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蜉蝣·九 仇與怨
夜里, 殷回之迷蒙間感覺臉頰被一只手輕輕拂過。
他這個等級的修士,早就舍棄了睡眠……只是因為太疲憊,才陷入了昏睡。
那只手一落到他臉上, 他就被驚醒了。
殷回之這才發現, 他失去意識已經有一會兒,而且不知什么時候, 枕在了姬樞的胳膊上。
姬樞側躺著,一只手墊在他腦袋下,另一只手落在他的臉頰上。
這姿勢比起純粹的尋歡,多了太多耐人尋味的氣氛。
殷回之并不想面對姬樞這種若有似無的曖昧, 所以他迅速得出了處理方案——閉眼裝睡, 等姬樞自討沒趣地退回去。
這些念頭在電光石火間閃過,也就是這一小會兒,姬樞的指尖已經劃過他的臉頰, 輕輕落在他的耳垂上。
然后很細微地一頓。
雖然細微,但在靜謐的夜里、在無限放慢的動作間, 還是立刻被殷回之察覺了。
殷回之呼吸平穩,十分冷靜。
他并不覺得姬樞是發現自己醒了, 他的修為對姬樞來說是完全碾壓的, 只要有心偽裝,姬樞不可能看出來異常。
他更愿意相信姬樞的停頓是因為心懷不純目的。
殷回之有些惱自己剛才沒有第一時間睜眼, 因為他不確定姬樞到底打算做什么。
如果姬樞打算伸手解他衣服,那倒很簡單,無非頂著疲憊再滾一遭。但要是低頭親他……算什么?
交歡前例行公事般的吻, 和毫無理由的親昵,殷回之還是更喜歡前者。
也只能給出前者。
于是當他感覺到姬樞呼吸靠近的一瞬,他立刻決定做出“不期然醒來”的反應。
但預料中的觸碰并沒有發生, 只有耳垂上的那只手動了。
姬樞輕輕替他將頰邊的碎發別到了耳后,然后就收回了手,閉目準備安睡。
殷回之準備好的表演沒有用上,在靜謐中聽姬樞的呼吸聲一點一點變得清淺而綿長。
——睡著了。
殷回之睜了眼,在黑暗中盯著姬樞的臉看了許久。
明明臉不像、聲音不像、行事作風和性格也不像,偶爾的小神態卻幾乎像到了極致。
殷回之有段時間總疑心這種相似太過蹊蹺。
直到有一天坐在水邊,他瞥見倒影里的自己,從自己那張冷臉里也看出熟悉感后,他徹底打消了這種疑慮。
大概是心魔侵蝕識海導致的。
簡而言之——他瘋了。
所以看誰都像謝凌。
殷回之無所謂地扯了扯唇,悄無聲息地坐了起來。
他安安靜靜地穿好外袍,披著月色離開了魔獸山。
他回了鬼域,以戚影的名義,親自把乾陰宮里的不安分的人清理掉了一小批,無比自然地換進了自己的人手。
謝凌起勢起得猛,時間也短,加上謝凌來歷成謎,并不信任前天夜門的人,所以這些不涉及絕對機密的中層人事,一直是由他和沈知晦負責。
如今做起這些,只要避過沈知晦的視線,便是得心應手、毫無阻礙。
千里之堤,總該從微末開始腐潰。
殷回之在乾陰鬼域停留了兩日,以另起的身份見了幾個人,便又匆匆奔赴了修真界。
這次,他見了一個故人。
以生硬可疑的求和起頭,漸漸流露倔強落魄之態,最后用或真或假的話,漸漸深入,與那人徹談了一夜。
整場長談中,對方的情緒和態度都在按他預計的那樣發展。
從敵意、冷漠、惱火,到復雜、憐憫、憤然,最后話語里隱隱帶上了對他的回護之意。
殷回之看得想發笑。
只要假話流露出足夠以假亂真的情,世人大多會上鉤。
季回雪教了他第一次,謝凌教了他第二次,他如今終于徹底學會了。
只是最后的最后,江如諗有些不悅地皺了眉。
因為江如諗問他:“若真破了乾陰城,謝凌必然要被眾仙門架上刑臺,毀元神碎魂魄。屆時……”
他本意是想提醒殷回之,動蕩了結后,再無束縛,殷回之該回來了。
可殷回之卻兀然道:“謝凌交給我。”
這樣斷然、莽撞的答案,直接打破了原本盡在掌握中的談話節奏。
江如諗瞬間擰眉:“什么?”
殷回之垂眸,山呼海嘯和驚濤駭浪般的情緒都掩在了那一對蝶翼般的長睫下。
江如諗看見他臉上的冰冷、怨恨……還有殷回之以前從未在他面前表露過的、若有似無的脆弱。
少年語調很沉,似乎非常冷靜,只有發啞的聲音出賣了他:“師尊,我想親手殺了他。”
江如諗呼吸微滯。
久違的稱呼,讓如今座下空寂的江如諗再說不出拒絕的話。
他沉默許久,最終嘆道:“我不攔你,只是,你到時候要有能服眾的能力。”
殷回之看著他,眼里盡是訝異,還閃爍著怯怯的孺慕之情。
江如諗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接收到殷回之的真實情緒,也是第一次真正意識到,這個小弟子需要自己的庇護和幫助。
他想到什么,突然說:“當年那把殘劍的劍鞘里,確實沒有名字。”
“我檢查了峰內庫房,發現少了一把拜師劍,是有人盜劍嫁禍。”江如諗看著他。
殷回之低垂著眉眼,聲音有些落寞:“都是些陳年舊事了,怎么突然提起來……”
江如諗望著他,微微動了一下唇。
他還想說,他當年出關第二天,就被褚如棋和那幫老家伙推去“給修真界鎮場子”、“清理門戶”。
那時乾陰界天翻地覆徹底改姓了“謝”,謝凌在修真界攪弄風雨。他本人分明尚未出關,褚如棋卻為了定人心,提前對外界宣告他出關了。
出關當晚,他被告知自己的小弟子在自己閉關期間虐殺同門、被廢修為、叛逃下山。
出關第二日,他將殷回之和謝凌逼到懸崖邊。
見殷回之與魔頭糾纏,他心底郁惱,一聲“孽徒”脫口而出。
遲鈍如他,也看見了那一瞬,少年眼里的失望透頂、和自嘲的釋懷。
然后少年牽著魔頭的手,義無反顧跳了山崖。
第三日,他在翻看那些“證據”時發現端倪,外界已經傳來消息,說殷回之轉投了謝凌座下。
自此,他徹底失去了這個徒弟。
步步遲,便步步錯。
江如諗最終卻沒有說,只是解釋:“我那時不確定元兇是誰……不是偏心。”
殷回之垂著眸,情緒難辨:“那現在,您知道了嗎?”
江如諗搖頭:“其實也是不清楚的,我查過,但那人謹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他頓了頓,繼續說:“但除了回……季回雪,我想不到還有誰會這樣做。”
殷回之輕聲道:“都過去了。”
他終于再次抬眸,依舊是那種讓江如諗難以不動容的眼神,語氣柔軟: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殷回之回到乾陰鬼域的次日,謝凌回城了。
形貌意氣風發、實力依舊詭譎難測,回乾陰城第一天,就親手分尸了一個試圖趁他傷重下手的小城主。
那些流言不攻自破。
殷回之也心嗤這些把謝凌當豆腐看的言論和人。
只是謝凌回來的日子掐得太巧合,殷回之還是不得不警惕些。
他趁自己明面上還沒出關,干脆慎而重之地又多“閉關”了一個月。
終于到了“出關”的日子,他解除陣口的禁制,卻沒見到預料中該出現的戚影。
而是見到了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里的人。
墨發黑袍,金繡暗隱,膚白勝雪,人面蛇心。
殷回之站在原地,毫無反應地滯了幾秒,才慢慢睜大眼。
眸中泛著克制的欣喜,像是從心底一路涌上眼角眉梢,壓都壓不住,真的很高興的模樣。
他沖上去,緊緊抱住了謝凌的腰,低頭將臉頰埋在謝凌的頸窩和領口。
有一瞬,淡而熟悉的、他曾以為會這樣繚繞他一輩子的安神香氣,將他熏得有些恍惚。
恍惚到快要藏不住恨意。
不過也只是一瞬。
謝凌沒推開他,也沒說話,于是他閉上眼睛,依賴地抱了許久,才略赧然地松開:“師尊,你來了。”
謝凌伸出手,輕輕摩挲了一下他的頸和頜骨,望著他清凌凌的眼問:“閉關閉得怎么樣了?”
原來可以連虛假的關心都不必,直奔主題。
殷回之喉間泛起細密的干澀和阻滯感,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睛。
然后用心虛賣乖、又難掩羞愧自責的聲音低低叫道:“……師尊。”
謝凌看他神情,了然地將手心貼上他的小腹,半晌,還是冷了神色。
顯然,殷回之的長進比他預估的還要更差。
他淡淡道:“阿殷,我沒記錯的話,你閉關了一年多了吧。”
殷回之惶然地看著謝凌,聲音里的快樂已經完全褪去了,只剩無措和自證的急切,像怕失去主人憐愛的小狗:“師尊,我會進步的,我只是還沒有……”
嘴巴張張合合,面上表情情真意切。
靈魂卻像是離了體,浮在上方,用冰冷、譏笑的目光看著謝凌。
和那具正在表演的、麻木的、自己的軀干。
如果此時高懸審判席的靈魂手里有劍,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將對話的兩人捅個對穿。
第52章 蜉蝣·十 欠與債
殷回之微紅著眼眶, 偏開眼睛不再看謝凌:“那我再去閉關。”
謝凌拽住他,低頭看了他兩秒:“生氣了?”
殷回之的語氣很平靜:“沒有。”
“又沒怪你——”謝凌短促地笑了一下,“好不容易閉關結束, 休息一段時間吧。”
殷回之看著謝凌唇角漂亮的弧度, 心里泛起一些陰暗的念頭。
怎么會有人假笑也笑得這么好看。
要是失去了自由,囚于地底, 被挑斷手腳筋,還能笑得這么漂亮嗎?
應該不能吧?
殷回之低垂著眼,還是不太高興的模樣,謝凌很輕地笑了下, 攬著他的腰, 攜他走了出去。
門外站著巧色,正安分乖巧地靠著墻等謝凌。
殷回之曾經暗中觀察過巧色,試圖在這個人身上找到謝凌看重的價值。
可惜事實一直在告訴他, 此人根本就沒有價值。
不摻和乾陰的勢力斗爭,端個水都笨拙費勁, 陪謝凌下棋下兩局就開始走神。
唯一值得稱道的,大概是那張艷若桃李的臉, 眼尾上挑, 鼻尖潤翹,唇色緋紅, 端的是媚如情絲,舉止和神態卻木訥純稚得宛若靈智初開的小妖。
這種長相和反差,大概能叫乾陰最受歡迎的花魁都自愧不如。
如今想想, 當初巧色被人送進乾陰宮,在住處鬧自殺鬧得驚天動地,把謝凌都招了過去。
謝凌只見了這一面, 就決定將人帶在身邊,賜名安職,再也沒有趕走過。
這么淺顯易見的因果,他卻一直自欺欺人裝作看不見,還要一廂情愿地認定謝凌不是重色之人。
殷回之都想嘲笑自己的愚蠢。
他仰頭看著謝凌,語帶敵意地問:“右護法怎么也在這?”
謝凌便看了巧色一眼,巧色原地站了兩秒,低頭:“那尊主,我先走了。”
巧色無視了殷回之,謝凌也沒有要訓斥的意思。
等人走遠了,才摸了摸殷回之的臉,道:“巧色不諳世事,別氣,嗯?”
殷回之感覺被碰到的那塊皮膚有種剝離自身的陌生感,他定了定神,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他仰頭問:“師尊,可以把巧色借我玩玩嗎?”
謝凌的手頓住,沉而緩地看他一眼:“阿殷,你在開玩笑嗎?”
殷回之仿佛聽不出他話里的警告,揚起嘴角笑了一下:“沒有——巧色長得好漂亮,如果當初我多留意一眼,現在他就在我宮中了。”
他抓住謝凌的手晃了晃:“師尊,可以嗎?”
殷回之仰頭看著謝凌,眼睛睜得有些圓,好像真的很想要,就像從前每一次同謝凌撒嬌一樣。
他看見謝凌的眼里浮現出了淡淡的疑惑,還有很細微的不悅,大概是很反感他想染指自己的東西、又因為要穩住他不得不壓下。
殷回之心里暗笑了一聲。
謝凌聲線平平道:“你若真想討他,也不是不可以,拿出讓我同意的資本來。”
殷回之輕輕癟了一下嘴,牽著謝凌的袖子輕晃,主動拿出談判條件:“那我下次閉關,不突破元嬰不出關,可以嗎?”
謝凌凝了他幾息,最后淡淡收回目光:“好。”
胃里翻涌上來一陣惡心感,被殷回之面不改色地壓下去,他甜甜笑了一下,捧起謝凌的手背,不帶絲毫旖旎意味地親了一口。
謝凌翻轉手腕,托住他的臉,曖昧地摩挲了一會兒,然后垂首要吻他。
四片唇瓣即將觸碰到時,殷回之側頭避開了。
謝凌靜靜看了他幾秒,然后不咸不淡地調侃:“剛剛還擔心你是在說氣話,看來是真的興頭過去了。”
“興頭”指的是什么,殷回之和他都心知肚明,不必多言。
他的語句自然、風度、給殷回之留足了體面,唯獨沒有難過和失望。
殷回之越發佩服這個人,從前能把對他的厭惡不露分毫,如今又能把如釋重負掩藏在體諒的面具下。
他也笑,反問:“師尊不高興嗎?”
“談不上高興,我又不會討厭你,”謝凌體貼又溫和地反駁回去,然后聲線梢揚,“不過我倒是很好奇,你怎么突然想明白了?”
殷回之知道這溫和只是表象,表象之下,是試探和審視的暗芒。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突然改變態度,謝凌在找他要一個合理的解釋。
殷回之輕輕“啊”了一聲,睫毛輕顫著,略顯偏執地說:“因為徒兒突然懂了一個道理,對師尊而言,徒弟只有我一個——像巧色那樣的,來來去去,總會有新舊交替。”
不是的。
殷回之在心里冷笑著反駁了自己。
這世間不會變的,既不是師徒之情,也不是情人之歡,只有生死、以及被剝去力量后的絕對實力壓制。
像謝凌這樣的人,只要還有一絲東山再起的機會,他就能用那張口蜜腹劍的嘴、和雷霆萬鈞的手段算計所有愿意對他付出真心的人,譬如沈知晦,譬如過去的殷回之。
這種人,就該死在他手里。只有死了,才能徹底聽話。
沒人能從殷回之那張清俊乖巧的臉龐上看出真實想法,謝凌也不意外,他若有所思地挑了一下眉梢,而后對殷回之欣慰一笑,點評:“是長大了。”
這“欣慰”假到殷回之一眼就能看出來,謝凌顯然不信他的話,覺得他還是喜歡自己,只是又換了個新法子自欺欺人。
殷回之無所謂他怎么想,親親熱熱地貼著他的肩,將話題引到了別的方向:“這一年多師尊有什么新鮮事嗎?沒有徒兒在身側侍奉,會不會偶爾覺得不大稱心?”
謝凌在這種話題上從來不會讓他下不來臺,總是一句調侃一句哄得他暈頭轉向,這次也不例外。
“你在我身側,真說不好是侍奉多還是折騰我多,”謝凌悶笑著搖了搖頭,話音一轉,又道,“不過年紀大了,身邊還是有個折騰人的家伙比較好。”
“那我可以折騰師尊一輩子嗎?”殷回之笑盈盈地問。
謝凌溫聲道:“好啊。”
他答得又快又自然,真誠到令原本很冷靜的殷回之將指甲刺進了掌心。
殷回之匆匆斂目,掩去快要克制不住的憤怒和恨意,因為垂著睫毛,這一幕落在謝凌眼里,更像是意識到逾矩后的窘迫。
再抬起,殷回之的眼里已經只剩下略微不自然的羞赧和好奇:“——年紀大了?”
他輕輕嘟囔著追問:“師尊能有多大年紀?我瞧師尊言行舉止都很年輕。”
這句算是他今日為數不多的真心話。
謝凌略微沉吟,似乎在思索回憶,半晌才道:“可能比你略長兩千歲。”
殷回之:“……”
殷回之不知道謝凌說的是真是假,但這不影響他對這個數字覺得離譜。
要是真的——
他在心里冷笑著罵:為老不善的老畜生。
也許是他的心聲罵得太真情實感,情緒浮到了臉上——謝凌朝他看了過來。
表情里頗有些“我知道你在怎么想我”的責怪意味。
殷回之連忙睜大眼睛,故作驚訝,然后虛偽地露出一個崇拜的笑:“師尊千秋萬載、世代為尊。”
謝凌:“……”
-
殷回之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去魔獸山找姬樞,一來侍候謝凌就像侍候一條喜怒難辨的毒蛇、他實在抽不出心力。二來這種時候見姬樞,會讓他更直接地認識到自己的不堪和丑陋。
但有些事還是要做的。
譬如為日后將姬樞接出魔獸山做準備、安排新身份,譬如替姬樞治好那雙瞎眼。
總不能讓日后的新域主連手下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他將明面上的公事大半交給了戚影,自己則是多數時候都黏在謝凌身邊,再從縫隙里擠出時間,親力親為做一些不能見光的事。
乾陰宮的醫師的確是此界第一,但那是謝凌的人,不可信,否則也不會研究了這些年都沒研究出醫治姬樞眼睛的方法。
他派人悄悄去修真界的神醫谷求了那被譽為天下第一神醫的谷主,但對方執意要“求藥者”本人出面,他派去的人偽裝出來的身份總會被一眼識破。
倒不至于識破他們來歷,只是始終丟下一句話“讓求藥者自己來”。
殷回之便開始考慮將此事擱置。
因為姬樞其實沒有很重要。
與其說姬樞是他計劃的一環,不如說那是他絕望求死時,給自己找到的活下去的借口。
報復謝凌這件事,本身根本不需要姬樞的參與——謝凌這樣的人,只會在意自身的得失,而不會在意是誰搶了他的位置、他的東西,自私又冷漠得可怕。
他做這些,歸根結底,大抵是因為他和大部分男人一樣,都是下半身思考的東西。床上舒爽了,床下也會多幾分好臉色。
也有可能是心中有愧。
畢竟他清楚的這些道理,姬樞再笨,或多或少也會知道一些。
但姬樞還是愚蠢又一廂情愿地給他充當那個“活下去的借口”。
殷回之冷靜地當了三日理性人,最終還是叫來戚影,說自己要前往神醫谷。
他只是不想欠誰的。
等一切塵埃落定,他或許也可以放姬樞離開,做一個正常人。
至于謝凌——
這輩子他都不會讓謝凌好過。
第53章 蜉蝣·十一 皆成空
殷回之提前找好機會離開了乾陰宮, 又將神醫谷之行的一切都準備妥當。
他甚至給假身份也安排好了一套合情合理、撐得起三四層追查溯源的求藥理由。
在神醫谷山腳下沉心靜氣等了三天,終于等到谷主松口,準他上山。
條件是, 只能他一個人上去。
戚影第一個皺了眉:“主上, 恐怕有詐。”
殷回之也沉默下來。
戚影知道他向來考量得多,便以為他已經打消了念頭, 可沒想到殷回之居然堅持說:“我去看看。”
“主上,”戚影沉穩的眸中也浮現出不可置信,但一直以來的尊敬讓他說不出反駁的重話,只能干巴巴道, “怕是不妥。”
殷回之還比較平靜:“左右不過是挾藥令人, 若不行,我回來就是,神醫谷那幾個東西還不至于能攔住我。”
戚影還是很不認同:“為何一定要急這一時……”
殷回之并未言明, 只淡淡道:“此時不要,日后大約再也要不到了。”
戚影為他心腹, 為他辦的事多不勝數,雖不清楚有“姬樞”這么一號人, 但那些安排的身份, 和遍尋的治眼之方,想也知道是為同一人準備的。
戚影多少能猜到, 那人也是鬼域中人。
殷回之這么一說,他便也略懂了一些。
神醫谷百年來都自詡修真界正派,此事若拖下去, 拖到修真界知道是鬼域魔修需要這藥,那確實是難再求到了。
戚影問:“可少主,若此去沒能拿到, 豈不是白費了?”
殷回之平靜道:“沒拿到,那就等我日后踏平神醫谷。”
他意已決,戚影只好遵命。
殷回之在谷中藥童的帶路下,一步一步走上了石階。
他一邊思量稍后神醫谷主會提出什么要求,一邊留意周遭。
身側的藥童在暗暗觀察他,他知道,只是裝作沒看見。
倒真有些像一場鴻門宴了。
理智告訴殷回之,他此時應當停步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但或許是自傲在作祟,又或許是別的什么,他還是堅持跟上了山。
谷主早在臺階盡頭等著他,蒼老的背影對著他,似在遙看月色。
殷回之三兩下拿捏好了打招呼的語氣,正要開口,谷主轉身了。
對上對方眼神的那一刻,殷回之臉色煞白。
蒼老佝僂的身形慢慢化作高大挺立的黑袍青年,那對眼似笑非笑地注視著他。
“阿殷,大晚上不睡覺,怎么跑到神醫谷來了?”
殷回之試想過無數種情況,神醫谷會如何難為他敲詐他,也都做了相應的打算。
但他獨獨沒想到,等在這里的人會是謝凌。
殷回之僵滯在原地,想謝凌出現在這的原因。
他準備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被輕易看出問題,就算真的暴露異常,也不會直接被看出真實身份。
更不會傳進謝凌耳朵。
除非從一開始,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謝凌的手就已經伸到了修真界的邊角。
神醫谷就是其中一個,早就披著名門正派的皮,倒戈向鬼域了。
殷回之最終得出兩個結論。
即使在他最忠心耿耿給謝凌當狗的曾經,謝凌也瞞著他防著他許多事。
神醫谷不可能一眼認出他,但他求的藥太過罕見,只要被謝凌得知,他的所有動機都會無所遁形。
兩個念頭閃過,殷回之已經是臉色慘白,垂在袖子里的手微微發顫。
臉上卻還竭力保持著鎮定,朝謝凌跪下:“師尊。”
他沒有再進行無謂的偽裝,但這看似坦誠的舉動也并未讓謝凌對他心軟。
謝凌狀似很好奇地問:“阿殷,怎么不回答?”
殷回之周身的血都是冷的,他不確定謝凌究竟將真相摸到了哪種程度。
他聲音有點不穩:“弟子……前來求藥。”
于是謝凌笑了,疑惑地問:“要藥?那怎么不找乾陰宮的醫師呢?”
殷回之也艱難地笑了一下:“醫師那里沒有。”
謝凌點點頭,像是才想起來他求藥是為誰:“醫師平日更注重照料你我的日常需要,自然是不會刻意去研究魔獸山脈的怪毒。”
他很感興趣地問:“阿殷,怎么想到幫他求藥呢?”
殷回之真該感謝自己,沒有將給姬樞求藥和其他事情一并做。
謝凌大概還不知道其他的,只是因為巧合得知了他在為姬樞求藥……否則不會同他廢話這么多。
他閉了閉眼睛,向謝凌重重磕了個頭:“弟子知錯,弟子不該瞞著師尊。他曾救過弟子一命,弟子只是不想欠他的。”
謝凌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似乎在判斷他這話的可信度。
殷回之屏住呼吸靜靜地等。
謝凌走到他跟前,輕輕蹲下,似乎是想伸手牽他起來。
但那只手卻落到了殷回之的領口,毫無預兆地扯開了他的衣領。
“不想欠他的,所以要爬床相報?”謝凌將殷回之的掙扎死死按了回去,指腹擦過鎖骨下的一抹紅痕。
他笑容依舊,眼神卻陰沉得嚇人:“殷回之,你回報人的方式真特別呢。”
殷回之無師自通地領會了他為什么生氣成這樣。
——看中的身體未經允許,就跟阿貓阿狗發生了關系。
容器被弄臟了,所以生氣。
殷回之垂著眼睛平靜道:“師尊,我之前不當心,中了淫毒,才不得不與他交合的。”
謝凌用指尖抬起他的下巴:“這些日子又中了毒嗎?”
殷回之微微笑了一下:“沒有。可是師尊,我是個成年男子,有這方面的需求也是在所難免。”
后來的很多時候,殷回之都在后悔為了逞一時之氣說出這樣的話,激怒謝凌。
“在所難免……”謝凌輕輕重復了這四個字,笑了,“那你馬上就要有巧色了,這種臟東西也不必再留著了。”
殷回之尚未徹底反應過來這話的意思,與他相連的、姬樞體內的那顆傀丹卻突然有了動靜。
被人鉗制、威脅、掙扎的動靜。
殷回之的手背驀地繃得發顫,下一秒,那個與他在魔獸山中糾纏過無數次的青年,憑空摔在石階上。
謝凌徑直掠過他,衣擺掃過他的臉頰,一步一步走向階下的姬樞。
然后駐足,狠狠踩住了姬樞的背。
傀丹主控制,通感的功效微乎其微,可這一腳直教殷回之眉心都跟著抽痛了一下。
可想而知謝凌使了多重的力氣。
殷回之懷疑那個傻子的骨頭都被謝凌踩斷了幾根。
可即便是這樣,姬樞也沒叫、沒哭、沒抬頭。
殷回之嘴唇有些發抖,身體也跟著不聽使喚。
以至于做出的動作,大腦都不太能反應過來。
直到謝凌冷聲喝住他:“你再往下多爬一步,我現在就踩死他。”
殷回之僵冷在原地,第一次像一個孩子一樣無措,茫然地看著謝凌。
謝凌沖他輕輕一笑:“阿殷,要巧色還是要他?”
殷回之視線模糊:“師尊,饒了他吧。”
謝凌腳下微微使勁,殷回之的眉心又傳來細微的刺痛:“阿殷,回答。”
殷回之搖頭,安分了許久的紅色重瞳無聲浮現,他給謝凌磕頭,額頭撞擦上粗糲的石階,帶來尖銳的刺痛。
他喃喃:“我不要巧色了,師尊,我不跟你搶了。你饒了他,好不好……他什么都不懂。”
姬樞能懂什么,這個蠢東西跟他不清不楚糾纏了這么久,其他時候卻連床都不敢上。
永遠蜷在那張破敗的木椅上。
他丟掉的樹皮、本來要送給別人的靈木,這個蠢貨都會小心翼翼地保存起來。
平時的伶牙俐齒玲瓏心,在此刻都熄了火。
殷回之哽了一下。
他聲音很啞,盯著石階上的一抹灰,又磕了一個頭,重復了一遍:“饒了他吧。”
他叩首抬首,始終都是垂著臉,所以看不見謝凌的表情。
只聽見謝凌帶著濃郁興味的聲音:“可是我很討厭這個家伙,阿殷,就算你不要巧色,我也不想留他。”
殷回之艱澀道:“不要……師尊,我求您。”
謝凌冷淡道:“不好。”
于是殷回之不說話了。
他始終低著頭,其實謝凌也看不見他的表情。
以為殷回之已經接受了,正要動手,殷回之又低低重復了一遍:“不要。”
謝凌隨口漠然道:“不行,你跟他只能留一個。”
殷回之終于抬起頭,謝凌對上他猩紅的眼眸,無聲皺了下眉。
他聽見殷回之輕聲問:“那我選他留下,可以嗎?”
謝凌陷入沉默,半晌,才偏開臉生硬道:“你想得美。”
殷回之沒說什么,沒有哭,也沒有鬧,而是快速無聲地拔出了冰魄,架上了自己脖頸。
叮!
謝凌臉色難看地打掉了他的劍,并封住了他的靈力。
然后謝凌背過身,將冰魄朝匍匐在他腳邊的姬樞遞出去。
一直安安靜靜的姬樞忽然動了一下,被殷回之狠狠喝住了:“你不準動!”
姬樞果真滯了滯。
殷回之又朝謝凌磕了一個頭,如果說磕頭的力道能代表求人的誠心,那大概沒有任何人能拒絕此刻的殷回之。
一抹血痕從眉心滑落,順著眉骨滾落鼻側,殷回之平靜道:“師尊,放了他,我什么都答應你。”
“任何要求。”他輕聲說。
包括不再反抗,成為謝凌的容器。
殷回之并不認為自己是為姬樞做出了妥協或退讓,他不愛任何人,他只是在承擔自己少時做出的愚蠢決定帶來的后果。
每一份不該屬于他的饋贈,都該償還。
他認。
他只想讓一切回到正軌,讓無關這件事的人剝離出去。
姬樞突然抬頭,那雙蒙著白綾的灰敗盲目第一次精確而認真地找到了他的位置。
青年灰頭土臉,沒比他好多少,似乎在竭力表現得鎮定不害怕:“阿回,別一錯再錯了。”
殷回之冷冷看著他。
姬樞伸手接住那柄劍,殷回之很平靜地問他:“你也要走嗎?”
“……”
殷回之的聲音平靜到不正常的地步,只向姬樞陳述一個事實:“我會恨你,永遠。”
姬樞沖他笑了笑,蒼白的唇瓣動了動,無聲吐出幾個字。
——別再折磨自己。
——做個好人。
然后抬了劍。
傀丹里那抹分出去的元神悄無聲息地回到識海。
殷回之盯著地上那一灘漫開的血,并沒有動作。
過了很久很久,他才伸手,摸了一把那冰涼的軀體。
第54章 蜉蝣·十二 無歸
謝凌說話了。
聲音自上而下、斷斷續續落進殷回之的耳中, 像隔了一層厚厚的膜,怎么也聽不清。
似乎是在用安慰的語氣對他說,不過死了個無關緊要的人, 他若實在難過, 可以把巧色給他。
要是想要更好的,也可以給。
殷回之沒有接聲, 他從姬樞冰涼的手腕,摸到鮮血淋漓的脖頸,摸到冷透了的濡濕,有些費力地思考起來。
怎么就死了呢?
眼睛還沒有治, 后院那棵樹還沒有養大, 答應他的事也還沒有做。
他慢慢抬眼,發現謝凌的表情已經變得出奇溫和,仿佛剛才逼他選擇又反悔的人根本不存在。
謝凌對當下的情況顯然很滿意, 滿意到甚至能分出耐心來安撫滿臉濕咸的他,至于地上那具冷掉的尸體, 謝凌沒再分去半個眼神。
殷回之恍然大悟。
原來謝凌并非真的有多么厭惡姬樞,只是對他的逆反感到不滿。
謝凌要他的服從、聽話, 所以一切讓他變得不聽話的因素, 都要剔除。
殷回之低頭,模糊的視線和發抖的指尖一起掠過姬樞的鼻尖, 最后落在那覆眼的白綾上,將它輕輕扯了下來,攥進了手心。
他再伸出手時, 一簇火苗毫無預兆地從離他最近的姬樞的袖口燒起,頃刻間便席卷了全部尸身。
殷回之愣了兩秒,突然瘋了一樣撲上去, 卻被一道力量死死按在原地。
然后眼睜睜看著那具尸體被一點點焚為灰燼。
眼前景象和幼時漸漸重疊。
他跪在湖邊,肩膀被好幾雙手用力壓著,只能親眼看著湖中央的母親被烈火焚燒,最后沉入水中。此刻也一樣。
再也沒有了。
姬樞也沒有了。
以及……
最后一抹藏在心底最深處的、可悲可笑的期待也在這一刻徹底破滅。
原來謝凌真的和那些人沒有哪怕一絲、一毫、一厘的不一樣。
一點都沒有。
視線終于徹底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殷回之跪在地上,成了一尊無聲的雕塑。
謝凌抬袖掀起一陣風,將灰燼也撇去了,撤掉禁錮他的力量。
他卻像凝固了一樣,維持著這個動作,始終未動。
殷回之安靜跪著,沒哭也沒鬧。
他跪了很久很久。
因為跪得太久,眼眶里殘留的淚都干涸,模糊的視線重歸清明。
燒灼著的、翻滾著憤怒的心口毫無預兆沉寂下來,變成一潭死水,只有識海的抽痛還殘存著活著的實感。
殷回之突然平靜得過分,像是被剝掉了所有情緒的軀殼。
他慢慢抬頭,看向謝凌。
謝凌也在打量他,似乎在觀察他的情緒,判斷他此刻究竟是痛苦還是怨恨。
殷回之知道,此刻他只能是前者。
于是那雙淺色的眼瞳嵌在形狀漂亮的眼眶里,眼淚明明已經干過一輪,在對上謝凌的視線后,又霎那間洶涌成災。
似乎是難過悲痛到了極點。
謝凌理所當然地上前,俯身替殷回之擦眼淚,被殷回之狠狠推了一下。
謝凌頓了頓,沒因為他的小脾氣發火,繼續動作。
“阿殷,我不想看到你為他難過,”謝凌用指腹輕輕抹去最后一滴掛在殷回之下巴上的淚珠,輕聲道,“——我會難過的。”
殷回之滯澀地轉了轉眼珠。
“我反悔了,”謝凌在他身前蹲下,“巧色不給你了吧,我沒碰過他,以后也不會。好不好?”
殷回之靜了幾秒:“為什么?”
謝凌垂眸看他,忽然笑了,很輕地說:“因為兩輩子里,只有你會這么依賴我、笨拙地討好我、寧愿惹我生氣也要管著我……也只有你,讓我偶爾會想,就這么待在你身邊一輩子也挺好。”
殷回之盯著謝凌,看著謝凌的唇瓣張合,吐出一句又一句自己曾經期望至極、如今看來可笑至極的話語。
很意外,他居然不想吐。
他依舊掛著那副痛苦悲戚的表情,并精細地在此基礎添上了怔愣與茫然,算作對謝凌這番“剖白”的反饋。
于是謝凌恰到好處地補充:“所以我不想別人取代我在你心里的位置。”
殷回之微微一顫,垂頭流露出掙扎和痛苦,又緊緊閉眼掩飾。
心中卻在漠然恭賀自己,終于一點也不在乎謝凌說的想的是什么了。
他終于解脫了——以徹底失去在這世間最后一道聯系為代價-
殷回之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不是窩在住處,就是縮在閉長關的洞府,很少見人。
謝凌來找過他幾回,有兩回碰見他拿著那條細窄沾血的白綾發呆,話里便多了幾分陰冷。
殷回之抿唇沉默,謝凌便湊過來親他,被他躲開后神色更不好看,往往甩袖便走。
如此兩回,謝凌對他的態度也越來越差。
殷回之察覺到后,又變得惶然起來,謝凌第三次轉身離去時,他抓住了謝凌的袖子。
謝凌振袖甩開,看似力道不大,卻一點不容置疑。
但殷回之死死抓著沒松手,導致整個人摔到了地上。
謝凌終于停步,轉身低頭看著他,聲音微冷:“不是要抱著你那條白綾進棺材嗎,拉我做什么?”
他話音剛落,空氣中就傳來水滴墜地的聲音。
地板上多了兩點水漬。
“如果我不拉住你,”殷回之沒有抬頭,啞聲自嘲地問,“你是不是就再也不會來了。”
謝凌沒回答,低頭審視他。
“憑什么?”殷回之喃喃,忽然抬頭,淚眼婆娑地看著謝凌質問,“拒絕我的是你,把我推到別人那的也是你,你高興了,就來逗我兩下,等你不高興了,我又會被你扔到一邊,是嗎?”
眼淚一顆接著一顆往下掉,殷回之盯著他:“憑什么啊,謝凌?”
謝凌慢吞吞道:“這些天,都是你在推開我。”
殷回之慘笑一聲:“可是還是推不開,你看,我都在心里告誡了自己無數遍,不要再靠近,可還是忍不住伸手——”
他用輕聲譏諷自己:“我怎么這么賤啊。”
謝凌終于朝他走近了一步,似乎想伸手拉他。
殷回之微微側身避開了,繼續一字一句道:“師尊應當很奇怪,姬樞又老又普通,有什么好的。”
“除了神態間偶爾會流露出你的影子,是沒什么了。”殷回之扯起唇角,笑得很蒼涼可悲,“不過還是不同更多,他會說喜歡我,你不會。”
謝凌握住他的手腕,將他從地上拉起來。
謝凌用的力氣太大,他踉蹌了一下,險些摔進謝凌懷里。
“他和我哪里有半分相似?”謝凌冷嗤,話語分明是不屑的,表情卻和緩了許多,“我好像是沒說過喜歡你,但若不喜歡,也不會連你上了別人的床都能當做一樁小事揭過去。”
他頓了頓,語調微沉:“揭過去更不代表我不生氣,這個你應當很明白。”
殷回之氣息不穩地問:“那你的無情道呢?”
謝凌沉默幾息,最終承認:“騙你的。”
得到不算意外的答案,殷回之靜默半晌,又掉了兩顆眼淚。
“你怎么這么愛哭?”謝凌擦掉他的眼淚,指腹撫過唇角,最后落在他的唇珠上,暗示性地揉了一下。
殷回之睫毛微顫,看著謝凌:“母親離開之后,我很少哭了,十六歲之后的每次哭都是因為你。”
謝凌被指責了一通,反而笑了起來:“好吧,那是我的錯。”
指腹松開,取而代之的是他垂首貼上去的唇。
殷回之閉上眼,安靜地承接這個吻。
只有垂在袖子里的手背一瞬間繃得很緊-
殷回之的生活似乎回歸了正軌,他同許久不見的沈知晦喝茶,同乾陰殿殿侍提點謝凌的起居事宜。
沈知晦發現他比從前更加沉靜了,對待謝凌也更加熨帖細致。
同樣的,謝凌也對殷回之越來越重用賞識,也沒再同他提過奪舍的事。
沈知晦他私下閑談忍不住同殷回之提了一嘴。
殷回之似是怔怔地不敢相信:“什么?”
沈知晦壓低聲音,但聲音里還是透出明顯的高興:“我問了尊主,尊主叫我往后不要再提這事,應當是真的對你心軟了,打消了念頭。”
殷回之看著他,有一會兒沒說話。
原來沈知晦也會被排除在信任范圍外——因為跟他走得太近。
殷回之的眼眶慢慢泛起薄紅,他低低“嗯”了聲:“……我知道的。”
沈知晦便以為他早就知道,聯想到最近他和謝凌的親近,更高興了。
他認真道:“少主,以后我會和尊主一起保護好你。”
殷回之眼神很感動,但是沒有回應。
冬月,殷回之閉了關。
閉關前謝凌來看他,跟他說了許多師徒間的親近話。
也許是因為他被別人捷足先登過,也許是因為謝凌對他確實沒有興趣,他們之間除了親吻外,別的逾矩的事便沒有了。
謝凌不主動越線,殷回之便也不用忍著惡心,去喜悅相迎。
他依舊同謝凌說,自己這次閉關一定會突破元嬰。
謝凌似乎完全不在意:“乾陰鬼域少一個元嬰修士,也不會天塌。”
殷回之笑起來:“但是我答應過師尊的。而且我是師尊的徒弟,我不想給師尊丟人。”
謝凌唇邊笑意擴大幾分,這次像是真的很滿意,他親了親殷回之的唇。
幾日后,他親自送殷回之入閉關洞府。
沈知晦也一起來了,至于巧色,這人已經許久沒在殷回之視線內出現,自然不會來。
殷回之進去之前,朝沈知晦微微頷首,算作道別。又走近謝凌,輕聲說:“師尊,等我出關給你過生辰。”
他的唇角揚起來,淺淺笑著說:“我給您送最好的生辰禮。”
“好,”謝凌摸了摸他的臉頰,在他側臉落下一個吻,“去吧。”
第55章 蜉蝣·十三 水面風平
因為謝凌回歸后一手血洗, 肅清了這兩年滋生的亂象,亂象背后的人更是直接消失。
原本蠢蠢欲動、尚在觀望的有心者被敲了一記警鐘,徹底老實縮了回去。
乾陰鬼域天然尊崇弱肉強食的秩序法則, 所以當年舟夜為尊時, 底下還是紛亂叢生,并非所有魔修都甘愿聽他號令。
但換成謝凌這種人坐鎮, 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五年血洗兩次,整個鬼域誰還敢挑戰這個手段狠戾修為成謎的域主。
也正因此,之后的幾年,鬼域都安分得出奇, 連帶著兩界邊境的動亂都銳減許多。
但修真界眾人并不覺得這是兩界可以和平共處的征兆。
相反, 他們通過討論推測,認為短暫的風平浪靜后,必然醞釀著更深的陰謀。
除了對鬼域的暗中防范和較量, 修真界這兩年里也有別的變化。
譬如從前常年不問世事的問劍峰主江如諗,不僅連續數年都沒再閉關, 還開始跟宗主褚如棋一同參加修真界的議事會。
外界對此并不意外——觀瀾宗前些年沒了最得意的首席大弟子,其他的弟子雖然也稱得上人中龍鳳, 但堪當大任者卻沒有, 江如諗再不喜摻和這些,也要為宗門妥協。
江如諗不是善于交際的人, 但修真界以實力為尊,他的修為擺在那,修真界無人不敬他三分。
如今他跟著褚如棋協理諸事, 威望比往日更甚,人人都要稱他一聲靈隱仙尊。
當觀瀾宗迎來新一屆的宗門大選時,新弟子們想入江如諗座下的愿望空前強烈。
原因無他, 那可是謝殷叛道之后的劍修第一人啊!哪個入觀瀾的劍修不想得到他的悉心指導。
只是過去江如諗常年閉關,還已經有了兩個徒弟,旁人想擠都擠不進去。
如今江如諗座下清寂,這些新弟子們深覺是碰上了好時機,在大選上使勁渾身解數,只為得到靈隱仙尊的青眼。
然而等佼佼者都脫穎而出,準備遞拜師帖時,卻發現投不進屬于江如諗的那只匣子。
其意思不言而喻。
江如諗不收。
不僅是那小弟子,連褚如棋都愣住了。
整場大選中,他時不時傳音同江如諗討論這屆新弟子的表現,江如諗也都一一回應了,甚至叫出了幾個潛質上佳的名字,其中就包括這個投帖的孩子。
他沒想到江如諗真的只是和他討論,一點收徒的意思都沒有。
底下投帖的新弟子笑容都僵住了,一位峰主立即在傳音陣內問江如諗:“你不收他?”
這位峰主全程都很欣賞這弟子,對江如諗的拒絕頗感難以置信。
也有點躍躍欲試和期待。
江如諗如今性格改了不少,沒因為這位峰主明知故問就不理人,平靜回答:“不收。”
傳音陣是十一位峰主為了便于討論共建的,褚如棋自然也聽見了,但他心里知道江如諗絕對不是只不收這個這么簡單。
他這個師弟從前就不喜歡收徒。
一個季回雪,是太步步為營,生生走到了江如諗面前,讓江如諗無法拒絕。
另一個殷回之,是陰差陽錯。
要按江如諗自己的心意來,他大概一個都不想要。
要是兩個徒弟都順風順水還好,結果收兩個,兩個都鬧得難看至極。
褚如棋怕他是因為前車之鑒,心里有了疙瘩。
他私下給江如諗傳音:“如諗,你該收徒的,不收他也要看看別的,我瞧那姓宋的孩子就不錯。”
語氣不算嚴厲,如今江如諗行事成熟,聲望在宗外比他還略高一些,他雖為師兄,最多也只能規勸。
江如諗只回了他兩個字:“不了。”
褚如棋觀他神色,隱約覺得原因可能不像自己想得那么簡單,問:“為何?”
江如諗道:“我帶不好兩個徒弟。”
不是褚如棋預料中的“我不想收徒”,而是“帶不好兩個”。
褚如棋當然不可能蠢到回一句“那就只收一個”,他直接明白過來江如諗話里藏的意思,臉色霎時黑成了鍋底。
可憐臺下那個小弟子,給江如諗遞帖失敗,挫敗了一會,又重新鼓起勇氣,把帖子投進了褚如棋的匣子。
結果一抬頭就看見褚如棋那張如喪考妣的臉,還以為這個峰主依舊不想收自己。
褚如棋低頭,正好看見那弟子失魂落魄的背影,下臺階時還差點踉蹌摔倒。
“……”
直到后面所有試探著給江如諗投帖的弟子都吃了閉門羹,那弟子才稍稍緩回了點神智。
但仍是蔫蔫的。
褚如棋原想找個機會叫住江如諗,和他好好談談。
投帖環節結束后,總算等新弟子敬完茶,褚如棋一轉頭,發現身邊已經空了。
……
褚如棋找了半天,才在問劍峰后山找到了江如諗。
江如諗站在一塊石墩邊,頭微垂著,指尖捏訣,似乎在和什么人聯絡。
褚如棋過來,他也沒立即切斷,而是朝那邊又補了幾句,什么沉心靜氣、什么意念合劍。
然后才切斷,轉身同褚如棋點頭問好:“師兄。”
褚如棋見他神色自然,也沒多想,隨口問了句:“在和誰論道?”
“沈奕,”江如諗簡潔地報出一個名字,又問,“師兄這會怎么不在陪那幾個孩子?”
褚如棋沉沉看著他:“如諗,你知道我要說什么。”
江如諗搖頭:“我確實不知道。”
褚如棋只得直白點破:“你今日那話的意思,是不是還在等……回來?如諗,你心思太單純,且不說他根本不可能再回觀瀾,就算他愿意回,修真界又怎么容得下一個投過魔的修士?”
江如諗不說話。
褚如棋便繼續:“即便他實質上沒有修魔,但他為虎作倀已是事實——如諗,他不是你的徒弟,更不能是觀瀾的弟子了。”
江如諗沉默了許久,沒反駁他,只是輕聲說:“下一屆宗門大選,我會有徒弟的。”
褚如棋以為這是他的妥協與承諾,立刻微笑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當初師尊和師叔們都說你天賦卓爾,就是性格太冷太不合群,如今是真的長大了,”褚如棋語氣很欣慰,“行事愈發沉穩、能夠獨當一面了,我身上的擔子都輕了不少。”
他夸贊完,又輕嘆著囑托:“好好培養幾個孩子,他年你我若操心累了,也可放下心去閑云野鶴。”
江如諗沒說話。
他垂眸斂目,等褚如棋走了,才在心里計算起來:
小徒弟閉關的第三個年頭就要結束了。
而他送去的四百九十七道密音指導,依舊一道也沒有被拆開-
乾陰鬼域,一處隱秘的洞府內。
青年坐在蓮臺中央,雙目輕輕闔著,周身強大的靈力緩緩運轉。
忽然,洞府一震,但這震動在觸碰到青年的閉關結界時戛然而止,外界窺探不了半分。
整個洞府內的靈力急速波動流轉起來。
蓮臺四周的水被激蕩揚起,觸到森冷磅礴的靈力,瞬間在空中凝結成冰,又霎那碎裂消弭,融成冷厲無形的劍意。
而青年真正的佩劍靜靜躺在洞府一角,始終未曾動過。
青年終于睜開了眼。
深棕色的睫毛慢慢掀起,露出里面那對冷漠剔透的淺色眼瞳。
蓮臺外的水面,映出一張冷漠年輕的面龐,那是十八歲的殷回之的臉。
如今里面住的是二十五歲的殷回之。
殷回之沒立刻起身,而是伸出手掌,將閉關期間未拆開的四百多條密音全部拆了。
只聽了個大概,發現全都大同小異,于是直接屈指,一齊銷毀掉了。
幾乎是同時,那邊又丟了一條新的密音過來,仿佛這東西損耗的不是自己的修為。
殷回之沒打開,因為即便不打開,也能猜到里面說的是什么。
他垂眸,傳了一道音回去:“出關了,一切安好,勞您掛懷。”
金丹期以前,殷回之都是在乾陰宮中謝凌建的聚靈陣內閉關,金丹期之后,聚靈陣不能替代天然洞府,他閉關的地方自然也換了,距離乾陰宮十分遙遠。
對修士來說,再遠的距離都能用縮地和瞬移解決,但終歸和當初在乾陰宮內時不同。
總而言之,這其實方便了殷回之避開謝凌視線做許多事。
譬如此刻,他沒有直接撤掉閉關結界,而是起身割下一段袍角,用劍意擦破指尖,在布上落下一點血,捏訣念咒。
那一片袍角便化成了和他一模一樣的人,闔目坐在他方才的位置。
傀儡媒介,不能像真人那樣靈敏活動,但放在這里,卻能讓他即便在外面,也能時刻注意到這邊的情況。
即便有變動,他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換回來。
殷回之做完這一切,離開了洞府。
江如諗見到他時,幾乎愣住,半晌才道:“回之?”
殷回之對他露出一個似乎不太熟練的笑,然后上前:“師尊,是我。”
江如諗當即設下一道密不透風的結界,即便是褚如棋親自來了,也不可能發現殷回之的程度。
他抿了抿唇,有些不太確定地問:“你……元嬰期了?”
修士只有到了化神期才能隱匿自身修為,殷回之在他面前理當是藏不住的,但他居然只能隱約感覺到殷回之是元嬰期,再具體便看不出來了。
殷回之點點頭:“元嬰中期。”
江如諗眼睛微怔,似是想說什么,又先從儲物戒中掏出了一大堆東西,一股腦用靈力托到了殷回之面前。
殷回之驚訝:“嗯?”
江如諗注視著他,亦不太熟練地解釋:“……以作鼓勵。”
殷回之露出有些愣的表情,半晌,才慢慢伸手捧住了,低聲說:“謝謝師父。”
江如諗剛想說“你我師徒之間不必客氣”,就聽見殷回之繼續道:“也謝謝您給我的那些心法典籍。”
頓了頓,他繼續道:“……和密音。”
他慚愧地低頭:“只是我閉關時封閉了五感,昨夜才通宵將密音一條條聽完,我……”
除了慚愧,似乎還有些數不清道不明的難過。
江如諗一驚,凝他眉目,果真有幾分倦色,立即道:“無妨,本也只是為了助你修煉,而你沒有那些依舊做得很好。回之,你很有天分,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弟子都有天分。”
即便沒有仙骨,僅僅靠一顆修復重塑好的丹田,就能有這樣可怕的修煉速度。
江如諗都要懷疑民間話本可能是有據可依的了——身懷仙骨者也許真是注定要成仙的。
重點不在仙骨,而在被仙骨選定的那個人。
殷回之又同江如諗寒暄了幾句,才將話題轉向正事,兩人簡單聊了一下兩界如今的形勢,以及修真界如今的勢力變化。
倘若江如諗再精通一點套話的關竅,便會發現他們的對話中,看似有來有回,實際上多是他在說,而殷回之只是聽,雖然殷回之也聊到不少謝凌的事以作回應交流,但多數是已經不算秘密的秘密。
不知不覺,江如諗幾乎將所有底都透了出來。
殷回之一直有商有量,最后認真總結:“師尊,一定會成功的——我會拼上一切幫你們,哪怕是這條命。”
江如諗的神色是介于嗔責和欣慰之間的復雜,他道:“不會讓你賠上性命,即便失敗,我也會將你帶回觀瀾……不會再讓那魔頭折磨你。”
殷回之目光一震,狼狽地低下頭,聲音微啞道:“……這次我信您。”
第56章 蜉蝣·十三 水下暗流
殷回之“出關”時弄了好大一番動靜, 險些把洞府震塌,出來后第一時間回到乾陰宮去找謝凌。
不過撲了個空,謝凌不在宮內。
倒是找到了在替謝凌干活的沈知晦。
殷回之掛上淺笑, 正要上前同沈知晦問好, 地上突然多出了一道影子。
只一眼,殷回之便認出了那是誰。
他挺拔的后背微微繃緊, 急急忙忙轉身,腳下被不存在的障礙絆了一下,險些栽進謝凌懷里。
謝凌在他即將站穩時攬了他一把,將他拉近, 伸手環抱住了, 聲音帶笑:“太刻意了吧。”
殷回之低聲道:“很刻意嗎……我想師尊了。”
謝凌又笑了一聲,與殷回之緊貼的胸膛微微顫動起來,他沒說話, 只是將殷回之擁得更緊。
青天白日,辦公場所的大門口。
殷回之在謝凌的懷抱里艱難仰起頭, 赧然提醒:“師尊……沈護法還在里面。”
謝凌這才松了手,神色如常道:“嗯, 我知道, 他不會說什么。”
“是不敢說什么吧……”殷回之嘟囔,湊到謝凌身側, 同他肩并肩。
謝凌很輕易地懂得了他的意思,沒有進去見沈知晦,而是換了個方向, 和他一同朝乾陰殿走去。
殷回之借著袖子的遮擋,小心翼翼地扣住了他的手,故作自然道:“師尊, 我閉關前答應你的都做到了。”
謝凌:“是嗎?”
一縷魔息隨著他的話音,從兩人相觸的指尖,攀進了殷回之的經脈,直達丹田。
殷回之臉上掛著期待和邀寵的笑,呼吸也很均勻,只有落在足尖的目光是凝住的。
欺騙謝凌遠比糊弄江如諗要困難,被識破的后果也更嚴重,他并不害怕,但也不想失敗。
他靜靜地等待謝凌反饋的結果。
半晌,謝凌挑眉道:“元嬰初期了?看來這三年多不僅沒偷過懶,還十分刻苦。”
殷回之凝固的視線松動些許,展開笑容抬眸。
他側首,正正迎上謝凌的視線,眼里流溢出被夸獎認可后的喜悅,以及從少年時便扎根、至今未曾消減的愛慕癡迷。
含著愛意的眼睛最叫人沉溺,此刻那雙微彎的桃花眼一瞥一顧間都熠熠生輝。
謝凌忍不住拉近他,低頭親了一下那雙眼。
殷回之被他這毫無預兆和理由的動作弄得不明所以,但依舊反應很迅速地卷起唇角,禮尚往來地在謝凌下巴上也親了一下,看不出絲毫破綻。
仿佛殷回之真的很喜歡很喜歡眼前這個人,永遠期待一切親近,永遠予取予求。
謝凌一點不覺得自己今天黏糊得過頭,倒是對殷回之的回應表現出了高度滿足,春風滿面地反扣住殷回之的手腕,把人一路拉進了乾陰殿。
其步履生風的程度,讓殷回之踏進殿門時,甚至懷疑他是急著把自己往床上帶。
不過好在沒有。
……但也差不多。
他把殷回之抱到了平日處理事務的桌案上,很不客氣地壓了下來,兩人頭發落了滿桌,纏綿難分。
謝凌吻得又深又兇,殷回之舌頭都被吮得有些發麻,逐漸缺氧。
他閉著眼,一邊回應一邊迷迷蒙蒙地想,謝凌還是技高一籌。
裝得比他還像思念難捱。
只可惜身體太誠實,親得再兇,也沒見謝凌起過別的反應。
修為高者,當然可以在情欲攀升時強行壓制,反過來卻不可行。
沒有,就是真的沒有,裝也裝不出來。
殷回之不由走神,開始思索,究竟是謝凌已經厭惡他到足以違背人性,還是……
這老畜生根本不行?
最后兩個字蹦出來的瞬間,殷回之恍然大悟,所有不合理的瞬間都有了解釋。
如果不是時機不合適,殷回之真要放聲嘲笑一番。
他攀住謝凌的肩膀,柔弱無辜地俯上去,搭在案緣上的膝蓋輕輕曲了一下,又無事發生般放下。
謝凌握著他后頸的手微微一僵,交纏的呼吸也亂了幾分。
然后驀地松手,退開了。
殷回之睜開眼,茫然道:“怎么了?師尊。”
謝凌已經整理好袖袍和烏發站直了。
他含著泰然自若的淡笑看了殷回之一眼,往內殿走:“跟上。”
殷回之試出了自己想要的結果,心底泛起細密的興奮來。
謝凌如此掩飾,想必很是介意自身的缺陷,要是日后秘密被他公之于眾、即便是死牢的囚徒也能嘲諷上一句,那謝凌豈不是要恨他入骨?
“哦,好。”他快步跟上謝凌,乖巧又膽大地黏上去,“師尊要做什么?”
謝凌沒有回答,徑直走到了內殿最里邊,停在了墻邊。
他伸出手,墻上的結界無聲褪去,露出一扇緩緩打開的門。
殷回之曾經跟謝凌在這里朝夕相伴過很長一段時間,但也是現在才知道,此處還有一間儲藏室。
與殷回之從前見過的那些密室都不同,這面墻后堪堪半步距離,與其說是密室,不如說是一面巨大的壁龕。
“過來。”謝凌說。
殷回之如今很厭惡謝凌這種招貓逗狗般的命令。
他乖順地站到謝凌身邊,抬起清透瀲滟的眼,尚未來得及說什么,就被捉住了手腕。
手被謝凌抬起來,一枚沉甸甸的儲物戒落進他手中。
殷回之在接手的一瞬便感知到了戒內所有物品,但還是疑惑地問:“師尊,這是給我的嗎?”
“嗯,里面是——”謝凌突然頓了一下。
他松開殷回之的手腕,揉了揉額角,才繼續說:“一些元嬰期修士常用的法器,還有幾枚定脈安魂、調息養元的丹藥,你看看。”
殷回之連忙應下,在儲物戒里隨便翻了翻,動作忽然停住了。
“定脈、安魂、調息、養元……應該是這些,”他不動聲色地念叨,從里面取出一枚色澤迥異的丹藥,疑惑地問,“師尊,這是什么藥?”
謝凌低頭看了一眼那枚血紅色的丹丸,說:“這個是我親手為你煉的護心丹,一共三枚,吃完可保你不受鬼怪侵身——你先把這枚吃了吧,剩下兩枚我慢慢給你。”
殷回之眼珠慢吞吞地重新落到那顆丹丸上。
幾息后,他笑容擴大,很驚喜地問:“師尊專門給我煉的?”
像是怕謝凌覺得自己的提問煩人,他不好意思地低頭,將“護心丹”捻進嘴里,咽下了。
“謝謝師尊。”他笑著,像所有沉浸在癡戀中無法自拔的情種那樣,露出幾分傻氣。
謝凌摸了摸他的臉:“嗯。”
殷回之后知后覺地紅了臉,躊躇著道:“師尊送我這么多東西……馬上就是師尊的誕辰宴了,我準備的禮好像一點也不好。”
“應付的形式,算什么誕辰宴,”謝凌漫不經心地點評,又道,“一顆天魔蛛內丹能換十筐你當年在藥鋪賣的藥草了,也沒有很不好吧?”
殷回之怔了一下,有些意外謝凌還能記得那些陳年舊事,不禁佩服起來。
謝凌這個人,若有心要裝作喜歡誰,真是比唱慣了戲的戲子還像模像樣。
殷回之定了定神,故作驚訝:“您怎么知道是天魔蛛內丹?”
“沈知晦告訴我的,”謝凌挑眉,“叫你少跟他來往了,你以為他是什么好人嗎?”
殷回之:“……”
謝凌伸出右手,攤開手掌。
殷回之無師自通地理解了他的意思,一時沉默,沒有動作。
謝凌又低又緩地鼓勵:“我會喜歡的,給我吧。”
殷回之默然幾息,才盡可能委婉道:“現在給您了,誕辰宴上怎么辦?”
難道短短一個月,還要他千里迢迢再去砍幾個妖獸嗎?
謝凌思索了一會,忽然笑起來,慢慢道:“換一個吧——就把那條白綾當做禮物送給我,如何?”
殿內一時寂靜得有些緊繃了。
“應該還沒扔吧?”謝凌似笑非笑地問,“……還是不愿意?”
“沒。”指尖攥破了虎口,血珠被殷回之用靈力無聲抹去。
他低著頭,似乎羞愧又難堪,輕聲答應了:“你想要,就給你吧,只是以后能不能不要再提他了。”
“可以,”謝凌輕嗤一聲,“我也沒提吧?”
殷回之不作聲,安靜地將那枚儲物戒套到手指上。
他習慣性將戒圈法器戴在食指上,但左手食指已有一枚,劍修右手不配物,他便將其套在了左手尾指上。
但是大了。
作為一枚法器,竟然連變幻大小的能力都不具備,殷回之內心譏嘲謝凌的敷衍,卻還是退而求次,將戒圈戴在了無名指上。
然后用戴了儲物戒的那只手,去牽謝凌的袖子,很低落地問:“不是都答應了嗎……怎么還是生氣啊?”
謝凌果然就不再生氣了。
殷回之靠在謝凌懷里,垂著眼,冷漠而散漫地想,謝凌大約不是真的氣他同姬樞有過床笫之歡。
而是嫉恨一切能人道的男人-
入夜。
殷回之倚在坐榻上假寐,將整個房間層層包裹隔絕的法術結界忽然規律地波動了三次。
他揮袖,屋內便憑空出現了一個黑衣青年。
戚影單膝跪在殷回之身前:“主子,屬下查到一件事,巧色被遣離宮后并沒有真的離開鬼域,而是藏在西南域滄瑯城……和謝凌還保持著聯系。”
“嗯。”殷回之沒有睜眼,發出一個簡單的音節示意他繼續。
“就在幾天前,他還扮作滄瑯城使徒,來乾陰宮見了謝凌一面,給謝凌送了東西,”戚影聲音微沉,“似乎是一盒丹藥。”
說完,戚影便看見殷回之睜開了眼,靜靜地看著他。
——也有可能不是。
因為戚影發現殷回之雖然視線朝向他這邊,目光其實沒有實質的落點,冷冰冰的。
幾息后,殷回之揚起唇角,對戚影笑了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
戚影低頭:“屬下的分內之事。”
殷回之起身,慢悠悠斟了杯茶,將謝凌給他的那幾枚沒問題的丹丸丟了進去,遞給戚影。
戚影雙手接過,一飲而盡,緊接著嘴角狠狠抽了抽,又強力壓了下去:“多謝主子。”
殷回之挑了挑眉:“很苦嗎?”
“沒有!”戚影立刻咽下苦得讓人兩眼發黑的茶水。
丹丸在口中化開,流向五內,一道溫和的力量自胸口散開,舒緩至全身經脈,將狂躁的魔息撫平。
他忙道:“多謝主子。”
“不必,”殷回之淡淡問,“宴會上的人手都安排好了嗎?”
戚影點頭:“都安排好了,只是沈護法那邊……”
“這個不用你擔心,”殷回之道,“我與他一同負責宴會流程,到時候我來應付他。”
第57章 蜉蝣·十五 終不悔(上)
域主過誕辰, 鬼域上下極盡奢靡,一派或真或假的喜氣洋洋。
謝凌對不屬于自己的生辰沒什么興致,乾陰城內幾乎沒怎么鋪陳。
但鬼域其他地方的那些城主恨不得一次把殷勤獻到位, 早提前大半年就開始張燈結彩插旗搖幟、又四處搜羅奇珍異寶。
如今到了宴會上, 更是各顯神通。
謝凌一身鎏金玄色華服,坐在高座上, 似笑非笑地看他們舌燦蓮花地恭維自己,又口若懸河地介紹自己的賀禮。
沈知晦身為護法,坐在宴廳左側前方,和謝凌隔著三丈左右的距離。
殷回之坐在右邊的副座, 同樣一身黑金華服, 圖騰制式和謝凌身上的幾乎如出一轍。
他甚少穿得這樣隆重,繁復沉重的深色華袍將那張冷白的臉襯出了幾分森沉和肅殺,乍一看倒真和高臺上的謝凌一樣叫人膽顫。
其實他今日的著裝并不合規矩。
按魔界的規矩算, 徒弟和下屬區別不大,他和沈知晦平級。
按上修界的規矩算, 師者如父,他位份至多比沈知晦略高一些, 依舊比謝凌低一輩。
無論怎么算, 都不該穿成這樣。
在這種場合,唯一有資格這么打扮, 大概是尚不存在的“尊主夫人”。
周遭若有似無的視線一直往殷回之身上落,殷回之裝作無所覺,低頭喝酒。
衣服是昨夜謝凌親手遞給他的, 殷回之接過時裝得喜不自勝,又陪謝凌演了一場曖昧纏綿的戲碼,才用唇舌從謝凌手心含走了那最后一顆“護心丹”。
能要他命的“護心丹”。
當年巧色說要給他喂奪舍血丹, 但謝凌因為怕他心中抗拒怨恨太強烈,導致奪舍過程出現問題,拒絕了巧色的提議。
顯然如今謝凌自己有了更好的主意——血丹搖身一變,改成“護心丹”,便能叫他心甘情愿吃下,副作用自然也就消失了。
這身曖昧不清的華服,大概能算作他乖乖吃下血丹的獎勵。
前兩枚血丹吃下后,殷回之用靈力探查過自己的身體,沒有發現負面變化。
反倒如謝凌所說,他的心脈比從前更穩固了幾分。
大概只有當三枚都吃下,或者謝凌主動催發,血丹才會發揮其原本真正該有的功效。
不過可惜了,最后一枚他沒吃。
昨夜謝凌將血丹遞給他,他含進嘴里后,只是抵在舌根,沒有咽下。
當時的情況其實有些危險——一旦謝凌垂首吻他,便能發現端倪。
但話又說回來,若真的那樣,他也會假戲真做,實打實地吞下去。
畢竟他最想看到的,是背叛欺騙者的痛苦。
至于“未來”和“以后”,對他來說都是可有可無的東西。
殷回之收回思緒,淺淺飲了一口酒。
他含著淡淡的得體笑意,聽這些人的獻禮賀詞,時不時附和夸贊,夸心巧,稱那個意誠,又贊謝凌千秋不朽萬世至尊。
他樣貌生得太好,鼻梁高挺,唇形矜冷,一掌寬的腰封貼著深黑色的繁服,束在那無可挑剔的腰身上,無端勾勒出一種濃墨重彩的欲,像一捧落入幽夜的雪。
這樣一個人,有心說起漂亮話來,簡直動聽到極致,叫所有人都眼心舒暢。
宴上眾人喝得半醺,此刻看向殷回之的目光便不由帶了些迷醉。
但再迷醉,也只是瞥一眼就匆忙移開視線。
——美玉有主,且鋒利割喉,不敢久視。
樂師奏的曲子婉轉變調,伴隨著一陣清脆的鈴鐺聲,一個雌雄莫辨的窈窕舞者進了場。
席上賓客酒霎時酒醒了大半,露出古怪微妙的神情來。
心里不約而同地想:這是哪個不怕死的送的?
魔修大多重欲,其中色欲占大頭,因此這些人也不是沒動過送美人的心思。
只是他們聽到過一些風聲,說殷回之不僅少時就親自處理掉別人塞到謝凌身邊的鳶鳶燕燕,前幾年還逼走了謝凌一手提拔上來的美人護法。
他們不大想觸殷回之的霉頭,大部分都作罷了。
——這位乾陰少主的手段可不像他說話的聲音那樣溫和,他們要真得罪上了,后果恐怕就不那么讓人期待了。
今日殷回之和謝凌的著裝直接印證了他們選擇的正確性。
但俗話說,死道友不死貧道,有人敢往殷回之頭上踩,他們還是很樂意看熱鬧的。
他們向殷回之投去自以為隱蔽的窺視目光。
可惜殷回之執杯的手都沒頓一下,仿佛什么也沒發生一樣,自若地將杯沿貼到唇邊,淺淺啜了一口。
他們只好轉頭去看那翩然起舞的舞者。
舞者面紗遮臉,看不清長相,但光是露出的一雙眉眼已經足夠攝人心魄。
看身高,似是個少年,細看卻又并非。
那一襲蟬翼薄紗下,腰肢綿軟,身形有著不屬于男子的凹凸,又不似成熟的女子那樣豐滿,更像是未發育完全的少女。
有人漸漸回過味來,猜到這副身體里藏著怎樣的秘密了。
尤物。
看熱鬧者無不心想。
當一舞結束,那尤物抬手摘下面紗時,宴席一下子靜止,連樂師的樂聲都出現了些微凝滯。
眾人終于恍然大悟,為何有人寧愿頂著得罪殷回之的風險,也要把此人送給謝凌了。
——這尤物美得幾乎近妖。
唇如點絳,膚若綿雪,夭桃稠李也要遜色三分。
和坐在謝凌近處的殷回之比起來,還真不知道誰更勝一籌,畢竟風格氣質都太過迥異。
但越是迥異,便越代表著新鮮感和誘人,謝凌能不喜歡嗎?
席末的一位城主站了起來,他便是獻禮者。
他先諂媚地向謝凌道了賀詞,才語帶討好地介紹:“尊主,這是屬下遍尋四海才尋到的小美人,天生爐鼎體質,陰陽同身,而且干干凈凈的,屬下特地用爐鼎之法將他養到今日才獻給您。”
謝凌聽他說完,沒什么表情,但聽話音似乎又有點感興趣:“是嗎?哪里找的?”
那城主頓時大受鼓舞,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八年前屬下無意途經下修界,碰見了這小美人,雖然當時他身上有他爹娘設的障眼法術,但屬下一眼就看穿了。
“說起來,這小美人爹娘修為不算差,按理說應該能在上修界生活,但估計他們也清楚這小美人有多誘人、怕在上修界護不住著他,所以一直縮在下修界,平時也不大讓他獨自出門。”
“不過您說可巧不巧,”那城主笑起來,“這少見的一次出門,就讓屬下給碰上了。
“屬下當時廢了不少勁,他那爹媽太死腦筋,我好說歹說都說不通,還是弄斷氣才把這小美人拿到手。
“屬下把他弄回鬼域后,本想著養養就收進房里,但一探才發現這還是個陰陽同體的天生爐鼎,”他話音一轉,看著謝凌義正辭嚴道,“這種好東西屬下怎么敢自己占著,當即改了主意,將他養起來,準備找時機獻給您。”
一眾城主聽完,嘴角抽了抽。
八年前鬼域的尊主可還姓舟呢,高座上那位煞神還在天夜門韜光養晦,這家伙到底是準備把人送給誰可難說得很。
但架不住他話說得漂亮。
其他城主換位思索,覺得如果自己是謝凌,此刻心情一定差不了。
安靜喝酒的殷回之也聽完了,他終于抬眸,看了一眼那城主口中的“尤物”。
那本該是一個生活在下修界,被恩愛的父母竭盡全力保護疼愛著的少年,即使天生身體不同尋常,也從未收到過什么屈辱。
然后一場碰面,引來一場災難。
此刻那城主把過往當趣事、當討好謝凌的資本說出來,旁人聽得津津有味,那少年也聽得認真,聽得乖巧,仿佛城主口中的一切都和他沒有關系。
高座上的謝凌終于開口了,帶著漫不經心的狎昵:“不錯,過來給本座侍酒。”
殷回之執杯的手微微一頓,胃部痙攣牽扯著喉口幾欲作嘔,被他神色如常地壓下。
少年得令,腳步輕快地朝謝凌走去,薄紗下若隱若現的曲線在步履間輕顫。
宴席上半數目光依舊黏在少年身上,另一半則是落在殷回之身上。
但殷回之什么反應也沒有,甚至和所有人一樣,淡笑著目送那少年從自己面前經過。
謝凌忽然側目,像是終于想起來還有殷回之的存在,他叫停了少年:“先給阿殷斟一杯。”
少年便停住了。
眾人的表情愈加古怪了,弄不明白謝凌這究竟是在安撫殷回之,還是在敲打殷回之。
應當是安撫吧?
畢竟殷回之還是乾陰宮的少主,謝凌一手培養起來的心腹徒弟,跟暖床的東西不是一回事。
殷回之抬目,和謝凌視線相撞,沒說什么。
少年有點迷茫地環顧了一圈四周,才在那城主的眼神暗示下弄清了誰是“阿殷”。
他有些膽怯地走到殷回之身側,端起殷回之案上的酒壺,一手執杯,緩緩為殷回之斟了一杯酒。
殷回之垂眸,能看到他斟酒時的手在細微地發抖。
酒斟好了,少年雙手奉杯,殷回之接過,卻沒有喝,而是放在了桌上。
杯底觸案,發出很輕的一聲,少年的睫毛也輕輕顫了一下。
殷回之看向謝凌:“師尊,我瞧他風格氣質有幾分熟悉——是不是和巧色有些像?”
謝凌質疑:“有嗎?”
殷回之也含著笑,目光卻冷冷的:“有吧,不過巧色可沒他漂亮。”
謝凌眉毛挑了挑,沒說話。
殷回之拉住了準備離開的少年的手腕,重新將人拉到自己身邊,直白道:“我想向師尊借他一會兒。”
底下那幫城主掩飾地吃菜喝酒,實則已經八卦得快要起飛了。
殷回之這表現可不像真心想要人侍酒——酸味都快溢出來了。
謝凌似乎也察覺到了,忍不住偏頭輕笑一聲,然后故作苦惱道:“我敢不借嗎?”
語氣太縱容,以至于單方面的捻酸吃醋瞬間變成了調情。
大家也終于意識到,謝凌之前的叫停既不是安撫,也不是敲打,而是哄人。
他們頗為幸災樂禍地看了一眼送人的城主。
那送人的城主不是個傻的,當然也明白自己馬屁拍到了馬腿上,臉色頓時白了。
他諾諾地想認錯賠罪,但問題是,根本沒人表現出怪罪他,連殷回之似乎也只是在生謝凌的氣。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詭異。
好在沈知晦及時開口,扯開了話題,宴會重新熱鬧起來,大家配合地移開目光,喝酒的喝酒,攀談的攀談。
一看就對應付這種修羅場面十分熟練。
熟練得讓眾人有些同情。
另一邊,殷回之按住了少年想繼續碰他食具的手,淡淡掃了一眼對方黑羽覆月般的眸子。
視線相撞,少年的心臟驟然揪緊,而后化成一捧死水。
他麻木地想:這個人發現了。
緩緩收緊手指,淬過劇毒的指甲就要扎破自己的皮膚。
但抓著他的那只手突然松開了,他聽見殷回之漠然的聲音:“別碰我的東西。”
在外人看來,這句話意味深長,一語雙關,是殷回之在警告這個尤物別想勾引謝凌。
只有少年自己驚疑不定。
他看見這人端起酒杯,一邊興致不高地同那個叫沈知晦的護法聊天——沈知晦也有幾分在哄這人的意味——一邊毫無痕跡地將酒杯調轉了半圈,避開了被他抹過毒的杯沿。
“……”
觥籌交錯,賓主盡歡,宴席漸漸接近尾聲。
整個大殿突然狠狠一震。
第58章 蜉蝣·十六 終不悔(下)
乾陰城有陣法籠罩, 能產生這種程度的震蕩,必然是出現了異動。
宴廳內的氣氛瞬間凝滯。
一片死寂中,宴上的賓客神情皆變, 第一反應是看向高座上的謝凌。
殷回之只看他們的表情, 就猜到了他們的想法。
這些人在驚恐猜忌這場生辰宴是不是謝凌安排的鴻門宴。
然而謝凌顯然也毫無防備,慵懶的笑意從臉上消褪, 目光如冷刃般射向某個方向。
沈知晦警惕地探出靈力,但還沒出這座宮殿,就被一道更強悍的壁障擋了回來。
不、不是一道。
而是許許多多力量匯合在一起。
乾陰宮被圍困了。
沈知晦的臉色難看至極,殷回之蹭地站起來, 按住他的手臂, 明明同樣緊繃戒備,卻還在努力安撫他:“冷靜些——我出去看看。”
沈知晦立刻道:“一起。”
心里卻沉重地想,一時半會兒肯定出不去了。
對面明顯是有備而來。
殷回之輕聲道:“好。”
他轉身和沈知晦一齊朝殿門走去。
沈知晦很清楚圍困他們的是什么人。
——那幫自詡正道的瘋狗。
他并不意外會有這樣一場惡戰, 畢竟上輩子,那幫人時不時就要起勢圍剿乾陰城。
只是他沒想到, 這輩子會發生得這樣早,也沒想到這些人真的能闖進乾陰城。
可是怎么可能呢?沈知晦一邊往門口走, 一邊焦躁地想。
乾陰城守衛森嚴, 怎么可能能讓臟東西無聲無息地潛進來,還大張旗鼓地圍困了乾陰宮?
除非是……出了內鬼。
沈知晦步子重重一頓。
他側首, 看見殷回之頂著一張冷沉森然的臉,滿是敵意地破開了殿門。
沈知晦快速地閉了一下眼,將亂七八糟的想法拋了出去。
殿門大開, 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殿外的守衛已經倒了大片,與之相對的, 是烏泱泱的、穿著各式宗門服飾的修士。
沈知晦甚至看見了幾個已經早已號稱隱退的大能。
他的心,徹底沉到了谷底。
準備周全……?——不。
是早有預謀。
身側的殷回之臉頰也白得像一張輕而脆的紙,仿佛風一吹就能散掉。
沈知晦以為他是驚懼,正要僵著聲音安撫,說這場惡戰他們也有不少人,說未必會輸。
但還未說出口,就見殷回之突然向前邁了一步。
然后唇角極慢極慢地浮現出一抹笑。
“師尊。”殷回之輕輕道。
沈知晦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周身的血都在一瞬間凝結了。
……殷回之叫的不是身后殿堂高坐的謝凌。
而是眼前帶著一眾仙首圍困他們的、一身白袍的靈隱。
沈知晦張唇,卻在吐出半個嘶啞的音節后被噤聲咒禁錮,徹底失聲,再用力也只能讓喉口涌上銳痛和血腥氣。
他試著強行破開,體內的魔息卻反應平平,頹然地不聽指揮。
沈知晦難以置信地又狠狠催動起魔息,但依舊連殷回之的噤聲咒都破不開。
他的修為被半封住了,而他甚至對殷回之是什么時候、使的什么手段,都一無所覺。
殷回之面無表情地轉過身,正對著高堂大殿。
滿座賓客冷汗簌簌,在他臉上早已找不到分毫先前那種彬彬有禮、八面玲瓏的笑,只找到看死物一樣的漠然。
殷回之看向高座上的謝凌。
也許是琉璃燈光太晃眼,也許是離得太遠,殷回之看不太清謝凌的表情。
他輕輕闔目,下一刻,以他為中心,罡風劇烈翻騰,繁復的深色華服直接被震碎,散在了空中。
穿在里面的白袍袖擺被殘風呼卷,獵獵作響。
殷回之最后震碎了頭上黑色的發帶——今晨謝凌親手為他束上的發帶。
然后換上了那條帶著干涸血痕的白綾。
他站在圍剿隊伍之首,盯著高座上的謝凌,一貫含著溫和笑意的臉上此刻一絲表情也沒有。
只有淺色的瞳中,盈滿森冷扭曲的恨意。
沈知晦從未聽見過他這樣陰沉的聲音,明明每個字的音量都不大,卻像淬了帶毒的冰一樣陰寒。
那冰冷的唇輕輕張合,一字一句道:“我來為域主獻上最后一件賀禮。”
“弟子殷回之,恭送師尊仙隕。”
謝凌終于沉沉看向他,似是才消化了最好拿捏的小徒弟背叛了自己的事實。
宴席上的那些城主也終于回過味來了——還真他娘的是鴻門宴!
只是他們死也想不到,設宴的人不是謝凌,而是幾個時辰前還在同他們言笑晏晏的殷回之。
大小惡鬼打架,殃及他們這幫池魚。
鬼域弱肉強食,魔修自私自利,他們看了一眼外面的陣仗,當機立斷放棄了和謝凌并肩作戰的機會,準備趁亂逃走。
可這一動,就發現了不對。
體內魔息不知為何滯澀異常,雖不至于完全不能驅使,但想要在圍剿之下順利逃走,怕是不可能了。
殷回之漠然道:“吸了三個時辰的安神香,猛禽也該軟了骨頭。諸位還是別折騰了,坐著好好休息吧。”
沈知晦猝然抬眼,震驚地看向他。
謝凌經年頭痛難安,只有靠著安神香才能緩解一二。
早些年制香這事都是由他看顧,后來殷回之總跟他說這東西用久了傷身,又時不時念叨香方配烈了也傷身,香爐點多了也傷身。
這也傷身那也傷身,沈知晦聽得頭疼,一來二去,便直接交給了殷回之。
……殷回之竟然用安神香下手。
謝凌屈指,動了動體內的魔息,顯然也發現了異常。
他望著殷回之,聲音里沒了一貫的散漫淡漠,緩慢而充滿寒意地問:“殷回之,這就是你送我的大禮?”
殷回之欣賞了一會兒謝凌這副難得一見的表情,才道:“是,不喜歡嗎?”
身后有一位仙首已經等不及了,急急道:“你還跟這魔頭廢話什么!現在就——”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喉嚨和沈知晦一樣被下了噤聲咒,發不出半點聲音了。
是誰做的,不言而喻。
那仙首難以置信地看著殷回之,眼里震驚夾雜著羞惱。
他明明已半步踏入元嬰后期的修為,這后輩怎么可能成功給他下噤聲咒?!
恰好余光瞥見左前方的江如諗也在打量殷回之,眸中似有深意。
仙首便斷定,方才的噤聲術定有江如諗的一臂之力。
靈隱真人怎么能這樣慣著徒弟冒犯他?他好歹也是一門之主吧!太過分了!
也許是他憤憤的情緒太明顯,殷回之終于轉頭,用看螻蟻一般的目光掃了他一眼:“我和乾陰域主有些舊賬要算,諸君若實在等不及,可以自行進殿動手。”
他這樣說,不耐的人反而靜了下來。
里面參宴的那幫魔修絕非等閑之輩,而此刻他們所受到的掣肘和殷回之的暗中操作息息相關,若真貿然越過殷回之搶先開戰,恐怕要吃虧。
……還會得罪觀瀾宗。
局勢已經很明晰了——接應他們的這位殷小仙君根本就沒有真的投奔鬼域,只是潛伏于此等待機會將魔頭一網打盡。
而且按出發前靈隱真人對他們說的那些話來看,殷回之一直跟靈隱保持著聯系,始終背靠著觀瀾宗。
此一役后,三宗并尊的時代怕是就要結束了。
得罪殷回之,便是得罪未來的天下第一宗。
謝凌忽然問:“什么時候開始的?”
殷回之扯了一下嘴角,道:“八年前。”
“在那口寒潭邊,你看中我的軀體,計劃奪舍我的時候。”
從那時,便注定了會有這么一天。
被靈力死死按著跪在地上的沈知晦睜大了眼。
他終于醒神,也終于明白,從來就沒有什么和解,殷回之始終在怨恨謝凌。
……或許謝凌也始終沒有打算放過殷回之。
謝凌被殷回之的話逗笑了:“殷回之,別把自己說得那么神機妙算,太可憐太難看了。”
殷回之最不喜歡謝凌露出這種笑容。
他冷冰冰地、毫無波瀾地點評:“窮途末路的喪家之犬。”
又歪了歪頭,似乎很好奇:“域主,你說你這種沒心肝的臟魂野鬼,死后會有人替你收尸嗎?”
這話太尖銳了。
沈知晦聽著都覺得刺耳,他愣愣地想:這兩人怎么會鬧到這個地步?
不該的。
不該鬧到這個地步。
沈知晦驟然抬頭,手指死死攥住了殷回之的衣擺,竟是生生沖破了殷回之設下的噤聲咒。
他沙啞道:“殷回之,你不能。”
殷回之沒理他。
回想起前世謝凌的種種,沈知晦依舊盯著他,固執地繼續為謝凌求情:“殷回之,誰都能……但你不能這么做,因為——”
然后他的聲音再次戛然而止,只是這次是被謝凌禁的。
謝凌臉上的笑容已經如殷回之的愿消失了,他毫無預兆地抬手,魔息攀上了一個戰戰兢兢的身影。
是之前獻舞的少年。
少年的脖子被謝凌圈住,一點一點收緊,在窒息的前一刻,謝凌停了手,淡淡回應殷回之:“收尸不好說,陪葬的倒是有——阿殷,把我的人還給我吧,不然我就只能拿這個漂亮的小東西陪葬了。”
殷回之沉下呼吸,以為謝凌口中的“我的人”是沈知晦。
他瞥了一眼神色痛苦的沈知晦,在心底做抉擇和考量。
謝凌卻兀自笑了,打斷他的思索:“我說的可不是沈知晦,這樣一條不忠心的狗,我看不上。”
沈知晦的下頜驟然繃緊。
殷回之沉下呼吸,似有所覺,轉身順著謝凌的視線看去,看見一道一張熟悉而久違的艷麗面孔。
正是三年前被遣出乾陰城的巧色。
因為修為不夠,巧色被殿外的圍攻者擋在最外層,連最低階的結界術法都破不開,以至于那些仙首根本沒將他當回事。
但巧色依舊紋絲不動地站在那里,看向殷回之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飾的殺意。
殷回之歪了歪頭,似乎覺得巧色的敵意來得很可笑,但胸口卻不可抑制地涌現出一股怒氣。
傀絲從他的袖口泄出,末端徑直刺入了巧色的胸口,他淡道:“既然你的主子點名要你這條好狗,那你就去吧。”
傀絲牽引控制著巧色,從他面前一步一步踏過,走向殿中的謝凌。
在距離謝凌只剩咫尺之遙時,沾血的傀絲驟然從巧色心口抽出,調轉方向,將那不著寸縷的狼狽少年卷著拽出了殿門。
少年脫離了謝凌的控制,摔到殷回之腳邊,仍舊在細微地發著抖。
殷回之從納戒里取出了一條干凈的黑袍,蓋到了少年身上。
謝凌見狀,意味不明地挑唇:“看來阿殷很憐惜他,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嗎?兩個可憐蟲啊……”
“哧——!”
虛偽嘆息的尾音被殷回之用鋒利無形的劍氣斬斷。
這本是他一人的怒氣難抑,但他身后那群正道仙首早等這一刻多時了,在察覺到他出手的那一瞬緊跟其后。
七八道磅礴的靈力,包括元嬰和化神境修士的威壓,同時匯入那一擊。
刃風割破虛空,以雷霆之勢朝謝凌刺去。
謝凌以掌相接。
若是平時,這道劍氣他必然能化開的,不至于被傷到。
但此刻,壓制修為的毒已隨著安神香深入臟腑,短時間內絕對無法排盡。他接下這一擊,唇角直接溢出了血絲。
眾仙首也借這一擊探出了謝凌的虛實,在殷回之身后激動出聲:“這魔頭今日跑不了了!”
那些城主知道這一戰避無可避,也徹底坐不住了,通通站到了謝凌身邊,拿出各自的武器,嚴陣以待。
伴隨著一位城主的主動出手,雙方徹底拉開了混戰。
震耳欲聾的靈力爆炸聲和兵刃相接聲此起彼伏,謝凌正要出手迎戰,被巧色摁住了。
巧色背對所有人,面對著謝凌,表情難看到了極點,卻又帶著置身世外的詭異冷靜,他盯著謝凌逼問:“你是不是故意的?”
謝凌像看傻子一樣看了他一眼,用眼神給出了否定的回答。
于是巧色又追問:“為什么會這樣,這兩年他一直在你眼皮子底下,你一點沒發現不對嗎?”
謝凌平靜道:“陰溝翻船,確實是小看他了。”
“那血丹呢?”巧色依舊死死看著謝凌,沉聲質問,“你沒給他吃?”
“盯著他吃了兩顆,”謝凌道,“他心眼太多,最后一顆沒吃下去,不起作用。”
現在再去糾結謝凌到底存沒存著故意的心思已經沒有絲毫意義,巧色咬牙切齒道:“謝凌……你害慘我了。”
“抱歉。”謝凌頷首,接受了他的責怨。
他們旁若無人打啞謎,在場只有殷回之和被制俘的沈知晦能聽懂一二。
沈知晦突然發覺,眼下的情形每一處都透露著古怪——若謝凌真的只將殷回之當做奪舍的容器,為什么還要不斷放權、養虎為患?
這根本不是謝凌的行事作風。
而且那個巧色,出現得太過蹊蹺古怪,被趕走三年,卻在這種時候趕了回來……
沈知晦隱隱意識到,或許謝凌早就料到這一切了。
甚至……一切都是謝凌親手促成的,為了一個他和殷回之都不知道的,另外的目的。
沈知晦倉惶扭頭,看見站在濺滿血的殿中央的殷回之。
殷回之手中利劍起落,或刺或劈,在血液橫飛中將那些前擁后繼的魔修一個接一個地送進地府。
突破包圍后,他第一件事不是向謝凌發難,而是將謝凌身后的巧色用傀絲扯了出來。
然后生生擰斷了巧色的脖子。
他的動作殘忍果斷,沒有一絲這個年紀的年輕人殺人見血時該有的猶豫和負罪感,反而似乎對這場殺戮感到享受。
那種在魔修堆里浸染出來的冷血和鬼氣,看得和他同陣營的仙首都有些心頭發怵。
江如諗也蹙了下眉。
殷回之將被他活活捏死的巧色丟到滿地血污中。
滿地血腥中,他微微一笑,看向被人群圍在中心、渾身是傷的謝凌。
謝凌半邊臉頰上沾滿了不知道是誰的血,眼神卻是與狼狽狀態截然相反的冷靜。
殷回之一邊走近謝凌,一邊在眾人或驚愕贊嘆、或驚懼的目光中撤掉了對自身修為的掩飾壓制。
他停在謝凌兩步之遙的位置,輕輕抬手,然后虛虛做了個下壓的動作。
下一刻,元嬰后期大圓滿的靈力和威壓毫無保留地傾瀉而下,自上而下沉墜到謝凌身上,將重傷的謝凌壓跪在地,連同骨骼都咔咔作響。
殷回之第一次用這種角度俯視謝凌,原以為會很快意,可心底卻沒有多少高興的情緒。
他垂眼看著那狼狽撐地的男人,冷冷啟唇:“謝凌,你后悔嗎?”
謝凌一手支在地面,一手摁在胸口,低笑出聲:“成王敗寇,有什么可后悔的。”
殷回之聲音很輕地反問:“是嗎?”
“是也沒關系,”他從儲物戒中取出縛魔索,緩慢而陰沉地說,“還早,我有的是辦法讓你后悔。”
謝凌沒有回答他。
于是縛魔索在他手中翻滾幾下,徑直朝地上的謝凌襲卷而去。
卻在碰到謝凌肩膀的一瞬間軟趴趴地落地,散做一團凌亂的索。
殷回之有一瞬間驚疑謝凌是否還留了什么后手,突然,那團縛魔索上多了一滴紅梅般的血珠。
下一刻,像是經久失修的屋頂突然遭逢暴雨,血點爭先恐后地落下,鋪了滿地。
殷回之滯緩地視線上移,找到了那些血的來處。
它們從謝凌的口鼻耳眼涌出來,越流越多,仿佛有什么從內里爛開了一樣。
殷回之的背脊無意識緊繃,臉上卻浮現出一個嘲諷惡意的笑——他笑謝凌此刻的丑態和負隅頑抗。
“砰。”
一道不輕不重的、身體墜地的聲音,將他的笑容敲碎了。
不過殷回之很快反應過來,墜地的并不是跪在地上的謝凌——謝凌依舊穩穩當當撐在那里,似乎只是多流了些血,并無性命之虞。
于是殷回之只是轉頭,循著那聲墜響隨意看過去了一眼。
但這一眼將他的目光定住了。
倒地的是沈知晦,被他綁得好好的、并沒有參與混戰、且有人在一旁看顧的沈知晦。
不僅突兀倒下,還口吐鮮血,仿佛重傷快死了一樣。
殷回之僵立了兩秒,突然瘋了一樣扭頭、驟然朝地上低垂著頭的謝凌撲去。
他跪在謝凌對面,用手去探對方的心口。
沒有一絲魔息存在的痕跡。
……空了?
他又茫然地碰了一下謝凌掛著血痕的鼻尖,連鼻息也沒感覺到。
識海呢?元神呢?!
殷回之后知后覺地去摸謝凌的眉心,找那道元神,卻被一只先抵達的手擋住了。
江如諗蹙眉探了片刻,認真對殷回之道:“回之,他死了。”
“……”
江如諗想了想,篤定地判斷:“元神受到重創,已經魂飛魄散了。”
第59章 為妖·一 新生
謝凌在劇痛中合目, 也在劇痛中睜眼。
耳邊有嘈雜的聲響,像是獸鳴,聽不真切。
【拽得二五八萬那個樣, 還以為真的多有能耐, 結果死在二十五歲的自己手上,】巧色、或者說系統還沒發現他已經蘇醒了, 怨氣沖天地低罵,【媽的,純傻逼。】
這幾句直接響在腦海里的話倒是很清晰。
謝凌:【……】
謝凌平靜地問:【是在罵我嗎,巧色?】
腦海里靜了一瞬, 許久才聽到系統訥訥再度出聲:【沒有, 尊主,我是——】
機械音頓了頓,大概是沒想出理由, 干脆破罐子破摔,冷冰冰又陰陽怪氣地大聲道:【是, 罵你又怎么樣?以前殷回之罵得不難聽?你怎么不質問他?】
其實它還想說都他媽死了,還擺什么尊主架子!
謝凌對中間那句選擇性失聰, 和善道:“我哪里有質問你。”
謝凌緩緩睜眼, 首先入目的是一排銹跡斑斑的鐵欄桿。
他四下環顧,這是一間幽暗的屋子里, 屋里擺著十來個老舊的生銹鐵籠,他便在其中一個鐵籠里,其余籠中關的皆是重傷的白狼。
謝凌福至心靈地低頭, 果然看見一身沾著血污的白色狼毫。
也難怪系統對他祛魅——他這次被丟進了一只白狼的身體,連人都不是了。
謝凌對這個結果不算意外,他死前計算過系統的剩余能量, 險險夠把他的魂魄從那具破爛的身子里拽出來。
至于他自己,元神破碎,身軀殘敗,最后一點力量用來給乾陰宮點了一場撲不滅的火,隨后當場暴斃。
在一人一統都捉襟見肘的情況下,新的身體居然還是活物,謝凌已經很滿意了。
謝凌的退讓不追究使系統蹬鼻子上臉,它想起那夜的情形,語氣不善地逼問:【到底為什么會發生那種事?】
謝凌思考了一下,謙遜低頭:【應該是我的問題,我小瞧他了,不過現在事情已經發生,說再多也不能解決問題。】
系統氣急敗壞:【只是小瞧他?你當時的身體都廢成那樣了,要是殷回之沒擰斷我的脖子導致我重新跟你綁定,我連把你的魂魄抽出來都來不及,你能活?這就是你的計劃和水平?讓我相信你?!】
系統情緒太過激動,就差指著謝凌的鼻子罵“不自量力”、“自以為是”了。
謝凌便提醒他小聲些,以免把能量耗完直接原地消亡,腦海里才安靜了些。
那種可能其實并不存在——就算殷回之不動手,謝凌也會親自弄死系統,讓它跟自己重新綁定連接——實在是多慮了。
不過此時此刻,謝凌覺得沒必要將這件事說出來。
他真誠感謝:【所以說,多虧了你,不然我現在已經死了。】
系統沒想到謝凌滑跪滑得這么快,一時無言以對。
以謝凌的城府,應當很清楚它出手相救是因為那該死的魂契,若作壁上觀,它就真要給謝凌殉葬了。
它狐疑地想,難道是因為謝凌看清楚自己的處境,所以變得能屈能伸了?
作為“啞奴”和“巧色”時,它和謝凌之間的聯系是被世界秩序強行切斷的,它只能靠載體的感官去觀察周圍的一切,包括謝凌的一舉一動。
這也是為什么,在作為巧色時,它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粘在謝凌身側。
但即便用盡渾身解數,也還是產生了無數疏漏。
譬如系統完全無法理解,為什么當它重新連接謝凌后,會看見謝凌一塌糊涂的元神。
唯一能猜到的可能,是謝凌當年闖進青瑾秘境,將殷回之強行帶出來的那次。
那次系統并不在場,謝凌事后表現得云淡風輕,休養了一段時間后依舊無可匹敵所向披靡,系統便從未懷疑過其真實性。
可誰能知道內里已經成了一團廢絮?
謝凌仿佛知道它在想什么,解釋:【我也沒想到殷回之會這么有野心,原本我算準了,等生辰宴一過,就立即奪舍的,所以沒有過分憂心身上的傷病,沒想到剛好敗在這里。】
系統半信半疑,但也只能接受這個說法。
——如今它和謝凌一樣一窮二白,是一條繩上的垂危螞蚱,能依靠的有且僅有謝凌了。
除了呈口舌之快,它已經無法對謝凌、這個世界的其他人構成任何威脅了,無論是直接還是間接。
有那么一瞬,系統那顆不太聰明的腦子似乎摸到一點真相的邊緣,但很快又被謝凌打斷:【巧色。】
【嗯?】系統早已習慣這個名字,下意識應答,如果有身體,恐怕還要習慣性低頭。
謝凌身上泛著痛,他隔壁還有幾只籠子,里面關著和他一樣奄奄一息的白狼,在哀嚎著舔舐傷口。
他不想做出這種獸類的行為,這種程度的痛覺對他來說也不算什么,只是瞇著眼問:【現在過去多久了?】
系統知道他問的是距離乾陰宮一戰過去了多久,卻陷入了沉默。
半晌,才生硬道:【不清楚,我看不到。】
在那種情況下救下謝凌,已經耗盡了它幾乎所有能量。
越過宿主的視角查看信息是需要能量的,它現在的情況,已經只能依靠謝凌的眼睛耳朵去了解信息了。
原本能活四十多年,現在卻隨時可能完蛋,系統怨氣比鬼都重。
但它還是憋住了,沒將自己的處境明擺出來,以免謝凌借此拿捏它。
謝凌卻輕嘆,儼然已經徹底摸清它的狀況:【巧色,你再撐一撐,我盡快替你找一副新身體。】
系統心里一緊,又一愣,沒想到謝凌會這么好心。
他們的魂契本質上是完全不對等的,系統的生死完全系于謝凌,但反過來卻不會。
若非被系統空間那位當作炮灰投進這個世界,它也不會樂意簽訂這種賣身契,給謝凌賣命。
但謝凌此刻的承諾沖淡了它心底的不滿,它短暫放下了懷疑和戒備,問:【你有辦法?】
謝凌想了想,轉頭看著身側那匹失血過度,已經垂垂危矣的成狼:【那不就有個現成的。】
系統:【……】
它心里那點微渺得不能再微渺的欣慰徹底消散,心情極差地閉嘴沉默。
謝凌提醒它:【你再猶豫,怕是連這樣的都找不到了。】
系統知道謝凌說得其實有道理。
它和謝凌的一舉一動都牽扯到許多規則,不僅受系統空間的制約,還牽扯到這個世界自身的法則。
它作為系統時,只能靠系統空間給予的能量進行各種操作,一旦系統能量耗盡并無法進行補充,它就會原地消解。
但若在這個世界找到寄體,便能優先受世界法則的庇護,即便能量耗盡,也不至于立刻死去。
而它已經到了不得不立刻選擇的境地。
可……系統看了看那匹白狼的身體,煩躁道:【就算我進去,作為一匹凡狼,又能活多久?有什么意義?】
謝凌道:【我會讓你死嗎?這是個修真世界,只要能脫困,日后好好修煉,化為人形也不是難事。】
這倒是實話。比起普通的畜生,他們要修煉成妖身還是容易許多,至少不用擔心開不了靈智。
但妖在這個世界是最劣等的存在,即使開了靈智修成人形,也可能被部分有食妖癖好的人當成盤中餐。
系統不情愿,找理由道:【我身為系統,沒有權限將自己投入小世界。】
謝凌作出驚訝的反應:【這樣啊,那……】
系統還在等他的下文,結果話沒等到,等來一陣毫無預兆的天旋地轉。
——謝凌又一次硬生生將它從自己的識海里扯了出來。
新身體的傷存在感太強,劇痛在它入駐的一瞬間直達神經,系統毫無防備,撕心裂肺地叫了起來,發出的卻是難聽的獸嚎。
它身邊那匹白狼、也就是謝凌,突然嘔出一口血,然后腦袋垂了下去。
系統的哀鳴生生憋了回去,來自魂契的動蕩讓它心里一緊:“嗷!”
“嗷!!!”
耷拉的狼首終于動了動,撩起眼皮,冷冷掃了它一眼。
大概是在說明自己還沒死。
系統:“……”
兩對獸瞳幽幽對視,謝凌率先別開了頭,重新闔目,將腦袋搭在兩只前爪上,似乎不太想搭理它。
有那么一瞬,系統懷疑謝凌寧愿遭受反噬也要將它扯出來,是因為不想聽它說話。
但它更肯定的是,謝凌絕對是瘋子、神經病——
都到了這種境地,居然還敢折騰那稀巴爛的元神。
“吱呀——”
門扉被推開,幾個身形健壯的男人走了進來,將他們挨個打量過去。
其中一個瞥到裝謝凌的那只籠子,發出一聲低罵,上前提起,使勁晃了晃。
“怎么變成這個熊樣了?死了?”
白狼被晃得又吐出了一口血,又場景重現般地撩了撩眼皮。
“呀,沒死,”那男人大喜過望,立馬停手,招呼自己的伙伴,“老三,這個還活著,趕緊先拿去賣了,不然死了就賣不掉了。”
被喚作老三的男人立刻應了一聲:“哎,好。”
系統聽著他們的對話,心頭隱約有種不妙的預感。
很快,這種預感便成了真,它和謝凌被這幾個人提著帶到了市集上。
是最普通的、充滿煙火氣的市集,各種攤販散布在泥濘大路的兩端,混雜著不好聞的腥臭雜亂氣味,看不出一點修真設定的痕跡。
這里甚至連買賣交易的貨幣都不是靈石,而是用早已不再流通的老式銅幣,可見此地的閉塞與野蠻。
它和謝凌出現在這里的原因就更不用猜了,光看左右賣雞鴨賣狗肉的就能明了。
把他們提過來的大漢還在賣力叫喊推銷:“新鮮活著的野白狼肉哎!男人吃了一展雄風、女人吃了身健體白!趕緊來看咯!”
系統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想叫謝凌,卻見謝凌半死不活地垂著頭,沒有半點即將入鍋的危機感。
它只好瘋狂抓撓咬起了籠子。
這一舉動成功嚇退一位試圖上前跟大漢講價的顧客:“咦!恁這狼不會有瘋犬病吧!”
盡管大漢再三保證狼不可能得“瘋犬病”,那人還是擰著眉走了。
系統還沒來得故技重施,就被氣急敗壞的大漢提起來狠狠砸了一下。
身體先是飛起撞在堅硬的鐵籠桿上,然后在震蕩中急速下墜,跟籠底一起砸到地上。
系統肚皮朝上奄奄一息,沒死,但也徹底沒了動靜。那大漢怕它這副樣子不好賣,一邊罵一邊將它用棍子挑正翻面。
聲響和低罵都太刺耳煩人,謝凌不耐煩地將耳朵埋進毛里,連眼睛都不想睜。
“大哥,那個,打擾一下——”
一道年輕而充滿朝氣的聲音打斷了大漢的罵罵咧咧。
謝凌終于抬眼,循著聲音看過去,看見了一張看起來就很聽話的少年面龐。
對方穿著一身和環境十分相稱簡單粗布衣褲,神態舉止卻和周遭格格不入。
少年似乎也發覺了他的視線,瞪著圓溜溜的眼和他對視了幾秒,眼里閃過驚奇。
然后少年再度看向大漢,聲音已然變得鏗鏘有力和勢在必得:“這狼我要了,請問怎么賣?”
第60章 為妖·二 重逢
少年看起來勢在必得, 大漢眼珠子一轉,試探性地開出一個比之前高不少的價格。
少年依舊眼睛都沒眨,點頭應下了。
大漢頓時一滯, 連系統都看出來他是后悔自己要少了、沒更狠地宰那少年一頓。
偏偏少年一無所知, 還睜著眼睛一臉正氣地看著大漢,于是大漢改口單個不賣。
最后系統和一條狀態不佳的病狼被少年打包買下。
系統精神緊繃, 警惕著少年的一舉一動。
當少年艱難地拖著三個籠子遠離人群、撈出脖子上系的紅繩,將他們裝進紅繩上的納戒時,系統的驚懼到達了頂峰。
這少年居然是修士!
盡管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的修士不可能來自高門大派,也不太可能有很高的修為, 但它與謝凌現在身處劣境, 只要對方有修為便足夠對他們形成巨大的威脅。
它慌張地叫謝凌,但謝凌也不知道是暈了還是單純沒理解它的狼嚎,卷著身軀打盹, 沒有理會。
納戒里一片漆黑。
在這種充滿不安的黑暗中過了許久,系統才終于重見天日。
周遭儼然是一片叢林。
少年將三只籠子從納戒中取了出來, 整整齊齊地擺在地上,蹲在他們面前, 滿臉遺憾地開口。
“問了一下師叔, 他不讓我養你們,還怪我亂撿東西。”
他戳了戳關著謝凌的那只籠子:“那只能有緣再會啦, 有靈性的小狼。”
說罷,他從納戒里取出一枚小瓶子,倒出三枚小藥丸。
是很常見的療愈型丹藥, 只做了幾年人的系統也能一眼認出。
少年毫不吝嗇地給了他們每狼一顆。
那只未開靈智的白狼一爪將丹丸拍進了泥里,在籠門打開的一瞬間倉惶竄離。
少年沒有管它,看著系統和謝凌吃下后, 便滿意地起身離開,中途還頗為遺憾地回頭看了一眼,看起來是真的很遺憾不能帶他們走。
待少年身影消失,系統走出逼仄的鐵籠,盯著謝凌,嘴里還在“嗷嗚嗷嗚”叫個不停。
它想問謝凌是不是早就猜到那少年會放他們走,但發出來的是無意義的狼叫。
謝凌自然也沒有理,抖了抖恢復健康的身體,在叢林里慢吞吞走了起來。
系統:“……”
它跟在謝凌身后,有種兩眼發黑的絕望感。
除了有人的意識,它和謝凌現在和普通的狼沒有任何區別,連最基礎的正常交流都做不到。
這還能做什么?
不知道殷回之身處何方,也不知道對方的修為到了何種地步,談何取代?
一想到謝凌如今和殷回之之間可能存在的巨大差距,系統就焦躁得厲害。
而謝凌卻不顯一絲緊迫感,領著它在叢林里瞎轉悠了半天,最后找到了一口溫泉。
規劃領地般地巡視了一圈,然后在泉邊的大石頭上闔目休憩了。
系統那種絕望感更強烈了。
它終于忍無可忍,出爪狠狠刨了一下身邊的謝凌,卻在謝凌猝然睜眼的一瞬打了個寒顫。
明明那具狼身比系統還小一圈,在獸齡中也很年輕,但那一瞬的暴戾和不耐還是令它發憷。
系統沒來得及分辨那是獸的天性還是謝凌的情緒,只下意識后退了兩步。
待謝凌再次闔目,它才反應過來,滋生出憤慨和不滿。
到底在拽什么?!還當自己是那個說一不二的乾陰域主嗎!
但縱使心中如此想,它也沒有再去扒拉謝凌。
它怨氣沖天地蹲在謝凌身邊,絞盡腦汁地擬定計劃,盤算該怎么找機會回到殷回之身邊,挽回這盤崩掉的棋。
但這個地方似乎有種古怪的魔力,它想著想著,就昏昏然失去了意識。
等清醒過來,謝凌已不見了-
到了傍晚,村子家家戶戶門戶緊閉,連窗戶都被封得嚴嚴實實。
白日里還在喧鬧趕集的泥巴大路已經空無一人,只有零星枯葉被風卷起,又輕飄飄落下。
天色還未完全暗下,這樣的情形實在有些反常。
像是在懼怕什么。
突然,村尾的一戶人家發出一聲慘叫。
一道身影應聲閃現,正是白日里穿著粗布衣裳的少年,唯一與不白天不同的,是他背上多了一把劍。
他徑直朝聲源跑去,當場破開了那戶人家的門。
但終究還是遲了一步,門內血濺四壁,染污了墻上掛的獸皮和獵具。
滿臉魔紋的魔修將手捅進了獵戶的腹部,幾步外的婦人看著被洞穿腹部的丈夫,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少年一劍刺穿了那魔物的心口,手腕翻轉,直接將其心臟剜了出來。
魔修不是他的對手,當場斃命。
他來不及抽回佩劍,而是飛快將那被洞穿腹部的獵戶周身大穴封住,摸出一顆療愈丹喂了下去。
做完這一切,他才發現獵戶的面容有些眼熟,正是白日里賣白狼的大漢。
少年撓了撓頭,朝還在痛哭的婦人出聲:“那個……他應該還有救的。”
婦人立刻撲通一聲跪下,哭著求他救人,少年連忙拉她:“不必不必。”
他歷練時途徑此村鎮,察覺到若有似無的魔氣,便偽裝成來尋親的在鎮中暫住下了。
果不其然,他了解到近兩個月來,這個村子時不時就會失蹤幾個人,鬧得人心惶惶,家里有點底氣的已經在考慮遷走了。
但更多的是世代在這里生活的、貧窮且見識匱乏的普通村民。
他們沒有能力搬走,聚在一起討論了一遭,最終決定以后要早早閉戶。
在少年看來,這無異于掩耳盜鈴,他在鎮子里蹲了半個月,果然蹲到了始作俑者。
但沒想到對方只是個劣等魔修,已經魔化到完全看不出人樣了,不堪一擊。
威脅不復存在,面前又跪著一個哭得撕心裂肺的婦人,少年顧不上再撿劍,連忙邊安撫邊拉人:“大娘,我已經封住他的穴位,他暫時不會有生命威脅,你先起——”
話沒說完,一道雪白的殘影從視線內劃過,他還沒來得及看清那是什么,肩膀處就被什么狠狠一撞,他整個人被撞得踉蹌一步。
就是這一步,讓他避開了從身后徑直襲來的攻擊。
而他也同時看清了那道殘影是什么。
正是他救下的小狼!
少年心中驚喜不已,身體反應更是迅速,如閃電般側身躲開一擊,足尖靈巧地挑起長劍,跟那突然出現的魔修交手起來。
謝凌跳出來助他躲開那一擊后,便蹲在獵戶身邊觀戰。
只看了兩個交手來回,謝凌便頓住了。
冷冽的獸眸里泛起事情脫出預料的波瀾,如果他此刻是人形,大概已經皺眉了。
無他,這少年的招式派系太明顯。
——是觀瀾宗的弟子。
謝凌那“示好然后跟對方混回修真界”的打算泡了湯,本想直接抽身離開,但此刻這個魔修明顯強過上一個那個,少年越來越不敵,看起來離死不遠了。
但老實說,謝凌自己也算泥菩薩過河,元神一塌糊涂,身體□□凡軀,實在難有平白無故舍己為人的奉獻精神。
謝凌原地沉思,最后還是沒有真的走人。
大概是吃人嘴短吧。
少年被擊中右腹,唇邊沁出鮮血。謝凌迅速抬起狼爪,就著地上獵戶身下的血泊蘸了一下,正要落下第一道符紋——
“嗤!”
一道冰冷的穿刺聲,緊接著似乎有什么落了地。
一顆熱騰騰的、黑色的魔修心臟,上面還繚繞這蓬勃的魔息。
不過落地之后,魔息就散了個干凈。
那魔修還沒反應過來,維持著進攻的動作緩緩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空蕩蕩的胸口。
謝凌的動作也停了。
沒有劍,沒有人,門外是空寂清冷的夜色,仿佛那魔修是自己暴斃的一樣。
但少年卻仿佛察覺到了什么,驚喜地沖著門外大叫:“師叔,是你來了嗎?”
謝凌心頭隱約閃過一絲不妙。
下一秒,預感成真。
或者說更糟。
寂寒無聲中,一雙潔白的靴踏著月色,出現在狼眸低矮的視線中。
往上,是雪白繡銀的觀瀾制式長老服,被一掌寬的腰封妥帖地束在來人腰上,銀白的發絲和層層疊疊的衣袍袖擺一齊垂落。
再往上,是一張不染俗塵的臉,眉宇間透著淡淡的冷漠意味。
謝凌的爪子又摁進了血泊。
少年臉上的驚喜在看清來人之后一下子收斂了許多,有些緊張也有些窘迫。
“師、師尊,您怎么來了……”
被少年稱為師尊的白衣仙首揮袖,地上兩具魔物的尸體原地化為灰燼。
他掃了一眼屋里情況,視線在掠過白狼時也沒有任何波瀾:“你師叔在南海傳信給我,言你遇險。”
這對話屬實古怪——誰家徒弟和師尊處得像陌生人一樣,反倒是中間夾著的師叔和徒弟更熟。
但謝凌無瑕思索這些,像最普通的、剛開靈智的小妖那樣,仿佛被威壓嚇得低頭蜷縮。
——其實對方剛出現時,他的視線有過一瞬失控、盯著對方那銀白的發絲多看了兩秒。
好在一別不知多少年,他又換了殼子,沒有暴露什么。
他聽見殷回之平而冷淡的聲音:“走吧。”
謝凌正要趁此時機溜走,卻被眼神亂飄渾身不自在的少年一把撈進了懷里。
少年依舊緊張,沒話找話:“師尊,小狼救了我一命,我想帶著他可以嗎?”
看來也不完全是沒話找話,而是想借力打力,好越過持反對意見的“師叔”,達成收養小狼的目的。
謝凌心緒再次繃緊,擔心殷回之會因少年的話注意到他。
過去那個只能靠隱忍謀算復仇的青年,已經成了睥睨眾生的仙尊。謝凌也說不好要是對方多看幾眼,會不會察覺他的異常。
但殷回之沒有看。
他甚至沒有回答徒弟“可以”或“不可以”,像是根本沒聽見徒弟的聲音一樣,兀自施術將屋內一切恢復成原本該有的模樣——包括那對獵戶夫婦。
他抹掉了那對夫婦身上的傷……和部分記憶。
謝凌胸口的跳動很短暫地滯了一下,然后泛起點冷意。
他慎重地想了想,大概即便今日了結這一切的是他,也未必會上手這樣做。
因為沒必要,因為……
在很遙遠的過去,他的母親告訴過他,記憶代表活著的實感,無論痛苦還是歡樂,都是它們組成了一個人。
謝凌心底有一種莫名的預感,似乎有什么正在脫離他的計劃變得面目全非。
殷回之在少年腳邊丟下一道傳送陣,聲線平得不似真實存在的人:“你該回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