷中,寧沉抱著他擦著謝攸的肩走過去,俯身拿起碗筷要用膳。

    謝攸也跟著走過去,他就懶洋洋地轟人,“侯爺,這里可沒有你的膳食。”

    謝攸倒是不在乎,他也跟著坐下,手支在矮幾上,緩聲道:“我叫酒樓送膳了,興許就要到了。”

    說話間,酒樓的小二剛巧來送膳了,他麻利地將膳食擺好,熱情地道:“客官慢用。”

    熱氣騰騰的菜布滿了桌,這酒樓的菜是寧沉幾人最愛吃的,如今剛剛啟板,前去用膳的人太多,何遙見人多就沒去,沒想到侯爺買到了。

    圓圓已經沒出息地往那里湊,謝攸笑著道:“一起吃?”

    寧沉沒能硬氣起來,因為何遙和寶才已經開始動筷,加之這菜真的很合他的胃口,寧沉給自己安慰了一番,抬起筷子夾了個獅子頭。

    幾人都吃得很香,滿桌的菜吃了個七七八八,寧沉站起身,帶著幾人朝謝攸揮揮手,“我們回客棧了,侯爺自便。”

    臨了還加上一句,“侯爺記得吃我給你開的藥。”

    謝攸原想跟上他們,忽然想到什么,轉身回柜臺把那藥拿走,到外堂給藥童看。

    藥童翻著藥看過,思索道:“雖然我學藝不精,但這安神藥我還是能看出來的。”

    謝攸差點氣笑,咬牙問:“安神藥?”

    第59章

    藥童篤定地點頭:“這是安神藥,不會有錯。”

    有很長時間,謝攸的視線都停留在那包藥上,他不緊不慢地將藥包好,和藥童道過謝,拿著藥出門去了。

    寧沉嘴上說著不在乎,實際上時時念著他,知道他這幾日睡不好,特意給他抓了藥。

    雖然還捉弄了他一回,但也無傷大雅,左右是為他好。

    謝攸回了衙門,吩咐下人去煎藥,轉道去了書房。

    隨從敲門進來,雙手奉上一封書信,壓低聲音道:“圣上密信。”

    謝攸的第一反應是,圣上又要催他回京了。

    他接過那信,不太情愿地打開,一目十行地掃過,將信丟回桌幾上。

    圣上果然在催他回京,先夸他這次處理得好,再引出過不久就是皇后生辰,再不濟也該回去給姑母慶生。

    許是怕他玩心起,在雍州待久了就不肯回京,言語間多是勸說。

    謝攸也不是不想回,只是他現在若是要回京,寧沉定然不肯和他一起。

    一想到他回京來回要月余,到時兩人相隔千里,寧沉若是要找他可如何是好。

    謝攸提筆,洋洋灑灑寫下一篇拒絕的信,字里行間都寫著他不愿回。

    但他拒絕也拒絕得體貼,言語間賣了一波慘,說他在北疆累極,又連著遇上雍州城的時疫,操勞過多身體過負,這幾日正在喝藥,希望等身體好些再動身。

    圣上近來心情好,必不會同他計較,他也不算欺君,畢竟他今日確實也要喝藥。

    先把當下給瞞過去,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左右不過多傳幾道旨,到時他再想法子罷了。

    謝攸將信折好遞給一旁的下屬,再喝過安神藥,瞧著時間差不多了,起身去了客棧。

    客棧夜里人少,謝攸一路走上樓,除去前頭掌柜的都沒見到什么人。

    推門時,寧沉正窩在榻上和圓圓擠成一團,他大抵是知道謝攸會來,所以沒有插門栓。

    他推門的動靜讓榻上的圓圓驚得跳起,轉到榻邊探出頭警惕地看著他。

    寧沉還愣愣地趴著,他只穿了一層白色里衣,長發披散落在榻間,腰臀微壓,白嫩的腳心正對著謝攸,似乎察覺到身后的目光,他局促地縮了縮腳。

    寧沉在榻上轉了個身,因為方才鬧了一通,里衣被他折騰得亂糟糟的,發絲沾在臉側,他跪坐在榻上,無辜地仰頭看著謝攸。

    他臉上熏起紅,吐息也有些熱,顯得他那身衣裳有些單薄,白皙的頸露在外頭,謝攸一看就牙疼。

    他快步走過去,榻邊的圓圓興許是記起他們以前一起睡過,不像白日里那樣躲著謝攸,倒是不計前嫌地往他身上跳。

    謝攸伸手兜住那圓潤的貓,手順著撫它的毛,懷中的貓發出舒服的呼嚕聲,寧沉看似不太滿意地瞥了一眼圓圓,可那是圓圓先湊上去的,他總不能把圓圓搶過來。

    寧沉幽怨的樣子格外喜人,謝攸掂量著手上的貓,舉著它給寧沉看,“圓圓是不是胖了些?”

    提起圓圓,寧沉倒是不那么抗拒了,他抿唇很傲嬌地笑了下,要是他也有尾巴,只怕是要和圓圓一樣高高翹起。

    寧沉抬起下頜,咬字加重,“圓圓可是足足重了三斤呢。”

    這樣子像是在求夸,謝攸看得心里跟著酥了,俯身摸了一下他的頭,沉聲說:“你很厲害。”

    寧沉被他突如其來的觸碰打了個措手不及,愣了一會兒才想要躲,他蹙眉道:“你別總這樣碰我,我們已經不是夫妻,你這是登徒子的行徑。”

    他總要強調他們不是夫妻,明明謝攸根本沒有承認過此事,也沒有同意和離。

    謝攸挑眉,低沉清朗的嗓音貼著寧沉的耳朵,含著曖昧的熱,“我也不想,但你今日給我開了藥,才將喝下去,身子竟有些熱。”

    他吐息也很熱,寧沉半邊耳朵酥麻,謝攸嗓音帶著股勾人的啞,“我迫不得已,只能來找你。”

    寧沉僵著身子,耳根通紅,總覺得喝了藥的不是謝攸反而是自己,不然為何只穿著里衣卻出了一身的汗呢。

    他手心濕熱,想動一下離開謝攸的桎梏,但身子像是被誰給定住了一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謝攸犯渾,自己卻怎么也走不掉。

    兩人中間隔著個圓圓,圓圓瞧他倆神情不對,仰著腦袋用尾巴給寧沉扇風,他尾巴一翹一翹,一小股涼風順過寧沉臉上,這么微末的風也無濟于事。

    寧沉疑心自己是不是犯了溫病,他下意識伸手去探自己的脈,沒探出自己病了。

    謝攸眼尖地瞧見了,眉梢揚起,“把出什么了?”

    寧沉兇他:“能把出什么?充實有力,來去皆盛,我最健康不過了。”

    他眼睛圓溜,下頜清瘦,謝攸笑道:“寧大夫瘦成這樣,說自己健康,怕是沒什么說服力。”

    其實寧沉已經養胖了很多了,但是在謝攸眼里就總覺得不夠。

    他說著就伸出手,手腕搭在圓圓肚子上,他手腕很粗,常年習武的手有些粗糙,五指修長,不像寧沉那樣白,是很健康的麥色,撲面而來的雄性氣息包裹了寧沉。

    寧沉以前一直覺得謝攸那雙眼睛生錯了,他平日性子冷冽,那雙桃花眼從不帶笑,每每冷著臉訓人,把那雙好看的眼都淬上了冰。

    可如今卻不一樣,謝攸那雙含情的桃花眼定定地看著他,黑眸也似含情,眼尾上揚,眸中含笑,眼里都帶著縱容的意味。

    寧沉無故有些緊張,他吞了下口水,沒有意識到自己被謝攸帶著走了,探出手指去摸他的脈。

    謝攸的脈象比他有力很多,雖然最近他勞累過度,脈象也還是比寧沉好很多。

    謝攸似笑非笑地看他:“寧大夫把出什么了?”

    寧沉不服氣,所以開口嚇唬他,“沒救了,你陽氣虧虛,吃多少補藥都救不回來。”

    謝攸抬手摸著下頜,似有疑惑,“不對啊,寧大夫,今日我才喝過你給的補藥,如今渾身燥熱,怎么會虧虛呢?”

    寧沉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煞有其事地道:“補藥只能補一時,不過是透支你罷了,喝一次虧一次,你完了。”

    他得意洋洋地看著謝攸,眼里的壞笑都收不住,笑著笑著,那笑變了味。

    他緊張無措地伸手推自己肩上的人,結結巴巴地呵斥他:“做什么?說不過我就耍流氓?”

    謝攸靠著他的肩,吐息灼熱:“寧大夫怕是忘了給我抓過什么藥了,即便是補一次虧一次,這次的也已經喝進肚里了。”

    他側過臉,唇有意無意地擦過寧沉耳側,“寧大夫教教我,喝了催情藥該如何解?”

    寧沉又慌又急,好不容易推開謝攸,連滾帶爬地跑到角落里縮著,開口指責謝攸:“你血口噴人,我給你抓的分明是安神藥,怎么可能會這樣,別裝!”

    謝攸站直身子,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陰影,他聲音低低的,“你這樣改口,我該不該信你呢?”

    侯爺會耍無賴,寧沉頭一回意識到這件事,他縮在床腳,半天也才憋出一句,“你…胡說!”

    圓圓顯然不太明白他們先前還湊在一起,怎么一轉身可隔了這么遠,它站在原地,沒有一分猶豫,果斷選了寧沉。

    它翹著尾巴也走到床腳坐著,天色已晚,它已經有些困了。

    寧沉哪能想到謝攸會這樣捉弄他,平日的小聰明到這時全都不做數了,他慣會纏人,所以這回被別人纏上,頭一回不知如何應對。

    也不是第一次了,自他們分別以后再見,謝攸像是變了一個人,以前對他冷眼相待,現在怎么趕也趕不走。

    寧沉埋在榻邊,有些苦惱地看著謝攸,他心里給謝攸設了幾道障礙,但謝攸每次都能從障礙中破開,每次都要讓他丟盔棄甲。

    若是次數多了,他會不會就在謝攸的的糖衣下又一次淪陷,這實在太沒出息了。

    他其實隱隱能感覺到,他對謝攸一直下不了狠心拒絕,除去那次鼓起勇氣說要和離,他從來沒有哪次能真的拒絕謝攸。

    寧沉手捏著自己衣裳,那塊衣裳被他抓皺了,謝攸壓著眼看他,輕聲問:“怎么了?”

    剛才還肯說笑,怎么現在就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

    寧沉眼睛無措地轉了幾下,仰著眼看謝攸,他的眼睛很干凈,是沒有被任何雜質污染的干凈,里面沒有算計和精明,只有天真的純凈。

    他看著謝攸,發愁一樣問他:“侯爺,你以前對我那么壞,怎么突然就想要對我好了呢?”

    他問完就很快低下頭,睫毛撲閃,不怎么確定地說:“是不是覺得,一個小玩意兒想要和離,落了你的面子,所以你想把他抓回來。”

    他把自己剖開了,明白地告訴謝攸:“我都和你說過,若是覺得落了面子,大可以說是你休妻,而不是和離。”

    寧沉飛快地瞥了眼謝攸,見他面無表情,有些發怵,但還是繼續說:“你這樣玩我,對你沒有任何損失,但是,我真的很怕。”

    他不知道謝攸到底是不是想要玩弄他,畢竟他無法揣測謝攸的想法,他只是怕自己心軟又信了謝攸。

    誠然,謝攸現在對他很好,可他們這樣的人,一時新鮮能抵多久,這時候說心悅他,改日就去心悅別人了。

    他在榻上挪了幾步,一直挪到謝攸身前,苦著臉說:“侯爺若只是想玩玩,那不如和我說實話,我可以陪你玩,只要以后膩了的時候,放我一條生路就好。”

    他算得明白,分明是和謝攸做交易,臉上卻帶著種單純的茫然,若謝攸真是什么玩弄人心的紈绔,聽了他這樣的話,恐怕真的要起邪念,把他弄臟弄碎。

    謝攸很輕地嘆了一聲,他彎下腰和寧沉平視,帶著些許疑問:“你真這樣想?”

    寧沉看著他,很久才點了一下頭,很輕微的幅度。

    他縮了縮脖子,仿佛怕謝攸發難一樣,又繼續道:“侯爺若真的只是圖一時新鮮,那我可以不和離,等你膩了,給我一封休書就好。”

    他內心留了一塊地方給謝攸,那是他唯一擁有的,帶著滿滿真心的自己。

    那地方容不下一絲欺騙和雜質,他寧愿陪謝攸做一場戲,也不可能讓一個心里沒裝著他的人進去。

    他要的是謝攸的真心,一點假都不能摻。

    謝攸仿佛看破了一直一來他無法觸及到的寧沉的內心,他并沒有被寧沉這番話嚇退。

    他知道了,這是寧沉釋放的,他唯一的機會,一個真正能追回寧沉的機會。

    謝攸手心朝上,溫聲說:“我知道你現在不信我,但請你給我一個機會,我會讓你看見,我對你,是想要白頭偕老的,不是一時沖動。”

    第60章

    他將手攤開了放在寧沉面前,喉結滾動,似緊張地問:“你愿不愿意,再信我一回?”

    寧沉眼睫下壓,他覺得自己很沒出息,因為謝攸幾句話就想給他一次機會。

    他警惕得像受過傷的小獸,因為一次踩坑,以后就只愿龜縮在自己的地盤,再也不愿踏出去一步。

    寧沉五指無意識蜷了下,他下意識逃避,“要不還是和離吧。”話里也帶著退縮的意思,“你也不是非我不可,你這樣的人,全京城的人都隨你挑,何必在我這棵樹上吊死呢?”

    他放在膝上的手被謝攸捉了去,謝攸粗糙的大掌包著他的手,手心帶了層薄汗,謝攸雙手握著寧沉,篤定道:“就是非你不可。”

    寧沉別扭地偏開頭,他嘀咕道:“隨你。”

    說罷,他掙開謝攸的手要往榻里躲,謝攸又抓住了他的手腕,好不容易能得了說話的機會,自然要說個明白,他追問道:“那我們,先不和離了?”

    寧沉胡亂點頭,看他還想跑,謝攸又繼續問:“以后你回了青城山,我該如何來見你?”

    寧沉沒想到他是真的得寸進尺,他不想事事依著謝攸,只能敷衍回他:“到時再說吧。”

    “不好。”謝攸謹慎道,“你若是自己回了青城山就再也不出來了,那我該怎么辦?”

    他死纏爛打,寧沉被他纏得煩,最后只能說:“我每月都會下山,我……”

    謝攸打斷了他,“一月才能見一次嗎?”

    他那雙眸子定定地看著寧沉,眼神清亮,眼中不帶笑意,雖說是和寧沉商量,但就是寸步不讓。

    寧沉稍稍愣了下,嘟囔道:“那你要如何?”

    謝攸就說:“我和你一起回山。”

    寧沉:“……”

    先不說謝攸還有事務要做,一個侯爺整個跟著他喂雞喂鴨,那算什么。

    寧沉不肯讓他這樣,于是給他選了另一條路,“每七日見一次吧。”

    他無辜地看著謝攸,眼中泛著霧,他知道這樣示弱謝攸一定受不住,果然,謝攸避開他的視線,大手蒙住了他的眼。

    在這種事情上,謝攸一定是不肯退讓他,他捂著寧沉的眼繼續商討:“我在雍州人生地不熟,除了府衙都沒有可以容身的地方,過段時間差役都回來當值,就更沒有我的地盤了。”

    仗著寧沉看不見,他臉上面無表情,說出的都是示弱的話:“寧公子可否收留收留我?”

    寧沉心亂極了,他對謝攸一向是沒辦法的,以前是現在也是,被逼到這個份上,寧沉蹙眉思索,想了想說:“不然,還是和離吧。”

    掌心下的眼睛提溜轉著,睫毛撲閃著謝攸的掌心,謝攸“倏”地收回手,見好就收道:“那就七日,七日也可以。”

    仿佛很好說話一樣,他彎腰看著寧沉,唯恐他食言一樣說:“你先給我解藥。”

    寧沉怔然,“這還未定呢……”

    其實也就是這幾日了,今日藥鋪的病人就少了很多,師父說“逐邪貴早”,急癥急攻下,已經用不到他們什么了。

    留在城內不過是圖個安慰,若是明日人也這樣少,他們也該預備上山了。

    山上只有師父一人,到底還是不放心。

    想到這,寧沉自懷中摸出藥,數著倒了四顆給謝攸,又寶貴地把藥收起來了。

    謝攸不滿地掂量幾下,覺得這四顆數量實在少,只是如今也不好再去要,畢竟要到這四顆已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分完藥,寧沉總算能從謝攸的魔爪中脫身,他拉起被褥蓋著自己,灰撲撲的被褥覆在他身上如落難的仙子,白皙的臉壓在那被角上,說話時臉頰的肉一鼓一鼓,“侯爺回吧,我要睡了。”

    謝攸平白生出些熱來,心想寧沉的安神藥用處不大,不然為何他沒有絲毫困意,反而越來越清醒了。

    謝攸若有所思道:“你抓的藥,當真是安神藥?”

    寧沉抵著被角點頭,他身后的圓圓蹭著他的腰擦過,毛茸茸的毛擦著藥,無端帶出一股癢意,寧沉忍著笑拍了下圓圓的腦袋,笑道:“圓圓,你又鬧!”

    笑完發現一道視線盯得他發毛,寧沉拘謹地將被褥往上提,把半張臉都遮嚴實了,只露出雙眼睛看著謝攸問:“怎么了?”

    謝攸冷不丁道:“你的腰……”

    寧沉睜圓了眼,以為他要說什么重要的事,他認真地盯著謝攸的唇想知道他要說什么,誰知謝攸只是用手抵唇,輕聲道:“無事,你睡吧。”

    寧沉一頭霧水地躺下,榻邊的謝攸抬手摸了摸他的臉,寧沉覺得有些怪,躺在榻上想了許久,在謝攸要出門時開口道:“你以后……”

    謝攸停步,他轉身掃到榻上,寧沉身上的被褥落到了腰間,他雙手抓著被角,仰著白凈的臉看著謝攸,似苦惱地說:“以后能不能不要總對我動手動腳。”

    已經說好不和離,但也沒到可以隨意觸碰的地步,他不希望謝攸這樣幾次好不在乎地摸他碰他。

    謝攸眸中淡然,眼尾不太高興地下壓,這才說:“好。”

    門輕輕地關上了,寧沉躺回榻上,圓圓鉆進被褥里趴著,爪子碰著寧沉的手肘,眼睛都已經閉上,寧沉抱著他的腰把他抱起來了。

    圓圓眼睛露出一條縫,寧沉抱著他小聲嘀咕:“圓圓,你說我這樣會不會顯得太好哄了啊?”

    他苦惱地埋進圓圓肚子里,軟軟的毛戳著他的臉,寧沉哭喪著臉:“我后悔了,我就該拿雞毛撣子把謝攸趕出去,而不是和他訴苦。”

    寧沉干哭了幾聲,在圓圓肚子上蹭了幾下,苦著臉說:“我怎么就這樣答應他了呢?還把解藥都給出去了,我怎么這么不值錢啊……”

    要睡的圓圓被他折騰了一通,徹底沒了睡意,貓眼睛含著怨氣地盯著他,寧沉低頭貼了貼他的腦袋,圓圓轉怨為樂,抬著腦袋也回蹭一下他。

    寧沉直愣愣地盯著圓圓,被吵醒也只發了一小會兒脾氣,很快就忘了干凈。

    他幽幽嘆道:“我好像知道侯爺為何總說我們像了,這脾氣都這么像,記吃不記打。”

    圓圓哪里知道自己也被說了,見他不再折騰自己,從他手中蹦出去,躺下繼續睡了。

    寧沉捂著臉縮在被褥中,臉有些燙,腦中的回憶不斷往外跳,謝攸說了保證的話,可他還是不大相信。

    他以前也這樣,兒時寧玉帶他去世家公子們的茶會,寧沉乖巧地跟著寧玉后面,他聽見公子哥們夸他生得好,和他娘一個樣。

    當時他真的以為是在夸他,還很高興地朝寧玉笑。

    后來也是他聽見的,夸他生得好的那公子哥笑他,“和他娘一路貨色,長大了指不定要去勾引人,他這樣的小白臉,活脫脫一個兔兒爺。”

    寧沉臉色唰白,自那以后,他再也沒信過那公子哥的話。

    時間久遠,寧沉已經記不得那公子哥姓甚名誰長什么樣,但當時的窘迫和屈辱,他現在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他是吃過虧的,不能再栽一回了。

    寧沉低聲說:“等他膩了就好。”

    謝攸一時新鮮,現在肯花心思討好他,改日也會花心思對別人好。

    只要不被他迷惑,等謝攸拋棄他那一天,他一定不會傷心。

    月光如綢,透過軒窗在地上落下點點昏黃,寧沉抬手去摸,沒摸到月光,纖長的五指將地上的光亮打散,他端詳著自己的手,心想,下次必不會給謝攸牽。

    太陽初升,云霧消散,又是一個大晴天。

    寧沉坐在一樓喝羊湯,雍州的羊湯做得極好,前些日子沒來得及熬,今日倒讓他趕上了。

    羊湯熬得濃稠,寧沉用勺子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圓圓坐在桌上跟著他一起喝。

    除去羊湯,桌上還有一碟子肉餡餅,他就著吃完了一大塊餅,肚中飽了,這才見何遙和寶才姍姍來遲。

    滿桌吃得干干凈凈,何遙翻了個白眼,又讓小二再上一份,坐在桌旁和他一起等。

    他拿帕子擦過手,才剛要開口寧沉就捂住了耳朵。

    何遙失笑,抬手懟著寧沉的額頭,“你啊,才好些就暴飲暴食,師父讓我看著你,說早膳不宜吃太多,你聽到肚子里去了?”

    分明他自己也背著師父多吃,寧沉拿他沒辦法,忍氣吞聲聽完他罵,敷衍地低頭看著桌。

    膳食很快送上桌,寧沉眼見著又想吃,手伸出去就被何遙一掌拍開,他捂著發紅的手嘀咕幾句,眼不見心不煩,抱著圓圓往外跑,“我先去藥鋪,你們來藥鋪找我就好。”

    才跑出客棧,抬眼就看身著一身墨色華服的謝攸,那衣裳繡了金線,針腳細致,許是從京中帶來的衣裳。

    他這身衣裳趁得他長身玉立身姿卓然,在人群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

    寧沉慢吞吞走過去,打量著從頭到腳都一絲不茍的他,遲疑道:“你今日,可是有什么要事?”

    謝攸眸眼溫和,“沒有,只是來接你去藥鋪。”

    去藥鋪需得穿這樣的衣裳?寧沉摸不準,索性不再問。

    這身衣裳謝攸穿得確實好看,只是腰間玉帶綴著朵橘色的毛球有些不太搭。

    寧沉順著瞧了幾眼,懷中的圓圓也不住伸爪去勾,謝攸若有所思地伸手捏住圓圓的爪子,抬眼似笑非笑地看著寧沉:“它似乎格外喜歡我腰間的飾品。”

    這不倫不類的毛球都不像飾品,寧沉多瞧了幾眼,擋住躍躍欲試想去搶的圓圓,就聽謝攸說:“你再給我一顆解藥,我和你換這毛球如何?”

    “什么解藥?”人未到聲先到,何遙大大咧咧地勾著寧沉的肩,打謝攸腰間一掃,笑了:“確實是圓圓喜歡的東西。”

    “但你們在說什么解藥?”何遙瞇起眼,似乎想到什么不對,突然伸手抓住了寧沉衣領,他咬牙切齒,“寧沉,告訴我,什么解藥?”

    “你是不是把上山的解藥給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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