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為妖·三(大修) 主神
謝凌本想趁少年踏上傳送陣時不設防, 用力掙脫離開。
但被抱著踏上去的那一刻,謝凌就知道不可能了。
傳送陣是單向的,進去之后只能從陣主選擇的落點出去, 甚至如果陣主不打開出口, 都能直接將陣中人一輩子困死在里面。
強勢得令人望而生畏。
謝凌不得不將逃跑的計劃暫時擱置。
很快,他和少年同時落在了觀瀾宗的山門前, 而將他們送回來的人并沒有跟著出現。
山門兩側值班的弟子連忙迎上來:“師兄回來啦!”
少年聲音輕快,揚起調子:“嗯哼,你們想我沒有?”
謝凌略感意外,看這兩個值班弟子服飾紋樣, 應當是首座昭陽峰的外門弟子, 竟同殷回之的徒弟如此熟稔嗎?
不過想想殷回之和這孩子陌生人般的相處模式……倒也不奇怪了。
大概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吧。
“想!”他們湊近少年,小聲嘀咕,“師兄你知道嗎?啟微仙尊半個月前出關了, 現在代宗主在主峰打理事務,大家最近都好老實, 生怕沖撞上仙尊。”
少年緊緊箍在懷里的謝凌垂眸回憶,確認上輩子后來的十一位繼任峰主中, 沒有哪個仙號為“啟微”。
所以值班弟子口中的啟微仙尊只剩下一個可能。
少年自己在殷回之面前老實得像個鵪鶉, 這會兒卻很不滿意這兩個小弟子的話。
他瞪著眼睛維護殷回之:“什么叫怕沖撞了師尊?說得好像師尊會像師叔那樣胡亂罰人一樣,他明明都不管你們的。”
最后大聲而堅定地下結論:“師尊人非常好!”
小弟子:“……”
“啟微仙尊確實不罰人, ”小弟子撓了撓頭,“但是……怎么說呢,我看著他就覺得怪冷的, 手腳都不聽使喚。”
眼見少年表情越發不好,小弟子怕自己要挨罵,趕緊轉移話題:“哎師兄, 你這抱的是什么,給我摸摸唄。”
“摸什么摸,”少年側身躲開,避開了他朝白狼摸過來的爪子,“這是我的靈寵。”
特意加重了“我的”兩字。
小弟子吐了吐舌頭:“師兄你真小氣。”
少年跟兩個值班小弟子在山門前聊了許久,回去的路上又碰到了不少其他主峰的弟子,不時駐步長談,看上去和同門相處得極好。
從他們的對話中,謝凌了解到幾個信息。
第一,這個抱了他一路的少年、殷回之的小徒弟、他的便宜徒孫,叫徐向遲。
第二,距離乾陰宮覆滅,已經過去了七十三個年頭。
謝凌懶洋洋地瞇起眼睛,心說,好歹是活得比他久了-
徐向遲住的地方叫沨林小筑。
沨林小筑建在山腰處的平地上,是整座問劍峰上最宜居的院子,冬不冷夏不熱,周遭圍著水墨畫似的竹林,風一吹便簌簌輕響。
后面又依著一口溫泉,常年霧氣繚繞,靈氣極其充裕。
當年還在觀瀾宗時,有回謝凌被人打發去藥田鋤草,無意聽見路過的褚回錚同符回依講話。
“江師叔居然打通了問劍峰的靈脈給季回雪鑿了個溫泉,”褚回錚聲音帶著點艷羨,還有些不服氣,“首席就能這么高調么?”
符回依的聲音很:“……太過分了,怎么能如此厚此薄彼。”
“什么厚此薄彼?”褚回錚下意識地反問,隨即臉都綠了,“你——你怎么這也能提到他身上。師妹,那個廢物到底有什么好?要修為沒修為要家世沒家世……”
褚回錚惱恨的聲音漸漸遠去,謝凌也從回憶中抽神,漫不經心地伸出爪子拍了拍溫熱的水面。
柔霧漫溢,水暖質滑,源源不斷的豐沛靈力從地下連通的靈脈上涌,對修煉養傷大有裨益。
確實當得起宗主嫡子的一聲羨嘆。
可惜當年這里作為季回雪的專居,直到被推下尸窟,他也不曾有機會踏足。
后來他一人一劍,踏平了這,更是沒機會了。
其實現在他依舊覺得有些晦氣,不過殷回之都將這地方分給了徒弟,說明連殷回之都不再介懷,他也就懶得膈應自己了。
他不客氣地占據了這口泉,徐向遲嚷著“小狼我們一起泡”試圖下水,被他撲騰著攆走了。
徐向想哄他認主,有心討好,對他倒反天罡的行為不敢發表意見。
……
可能人年紀大了,就容易想起過去,謝凌趴在溫泉中心的石墩上,尾巴泡在暖洋洋的水里,夢見了不少往事。
最后那場決戰,“殷回之”站在那口曾經給他帶來無盡噩夢的尸窟窟口,面前是已經窮途末路的季回雪。
挑落對方的發冠,再裝作出現漏洞,等披頭散發的季回雪咬牙沖上來,他又逗狗似地絞碎對方那一身名貴的法衣,震碎佩劍。
再切斷手筋、腳筋,搗毀丹田,聆聽美妙的慘叫。
那是一個頗為愉快的過程。他掛著笑,饒有興趣地盯著季回雪的手腳,親眼看見那些猙獰無比的傷口在頃刻之間消失。
“殷回之”歪頭看了看自己指尖繚繞的黑霧,笑意加深——
“魘”洞穿的傷口,會直接腐蝕元神魂魄,也就是說,他廢了季回雪的手腳筋,即使季回雪再投胎一千次、一萬次,也只能是殘廢。
可是現在,這些傷就這么好了。
黑霧涌進季回雪的口腔,絞爛了軟舌。“殷回之”暗紅的瞳睨著季回雪,意猶未盡地含笑輕聲鼓勵:“師兄,你好厲害,還有嗎?我還想看。”
彼時他年紀也尚輕,外表出眾,若不看那雙深淵惡鬼般的眼,乍一看倒真有些像嘴甜人俊的尋常世家公子。
但季回雪像是已經被謝凌嚇破了膽,渾身發抖涕泗橫流,張開嘴,便有一團血糊粘稠的肉塊掉出來——那是他自己的舌頭。
只是這次,斷掉的舌頭沒有再長回來。
季回雪像是意識到了什么,最先的傲然不屑蕩然無存,開始絕望地胡亂磕頭,不知在向誰求救。
于是“殷回之”又期待起來。
可惜什么也沒等到。
“殷回之”輕輕“啊”了一聲,恍然道:“師兄,你好像被你的那位‘神’當成棄子了……應該是嫌救你耗費的代價太大?”
他用似悵似笑的聲音說出令季回雪毛骨悚然的話,季回雪渾身巨顫,而后徹底瘋魔,嘶叫著朝他撲過去。
殷回之覺得無趣,魘在掌心化作薄刃,將季回雪整個人從中間對半劈開了。
兩邊眼珠越分越開,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一邊一個,都直勾勾地盯著殷回之。
殷回之回以一個淺笑,而后抬首,笑盈盈地對著虛空說話:“我數十個數,你不出來,后果自負。”
“十。”
“九。”
才數兩個數,整個蒼穹便出現了劇烈的震蕩,隱有崩塌的征兆,殷回之瞇了瞇眼,若有所思:“這是什么,天劫?”
“那不數了,”殷回之眼里翻騰起陰鷙、瘋狂和愉悅,“直接一起下地獄也不錯。”
……
世界崩裂在即,陷入混沌,“神”最終還是粉墨登場。
“殷先生您好,我是三千世界管理系統空間中的主系統,請問您有興趣了解一下世界之外的規則嗎?”
“殷回之”便明白了:
原來“神”是來自世界之外的龐然巨物,連天劫也不能一次將其殺死。
……
“恭喜您,成為系統空間第175395位宿主員工,您的編號是——0011。”
“0011,合作愉快。”-
主系統說,三千世界有其基本規則,但仍有諸多變數,必須要靠系統空間維護看守才能安穩運轉,否則最終會走向坍塌。
而他,0011,身為主角,所作所為破壞了世界規則,所以系統空間必須將他招安,并修補他對世界造成的漏洞。
他收到了一份“證明材料”,上面寫了一個很長的故事:主角殷回之出生無父,幼年失恃,少年經受小人算計,雖歷盡坎坷磨難,但最后終于徹悟,一切峰回路轉,他的修為一路攀升,最后終于飛升諸天成神。
但實際上的他沒有經受住磨難,丟失本心脫離劇情,造成了不可磨滅的慘烈后果。
主系統慈憫地同他說了好一段規勸安慰的話,大意是能帶他離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就此塵封,此后他脫離痛苦,獲得永生與自由,條件是放下過往,再也不回那個世界。
0011,或者說謝凌,欣然應允。
之后主系統的確給予了他最優等的福利、最大的寬松和特權。
“神”以為,這樣的恩澤足以讓人俯首稱臣,成為自己的信徒。
因為信徒享受的福澤與永生賴以“神”的恩賜,一切的前提都是神存在。
可惜謝凌既不喜歡福澤,也不喜歡永生。
他穿梭三千世界,確認了系統空間的運行模式——以宿主為餌料,以系統為線,在各個世界抽取氣運,供養主系統。
主系統有了能量,就能控制更多的系統,循環往復,便成了事實上的絕對掌控者。
當然,宿主們是不可能知道這一點的。
在他們眼中,系統空間才是真實存在且永恒的,小世界是靠他們維護的虛擬空間,就像一個個話本子。
里面的人被打上標簽,手眼通天的、氣運強大的,被稱作主角,平庸弱小的,叫炮灰。
他們認為他們是被主系統選中的命運之子,才有幸來到這個真實的世界,所以他們也會調侃地稱主系統為“主神”。
偶爾有幾個宿主沉溺于“虛擬世界”的愛恨無法自拔,最后被主神懲罰、銷聲匿跡,同僚們便會嘖嘖地諷嘆討論一番。
謝凌偶爾也會聽見他們討論自己,聽他們好奇他的來處,驚嘆他的所作所為,譏嘲他的不合群。
他們說得眉飛色舞,在跟他視線相觸的那一瞬,卻只敢驚懼閃避,慌忙離開。
至于那些系統……記憶被洗來洗去,就算曾經知道過真相,也沒有意義了。
……
有一類小世界,存在可被轉化利用的超自然力量,所以原始居民相當強大,系統進入的風險很高。
系統空間將這樣的世界稱為“高維世界”,維度越高,世界編號也越靠前。
與高風險相對,是其多出千萬倍的能量。
“殷回之”所在的世界,便是如此,有完整的規則體系,有強大的靈力,甚至有天道意識。
天道于深眠中俯垂這個蓬勃富饒的人間,主系統垂涎這里,便要承擔被天道反噬的風險。
為了縮小危險,主系統想了個新的法子。
它甚至不放心別人,而是親自鑿出一條隱秘的能量通道,在原住民中找了一個忠于欲望的傀儡,加以蠱惑驅使。
這樣既可以偷取能量,又能隨時抽身離開。
可惜被發現了。
最后魚死網破難以收場,主系統偷雞不成蝕把米,想拋下爛攤子,卻被謝凌扯住無法抽離,還差點被莫名其妙降臨的“天劫”拽向毀滅。
它自損一半的儲能,才將即將爆毀的小世界時間線截停靜止,并迅速將滯廢的世界封存了起來。
主系統也猜到謝凌或許對它的身份心知肚明,但它不認為謝凌會在享受過一切特權后還要與它同歸于盡,畢竟修士的生命也是有限的,而那些源源不斷供上來的能量卻能讓他們真正永生。
可它沒想到,那個被封存的世界,于混沌中重啟了,還出現了時間重置。
時間線重置回了殷回之的十六歲。
一切都倒流回去,本該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季回雪、被它招安拉走的“殷回之”……直接重置出了新的。
唯獨它損耗的能量一去不返。
主系統毛骨悚然。
如果天道將時間重置是為了修正一切,那么便不該重置在殷回之十六歲這個節點。
這個時候,季回雪已經把臟事做了大半,一切都無濟于事了。
但若換一個角度……按這個路線發展下去,再來一次世界崩壞,它必然會真的如當初謝凌所詛咒的那樣——“一起下地獄”。
【叮!】
主系統匆忙回神,它設置的特別關心程序響了:
【溫馨提示:0011已進入0011號高維世界,請戒備——】
主系統終于明白。
這是來自天道的復仇,而謝凌是那把潛伏在他身邊的刀。
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偽造出bug的假象,將最蠢最聽話的系統手下一并塞了進去,并頒發了“感化反派殷回之”的任務。
并對系統下令:若0011配合任務,則配合0011。
反之,不惜一切代價抹殺宿主。
第62章 為妖·四(大修) 大逆不道
徐向遲回宗后連自家師尊的影子都沒見著, 不過他已經很習慣這樣的事了,并不往心上去。
徐向遲沒見著殷回之,疼他的師叔又不在家, 他便抱著小狼欣欣然去找自家師祖了。
這一代峰主們繼任沒多少年, 他的師祖師叔祖還不至于閑云野鶴到找不著人,尚在觀瀾山東南側的無上峰清居。
徐向遲趕到時, 幾個師叔祖在下棋,幾個師伯祖在清談,他掛著討喜的露牙笑,一一拜見過, 便跑去煉丹閣了。
江如諗果然在里面。
謝凌被邊跑邊跳的徐向遲抱在懷里, 顛得頭暈。
徐向遲天生眼尾下垂,長了副討喜的乖面孔,一見江如諗就笑得眉眼彎彎:
“師祖~”
在外人面前尚且稱得上明朗得體, 在江如諗跟前就全是夾著嗓子撒嬌了,聽得謝凌心里左右都不爽快。
他心底冷嗤:江如諗算哪門子的野師祖?
況且對江如諗這種東西撒歡賣乖, 怕不是媚眼拋給瞎子看。
不過譏諷的念頭剛閃過,江如諗就抬起頭, 停下動作, 伸手摸了摸徐向遲的頭。
“阿遲來了。”江如諗表情算不上溫柔,但手卻十分熟稔地從儲物囊里取了顆糖, 遞給了徐向遲。
徐向遲立刻像得了什么寶貝一樣,笑得越發甜了,嘴里嘰里呱啦說個不停。
謝凌:“……”
徐向遲到底幾歲?十六?十七?這么大的人居然能被一顆糖哄成這樣……殷回之找這么個蠢徒弟, 真的不覺得吵不嫌煩嗎。
殷回之十幾歲的時候可比這——
謝凌的念頭一滯,而后陷進了某段回憶里。
被吵得突突跳的太陽穴漸漸安靜下來。
好像……那個時候的殷回之如果收到他這樣遞出的一顆糖,反應只會更高興。
謝凌想, 可惜那時他沒有給。
江如諗遞完糖,起身從丹爐里取出幾枚冰藍色的丹丸,認真仔細地封進玉瓶,和納戒里早就備好的其他東西一齊放到了徐向遲手上:“給你師父,知道嗎?”
徐向遲怪聲怪調拖著嗓音:“江峰主,您對您徒弟好好喔~不像我師尊,都不搭理我。”
江如諗哭笑不得地打了一下他的腦袋:“胡說八道什么——”
他頓了頓,道:“你師父不喜主動與人親近,你該多上心些才是。”
“會的,”徐向遲應下,又嘟囔,“師祖,您一個劍修,卻天天窩在丹閣琢磨這些……明明那么在意師尊,為什么不親自去關心他?”
懷里一直不出聲的小狼似乎突然腳抽筋,蹬了他一下。
徐向遲被蹬得手臂發麻,這才想起來這趟的目的:“對了師祖,你這里有沒有助小妖化形的丹藥?”
江如諗聞言,視線自然而然下移,卻只看見白狼冷冷的后腦勺。
“并無——,”他略微搖頭,又問,“這是?”
徐向遲這幾日恨不得將謝凌抱在懷里把整個宗門走個遍,只等人問起謝凌的來歷,然后順理成章地把“徐向遲勇刺魔物”、“白狼千鈞一發救少年”、“仙尊一劍破萬法”這三個情節從頭到尾講一遍。
這會江如諗問起,他立刻又興沖沖地講了起來。
謝凌聽得眼睛發黑。
人怎么能聒噪成這樣?
好在徐向遲這次沒有從頭講到尾,只細說了怎么碰見他,其余一筆帶過。
江如諗不愛管事,小輩養寵物他自然不會說什么,想了想,道:“我這里沒有化形丹,但你師尊那應該還有。”
“師尊那里為什么會有化形丹?”徐向遲心中警鈴大作,“他要收新徒弟嗎?”
謝凌聞言,正思索化形丹和收徒之間有什么必然聯系,就聽見江如諗含著一點笑意的聲音:
“當年回之煉好丹藥不久,就將你接了回來,但我后來問過他,他說你是自己化的形,沒用到藥,所以藥應當還在。”
徐向遲慢慢“哦”了一聲,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臉上又浮現出那種傻氣的快樂笑容。
“……”對話內容讓整間屋子充滿了其樂融融的氛圍,不難想象平日里師徒三代和諧共處的畫面。
謝凌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再抬頭,他刀子似的視線刮過徐向遲尖尖的下巴和有點肉感的臉頰,目光里沒有敵意,但十分冷漠。
他倒是沒想到,在觀瀾宗這種對人都苛刻尖酸的地方,殷回之居然找了個妖做徒弟。
妖的地位低下,殷回之便用秘法替徐向遲鎖住了妖氣,以至于連他都沒看出來端倪。
光看徐向遲這派天真愚蠢的樣子,就知道這人從來沒受過欺負,要說其中沒有殷回之的保護,鬼都不信。
謝凌越看徐向遲越不順眼,干脆眼不見為凈,合目睡覺。
……
因為江如諗的話,殷回之開始盤算著帶謝凌去找殷回之要化形丹。
謝凌當然不可能等到讓徐向遲實施。
他已不再是殷回之,他是謝凌,或是白狼……總之,“殷回之”的人生已經回到正軌,這里不再有讓他牽掛的東西,他該去做該做的事了。
徐向遲一出門,謝凌便迅速從溫泉后后那片沒設屏障的假山翻了出去,準備拍拍屁股走人。
院后小徑穿過竹林,竹林內布有禁制。
和院子里面徐向遲自己設的那種三腳貓法陣不同,這種禁制遍布觀瀾宗大大小小的山峰,是初代峰主們所設,后世歷代峰主只能加固,不能撤除,所以威力可怖,能直接讓強闖者灰飛煙滅。
謝凌卻很熟悉這些禁制。
他跑得不急,但四腿同邁,加上對禁制規則熟悉,還是相當迅速地從竹林穿了出去。
眼前越發明朗,眼見著就要踩過最后一塊石磚,腦袋卻毫無預兆地一痛。
——他撞上了一堵看不見的障礙物。
謝凌霎時僵立風中。
“……”他閉了閉眼,頭一回如此痛恨元神的破損、修為的不力。
以及信了徐向遲的鬼話。
徐向遲昨晚還在抱怨,說褚回錚傳信讓他別惹事,這兩日仙盟議事會繁多雜亂,殷回之沒空回宗門,自己更不可能給他收拾爛攤子。
微風吹過,竹林沙沙作響,幾片細長的落葉被卷起,在謝凌面前飄搖著下墜。
觸到一堵無形的氣墻,枯葉化作細粉,散進了風里。
一片死寂中,層層疊疊的雪白衣擺緩緩顯現。
正是“沒空回宗門”的殷回之。
謝凌沒抬頭。
他思考:如果他給徐向遲下咒,使徐向遲主動跟殷回之說這些禁制是徐向遲教他的,有可信度嗎?
答案顯然是沒有。
按現在他和殷回之的修為差距,恐怕咒還沒下出去,就要被殷回之弄死了。
“師尊!哎?!”徐向遲的聲音從雪白衣擺的后方傳來,“小狼怎么跑出來的?是師尊帶他出來的嗎?”
徐向遲甚至嘴快到沒給謝凌孤注一擲的機會。
謝凌:“……”
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小跑到徐向遲身邊,親昵地蹭了蹭徐向遲的腿,才“懵懂畏懼”地看向殷回之。
殷回之面容冷淡,和他記憶中清俊明潤的少年大相徑庭,和后來野心勃勃的青年也相去甚遠。
反倒點像他記憶中的江如諗了。
這個糟糕得發現讓謝凌心里更嘔了,一邊扮傻充楞一邊閃過許多陰暗念頭。
殷回之出聲打破平靜:“嗯。”
說完,低頭淡淡掃了謝凌一眼。
謝凌:“……”
殷回之不僅沒有當場發作,還順著徐向遲的推測肯定了根本不存在的情況。
這說明殷回之不僅將他異常嫻熟的逃跑動作看進了眼里,還準備不讓徐向遲察覺異常,避開徐向遲處理掉他。
果然,殷回之的下一句話就是:“今日不去藏書閣了?”
可憐徐向遲是個傻的,沒聽出來殷回之是在趕自己,還驚喜道:“師尊,您居然知道我每日都去藏書閣!”
說完,似乎意識到這話聽起來有點像在陰陽怪氣,又立刻找補:“弟子平日都是去的,今日您來了我就不去啦,去我那坐坐吧,好久沒向您請安了。”
謝凌被活活氣笑了。
殷回之修煉把腦子修壞了?找個這樣愚不可及的徒弟。
但殷回之并沒有不耐煩。
“走吧。”殷回之的表情依舊毫無溫度,卻沒有像謝凌預料的那樣直接趕徐向遲走,反倒應了下來。
謝凌慢吞吞地往徐向遲身后挪了半步,試圖和殷回之拉開距離,一邊心說最好殷回之直接跟徒弟談心談得不知天地為何物忘了他的存在,好讓他早點下山。
可惜沒走半步,腿就被定住了。
下一秒,他不受控制地朝殷回之的方向走去。
謝凌:“……”
這場景和記憶中的某一幕重現,只是雙方處境互換,他成了被戲耍捉弄的一方。
徐向遲得到允諾,一高興,差點把白狼忘在腦后,此刻見狀又想了起來,驚喜道:“師尊,小狼好像很喜歡您呢。”
謝凌:“……”
說完,徐向遲突然想起什么:“對啦師尊,您有化形丹嗎?我想先助小狼化形,再讓它認主。”
盤算了好幾天的計劃落實,徐向遲喜氣洋洋地說了一大串,然后睜著一雙眼尾下垂的圓眼,期許地望著殷回之。
右手還躍躍欲試,似乎是想把在江如諗那奏效過的那一套扯袖子撒嬌大法如法炮制到殷回之身上。
不過最后還是老實放了下來,看樣子是沒敢。
徐向遲明顯是敬畏殷回之的,但這種“敬畏”和觀瀾宗其他弟子不同,其他人對于殷回之,多是純粹的畏懼。
而徐向遲面對殷回之,更像是面對一個親近冷厲的長輩,怕,又忍不住依賴和賣乖。
被迫以僵硬姿勢觀賞這一幕的謝凌面無表情,在心里冷笑,心想這還不如在山下聽傻逼系統喋喋不休。
在場三人,除了單純的徐向遲,其余兩個都心思暗藏。
殷回之垂眼,視線循著白狼顱型漂亮的頭頂,掃過白狼心不在焉的眼睛,話卻是對著徐向遲說的:“不需要。”
“嗯?”徐向遲早習慣了殷回之簡短的說話方式,立即自動在心里靠理解補全了殷回之的意思,恍然大悟道,“是不是白狼很快就能化形了,所以用不上化形丹。”
殷回之既沒否認也沒肯定,而是說:“此物身攜邪祟,我離開時會將他一并帶走。”
這顯然是個陳述句,而非疑問句。
徐向遲的笑容一僵,呆呆地“啊”了聲,隨即慌亂道:“師尊,會不會弄錯了?我帶它上山前檢查過的,它身上沒有什么不該有的東西,我——”
啟微仙尊發若墜雪,眉似冷霜,玉白的臉頰看上去更是沒有溫度,只掃去一眼,便叫小徒弟噤了聲。
謝凌心哼真是好威風。
他這邊點評完,那邊殷回之就曲起三指,用修長的指尖在空中虛虛地畫了個陣。
謝凌一眼認出那是單體傳送陣,下一秒,那陣劈頭蓋臉朝他扣了下來。
眼前驟暗又驟明,瞬間下降的氣溫讓謝凌閉著眼也知道自己被殷回之丟到了別的地方。
他定了定視線,果然看見周遭景色煥然一新,遠看蒼松冷翠,經年難消的積雪覆在地面和松枝上,近看曲徑通幽,向下看云海繚繞,而他此刻所處的是一座掩映其中的庭院。
謝凌只稍稍回憶了一下,便猜出了這是歷代峰主的居所。
雅稱尺寒宮。
尺寒宮居于問劍峰頂,所處地勢最高,故格外寒冷,積雪經年不融,因此得名。
謝凌被法陣困在井蓋大小的一塊院外雪地上,動彈都困難。
尺寒宮氣溫低得匪夷所思,即便謝凌披了一身抗寒的狼皮,依舊被凍得四肢發麻。
只能運轉起丹田中聊勝于無的靈力,勉強擋一擋。
至于始作俑者殷回之,根本沒跟過來,而是在沨林小筑內和愛徒促膝長談。
“……”
謝凌默然,聳了一下凍得發白的鼻尖,腦海中閃過“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八個字。
良久,才輕輕搖頭:“……真是大逆不道。”
第63章 為妖·五(大修) 靈柩
“啪嗒——”
清脆的枯枝落地斷裂聲響起, 謝凌睜眼,余光中出現一抹澈淩淩的白。
他轉動了一下凍得發僵的脖頸,視線與不知何時到來的殷回之相撞。
殷回之瞳色一向淺, 此刻在這鋪天蓋地的白中, 卻成了唯一的著墨。
“跟上。”殷回之撤去禁錮法陣,丟下這句滲著寒意的話, 便轉身朝垂花門走去,一步一步,落靴無痕。
謝凌邁著僵直的腿,跟在后面走得艱難。
踏進門, 還沒來得及在心里罵一句這幾乎和外面沒差的溫度, 身后便“砰”一聲巨響。
是大門重重合上的聲音。
殷回之落座中堂,銀發和白衣層層疊落,整個人像落在座椅上的一捧雪。
謝凌心念微動, 正要作出反應,頭頂卻驀地一痛。
鋪天蓋的威壓毫無預兆地砸下來, 狼身四肢瞬間被壓垮,骨頭在劇痛間發出細微的斷裂聲, 緊接著腹部一寒——
他那顆才成型不久的妖丹被剖了。
白狼痛苦地悶叫了一聲, 扭曲地趴在地面上。謝凌口中溢出血沫,身體不斷抽搐, 清明的腦中劃過一抹詫異:
他想過殷回之會向他發難,但沒料到會這么快、這么狠。
為什么?
十六歲的殷回之,對著明顯不是正道的施救者, 也要認認真真道謝道歉。
二十五歲的殷回之,將死敵踩在腳下,還要不死心地問一句“你后不后悔”。
如今的啟微仙尊, 把他扔在雪地里兩個時辰,不等他開口就剖丹,一副立刻要他死的架勢。
謝凌胸口的狼毫洇了紅,蜷著身子氣若游絲地想:這人脾氣怎么變得這么了?
裝啞只能瞞過徐向遲和蠢貨系統,騙不了半步登圣的殷回之,謝凌當機立斷,開口吐出了這具身體的第一句話:
“仙尊……”
殷回之漠然俯視他,未應,但如山般鎮在身上的力道松了些許。
謝凌知道這是準他繼續說下去的意思。
他穩了穩呼吸,努力撐起因過度的痛苦而戰栗的半截身子,開口:“仙尊,我沒有、惡意。”
“我本山間野妖,受過、徐公子恩,才插手救他。我偷看,只是因為不喜歡這、里,想離開。”
他將話說得恰到好處。
不過分表現出單純愚鈍,以免無法解釋他能順暢避過觀瀾禁制;也不會因為精明過頭而顯得別有圖謀。
順便將他的“天賦異稟”用“偷看”解釋了。
殷回之的臉上沒表情,看不出是信了還是沒信,那團形狀不規則的妖丹被他捻著摩挲,像把玩一個不大趁手的物件。
帶出體內的血附于妖丹表面,被冰藍色的靈力包裹著,沾不到殷回之寒玉般的指尖上。
謝凌一時有些走神,心說這到底是嫌臟還是怕他的妖丹散了。
但很快,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就被拋到了腦后,他看見殷回之摩挲妖丹的手指停住、向內彎曲——
“怕疼嗎?”殷回之忽然問。
老實說,謝凌已經做好了被直接捏爆妖丹的心理準備,但殷回之只是屈指將他的妖丹握在手里,問了這么個意義不明的問題。
謝凌心里蹙了下眉,還是將設定貫徹到底,用“不太熟練”的人類語言回答:“誰都怕……我也、一樣。”
“怕……”殷回之輕聲重復,起身從主座上走下來,停在了距離謝凌三五步的地方。
他低頭看著謝凌,聲平音冽,似從冷山之巔拋落:“——那還敢回來?”
“…………”
謝凌靜了一瞬,低聲道,“我也不想來、這里,是你們、不讓我走。”
他自說自話,仿佛根本沒聽見殷回之話里那個令人悚然的“回”字。
但裝得再像,也蓋不過事實——殷回之不知道哪根筋搭錯、懷疑出他是“謝凌”穢土轉生的了。
古怪的靜默在空氣中蔓延,有相當長的一會兒,周遭靜到謝凌甚至能聽見外面冷風掃過樹梢的聲音。
謝凌慢慢啟唇:“仙……”
他的話沒能說完。
因為他看見殷回之輕輕扯了下唇角。
要不是親眼所見,謝凌都不知道自己這張臉還能露出這種笑——不帶分毫真實情緒,連嘴角弧度都淡漠到敷衍。
殷回之點了一下頭,平靜道:“你不認。”
“……”
直覺告訴謝凌,殷回之此刻的表現更像是十拿九穩已經確認了,而非試探,但理智上又覺得不該。
他當時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就連“謝凌”的尸身、他生活過的乾陰宮,都被他留下的離火燒成了渣。
殷回之不該認出來的。
如此想著,謝凌慢慢蹙眉,似是不解:“仙尊在說什么?”
攜著冷松香的勁風迎面掃來,謝凌下意識閉眼,卻沒被揍,而是一陣天旋地轉。
他被帶到了一個古怪漆黑的空間,疑似十分密閉,因為空氣稀薄到令他呼吸不暢,身體墜地時除了一道悶響,還有空蕩蕩的回聲。
“哧——”
一團光乍然亮起,將整個空間映得亮如白晝。
謝凌眼珠被刺得酸痛,好歹是能看見了。
入目就是一片懟臉的嶙峋石壁,謝凌不肖轉頭就能猜到,四周大概都差不多是這個鬼樣子。
他艱難調轉方向,余光果不其然看見一片綿延的石壁,連個出口都找不見。
看清中央擺著的東西時,他的思緒短暫凝滯了一瞬。
那是一座寒氣四溢的冰柩,被人用靈力封了棺。冰壁很厚,從謝凌的角度,無法透過棺壁看清里面,甚至無法確定里面是否有人。
但謝凌的腦海里,已經隱隱約約浮現了一個幾乎不可能的答案。
他下意識后退一步,身體因為滿身的傷踉蹌不穩,摔到了一只繡銀白靴上,衣擺掃過鼻尖,冷松香縈闖進呼吸。
“不認也沒關系——”身后傳來殷回之的聲音,謝凌應聲回頭,看見殷回之抬手,蒼白的指尖在胸口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整理衣襟。
那對薄唇輕輕張合,每個字都平靜,卻無端透出幾分令人心驚的執著:
“我有的是辦法。”
話音落下,謝凌的身下的青石磚霎時顯現出交錯羅列的陣線,一道一道勾勒出邪詭的圖騰,魂魄和□□頓時出現撕扯割裂的痛感。
以他所在之處為陣眼,法陣以可怖的速度旋轉起來。
下一瞬,他的魂魄直接被扯出了肉身,一道力量穩穩將其攥在空中。
從這個角度,整個法陣一覽無余,是謝凌不陌生的驅魂陣。
但不陌生歸不陌生,謝凌自己根本沒用過——他只喜歡和怨魂厲鬼打交道,和活著的人定契約,或者直接把活人弄成死人——沒興趣費那么大勁把活人的魂生扒出來瞅一眼再填回去。
事實證明,不僅是他,只要是個正常人都不會這么干——因為造一次陣的代價是燃燒建陣者的修為壽數。
謝凌冷冷地想,啟微仙尊本領通天,為了看一眼他的“真容”,居然“慷慨”至此。
可惜了,這東西在他身上,作用約等于無。
不止驅魂陣,這世間所有施加于魂體的術法,放到他身上都要打折扣。
他身上承著萬千怨魂厲鬼的因果,注定入不了輪回,它們是俯首稱臣的“魘”,也是附在魂魄元神上的盾。
如他所料,殷回之抬眸看著他,只看到了一團漆黑濃郁的霧。
謝凌看著他無悲無喜的目光,一股難言的怒火在心底蔓延開來,他冷笑著問:“仙尊,還滿意你看到的嗎?”
殷回之根本沒有要理會他的意思,兀自走到冰棺前,震碎了棺蓋。
謝凌的猜想終于被證實。
靈柩內,是一具已經燒焦糊爛到看不出原本形態的男尸。
皮膚嚴重碳化皸裂,處處血肉模糊,膽子小點的,看一眼怕是都能嚇暈過去。
但謝凌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這是他用過九年、最后親手一把離火焚掉的身體。
——“謝凌”的殘軀。
謝凌的魂魄在空中看著那具焦軀,心頭的怒火一點一點熄滅,變成了堵在心頭的一口氣。
什么樣的動力才能驅使一個人將這樣多看一眼都嫌惡心的東西,用靈力封在棺槨里七十多年?
謝凌閉了閉眼。
殷回之蒼白的指尖在空中畫了一個符咒,像是要將“我有的是辦法”這句話貫徹到底。
謝凌沒給他這個機會,直接朝冰棺內丟了一簇離火,將當年沒能燃盡的余孽,重新焚成灰燼。
殷回之便停了手。
“我認,”謝凌沒什么感情地笑了下,“仙尊別折騰了。”
殷回之目光平靜,沒有因為謝凌的話產生任何變化。
他掐訣將謝凌送回那具血淋淋的狼身中,剜出來的妖丹也被填了回去。
因為有人用靈力護著,那顆弱得可憐的妖丹沒有受到任何損耗。
謝凌閉眼緩了一會呼吸,才問:“怎么認出來的?”
他做好了殷回之不予理會的準備,但殷回之回答了:
“乾陰宮一役,我留下的不僅方才那具尸身,還有一百多道地魂,其中有沈知晦的,三日前,他的地魂出現了異動。”殷回之的聲音很平靜,像在陳述一件與自己毫無干系的事。
謝凌的怒火徹底蒸騰起來,連冷笑都維持不住,他咬著后槽牙重復:“一百多道……多多少?”
不消殷回之回答,他便已經自己得出了答案。
參宴魔修一百八十九人,除去被系統空間力量干預的他和“巧色”,其余全被殷回之強留。
因果有道,生靈輪回,干預者是和天道作對。肆妄如謝凌,也只是煉化本就不愿入輪回的厲鬼。
至此,謝凌終于得知那三千銀絲的真實來歷。
也許一夕白頭只是無數報應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個。
“一百八十七道地魂……”謝凌死死盯著殷回之,“殷回之,一點不怕閻王找是吧?”
殷回之仿佛沒聽見,繼續說:“沈知晦的地魂本不該在其中——沒有人殺他。”
謝凌扯了扯嘴角,毫不意外:“是嗎?”
“他后來也確實蘇醒了,被師尊帶回地牢關了三個月,要求見我,”殷回之完全無視謝凌的反應,兀自陳述,“他說他才是真的沈知晦,中間有人占據了他的身體,那些助紂為虐的是與他無關。”
他和沈知晦之間的關系很特殊,一份魂契捆綁陰陽。當時那種情況,只要他的魂魄還存在,沈知晦便入不了輪回之道,也不可能繼續待在那具身體里。
沈知晦一走,“小沈知晦”便會蘇醒,殷回之會發現異常是早晚的事。但謝凌無所謂——被發現就被發現了,反正奪舍這種事,有一就有二。
此刻事情被揭露,他也沒什么想反駁的,笑了笑,漫不經心地說:“應該是吧。”
他抬眸望著殷回之,語調疑惑:“仙尊,費這么多功夫,是要找我報仇雪恨還是談情說愛?咱們能快點嗎?”
謝凌心里壓著火,所以話里夾槍帶棒地刺人,他其實很清楚,殷回之不可能對“謝凌”還有舊情。
折騰一大圈,多半是因為曾經恨透了的人在自己下手前就主動死遁。不能親自虐殺,所以郁恨難消。
殷回之像是沒聽懂謝凌的話,慢慢問:“你剛剛說什么?”
謝凌沉默了幾秒,壓下紛亂的情緒,挺溫和認真地看著殷回之:“我的意思是——阿殷,你若是想折磨我,我可以乖乖任你來,直到你消氣解恨。但你如果一定要我的命,可能還要再等等。”
殷回之聽完,笑了一下,又是那種讓謝凌看了很不舒服的,冷冰冰的笑:“你覺得我抓你,是因為我想——”
他頓了頓,似乎一時沒找到合適的詞:“復仇?”
殷回之的不解比謝凌真實百倍,以至于謝凌甚至無法界定真假。
“不復仇留著那具尸體做什么?”謝凌沒太給他面子,“當擺件?”
殷回之平靜道:“忘了。”
謝凌皺了皺眉,想起之前在山下時殷回之抹人記憶的事。
他盯著那雙淺色的瞳打量,卻什么都看不出來。
殷回之道:“天機閣測算出天劫將至,不久后沈知晦的地魂便出現異動。抓你,是為了大局。另外,本座想代仙盟、代兩族警告你,如今時移境遷,想再為禍人間,沒有可能。”
客觀、官方、不帶任何情緒。這對謝凌來說,本該是最好處理的情況,但謝凌卻總覺得不太對勁。
他又盯著殷回之的眼睛看了許久。
打探的視線太明顯,明顯到殷回之都察覺,撩起眼睫,又加了一句勸告:“——不若早入輪回。”
謝凌也懶得說自己沒有輪回可入,只問:“我答應的話,仙尊送我上路嗎?”
殷回之眸光微動:“可以。”
語氣一本正經,仿佛能死在他手里是謝凌的殊榮。
“……”謝凌失笑,“行,那等我要死了,一定第一個叫仙尊來動手。”
殷回之古井無波的眼注視著他,然后蹲下,朝他伸出了手。
瑩潤透涼的指腹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細小的傷口,血珠乖順地伏在上面,隨著他的動作落在了謝凌眉心處。
化作了一點殷紅的蓮印。
“不用你叫,”殷回之宣布了謝凌的歸宿,“今日起,你便禁居問劍峰,直到死。”
謝凌:“……”
第64章 為妖·六(大修) 進退不得……
封閉五感, 沉寂元神,殷回之睡了很沉的一覺。
睡眠,是被大部分修士從生活中剔除的不必要部分。
但對殷回之來說, 這是幾十年來度過漫長時光最習以為常的方式, 其次是周而復始的修煉和閉關。
沉淀、突破、瓶頸、沉淀、突破——
曾經汲汲以求、渴望期盼的一切,仿佛成了無盡循環的日晷。
……
醒來時, 榻邊多了一道身影,擋住了窗外大半天光,投下來的陰影將他的胸膛切割成明亮和黯淡兩個世界。
徐向遲見他醒了,兩只手搭在榻沿, 很殷切地湊近:“師尊, 您醒啦?”
大多數時候,殷回之的反應都和尋常人不太一樣,普通人醒來看見床邊多了一個活人, 就算不嚇一跳,也會有些驚訝。
但殷回之不會, 即便徐向遲罕見地冒犯了他,他也沒有產生什么情緒波動。
殷回之坐直身子, 柔軟銀白的發從枕面上滑落, 搭在清瘦的背上。
他睡覺也穿著中衣,因此整體形象并沒有因為這樣慵懶的場景而變得可親, 依舊顯得很不近人情。
但徐向遲膽子比較肥,繼續往上湊:“師尊,您怎么不理我?”
殷回之的唇角很細微地下壓了一點:“怎么在這?”
觀瀾宗有不少師徒都親如父子, 徒弟偶爾鉆進師父的臥房里與師父促膝長談,不算奇事。
但這里面絕對不包括殷回之和徐向遲。
“師尊,您生氣了嗎?”徐向遲仰頭用那雙亮晶晶的眼盯著殷回之, 聲音帶著幾分討好,“以前您很喜歡靠著我睡覺的,我守在這,想讓師尊睡得好些。”
“……”殷回之揉了揉眉心,大概是被徐向遲的話勾起了一些久遠的回憶,最終沒責怪什么,只是道,“如果你來是找那狼妖的話,不必提了。”
徐向遲的笑容僵了一下,嘴唇抿了抿,眼睛盯著殷回之,小心翼翼地問:“為什么啊?”
殷回之平靜道:“死了。”
徐向遲的笑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凈凈了。
他的臉頰鼓了鼓,似乎在忍耐某種情緒,但以失敗告終,兩滴豆大的眼淚唰唰掉到了殷回之的榻上。
殷回之反應平平:“哭什么?”
徐向遲“蹭”地站起來,大聲質問:“您為什么要這么做,它做錯了什么?”
殷回之冷冷望過去。
徐向遲本能瑟縮了一下,很快又鼓著氣為謝凌說話:“它什么也沒做錯!它只是一只很小很小的、什么都不懂的小狼……”
話音落地,徐向遲透過朦朧的淚眼,似乎看見殷回之那張淡然的臉劃過了一抹冷笑和譏諷,但眨去淚珠仔細再看,又什么都沒有。
仿佛剛剛只是他的錯覺。
殷回之說:“那狼妖精通觀瀾禁制,絕非尋常妖物,你替他開脫,應當不會不清楚。”
徐向遲的眼里閃過一點心虛,安靜幾秒,才帶著哭腔底氣不足地辯解:“可是我不全是替他開脫,這幾日我出門,確實有帶上它,它記住了也很正常……”
“徐向遲。”殷回之打斷了他。
殷回之看著他,語氣聽不出責備,卻無端叫人生懼:“你現在是什么身份?是山間野妖,還是觀瀾的親傳弟子?”
與觀瀾宗其他這代弟子不同,徐向遲對殷回之的敬與畏大都源于如今的輩分之別,而非真正的“懼怕”。
在曾經的很多年里,他同殷回之還不是這樣的關系。
他們親密相伴,殷回之待他很好,很不設防,像這樣嚴厲傷人的話,是第一次說。
徐向遲的脾氣也上來了,一邊掉眼淚一邊質問:“你是不是根本就看不上妖。你生怕別人知道我是妖,因為覺得妖怪不配做你的徒弟,你殺掉小狼,因為你覺得只要是妖都一定是壞心眼!”
殷回之面無表情。
徐向遲一看他這副樣子就又傷心又生氣:“你怎么變成這樣了啊……”
殷回之垂眼,終于出聲:“我當年說過,你若后悔,可以回去,我不留你。”
這回換徐向遲低頭沉默了。
他不傻,甚至稱得上靈心慧眼,只是這些年性格被慣得嬌氣,明知道殷回之掩蓋他的身份是為了保護他,卻還是因為小狼的死,說了一堆氣話。
可殷回之居然讓他回去。
徐向遲像在大街上因為討要糖果不成、耍賴發脾氣,卻聽見家長揚言要丟掉自己的小孩,一時無措。
許久,他才再抬眼,不敢再繼續鬧,只是很難過地、輕輕地說:“師尊,我帶它回來,不是一時貪玩……是因為我第一次見它,就覺得好親切、好開心。”
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見過對方一樣,忍不住產生親近和依賴的感覺。
徐向遲還想說,他的直覺告訴他,小狼其實沒有壞心,對他是,對殷回之也是。
但他不敢再說了。
他怕殷回之真的把他丟掉。
徐向遲失魂落魄地走了,殷回之直接在榻上打坐閉目,安靜的空間里響起懶洋洋的提問:“干嘛要騙小孩?”
殷回之沒睜眼。
謝凌趴臥在坐具上,目睹了殷回之惹哭徐向遲的全過程,只可惜因為障眼法,徐向遲看不見自己哭喪的人就在眼前。
因為某種微妙的心態,謝凌其實一直對徐向遲這小子喜歡不起來,也不感興趣來歷。
但謝凌不打算放過每一個煩人的機會,故意追問:“聽起來你們很早就認識,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殷回之依舊無視。
謝凌自顧自說下去:“怎么說我也算是這孩子的師祖——哎,看他哭怪不是滋味的。”
殷回之終于睜眼,仿佛聽到了一句事不關己的蠢話,薄唇輕啟,平靜地糾正:“問劍峰峰主代際相授,只有一個師父。”
謝凌在心里笑了一下,他想,要是按觀瀾的輩分算,那還真說不清徐向遲該算他的什么。
徒弟?他可沒有這樣的蠢徒弟。
謝凌從善如流:“好吧,聽起來我是個外人。那么,啟微仙尊,你不覺得留我這樣一個外人在觀瀾山,十分不合適嗎?”
殷回之終于動了,他側首:“你想去哪?”
謝凌確實有安排好的去處,但無論如何也不該現在讓殷回之知道,因此他不動聲色地笑:“仙尊,你得先放我出去。”
殷回之收回目光,他本就沒有打算放謝凌走,因此問題的答案于他而言根本不重要。
謝凌卻不依不饒,提出了上山以來第一個要求:“仙尊,既然不放我走,能不能把我的人還給我?”
這個人是誰,他們都很清楚。
謝凌這話也不完全是為了煩殷回之,他身死前就打算好了,將沈知晦這個老東西也帶走,之后情況穩定了再把人召回來,尋一副新身軀。
殷回之的目光頓了頓,然后閉眼,封了五感,開始打坐。
謝凌:“……”
化神期修士就算封了五感,元神也會捕捉到身邊的一舉一動,殷回之只是不想聽他說話。
“不還我知晦,也不放我走,留著我幾十年前不要的殘軀,移魂試探還要護著我的妖丹,現在天天把我又關在身邊——”謝凌慢吞吞起身,踱到殷回之腿邊。
殷回之輕輕蹙眉。
謝凌一躍上了榻,仰著頭,語氣輕佻且帶著惡意地問,“仙尊,你不會真的對我舊情難忘吧?”
殷回之蹙到一半的眉定住,他睜開了眼,淺色的眼瞳掩在霜色睫羽下,如瑟瑟寒風中的一雙刃,沒有絲毫溫度。
他希望謝凌閉嘴。
謝凌卻還在繼續:“阿殷,要不這樣,我成全你一片癡心,就當抵債了,如何?”
殷回之搭在膝上的蒼白指節動了動,然后……
一把攥住了白狼的脖子。
聒噪的聲音終于消失了。
手指在白狼喉間越收越緊,狼的胸腹劇烈伏動,幾乎要被他活活捏死。
在生死的一線間,殷回之松了手,他垂眼,像看枝頭的一只雀那樣,靜靜地看著謝凌。
“我以為你會比我更清楚,屋檐下的狗是什么樣子,”他收回手,指尖擦過白狼因為缺氧而顫抖發僵的下頜,聲音清淩淩的,“謝凌,你覺得會有人鐘情于一條狗嗎?”
殷回之收回手,露出了重逢以來的第一個真實的笑,帶著淡淡的諷意:
“就算有,那個人也不會是我。”
謝凌呼吸急促,沙啞地笑了一聲:“我還以為你真成圣人了,阿殷,既然還在生氣還在怨恨,為什么不報復我呢?”
他湊近殷回之,循循善誘:“我要是你,現在該動手就動手,該折磨就折磨,絕不會拿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克制自己——太難受了。”
殷回之的呼吸沉了幾分,閉著的眼睫輕輕顫動,直接離開了這里-
殷回之三日沒有回尺寒宮。
正當謝凌快把門口的陣法琢磨透了時,屋里突然多了個人。
“終于想清楚了?”謝凌頭也不回地問,繼續用爪子搗鼓,下一秒,當著殷回之的面把陣法弄開了。
殷回之抬手設下新的陣法,無聲走到謝凌身后。
謝凌暫時沒再糟蹋新陣法,轉頭看了殷回之一眼。
僅此一眼,他便敏銳地覺出不對。
殷回之還是那副打扮,但那種令人不適的冷漠卻像是從骨子里浸出來,眼神看任何東西都像在看死物。
仿佛那日被他的話刺痛的人根本沒有存在過。
殷回之攤開手掌,一條纖細幽黑的鎖鏈出現在他掌心,他沒有給謝凌留反應的時間,直接冰涼的鏈條鎖到了謝凌脖子上。
謝凌低頭看了一眼,是萬年玄鐵打造的骨鏈,只能靠蠻力打開——以現在他的能力,大概再撬個五百年能有希望。
“……”謝凌終于意識到,殷回之不是想開了要來折磨他了,而是真的打算把他困在這困到死。
第65章 為妖·七 隔霧
謝凌曾經以為, 自己“死”后,殷回之能回歸正常的人生軌跡。
會和一些能真心待他的人走近,譬如從前始終掛念著他的符回依, 譬如一些新的、連他也不曾接觸過的人。
……但事實是, 除徐向遲外,再沒有其他了。
盡管謝凌被關在尺寒宮能得到的信息很少, 但還是不難看出,這些年殷回之和外界的私交幾乎不存在。
名義上是仙盟盟主,但除了處理一些重大事務,殷回之幾乎不會多踏足仙盟理事處——這點從他這些日子不管什么時候兩眼一睜都能看見殷回之就可見一斑。
謝凌起先還以為他是在藏拙, 觀察了幾天, 發現殷回之根本是真的不在乎。
在殷回之眼里,這層身份更像是宗門利益形勢下的配合。
他與從前在乾陰鬼域那副野心勃勃的樣子判若兩人……堪稱無欲無求。
恨怨憎、嗜殺皆是欲,謝凌不認為自己會是沒有欲求的人。最氣盛自負時, 認為自己與天道日月齊高,能毫無懸念地將試圖傾軋他的一切踩在腳底下。
無論是季回雪, 還是所謂的主系統。
就算殷回之和他已經走上了不同的路,也不該變成現在這樣。
他一開始以為殷回之囚禁他是因為恨意未泯。他任其發泄一通, 就算不能徹底解恨, 也多少能讓殷回之舒坦點、正常點,他再毫無牽掛地去做該做的事。
但時間久了, 謝凌懷疑所謂的恨都是自己臆想出來的——殷回之簡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甚至根本把他當空氣。
他故意隔三差五陰陽怪氣地刺人,大多數時候都不起作用, 偶爾真的把人惹惱了,殷回之也是直接頭也不回地離開。
再回來時,只會更加冷漠寡言。
像鐵了心軟硬不吃, 要跟他在這座山峰相顧無言耗到死。
謝凌的耐心在漫長看不到頭的等待中逐漸消磨。有那么幾個瞬間,他其實挺想直接撕開真相,告訴殷回之自己姓甚名誰,又做過哪些腤臜事,看殷回之還能不能像現在這樣心平氣和地鎖著他。
但也只是想想。
除了不想給之后的計劃再添波折外,大概還有一點……不想讓謊言被戳破的自欺欺人心理。
人活著該有點好的念想,謝凌覺得。
過去他親手摧毀了殷回之心中的“師兄”和“師尊”,留下的記憶里,唯獨有關“姬樞”的那段沒那么糟糕。
殷回之這輩子遇上他已經挺倒霉了,有些事還是永遠成為秘密比較好-
尺寒宮是整座山峰最高點的建筑,也是歷代問劍峰峰主的居所,非得峰主令,常人不可輕易叨擾。
周圍蒼松掩映,積雪覆蓋,山間溪流蜿蜒盤繞,往下是山腰的翠竹石徑,十分幽靜清雅。
拋開行動不自由來看,謝凌在這過得其實挺安逸,有美景供他觀賞、有澄澈的靈氣供他修煉,還沒人煩他。
大概是因為他表現得比較安分,第一個月圓之夜,他跟殷回之說總在屋里悶得人頭暈、能不能準他去院中走走時,殷回之答應了。
殷回之調整了鎖住他的玄鐵鏈,將他的活動范圍擴大到了宮院門口。
做完這一切,殷回之收到了一封來自逍遙門的傳信,之后很長時間都沒再回來-
殷回之的確在忙,仙盟的事將他纏得脫不開身,白天晚上都宿在理事處中。
從前也常常這樣,似乎沒什么特別的,但這次他在理事處的桌案邊,罕見地走了神。
墨汁滴在文書一角,留下一團難看的痕跡。
仙盟用于處理文移的筆墨都是特制,落字不可撼,這張便算作廢了。
殷回之揉了揉眉心,重新取了一紙文書,重新謄寫了一份,蓋上仙盟盟印,遞給了身邊的文官。
囑咐了幾句后,便離開了理事處。
化神期的修士來無影去無蹤,上一秒還在面前說話,下一秒就不見了蹤影,文官摸了摸腦袋,又看了一眼桌案上還堆得滿滿當當的文書,心道原來啟微仙尊也會躲懶。
躲懶的啟微仙尊沒有回尺寒宮,而是直接回了閉關洞府。
洞府入口在觀瀾眾多后山的其中一道絕壁上,周圍有他親自打下的禁制,基本無人敢靠近,入口有結界,從外面看,和普通的石壁無二。
正要打開結界,手心突然閃過陣陣刺痛,殷回之的動作生生止住,繃直了唇線-
離開的第七天,謝凌故意踏出尺寒宮門,踩穿了門口的禁制。
玄鐵鏈瞬間暴起纏繞,將他虛攏起來,擋下了第一重禁制的全部攻擊,當場碎成幾大截散落在地。
謝凌一邊感嘆真是暴殄天物,一邊躍動躲避,在罡風和劍氣中穿梭,步步向外。
可惜只走了三步,消失多日的人便出現在他的下一個落點,將旋起的罡風狠狠揮止。
謝凌動作頓住,然后慢吞吞地后退了半步,誠懇道歉:“仙尊,不小心把鏈子弄碎了,真是對不住。”
殷回之低頭看著地上碎成幾截的鏈條,沒說話。
他永遠停留在十八歲的模樣,靜靜站在風中時,總會顯得有幾分孤寂。
沉默的間隙中,謝凌久違地產生了熟悉的、不該有的微妙情緒。
他當然是故意“不小心”的,但殷回之的神情,看起來似乎不太像生氣,倒更像是……
那兩個字太不該出現在殷回之身上,隱隱約約指向一個讓謝凌不太敢想的答案。
于是謝凌及時把念頭掐滅了。
他不動聲色地走近了殷回之一步,喚人:“阿殷?”
殷回之終于動作了,他蹲下來,目光落在白狼身上被劍氣劃傷洇出的血印,將指尖按了上去。
原本不深的傷口遭受二次物理重創,謝凌的眼皮抽了抽,深吸了一口氣,還是忍住了罵人的動靜。
雖然疼,但之前離譜的猜想算是被推翻了,謝凌反倒輕松了不少。
他耐著痛,隨口嗤道:“仙尊,你家門口也太危險了,不知道得還以為在防賊——”
謝凌的聲音戛然而止。
殷回之收回染血的手,用劍氣劃破手心,鮮紅的血液涌出,和指尖沾到的謝凌的匯在一起。
兩簇血液在空氣中交織纏繞,最后編成一條細細的紅線,一端纏上殷回之的指根,另一端沒入謝凌眉心的蓮印。
謝凌:“……”
殷回之垂下手腕,那條紅線便消失無形,但眉心處強烈的存在感向謝凌昭示著那東西還好端端地存在于他們之間。
果不其然,殷回之骨節明晰的食指輕輕曲起,朝內微收,謝凌便腳不著地直接被扯到了殷回之腳邊。
殷回之垂眼看著他:“知道危險,還故意跑?”
“……”謝凌對殷回之的寬宏大量非但沒有感覺到欣喜,反倒覺得更完蛋了。
老實說,這句話語氣既不熱絡也不溫柔,但話里的縱容意味已經足夠令謝凌木然。
——之前的假設好像也不是沒有可能。
這還不如欺師滅祖來得痛快,謝凌心想。
他慢慢道:“知道了,仙尊。”
殷回之沒理他,將他丟回了屋里。
謝凌被丟在屋內那張屬于主人的木床上,床欄精雕細琢,被褥涼軟。他抬爪,輕輕蹭了眉心的印子,心里的怪異感越來越重。
他當年什么德行?……心腹如沈知晦都不敢擅自坐他床沿。
謝凌一直認為,如今的他在殷回之的眼里,可以直接等同“死而復生并出來惡心人的季回雪”。
所以即便這些日子殷回之不在,他也沒像在徐向遲的沨林小筑那樣把里外都當自己的地盤,很識趣地沒碰殷回之的床榻用具。
但殷回之剛剛把他扔床上。
謝凌沉重地想,殷回之終于修煉把腦子修出毛病了?
他跳下床,貼著窗戶未關嚴實的縫隙往院中看。
院墻邊,殷回之將門口的禁制重新布好,又捏訣添了幾道新的,便靜靜離開了。
沒有陰沉慍怒,也沒有低落蕭瑟。
這到底是愛他還是恨他啊……
謝凌嘆了口氣,退回屋內,短暫地放棄了思考。
不止過了多久,院墻外突然響起一陣陣奇怪的劃拉聲,一聽就不是正常的動靜。
謝凌瞇了瞇眼,準備出去看看,結果發現現在他連院子都出不去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陰沉沉地想,要是關他的不是殷回之,他早晚把對方挖成人彘。
可偏偏就是殷回之。
劃拉的聲音消失了,謝凌正要作罷回床上睡覺,耳中卻捕捉到細微的腳步聲。
像是有什么東西進來了。
謝凌循著聲音,踱到窗邊,開口:“徐向遲?”
腳步聲猛地一頓。
半晌,窗外才響起一道小心翼翼的應答:“是我,你是……小狼?”
鬼鬼祟祟的徐向遲心都快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了,貼著窗戶根緊張巴巴地等了半天,才等到里面的回復。
小狼的聲音壓得很輕:“是我,向遲兄。”
徐向遲瞪大眼睛,心臟怦怦跳,興奮快要從聲音里溢出來:“真的是你,我就知道你肯定沒死……!你是化形了嗎小狼?”
“沒呢,只是能說話了。”小狼乖乖道。
徐向遲一大堆話亂七八糟堵在腦袋里,一時不知道說哪句,最后選了最關鍵的:“我帶你出去。”
謝凌立即阻止:“我暫時出不去,仙尊不讓我走——對了,你是怎么到這里來的,你師尊不會發現嗎?”
“說來話長,我是——”徐向遲想到殷回之之前說過的話,頓了頓,含糊道,“總之我師尊不會發現,你放心好了。”
他沒說,但謝凌大概也猜出了一二。
尺寒宮是歷代問劍峰主的居所,觀瀾宗現在住著兩位問劍峰主呢——徐向遲多半是在江如諗那拿到了能混進來的法器。
謝凌又在心里給徐向遲畫了幾筆錯處。
為徒不尊。
殷回之眼光太差。
徐向遲聽見里面的小狼松了口氣,悶悶道:“那就好。向遲哥哥,你還是快回去吧,我怕仙尊一會兒回來罰你。”
徐向遲頓時心軟不已,被小狼一句“哥哥”叫得自我感覺身形都變得偉岸起來了:“不會的,師尊他很少罰我——你等等。”
他一時上頭,膽大包天地從窗戶翻了進去。
一低頭,看見白狼身上帶著斑駁的血痕,正仰頭驚訝地看著他,表情呆呆的。
徐向遲愣住了。
他靜了好一會兒,才訥訥問:“師尊他打你了嗎?”
謝凌這才想起來自己身上還帶著傷,他無意在殷回之徒弟面前抹黑殷回之,否認:“沒有,是我自己不小心踩到了禁制,多虧仙尊救了我呢,他也是怕我危險才關我。”
徐向遲松了口氣,恍然:“哦哦,我就說呢。”
他蹲下來揉了揉白狼的腦袋:“你到底做了什么壞事啊?師尊什么時候才能放你離開?”
謝凌心想徐向遲這點倒是還行,至少知道最相信師父。
他起了點惡劣心思,毫無底線地扮傻充嫩:“我沒有做壞事呀,仙尊說我身體好,要等我化形了收我當爐鼎呢。”
徐向遲:“。”
徐向遲:“?!”
第66章 為妖·八 為誰
明明口出狂言的是謝凌, 心虛的反而是徐向遲,他左右前后看了看,才沉下聲音訓斥:“你別胡說八道。”
謝凌本來也是無聊隨口胡謅, 不走心地接話:“你不信我啊?”
“你再胡說一句試試, ”徐向遲黑了臉,“小小年紀滿嘴瞎話, 欠收拾,難怪師尊要關你。”
謝凌無辜地眨了眨眼:“開個玩笑而已,向遲哥哥,別生氣。”
徐向遲覺得自己應該收回自己剛剛對謝凌的判斷——這哪是機靈可愛的幼妖, 分明是白皮黑心的壞小子!
他憤慨完, 又想起什么,狐疑地低頭看謝凌:“小妖,你今年多大?……沒到發情時候吧?”
不怪徐向遲腦子大轉彎——誰家好妖會開口就編有人要拿自己當爐鼎這種瞎話, 怕不是對他師尊有什么不好的想法。
“……”謝凌悶笑一聲,“向遲兄, 我才剛修出靈智,而且我是男妖。”
徐向遲欲言又止, 臉色一陣詭異變幻, 最后警告道:“不是就好,惦記師尊的可沒好下場。”
謝凌挑眉, 開玩笑問:“這是什么說法,啟微仙尊難道有虐殺愛慕者的愛好?”
“不是,你怎么這么關心這件事?”徐向遲警惕, “師尊不理那些人,但他是觀瀾宗唯一的無情道修,故意壞他道心的人, 師祖和師叔師伯們絕對不會放過。”
謝凌笑意消失。
思維短暫空白了一瞬,他緩聲問:“……無情道修?”
重逢以來的一切古怪都在一瞬間迎刃而破,指向他未曾設想過的真相。
荒謬的真相。
“對啊,你在荒郊野嶺長大不知道也正常,總之你可別看師尊長得年輕貌——咳,”徐向遲理所當然道,禿嚕道一半才發現自己用詞有些不當,改正道,“別看他長得年輕就動歪心思,當心褚師叔拿你煉丹!”
謝凌又輕輕重復了一遍:“無情道?”
徐向遲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謝凌為什么要再提一遍,正要詢問,卻又聽見謝凌的聲音:
“修無情道的修士,有善終的嗎?”
這話不太像真的詢問,夾著徐向遲無法理解的怪異感和風雨欲來。
徐向遲愣了一下。
答案確實是“沒有”。否則如今也不會只剩殷回之這么一個活著的無情道修。
修此道者結局無怪乎兩種,要么一條道走到黑最后道崩人亡,要么及時止損自毀道行換一條路從頭再來。
“正道坦途容不下他了,要往死路走……”謝凌聲音很輕,輕到讓徐向遲懷疑他根本不是在跟自己說話,而是在自言自語。
徐向遲臉上表情越來越僵,終于找回聲音,瞪著謝凌斥道:“你這話什么意思?”
“江如諗死了么?連這都不管,”謝凌疑惑,“他自己怎么不去修無情道?”
“混賬,休得胡言!”徐向遲氣得一哽又一哽,也顧不得謝凌怎么連這些都知道,厲聲反駁,“別人修不成不代表我師尊修不成,他是問劍峰長老、是啟微仙尊、是仙盟盟主。”
謝凌沒什么感情地笑了下:“這樣。”
“那他殷回之,還真是叫我自愧不如。”
這場談話最終以不歡而散收場,徐向遲對謝凌的冒犯感到極其憤怒-
后山洞府,殷回之從陣臺上起身,落地便看見蹲在峭壁底下的徐向遲。
徐向遲沒發現自己等的人已經出來了,還在苦大仇深地揪地上的草。
以他為中心,周圍一圈的草葉都禿了頂,只剩下半截根莖。
殷回之送出一道輕緩的靈力,徐向遲感覺到波動,立即抬頭,與殷回之四目相接。
目光觸及那雙眼,徐向遲下意識緊繃一瞬,起身行禮:“師尊。”
沒得到回復,徐向遲習以為常地抿了一下嘴,低聲說:“您又去洗靈臺了。”
每次洗完都這樣,那目光連他這個徒弟都有些害怕。
從第一次有自主的意識,到如今身列觀瀾親傳弟子,他的每一段記憶都與殷回之有關。殷回之給了他靈智、骨血,他也見證殷回之離最初的模樣越來越遠。
在那段身處山林小院中的模糊記憶里,銀發的年輕人會偶爾來給他澆水,盡管其實這里的植物都并不需要。
會一邊澆一邊同他說話,說一些他聽不懂的話,且情緒相當陰晴莫測——和今天發神經的狼妖有的一拼。
如果那時他就有人類的常識,定會認定此人有精神上的毛病。
有時候殷回之喝醉了,澆在他身上的就是酒。
酒很烈,灑在身上很痛。宿醉醒來的年輕人看見灼腐的樹根,會慌亂無措地用靈力給他療傷,咸濕的液體掉在他身上。
他聽見殷回之蘊著痛苦和恐懼的聲音:“別死。”
好像是求他不要死,又好像不完全是。
剛開始他聽不明白,只會蔫蔫地耷拉著葉子,再往后一些,他會時常挺起胸膛,搖搖樹枝,向那人力證自己其實真的沒那么容易死。
后來,幾乎隔三差五就要來一趟的人突然消失了。
他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見到殷回之,懵懂的意識又開始陷入沉睡。
再見到殷回之時,對方的身上是他從未感受過的茫然與麻木,青年第一次什么也沒有做,沒有喝酒、沒有澆水,也沒跟他說一句話。
只是靠著他坐了一天一夜。
然后在天光之際,用佩劍挖開他身下的土壤,將一塊拙劣的木雕埋了進去。
沒等他反應過來那是什么,他便被一場大火席卷包圍了。
他覺得自己應該是死定了。
但灼痛中,身下那塊丑陋的木雕竟然在源源不斷地給他輸送著生命力。
生與死交織的痛苦最后止于一場可怖的靈力潰散。
他在磅礴的靈力沖擊中汲取了許多能量,脫離了懵懂,第一次擁有了類似人類的“視野”。
他看見翻騰的火海中,那無數次靠著他入睡的青年低頭跪坐在地,折斷的長劍散在一旁,銀發曳了滿地。
猩紅的濕痕攀著青年的肩漫上襟背,漸漸染紅半邊身子。
他不知道對方做了什么,急得想沖上前,卻被土壤根須死死禁錮在原地,情急之下,居然發出了拙劣生澀的人類聲音。
其實徐向遲也不太記得自己當時說了什么,但后來他努力回憶過,可能是他從殷回之酒醉時斷斷續續的聲音中聽來的兩個字。
“師尊。”
總之,火海中央的人緩緩轉過身,看了他一眼。
他也看清了對方的情形。
左側胸口敞開一個血淋淋的洞,本該好好待在那里的心臟,此刻被殷回之面無表情地攥在手里,一下一下、余跳未止。
即使那時的徐向遲不通人性,也本能地感覺到了恐懼。
后來他入了觀瀾,成了修士,才知道那叫“剜心證道”。
……
徐向遲抬眸覷了一眼殷回之,腦中回憶和眼前現實錯雜,狼妖的質問猶在耳邊,他忍不住重復道:“您又上洗靈臺了嗎?”
這次殷回之理了人:“嗯。”
他看得出來徐向遲沒有正事要說,正要直接離開,卻被急匆匆沖上前的徐向遲作勢攔下。
張開雙臂的徐向遲其實并不能真的攔住什么,但殷回之還是停下了。
“師尊,”徐向遲叫了他一聲,突兀發問,“無情道真的能修成嗎?”
如果能,為什么都已經剜掉了心,還要一遍一遍地上洗靈臺?
然而這種問題注定得不到殷回之的回答,徐向遲在殷回之冷淡漠然的目光中漸漸泄了氣,垮著肩不說話了。
殷回之垂眼看他。
徐向遲安靜了一會,突然下定決心似地道:“師尊,我把小狼送走,不養他了。”
他確實對那狼妖有一種由來不明的親近感,但他更在意的是,狼妖入宗的這一個多月里,殷回之上了三次洗靈臺。
前兩次他尚不能確定什么,但這次,結合謝凌得知殷回之修無情道后古怪的話和態度,他有了種直覺——二者一定相關。
殷回之依舊沒說話。
徐向遲攥著手,低垂著腦袋不知想了些什么,幾息后突然抬頭看著殷回之:“不——”
他瞪著發紅的眼睛,改口:“我去殺了他。”
說罷他就要轉身回尺寒宮,被殷回之用靈力定在了原地。
殷回之上下掃了他一道,目光淡淡淡淡,隨即徐向遲便感覺一個東西從自己的腰間掉了出來。
正是他從江如諗那連哄帶騙弄來的玉牌,具體作用表現為可以讓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殷回之的寢宮。
徐向遲的臉頰一下子燒了起來,尷尬道:“師尊,我……”
殷回之用冷漠的聲音點評:“師尊又由著你胡來。”
“禁閉室思過一個月,笞罰二十。再犯,笞罰三百。”
“……”
徐向遲縮了縮脖子,噤若寒蟬,殷回之的冷漠讓他腦子里那些亂七八糟的恐懼和聯想漸漸消停了下來。
——他懷疑如果不是江如諗輩分擺在那,殷回之會連江如諗一起打。
這樣的殷回之……應該不會像狼妖說的那樣吧-
尺寒宮內,謝凌盤身臥在榻上,忽然睜眼,看著不知何時出現在桌案邊的人。
謝凌視線幾乎要將殷回之盯出一個洞,在得不到任何回饋后扯了扯唇角。
“啟微仙尊怎么來了?叫人受寵若驚。”
殷回之和從前每一次一樣,沒有半分要理他的意思。
然而這次謝凌卻沒打算和以往一樣。
在殷回之垂眼的一瞬,以謝凌所在的位置為起始,一道詭異的黑霧騰空而起,化作一道狠戾的刃撕裂空氣,朝殷回之卷去。
殷回之抬掌,生生接下了這一擊。
屋室重歸寂靜。
“不好意思,”謝凌歪頭,“沒收住。”
殷回之捻了捻發麻的指尖,掃了謝凌一眼:“你如今殺不了我,與其強召陰邪之力自尋死路,不如安安分分地待在這。”
“阿殷,”謝凌故作驚訝地反駁他,“你說的什么話,我殺你做什么?我疼你都來不及啊。”
謝凌的陰陽怪氣猶如鋪天蓋地的熱浪,即便殷回之剛從洗靈臺下來,也忍不住蹙了下眉:“發什么瘋?”
謝凌從床榻上起身,踱步到殷回之身后。
他如今對殷回之造成不了多大威脅,因此殷回之并未回頭,任他繞到身后。
白狼一步一步靠近,身形隨著步子變化抽條,最后定格成一個白衣黑發的青年模樣,輕輕道:“不知道誰在發瘋。”
音色清朗帶著淡淡冷感,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在殷回之面前展現出來的,但絕不會令殷回之感到陌生。
殷回之坐著的背影果然微微一滯。
謝凌傾身,與殷回之幾乎胸膛貼著背脊,右手環過對方的脖頸,捧住下頜迫使對方抬頭。
在殷回之爆發之前,他凝出了一道水鏡。
水鏡直立在桌案的另一邊,映照出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
謝凌低頭看著他,鏡中人也跟著低頭,溫聲問:“好看嗎?”
殷回之冰冷的瞳孔震了一下。
謝凌輕笑一聲,微微側首,欣賞殷回之顫抖的睫毛:“我給仙尊科普一個常識,妖怪的化形,跟元神是一致的。”
“仙尊這么厲害,一定能看出來這張臉是真是假吧?殷回之……”他的吐息離殷回之的唇瓣只有咫尺之遙,宛若惡魔低語,“猜猜我是誰?”
下一秒,謝凌整個人被殷回之用靈力狠狠掀退。
殷回之死死盯著水鏡中另一張不屬于自己的臉,嘴唇微微發顫。
謝凌站穩,任他打量,然后笑吟吟地點頭,自言自語:“看來是覺得不好看。”
他再次走上前,毫無顧忌地挽了一捧殷回之的銀發,點評:“弄成這樣——好可憐,阿殷。”
第67章 為妖·九 終是錯
“叮——”
謝凌翻了個身, 帶起腕上鏈條細碎清脆的聲響,他半撐起身子,烏黑發亮的長發落在軟枕上, 姿勢頗有幾分溫香軟玉臥于床的味道。
那張臉眉深目朗, 一對桃花眼內勾外翹似天生帶著笑意,眼神卻幽深莫測。
謝凌抬手凝出一面水鏡, 看向鏡中自己的臉。
重溫了幾秒,他忽然板平嘴角,冷下目光,沉著疏離頓時占據了整張臉, 鏡中人變得和某位擁有相同五官的仙尊一模一樣。
謝凌輕哼一聲。
他從帷帳上撕了條布, 咬在齒間,把黑瀑似的長發束了起來,從容不迫的動作仿佛鎖在四肢上的冰涼鏈條根本不存在。
做完這一切, 謝凌瞥了一眼遠坐屋內另一頭的殷回之,晃晃手腕, 似笑非笑問:“殷回之,這又是哪一出?”
昨天他話還沒說完, 就被打暈失去了意識, 眼一睜已經四肢捆著鎖鏈禁錮在了這張床上,
鎖鏈跟上次那條被他故意借禁制毀壞掉的是一個材質, 貌似還有所加強。
但也不完全一樣,上次那是一根長的,這次變成了四根短的, 把他的四肢牢牢束縛在床上,活動范圍也只有這張床。
謝凌提高音量:“殷回之——”
挺有意思,從他醒來, 殷回之就背對著他沒給過他一個眼神,且始終坐在對角線最遠處,仿佛看他一下就會爛眼睛,靠近一下就會爛心爛肺。
謝凌道:“殷回之,過來我們聊聊。”
他態度罕見地溫和理性:“我知道你不太能接受,畢竟你還挺恨我的。但你應該能感覺到,這次回來,我對你其實沒有什么敵意。”
背對著他的人輕輕動了一下。
殷回之緩緩睜眼:“你想說什么?”
謝凌深諳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的道理,即便是面對恨不得將他扒皮抽筋的殷回之。他輕哄:“要不你先轉過來?”
殷回之低嗤了聲:“不是長得一樣嗎,轉不轉過來,有什么不同。”
謝凌溫聲說:“那還是有些不同的,你轉過來,剛好可以觀察一下。”
殷回之無聲扯了扯嘴角,終于轉身,看向謝凌那張面目可憎的臉,問:“你知道自己暈死了多久嗎?”
謝凌估算了一下:“一天一夜?”
“十三個時辰四刻,”殷回之聲音漠然,頓了頓,他古怪地笑了一下,“我好像看夠了?”
謝凌:“……”
謝凌覺得自己還是挺了解殷回之的——這一看就又要發瘋了,他順著殷回之的話繼續循循善誘:“那看出什么了嗎?”
“徹底殺了你,”殷回之走到床邊,低頭,冰霜似的目光落在謝凌的眼上,“我會死嗎。”
“不會,”謝凌微笑,“但最好還是不要吧?打打殺殺就算了,連自己都不放過,是不是太變態了點?”
“自、己……?”殷回之將這兩個字慢慢重復了一遍。
他看著謝凌:“三個時辰前,我去了一趟南海宮,跟如今的‘沈知晦’見了一面。”
殷回之像在跟謝凌講述一件和自己不相關的事:“我問他,如果七十年前奪舍你的那道游魂,是另一個你呢?”
“你猜沈宮主怎么說?”殷回之的手挑起一縷搭在謝凌肩膀上的烏黑發稍。
“他說,假使這個搶占他身體、操控他近十年的孤魂野鬼是另一個他,那真是最糟的情況,因為對方太了解他,隨時都能對他造成威脅。
“沈宮主為人太機敏,我只是這么提了一句,他便管中窺豹,試探我能否拿南海宮三百年的中立立場,換我手里的一道地魂。”
“你說,沈宮主找我要沈護法的地魂是想干什么?”頸側一涼,殷回之手里的那縷頭發被劍意削斷,順服地落在殷回之的掌心。
手里的黑發越發襯得殷回之那一頭白發晃眼。
謝凌收回目光,唇角壓下一點,沒什么情緒道:“知晦謹慎多慮,給他機會,他會鏟除一切威脅。”
殷回之點點頭:“你也知道。”
“你我死生不相關,你利用了我十年,操縱了我十年,”殷回之眸中暗芒閃動,掐住他的脖頸,疑惑地問,“你有什么資格說你是我‘自己’、讓我放過你啊?”
謝凌失笑:“繞了這么一大圈,是想說我臉皮厚。”
他沉吟兩秒:“其實我也有想問的……”
殷回之沉沉看著他。
謝凌抬頭:“你沒真把知晦賣出去吧?”
脖頸上的手指驟然收緊,又突兀松開,殷回之逆著光站直了,神情面容不大明晰,沒有說話。
謝凌客觀點評:“他對你其實還不錯,別拿他撒氣了吧。”
殷回之依舊一言不發。
“你恨我是應該的,于師,我利用你,盤算著奪舍你,于‘自己’,我想的是取而代之,是挺畜生的。”謝凌人生頭一回對著別人列“罪己詔”,說完,也罕見地沉默了一會兒,最后輕輕道,“因為我這么個人懲罰自己,放著好好的路不走,去修無情道,其實很不值得。”
靜寂無言。
“只有這些?”殷回之忽然問。
謝凌又應著殷回之的話仔細回憶了一下,發現自己做過的壞事確實罄竹難書。
他只能拎拎揀揀,又添幾條:“還有利用你給我自己報仇,算計季回雪,騙你入歧途,把你丟下魔獸山。”
他溫和道:“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幫你做一些你想做,但是不方便做的事,算作道歉和補——”
謝凌的話還沒說完,臉頰便狠狠一痛,口腔多了點血腥味。
殷回之居然打了他一巴掌。
不是掌風,也不是術法攻擊,就是實實在在的一耳光,殷回之的手指甩到他臉上,溫度涼得令人心驚。
疼倒不是很疼,謝凌只是難得地感到茫然和莫名,上一次被人抽耳光已經是幾千年前的事,那會人人都能來踩他一腳,打便打了,也沒有什么別的意味。
但他在民間長大,茍延求生的那段時間又接觸過各種形形色色的人,確實沒見過誰會在這種時候給人甩一巴掌。
除了情人吵架。
謝凌沉默了很長時間,才深吸一口氣,盡量隨意地問:“又怎么了?”
殷回之冰涼的手掐住謝凌的下頜,指尖刺在謝凌的唇瓣上,一字一句:“你是不是感覺你自己很偉大啊?”
謝凌蹙了蹙眉,不知道他又在鬧哪一出。
“多舍己為人……多有苦衷……”
殷回之的指尖越來越用力,謝凌的唇溢出血線:“你沒有資格,謝凌。”
謝凌的眉皺得更厲害,視線一寸一寸劃過殷回之的眉眼,觀察殷回之的神情。
殷回之陰冷地回視他:“我早就說了,你這一輩子,只能在我身邊待著,直到死。”
“——無論你是誰。”
心里的古怪感越來越強烈,謝凌隱約意識到,自己似乎一直太篤定某些東西,導致了錯判。
這情形已經無法用恨意和不甘來解釋了。
殷回之的目光又陡然平和下來,與之相應的,是逐漸爬上淺色眼眸的細細血絲,他的手指下移,輕輕撫弄謝凌的脖頸:“你真的很想補償我嗎?”
謝凌:“……”
謝凌呼吸有一瞬失序,盯著殷回之開玩笑般地半真半假道:“殷回之……你我有著一樣的父母,師從,完全重合的過去,你在我眼里和兒子一樣,你這是想干什么?真準備拿我當爐鼎用?”
殷回之重復:“兒子?”
謝凌含糊地“嗯”了聲。
“謝凌,你對著兒子也能硬啊?”殷回之譏諷地笑,“我沒有跟父親在床榻上滾兩年的嗜好。”
謝凌:“……”
鎖鏈驟然摩擦拉扯,謝凌被人掐著脖頸狠狠摁到了床上,后腦砸到床頭,嗡了一下。
謝凌閉眼:“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重要嗎?”殷回之的聲音冷冷淡淡的。
“挺重要,我做事不留后患,想不到哪出了紕漏。”謝凌依舊閉眼。
“想不到?我怎么覺得你是故意想讓我一輩子都不好過?”殷回之指尖帶著劍意劃破謝凌的頸部皮膚,按在傷口上捻弄,“乾陰宮燒成了一堆碳,唯獨域主睡的床底下還留著一塊好端端的木雕。”
謝凌當初一把離火燒了乾陰宮,離火非尋常陽火,任何木頭都不可能在離火的燒灼下保存下來——除非有世外力量從中作梗。
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傻*系統。謝凌臉色陰得能滴墨。
殷回之側了側頭,神情詭異:“阿樞,那丑東西不是被獅鷲吞了嗎?怎么跑到域主那去了?”
“……”謝凌一個頭兩個大,感覺自己真是前世造多了孽,這輩子干出這種蠢事。
他嘆道:“你不稀罕故意丟給獅鷲,還不許別人回頭撿了?”
殷回之的手微微發顫:“你這種人,為什么還不去死?”
“死了死了,馬上就死。”謝凌脖子一陣一陣刺痛,他抬手一抹,摸到一把血,又嘆了口氣。
他坐直,在殷回之臉上輕輕親了一下:“別哭了,師父給你當爐鼎。”
殷回之冷冷看著他,眼里分明沒有絲毫人情味,臉頰卻濕得一塌糊涂。
謝凌后退一點,打量了他兩秒,又湊上去親了他一下:“你看你這樣的性子,修什么無情道,拿什么修啊?”
他哄勸:“別修這個了,好好修正道,咱們阿殷天生仙體,以后要飛升的。”
第68章 為妖·十 情種
謝凌坐在床沿, 殷回之站在床邊給他整理衣服,這個姿勢讓他一抬眼就能看清殷回之宛如死了丈夫的神情。
殷回之手上動作有條不紊,毫無錯漏, 冷淡的模樣像在擺弄什么沒有生命力的玩偶, 但仔細的動作又很讓人懷疑他其實樂在其中。
老實說,這種服務一般人很難消受, 還好謝凌不是一般人。
“真打算待在這關著我一輩子啊?”謝凌低頭,視線跟著那雙為自己整理衣襟的手飄來飄去,“你那盟主不當了?不怕那幫人聯合起來把你擠下去?”
衣領瞬間勒緊,謝凌嗆了一下, 一邊咳嗽一邊悶笑:“什么毛病, 不樂意聽就欺負我。”
殷回之不理他,他也不覺得無聊,另一只手從旁邊繞過去, 勾住殷回之的腰,攬緊并虛偽地嘆息:“我真是越活越沒道德底線了, 連自己都能下手,禽獸不如啊。”
一句話罵了兩個人。
殷回之的動作終于頓了一下, 依舊沒有要理人的意思。
但架不住謝凌每句話都故意在雷點上蹦迪:
“殷回之, 你怎么會是個情種呢?”謝凌的語氣有著很真切的疑惑和苦惱。
按在衣領上的手狠狠一扯,謝凌眼前一花, 下一秒額角磕到了殷回之的胯骨上。
謝凌倒抽了口冷氣:“……殷回之,你再這樣隨便動手我就不跟你過了。”
于謝凌這樣耐痛能力異常的人而言,這些小打小鬧跟撓癢癢差不多, 說這話純粹是調情意味為主。
他覺得殷回之應該是比較愛聽的,可他抬起眼,只在殷回之淡色的眸中找到審視。
謝凌面不改色, 彎起嘴角笑了一下,手上微微使勁,帶著人坐到了自己腿上:“親一下?”
殷回之不動。
謝凌單手死死按住他的肩膀不讓他起身,低頭跟人接了個綿長的吻,輕聲道:“被我養成小啞巴了,怎么辦啊?”
他貼著殷回之的唇,又含糊地問了一遍:“怎么辦啊卿卿?”
因為這個稱呼,掌心把著的腰劇烈抖了一下,帶動他腕上的鎖鏈發出異響,像是一場漏洞百出的秘密。
謝凌裝作沒發現,摩挲著殷回之的頸窩,又故意重復了一遍那個過分親昵的稱呼:“卿卿。”
殷回之的確被他養得不愛說話,始終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比從前還要沉默。
謝凌勾著他的手指揉揉捏捏,好像這樣便能渡過去幾分暖意:“阿殷,徐向遲是什么妖?”
又佯作若有所思:“那小子好像挺親近我的,不會是你的分神吧?”
他故意不著邊際地胡說八道誣陷人,想激殷回之開口的心思昭然明面。
殷回之的睫羽滯緩地動了動,果然開了口:“樹妖。”
盡管已有猜測,謝凌還是靜了一瞬,隨即笑著調侃:“仙尊好正經,只回正經話——那他是我種的那棵小樹嗎?長大了啊。”
“挺好的,”他話音一轉,不客氣地點評,“就是不太聰明,不像你也不像我。”
殷回之閉了閉眼,不知道又生了什么氣,一把將他掀翻,眼底覆著揮不盡的陰霾和翻騰的情緒。
那種情緒謝凌再熟悉不過,他溫和地回視:“阿殷,你要是真的很想殺我,就來。”
他有恃無恐地吐出淬毒的甜言蜜語:“我心甘情愿。”
殷回之陰沉沉地盯著看了謝凌一會兒,似乎在判斷這話里是否有半分真意。
半晌,他嗤笑一聲,閉眼壓下情緒就要轉身離去,卻被謝凌一把抓住。
這一扯超出了鎖鏈的長度,冰冷的金屬腕扣刮開了手腕處的皮膚,謝凌仿佛沒感覺到,依舊笑瞇瞇地看著殷回之背對著他露出的一點側臉。
只扯住一點布料末梢的指節一寸一寸往上抓握,最后將整個袖擺都攥進了掌心。
然后他調轉方向,用力扣住了殷回之的手,指尖沿著指間空隙插|入,紋絲無縫地扣住了那只手。
他問殷回之:“阿殷這是要去做什么?”
無情道修清除修煉障礙的方式無非兩種,謝凌還偏要明知故問:“是去洗靈臺?還是找別的爐鼎轉嫁?”
“卿卿,一次次的洗靈,不會疼嗎?”他語氣認真地追問。
無所謂殷回之不回答,他翹了翹唇角,話音帶著無限溫柔包容,還有誘哄:“我不是你的爐鼎嗎?你不想要的那些雜念、情緒、愛恨……都可以給我。”
“——我愿意,我想要。”
……
室內氣氛旖旎,難得的靜謐安穩。
謝凌垂眸,靜靜打量著枕在自己腿上的人。
德高望重的仙尊長了一張過分年輕的臉,闔目安睡的時候,很難叫人不生出憐意。
謝凌回憶了一下當初第一次以旁觀視角觀察這副面容時的陰沉心情,沒忍住無聲勾了一下唇角。
——原來不知從何時起,這張臉在潛意識中所代表的身份已經變了樣,從“可恨可悲的過去”,變成了一個叫人難以界定的存在。
抹不得,放不下。
他抬起右手,指尖懸在殷回之心口上方,維持了這個姿勢幾秒。
指尖聚起一抹靈力,靈力和體內時不時冒頭翻涌的陰邪至極的魘煞之力相斥,在指尖產生刺痛,謝凌沒管,快速操縱著靈力在殷回之心口上方畫了個圖騰。
最后一筆即將落下時,手腕被死死攥住,以幾近捏碎骨頭的力道。
枕在他腿上的人睜開了雙眼,陰沉而麻木地盯著他。
眼里沒有一絲意外,甚至帶了幾分早知會如此的漠然和嘲弄。
謝凌呼吸微滯,一瞬間便明白了他在想什么,深深吸了口氣,松開一直與殷回之十指相扣的左手,豎起三指。
“天道在上——”他直視著殷回之的眼,目光幽深,一字一句發誓,“若方才我有半分害你的打算,我、此魂此魄,生生不得好死、世世不得輪回,永生永世無法擺脫至恨。”
殷回之的手依舊沒有松開。
“只是想看看,誰讓你在床上都穿這么嚴實,不知道的以為防賊呢。你又不肯乖乖把那些雜念轉移給我,我只能出此下策。”謝凌俯身,在他顫動的睫羽上輕輕吻了一下,無奈低喃,“卿卿,這個無情道,咱們是非修不可嗎?”
“不是的吧,”他同殷回之打商量,“……咱們不修了好不好?”
謝凌自認兩輩子都沒這么出賣過色相和情意,心說就算不能直接改變啟微仙尊一條道走到黑的堅定道心,多少也能撼動幾分。
他正要做些更沒底線的事,卻被殷回之一把推開了。
銀白的發掃過謝凌的下巴,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殷回之已經撐著床沿吐了一地的血。
謝凌滯緩地低頭,盯著一地猩紅,又看向殷回之被血染紅的唇。
他的目光漸漸沉下來,一直以來被刻意壓制的暴戾躁郁一點一點翻涌騰起。
忽略殷回之的抗阻,他粗暴地撕開了那層裹得嚴嚴實實的中衣。
大片冷白的皮膚映入謝凌的眼簾,宛若寒玉,比寒玉更刺眼的,是胸口左側那道比手掌還長的猙獰疤痕。
中間一寸左右的疤痕很容易能看出來是用劍刺出來的,他甚至能從痕跡走勢判斷那是“冰魄”捅出來的。
除此以外的地方,疤痕猙獰凸起,伴隨著血肉崩裂的紋路。
……是被人用手生生撕裂的。
謝凌盯著那道疤,眼珠布滿血絲,胸膛的起伏一下一下加重,呼吸帶起咽喉的痙攣。
他掐著殷回之的肩將殷回之按回床上,另一只手掌心死死覆住了那道疤。
整整半刻鐘,掌心下的皮膚沒有絲毫活動的跡象,一片冰冷死寂。
謝凌閉上眼,喉結滾動,帶起一陣尖銳的痛。
他笑了一下,聲音喑啞粗礪:“殷回之,你報復我啊?”
死寂中,殷回之漠然的眼輕輕轉動了一下,看向自己胸口。
猙獰的舊傷口上,多了一點濕痕。
他緩慢抬眼,看向謝凌的臉。
是青年的模樣,能看出來比他略長幾歲。此刻的神情只有幽冷,再無其他,仿佛剛才那點濕潤只是他痛覺下的臆想。
謝凌垂視他:“你太有主意了,殷回之。”
殷回之沉默地與之對視。
“我是不是管不了你了?”謝凌擦了一把他的臉,將濃郁的血色擦去一些,屋內寂靜了許久,才重新響起謝凌溫柔又令人不寒而栗的聲音,“卿卿,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告訴我實情,第二,如你所說,你我往后死生不相關,也不必再見了。”
許久,殷回之的唇瓣顫了顫,閉上眼:“剜掉了。”
“剜掉了……”謝凌輕輕道,“因為我是嗎,因為恨我,太恨了,不想再恨,所以連心都不想要了。”
“真狠啊,比我都狠。”謝凌親了親他的眉心,說,“卿卿,你贏了。”
殷回之閉上眼睛,心想,他贏什么。
他這一輩子,可憐,可悲,輸得一塌糊涂。
他躺在那張承接過無盡旖旎曖昧的床上,木木地望著帷帳頂端,毫無波瀾地說:“我把它封起來了,沒弄壞。”
“都準備修無情道修到死了,還知道封起來,”謝凌嘲弄地扯了一下唇角,“怎么不直接捏碎,讓我把心掏給你算了。”
殷回之睜著眼,眸底空空蕩蕩的,什么也沒說。
謝凌盯著他眼尾的濕痕,突然想到了一些舊事。
一些陳舊的、糟糕的謊言。以及,一個把謊言當真、蠢到心甘情愿獻祭自己的少年。
那種讓人痛苦不堪的痙攣再度翻涌上喉口,謝凌低頭看了殷回之許久,啞聲笑了起來:
“殷回之,你怎么是個情種啊?”
殷回之眼角滑下一行淚,他閉上眼,輕聲說:“我不知道。”
第69章 為妖·十一 鮫綃
殷回之動了動眼睫, 睜開眼。
昨夜凌亂堆疊的被褥現下規矩地蓋在身上,丹田處似乎還殘留著手掌揉弄的熱意。
他驟然坐起,轉頭的一瞬間, 窗外天光和謝凌的臉一同闖入眼簾。
謝凌坐在床邊, 正撐在下巴笑瞇瞇地看他,眼睛溫柔得像含了一汪春水。
眉心那道由他親手打下的追蹤蓮印正散發著幽幽紅光, 印證著他方才的失態。
殷回之想別開臉,但可能是剛剛睡醒的緣故,身體不太聽使喚,眼睛還固執地黏在謝凌身上。
蓮印與他心神相通, 漸漸平息隱匿下去。
謝凌將一切看在眼里, 他朝殷回之眨了一下眼,用口型說了兩個字。
殷回之靜了幾息,還是沒忍住, 微微蹙眉問:“什么?”
“三次,”謝凌笑瞇瞇的, 語氣自然到仿佛在探討等下吃什么,“超過三次就會暈。”
“……”殷回之臉色有些發黑。
謝凌還挺興致盎然, 問他:“我怎么不會?”
“難道, ”謝凌頓了頓,作深思狀, “……修無情道對這方面也有影響?”
殷回之繃緊手背,深吸了一口氣:“你——”
謝凌把他的手抓起來,低頭將臉湊上去貼住:“可以。”
殷回之擰眉看他。
“我感覺你挺想這么干的, ”謝凌笑著在他掌心蹭了蹭,又朝他眨眨眼,“想摸就摸唄, 不用征求我的意見。”
殷回之被他一打岔,竟真的差點一時想不起來自己原本要說什么。
他撤開手,結束了這讓他無所適從的親近,冷言冷語命令:“手給我。”
謝凌又笑瞇瞇地把手遞給他。
殷回之用靈力一寸寸摸索謝凌體內經脈,毫無邊界感地探了個底朝天。
他垂著眼探了三遍,最后還是看向謝凌:“哪里不適?”
謝凌曲起食指,在他手腕內側曖昧地刮了一下:“沒有不適,你探不出來?”
殷回之蹙眉。
這段時日淤積的念障都被謝凌在幾次床笫間逼著強渡了過去。無情道修的念障于自身都是劫難,轉嫁給別人更不必說。
謝凌瞧一眼他的臉色,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釋:“念障這種東西,對我來說跟補品差不多。”
可惜信用度在殷回之那里太有限,話剛說完,殷回之就沉著臉分出了一縷元神。
往謝凌的眉心元神處探去時,被謝凌擋了回來。
殷回之審視性地盯著謝凌,謝凌把玩著他的手,略微沉吟,似乎在思考措辭。
半晌,才無奈道:“卿卿,我并非不信你,只是我原身已隕,若元神再出岔子,可就真要灰飛煙滅了,我賭不起。”
殷回之強勢的動作霎時止住,像被從頭到腳澆了一桶冰水。
他垂著眼,看不出什么情緒,許久,才輕輕收回手,對謝凌說:“以后我的事,不用你插手。”
“怎么這么說話,”謝凌傾身探頭,看了一眼他的臉色,“又生氣啦?”
“誰讓你總嚷嚷著想殺我,”謝凌“唉”了聲,求饒,“好吧好吧,那等我們結了道侶,你向天道發過誓不殺我,我就讓你看好不好?”
殷回之冰封的表情空了一瞬。
“卿卿,”謝凌晃晃他的手,半是輕嘆半是撒嬌,“我活到現在很不容易的,吃了好多苦頭。”
殷回之眼睫微顫:“什么苦?”
幾乎是下意識的詢問,即便知道那段經歷不可能好過,也大致能猜到一些,但還是想聽謝凌親口告訴他。
“你想聽啊?”謝凌絲毫沒有成年男人的羞恥感,低頭將下巴抵在殷回之肩膀上,可憐巴巴道,“那會兒太沒用了,被季回雪欺負得好慘。”
“掃地的也欺負我,讓我幫他掃地。”
“挑水的也欺負我,讓我給他挑水。”
“江如諗人品最不行,整天只知道修煉,從來不管我。”
“那會也很笨,怎么努力修煉都修不好,天天被人笑,整個觀瀾宗我最多余。”
謝凌總結:“好可憐的。”
殷回之聽完,沉默了一會兒,問:“還有呢?”
“什么還有?”謝凌親了一下他的耳根,漫不經心地回。
殷回之平靜地問:“被誣陷殺人之后。”
“哦,那之后還好一點——那幫老東西要廢我修為,我糾結了三天三夜,最后在受刑前一天晚上逃下山。一路逃到鬼域轉修魔道,又碰見了知晦,和他相依為命奪權殺人,最后控制了鬼域,回去找季回雪報仇。”謝凌挑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季回雪被我挫骨揚灰。”
殷回之沉默了片刻,呼吸漸沉,聲音發啞:“……你騙我。”
“哪騙你了,確實很慘啊。”謝凌含住他的耳垂,輕輕咬了一下,憑白誣陷人,“我看你根本就是不愿意,嫌我從前是魔修、如今又沒權沒勢。”
“長大了眼光也高了,”謝凌溫熱的氣息撲在殷回之的耳廓上,帶起曖昧的顫栗,“該在你十六歲那年就……”
“殷回之——”殷回之重重推開他,帶著濃烈的情緒問,“你修為也被廢了,是嗎?”
謝凌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有聽見過別人連名帶姓地這樣稱呼他了,一時恍然,動作都頓了頓。
“修為被廢,被關進觀瀾宗的罪人獄,送飯的弟子往你的飯里吐口水,路過的聲音都在質問你怎么還不去死。”殷回之的聲音愈來愈不穩。
“沒那么夸張,”謝凌打斷他,無奈道,“你能不能少看點話本子。”
“殘害同門,理當廢去修為終身囚禁贖罪,但你是寧死不折的性格,季回雪知道這點,所以騙你說會替你查清楚,說不準還以他‘首席大弟子’的特權替你求情,讓你得以脫離囚困。”殷回之的口腔泛起血腥味。
頓了頓,他望著謝凌啞聲問:“后來的許多年里,他都一邊陷害你,將你的血肉和價值都榨干,一邊以為你好的名義做下種種腌臜事,讓你處境越發難堪、越發被千夫所指。”
“他揭穿你的身世,你成了身負骯臟血脈的謝殷之子,成了眾人口中‘屢教不改偷習魔道的天生壞種’,被仙門百家挑斷手腳筋架上絞架,最后被季回雪以清理門戶之名扔下尸窟。”
殷回之的指尖、唇瓣,全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他看著謝凌:“殷回之,一個沒有修為、丹田盡毀的殘廢,是怎么在暗無天日的尸窟活下去的?”
“這是怎么出來的劇情?我自己都不知道,”謝凌抬手,給他擦了一下臉,“卿卿,當初那個心魔鏡給你留下這么深的陰影啊?”
他親了一下殷回之濕漉漉的鼻尖,一本正經道:“那鏡子還在嗎,在的話我去砸了它。”
殷回之冰涼的手指被攏進一個溫暖的掌心。
謝凌捏捏他的手指,又低頭看著他的睫毛,等人慢慢平靜下來了,才笑瞇瞇地摸了一把他的腰:“阿殷,我昨晚就想說了,你小小的一只,好討人喜歡。”
殷回之呼吸一僵,好一會才回過神,用仍帶潮意的聲音冷道:“你扯開話題的方式很拙劣。”
“沒扯,”謝凌低笑起來,故意仗著身高差距垂眼看人,“你要是這個角度看自己,也會這么覺得。”
“是嗎,”殷回之冷笑一聲,“以前怎么沒聽你這么說。”
“……”
謝凌“啊”了一聲,無辜道:“可能以前還有點底線吧。”
他有理有據地分析:“卿卿,你想,我要是第一次跟你見面就是這副模樣,我們倆還能有今天嗎?”
殷回之冷然不語。
謝凌笑瞇瞇地觀察他反應。
“如果可以,我并不想在十六歲那年見到你,”殷回之平靜道,“我希望你十六歲那年能遇見我。”
謝凌一怔,眼里笑意淡去幾分,然后輕輕嘆了口氣。
“這都要爭一下,”他低頭親殷回之,“那還是我嗎?那得是第三個了,你去找他了,我怎么辦啊?”
他說:“現在這樣就挺好的。”-
與在尺寒宮時不同,謝凌再沒說過半句讓殷回之放自己離開,只隱晦地提過幾句外界。
其實即使謝凌不說,殷回之也知道外面肯定不安定。
他身為仙盟盟主,可以不管瑣事,卻不能什么都不管,更不能失去音訊。
但知道歸知道,殷回之依舊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也沒有要解開鎖鏈的意思。
謝凌只問他外面要不要緊,對于自己身上的束縛卻只字不提,手腕上大大小小的擦傷去了又來,新舊交替。
殷回之看在眼里,沒有表露出任何情緒。
幾日后,他短暫地離開了半刻鐘,帶回了一疊品質高得驚人的軟鮫綃,親手纏到了手鏈的銬環上。
他半跪在床邊安安靜靜地纏,謝凌坐著無聊,玩玩他的頭發,又壞心眼地用指尖撓撓他的下巴,逗貓似的。
殷回之被逗弄狠了也只會頓一頓,不說什么,也不抬頭,幾個呼吸的功夫,便又重新投入到手上的事里。
謝凌等他纏好,才抬起手腕里里外外欣賞了一遍,似乎只是隨意開口:
“好軟,這是蓬萊島弄來的鮫綃嗎?”
在得到殷回之的默認后,他笑著回憶:“我聽知晦說過,蓬萊仙島的鮫綃雖然質感和軟度天下第一,但是千金難求,而且不比南海鮫紗耐磨,估計半個月就要損毀一片,不知道你要換多少次了。”
第70章 為妖·十二 師娘
殷回之動作微頓, 室內亦是一寂,原本令人心軟神馳的溫存氛圍似乎也在謝凌話音落下的一瞬變了味。
他沒有立即回復,而是將鎖鏈整理好, 確保它不至于影響到謝凌起身, 才抬頭看去。
謝凌的表情還是很溫柔從容,仿佛剛才那句話只是純粹的好奇與玩笑, 不含半分試探。
于是殷回之也冷冷地將問題扔回去:“你想說什么?”
謝凌這樣機心萬千的人,若想扮出愛誰的模樣,是能以假亂真到叫任何人都甘愿沉溺其中的,并不是因為毫無破綻, 而是因為他太會洞察人心, 有一萬種法子來變著花樣地印證“我好在乎你”。
譬如此刻,謝凌不會不知道他在警告什么,更清楚該怎樣回答他。
或許是用那張淬了蜜般的嘴喊他“卿卿”, 然后笑瞇瞇地問他怎么又生氣了。
或許會故作恍然,抱怨他太多疑, 自己明明真的只是在擔憂他取鮫綃費時費力,而非在試探這場以相守為名的囚禁何時結束。
殷回之無所謂到底是哪種, 他只要謝凌的否認。
哪怕這否認并非出自真心。
謝凌果然立刻凝神, 觀察了一番他的神情,隨即無比自然地把他從床邊撈到了懷里, 低頭親了一下他的眼睛。
殷回之緊繃的臉色在這個安撫意味十足的動作中有所緩和,但下一秒,謝凌的話讓他的目光再次冷沉下去。
“卿卿, ”謝凌依舊這樣叫他,語調溫柔,“鮫綃費些力氣總能拿到, 但別的事不同——你愿意在這守著我一輩子,外界局勢未必允許。”
殷回之眸底劃過自嘲。
他推開謝凌,帶著淡淡的諷意問:“你的耐心只夠讓你裝兩個月嗎?”
“還是說,在我面前,裝兩個月都令你難以忍受度日如年?”
問完這兩句,殷回之出奇地平靜,只是多了幾分沁人的寒,像問劍峰日復一日飄落的雪,沒有半點新意,無法在心里蕩起半分波瀾。
……哦,他忘了,沒有心的人,本就感受不到這些。
“脾氣真的好差,”謝凌捏了一下他的臉頰,“兩句話就氣成這樣。”
這一捏不輕,帶了點抱怨懲罰意味,多少有些疼,但殷回之毫無反應,仿佛一尊沒有知覺的雕塑。
“說我裝就算了,誰不希望在心上人面前表現得好點,”謝凌把玩著他的手指,“后半句純屬污蔑了啊,這世界上能讓我度日如年的人可活不到今天。”
殷回之動了動睫,沉著臉不語。
謝凌雙手捧著他的臉,迫使他跟自己面對面貼得很近:“你還記得巧色嗎?”
殷回之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扯到這個人,臉上又冷了幾度。
謝凌沒忍住笑:“這是酸死誰了?不過我要聲明,我同他不僅一清二白,而且不共戴天。”
“那臟東西不知道怎么把我抓來這邊,又仗著有幾分本事脅迫我做這做那,我好不容易才設局把它弄死……代價是利用你。”
“總之,這東西現在已經死了,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樣了,我也不會再亂跑,”謝凌說得含糊,聲音也低,“……其實你可以不用這么繃著。”
可惜殷回之無動于衷:“你不想說就別說,不用語焉不詳地跟我說這些,我不感興趣。”
謝凌眨眨眼:“真的不感興趣?”
“即便你說的是真的,”殷回之無視他的賣乖,語氣漠然,“你覺得我會因此開始相信你嗎?”
“我沒讓你相信我,”謝凌反駁,成功吸引來殷回之的目光后,他才繼續說,“我是讓你別那么緊繃,不要因為我把什么都拋到腦后不要了,我那么值錢啊?”
他還要繼續說下去,殷回之耐心終于告罄,丟了一道禁言咒過去,用行動表明了自己對這個話題的厭煩。
謝凌張嘴,發不出聲音,蹙眉咬了一口他的唇,用口型道:
——不、講、道、理。
殷回之干脆連眼睛也閉上,眼不見心不煩。
抱著他的人這才不再折騰了。
又過了一會兒,他以為謝凌終于安分了下來,正要解開禁言咒,眉心卻倏地一寒。
然后是鋪天蓋地的黑霧。
謝凌大概也沒料到他的識海居然沒有一點設防,魘侵入的一瞬微妙地頓了一下,而后才迅速侵略控制他的元神,又早有預謀地趁他失神紊亂的間隙,肆無忌憚地扯住他的魂魄。
金丹期以下的修士其實很難感知到自身魂魄所在,所以更容易被高階邪物奪舍,而化神期修士已經具備憑靠元神之力護佑魂魄的能力。
殷回之已經不再是那個任人宰割的少年了。
即使是此刻這樣的情況,他也可以選擇博一搏,最差也能和那個人同歸于盡。
殷回之忽然想到很多舊事。
寒潭水下瀕死時那遙遙一眼對視,崖邊冷冽的風和溫暖可靠的手,香爐里被他偷偷減量但還是濃到令人昏昏欲睡的安神香,怎么也阻止不了的滔天大火……
經年來被壓制忽視的不甘痛苦和怨恨終于在這一刻噴薄,與絕望憤怒一起交織震蕩。
然后化作一灘死水。
化神期修士的元神在魘的包圍中心劇烈震顫了一瞬,又突兀地平靜下來。
算了。
殷回之古井無波地想,那就到這里結束吧。
魂魄一陣刺痛。
比未知的消隕更先發生出現的,是一道聲音:“睜眼。”
“怎么哭成這樣?”謝凌的聲音帶著真假難辨的驚嘆,隨即一只手貼上他的臉,又半強制地撫開了他的眼睛。
“卿卿,你讓我有點傷心,”謝凌給他擦眼淚,“我在你眼里已經狠毒到這種程度了嗎?”
“……”殷回之喉口腥甜,腦中一片混亂。
謝凌見狀,立即強行將他體內淤結的念障承接了過來,靜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嘆了口氣:“你這無情道修的,折磨的是我。”
殷回之紊亂的五內驟然平復,茫然看著謝凌。
“看我干什么,凝神靜氣,看看有什么變化。”謝凌挑了一下他的下巴。
殷回之下意識跟著他的話凝神,周身血液都驟然一沸,他渾身僵硬,猛然抬眼死死盯著謝凌。
“怎么這副反應,我以為你會很喜歡,”謝凌笑瞇瞇地揉了一下他的頸側,“魂魄賣給你啦,仙尊,以后要好好活著。”
殷回之茫然地與他對視,發紅的眼眸中竟然有幾分孩童般的無措。
“傻了?”謝凌捏他的鼻子,“我跟你說個秘密,我們倆這個魂契級別比我跟知晦的都高,也就是說……”
他開玩笑:“萬一哪天我死了,你還能讓知晦繼續給你打工。”
殷回之依舊死死望著他,像是恨不得將他活吃了,謝凌故作嚴肅道:“不過最好還是不要這么做,真有那么一天,你還是放他自由,讓他早點養老享福。”
“你……”殷回之終于出聲,嗓子啞得不成樣子。
“我……?”謝凌學他。
殷回之閉眼穩了穩聲線:“不是說不信我嗎?”
“我什么時候那么說了,我說的是我怕死好不好,”謝凌戳他腦袋,輕輕道,“不過本來確實只打算立一個同生同死契的。”
“但是我一進識海,發現某個傻子到這種時候都選擇不反抗,我就想他大概是真的舍不得讓我死,”謝凌語氣輕飄飄的,“所以就干脆把自己交給他了——當然,主要還是覺得這樣更好拿捏他,畢竟日日被關在這里真的太無聊了。”
他低頭,牽起殷回之冰冷的手,在上面吻了一下,禮貌地問:“仙尊,現在夠有安全感了嗎?”
他眨眨眼,補充:“愿意和我一起出去過正常的生活嗎?”
殷回之死死咬著嘴唇,不知過了多久,才抖著聲音說:“你發誓,這輩子都不會再騙我。”
謝凌笑了一下:“我發誓,若有違背,天誅地滅。”
殷回之閉目,揮劍斬斷了鎖銬。
“浪費了。”謝凌拎起散落在地的鮫綃,誠意不足地惋惜,然后話音一轉,“卿卿,你那無情道——”
“閉嘴,”殷回之睜眼,冷冷瞪他,“等我破化神境再說。”
化神境再往上便是合體期,修士到了合體期,體內元嬰徹底虛化與□□合二為一,丹田返璞歸真至凡人狀態,很難再因外力變動而遭受反噬。
到這個階段,棄道另修帶來的負面影響也能降到最低,不至于清零從頭再來。
謝凌其實早在心里擬了這個打算,如今見殷回之被他說動,反而故意挑眉找茬:“那在那之前,豈不是每回我們折騰完我都要幫你把念障渡過來。”
“不需要,”殷回之皺眉,猶豫了半天,才不確定地問,“你……是不是會疼?”
“那倒沒有,都說了是補品。就是覺得有點麻煩,”謝凌瞇眼使壞,“要不以后你努力堅持久一點,次數多一點,我就不嫌你麻煩。”
殷回之擰眉,半晌才感到匪夷所思地冷笑:“那我們換位置吧。”
“……”謝凌裝作沒聽到,繼續得寸進尺地慢悠悠道,“而且,卿卿,我好不想你對我冷言冷語,雖然知道是因為你修了無情道,但還是時常為此感到傷心,明明你以前那么乖那么聽話,長大了卻動不動就對我夾槍帶棒地說話,真是……”
他低聲:“季師兄都不會這么說我。”
“什么師兄?”殷回之難以置信地瞪他,“你有病嗎殷回之。”
這也能毫無芥蒂地拿來開玩笑?
謝凌閉眼不語,作傷心態。
殷回之郁郁半晌,才鐵青著臉冷冷道:“以后會改。”
謝凌終于忍不住,徹底笑出聲來。
他摟著殷回之悶笑:“怎么辦啊寶寶,你好乖好可愛,好喜歡你。”
殷回之下意識想擰眉,想起剛才的承諾,又硬生生舒展開,生硬道:“為什么要這么叫,你真拿我當你的孩子?”
“沒有啊,”謝凌笑瞇瞇地說,“因為在有些地方,‘寶寶’和卿卿是一個意思,我聽別的愛侶之間這么叫過,也想叫叫看。”
殷回之便不說話了,唇抿得很緊,算是默認了。
謝凌大概也發現了他此刻已經近乎毫無底線,才安分了一小會,又伸手撓他下巴:“小阿殷,叫聲師尊來聽聽。”
殷回之動了動唇,才發現這個喚了多年的稱呼如今竟已生澀到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謝凌不滿意:“叫江如諗怎么叫得那么順口?”
殷回之想說其實他也很少叫江如諗,但不知怎么,內心有點慪惱謝凌這副事不關己興師問罪的態度,不冷不熱地刺道:“你想你也可以去叫。”
說完才想起來不久前才答應過謝凌“要改”,又閉上了嘴。
謝凌看得好笑:“好啊,下次碰見他一定叫,就是不知道師尊他老人家應不應了。”
謝凌叫得那么自然,殷回之表情反而變得不太好看。
“你看,真叫了你又不樂意,”謝凌挑眉,他想起來什么,忽然笑起來,“小向遲呢,我算他什么,師祖?師父?還是師公?”
殷回之無言片刻,梗著脖子道:“……算師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