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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雪恨·七 雪恨

    眾人看著殷回之離開了傳送陣附近, 挑了條沒人去的路線。一人一劍,就這么一路殺進了秘境深處。

    有人嘀咕:“他也太傲了吧,沒人跟他組隊也不奇怪。”

    也有人反駁:“他怎么了?你沒聽靈隱真人說當初他被趕下山是一場誤會嗎?說不準這次青瑾會后, 觀瀾宗就敞開大門叫他回去了。”

    但不論外界如何評價, 都動搖不了境中少年。

    黑色過處,血流成河, 妖獸還沒來得及近他身,就被冰魄剜走了妖丹。

    大家這才從殷回之身上看出魔修的危險和殺戮氣,一時靜默無聲。

    若是之前,這些觀眾心里這樣想, 也就說出來了。但眼下觀瀾宗態度模糊, 他們心里嘀咕,卻沒人說出來。

    殷回之只有一個人,但一路斬殺不眨眼, 積分以恐怖的速度上漲,很快就超過了所有的隊伍, 成為第一。

    正當所有人都覺得他會繼續前進時,他卻突然停了下來。

    他沒再按既定路線前進, 而是換了個方向。

    那是……

    季回雪那支隊伍所在的方向?

    “他這是做什么?”

    “那邊的資源更豐富吧, 他現在的線路是大家挑剩下的,其實不算好。”有參加過青瑾會的中年修士解釋。

    “不算好還能第一?”有人震驚。

    中年修士道:“對, 你看,他只身一人也是有好處的,挑選目標不用顧忌隊友實力, 只管揀最兇最惡的,積分自然漲得快。”

    殷回之御劍低空飛行,很快跟季回雪那支隊伍碰了面。

    季回雪微瞇著眼仰頭, 含笑道:“阿殷來了。”

    殷回之踩在沾血的冰魄上,冷淡地俯視著他:“你讓他們走開,還是就這么開始?”

    季回雪的隊伍里有人莫名其妙地嘟囔:“為什么要我們走開啊?”

    一名觀瀾宗的弟子白眼一翻,不滿道:“魔頭,你又要作什么妖?”

    話還沒說完,一道罡風宛如凌厲耳光,直接將那名弟子抽得翻倒在地,嘴角流血。

    殷回之含笑解釋:“這一下,是當初在觀瀾宗時、你罵別人有娘生沒娘管,我作為你的師兄,該管教你的。”

    “——師弟,記住了嗎?”

    那弟子被扇懵了,聽見殷回之說“有娘生沒娘管”,立刻反應過來殷回之是在報當初被自己罵的仇。

    他都快忘了干凈了,沒想到殷回之還如此記仇!

    臉上火辣辣的,旁人的目光更是加劇了這種羞恥感,他下意識就要破口大罵。

    結果又是一道罡風迎面扇過來,將他另一邊臉也抽腫了。

    殷回之依舊溫和:“這一下,是我作為乾陰鬼域少主,心情好,賞給你的。”

    那弟子倏地安靜下來。

    從青瑾會開始,到現在,這是殷回之第一次當著所有人的面承認他的立場。

    也就是說,他不會再有顧忌了。

    殷回之轉身,朝其余人做了個“請”的手勢:“既然諸位不愿離去,可否移步一旁,我與這位觀瀾首席有些私事要清算,諸位也可做個見證。”

    清算……

    這詞可太耐人尋味了,周圍人一陣慌亂琢磨。

    殷回之說完,揮袖落下一道遮天蔽日的結界,將這片地方整個都罩了起來:“此界除季回雪外,其余人可隨意出去。”

    有那位被連續掌摑兩下的弟子珠玉在前,剩下的人就算有心想幫季回雪說話,也不敢那么大張旗鼓了。

    他們跟季回雪耳語:“季道友,這魔頭看來是要發難了,我們馬上去給你師尊放信號,由不得他作亂!”

    說完,也不管季回雪有沒有回應迅速走遠了。

    剩下的人都聚在了結界邊緣,握緊武器,觀察殷回之的一舉一動。

    見殷回之確實沒有要傷害他們的意思,有人小聲勸道:“殷道友,有什么事不能等出了秘境再慢慢說嗎……”

    殷回之沒理他,抬眼徑直看向茫茫天空,淡道:

    “境外諸位也不必白費功夫了,我既然敢這樣做,當然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水鏡清晰地傳出這句話和這個畫面,已經亂成一鍋粥的觀眾席,和表情難看的三宗長老們都停滯了一瞬。

    ——秘境傳送陣不知怎么被破壞了,他們跟境內現在只剩下單向聯系。

    什么都做不了,甚至只能祈禱那幾個揚言要告訴江如諗的弟子動作再快些。

    殷回之落地,提著滴血的冰魄,看向季回雪:“我母親原是逍遙門一名杰出弟子,卻在你的一手操縱下,被生生逼死在富城歐陽府——季回雪,你認嗎?”

    季回雪似乎很驚訝:“我怎么會……”

    殷回之手中的冰魄在他否認的一瞬,徑直刺去,凌厲劍意中帶著萬千恨意。

    沒有了武試“點到即止”的束縛,這一劍就是沖著去要季回雪命去的。

    可惜劍意雖好,修為差異卻擺在那里。

    對元嬰境以下的修士來說,這一劍避無可避,但在元嬰修士眼中,卻破綻不少。

    季回雪沒廢太大力氣就避開了,并順著這不算精妙的一劍,找準時機祭出流風。

    流風角度刁鉆,直朝殷回之的脖頸動脈刺去。

    殷回之閃身,依舊躲避不及,還是被劃開了頸部皮肉,動脈被刺破,頓時血流如注。

    即使他立刻伸手去捂,鮮血還是井噴一樣從指縫中漫了出來。

    若非穿的黑衣,此時他應當被染紅了半邊身。

    冰魄落空,回旋到殷回之手中,季回雪正要乘勝追擊,左臂卻狠狠一痛,隨即傳來什么落地的聲音。

    他低頭看去,左臂已被齊根斬斷。

    鮮血噴濺到劍刃上,殷回之手中的虛影消失,這次真正“冰魄”飛回了到他手中。

    “此一劍,叫虛實相生——”殷回之放下左手,鮮紅血液遍布冷白的脖頸,顯得有幾分可怖。

    他卻仿佛感覺不到痛,平靜地用靈力擦去冰魄劍鋒上的污血,譏諷:“看來深受重視的首席大弟子,也不過如此,連觀瀾宗自己的劍招都學不精。”

    結界邊上那些修士不寒而栗,心說這哪是季回雪劍招不精。

    ——誰能想到會有人拿自己的命去換一個時機。

    殷回之用靈力暫時封住了自己頸部的穴脈,止住了血,抬眼問:“季回雪,剛才的話,你認不認?”

    季回雪已經封住自己周身幾個大穴,堪堪止住了血,臉上已再不復溫潤神情,陰冷地盯著殷回之,發出神經質的低笑:“你啊你,還是這個性子……”

    “你勾結天機閣,設套將我母親困在歐陽府,給她下毒下蠱,害得她最后病死在我眼前。”殷回之眼神森冷,“你該給她償命!”

    他確定殷回之今天是死也要將他拖下地獄了,于是勾起一個甜蜜蜜的笑,嘆道:“認不認,很重要嗎?阿殷,你怎么不說說你的父親是誰,你的母親又是誰啊?”

    季回雪的聲音很輕,卻仿若地獄回響,含笑給了他一個新稱呼:“你這個……流著謝殷臟血的雜種。”

    “至于你母親,堂堂……”

    殷回之雙目猩紅,沖上去一劍刺穿了季回雪的肩膀:“住口!”

    冰魄刺入季回雪右肩的那一瞬,殷回之的腹部也猛地一寒——流風也刺進了半截。

    “此招確實好用,”季回雪抽手,跟他拉開距離,笑著繼續說完了剩下的話:

    “堂堂逍遙門大弟子,借清剿魔頭之名,入魔域與謝殷茍合,生下你這個臟東西——她不該死嗎?”

    結界邊的那些人已經傻眼了。

    殷回之是謝殷的兒子?

    逍遙門大弟子……最年輕的這一輩大弟子是個男人,那就只能是上一輩的大弟子——云懷晝?

    云懷晝的確是女子,可她不是已經歸隱了嗎?怎么……怎么會……

    然而事實就有這樣的魔力,無論有多少離譜的經過,都會有千絲萬縷的依據指向現在的結果。

    水鏡外的逍遙門門主已經是臉色煞白,顫抖道:“胡說八道!”

    他身邊的歸元宗長老連忙安慰他:“許是那……呃……季回雪沒弄明白呢……到時候讓云長老出來露個面,謠言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從前他們幾個互稱彼此座下的弟子,都是“這孩子”、“那孩子”,歸元宗這位長老看著水鏡里不大正常的季回雪,實在是叫不出口了。

    褚如棋的臉色完全不比逍遙門門主好多少,一張臉繃得梆硬。

    而歸元宗長老那句“讓云長老露個面就澄清了”不僅沒有安撫住逍遙門主,反倒叫人家臉色更難看了。

    能在這種場合的,能有幾個心思單純者,大家只一看,再一想便明白了。

    從謝殷叛出逍遙門,逍遙門已是元氣大傷,那一代三個杰出弟子,只剩下云懷晝和沈奕。

    后來……云懷晝以剿魔的名義只身入魔域,和謝殷打了個天崩地裂后負傷回門,之后就一直隱世不發。

    自那以后,逍遙門雖名為天下第二宗,實則還不如歸元宗說得上話。

    那時也有傳言說,謝殷還在逍遙門時,與云懷晝感情甚睦,甚至差一點結為了道侶,但這些傳言都被逍遙門態度嚴肅地否認了。

    眼下來看,真是……

    云懷晝身為從前的杰出弟子、如今的大宗長老,跟魔修通奸,縱使死去,怕是也不會被人同情。

    可這季回雪是怎么回事?當真殺了云懷晝?出于什么理由?

    境內,殷回之雙目通紅,掐訣出掌,這一掌依舊以靈力為基,卻是完全不同于任何正道式法的陰毒狠戾。

    或者說,除了是以靈力為基礎外,已經和別的陰邪之術沒有任何區別了。

    季回雪被狠狠震翻在地,殷回之踩著他的肩膀將他踩進了泥里:“季回雪,我母親生前從未做過惡,一生平亂維安。謝殷后來是瘋了,但他也得到了應有的報應,你以為你這樣說……便能往我母親身上潑臟水嗎?”

    殷回之腳下用力,季回雪的斷臂再次汩汩涌出鮮血,染紅了泥土。

    “這是你那個師尊教你的嗎?可真是令人歆羨……咳,”季回雪咳出一口血,“能不能潑上,你我說了可不算——”

    殷回之手指不受控制地發顫。

    他知道季回雪說的是對的,這件事只要傳出去,沒有人會在意云懷晝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外界只會像辱罵他當初叛出宗門一樣,辱罵云懷晝和魔修通奸。

    對季回雪的殺意在這一刻攀升到頂峰。

    他抬掌,就要朝著季回雪的眉心狠狠拍下——

    “住手。”一道充滿威壓的聲音從遠處遙遙傳來。

    不是江如諗又是誰。

    殷回之的手頓在半空,卻連眼神都沒分過去一個:“江峰主來了?”

    江如諗的身形出現在結界外,目光冷沉:“殷回之,不要一錯再錯——將結界撤開。”

    殷回之勾了勾唇,終于抬眼看向江如諗:“江峰主,我該謝謝你的愚蠢和耐心,否則我哪能那么容易就在另外兩位長老的眼皮子底下毀了傳送陣。”

    江如諗果然被他氣得沉了臉色。

    殷回之愉快地歪了歪頭,又倏地陰沉下來,緩聲道:“江如諗,你怎么不問問你的好徒弟做了什么,就要來怪我呢?”

    江如諗身為化神修士,五感非凡,趕來的路上已聽了不少,知道自己這兩個弟子之間的恩怨沒那么簡單。

    他認真道:“我帶你們回宗門,有什么事慢慢說、說清楚。”

    殷回之嗤了聲。

    腳尖碾住季回雪的斷臂,看著季回雪露出痛苦的神色后,他才面無表情地使力——將季回雪翻了個面。

    原本一直還算冷靜的季回雪察覺到他要做什么,突然瘋狂掙扎起來,滿臉血泥,宛若池塘里撲騰的魚。

    殷回之愣了一瞬,而后目光倏地陰沉下來,似諷似恨:“原來你只在乎這個啊。”

    原來那些人命、陰謀、欺騙,在季回雪眼里,都比不上這偷來的一截仙骨。

    殷回之俯身,在他耳畔道:“那你就好好記住了,我是怎么把它從你身體里挖回來的。”

    季回雪突然擰過頭,沖著結界外的江如諗叫起來:“師尊,救救我,師尊!”

    他從未在江如諗面前露出過這副模樣,狼狽,無力,只能求救。

    半分不見從前溫潤冷靜、正直端方的身影。

    江如諗呼吸發沉,看向那個臉上帶著陰冷笑意施虐的少年,加重語氣:“殷回之,住手。”

    殷回之恍若未聞。

    于是江如諗強行破了結界。

    結界強行被破,界主受到的反噬不可估量。

    提著劍的殷回之先是渾身一滯,而后耳朵、嘴角、眼角都滑下一行鮮血,但他卻仿佛沒有任何感覺一樣,連表情都未變分毫,從儲物戒中取出了一枚黑色的丹丸,吃進了嘴里。

    江如諗破界的手頓住了:“你瘋了?”

    那是正常人根本不會碰的丹藥——提階丹。

    但提階丹根本不是真的提階,而是透支丹田、短暫地提升服用者的修為,代價是事后對丹田靈脈造成十倍的損傷。

    殷回之面無表情地反問:“怎么了?你真以為我現在還是什么正道修士?”

    他扯唇笑了笑:“像這種‘陰邪之物’,我還帶了整整一儲物戒——你真以為你能阻止我?”

    江如諗深蹙著眉,一時默然。

    然后他聽見殷回之沙啞的聲音,卻不再是對他,而是對他的大弟子:

    “勾結天機閣,欺騙、威脅、害死我娘,然后伙同歐陽勖挖走我的仙骨。”殷回之盯著季回雪向江如諗求救的側臉。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凜冽凍骨的寒霜,“從此,平庸的季回雪覺醒了天賦,搖身一變,成了師長稱贊、同門艷羨的天才劍修。”

    “你表面上承諾歐陽勖,會將我的仙骨分他一半,攛使他給我種下噬靈蠱,暗中將云懷晝的死訊掐頭去尾遞給天夜門,于是天夜門滅去歐陽氏滿門,你剛好毀去所有證據,坐收漁翁之利。”

    “可你這一截仙骨,要靠我的氣息養著。沒有我,你還怎么當你的首席大弟子?”

    “所以你留了我的命,騙我跟你上山,騙我拜入江如諗門下,設計我名聲盡毀,好徹底操控我。”

    “但你沒想到,我師尊將我帶走了,”殷回之單膝半蹲,掐著他的下頜,扭過他的臉,逼他跟自己對視,“季回雪,這兩年,很不好過吧?那截骨頭還聽話嗎?”

    江如諗的手徹底放了下來,神情復雜、難以置信地看著季回雪。

    季回雪看了江如諗幾秒,知曉他不會出手了,于是收回了求救的目光。

    他轉回臉,冷笑著問殷回之:“你又憑什么說這截仙骨就是你的?”

    “天道將靈氣和天材地寶遍生大地,本就是能者取之,”季回雪咳了一口血,嘲弄道,“你取那些獸的妖丹時,怎么不可憐可憐它們?”

    殷回之無聲笑了笑:“好啊。”

    “能者取之……”他喃喃將季回雪的話重復了一遍。

    然后一劍劃開了季回雪的脊背!

    皮肉綻開,露出森森椎骨。

    一片森白中,第三塊多出的尾骨明顯顏色有異,縈繞著泛金的藍色靈光。

    不、不是靈光。

    那是遠勝過靈力的的澄澈力量,是真正的仙力。旁觀的修士已經屏住了呼吸。

    殷回之面無表情地將那塊骨頭挖了出來。

    仙骨上,季回雪的血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無聲推開,最后消失得干干凈凈,只余光華。

    ——在季回雪的慘叫中,殷回之捏碎了它。

    這下不光是季回雪,所有人都傻了。

    上一秒所有人還在震驚這世間竟真的有仙骨存在,下一秒,這截仙骨就在少年的手中碎成了齏粉。

    殷回之無聲笑了,眼神瘋狂而嘲弄:“季回雪。”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打量了狗一樣匍匐著的季回雪幾秒,最后宣判:“你機關算盡的,是我看都看不上的。”

    “——你這一輩子,不過是個笑話。”

    季回雪的指尖深深嵌進了泥里,抓出五道血痕。

    殷回之垂眸,將劍架上季回雪的脖子,思考怎么下手能讓季回雪死得更痛苦些。

    季回雪空洞的眼里浮現出恐懼:“我知道錯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他的聲音很悔恨,殷回之當然不會因為幾句話就放過他,但是手中劍停住了:“哦?”

    季回雪又重復了一遍,帶著哭腔:“我知道錯了,是我鬼迷心竅,太想被認可,才害人害己……師尊,求求您,救我,求您救我,我愿意被廢去修為,終身囚于觀瀾后山思過!”

    原來是為的這,哈……殷回之眼眶的血絲爬上茶色的瞳,一劍刺下——

    “叮!”

    兩劍碰撞,殷回之被震得手腕一麻,冰魄掉到了地上。

    殷回之緩緩垂眼,看向那柄打落冰魄的、泛著淺金色靈光的長劍,然后輕聲說:“江如諗,我本來不想跟你算舊賬的。”

    季回雪被江如諗用靈力扯走,丟到了身后,在江如諗看不到的角度,朝他揚起一個譏誚的笑。

    殷回之覺得自己應該也繼續笑一笑的,否則會顯得很可笑。

    但大概是恨極了,實在是提不起嘴角了。

    “我本來,也是不想傷及無辜者的。”他抬眸,手卻放下,不再去撿被擊落的冰魄。

    秘境內突然卷起一陣幾乎要將天地攪碎的罡風,所有人的臉色都徹底變了,包括江如諗。

    江如諗厲聲喝道:“你瘋了!”

    水鏡外的長老們也看出來了:這根本不是任何劍訣和招數,而是修士自爆金丹的前兆!

    ——殷回之要跟所有人玉石俱焚!

    殷回之閃上前,死死將季回雪踩在腳下,不給他挪動分毫的機會,而江如諗就在他咫尺之遙的一步外,卻沒有再阻止。

    發絲被狂風卷起,撩過殷回之的臉頰,他漠然掃了一眼江如諗,然后在一陣風呼木嘯中,很平靜地對那些傻掉的參賽修士說:“傳送符還是御劍,總之先離我遠些吧,不然大概率會死。”

    那些人臉色一陣扭曲,真不知該謝謝他還是該罵娘。

    但是事實卻沒有給任何人動作的機會——

    一陣毫無預兆的森寒力量以殷回之為中心,席卷開來,將每個人生生凍在了原地,包括正準備自爆金丹的殷回之。

    兩股力量相撞,卻沒有產生狂烈波動,而是在上空輕柔地回旋,最后化作了一場冰涼的雨。

    殷回之的睫毛被雨水打濕,眼前一片模糊。

    一只手扶住他僵硬的肩膀,將他拉到了身后,又拂去了他臉上的雨水。

    在熟悉的安神香中,他看見一只黑靴直接踩斷了季回雪的脖子。

    也可能不只是脖子,因為有二百多道碎裂的聲音同時響起。

    季回雪全身的骨頭都被踩碎了。

    那只黑靴的主人收回腿,漫不經心地垂眸:“……就你有師尊?”

    那一踩根本不是凡俗一踩,而是帶著難以計量的兇猛魔息,直接踩斷了季回雪的周身靈脈。

    因此,已經咽氣的季回雪當然沒辦法回答他。

    謝凌又饒有趣味地掀起眼皮,看向眼眶泛紅的江如諗,問出了第二句:“就你有徒弟嗎?”

    殷回之的自爆被中斷,那顆金丹被一股力量不容置疑地按在了丹田里,不能再肆意妄為。

    謝凌擋在他身前,擋住了他的視線。

    于是他不合時宜地發了幾秒的呆。

    傳送大陣被他毀了,謝凌為什么會憑空出現呢?

    即便是化神境的修士,也不可能在不破壞傳送陣的情況下,直接穿過秘境的天然屏障。

    ……怎么可能憑空出現?

    除非——

    謝凌一直就跟在他身邊。

    殷回之后知后覺地抬手,腕上空蕩蕩的,黑色圖騰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魘”……?

    根本沒有什么“魘”。

    那是謝凌撕裂一半的元神。

    第42章 雪恨·八 憐憫

    殷回之在青瑾秘境掀風作浪, 和謝凌本人出現,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江如諗一手捻訣,一手執劍, 一身肅冷殺氣, 與謝凌對話:“乾陰域主。”

    他幾乎是咬著牙念出這幾個字。

    謝凌頷首:“江峰主。”

    江如諗盯著他:“青瑾會秘境,嚴禁魔修踏足——謝凌, 你當真以為我修真界無人了嗎?”

    他甚少有這樣情緒濃烈的時候,死戰之意已溢于言表。

    無妄和沈奕原本一直守在陣邊,試圖將傳送陣復原,洞察到這邊魔息滔天, 第一時間趕來了。

    沈奕看見地上死狀慘烈的季回雪, 向來對外界不甚關心的眼里也露出幾分驚詫,隨即拔出佩劍,直指謝凌。

    無妄看了一眼殷回之, 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季回雪,垂首低念:“阿彌陀佛。”

    念完, 無妄收了佛珠——這是歸元宗之人即將迎戰的預兆。

    無需多言,三人當即合力設下法界, 將謝凌和殷回之困在原地, 杜絕了他們用術法逃走的可能。

    謝凌回頭掃了一眼鼻尖通紅的徒弟,問:“這點事也值得你自爆金丹?”

    蠢徒弟還在發怔, 沒有應他,謝凌又淡聲點評:“麻煩。”

    低垂著頭的殷回之聽見“麻煩”兩字,立刻抬頭, 惶然地看著謝凌。

    謝凌很看不慣他這副樣子,冷聲斥令:“站直。”

    殷回之低聲道:“站直了的。”

    說著,還湊近了一點, 像在向謝凌證明自己沒撒謊。

    謝凌:“……”

    因為結丹太早,殷回之的身高比起他前世時,縮水了少說有七公分,這樣跟他對視時,總會顯得小心翼翼而可憐。

    只可惜一分真、十二分假,多出來的三分,謝凌還要倒欠著裝作看不出來。

    謝凌收回目光,面對著江如諗一眾人,朝身側抬手,袖袍掩住蒼白的腕,手背朝上——示意殷回之可以抓住他的手臂。

    江如諗立刻盯著殷回之,聲音里不知是怒更多、還是愧更多:

    “殷回之,你的仇如今已得報,當真還要跟這魔頭牽扯不清嗎?”

    無妄也嘆道:“殷施主,仇怨既清,莫要一陷再陷,回頭是岸。”

    沈奕不覺得投了魔的人還能改邪歸正,并不附聲,只待動手。

    然而殷回之很沒眼力見。

    他既沒有如謝凌的愿抓上那截手臂,也沒有理會對面兩人無聊的勸告。

    ——沒有一絲猶豫地,他扣住了謝凌的掌心。

    謝凌垂眸,目光從那不敢用力、又相當執拗的指節上掠過,只淡薄道:“抓穩,閉眼。”

    殷回之聽話地閉上眼,又順理成章地抓得更緊,幾乎要將自己的手指嵌進謝凌的手心。

    下一瞬,手中冰魄被抽走。

    而后兵刃相接的聲音、靈力碰撞的狠勁、還有鮮血噴灑的聲音,灌入被震傷過的耳中,嘈嘈雜雜,顯得不太真切。

    即使閉著眼,殷回之也能感覺到那些攻擊源源不斷地朝他襲來,化神期修士的交手,只要他被打中一次,就能當場斃命。

    但總有一道更陰狠的力量,在那些攻擊砸到他身上之前,將一切或化解、或擋去。

    濺到殷回之身上的只有滾燙的血。

    血很熱,殷回之由此分辨那不屬于謝凌。

    所以他沒睜眼,只是將性命和前路都交付給自己抓緊的那個人。

    不知過了多久,靈力魔息對轟的動靜漸漸變得遲緩起來,身后忽然傳來江如諗的聲音。

    “謝凌,你毀我兩個弟子……我必取你性命。”

    江如諗大概受了挺嚴重的傷,聲線依舊是冷的,只是不穩,還夾雜著深深的恨意。

    殷回之原以為他師尊不會回話。

    但謝凌回了。

    謝凌像是沒忍住,泄出了一聲笑。

    “傻逼。”

    挺奇怪,別人的聲音落進殷回之耳中,都像隔了水膜一樣模糊,謝凌的聲音卻無比清晰。

    殷回之閉著眼,也彎了一下唇角。

    “轟”地一聲,結界被謝凌強行震破,即使有謝凌的魔息護著,殷回之的五臟六腑還是狠狠一麻。

    耳中又出現了剛才那中濕黏的感覺,而后聽力變得更加模糊。

    似乎是提階丹的副作用生效了,殷回之漫無目的地想。

    伴隨著幾乎被撕裂的拉扯感,那些嘈雜的聲音終于遠去。

    身上的傷后知后覺地傳來劇痛,殷回之也終于堅持不住,手指卸力,后仰倒去。

    肩膀被一把撈住——謝凌接住了他。

    殷回之眼睛也看不太清了,視線里是霧蒙蒙的紅色,他只能靠手去找謝凌的位置。

    謝凌一手攬著他的肩,一手抓住了他亂摸的手,垂眸看著他:“七竅流血了,別亂動。”

    說罷,就要松開殷回之的手,去療愈那顆千瘡百孔的丹田。

    但殷回之根本沒聽見——但聽沒聽進都不影響他死抓著謝凌不松手。

    “師尊……”

    謝凌“嗯”了一聲。

    “我是不是、特別沒用?”殷回之說話也有點吃力,但聲音里的難過委屈卻很清晰,“我連這種事都辦不好,還、還總是害你……”

    一滴血淚落到謝凌的手背上。

    謝凌掰不開他攥得死緊的指節,干脆連著他的手一起按在了丹田上:“沒有。”

    殷回之可能并沒有聽見——他徹底暈過去了。

    被壓在謝凌掌心和小腹之間的那只手也失了力氣。

    謝凌卻沒有抬手將那只手丟開,而是維持著這個姿勢,繼續給殷回之的丹田治傷。

    他似乎回憶了什么,然后慢慢回答了已經聽不見的人。

    “你做得已經很好了。”

    “——比我好。”——

    “少主,你醒了嗎?”

    殷回之剛動了動眼睫,耳畔就傳來陌生的聲音,他慢慢睜開眼,對上了一張殊麗的面容。

    還有一只手停駐在他的頰側。

    殷回之長眉頓蹙,直接打開了那只手,不冷不熱地問:“怎么是你?”

    巧色摸了摸被打痛的手背,勾唇笑了一下,那笑容像討好,又像帶著別的意味:“尊主讓我照顧你。”

    殷回之眉毛蹙得更深。

    整個乾陰宮,只有這個巧色獨對謝凌稱“您”,對其他人都毫無顧忌地稱“你”。

    殷回之不在乎這些,但他厭惡這個人總是若有似無表現出來的特權。

    謝凌許可的特權。

    他面無表情地命令:“出去,我要穿衣。”

    巧色像是看不出他的反感,很聽話地點點頭,又蹙眉憂慮道:“少主,你知道尊主怎么了嗎?他這兩日總是一睡就睡近十個時辰,都不怎么同我下棋了。”

    殷回之愣了兩秒,連巧色對他說這句話的意圖都來不及想,就沖下床,胡亂扯了件衣袍就跌跌撞撞地往謝凌殿里跑。

    殿外寥寥幾個宛若石雕的守衛,看見殷回之衣衫不整地沖進來,才露出了些許驚詫。

    殷回之徑直沖了進去。

    安神香的味道比從前濃了數倍,愈往里愈濃,殷回之的臉色也越來越白。

    美人榻上沒有熟悉的人。

    層層疊疊的帷帳后,影影綽綽映出一道身影,殷回之沖上前:“師尊!”

    那道身影一頓,隨即,帷帳被輕輕撩開。

    殷回之盯著那只手,心想,這不是謝凌。

    帷帳后露出了沈知晦的臉。

    沈知晦面容有些疲憊,看見他并沒有意外的神色,平靜道:“少主。”

    殷回之卻僵立著沒有應聲。

    他看見了躺在床上的謝凌。

    謝凌的神情是純粹的安寧,似乎睡得很熟,但殷回之知道,謝凌若還有意識,是絕不會露出這種表情的。

    平日哪怕是側臥在美人榻上小憩,謝凌的眉目也是極冷淡的。

    殷回之以修煉鉆研為由賴在一邊,可能某個瞬間再抬頭,就會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

    然而此刻,謝凌卻像是所有平凡的人一樣,陷入了真正沉睡。

    這種陌生讓殷回之感到恐慌。

    他倉惶上前,跪在床邊,逾越地要去探謝凌的心口——那是魔修儲息之所。

    沈知晦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皺眉道:“少主,不合適。”

    察覺到殷回之施加力氣不肯退回,他勸道:“少主,探不出來的。”

    說完,他松了手。

    殷回之還是固執地去探。

    掌心下的胸膛里只有一顆還在跳動的心臟,除此以外空蕩蕩的,他什么也沒探到。

    沈知晦嘆氣:“沒有尊主的允許,您不可能探出真實情況的。”

    殷回之倏地抬眸:“沈護法,你知道對嗎?”

    沈知晦:“我不知。”

    他回答得太快,仿佛早就料到殷回之會有此問。

    于是殷回之立刻確定沈知晦什么都知道,他急切地盯著沈知晦,道:“不,沈護法,師尊那么信任你,你肯定知道。師尊到底怎么樣,他的元神是不是受了傷?”

    沈知晦閉口不言。

    殷回之膝蓋換了方向,抓住了沈知晦的手臂:“沈知晦,求求你,告訴我好嗎?”

    沈知晦臉色大變:“別——!”

    他強行把殷回之拉了起來,幾乎是苦笑著說:“您這是要折我的命。”

    殷回之還是固執地看著他,沈知晦突然生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覺得面前這個少年很可憐。

    他雖也對謝凌生出過別的心思,但那更多是久居高位無人可信,只彼此相依為命的情況下滋長出的遐想。

    倘若真有一天,他與謝凌之間沒了魂契的羈絆,這些欲念大約也就隨之消弭了。

    可殷回之呢?

    殷回之生了一張和謝凌從前一模一樣的臉,十六歲前,有著和謝凌完全重疊的過去。

    在沈知晦的眼里,這就是少時的謝凌,所以他敬殷回之、護殷回之;

    在謝凌眼里,這是少時的自己,所以可以不惜代價地幫助、可以毫無顧忌地欺負、可以毫無理由地縱容、甚至可以當做最完美容器以備不時之需。

    但殷回之什么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謝凌對他好,永遠會出現在他最無助的時候。

    于是不知何時生出的萌動,一點一點積攢成現在的一腔孤勇——連沈知晦都能看出來的一腔孤勇。

    沈知晦忽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第43章 蜉蝣·一 將死

    “尊主又不是小孩子了, 哪有那么脆弱。”沈知晦輕聲說。

    關心則亂不是沒有道理,殷回之竟無法分辨這句話的真假,只能問:“那師尊為什么不醒?”

    “因為前幾日運息過猛, 身體需要休息了, ”沈知晦想了想,又補充, “元神——元神沒什么問題,分神對尊主這種境界的修士來說已經不會造成傷害。”

    殷回之依舊躊躇,蹙眉道:“沈護法……”

    沈知晦與他對視,隱晦地勸說:“少主, 尊主如果醒著, 不會想看到您這樣的。”

    他說出口就有些后悔——這話不該由他來說。

    殷回之何等聰慧,怎么會聽不出他的雙關,卻并不在意, 依舊盯著謝凌:“那等他醒著,我不這樣就好了。”

    沈知晦一時無言。

    殷回之垂眸看著沉睡的謝凌:“沈護法, 我想在這多待一會兒。”

    沈知晦嘆氣:“我能攔得住您嗎?”

    “不是,”殷回之搖頭, “我是想請求你, 要是師尊醒來,不要告訴他我在這待了很久。”

    說完,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謝凌的手,垂首,似是想將眉心抵在那蒼白的手背上。

    不待碰上, 又恍若夢驚,慢慢退開。

    他將謝凌的手放回錦衾中,跪在床邊扶著床沿, 兀自道:“師尊待我……恩重如山、如兄如父,病中床前相顧,都是我應該做的。”

    如兄如父?

    沈知晦殘忍地撕開了他的自欺欺人:“既是應該的,又為何不讓我說實話?”

    殷回之像是沒感覺到有什么不對,淺淺牽動唇角解釋:“師尊不喜歡我拘俗禮,會不高興。”

    沈知晦復雜地看了他一眼,安靜地退了出去-

    沈知晦說,謝凌這種困倦的狀態會持續很久。

    要從枝繁葉茂的夏末,直到枯葉簌簌的冷秋。

    謝凌也并不是不醒,只是醒著的時間短,沉睡的時間多。

    而這為數不多的清醒里,都是巧色在陪著,謝凌竟也不厭,從未喚過別人。

    往往是謝凌又睡下了,巧色才從寢殿里出來,碰見沈知晦和殷回之,盈盈一笑抱怨:“尊主又睡下了。”

    沈知晦雖不喜歡巧色這副做作模樣,可畢竟同為護法,抬頭不見低頭見,尚能虛偽地說笑幾句。

    但他身邊的殷回之連假笑都不愿擠——也有可能是擠不出來。

    總之,臉色比經年冰封的寂嶺還要冷。

    沈知晦實在怕他哪天被刺激得發瘋,直接在殿前動手把巧色宰了,所以之后每次都在巧色出來前,千方百計地支走他。

    譬如今日。

    沈知晦不許殷回之守在殿門口,殷回之只能踩著青石磚的縫線,沿著乾陰宮墻一圈一圈地走。

    原來這么大的乾陰宮,走完三圈,也只要兩個時辰。

    謝凌應當睡下了。殷回之想。

    他可以進去了。殷回之又想。

    他悄悄繞回殿側,然后腳步凝在原地。

    沈知晦去辦公務了,殿外只有巧色的仆從,在百無聊賴地數天上的大雁。

    可能是殷回之的目光太寒,如有實質,仆從背后一毛,朝殷回之看了過來。

    “少、少主?”他緊張地撓了撓頭,“右護法還在里頭陪尊主,要我進去通報嗎?”

    殷回之惻然盯了他半晌。

    仆從被他盯得兩腿發軟,差點歪倒在地。

    “不用,”殷回之目光下落,盯著石磚縫隙,毫無起伏道,“我途徑此地。”

    說罷,直接越過了乾陰殿。

    魔獸山脈迎來了許久未見的舊客。

    這里的獸群不長記性,不過一個月,就將殷回之這個煞神忘了個干凈,殷回之一落地,它們嗅到生人氣息,立刻虎視眈眈地垂涎圍了上來。

    殷回之用劍氣蕩開一條路,沒去斬殺那些妖獸,而是一步一步走進深山。

    走到了那個熟悉的木屋前。

    他面無表情地推開木門,沒有看見姬樞的身影,也并不驚訝。

    殷回之自顧自到姬樞院后的樹下挖了一壇酒,就靠著樹根坐下,一個人喝了起來。

    上次喝起來那么辣的酒,今天也不過如此。

    他一個人,一口一口,喝光了整整兩壇酒。

    眼前從明亮清晰,逐漸轉為黯淡模糊。

    “琉璃燈……怎么都不亮了?”他含糊地問謝凌,得不到回答,伸手只摸到粗糙的樹皮和硌手的砂土。

    殷回之怔了下,記起自己身在何處,露出了一個哭還難看的笑,自言自語:“……哦,是天黑了。”

    他推開空蕩蕩的壇子,臉頰貼著樹干,發了會呆。

    沙啞的嗓音在夜色中輕輕響起,帶著難言的苦澀,卻不知是在跟誰說:“我也會下棋的……”

    他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膝蓋,將臉埋了進去。

    晨光和頭痛一起到來。

    殷回之睜開布滿血絲的眼,靠著樹干慢慢站直,麻木地跟一片狼藉的地面和空酒壇對峙。

    幾息后,他揉了揉眉心,把不知何時丟在一邊、光禿禿的冰魄撿起來,收進劍鞘,然后準備收拾酒壇。

    忽地,余光掃到什么。

    ——他靠過的那棵樹,樹干上多了幾十道整齊排列、縱橫交錯的劍痕,不算寬的樹皮被生生切割成了百來個小塊——棋盤的形狀。

    殷回之腦中閃過幾個零碎的畫面,靜默半晌,倏地抽出了劍——

    “刺啦!”

    那截可憐的樹皮被利刃生剝下來,殷回之提著它,面無表情地走到院子的籬笆邊,把它丟了出去。

    提著空酒壇繞回屋前,推開門,依舊沒看見姬樞的人影。

    又出去了?

    殷回之漫不經心地想著,把空酒壇擱到墻角。

    忽然,他動作一滯,轉過身,視線一寸一寸掃過屋里的每一個角落。

    ——不對。

    他確信,這里的一切都和他昨日推門時一模一樣,毫無變化。

    就連被褥折疊的褶皺,都凝固了一般。

    姬樞昨晚根本沒回來。

    得出這個結論,殷回之幾乎是瞬間就提著劍沖出了門。

    然而鞋底還未踩上門外石階,他又停住了。

    他極慢極慢地想:為什么偏偏是今天?

    偏偏是謝凌昏睡的時候?

    還有上次,姬樞走錯路,卻陰差陽錯差點將他帶到了心魔鏡的位置……

    那時殷回之就懷疑過,姬樞或許受過謝凌的威脅,才出手救他,也正因這點,他才在明知古怪的情況下,依舊對姬樞信任大過警惕。

    可他從未想過,姬樞這個人,也許根本就不存在。

    也許……

    殷回之的呼吸倏地變亂,宿醉后的腦袋像炸開了一束煙花——為那個不可思議的猜想。

    他穩了穩心神,抓著劍跑了出去,沿著姬樞平日采藥的路徑,一條一條搜了過去。

    如果姬樞只是姬樞,那采藥出門也只會在這幾條路線上。

    殷回之腳步加快,心臟的跳動都開始失序。

    只剩下最后一條路線了。

    如果還是找不到人,那就說明——

    坡底的草叢葉片尖端突然晃動了一下。

    殷回之一劍挑開雜草,看見了一個遍體鱗傷的青年。

    姬樞趴在地上,衣服被劃爛了,臉上也帶了傷。

    遮目的白綾不知所蹤,他睜著眼睛,匍匐著艱難摸索。

    這是殷回之第一次看見他的眼珠,很灰敗的顏色,瞳孔發白,很僵硬。

    眼前的景象直接否決了殷回之方才無厘頭的猜測,于是心頭的沖動和洶涌的情緒一瞬間熄滅。

    他抿了抿唇,迅速上前,將姬樞拉了起來。

    手臂毫無預兆地被抓,姬樞條件反射地一哆嗦,下意識地揮拳朝殷回之砸過來,被殷回之耐性不多地鉗住了手腕:“是我。”

    “……阿回?”姬樞愣了愣,緊繃的身體慢慢放松下來。

    “嗯,”殷回之簡短道,“我背你回去。”

    姬樞瞪著灰白的眼,搖頭道:“不用,你扶我——”

    說到一半,他像是想起什么,后知后覺猛地閉緊雙眼,僵硬說完:“你扶我回去就行。”

    “不用閉,我已經看見了。”殷回之很冷漠地說,“慢。”

    于是比他大了二十多歲的男人被他說得臉色發僵,閉了嘴,沉默地不再出聲。

    殷回之知道姬樞可能有點生氣,但他現在心情一樣糟糕透頂,直接扯著對方的手臂環上自己肩頸,然后托著膝彎將人背了起來。

    走了一段,姬樞才慢吞吞問:“每次見你都這副臭德行——誰又惹你了?”

    殷回之不說話。

    “你拿到第一了嗎?”姬樞沒得到回答,又鍥而不舍地問。

    殷回之腳步未停:“什么第一?”

    姬樞說:“青瑾會第一啊,上次你跟我喝酒時自己說的。”

    殷回之繼續往前走:“沒有。”

    姬樞:“抱歉。”

    “不用。”殷回之斂眉,繼續前進,“我了卻了一樁夙愿。”

    “哦,”姬樞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訥訥點頭,“那也挺好。”

    殷回之還等著他繼續聒噪,但身后沒再傳來動靜。

    肩膀忽然一沉。

    姬樞暈過去了。

    那顆腦袋埋了下來,發絲和皮膚擦著他的脖頸,帶來陌生的觸感。

    殷回之擰了擰眉,加快了腳步。

    將姬樞送回去,又放到床上,殷回之從柜子里取出兩瓶獸血,一瓶自己喝了,一瓶捏著姬樞的下頜灌了進去。

    動作太生疏,暈著的人被嗆醒,劇烈咳嗽起來。

    殷回之瞥見墻角自己喝空的酒壇,最終良心發現,敷衍地給他拍了拍背。

    姬樞緩過勁,閉目半蹙著眉道:“謝謝阿回。”

    殷回之盯著他的眉,慢慢道:“不用謝。”

    不知道是不是那個已經作廢的猜想在作祟,姬樞蹙眉的一瞬,殷回之竟在他的神態間看出了幾分熟悉的影子。

    不過也就是一瞬間。

    當姬樞睜開呆滯的眼,那種熟悉感便蕩然無存了。

    姬樞又找錯了他的方向,一張臟兮兮的臉對著空氣,問:“怎么突然想到要過來?”

    殷回之有很多理由可以騙他,最終卻覺得沒什么必要,實話實說:“找你喝酒。”

    姬樞便笑:“又喝?小小年紀借酒澆愁,我看是自尋煩惱。”

    殷回之也自嘲地扯了扯唇:“也許吧。”

    姬樞嘆氣:“你去挖來。”

    殷回之移開視線:“已經喝了。”

    姬樞忽感不妙:“喝了多少?”

    殷回之答:“兩壇。”

    姬樞嘴角微抽:“那樹底下一共就三壇了,你還真是不客氣。”

    殷回之:“下次賠你。”

    就是不知道那棵樹還有沒有救。

    姬樞無奈:“……算了,你今日把我救回來,當謝禮了。”

    “嗯。”殷回之一點客氣的意思都沒有,他把擰得半干的布巾塞到姬樞手里,又從納戒中取出幾瓶療愈丹藥放在床頭,“我還有事,先走了。”

    姬樞愣愣問:“這就走了?”

    屋里沒了回應。

    殷回之直接御劍飛走了。

    因此,他并沒有看到,當他的身影徹底遠離小屋的那一刻,屋里上一刻還言笑自若的青年,忽然吐出一口血。

    連外形都維持不住,變回了另一個模樣。

    黑衣黑眸的青年模樣。

    謝凌一把將被褥上的血跡清掉,抬頭掃了一眼墻角的酒壇。

    然后推開門,繞到后院,走到了那棵慘遭扒皮的樹邊。

    他靜靜站著,視線順著鞋印移到籬笆邊,最后落在那塊被人無理取鬧地分割成棋盤狀的樹皮上。

    短暫的垂眸后,他的身影也消失在院落中,回到了乾陰殿。

    巧色還在帷帳外老實地跪著,見謝凌又突然出現帳中,并不意外,明知故問:“尊主,您又去魔獸山了嗎?”

    帳簾之隔后的謝凌兀自打坐,沒有理他。

    巧色盯著那道身影,聲音依舊是恭敬的,只是說的話有些古怪:“您之前撕裂元神救他,屬下是懂的,畢竟他的身體還有用。可屬下不明白,為什么您都這個狀況了,還要費力去演戲,維護那個假身份不被識破?”

    謝凌不說話,于是他繼續發表自己的意見:“他只是個將死之人——”

    謝凌:“你很吵。”

    巧色無聲收指,直直看著帷帳中的人:“謝先生——您到底打算什么時候動手?”

    第44章 蜉蝣·二 瑟瑟

    謝凌揉了揉太陽穴, 語氣平平地批評:“巧色,你心思太雜。”

    巧色一向是有些怕謝凌的,但此刻, 他心里的懷疑和焦慮壓過了畏懼:“尊主, 除去您的護法這層身份,我還是系統空間的一員。主系統的桎梏和威脅懸在我的頭頂, 我確實難以像沈護法一樣沒有半分私心。”

    “你的私心也不過是想活下去,”謝凌沒有冷臉,反倒淡聲安撫他,“你我之間有魂契在, 我承諾你的, 魂契會約束我做到,你在怕什么?”

    怕什么?

    巧色沒有明說,而是隔著帷幔與謝凌對視, 意有所指:“在系統空間這些年,我見過很多宿主因為一些不必要的人, 做出不理智……甚至可以說是愚蠢的決定。”

    謝凌知道他在暗示什么,同樣沒戳破, 只反問:“那你見過第二個被主系統收編后還能找回來的宿主嗎?”

    巧色不說話了。

    “所以啊, 巧色,”謝凌似是嘆息, 又似引導,“為什么選了我、又不信我呢?”

    寢殿內一片靜寂。

    經驗告訴巧色,頻繁挑戰謝凌的脾氣和耐心是愚蠢的, 他收了聲,正要低頭認錯。

    “等他結嬰吧。”謝凌在他出聲前開了口,“他現在心神亂作一團, 修為也不夠,直接拿來用的話跟我現在這具身體沒多大區別。”

    謝凌提議的態度不算認真,說完才略作考量,似是覺得可行,便三言兩語給殷回之敲定了死期:“他挺乖、也挺努力——至多五年。”

    巧色微詫。

    他只是見謝凌行事莫名、怕謝凌是對殷回之生出不忍,想出言警醒一番。

    ……沒想到謝凌將時間都計算好了。

    巧色心里松了口氣,微笑起來:“尊主英明,屬下敬佩。”

    謝凌哼笑一聲,似是對他的討好很受用:“巧色謙虛了,到時他若不配合,本尊還要你幫忙。”

    巧色連忙應承:“尊主放心,就算您不提,我也會的。”

    如今一份魂契聯結了他和謝凌的命運,謝凌若神魂俱滅,他也會跟著消散。

    所以哪怕謝凌不動手,他也會替謝凌動手。

    謝凌斂目,輕笑:“本尊受天道眷顧,得你和知晦兩個左膀右臂。”

    得到滿意答案的巧色肩膀放松下來,很有眼色地告退:“那屬下就不擾尊主休息了。”

    謝凌卻好像又不頭疼了,叫住他:“不睡了,無聊得很,去減一爐安神香,你我手談幾局。”

    巧色雖有些莫名其妙,但聽話照做。

    門口的仆從昨日數大雁,今日又數麻雀。數完了,終于無事可做。

    他一邊奇怪自家護法今日怎么這么久都不出來,一邊上下亂看,突然瞥見地上多了零星幾點水滴。

    仆從仰頭看了看天,疑惑嘟囔:“下雨了嗎……”

    碰巧沈知晦來述職,見他仰頭不知在找些什么,蹙眉問:“你怎么在這?”

    這話其實是在問你們右護法怎么又來了,但這仆從腦子不太精明,沒聽出來。

    他傻愣愣地說:“沈護法,我是跟著右護法來的呀。”

    “……”沈知晦面無表情進了殿。

    他擔心過會殷回之過來會跟里面的花蝴蝶碰上,三言兩語向謝凌述完職,然后用早就想好的理由把巧色攆走了。

    但令人意外的是,直到天黑,殷回之也沒有來。

    不光這天。

    之后一連兩日,沈知晦都沒有在乾陰殿碰見殷回之。

    這其實有些奇怪——以往謝凌有什么動靜,殷回之總是第一個留意到,然后變著法地向他打聽。

    這幾日謝凌明顯好轉,殷回之反倒不來了。

    帶著這抹疑思,沈知晦在藥堂跟殷回之碰上了面。

    謝凌殿里的安神香快空了,這種吸進五內的東西,沈知晦不放心經別人手,向來是親力親為。

    他盯著藥師把香料配好,交給制香師研磨制塊,最后他親自用法術抽干水分,再由制香師分裝進香盒。

    等候期間,他抬眼,看見藥堂里多了個熟悉的身影——正是幾日不見的殷回之。

    殷回之也看見了他,禮貌地打招呼:“沈護法。”

    不知是不是沈知晦的錯覺,殷回之的身形貌似消減了不少,唇色也淡得跟膚色很接近。

    他忍不住問:“少主生病了嗎?”

    “沒有,”殷回之垂眸,很淺地笑了一下,接過藥師遞過來的藥膏,“只是練法術時手臂被灼傷了,來取藥。”

    “難怪這兩日沒見到您——”沈知晦恍然,又笑贊,“少主真勤勉。”

    殷回之也笑了一下,還是那種很淺很安靜的笑。

    同沈知晦寒暄完,他低頭掃了一眼藥師給的藥,抬眸提醒:“少了祛疤的。”

    “哎?您不是一向……”藥師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觸及殷回之有些冷淡的目光,連忙轉身,“您稍等,我這就取最好的給您。”

    殷回之靜靜等在柜臺前,日光透過窗欞,將他線條流暢的側臉照得瓷白,有種稍稍施力就能捏碎的質感。

    這是前世的謝凌身上未曾出現過的感覺。

    沈知晦不由多看了一眼,心中古怪感更甚,他揀了個殷回之感興趣的話題搭話:“尊主最近恢復得很好,不那么愛睡了。”

    殷回之的睫毛動了動,果然轉過頭來:“那我取完藥就去拜見師尊。”

    他答得很快,于是沈知晦覺得是自己多想了。

    沈知晦把手中的香盒遞過去:“那少主將這個也一并帶去吧。”

    殷回之接過,揭開蓋子看了一眼,微微皺眉:“怎么越制越多了?”

    沈知晦留意到,說這話的時候,殷回之身上那種冷郁的氣息一下子消了大半。

    只是這個問題也太為難他了。

    ——能為什么?當然是謝凌要求的啊。

    謝凌用的安神香方子極烈,與其說是香,不如說是毒,成癮傷身損五內,時間久了身體會免疫,只能靠加劑量維持效果。

    如今乾陰殿內的安神香已經濃得能在一刻鐘內熏暈一個身強力壯的大漢了,沈知晦進去都要用術法屏息。

    沈知晦知道殷回之一向不贊成謝凌用這東西,只能無奈道:“少主,您知道的就不要故意問我了。”

    殷回之抬眼看著他,語氣有些嚴肅:“他在這種東西的用量上向來沒個顧忌,往后他說要點多少,你悄悄少放些,別由著他胡來。”

    沈知晦張了張唇,半晌,嘆道:“少主,這事現在是巧色在做。”

    殷回之一下子安靜下來,他捏著香盒提手的指尖微微發白,少頃,才找回聲音:“知道了。”

    他慢慢改口:“那你找個機會叮囑巧色。”

    沈知晦微怔,點頭說好。

    藥師將祛疤膏找來了,連同傷藥一并交于殷回之,殷回之朝藥師道謝,又同沈知晦道別,才轉身離開。

    分明一切都有條不紊,沈知晦卻總覺得哪里不對。

    “少主。”沈知晦蹙眉叫住了他,“若有什么需要,可以同我講。”

    殷回之步伐頓了一下,溫和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好。”-

    殷回之站在乾陰殿的階下,看著殿門出了會兒神,才從儲物戒里取出香盒,提在手里走了進去。

    他沒有刻意隱匿身形氣息,于是沒走幾步,就聽見里面的人懶洋洋叫他:“阿殷來了?”

    殷回之揚起一個笑,走進里間:“嗯,來了。”

    謝凌瞥見他手里的香盒:“知晦又偷懶使喚你。”

    殷回之眼睛微彎,解釋:“只是剛好跟沈護法碰上了,順路帶過來。”

    “制香室在藥堂里,怎么順路,”謝凌打量他,“你受傷了?”

    殷回之搖頭:“一點點。”

    “過來,我看看,”謝凌像往常一樣,用魔息將他卷到了跟前,“哪里?”

    殷回之撩起袖子,露出被法術灼傷的皮膚。

    謝凌盯著那塊皮肉,不愉道:“怎么這么不小心?要留疤了。”

    殷回之沒說話。

    謝凌坐著,而他站在謝凌跟前,這個角度垂眼看去,能看見那對微蹙的墨眉,和微微下壓的唇角。

    明明還沒有到深秋,殷回之卻忽然覺得有些冷,于是沉默而輕地放下了袖子。

    他說:“不會留疤的,我同藥師討了祛疤膏。”

    他又說:“師尊。”

    謝凌懶洋洋地“嗯”了聲。

    殷回之跪坐到他腳邊,沒有仰頭與他對視,只是乖順而眷戀地蹭了蹭他的膝:“不要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

    大概是意外他的舉動,謝凌單手捧起了他的臉,細細端詳:“今日怎么了?”

    殷回之沒說話,彎著唇對他笑。

    謝凌見狀,思索了一瞬,得出結論:“心魔又作祟擾你了?”

    殷回之眨了眨眼,茶色的眸子映出謝凌的影子:“……不知道。”

    謝凌挑了挑眉梢,帶著戲弄:“是嗎?”

    于是殷回之又不說話了。

    托在他臉頰上的那只手滑到了肩膀上,將他整個上半身帶了起來。

    他被半抱著,跨坐在謝凌腿上,眼眸像盛了一泓秋水的湖泊,霧蒙蒙地看著謝凌。

    謝凌欺身吻他。

    于是那泓秋水從湖中漫了出來。

    之后的很多天,殷回之都不太記得自己做了什么。

    只記得唇舌交纏似乎成了他和謝凌每日必溫習的課題之一,巧色也甚少再踏足乾陰殿。

    沈知晦撞見過一次。

    殷回之當時側了他一眼,仿佛沒有看見他眼里的不可置信,然后將臉埋進了謝凌的脖頸。

    謝凌抱著他,同沈知晦講完了正事,又低頭親他。

    殷回之不清楚沈知晦是什么時候走的,也不太在意。

    謝凌親完他,又輕佻地啄吻了一下他的鼻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批評:“最近光纏著我了,修為一點長進沒有。”

    殷回之的心仿佛被挖空了一塊。

    然后他低頭,重新含住謝凌的唇,用吻將那一塊填滿,含糊道:

    “會好好修煉的。”

    第45章 蜉蝣·三 想家

    殷回之準備閉關。

    謝凌問他要閉關多久, 他笑著閉眼,蹭了蹭謝凌的脖子,說再看。

    謝凌又問他什么時候開始。

    殷回之這回有了確切答案, 他很乖地說:“再過幾個月, 徒兒還有些事要辦。”

    當晚,沈知晦將殷回之堵在了宮門口。

    殷回之黑衣長袍, 長劍掛腰,薄唇紅潤,膚色白得像夜色中盛放的曇花。

    見到沈知晦,他也沒有驚訝:“沈護法, 好巧。”

    沈知晦眉頭擰得活像有人欠了他八百萬靈石, 看起來一點也不覺得巧。

    他看了一眼殷回之紅得不正常的唇,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問:“你要去哪?”

    殷回之潤白指尖敲了敲腰間的冰魄:“打獵。”

    沈知晦莫名其妙:“大晚上的打獵?獵什么?”

    殷回之笑了笑:“給師尊獵生辰禮, 從前師尊為我殺雪山狼王取妖丹,我一直想著回贈他一枚更好的。”

    沈知晦噎了一下。

    謝凌其實沒有過生辰的習慣, 從前沒有,如今連身份都算不得全是自己的, 就更沒有了。

    不過近年來乾陰鬼域諸方勢力都被降服得差不多, 下面的人有心趁此機會討好表誠,早就籌備著要給謝凌過三十歲生辰了。

    殷回之作為謝凌唯一的弟子, 當然是要在誕辰宴上獻禮的。

    可那再近也是五年后的事,何至于現在就開始?

    而且……殷回之有沒有機會送出去還是個未知數。

    沈知晦想起今天白日在殿里撞見的場景,又看了看安安靜靜站著等他回話的殷回之。

    最后下定決心般沉下了聲音:“少主, 我有話要跟您說。”

    他帶著殷回之離開了乾陰宮,又找了個絕對僻靜安全的地界,才開口:“你與尊主……如今究竟是怎么回事?”

    殷回之臉上那種很有分寸感和禮貌的笑容褪下一點, 斂眉道:“沈護法,我以為此事與你無關。”

    有那么一瞬,沈知晦其實很想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就這么算了。

    可這個孩子才十九歲不到。

    本該是在天空翱翔的鷹,卻在謝凌的羽翼下養成了雀,又因為對成鷹的孺慕,甘愿駐于金籠。

    若只是這樣,其實也很好——但謝凌要動手捏死這只雀了。

    沈知晦實在不忍。

    他復雜地看著殷回之:“你喜歡尊主,是嗎?”

    殷回之掀起眼簾:“你到底想說什么?”

    “殷回之,”沈知晦第一次叫了他的全名,聲音里憐憫和同情交錯,“尊主給不了你想要的,別再陷下去了。”

    殷回之抬步就走。

    “你知不知道——”沈知晦兀然開口,“尊主的身體,撐不了多久了。”

    殷回之頓住,半晌,才道:“知道。”

    沈知晦聲音有些艱難:“我和尊主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新身體……”

    “是我,”殷回之轉過身打斷了他,“對嗎?”

    沈知晦表情有一瞬空白。

    殷回之居然知道。

    他簡直像看瘋子般看著殷回之,難以置信地說:“你知道還——”

    殷回之輕輕道:“我當然知道他不喜歡我。”

    修無情道的人怎么會輕易喜歡上別人。

    他像是在告訴沈知晦,又像是喃喃自語:“但是沈知晦,除了喜歡之外,他什么都給過我了,只是一副身體……”

    “只是一副身體……”他扯出一抹近乎偏執的笑,“能換他活下去,沒什么不劃算的。”

    沈知晦心想,真是瘋了。

    雀愛上了為自己庇護風雨的鷹,自愿獻祭翅羽。

    沈知晦無法理解他的想法,于是沉默地后退了一步,不再說話。

    殷回之朝他淺淺翹起唇角,這次多了些真心:“沈知晦,謝謝。”-

    一望無垠的荒漠。

    毒辣的烈日炙烤著砂礫,仿佛能將任何不屬于漠洲的生物烤干。

    然而,比沙丘大了數倍的天魔蛛已經洞穴口和那個來自南方的少年耗了半月有余。

    盡管有靈力護體,那兩片漂亮的唇也變得有些干燥起皮。

    天魔蛛是漠洲最毒的物種,從觸角上的絨毛到沾過它們唾液的巢穴,都有劇毒,任何避毒丹都無法化解這種古怪的毒性。

    無論普通人還是修士,皮膚接觸即斃命,然后淪為天魔蛛的食物。

    但這東西體內卻藏著一顆與其他部位屬性截然相反的內丹。

    天魔蛛的內丹,對魔修和修士來說,都是天生的最佳補物,無論內化還是佩在身上,都能鞏固修為,還能最大程度地抑制走火入魔帶來的元神反噬。

    因此這東西在乾陰鬼域貴得嚇人,且被禁止向修真界走私。

    謝凌作為域主,當然不用買,每年下頭的人都會供些上來。只是受限于上供者的實力,貢品的品質都很一般,對謝凌這個境界的魔修已經起不到作用了。

    而眼前這只天魔蛛,雌雄同體,體積巨大,既是整個天魔蛛族的蛛王,也是蛛后,活了不說上萬年,也有幾千年。

    與這東西對峙期間,殷回之已經殺了不知道多少被召喚來的天魔蛛。

    價值萬金的天魔蛛尸體和內丹零零散散鋪了一地,他卻看都不看。

    只要最好的。

    又磨了半月,眼見著族群幾乎被屠干凈,天魔蛛王終于按捺不住,從巢穴中彈射而出,鋪天蓋地朝殷回之吐出一團毒絲。

    殷回之等候它多時了。

    毒絲的腐蝕性是最強的,殷回之沒敢直接拿冰魄去切,而是不斷閃避,將它徹底激怒,從洞穴中引了出來。

    三日苦戰,天魔蛛王被殷回之一劍絞去頭顱。

    等毒液噴凈,他才上前剖出了內丹,用靈力拭干,小心翼翼捧起來,裝進儲物戒。

    死去的蛛王腹部一陣異動,然后被什么從里撕裂開,一堆還未消化的人骨爭先恐后涌了出來。

    一個僅有巴掌大小的、縮小版的天魔蛛從里面鉆了出來,看了殷回之一眼,然后飛快消失在了荒漠中。

    殷回之并未理會,烈陽晃得他有點頭暈,他瞇著眼睛發了會呆,然后蹲下,從凌亂尸海中撿起了一顆內丹。

    給那個蠢瞎子的。

    又撿起一顆。

    給沈知晦。

    又撿起一顆。

    ……給巧色。

    謝凌喜歡跟巧色下棋。

    隨著第三顆攥進手中,那個聲音又出現了。

    “真的甘心嗎?”

    “為什么偏偏是你?他一點也不在乎你的死活……一個出現不過半年的孌寵,也能輕易取代你的位置。”

    殷回之瞳孔隱隱充斥血色,再次出現了短暫的耳鳴。

    嘴唇卻還在蠢蠢欲動——那聲音竟是從他自己口中發出的。

    半晌,他閉上眼睛,低聲自言自語:“只是因為沒有比我更合適的了。”

    又喃喃:“他只是不懂,不要怪他……”

    “我不會后悔自己做的任何一個決定。”

    “是嗎?”

    “可是你不怕,他從頭至尾都在……”

    “不可能。”

    頭隱隱作痛,殷回之抱怨煩人的心魔:“不要吵我了,我還有事沒做完。”

    他把劍束好,輕輕舔了一下干燥的唇,又恢復成那副溫潤俊朗的模樣。

    ——他有點想念謝凌了。

    儲物戒里還裝著路過雪山時切下的一截不朽靈木。

    他想,他要把它雕成自己的模樣,送給謝凌。

    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以把自己的魂魄寄存進去-

    殷回之這一趟離開了近兩個月,回乾陰宮時正值深夜,打盹的守衛沒看見他。

    他一路隱匿行蹤和氣息,沒有驚動任何人,自然也無人向他問好,但他卻異常輕快。

    胸口涌動的欲望和期待濃烈到近乎怪異,他卻仿佛察覺不到異常,唇角掛著笑,直奔謝凌的宮殿去。

    然后他的笑容消失了。

    一墻之隔,傳來巧色暗含喜悅的聲音:

    “尊主,再有半年,奪舍血丹就要煉制完成了。”

    謝凌不耐:“要那東西做什么?”

    巧色討好地說:“有了它,尊主的計劃定然十拿九穩,屆時只要將殷回之抓起來,給他喂下——”

    巧色忽然噤了聲。

    殷回之站在墻邊,咬著嘴里的一塊軟肉,有些困惑地想象著謝凌此時的神情。

    應當是很陰沉地、帶著警告地看了巧色一眼。

    他心想,還好。

    又想,不要聽了吧。

    但是腿腳卻像黏住了一樣,怎么也邁不動。

    于是幾息過后,他聽見了謝凌不耐警告的聲音:“那東西只會讓他心生怨恨,不利于本尊與新軀體契合,別再動這個心思。”

    巧色拍馬屁拍到了馬腿上,不敢做聲了。

    殷回之怔怔地盯著墻壁上的鎏金紋路。

    夜風拂過,臉頰無端刺痛,他抬手,摸到滿手冰涼濡濕。

    于是他想,這次真的不要聽了。

    他想回家。

    回哪里啊?

    他迷迷蒙蒙地想不清楚,里面傳來沈知晦的聲音,音量不高,卻像是在一旁沉默了許久,按捺不住的爆發。

    “為什么一定是他?”

    “當然是他,”謝凌語含意外,“——不然我三年前為什么要把他從觀瀾宗帶出來?”

    殷回之的太陽穴仿佛被鋼針刺了個對穿,痛得不太真實。

    他神經質地咬了一下唇,安安靜靜地繼續聽。

    “可您明知道他——”沈知晦的聲音很茫然,“尊主,那么多人,活的……死的,那么多,為什么一定要是他?”

    謝凌沒理會他后面的一大串,只淡聲反問:“我明知道他什么?”

    沈知晦反而說不出來了。

    “他喜歡我,是嗎?”謝凌卻好像覺得很有意思,漫不經心道,“那又怎么樣?”

    他語氣無奈:“知晦,如果他喜歡的是你,你就會知道那有多糟糕了——你恐怕會比我還期待他立刻消失。”

    殿內沒有再傳出沈知晦的聲音。

    殷回之不記得自己在墻外站了多久,又是怎么離開乾陰宮的。

    五歲那年,大火吞噬了漂在湖心的云懷晝,于是他成了沒有家的野孩子。

    他又沒有家了。

    乾陰鬼域最不缺的就是山,殷回之走了許久,最后站在了不知道哪個崖邊。

    他想,當初要是死在青瑾大秘境里就好了。

    ——他好想家。

    第46章 蜉蝣·四 漫溢

    殷回之的身體反應比思考更先一步, 踩空。

    墜落深谷。

    山間的風又濕又冷,和他胸腔中擠出的氣一樣,帶著咸和澀, 劃刺過麻木的臉頰。

    殷回之靜靜睜著眼, 和不知何時染成血紅色的天空對視,然后毫無預兆地撤了周身的靈力。

    耳邊的風呼嘯著失了控, 整個人以被砸成肉泥的速度迅疾下墜。

    殷回之勾著唇角閉上了眼。

    但什么都沒有發生。

    空氣似乎在他墜地的前一秒凝固,將他托在了距離地面一尺處,緩緩降落。

    殷回之緩緩睜眼,在猩紅一片中, 模模糊糊地看見冰魄浮在他身側, 劇烈震顫。

    耳鳴也難以阻擋它發出的尖銳劍吟。

    殷回之跪坐在地上,看了它幾秒,忽然低頭笑了。

    一邊笑得肩膀發顫, 一邊俯身,將下巴抵上了冰冷的劍刃, 重重低頭。

    脖頸驟然壓上劍刃,卻在觸碰的前一秒被冰魄察覺了意圖, 劍刃死死收斂住鋒芒。

    冰魄憤怒地暴鳴了一聲。

    殷回之沒再做什么, 仿佛剛才只是個無傷大雅的意外。

    他慢慢垂首,安靜地趴上去, 將腦袋埋進了臂彎。

    冰魄瞬間停止了震顫,順從地托住了他的胳膊,也接住了他帶血的淚。

    少年抱著自己的劍, 蜷在地上坐了很久。

    久到圓月行至中天,將昏暗的山谷都映得血色濃郁。

    月亮又這么圓了啊。

    殷回之突然握著冰魄的劍柄站起來,眸中帶著褪不去的血痕, 陰惻惻地環顧了四周一圈。

    冰魄從他的指間驟然飛出,將暗中潛伏的影子一劍刺穿頭顱。

    那是一匹狼,即使頭顱已經被冰魄釘死在地上,那對眼睛還是死死地盯著殷回之。

    殷回之與它對視,發現它的眼睛是紅色的,皮毛似乎也是。

    不光是狼,連月光和冰魄也鮮紅鮮紅的,仿若阿毗地獄,又像是殺戮的狂歡。

    殷回之輕輕抬指,將冰魄抽出,召回手中,第一次沒有擦去劍刃上的污血,而是探出指尖,捻了一把。

    快感在心底升騰、尖嘯。

    于是殷回之揚唇笑起來,提著劍,將無聲藏匿于黑暗中的眼睛一雙一雙找出來,斷肢、挖眼、剜心,最后一劍刺穿頭顱。

    到最后,他也不清楚自己殺的究竟是狼還是別的什么。

    后頸驀地一陣刺痛,他抬手,摸到冰涼滑膩的、鱗片質感的皮。

    他直接將那東西從脖子上扯了下來。

    是一條暗紅色的蛇,尖牙上還帶著他后頸上撕下的一塊皮肉。

    殷回之后頸只有酥麻,沒有痛感,所以他并不生氣,手指很耐心地順著蛇身往上摸。

    在蛇嘴再一次張開、往他的虎口處咬時,他輕輕捏拳——

    蛇頭被捏成了碎渣。

    血珠混雜著另一種奇怪而粘稠的液體,滴滴答答順著他的手腕往下落。

    殷回之將蛇身丟到了地上,瞇著眼睛打量透過霧蒙蒙的血色隔膜看這個似乎有些眼熟的環境。

    但是實在想不起來了。

    他突然聽見一道聲音,細碎的、不同于四條腿的獸類行進時的腳步聲。

    他轉頭,果然看見了一個人。

    只是影影綽綽的,看不太清長相,于是殷回之走近了幾步。

    那模糊的臉漸漸浮現出他熟悉的、漠然譏諷的模樣。

    “謝凌”望著他,唇瓣譏誚地動了動。

    ——真惡心。

    殷回之的太陽穴一陣劇痛,胸口卻升騰起扭曲的恨意,他喃喃地叫:“師尊……”

    “師尊,”他走近一步,垂泫欲泣,叫了又叫,“師尊。”

    “謝凌……”他低聲輕喚,步步逼近。

    “謝凌”依舊看著他,一步一步慌張后退,似乎連被他觸碰都覺得臟。

    殷回之看見他的唇又動了動,很快速的幅度。

    ——你以為沒有這副身體,我會多看你一眼嗎?殷回之,你在做什么春秋大夢啊?

    腥咸的眼淚從眼眶滑落,本該一路滑至白皙的下巴尖,卻因突兀出現的笑容而停滯一瞬。

    殷回之的唇角乖巧地翹了起來,手中冰魄一霎那洞穿了“謝凌”的左肩。

    “謝凌”發出痛苦的悶哼。

    殷回之親親熱熱地貼了上去,在他頸根癡迷地磨蹭:“師尊別怕,只是肩膀,不會死的。”

    “只是會有一點痛……”他一邊舔吻對方的頸項,一路向下,在鎖骨處吮磨呢喃,“我也好痛,比你更痛。”

    聽不見對方的聲音,不知是耳中嗡鳴又加重了,還是對方根本就沒說話。

    殷回之主觀認為是后一種,于是很惶恐地仰頭,蜷在“謝凌”懷中,望著那一小截漂亮的下巴,惶恐地問:“師尊,你是不是生氣了?”

    “不要生氣、不準生氣……你沒有資格!”殷回之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稀里嘩啦地往下掉,他死死按著謝凌,目光陰狠怨毒。

    可不過片刻,他便無措地俯首,舔去冰魄劍穿透處落下的血珠。

    他舔完,又仰頭,張著紅艷艷的唇去吮吻對方的下巴,留下一串紅梅般的血印。

    身體翻涌起陌生又熟悉的燥熱,熟悉于每一個苦痛參半的午夜夢回,陌生在從未有任何一次像此刻這樣猛烈。

    殷回之睜大雙眸,淺茶色的漂亮瞳孔隱隱疊出一對深紅色的重瞳,在盈滿霧氣的眼眶中明明滅滅。

    走火入魔,欲毒焚身。

    被殷回之死死扣著的那截腰身繃得極硬,似乎已經察覺了他的異常。

    殷回之渾身滾燙,唇舌順著那溫涼光潔的頸項向下,扯開衣襟,落在更過分的地方。

    對方抗拒的力氣越來越大,像是厭惡到了極點。

    殷回之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極為可怕,他一把將冰魄從“謝凌”身體里拔了出來。

    欲望的天平朝“殺戮”傾過去一分,他期待地舔了舔唇:“我們一起去死吧,好不好?”

    對方沉默地看著他,沒有回答,于是天平又緩緩倒回了代表情欲的那一邊。

    比剛才更兇猛的灼熱和萬千螞蟻啃噬般的煎熬酥癢爬遍全身,他又重新將“謝凌”制住——這次是直接按倒在了地上。

    唇舌交纏,殷回之在一陣蓋過一陣的洶涌情潮中扯開了對方的上衣,一下一下吻得極深,幾乎要將整個人嵌進對方的身體。

    舌尖驀地一痛。

    下一瞬,肩膀被死死捏住,然后他整個人被重重推開。

    “阿回。”

    對方的聲音冷沉、帶著怒火,和舌尖的疼痛一起,直接鉆進他的元神:“你瘋了嗎?!”

    殷回之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想靠近眼前唯一的紓解,但這道聲音卻生生從他腦海中扯出來一絲清明。

    這一抹清明拽著他、渾身顫抖地后退了一步。

    頭痛欲裂。

    殷回之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舌頭,比方才猛烈幾十倍的劇痛從舌根散開,血液灌了滿嘴。

    視線里的血色終于褪去一些,他閉眼,再抬睫,終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模糊的、仿佛罩了層薄霧的謝凌的臉散去,露出了狼狽的青年面容。

    姬樞衣衫大開,坐在地上,肩膀一道利劍的貫穿傷,頸上、下頜上全是血印和涎漬。

    那雙眼睛第一次落準了方向,僵直地對著殷回之,往常溫文清俊的臉上滿是緊張、難以置信和憤怒的神情,似乎已經被嚇傻了。

    ——只在殷回之用力咬舌、嘴角落下血線時出現一絲裂縫,露出轉瞬即逝的陰沉。

    但殷回之沒有發現。

    他在看清姬樞的的面孔時,便慢慢低下了頭。

    毫無預兆地,他嘔出了一口血,然后又是一口,接連不斷。

    這駭人的吐血量,當然不是因為方才咬舌那一下,而是因為五內被毒素和暴走的靈力沖擊,幾近俱焚。

    姬樞撐著身體站了起來,似乎是想往他那邊靠近。

    “轟——”

    靈力帶著劍氣,夾雜著若有似無的魔息,在姬樞即將落腳的地方劈開一條可怖的溝壑,將姬樞攔在了原地。

    殷回之跪趴在地上,渾身是血,聲音卻喑啞宛若厲鬼:

    “滾。”

    姬樞抿了抿唇:“你……”

    “滾!”殷回之抬起陰狠的眸子,眼中重瞳忽明忽暗,每一塊皮膚都在燒灼,唇瓣和全身都戰栗不止,聲線也失了平穩:“再過來、殺了你。”

    “阿回,”姬樞沉下聲音,“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有走火入魔的跡象,還中了淫蛇毒。”

    殷回之幾乎要將舌頭咬斷,額頭冷汗涔涔,背脊小腹卻一陣一陣燒燙。

    他要沸騰了。

    姬樞的聲音還在耳邊嗡嗡作響:“你剛剛一直在叫師尊,是你師尊把你弄成這樣的?”

    他頓了頓,毫無情緒地繼續:“那你該殺了他,而不是在這折磨自己。”

    殷回之忍無可忍,把手中的劍對準他的另一邊肩膀,狠狠擲了出去。

    然而很可惜,他的手剛剛抬起,就被衣料摩擦帶來的過電般的酥麻刺軟了勁。

    冰魄沒對準,插進了地里。

    姬樞沒了威脅,膽大妄為地邁過了那條溝壑,朝他走近。

    殷回之忽然冷笑了一聲,竟然直接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搖搖晃晃地站直了,對姬樞說:“你懂個屁。”

    姬樞沒有說話。

    殷回之又低低笑起來,卻不像是對姬樞說,而是自言自語:“我受夠了。”

    姬樞狠狠擰了一下眉。

    殷回之連劍都懶得再撿,扶著離自己最近的那棵樹,邁著濕涔涔的腿往前走。

    被他扶過的樹,樹冠里盤踞著數不清的毒蛇,有魔獸山最常見的黑皮毒蛇,也有充斥著和他體內相同毒素的淫毒蛇。

    都爭先恐后地順著樹干爬下來,咬他的手背、手腕。

    殷回之卻仿佛沒有感覺一樣,自顧自往密林深處走,冰魄和姬樞都被他丟在了原地。

    姬樞陰沉地盯著他被蛇牙咬得千瘡百孔的手,卻始終沒有動作。

    直到看懂他去的方向,才徹底臉色大變。

    ——那是獅鷲聚居的老巢。

    殷回之的意識已經徹底模糊了,只是憑著本能往前機械邁步。

    一只手從背后死死攥住了他的肩,將他重重摔到了最近的樹干上。

    這一撞幾乎把殷回之的理智和最后一絲力氣都撞散了。

    他宛如一條脫水的魚,軟塌在唯一能倚靠的物體上。

    那只手很不溫柔地壓住了他的眼睛,隨后似乎有什么大片被絞碎的聲音,鼻尖縈繞起一陣腥氣。

    姬樞的聲音聽不出情緒:“阿回,連死都不怕,應該沒什么怕的了吧。”

    手臂環繞,箍住了殷回之軟泥一樣的腰,他又俯首,含住殷回之燒得滾燙的薄唇,在吮吸交纏間悄悄渡了一片解黑蛇毒的藥丸過去。

    都說薄唇之人多薄情。

    他以前是信的,現在卻有些懷疑了。

    殷回之半是沉淪半是掙扎,每每要清醒一點,都被姬樞用恰到好處的刺激堵了回去。

    直到層層疊疊的袍角直接搭上小腿皮膚、涼意無孔不入地沁入每一處,他才驀然驚惶起來。

    自以為劇烈的掙扎被姬樞輕而易舉地化解,殷回之在情欲的間隙里陰沉恨聲威脅:“……我會殺了你。”

    姬樞仿佛聾了,并不回應,一手扶著他的腰,另一只手耐心得出奇。

    殷回之的意識又被他試探的捻壓打包拖回了昏沉的欲海。

    刺痛擠入感官的一瞬,他似乎聽見了姬樞微啞的聲音:“嗯。”

    第47章 蜉蝣·五 瘋魔

    渾渾噩噩的狀態維持了整整三天。

    殷回之不記得自己是怎么移動的, 總之等他真正清醒過來,他已經離開了那片鬼氣森森的密林,躺在熟悉的木屋中了。

    只是這次, 他心里沒有半點以往的輕松。

    好惡心。

    他是覺得這可笑的世界不值一活。

    但不代表, 他愿意像一條狗一樣被人按著、毫無還手之力地被迫交、媾。

    殷回之不修無情大道,也不算貞潔烈夫, 他只是純粹覺得那種感覺惡心。

    被肆意玩弄、無法反抗的惡心。

    他必須要做點什么,來消解這種無處安放的作嘔和憤怒。

    身體里的余毒還沒完全清除,但已不足已再控制他的行為。

    他從床上慢慢坐了起來。

    修士靈敏的五感在此刻發揮了作用。

    只一瞬,他便感知到屋里另一人的存在。

    昏暗的夜色中, 姬樞靠在木椅上淺寐, 呼吸很淺,似乎睡得并不踏實。

    殷回之盯著那顆歪在椅背上的腦袋,目光陰沉沉的。

    把床讓給他, 自己睡椅子,真是好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殷回之譏誚地扯了扯唇。

    他的劍就擺在手邊, 顯然是姬樞帶他回來時撿回來的。

    倒也方便他了。

    他提著劍無聲靠近姬樞,緩緩舉劍。

    對著那截修長脖頸刺下去的一霎那, 身體過電般閃過一陣鉆心的癢, 膝蓋不受控制地軟倒在地。

    劍刺進了木椅扶手,堪堪錯開姬樞的手腕。

    椅子一震, 躺在上面的人沒有睜眼。

    殷回之一時難以確定對方究竟是沒有察覺動靜,還是在裝作一無所知。

    如果是裝的,是在等他動手嗎?

    殷回之想著, 又露出那種很涼薄譏誚的神情,他輕輕地叫:“姬樞,你醒了嗎?”

    椅子上的姬樞慢慢睜開了眼, 瞳孔灰白無神。

    殷回之的臉隱在黑暗中,似乎在思考什么,又像只是單純地盯著姬樞,唇角牽起一抹古怪的笑:“真的醒著啊。”

    姬樞沒說話。

    殷回之撐著扶手,慢慢站起來,把劍柄送到他手邊,溫聲說:“姬樞,你知道我想要做什么——別逼我親自動手,好嗎?”

    冰涼的劍柄擦著皮膚抵進手掌,姬樞并不意外。

    或者說,預料之中,計劃之內。

    他只問:“我死了,你會繼續尋死覓活嗎?”

    殷回之仿佛聽不見他的話,依舊很耐心地等他接劍。

    于是姬樞緩緩張開手掌,握住冰魄,調轉劍尖對準了自己的心口。

    這個本不該出現的身份,可以到此抹除了。

    殷回之冷冷盯著他。

    姬樞左肩還留著那日一劍刺穿的傷口,因著修為太低,到現在都沒有愈合。

    劍尖隨著他的動作再次沒入皮肉,鮮血涌出。

    再進一分,便能徹底刺進要害,但持劍的手突然被一道靈力拉住了。

    姬樞一劍沒刺下去,睫毛扇動,死氣沉沉的盲目里劃過一抹極細微的詫異。

    ——是殷回之在攔他。

    他不清楚殷回之出于什么心理突然反悔,但無論哪種都不會是他想要看到的。

    唇線繃直,他舉著劍同殷回之僵持,在殷回之撤去阻擋的一瞬間猛然施力,趁殷回之沒反應過來,直接刺下去。

    但殷回之怎么可能反應不過來。

    從遞出劍的那一刻,他就一直在冷眼觀察姬樞的一舉一動。

    他沒有錯過姬樞的每一個動作,包括他故意阻攔、又故意松開時,姬樞面上一劃而過的決絕。

    所以也輕而易舉地、在姬樞下手的同時,他將劍狠狠抽了回來。

    姬樞的手被冰魄割得鮮血淋漓,表情里卻沒有一點死里逃生的慶幸,只閃過一瞬躁郁。

    多有意思。殷回之看著自己手里的劍,慢吞吞地想。

    ——這個人不知死活地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又不顧他“事后滅口”的威脅,一意孤行替他解毒,現在又迫不及待地去找死。

    殷回之提著血淋淋的冰魄,靜靜看著姬樞,順便回憶了一下這半年來的相處時光。

    他歪了歪頭,用那種很詫異的語氣問:“你不會是喜歡我吧?”

    “……”

    姬樞的表情有幾分古怪。

    有那么一瞬,他其實很想問問殷回之每天腦子都在想什么。

    下意識要否認,又因為想到什么,他把話咽了回去。

    ——此刻肯定的答案無疑會讓他死得更快。

    姬樞沉默兩秒,緩緩道:“是。”

    殷回之眼里浮現出一種讓人很難看懂的情緒,但姬樞確信,那絕對不是高興,也不似憤怒。

    那是一種帶著瘋狂的靈光乍現。

    半晌,殷回之放下了劍,仿佛剛剛的一切都是在和姬樞鬧著玩。

    他溫聲說:“嚇嚇你而已。”

    “……”姬樞心頭一沉,“什么意思?”

    殷回之眼眸與夜色一樣深,每個字都似情人低語,又帶著揮之不去的陰沉:“姬樞兄,既然你對我一片真心,我怎么舍得殺你呢?”

    姬樞深深蹙起了眉。

    這絕不是殷回之會說出來的話。

    就算殷回之最終長成了和他南轅北轍的模樣,也絕不可能對前幾日的事毫無芥蒂——無論他的理由是什么。

    他睜著“盲目”,不動聲色地觀察殷回之,懷疑對方還沒從走火入魔的狀態中脫離出來。

    然而殷回之很清醒。

    殷回之伸出手,似乎很憐惜地摸了摸姬樞的臉頰,拇指指腹擦過微微隆起的唇珠。

    等姬樞反應過來有東西進了嘴,殷回之已經掐著他的下巴逼迫他咽了下去。

    和那日他渡給殷回之解藥一樣,沒有留下半分抗拒的余地。

    “別怕,只是一點能讓我對你更放心的藥,”殷回之沒有多解釋,垂著眉眼溫柔道,“我可以留下你……但前提是,你要跟不該聯系的人劃干凈界限。”

    姬樞喉頭輕滾:“誰?”

    殷回之微笑起來:“姬樞,你說,一個姬姓人,如果沒有乾陰域主的暗許,舟夜傾頹后,真的能在這鬼地方活到現在嗎?”

    殷回之嘲弄而斷然地問:“你跟謝凌見過吧。”

    姬樞沉默。

    殷回之沒有要興師問罪的意思,只是笑,聲音似玉沉寒潭:“那個人長得很漂亮,只可惜心比毒蛇都冷。”

    “他還把姬家一鍋端了,”殷回之似乎是想到哪講到哪,漫無目的,“啊,這個你知道嗎?”

    姬樞皺眉:“你究竟想說什么?”

    殷回之看他不怎么在意姬家的樣子,也不意外,輕輕扣住他的脖頸,輕聲問:“我帶你出去,怎么樣?或者,你想當乾陰域主嗎?我扶你當域主好不好?”

    姬樞用看瘋子的眼神看著他:“……你想用我報復他?”

    殷回之看出來他的消極,也不惱,很有耐心地再問:“真的不想嗎?”

    “我不想,”姬樞果斷拒絕,依舊用復雜的眼神看他,“你為什么不考慮離開乾陰界、非要同他糾纏?”

    殷回之歪了歪頭,像是聽不懂他的話。

    “正常的生活?”殷回之繞到椅子背后。

    指尖始終攥在姬樞的咽喉處,像攀在落水者身上的海妖,語調很涼:“我不想呢。”

    姬樞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你的報復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他沒有把你放在眼里過。”

    殷回之的手指驀地收緊,在姬樞快要被他掐死時又倏地松開。

    空氣重新涌入口鼻,姬樞一邊咳嗽一邊倉促地呼吸。

    “干嘛故意惹我生氣,”殷回之溫聲道,“你很想我殺了你嗎?”

    姬樞明白自己今天是死不成了。

    殷回之笑道:“既然不要我死,那你總得配合我做一些能支撐我活下去的事吧?”

    姬樞臉色很沉,貌似比起自己的性命受威脅,殷回之這對“生死”滿不在乎的態度更讓他生氣。

    “還是說——”殷回之自然看了出來,覺得更有意思了,俯到他耳根問,“你更想在這里跟我殉情啊?”

    姬樞:“……”

    姬樞冷下聲音:“你喜歡的又不是我,我們殉什么情?”

    殷回之唇湊得更近,幾乎要碰到他的耳尖:“重要嗎?”

    “不重要的。”他自己問完,又自己回答了。

    殷回之的目光很詭異,陰惻惻中夾雜著對一切都無所謂的漠然,語氣卻堪稱柔情:“到時候我們把他關進地牢,每天在他面前做你喜歡的事……想做什么都可以,你覺得好不好?”

    姬樞這次沉默得最久,他一字一句道,近乎咬牙:“殷、回、之,你瘋了吧。”

    叫了全名,看來那些猜測一點沒冤枉姬樞。

    但殷回之已經不怎么關心了。

    他沉浸在自己想出絕妙計劃而產生的愉悅中,謝凌充滿恨意的臉在想象中已經可窺一二。

    到時候那張嘴還能泰然自若地騙他嗎?

    他或許該割了那條淬了毒的舌頭。

    姬樞寒聲打斷了他的愉快:“你的腦子里除了情愛,還有點別的嗎?你這輩子就沒有別的事要做了?”

    他詰問式的斥責殷回之很熟悉,那個人最愛用——以至于恨意比怒意抵達得更快。

    殷回之像是聽到了什么極為有趣的話,笑出了聲,眼里腥紅重瞳再現:“我這輩子要做的事,都被人推著做完了呀。”

    “入觀瀾,殺仇敵……我想做?不想做?有什么要緊?只要推波助瀾者想我做到……每一個推著我的人、都恨不得把我扒皮拆骨……榨干所有利用價值……從頭到尾,沒有一句真話……沒有任何不同。”

    笑聲混雜著零碎的恨語,和溫熱的液體一起砸到姬樞的后頸上。

    也不知灼傷了誰的五臟六腑。

    “我推你做你想做的,好不好?”殷回之將下巴擱在姬樞的肩上,仿若一對最普通的愛侶,他循循善誘,“姬樞,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訴我。”

    姬樞深深呼了一口氣,閉上眼睛:“阿回,回去躺著,等你真正清醒了我們再談。”

    殷回之恨極了他這副語氣。

    這些年紀比他大上一圈的人,都喜歡用這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同他講話。

    憑什么?

    如今他為刀俎,人為魚肉,姬樞怎么敢的?

    他要張唇侮辱,卻被姬樞抬手捂住了嘴。

    姬樞用傷到肩的那邊手捂住他瘋話不斷的嘴,又用另一只手將他扛了起來。

    殷回之的表情有一瞬空白。

    下一秒,帶著殺意的掌風拍向姬樞的蝴蝶骨,又在打下去的前一秒戛然而止。

    殷回之森森道:“你想逼我一怒之下殺了你?我——”

    “砰。”

    回答他的是姬樞的猛然松手,他被摔到了梆硬的木床上。

    姬樞背對著他:“睡覺吧,阿回。”

    殷回之死死盯著姬樞的背影,臉色很可怕。

    姬樞沒在床邊多留,轉身就躺回了那張破爛椅子上。

    殷回之依舊死死盯著他。

    可惜盯的人是個瞎子,瞎子摸索著把被他扯亂的衣服攏好,兩眼一閉又睡了下去。

    殷回之:“……”

    殷回之以為自己會這樣瞪著眼直到天亮、直到虛偽的姬樞也醒來,但沒想到,一炷香的功夫不到,他就陷入了昏睡。

    再次醒來已經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額頭覆著冷巾,唇舌和喉嚨都像著了火一樣灼痛。

    記憶零零散散的,但也足夠理清原委了。

    半夢半醒間,淫毒又發作了,他撈起冰魄捅了自己一劍。

    有靈性的劍在不危及劍主性命的情況下,都會絕對服從命令,于是殷回之在劇痛中昏了過去。

    醒來便是如此。

    殷回之對那個蹲在床邊擰毛巾的人扯了扯薄唇,啞聲譏諷:“姬樞兄,又當上正人君子了。”

    姬樞把毛巾丟回水里,濺起幾滴水花:“我可以理解為你是在邀請我為你清理余毒嗎?”

    淫毒兇猛,前幾波毒發非合身不得解,后續毒性漸漸消褪,才能靠損耗靈力血氣勉強抵消。

    但合身依舊是最快的解決辦法。

    殷回之不確定他是認真的還是氣話,滿目陰沉地閉了嘴。

    姬樞把他頭上的舊巾取下來,換上新的冷巾,不痛不癢地點評:“全身上下嘴最硬。”

    殷回之狠狠擰眉:“你說什么?”

    “沒什么。”姬樞頭也不抬。

    殷回之冷冷睨他:“把我的劍拿回來。”

    他一醒來就發現劍被人拿走了,放在屋里離他最遠的角落。

    姬樞沒動。

    殷回之毫無預兆地發了瘋,抓起額頭上那塊濕毛巾就往姬樞臉上砸:“滾!”

    姬樞被抽得偏過臉去。

    他深吸了一口氣,竭力按捺住脾氣,然后慢慢撿起地上的濕毛巾,又把角落里的冰魄抓起來,出了屋子。

    門被輕輕合上,屋內一片寂靜無聲。

    殷回之在深入骨髓的滾燙灼痛中感到了一絲冷意。

    他慢慢蜷進被子,用被角蒙住了頭。

    后院的樹因為被扒了一圈皮,樹冠比起前些日子愈發茂盛——這其實是逐漸走向枯亡的前兆。

    樹下坐著被趕出來的姬樞,低垂著眼,一動不動,貌似在發呆。

    但其實不是。

    他的元神還留在那間屋子里,無聲無息立在床頭,看著藏在被子里鼓起的一團。

    隆起的被子顫抖不止,可想而知里面的人抖成了什么樣、又被眼淚浸成了什么樣。

    那道元神駐足看了許久。

    久到蒙在被子里的少年再一次被生理上的痛苦攻陷,陷入昏迷。

    久到那元神自己的神情,也從被抽了一耳光后的惱火變為沉默,最后定格在一個情緒復雜的垂眸。

    其實有些費解。

    為什么這么固執?

    為什么這么鬧騰?

    ……為什么變得這么愛哭?

    只三年而已。

    三年的不同,卻讓原本一樣的兩個人變成了完全南轅北轍的兩種脾性。

    謝凌依舊站在原地,第一次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

    其實很簡單——罪魁禍首只能是他這個唯一的變量。

    “……”

    佇立在床邊的“變量”最終輕輕嘆氣,落下一句只有自己能聽見、也只有自己能聽懂的承諾。

    “等解決完他,以后不會再欺負你了。”

    “好好活著,殷回之。”-

    殷回之第三次清醒,環顧屋內一圈沒看到人。

    繞到后院,看見了用冰魄刨地的姬樞。

    姬樞的眼睛用白綾束了起來,大概是綾帶太長影響動作,末端被胡亂打了幾個結塞在領子里,看起來很蠢。

    那棵被他環剝了一圈的樹已經被姬樞沿著傷口砍斷,又在院子另一頭單挖了個坑,新的樹苗放在一邊。

    殷回之冷冷問:“你在干什么?”

    姬樞動作頓了下,懶得理他的明知故問,繼續挖坑。

    殷回之沒得到回應,也不再追問,就那么單薄地站在風里。

    沒刨幾下,姬樞還是停下手,回了他。

    “治樹——”他指了指自己砍斷的那棵樹,指歪了。

    又指了指自己正在刨的坑,這次離得近,沒指歪:“種樹——”

    殷回之冷笑:“我看它活得好好的,不需要治。”

    姬樞點頭:“是啊,我本來也以為它好好的,但昨天一摸,不知道怎么少了一圈樹皮——你應該能看見吧?你知道樹沒了一圈皮,第二年就會枯死嗎?”

    殷回之平靜道:“第一次聽說。”

    “……”姬樞,“第一次聽說——那你確實應當意外。”

    殷回之覺得姬樞的語氣有些陰陽怪氣的味道,但抬目看去,對方神情相當正常。

    “我的劍是給你刨地的嗎?”他話音里帶著無形的壓迫。

    姬樞動作沒停:“你前天不是還要跟我殉情嗎?拿你的劍刨個地都不行。”

    “哦,”殷回之露出一個涼薄的笑,“看來你考慮好了,寧愿跟我殉情。”

    “沒有,”姬樞把劍收回來,低頭拭泥,“如果你執意要那么做——”

    他用袖子把冰魄劍身擦干凈,收回劍鞘,才繼續道:

    “那我不跟你殉情,我配合你。”

    第48章 蜉蝣·六 同情

    殷回之意外于他答應得如此干脆, 正心有懷疑,就聽見姬樞說:“不過——”

    不過什么?

    “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報復完他, 別再折磨自己……和我。”姬樞道, “去過正常的生活。”

    殷回之原本準備陰陽怪氣他還要提條件,聽到這不痛不癢的要求, 一怔。

    情之一字,果然是世間最好利用的東西。

    殷回之心念閃過,嘴角無聲浮現出一抹譏諷的笑,聲音卻輕而依從:“好啊, 我答應你。”

    姬樞大約沒聽出來他的敷衍, 就這樣安靜了下來。

    約定達成,殷回之在這里暫時住下,調養身體和元神。

    他那日給姬樞喂下傀丹, 使這里成了乾陰界唯一能令他安心的一隅。

    傀丹和法器“傀儡絲”其實是一樣的東西,能讓施加者控制被施者的行為, 只不過傀丹是把實體的傀絲替換成了施加者的一縷元神。

    傀絲容易被第三方察覺,傀丹卻不會, 所以更為可靠。

    但相應的, 傀丹被強行震碎后,反噬起來也會更加強烈。

    對殷回之來說, 被反噬無非兩種情況:

    一種是有朝一日姬樞修為壓過他,強行震碎傀丹;

    另一種是修為比他高的第三方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震碎姬樞體內的傀丹。

    第一種情況幾乎不可能。

    若是第二種,他也可以先動手殺了姬樞, 載體沒了,傀丹自然也就不復存在,那縷元神也會好好地回到他的識海。

    再說, 就算被反噬了,那又怎樣。

    殷回之不在乎。

    ……

    他和姬樞之間的相處變得很詭異。

    那些荒唐難堪的事,讓他們之間為數不多的、可稱作友誼的東西徹底支離破碎。

    但新的關系究竟是什么,情人、報復工具、還是合作伙伴,殷回之未曾明言。

    姬樞大概是不敢問,也未曾提過。

    姬樞依舊把床讓給他睡,自己要么是在木椅上淺寐,要么是一卷草席在地上將就,恪守著分寸。

    殷回之有時候會心安理得,覺得是因為他給姬樞喂了“傀丹”,姬樞的討好理所應當,他全都笑吟吟收下。

    有時候又不會——

    因為偶爾、偶爾、姬樞的表現更像是心甘情愿,而非是畏懼。

    這種若有似無的“真情實意”讓殷回之覺得不屑、惱火、以及有種照鏡子般的恥辱。

    于是他越發陰晴不定,時常上一秒還在好端端說話,下一秒手里的東西就朝姬樞丟了過去。

    有時是藥瓶塞,有時是布枕,姬樞看不見,每次都會被他砸個劈頭蓋臉。

    不過姬樞不會跟他生氣,不管砸得輕了還是重了,都默不吭聲。

    等緩過來了,就開始收拾地上的東西。

    殷回之見狀,卻更陰沉-

    身上的傷陸陸續續都愈合了,只是元神狀態還是很差,他使盡渾身解數都養不好。

    殷回之在床上打坐,眉心深蹙,越想平穩心境調養元神,反而雜思愈深。

    他忽然想起,幾年前的那口深潭。

    瀕死之際,謝凌并沒有急著出手,而是浮在水中靜靜地凝視他。

    他曾以為謝凌的憐憫是他最大的籌碼。

    可如今再看,那水中長達十多秒的注視,原來不是覺得他可憐。

    而是在權衡他這具身體是否值得出手。

    之后種種……也都差不多。殷回之無聲笑了一下。

    以及青瑾秘境里,那撕裂一半的元神,怕是也是為了確保他拿回仙骨、別死在秘境里。

    可惜了,他即蠢又自大,把仙骨毀了,謝凌恐怕很是憤怒,卻又無法發作。

    殷回之越想越覺得好笑,他想提起嘴角大聲笑一笑,嘲諷一番有氣難出的謝凌,卻張口就噴出了一灘血。

    睜開眼,眼前又變得紅霧蒙蒙。

    殷回之靜默兩秒,選擇重新閉眼,神情安寧,無事發生般繼續調息。

    他想:

    這副尊容回乾陰宮,只怕不出半日,就會被謝凌循著蛛絲馬跡扒個底朝天,然后被謝凌架上絞刑架。

    他不要。

    他還要報復謝凌。

    爛命一條,他要拖謝凌下地獄。

    肩膀被重重捏住,殷回之不得不再次睜眼,看到表情難看的姬樞。

    他看見姬樞的嘴唇在動,聽不清聲音,但從口型上能看出來是“你怎么了”。

    他皺眉不耐地推開姬樞的手,回了句“沒事”。

    但沒推開,反而被姬樞反握住了手腕。

    殷回之眸色驟冷,另一只手毫無預兆地掐住了姬樞的脖子,將人又掐得瀕死,才堪堪松開。

    他瞇著眼打量姬樞狼狽抽氣的模樣,嘴角帶著若有似無的笑。

    姬樞蒙眼的白綾被他扯散了,那雙灰白色的瞳顯現出來,僵硬地與他“對視”。

    姬樞氣息不穩,微喘著指出真相:“你心魔又發作了。”

    殷回之撿起掉在地上的綾條,耐心地為他系上。

    姬樞沒有反抗,但兩片唇瓣繃緊了,唇線壓得很平。

    他唇線繃緊時的弧度和謝凌其實有幾分相似。

    也許所有人做這個表情都是這副模樣,但入過殷回之眼的人只寥寥幾個,沒有更多參照物,所以殷回之主觀上更愿意認為是他們本身就有幾分相似。

    殷回之幫他系好,上半身微微退開些許,靜靜地欣賞了兩秒,然后扯了扯唇:“是啊,發作了。”

    他認真提議:“姬樞兄,以后你不要笑了。”

    沒等姬樞回答,他就傾身貼上了那兩片漂亮的唇,像小狗一樣輕輕舔舐,溫柔道:“不笑更好看。”

    姬樞的身體似乎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回應了他的吻。

    甚至反客為主。

    殷回之皺了皺眉。

    他眼中重瞳未退,耐心自然好不了,冷冷地推開姬樞:“你太用力了。”

    姬樞頓了一下,即便沒有露出眼,殷回之也能猜到他此刻大約是茫然的。

    于是殷回之又軟下聲線,低聲循循善誘:“我喜歡不依著我的……”

    “姬樞兄,你不是喜歡我嗎?”他又碰了碰姬樞的唇,暗色重瞳中泛著興奮的光,“按我說的做吧。”

    姬樞握在他腰上的那只手因為這些無厘頭的話驀地攥緊,顯然已經察覺到了其中暗含的某種意義。

    這力道里傳達出的憤怒和負面情緒很好地被殷回之接收到了,可惜殷回之并不在乎。

    這種沉默的憤怒也讓他想起無數個午夜夢回里的畫面,興奮更甚。

    他岔開腿,坐在姬樞的腰上,又低頭去舔姬樞的唇。

    姬樞沉默許久,最終什么也沒有說。

    依他所言,將無上的快樂奉給了他。

    ……

    殷回之同姬樞廝混了幾日,舒爽得沒邊,自認為心境已經十分穩定、可以繼續調養元神了。

    然而依舊一調息就吐血。

    殷回之很有自知之明地沒掏心魔鏡,只是用空氣中的霧凝了一方水面,照了一眼自己的模樣。

    茶色眼瞳里疊著一雙猩紅的重瞳,人不人鬼不鬼。

    他只看了一眼,就揮袖震碎了畫面,沉著臉地看了一眼蹲在墻角不知在倒騰什么的姬樞。

    為什么這樣也沒用?

    難道非要等他親手殺了謝凌,心魔才能徹底消失嗎?

    他盯著地上一點污漬,惻惻地想著,連姬樞什么時候走到了自己身邊都沒留意。

    “你納戒里的那顆天魔蛛內丹,不是可以平心定元神嗎?”姬樞輕輕問。

    殷回之猝然抬眸,冷冷瞪著他。

    姬樞看不見他的目光,自然也沒有多少害怕的情緒,還順便解釋了一句:“你意識失控那天,把納戒打開了,要把它丟掉,被我按住了。”

    殷回之盯著他:“閉嘴。”

    姬樞卻還在不知死活地繼續:“那顆天魔蛛內丹,你為什么不用?是準備送人的嗎?”

    他仿佛在說什么稀松平常的話:“你不會還打算把它送出去吧?”

    殷回之的眼神一瞬間變得很可怕。

    “又要掐我嗎。”姬樞似有所覺,他冷淡道,“阿回,我衣柜里還有兩套黑衣,一套灰衣,都是還沒瞎時那些人一起扔下來的。不如你直接告訴我,他更常穿哪種顏色?”

    姬樞的話戳破了窗戶紙,也像抽了殷回之兩耳光,將他抽得耳朵嗡嗡作響。

    殷回之摸了一把刺痛的耳朵,摸到一手血。

    他放下手,笑了一下:“黑衣。”

    姬樞的下頜一瞬間咬得繃緊。

    殷回之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等他接下來的反應。

    姬樞朝他伸手:“納戒打開,東西給我,我穿給你看。”

    殷回之低笑起來,扯著姬樞的衣領逼他傾身,朝他的臉輕輕吹了一口氣:“人怎么能這么賤啊?姬樞。”

    姬樞扯了扯唇:“不遑多讓。”

    殷回之笑得肩膀直顫,真的將左手食指上的納戒褪下,解了禁制,遞給了他。

    姬樞雖是個瞎子,但翻人納戒翻得輕車熟路,不一會兒就從一堆東西里面找出了那枚殷回之費盡千辛萬苦拿到手的天魔蛛內丹。

    天魔蛛內丹內服效用最佳,只是對已經半步走火入魔者來說不可取,需要丹爐等外力先煉化,否則就是催命符。

    這鬼地方當然沒有丹爐。

    姬樞將內丹含進嘴里,喉結輕滾,咽了下去。

    殷回之作壁上觀。

    看戲似地,他看著姬樞做完這些、又看著他伸手來抓自己的后頸,引他仰頭,唇齒相接。

    對他們這種喜歡犯賤的人來說,接吻好比一種奇怪的術法,即使懷中擁的是對自己不屑、甚至厭惡自己的人,纏至深時,也能生出幾分對方其實情意綿綿的錯覺。

    他曾與謝凌是如此,如今姬樞大約也要重蹈他的覆轍。

    都不值得同情。

    第49章 蜉蝣·七 上鉤

    殷回之在魔獸山脈待了小半個月。

    姬樞以身為爐, 夜以繼日地為他調養元神,總算將他養回了點人樣。

    姬樞身上有他的傀丹,從某種程度上來說, 他單方面和姬樞心緒相連, 所以沒必要多囑咐什么。

    他走的那天,姬樞站在門口, 遙遙送他。

    殷回之回頭瞥了一眼。

    別人送行講一個“目送”,瞎子有什么可送的?

    姬樞倚在門邊,看上去身形消瘦,頗有弱柳扶風的孱弱姿態——但殷回之比較清楚, 這幾個字跟姬樞沾不上邊。

    因此他滿眼無動于衷, 抬步就走。

    搖身一變,殷回之又變成了那個八面玲瓏溫和俊逸的乾陰宮少主,黑衣長劍, 步履徐徐。

    白日正街,道路兩側魔修夾道相迎, 他一路回到乾陰宮,碰上了沈知晦。

    那一瞬, 殷回之心里閃過了許多念頭。

    其中最要緊的, 是沈知晦知道得太多。

    多則生變。

    但若細究,其實也還好, 那些事是沈知晦主動告訴他的,他在其中扮演的是個一無所覺的受害者,而非操縱者。

    只要穩住沈知晦, 對方沒有理由發難。

    他頷首:“沈知……沈護法。”

    沈知晦微怔,連忙應聲:“少主,你回來了。”

    殷回之淺笑:“嗯。”

    按照以往, 他出去給謝凌尋誕辰禮,回來時和沈知晦碰上,對方必然是要問一問情況的。

    可眼下沈知晦因為知道得太多,立場與態度相割裂,已不愿主動提了。

    殷回之也不想提,但他要作出一往情深、不知曉謝凌自始至終都在欺騙他的樣子,就不能表現出異常。

    他慚道:“這次出行不利,沒能取到天魔蛛王的內丹,險些丟了性命。不過還好,最后拿到幾顆品質不算太差的。”

    沈知晦一驚,立刻上下打量他,看他哪里受了傷。

    殷回之等他看完了,才道:“沒事,一點小傷,已經好了。”

    說著,他從儲物戒中取出了那兩枚品質僅次于天魔蛛王的內丹,遞給對方。

    沈知晦以為他只是給自己看看,仔細端詳了一會,捧場道:“很不錯,尊主一定會喜歡。”

    殷回之也微微笑起來:“那沈護法喜歡嗎?”

    沈知晦愣住:“……啊?”

    殷回之的話半真半假:“一共兩枚,一枚贈師尊,一枚是給你的。”

    沈知晦更愣,半張著唇說不出話。

    殷回之眼里流露出些微失望:“你不要嗎?”

    沈知晦哪里會拒絕,連忙接過了。

    他年輕時便執掌南海宮,謝凌對他又大方,這東西于他而言算不得稀罕物,但他還是頗覺受寵若驚。

    不在物品本身,而在這與謝凌同等的贈禮。

    沈知晦心里是很高興的,立刻收進納戒中了,但仔細想想,還是覺得大為不妥,又取了出來。

    他輕蹙眉,對殷回之說:“少主,你那枚若要贈予尊主,這枚不該給我。”

    殷回之似乎誤解了他的意思,睜大眼睛,驚道:“沈護法要兩枚都霸占嗎?”

    “不是,”沈知晦一時赧然,“是……不合禮法。”

    殷回之看著他:“我給自家兄長送東西,也要合禮法啊?”

    沈知晦又“啊”了一聲,那聲兄長在他腦子里回旋,讓他無法立即分辨殷回之是不是在同他玩笑。

    殷回之垂眸,將那枚剔透的內丹從他手中拿了回來,重新揚起一個笑:“是我逾矩,沈護法,抱歉。”

    這樣強撐著笑容的模樣,立刻讓沈知晦想起他離宮前幾天的狀態。

    隨時都會散在風里似的。

    沈知晦眼疾手快把東西搶了回來,故意板著臉道:“不可外傳,不然你兄長可就要遭殃了。”

    殷回之看著他,沒說話。

    沈知晦跟他說話,總像在哄小孩。

    很久以前他就發現了,所以故意耍了沈知晦幾次,但沈知晦還是這樣。

    明明對上其他人是另一幅模樣。

    殷回之曾經思考過原因,可惜沒厘清。

    他的父母生前都與南海宮沒有什么交集,沈知晦對上他,卻總帶著三分沒有由來的縱容,從初見時便如此。

    就像,在透過他看另一個人。

    沈知晦身上的怪異和神秘感,其實不比謝凌輕。

    沈知晦聲音帶了點疑惑:“少主?”

    殷回之回神,笑道:“嗯,我不告訴別人。”

    罷了,左右不過是謝凌的走狗。

    他不會再相信任何人。今日所做作為,不過是為了避免沈知晦起疑多嘴。

    同沈知晦告完別,他回了住處,隨手翻了一下納戒。

    突然,他的眉毛皺了起來。

    納戒里少了一樣東西。

    或者說,被換了一樣東西。

    他在漠洲一共取了四枚內丹,蛛王那顆已經被他自己用了,昨夜床笫間,他從剩下三枚里取了一顆丟給姬樞。

    現在那顆又被好端端地放了回來。

    他之所以沒發現,是因為,姬樞把它塞進了裝靈木的錦袋里。

    那截靈木被偷梁換柱拿走了。

    殷回之眸色頓時冷得可怕,手里茶盞重重擱回桌面,數息后,茶盞四分五裂。

    靈木不值錢,也沒有實際用處,但卻昭示著他曾經的愚不可及。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呼出。

    算、了。

    算了。

    總歸姬樞不知道他原本打算做什么。那么喜歡種樹,估計只是覺得那神木看著好玩。

    殷回之如今很難控制情緒,一點怒氣便足夠牽一發動全身,他咬牙逼著自己不去生氣,為該死的姬樞開脫。

    看來走火入魔和立地成佛只有一線之隔。

    “少主。”

    門被輕輕叩響,殷回之閉目幾息,再睜眼,面上已無半分陰郁,淡聲道:“進來吧。”

    來人叫戚影,跟了他三年,是他拜入謝凌座下后,在黑市死斗場買回來的。

    當時這人已經快沒氣了,死斗場的人正要將其抬走,殷回之出聲叫住了。

    見謝凌沒有要攔他的意思,他便將人救下。

    俯身問了幾句話后,就將戚影帶在了身邊。

    也許他本質上和謝凌并沒有區別,他帶戚影回來,不全是憐憫,更多是知道,這種沒有來處沒有前路的人才最忠主。

    至少此刻,他依舊可以確定,戚影只忠于他。

    戚影合上門,走到他身邊,壓低聲音:“少主,尊主剛剛跟右護法出去了。”

    殷回之“嗯”了聲:“出去做什么?”

    戚影搖頭:“沒來得及查。”

    殷回之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

    戚影做事向來麻利,其實不是沒來得及,而是他從前不許手下人過多打探謝凌的事。

    他從納戒中取了一枚傀丹,用手掌托著,戚影問都沒問便捻進嘴里咽了下去。

    殷回之沖他勾了勾手,戚影便在他面前蹲下,仰視著他,如死斗場初見時一樣。

    服從、忠誠、堅定,不摻雜其他。

    是殷回之如今最喜歡的目光。

    他抬手設下隔音結界,落下時撫上戚影的肩,平聲道:“以后再跟我匯報謝凌的事,重點放在他想做什么,明白嗎?”

    戚影的瞳孔映出他溫和冰冷的臉:“屬下明白。”

    “我閉關期間,你出去替我做幾件事。”

    他輕聲囑托了戚影一些話,其中的指令大都與他過去作風大相徑庭。

    戚影雖然略有詫異,卻沒多問,只應下,然后道:“不需要屬下替您護法嗎?”

    “不用,你放心去。”殷回之笑容微冷。

    謝凌不會讓他在結嬰前出事,因此,在結嬰前,他的人身安全是最不用費心考慮的事。

    殷回之指尖微微發顫,他垂下眼睫,將恨意和興奮都掩在溫和的皮囊下。

    他只需要算清楚,該怎么在謝凌眼皮子底下顛覆現有的一切-

    乾陰鬼域那幫地頭蛇最近想討好謝凌都找不著門道了。

    左護法是個公事公辦的,右護法是爬床的花瓶,唯一好說話些的乾陰少主還閉了關。

    至于謝凌本人,那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了。

    也有些不大靠譜的風聲,說謝凌其實是在青瑾秘境一役中留了暗病,至今未愈,在養傷。

    ……

    彈指一年,流言愈演愈烈。

    殷回之閉關期限只告訴了戚影,出關這日,自然也只有戚影守在他身邊。

    戚影與殷回之年不見,只覺得殷回之看起來又瘦了許多。

    肩膀撐起衣袍時顯出棱角,一掌寬的銀帶掐在腰間,不像少女那般纖細,卻也薄得不似這個年紀的男子了。

    戚影只看了一眼,便規矩地收回目光,說起外面的情況和殷回之交給他的正事來。

    殷回之一直表情平淡,直到聽見“外面盛傳域主重傷難愈”時,才皺了皺眉:“太過了,容易被查。”

    戚影頓了一下,解釋道:“不是屬下做的,是外面就在這樣傳。”

    殷回之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無意識蜷起,骨感的指節微曲,手背繃出筋脈的走向。

    他漠然問:“那傳言為真嗎?”

    “不好確認,”戚影搖頭,“但域主確實許久沒有出現、也沒有動作了,若非有意為之,應當不會空穴來風。”

    殷回之斂下眉目:“我出關的消息,不要傳出去,包括沈知晦。”

    “是。”-

    殷回之幻形離開乾陰城,在街坊茶肆間繞了幾圈。

    戚影轉述得一點不夸張。

    謝凌再不出面,三十歲誕辰宴大概也不用辦了,乾陰界那些不安分的勢力遲早要捅翻了天去。

    殷回之坐在茶館角落,垂眸思索。

    關于謝凌的傳聞真假難分。若是假,此番不知是為了引誰上鉤。

    他動作不大,不該是他。

    若是真……殷回之目光沉下去。

    青瑾秘境一役后,沈知晦同他說謝凌并無大礙,想也知道是假的。

    元神乃修者本源所在,哪怕分出幾縷,一個不慎都會遭受反噬。那日謝凌分出的元神都強到能化作實體了,必然在半數之上。

    元神生生撕裂一半,當然不可能毫發無傷。

    但謝凌那種詭計多端、走一步算十步的人,真的會不顧后果以致于至今重傷未愈嗎?

    殷回之盯著茶水,周圍喝茶的人見他神色陰冷,修為又神鬼莫測,都默默離他遠了些,生怕招惹上麻煩。

    只一個人,不僅沒動,還偶爾抬眼看他。

    殷回之是金丹后期大圓滿的修士,五感早已靈敏到了遠超凡者的程度,加上對方并未可以掩飾,所以這窺視其實是刻意引他注意了。

    他晾了對方近兩刻鐘,才緩緩擱下茶杯。

    抬眸,對上一雙慈憫無波的眼。

    第50章 蜉蝣·八 癡纏

    兩雙視線短暫擦過, 殷回之放下茶杯,起身離開了茶館。

    那人果然跟了上來,不遠不近地綴在他身后。

    殷回之不緊不慢地往前走, 一道結界毫無預兆地落下, 將尾隨者禁在了原地。

    他轉頭,對上那張一看就知道不是真容的臉, 面無表情地問:“跟了我這么久,是想做什么?”

    “殷回之。 ”那人微微一笑,竟絲毫沒有被他的幻形所影響,直接點出了他的真實身份。

    殷回之眸底泛起殺意, 對方卻依舊不急不躁:“我沒有惡意, 只是想同你聊些事。”

    “是嗎,”殷回之眉目冷沉,語調喜怒難辨, “那閣下用假面目示人,未免太沒有誠意。”

    站在他面前的男子, 穿著乾陰城民最尋常的黑衣長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打扮。

    修為和外形一致, 都是在乾陰城一抓一大把的水平。

    若這些表象是真, 那殷回之便該懷疑此人的芯子是假了。

    對方似乎很清楚他在想什么,又露出了那種洞悉一切的、令人討厭的溫和笑容:“殷回之, 世外孤魂亂你命途,我是負天道之命,來提醒你的。”

    若之前的敵意是因為本能感到了威脅, 此刻殷回之心底的殺意,則是摻了更多想滅口的意思。

    世外孤魂?

    他安靜盯了對方半晌,然后輕輕笑了:“是嗎?這世上居然真有天道啊……”

    男子深若太虛的眼眸閃過一絲無奈:“你身為修士, 竟不信天道?”

    殷回之歪了歪頭:“我信啊。”

    他一劍刺出,在交鋒間寒聲道:“但你是個什么東西,不好說——”

    對方險險躲開這一劍,殷回之又是一劍刺出,這次劃爛了對方的衣襟。

    他收了劍,嗤笑:“天道使徒原來這么廢物啊。”

    男子低頭緩息,再抬頭,眼里依舊沒有絲毫怒氣:“殷回之,你沒有必要這樣抗拒與我交談,你大概已經猜到一些東西了。”

    殷回之訝異睜眼,像是沒明白他的意思:“你且仔細說說看呢。”

    男子攏了攏被劃碎的衣服,悲憫地看著殷回之:“殷回之,你所在的這個世界,如同話本,你是話本的主角,本該坐擁無盡氣運,百歲頓悟,替生靈承難,殉道而飛升——

    “但這一切,都被外來者毀了。”

    “我也并非天道使徒,而是天道散落人間的一縷殘識,借此軀體與你相見,是想勸你迷途知返。”

    他沉靜地望著殷回之,字字如讖語:“惡鬼在側,不得翻身。”

    殷回之仿佛根本沒聽見他前面一串“氣運之子”的說法,只針對后半句,微微一笑:

    “照這樣說,只是那位篡我命途的‘惡鬼’已經死了,就算魂魄未散,短期內也不能再找回來。”

    語罷,他的笑容淡到幾乎看不見:“閣下,你多慮了,請回吧。”

    “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作不明白?”男子眉心微蹙,問完這句,便靜靜看著殷回之,眼中情緒似悲似嘆。

    最終,殷回之也沒有要理會他的意思。

    他不再多言,輕輕合上了眼。

    殷回之臉上的笑意徹底消失,冷冷盯著那張紋絲不動的臉。

    幾息后,那人突然睜開了眼。

    只是再無剛才的憫然之態。

    男子原地茫然了幾秒,看見站在面前的殷回之,露出嚇了一大跳的表情。

    “你你你你!”

    男子左右顧盼,發現自己在毫無所覺的情況下從茶館瞬移到了這兒,衣裳還被劃了個稀爛,臉色頓時精彩紛呈。

    他唇瓣直抖,死死盯著幻形后的殷回之,認出來殷回之就是方才茶館里那個氣質陰沉的家伙。

    “你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他一邊驚叫,一邊捂住暴露出來的胸口,大聲警告:“我告訴你,我小叔母的哥哥的結義兄弟可是乾陰宮里的人,你敢對我耍混!沒你好果子吃!”

    殷回之:“……”

    乾陰城附近各方眼線頗多,殷回之暗中出關,不想因為一個智力有障礙的東西鬧出動靜。

    他壓下躁意,冷淡道:“你被臟東西上身了,一路跟著我到了這里。現在,你可以走了。”

    男人以為他是被自己報出來的名頭嚇到了,氣焰反而高漲起來。

    他正要繼續叫嚷,就見殷回之冷凝著他,拇指在劍柄上輕輕摩挲,若有所思地問:“臟東西還沒從你身上下去嗎?”

    男人雖然聽不懂暗話,但能在鬼域討生活的,對殺氣和死亡威脅還是相當敏銳,頓時面色一僵。

    幾息后,又怒又慫道:“走就走!”

    殷回之原地駐足,思索了一會兒,忽然笑了。

    這個世界,真是比他以為的還要有意思。

    前有季回雪苦心經營謀求他的仙骨,后有……孤魂野鬼不惜犧牲色相算計他的血肉身軀。

    現在又來了個“天道殘識”來勸他迷途知返。

    殷回之笑得止不住,撤去結界,在周遭看神經病般的眼神中,一邊悶笑一邊往前走。

    ……他殷回之,究竟是個什么東西啊?-

    殷回之親自探查了幾日,一樣沒能獲悉謝凌的蹤跡,便作罷了。

    謝凌若真心想藏,他查得太厲害反而是自亂陣腳,露出把柄。

    至于謝凌到底是在暗中策劃,還是真的傷重難愈……總會有水落石出的那天。

    他不急。

    他悄悄潛進了魔獸山。

    這一年里,他放在姬樞身上的傀丹一直沒有大波動,可見姬樞一直安分聽話。

    也說明謝凌沒再找過來過。

    魔獸山里下著大雨,茂密的枝葉被打得蔫頭耷腦,殷回之本可以輕而易舉地躲開這些雨水,但最終沒有那么做。

    或許是懶得動。

    他和那些草木葉片一樣,被淋得狼狽,烏發濕垂,鼻尖下巴都掛滿了水珠。

    熟悉的木屋出現在眼前。

    他推開門,看見在床上安逸熟睡的青年。

    姬樞睡得很沉,連他進來都沒發現,唇色也白得有些過分……大概是又吃了山里采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中了毒?

    反正看起來沒死。

    殷回之漫不經心地想著,走到姬樞身邊,發現對方的呼吸也很微弱,才大發慈悲從納戒里翻出了一枚清毒丸。

    手指捻著藥丸送到姬樞唇邊,還沒來得及塞下去,就被驚醒過來的姬樞抓住了指尖。

    殷回之裝作沒發現他眼里一閃而過的冷厲,摸了摸他的臉頰,聲音很溫柔,眼神卻毫無情緒:“是我。”

    也許是太久沒見,姬樞有些怔:“阿回?”

    殷回之沒再應了。

    姬樞緊繃的肩膀放松下來,低頭,就著他的手用舌尖卷著藥丸咽下了。

    做完這一串動作,他的手順著殷回之的指尖摸上去,摸到濕漉漉的手腕,才堪堪停下。

    “怎么淋雨了?”姬樞蹙眉不解地問,用袖子給他擦水。

    可惜殷回之濕得太透徹,不僅徒勞,還弄濕了床鋪。

    殷回之就這么垂著眼,看姬樞輕蹙眉頭,像傻子一樣給自己擦水,最后冷淡疏離地抽開了手。

    他說:“來的時候身上沾了獸血。”

    這便算解釋了,解釋那句關于淋雨的疑問。

    姬樞“哦”了聲,從床尾的木架上撈了條干巾,老媽子一樣仔細給他擦臉擦頭發。

    姬樞擦得很認真,似乎完全沒有別的想法,給殷回之擦干脖子,又擦鬢角,殷回之也任他擦。

    好像兩個人都同時忘記了世界上存在烘干法術這種東西。

    直到指腹蹭到柔軟的唇峰,姬樞才慢慢停了動作。

    外面的雨聲很大,蓋過了屋里人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殷回之是絕不會先動的——姬樞相當清楚這點。

    于是他輕輕低頭,主動貼上了那兩片濕漉漉的唇。

    這一下像是牽動了殷回之身上某個機關,他順理成章地反客為主,扶著姬樞的肩,微微使勁,將人按著坐回了床邊。

    他跨坐上姬樞的大腿,攀著對方的脖子,以這個帶有強烈暗示性的姿勢,同姬樞交換了一個綿長細膩的吻。

    雨聲漸漸轉小,淅淅瀝瀝落進耳里。

    唇瓣分開,他錯開視線,沒有去看姬樞的臉。

    而是將臉埋進了青年的頸窩,輕而依賴地蹭了蹭,又嗅了嗅。

    熟悉的姿勢,熟悉的動作,一時難分現實與回憶,鼻息間似乎也浮現淡淡的安神香氣。

    姬樞的身體微微一頓,突然出聲打斷了他:“阿回。”

    安神香消失了,只剩下魔獸山里濕冽的空氣。

    殷回之睜開眼,眼里劃過冷芒。

    幾息,他重新閉上眼睛,然后命令:“安靜。”

    姬樞卻不肯安靜:“為什么,我是瞎子,又不是啞巴,你——”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止于殷回之的耐心告罄。

    殷回之的腦袋離開了姬樞的頸窩,取而代之的是輕輕掐握上去的手。

    “……阿回,”姬樞失笑,“親完就翻臉,哪有你這樣的。”

    殷回之臉色很陰寒,看起來是真的很想即刻絞殺了姬樞。

    姬樞卻仿佛感覺不到,無視抵在喉嚨上的手,在他唇上蜻蜓點水地吻了一下。

    他的手向下探去,虛虛停在殷回之的丹田處,禮貌征求殷回之的意見:“我可以看看嗎?”

    殷回之冷冷地不出聲。

    于是姬樞放下手。

    過了一會兒,又抬起。

    又放下、又……

    殷回之粗暴地將他的手心按上了自己丹田,躁郁不耐道:“要看就看。”

    姬樞便仔細探了一下,微不可見地挑了下眉,‘唔’了聲:“好像沒什么長進。”

    殷回之撩起眼皮,瞥向一臉認真的姬樞,不是很明白這個修為低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廢物是怎么好意思說他沒長進的。

    心底的暴躁漸漸褪去,他懶得再跟姬樞計較,淡漠道:“才一年,能有什么長進。”

    心魔倒是已臻化境——沒繼續走火入魔,情況已經相當樂觀了。

    若是從前,面對這樣的瓶頸,殷回之總會想辦法破除。

    無論辦法是好是壞,只要能多換來一點那雙眼睛的注視,他都愿意一試。

    如今真相揭露,修為的增長成了他的催命符,每提升一分,留給他的時間就短一截。

    所以殷回之不著急了。

    時候還沒到呢。

    ——他要在合適的時機,把自己結嬰的好消息,連同他準備的‘大禮’一起送給謝凌。

    姬樞掩在白綾下的盲目輕輕眨了眨,看不見殷回之冷颼颼的眼神,只能聽見殷回之漫不經心的聲音。

    于是他輕哄:“好吧,你總有你的道理。”

    殷回之皺眉,很不喜歡他說這句話時甜膩膩的語氣,頓時沒了興致,撒開手準備抽身離開。

    卻被姬樞抓著手腕扯了回去。

    他剛擰起眉,就被姬樞圈進懷里,又莫名其妙親了一通。

    最后不知怎么的,又滾到了床上。

    意識紊亂間,呼吸陷在微濕的被褥里,姬樞在他身后,突然俯到他耳邊,把他剛才翻臉的原因指了出來,近乎刻薄地調侃:“剛剛那句又不像了,是吧?”

    殷回之被壓著,撐在被子上的指尖瞬間掐進了掌心。

    該死的姿勢……令人厭惡的玩笑話……

    他咬緊了下頜。

    姬樞、、該死的狗東西!

    真想殺了——

    “殷回之,”姬樞突然圈著他的腰把他撈了起來,打斷了他的怒恨心聲,調轉方向讓他坐了上來,輕嘆,“……我們倆到底誰才是瞎子?”

    他托著殷回之掂了掂,補充疑問:“能不能惦記點好的啊?”

    殷回之狠戾的眼神被水汽沖散,低頭,狠狠咬了他一口。

    血腥味彌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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