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為妖·十三 仙盟
“文殿丞。”
文殿丞剛踏入仙盟理事處, 就有同僚微笑著同他打招呼,他也笑著頷首:“宋殿丞。”
之后又有不少人同他問好,這樣的寒暄持續了一路, 最后止于他走進盟主理事殿。
理事殿里空蕩蕩的, 安靜得令人心寒。
啟微仙尊今天也沒有來。
文殿丞在外面風光體面的表情終于掛不住,他走到自己辦公用的桌案邊, 神情彷徨又茫然。
職責使然,殷回之在理事殿時,他都會常伴左右,協理其辦公。
外界都道啟微仙尊這樣的無情道修, 定然不好說話, 文副官每次聽到這種話都要在心里悄悄否認一番。
仙盟一共八個主要理事處,分別歸屬三宗四世一族。妖族在仙盟地位式微,又隨性慣了, 所以理事處的氣氛倒還好些。
人族這邊就一言難蔽之了。三宗四世的理事處內都是翻云覆雨的大人物,大人物們各自的理事殿也成了權力角逐場。
他被升到盟主理事殿之前, 也以為自己要過上每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還要謹慎算計的日子,結果來了之后才發現, 啟微仙尊的理事殿簡直是一股清流。
仙尊做事效率高得出奇, 而且從來不無故使喚他,公事公辦掌事分明, 之前有個從別的理事處升過來的文官一邊討好殷回之,一邊試圖攪弄風雨給他挖坑使絆子,不出半月就被殷回之遣退回了原處。
話少事明能力強, 眼清心亮無脾氣,簡直是神仙般的上司。
有時候聽見別處的文官們互吐苦水,他都要在心里感嘆自己真是走了狗屎運。
但這種美夢般的好日子最近變得岌岌可危了——殷回之已經兩個多月沒有出現在理事殿。
第一個月, 文殿丞其實沒覺得有什么不對。
畢竟殷回之除了仙盟盟主這層身份,還是啟微仙尊、觀瀾宗長老、問劍峰峰主,當然不可能日日守著仙盟。
第二個月,文殿丞心里有點慌了,因為殷回之居然打破了不閉關時月初必來理事處的慣例。
但他還是把自己安慰好了:這又不是什么硬性規定,只是啟微仙尊責任心強的表現,說明不了什么。
第二個月月中,文殿丞得知啟微仙尊缺席了仙盟會議。
觀瀾宗宗主褚回錚、也是啟微仙尊的師兄代其說明了原因:啟微仙尊在閉關,暫無法出席仙盟會議。
這個理由很合理,明面上沒有質疑的聲音,就算有也不會讓他們這些下級文官聽見。
但文殿丞心里知道:完了。
仙盟會議是提前安排的,啟微仙尊的閉關消息是臨時發布的。
最重要的是,從前無論殷回之再忙碌,都會給他留一道通訊符,便于他上傳下達,閉關更是會提前告訴他,他任職近三十年期間從未變過。
而這段時間,他根本沒有收到任何告知!
他懷著最后一絲希望,用通訊符給殷回之傳了一道訊息,試探性地詢問了仙尊何時歸來。
石沉大海。
文殿丞心里那根弦徹底繃斷了。
可能一,修真界要出大變故了。
可能二,啟微仙尊要出大變故了。
但無論是哪個,對他來說都是一個結果:他的工作要出大變故了!!
這種焦慮隨著殷回之失聯時間的增長而逐步遞增,最后演變為心如死灰。
文殿丞幽幽地對著殷回之的辦公桌案發了會兒呆,然后開始思考自己以后去何處謀生。
然后他悲觀地發現,修真界留給低階修士的機會不多了。
他花了快四十年才走到仙盟內部文官的職位頂端,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工作了。
當他的心已經逐漸蒼涼得和北方的冰凍一樣冷時,門口傳來了腳步聲,有點奇怪,不像人類的步子。
但不管是什么玩意兒都喚不起他的精神頭 ,因為啟微仙尊走路沒有聲音。
他頭也不抬,面無表情道:“文書案牘放在一邊的架子上,明日申時之前會處理完,申時至酉時四刻之間來取;需要盟主親批的文書先別催,盟主在閉關;不需要換茶水;不約飯;其他事出門右轉三里去副盟主理事殿找宋殿丞。”
門口沒有回應。
文殿丞心里劃過一抹疑惑,懷疑自己是郁悶過頭出現了幻聽。
他抬頭,看見了殷回之的臉。
“仙尊……?”文殿丞呆滯地喃喃,又用力眨了幾下眼睛,才確定真的是自己的鐵飯碗回來了。
他深吸一口氣,難抑激動:“您回來了!”
“嗯,”殷回之淡淡道,“回來得急,沒來得及回訊息——文書都在桌上?”
“沒事的沒事的!”文殿丞連忙搖頭,又非常用力地點頭:“都分門別類擺好了!”
“好,我來批,”殷回之點頭,“你先去忙吧。”
文殿丞現在看殷回之都泛著圣潔的光,忙道:“我沒事我不忙,我給您打下手!”
“……不用,”殷回之從他面前走過,“你去對接確認一下還有沒有其他事務,我這幾日一并處理。”
“好——”文殿丞“好”到一半,嗓子卡了殼,睜大眼睛看向地上。
剛剛太激動沒注意,他這會才發現殷回之身邊跟了一匹雪白的狼,剛剛的腳步聲似乎就來源于這個小東西。
啟微仙尊養靈寵了?
他心里好奇,忍不住多看了會,沒想到那白狼居然也回過頭,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
文殿丞心道不愧是仙尊的靈寵,神情都跟一般的貓貓狗狗不同,有靈性得很。
感嘆完,他便干勁十足地去做活了。
如果他再多看一會兒,便會發現殷回之走路的速度和節奏很奇怪,走幾步便要放慢,像是在刻意等什么。
又像是怕什么脫離出自己的控制范圍。
他又一次放慢腳步,身后的白狼卻沒有跟上,而是故意停在了原地。
殷回之也停住不動了。
等他轉頭,白狼已經化作人形。謝凌倚著墻沖他笑:“盟主大人,要不你把我掛身上得了。”
殷回之點頭:“可以,你變回去。”
謝凌悶笑,走上前和他并肩,又攬著他到擺滿文書的桌案邊坐下:“不合適,讓那個文官看見得嚇壞人家。”
“他一時半會也回不來。”殷回之面不改色道。
他的確不喜歡謝凌脫離他的視線,所以把人一并帶進了理事殿,為了避免生出事端,又支走了文殿丞。
謝凌“哦”了一聲,故意曲解他:“仙尊,意圖不純啊?”
“我今天要做正事。”殷回之知道他在故意逗自己,但還是生硬地強調了一遍,以杜絕不該發生的事。
他看了看空蕩蕩的硯臺,囑咐謝凌:“你坐著別動。”
文殿丞不在,所以磨墨也要盟主親力親為。
他起身走到置物架邊,打開墨盒,正要拿一條新墨,一只手卻先一步越過,將墨取了出來。
謝凌低頭親了一下他的耳尖,道:“我來弄,不用你付月俸。”
殷回之本想說不用他做,他在旁邊別亂跑就好,聞言一頓,抬眼看著他,改口:“你要是好意思要,我也可以給你開。”
謝凌笑道:“這么說的話,那我可真要開口討了。”
“可以,”殷回之伸出右手,在他面前攤開,淡淡道,“以前我跟沈知晦在乾陰宮給你做了那么多年事,勞煩域主先結一下。”
“啊,”謝凌眨眨眼,“身無分文,只能賣身了。”
……
殷回之攤開文書,旁邊青年難得沒鬧他,安靜地替他研墨遞筆,偶爾會替他撈一下滑落的頭發。
感官漸漸和記憶中的場景重疊。
很多年前,在那個飄溢著濃郁安神香的溫暖宮殿里,似乎也是這樣。
謝凌坐著漫不經心地聽下屬述職,而他站在謝凌身側,安靜地替謝凌打下手,似乎很專心,其實余光從未離開過那張含笑又薄情的臉。
只是現在兩人的位置姿勢換了一遭。
殷回之頓了一下,忍不住停筆,輕輕抬頭。
卻不期然撞上謝凌的目光。
謝凌挑眉:“心不靜啊,仙尊。”
“沒有,你別鬧我。”殷回之重新低頭,垂眸繼續寫字。
還是有很多不一樣。
他用余光追隨了那么多年的人,如今站在他的身邊,目光終于永遠落在了他身上。
這些旁人看來駭人的工作量對殷回之來說其實不算什么,以往這樣的情況,他只要在這靜靜坐兩天兩夜就能解決。
之所以清楚地知道是兩天兩夜,是因為文殿丞還沒修煉到能不眠不休的程度,到點他就會讓人下值。
他并未在意過具體是幾個時辰,有很長一段日子,時間于他都沒有什么意義。
但也許是身邊多了一盞燈、一個人的緣故,漫漫長夜忽然變得有了溫度,時間也有了實感。
每隔一個時辰,謝凌便會替他揉揉手,按按太陽穴,還會攬過他低頭親一下他的眼睛。
堆積的文牘終于只剩下一小疊,天色也從明到暗,又從夜色沉沉到泛起淺淺白茫。
謝凌從殷回之手里接過蓋了盟主親印的文牘,和其余的一起整理整齊,然后抽出殷回之手里的筆,放到一邊。
他捏捏殷回之的臉:“歇一會兒。”
殷回之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道:“沒多少了。”
他們過于了解彼此,在很多時候,言語上的詢問和回答其實都已經預設了對方的反應,又因為經歷性格的差異,這種心知肚明并不會讓交互變得無趣,反而有一種微妙的博弈感。
“好像是,”謝凌撥了撥那疊文書,點頭表示完贊同,話音一轉,“但是再有一會兒,這里的文官應該都要回來上值了。”
他回憶了一下,判斷:“你的那位殿丞貌似有一堆要在申時之前處理完的事務,而且你在這里,他一定不敢失期。”
明明殿內只有他們二人,謝凌卻還要故意壓低聲音問:“卿卿,他什么時辰上值?”
殷回之抿了一下嘴唇:“……辰時。”
謝凌點頭:“那還有一個多時辰。”
殷回之的指尖微蜷,謝凌放好筆后幾乎是貼著他坐下的,這會一只手臂已經攔在了他腰前,顯然沒打算放他繼續。
問來問去,更不可能是真在關心文殿丞的上下班時間。
他側首,被預謀已久的謝凌低頭咬住了嘴唇。
殷回之下意識繃緊腰腹,被預判他動作的謝凌用掌心固穩,帶著涼意的齒輕輕碾他的下唇,伴隨謝凌含糊散漫的哄:“……親完再批。”
殷回之的眼睫輕輕地眨動了一下。
有時他其實會恍惚迷茫,謝凌這樣的舉動究竟是因為他們同為一人,還是因為情難自禁。
但這些念頭很快就溺在了彼此呼吸的交錯糾纏中,他不知什么時候被謝凌抱到了腿上,雙手也忍不住勾住了謝凌的脖子。
“砰——”
門口屏風后一聲巨響,像是什么栽倒在地,伴隨著手腳慌亂刨地的動靜。
“……”
殷回之推開謝凌,輕輕喘了幾口氣,閉了閉眼將氣息調勻,才轉頭看向屏風后,平聲問:“是誰?”
他當然知道是誰,但對方顯然被嚇得不輕,再被直接點名不知道會不會昏過去。
殷回之平靜的語調讓門外的人緩和了一點神智。
文殿丞的聲音有點抖:“仙、仙尊,是我。”
殷回之朝謝凌看了一眼,謝凌還在若有似無地掃他的唇,姿態懶洋洋的,眸底卻有幾分未達饜足的幽深。
觸及他的目光,謝凌用口型道:“欠著。”
然后變成狼形臥在了他腿邊。
殷回之摸了摸白狼順滑的毛發,才起身走到屏風后,問文殿丞:“今日怎么來這么早?”
文殿丞也想問自己抽什么瘋,大半夜亢奮得睡不著,天不亮就跑來上值,跑來也就算了,還一股腦扎進來看見了不該看的。
看見也就算了,還在準備溜走時摔了個狗吃屎。
他尷尬又絕望,不敢抬眼,頭幾乎埋進脖子:“我想著仙尊肯定還在忙,所以就提前來幫忙了……仙尊,我先回去吧。”
“是在忙,”殷回之沒再讓人來回折騰,“一起進去吧,還有一些沒處理完。”
“……”文殿丞想起剛剛在屏風后看見的交擁人影,根本不敢進。
但看殷回之已經轉身走進去,他原地杵了一會,還是破罐子破摔跟了進去。
里間彌漫著淡淡的墨香,桌案整理得齊齊整整,批好的案牘也是分門別類疊在一起的。
墨條擱在硯臺邊上,朝書桌外側,顯然不會是仙尊自己放的。
但屋里也沒有第三個人,大概是剛剛被他驚動離開了。
文殿丞做了一下心理建設,把神秘人留下的墨條拿了起來,協助殷回之做事。
剛剛慌亂尷尬成那樣,主要還是因為摔了個驚動所有人的蠢跤,這會緩過來,他忍不住和那幫同僚一樣,生出了些好奇八卦心思。
無他,只是啟微仙尊平時太冷心冷情,這樣一個人,實在很難想象他會和誰在一起。
文殿丞一邊回憶心想,剛剛那個身影,怎么看也不像是女子吧……
而且啟微仙尊不是無情道修嗎?
他悄悄覷了殷回之一眼。
暖色的琉璃燈光打在白衣仙尊的臉上,將無情道修冷感的五官都渡上了一層暖意。
是他的心理作用,還是人有了伴侶真的會連著周身氣度都改變啊……
他心里疑惑完,背脊倏地一寒,下意識抬眼,正好跟對面坐榻上的白狼對上了視線。
白狼目光幽冷幽冷的,似乎對他有點敵意。
文殿丞正懷疑是不是他今天受的刺激太多產生了錯覺,就見白狼無聲張嘴,朝他露出了森白的獠牙。
“……”
文殿丞手一僵,硯臺里的墨汁一下子多出幾個顆粒。
殷回之筆一頓,抬眸掃了他一眼,又轉頭看向謝凌:“你別嚇唬他。”
又補充:“就快做完了。”
白狼懶洋洋地舔了一下爪子,裝作無事發生。
文殿丞覺得啟微仙尊的語氣好陌生,又好熟悉。
陌生在他從未聽見過殷回之用這種語氣跟別人說話。
熟悉在他父親哄他母親時常用這種語氣說話。
文殿丞忽然福至心靈,看了看沒有第三人的屋室,又看了看緊閉的門窗,最后看了看肆無忌憚地臥在殷回之的坐榻上、對他態度轉變巨大的白狼。
……老天啊,什么情況。
第72章 為妖·十四 薄情郎
文殿丞以為除了自己不會有第二個人這么早來當礙眼物, 但沒想到,才坐下一刻鐘,就又有人闖了進來。
來人看上去比殷回之要年長, 一身夜藍華服寬袖, 發冠高束,身上貴氣逼人, 一張臉生得既威且俊,鳳眼微勾略帶刻薄意味,看上去就脾氣不好。
事實也的確如此。
文殿丞一見他,立刻起身行禮:“元澈仙尊。”
元澈仙尊褚回錚, 現任觀瀾宗宗主。
褚回錚年少時對殷回之做過不少蠢事, 未曾不后悔,殷回之回宗后,說他沒有補償心理是假的。
他爹攔著殷回之收徒, 他沖上去幫忙說話,后來繼任宗主, 又一邊處理宗內事務一邊任勞任怨幫人帶徐向遲那個死孩子。
但這不代表他能容忍殷回之毫無預兆失聯整整兩個月。
他這些日子替人收拾缺席會議的爛攤子,又被一堆雜事弄得焦頭爛額, 早就處于爆發邊緣, 因此進門便沉著臉,沒有半分好顏色。
礙于殿內還有其他人, 褚回錚沒有直接發作,他按下脾氣,對文殿丞道:“你先下去吧。”
文殿丞求之不得, 當場抱著一疊書腳底抹油溜了。
褚回錚走到殷回之面前,沉聲問:“你這段時間去哪了?”
殷回之平而直地看了他一眼:“私事。”
他的目光很平靜,無懼無畏, 也沒有半分被質問的不悅,褚回錚心里的火“蹭”地一下竄得更高:“私事?”
“什么私事這么重要,讓你丟下仙門丟下宗門一聲不吭消失這么久,”褚回錚咬牙切齒,“啟微仙尊,你做事不想想后果嗎?”
“抱歉,”殷回之擱下筆,像是早料到會有這么一問,“是我之過,下個月我會在各方集議上引咎辭職。”
“殷回之,”褚回錚的怒火終于爆發,“你把仙盟當什么?這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嗎?”
殷回之道:“當初師尊和師叔伯們商議的,本來也是由我出面暫攝盟主之位,只是權宜之計。”
褚回錚臉色鐵青,他這些年最不愿意聽見殷回之用這種漠然無謂的語氣說話,好像于殷回之而言,觀瀾宗的人、事,什么也不是。
“權宜之計?”他不可置信地望著殷回之,“殷回之,如果真的只是權宜之計,師尊他們怎么會放心把這個位子交給你那么多年。”
“觀瀾宗歷任宗主,都不是同輩中修為最高的,師尊是如此,我也一樣。”褚回錚眼里劃過自嘲,少年時的鋒芒已難再窺見,他看向殷回之,“我有我的責任,你憑什么逃。”
“這么多年過去,就算是塊石頭也該焐熱了……就算你對我和先宗主有怨氣,那宗門呢?”
“你說那些話之前,有沒有想過你不是一個人、你在仙盟代表的是整個宗門?”
殷回之一直靜靜聽著,直到此才否認:“我對你沒有怨氣。”
“沒有怨氣你不告而別?沒有怨氣你回來不知道先報個平安?你知道這兩個多月出了多少事,我給你遞了多少道傳音符,你回過半條嗎?”他氣得聲音發抖,“你眼里有我這個師兄嗎?”
“抱歉,”殷回之頓了頓,很輕地嘆了口氣。“師兄。”
褚回錚的怒火一下子堵在喉嚨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他揉了揉眉心,重重吐出一口氣:“以后有什么事能不能先跟我說一聲,讓我有個心理準備?”
“好,”殷回之看著他,“這些年,要謝謝你照顧向遲。”
“停,”褚回錚抬手制止,“你千萬別用這種托孤的語氣跟我說話——你要是真聽進去了,就跟我說實話,你這兩個多月到底去哪了。”
“……”殷回之沒說話。
“……你是不是又去搞那些邪門歪道了?”褚回錚的臉色陡然變得難看起來,沉聲道,“殷回之,那個人已經死了!”
“師兄,慎言。”殷回之蹙眉打斷他。
褚回錚根本聽不進去半點,他想起當年變故結束后自己在后山禁地撞見的場景,臉色黑一陣紅一陣,額角青筋隱現:“殷回之,已經七十多年了,做瘋事也要有個限度。你當真以為我不會告訴師尊他們嗎?”
“與那無關,”殷回之加重聲音,“那些東西已經燒了。”
褚回錚一愣,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你燒了?”
“嗯,你若不信,可以去看。”
褚回錚沉默下來,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
當年殷回之和江如諗聯手設套,召集百家,將魔頭謝凌斬于乾陰宮,當時他也在前線討伐隊伍中。
魔頭身死,尸體焚起離火,本該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身為主力的殷回之卻透支靈力也要撲滅離火,保住那具殘軀,又以血供應招魂陣,將在場亡魂困于殿內。
那法子太邪性,在場那么多雙眼睛,即便殷回之剛立下大功,傳出去這輩子的名聲也要洗不凈了。
好在江如諗立刻出手阻攔,殷回之被拉起來后也冷靜解釋,他只是怕謝凌陰魂不散,卷土重來。
觀瀾宗幾位大能長輩都在場,他們承認了殷回之,這個說法自然也無人敢提出異議。
之后事情了結,殷回之動用邪術耗盡靈氣、一頭青絲褪成白發,也被不知真相的人傳成雪夜斬魔的犧牲,成了一樁美談。
褚回錚一開始其實也半信了那些說辭,直到后來某天夜里,他在后山撞見往禁地走的殷回之。
剛回來的殷回之和現在判若兩人,既不冷言寡語,也無半分架子,不僅對上各峰峰主恭謹有禮,跟門口的掃灑弟子聊天也能讓人如沐春風,簡直是“耳人心印、心思玲瓏”八個字的具象化,除此以外,還恪守宗規,讓所有人都挑不出半分錯處。
總之,這樣一個人,大半夜跑到后山禁地,肯定不正常。
褚回錚悄悄跟了上去,他身上有他爹給的高階隱匿法器,所以成功地沒被發現。
然后他看見了那具被藏起來的、燒焦的殘尸,以殘尸為中心,周邊是血淋淋的陣紋。
殷回之跪在陣中,低頭吻它。
褚回錚頭皮一下子炸開了,得出一個悚然的事實:
殷回之不僅在用靈力偷偷供養著謝凌的焦尸,還在試圖用邪術招謝凌的魂。
而且看那情形,顯然不止一次!
褚回錚一下就聯想到當年他和符回依一起下山找人時撞見的畫面,原來早就有跡可循。
他那會年紀尚小,并不知曉殷回之平時的模樣都是假面,一時血氣上涌,直接跳出來指著人罵了一通,最后在巨大的心里掙扎中鬼迷心竅地選擇了幫人隱瞞,條件是殷回之對天道起毒誓,再不用招魂陣法尋找謝凌。
殷回之沉默了很久,然后似乎很感動地對他笑了一下,說好,又說謝謝他。
當時褚回錚并未覺察異樣,直到后來殷回之剜心證道,性情大變,他才慢慢回過味來——這樣一個人,就算他當時選擇的是告發,恐怕也不能成功。
“……”
往事令人頭痛。褚回錚揉了揉眉心:“既然如此,那就讓它過去,以后我也不再提了。”
一旁白狼發出咕嚕咕嚕的響動,他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低頭打量:“這就是阿遲死活非要養的那只狼妖?”
褚回錚有著大部分人族都有的通病:不太把徐向遲以外的妖類當人看。
他說著就走過去,動作自然地伸手,準備提溜著后頸皮把白狼拎起來仔細觀察一番。
結果被謝凌不客氣地撓了一爪子。
謝凌被迫聽了大半天他教訓殷回之,早就煩得不行,這一下沒留什么情面。
低階妖獸一般都會天然畏懼褚回錚身上的威壓,褚回錚沒料到白狼居然敢反抗,一時不察被抓破手背,赫然出現幾道血印子。
雖然這種外傷對褚回錚這樣的修士來說算不得什么,但他還是立刻擰了眉,用相當不滿的口吻刻薄道:“徐向遲要養的就是這種東西?”
他說著就要施術直接將狼妖定住,被一只手橫過來截斷:“師兄——”
“他不喜生人,”殷回之將謝凌團了團,抱進懷里,看向褚回錚,“與向遲無關,不必多慮。”
褚回錚莫名:“那這是干什么的?”
“不干什么,”殷回之云淡風輕道,“這是我的道侶。”
謝凌:“……”
褚回錚:“……”
他臉上出現了短暫的空白,許久,才木著臉問,“你剛剛說什么?”
殷回之道:“這是我的道——”
“停,”褚回錚打斷他,沒讓他把話說完,沉默兩秒,艱難又恍惚地喃喃,“爐鼎是吧。我聽說很多無情道修都會這么做——但這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以后不要這么光明正大地帶出宗門。”
“不是,”殷回之清晰地重復,“是名正言順的道——”
“你別說話!”褚回錚厲聲喝止,他焦躁地原地走了幾個來回,又停住,看著殷回之,“你是想用這種方式托高妖族在修真界的地位?以牽制……”
“不對,不對,”褚回錚又喃喃著打斷自己,“眼下的局勢根本不需要這么做,而且這一看也不是那幾個貴族的種系。”
“殷回之,你到底想干什么?”褚回錚情緒終于崩潰,“你不是無情道修嗎?你要成親你修什么無情道。你讓我怎么跟江師叔交代?哈!仙盟盟主,問劍峰峰主,啟微仙尊,一個無情道修,要跟一匹狼結成道侶——還是個公狼。殷回之,你瘋了嗎,你的道行不要了?這難道比你鐘情謝凌好多少嗎?”
殷回之默了一瞬,開口:“師兄——”
“你別叫我!”褚回錚臉色扭曲,他指著殷回之懷里的狼妖,“這狼能化形嗎?你撒開他,讓他站起來跟我說話!”
殷回之:“……”
褚回錚的手指微微發抖:“說話!攛掇我師弟一個人出面,算什么東西!”
殷回之難得有點后悔自己的沖動,正要臨時改口敷衍過去,懷中卻忽然一輕。
眼前一晃。
高他小半個頭的青年擋在他身前,背對著他,下頜露出一點銀色面具的邊緣,聲線和平時有所不同:“褚師兄。”
“誰是你師兄?給我好好說話。”褚回錚臉色陰沉,“戴著面具是長得見不得人嗎。”
“好吧,褚宗主,”謝凌從善如流,“我可沒有打算讓他一個人挨你的罵,這不是出來了。至于面具,家鄉風俗,只有在道侶面前能摘下,見諒。”
褚回錚臉色一陣扭曲。
他方才屬實是沒摁住脾氣,平復了一下呼吸,才重新端起宗主架子,輕蔑地看著謝凌:“公子,為妖者隨性慣了,你可能不清楚你跟啟微差距幾何,第一,他的修為你八輩子都趕不上,第二,他的宗門你這輩子都進不了,但這些都是其次。他是無情道修,你同他一起,無非兩個結果,他待你薄情、或是你毀了他的道。”
謝凌笑盈盈地“哦”了一聲,根本不接招:“是嗎……我就喜歡薄情郎。”
第73章 為妖·十五 甘為籠中雀
褚回錚當然聽得出他話里的挑釁, 眼神驟然一寒,張口就要譏諷回去,卻被殷回之出聲制止:“夠了。”
他平靜道:“我已決意, 你若不滿, 沖著我來就是,何必為難他。”
褚回錚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幾息, 最后冷笑:“好一個你已決意,殷回之,你別告訴我,你要辭去盟主之位, 也是為了他。”
“不是。”殷回之道, “是身體原因,修為倒退。”
褚回錚眉頭驟擰,暫時把礙眼的狼妖拋到了腦后:“怎么回事?”
“凡人修無情道終歸是逆天而為, 遭到反噬是遲早的事,我不清楚緣由, 卻也早有預料。”殷回之垂眼,“如今師兄你將破元嬰入化神, 虎狼皆不敢再窺伺, 我才敢明言。”
謝凌:“……”
他轉過身,扶了扶臉上的面具, 仰頭望橫梁。
褚回錚瞳孔巨震,腦內思緒一片雜亂,半晌才道:“你當年……是為了宗門才修的無情道?”
見殷回之不語, 褚回錚眉頭緊鎖,喃喃:“何至于此……那時師尊和師叔們分明都還值盛年……”
“總有一天要我們自己扛,”殷回之輕聲說, “況且那時我沒有什么可顧慮的。”
褚回錚的思緒被他牽著跑,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徹底陷入沉默。
他側頭,深深看了一眼旁邊的狼妖,眼里的情緒從單純的敵意變得復雜起來。
“殷回之,”褚回錚抬手設下一道隔音屏障,“不管你今天說的有幾分真,我都當你說的是事實,師尊那邊我去說。你日后若敢背叛宗門,我第一個不會放過你……還有那只狼妖。”
他頓了頓,不客氣道:“而且我停滯在元嬰后期大圓滿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離化神境怕是還早得很,你不要以為說幾句好聽的就可以躲懶。”
殷回之眉目舒展開:“好,謝謝師兄。”
褚回錚撤去屏障,又瞪了謝凌一眼,才轉身欲離去,殷回之叫住他:“師兄,替我向回依師妹告個平安。”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褚回錚又變得滿臉暴躁,他回頭怒聲斥道:“什么回依師妹!是符師妹!還有,你少管她的事!”
他目光掃過謝凌,冷冷警告殷回之:“你現在已經有家室了,少做那種叫人誤會的事。”
“我幾時……”殷回之無言半晌,“隨你,我只是怕她擔心。你既知我有家室,就不要在我的‘家室’面前胡說。”
褚回錚重重冷嗤一聲,低罵了句什么,連告別都懶的,直接原地消失了。
仰頭看屋頂的謝凌終于轉身,走近笑他:“卿卿,你這張嘴啊,得虧你待我萬中無一。”
殷回之作耳聾狀,不理他。
謝凌捏他的臉,重復褚回錚的話:“‘叫人誤會的事?’”
“他胡說八道的,”殷回之立刻蹙眉,“他什么樣你不清楚嗎?”
明明是同一個人,偏要這么逗他。
謝凌笑瞇瞇的,故意道:“那誰知道,萬一仙尊在我不在的這些年移情別戀了,畢竟‘回依師妹’人美心善性子又落落大方,喜歡她的男修能從觀瀾山排到蓬萊島。”
明知道謝凌是嘴上惡劣慣了,殷回之還是因為這話泛起了點澀和苦,他輕嗤:“我若要移情,不必等你不在。”
“哎,錯了錯了,”謝凌心明手快,立刻摟住他,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臉上拍了一下,“掌嘴。”
殷回之正要緩和臉色,突然意識到什么,兀然問:“你喜歡過她?”
“啊?誰?”謝凌屬實沒想到他會來這么一句,愣了幾秒,“符回依啊?”
“你覺得她漂亮,心善,”殷回之頓了頓,“……性格好。”
“講點道理殷回之,”謝凌難以置信,“說她漂亮就是喜歡她嗎?那不是所有人都覺得的事嗎。我還覺得季回雪那張皮也生得人模狗樣呢。”
他說完,又笑瞇瞇補充:“卿卿你也好看。”
殷回之:“……”
“誰知道,”他的表情微微沉下來,用毫無起伏的語氣說,“你以前喜歡女人吧。”
原來在這等著他。
“……”謝凌張了張嘴,氣笑了,“哪個以前啊?”
殷回之繃著臉不說話。
謝凌挑眉,替他說:“你十七歲那會是吧?”
“哦,十七歲的你對我表明心意,我應當喜不自勝,并在明知道你就是我本人的情況下,立刻大喊徒兒我也心悅你我們快來雙修,不然我就是喜歡女人——”謝凌恍然總結,“你喜歡變態?”
殷回之:“……”
“這么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我年輕的時候根本沒考慮過這些事,”謝凌低頭,用鼻尖輕輕蹭他鼻尖,“請有些人不要以己度人。”
殷回之安靜幾秒:“那年紀大了之后呢?考慮得怎么樣?”
“……”謝凌動作一頓,“這茬過不去了是吧?”
殷回之盯他。
“沒有,沒有,天上地下就你一個。”謝凌投降,“祖宗,咱來聊點別的吧——哎,說說褚回錚的事。”
殷回之木臉:“他有什么可聊的。”
謝凌也覺得這人沒什么可聊的,但他被殷回之纏得不行,強行道:“他不是喜歡回……符回依嗎,從小就因為符回依天天找我麻煩,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喜歡的是我。”
他說完自然而然低頭,準備親一下殷回之的臉,卻發現殷回之的表情微微變了,變得有些怪異。
不太像好事,謝凌斂去幾分笑意:“怎么了?不會這也要生氣吧,我說著玩的。”
“殷回之——”殷回之叫他,剔透的眸子注視著他,像是要透過表層的笑意看到內里。
謝凌沉默了一瞬,輕輕“嗯”了聲:“在呢。”
殷回之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褚回錚是回依同父異母的親哥哥。”
“回依被帶回凝霧峰,也是褚如棋一手安排的,她不知道,但褚回錚很早就發現了。”殷回之定定看著他,“這些,你不知道?”
謝凌的指尖在袖中輕輕刮了一下布料,神情如常道:“這樣啊,可能是我上輩子跟他關系太差了,所以不清楚,誤會了。”
“不是活了兩千多年嗎,”殷回之卻沒那么容易被他糊弄過去,“為什么會不知道?”
謝凌心罵褚回錚真是個災星,兩輩子都只能給他添堵。
“那我有什么辦法,上輩子就是活得貓厭狗嫌人人喊打。”他厚著老臉跟殷回之撒嬌,“仙尊,你這個時候不該心疼我嗎?”
殷回之垂眸:“跟我也不能說實話?”
“……”
謝凌嘆氣,只好附到他耳邊,說了一句不算真相的真話。
殷回之瞳孔微微緊縮。
“嚇到你了?”謝凌輕輕揉弄他的后頸,話音含著漫不經心的安撫,“早跟你說了我不是什么好人。”
“那句話現在也算數,你不方便做的,我都可以幫你去做了——任何,”謝凌淡淡道,“順手的事。”
殷回之繃著臉許久沒說話,久到謝凌放在他后頸上的手都悄悄撤了下來。
然而才放到一半,就被一只冰涼的手捉住了。
抓著他的那只手居然有點發顫。
殷回之盯著他,認真地問:“他上輩子是不是對你……很不好。”
謝凌啞然。
他看著殷回之深深嘆了一口氣,許久,才一字一頓:“你完了,蠢東西。”
殷回之執拗地看著他,好像只要他說一句是,下一秒自己就能提起刀追出去大義滅親。
“沒有,”謝凌云淡風輕,“修邪道修走火入魔了,認不清。”
他摸摸殷回之的頭頂,勾唇說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話:“人嘛……跟蜂營蟻隊沒什么區別。你想好好處那就好好處,別被欺負了就行,不用想那么多。”
殷回之一直能模糊地感覺到謝凌在某些方面的冷漠,直到此刻,他似乎才有些明白,那冷漠的實質是不抱任何期待。
手背隱隱繃出筋脈的紋路,他用力閉了一下眼,對謝凌道:“我從來不在乎那些,也不需要你幫我做什么,我只想跟你好好過。”
他的聲音有點發啞:“師尊,我永遠不會再背叛你。”
謝凌沒說話,低頭很兇地吻住了他的唇。
第74章 為妖·十六 沈二
謝凌隨殷回之一起回了尺寒宮, 兩人形影不離地廝混了兩日,論及沈知晦的事,才準備出去。
這一出去發現門口院墻下蹲了個人。
徐向遲歪靠在墻根處, 腦袋深垂, 似是因為等了太久而無聊得睡著了,配劍松松抓在手里, 看起來下一秒就要滑落。
自從徐向遲上次私闖尺寒宮,殷回之便加強了這里的禁制,哪怕有江如諗給的玉牌也無法通行。
想來是關完禁閉出來發現殷回之和狼妖都沒了影,問褚回錚又問不出頭緒, 干脆來這堵人了。
殷回之掃過他睡得人事不知的臉, 無奈搖了搖頭。
正要攜謝凌離開,少年忽然一個激靈,闔著的雙眼瞬間睜大, 精準地找到了殷回之所在的方位:“師——呃?”
他的半句話卡在喉嚨里,望著面前殷回之身側那戴著銀色的陌生人, 立馬撐起身子站直了,表情得體地問殷回之:“師尊, 這位是……”
徐向遲把謝凌當成了殷回之的客人。
“小徐, ”反倒是謝凌先走近,“兩月不見, 認不出我了?”
這個時間跨度,剛好卡在徐向遲被關禁閉之前,他瞬間把眼前人跟記憶中的白狼對上了號。
“是你?你這么快就化形了?你怎么還在師尊身邊?”徐向遲震驚三連, 又皺眉,“你怎么叫我的。”
明明之前還叫他向遲兄、徐向遲哥哥。
“嗯?”謝凌揚起下巴,往殷回之那跨了一步, 兩人瞬間離得更近,只挑殷回之樂意聽的答,“因為我認啟微仙尊為主了啊。”
徐向遲眼睛睜得更大。
他看看滿臉寫著狐假虎威的謝凌,又看看淡定得仿佛無事發生的殷回之,眸子里盡是不可置信。
不是說狼妖大有問題嗎?
不是說要殺了以除后患嗎?
兩個人怎么背著他好上了?!
……天塌了。徐向遲心中悲涼,深覺被師尊欺騙。
殷回之側眸看謝凌:“還走不走。”
“走啊,不把小徐帶上嗎?”謝凌隨口問。
殷回之看了謝凌一眼,徐向遲敏銳地察覺到那一眼的意思絕對不包含把自己帶上,所以他搶在殷回之否決之前喊道:“我要一起,我想去!”
“哦,”謝凌笑瞇瞇的,“但我不想帶你。”
徐向遲:“……?”
他眼睜睜看著謝凌攬過殷回之的肩,兩人原地消失了。
徐向遲陷入呆滯,隨即氣得腦袋發懵。
這臭狼什么意思?!認主了就挑釁他跟他宣戰搶師尊嗎?
還想丟下他下山。
太過分了!
他憋著氣站在原地想了一會,扯出身上師尊師叔師伯師祖師叔祖師伯祖……等一堆人塞給他的定位保護符,一股腦塞進一個限制儲物戒里,然后掛到了尺寒宮旁邊的樹杈子上。
尺寒宮周圍不能御劍。
徐向遲當機立斷,寫了兩張神行符,往自己兩條腿一邊貼一個,帶著一溜殘影沖下了山-
如今仙盟屹立,修真界前有三宗高手坐鎮,后有妖族的助戰盟約,已是今非昔比。
乾陰鬼域卻是一盤散沙,重回南海宮、無量山、漠洲、乾陰城各自割據的狀態。
后三個依舊和修真界處于老死不相往來的敵對狀態。南海宮卻未表明過立場,但沈宮主態度和其治下富得流油的城池一個味道:只認生意。
能做生意,便一切都好談,沈家既不會壞了別的地盤的規矩,也不會摻和不該插手的事。
殷回之和謝凌此次出行說來其實算得上故地重游。
他們要去的,正是當初謝凌將他從觀瀾山帶下來后,去的第一個地方——鬼市。
沈知晦的魂魄雖然安然無恙,但沒有身體,就算召出來也沒辦法長存太久。
好巧不巧,鬼市的最新拍賣場次,剛巧有一件叫“通心蓮生”的拍品。
這東西生長條件苛刻,只有吸收過高階魔修尸體的能量的土壤才能長出來,還不是百分百的概率。
算是鬼域的珍稀土特產。
這么特別的東西,當然有點特別的用處。因為先天富含能量,若用心培育,是可以長出血肉,塑成魔體肉身的。
乍一聽好像沒什么用,因為這東西既吃不得又不能使喚——就算培養出來了也是一只空殼子。
但對有想法的魔修來說,就不一般了。
誰不想萬一哪天陰溝里翻船,還有條后路,能玩一手金蟬脫殼?
這么想的人很多,真實現的卻沒聽說過,一來魂魄轉生之事詭秘難測,連化神的修士也只是能以元神護魂,而不能驅策。
二來,這東西太罕見了,有些人位高權重一輩子恐怕都只能在傳言中聽一耳朵。
這樣的東西,卻剛好在他們需要的時候出現了。
“真的要跟我一起去,他恐怕就等著請你入甕呢?”謝凌忽然給身側的殷回之傳音。
通心蓮生出現的時機太巧了,要說沒有那位沈宮主的安排,鬼都不信。
殷回之和謝凌并肩走在路上,皆著黑衣施幻術易容,又戴了面具,混在鬼域行跡古怪的人群中并不起眼。
殷回之傳音回他:“無妨。”
“有礙,”謝凌毫不留情地扒沈知晦的底,“無商不奸,沈二最是,他肯定沒安好心,說不準就想著壞你名聲撈一筆呢。”
“老二”是沈知晦在沈家的排行,謝凌不大想稱那個小的為沈知晦,便干脆稱作沈二了。
沈二是沈家那一輩年紀最長的庶子,上面有個嫡長子哥哥,下面還有好幾個爭得頭破血流的嫡生弟弟,以及一堆認回來的和沒認回來的庶弟。
都說魔界沒那些繁文縟節,但只有真在這里生活過,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不過這些都是舊話,如今南海宮干干凈凈只有一個主人。
“沈二要是設局把你身份扒出來,到時候動蕩的是整個修真界,局勢亂才好生財,”謝凌道,“卿卿,你可不要因為知晦對你好就對沈二心懷僥幸心理,他倆可不是一個人。”
謝凌提議:“你在這里等我,我買完就立刻回來,保證不亂跑不浪費一刻鐘,好不好?”
殷回之直接忽略了他后一句話,邊走邊道:“他不敢,真得罪了我,就算局勢亂了,我也能讓他在三宗的地盤做不下去生意。”
“卿卿,你啊……”謝凌搖了搖頭,不知是嘆是愁,還是妥協,“一起吧。”
一路行進,眼前的景象不斷變化,越來越富饒,各種聲色酒樂讓人眼花繚亂。
當年這個地方還屬于天夜門和南海宮劃分不明的邊境區域,后來乾陰宮被燒成了廢墟,原本的勢力結構被前來討“謝”的百家仙首破壞,很快鬼域各方勢力便嗅到了洗牌的味道,如惡犬撲食般啃了上來。
“沈知晦”醒后第一件事便是從關他的地方逃了回去,率“奪舍鬼”的舊部搶地盤,雖然回去得遲了點,但勝在“奪舍鬼”前人栽樹栽得好,直接一口吞下了半張地圖。
穿過一樓賭場,他們最終在鬼市的入口處停下。
上面掛著的牌匾換了,不再是悚然的紅肉活匾,而是一塊造型頗為清雅的木匾,木材是貴死人的金絲楠木。
上面是沈宮主親手題下的三字親書——“桃源鄉”,筆跡俊秀飄逸。
“改名題字,沈二這些年過得很瀟灑啊。”謝凌視線掃過那塊匾。
殷回之也掃了一眼,道:“這是他回去的第二年改的,鬼市開了那么多年,背后的勢力一直是個謎團,他這一改一題,世人才明了。”
再看見這塊匾,第一個想起來的,也是南海宮那個唯一的沈宮主。
謝凌意味不明地哼笑一聲,搖頭道:“年輕人。”
殷回之側首看了一眼謝凌,忍不住想,當年他年少沖動不知深淺的時候,謝凌是不是也是這樣在心里想他。
不料才偷看一瞬的功夫,就被謝凌扭頭抓了個正著。
謝凌凝視他眉眼兩秒,然后笑了,傳音道:“不過你不一樣,我們家卿卿慧智靈心,做什么都深思熟慮,年紀小的時候也沉穩得不得了——沈二比不了。”
殷回之:“……”
有時候他也會覺得,謝凌太了解他其實不是什么好事。
總讓人有一種在被騙的感覺。
第75章 為妖·十七 劫眼
殷回之和謝凌入了拍賣場, 前面的拍品都沒出價,只等最后的壓軸。
和他們一樣的人不在少數,可見這株“通心蓮生”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
然而當后一件拍品升上來, 滿座嘩然。
拍賣臺上展示的根本不是通心蓮生, 而是一尊巨大的煉藥爐。
很快就有人質疑:“怎么回事,不是說通心蓮生壓軸嗎?這是什么鬼東西?”
“說話小心些, 說不定只是臨時加的拍品。”
殷回之和謝凌迅速對視了一眼,彼此心里都知道這絕不是臨時加上去的拍品,而是真正的最后一件。
而且……臺上那件,明顯是姬無闕的遺物。
八十年前他們在鬼市拍下的第一件商品, 也是姬無闕的遺物, 想必連這也是專門做給他們看的。
看來這次拍賣,本就是為了引他們而來的一個局,通心蓮生到底存不存在, 還不好說。
有人認出了藥爐上的金印,竊竊私語:“這是第一煉藥師姬無闕生前用的‘紫金爐’?居然在南海宮手里……真的假的啊?”
與他結伴的另一人道:“當然是真的, 當年姬無闕那顆涅槃化骨丹也是在這拍賣出去的,南海宮手里估計還有不少配套的東西。”
這些算不得秘密, 那兩人也沒遮掩傳音, 是直接說出來的,旁邊有個年紀小些的聲音傳來, 奇道:“這怎么說,為何賣出去就一定是真的,萬一兩件都是假的呢?”
“你不知道, ”那兩人倒也沒怪他插嘴,壓低聲音,語焉不詳, “當年那枚化骨丹是賣給了死在城里的那位……假的他能買?包真的!”
年輕魔修反應了一下,當即把剩下的質疑都咽了下去,顯然沒少聽“那位”的事跡。
他下意識疑惑:“那位買化骨丹做什么?魔修又不需要重塑靈根。”
“他是不需要,但寶貝徒弟要啊,那會兒姓殷的仙尊可是剛被觀瀾宗趕出去,要是沒這丹藥,后邊能結丹?”
不知是誰掩在人群里飛了句:“收到那種徒弟,真真倒了八輩子血霉,簡直是農夫與蛇。”
“呵,他也是活該,養虎為患,要是他當年把那勞什子仙尊殺了,鬼域也不會是今日這番光景。”
“少說幾句,這兒可不只有鬼域的人,而且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盤。”
他的話不難聽懂:鬼市魚龍混雜,雖處鬼域,卻并非只有魔修前來,說不準這就有觀瀾宗和其盟友的人。
再說,鬼市是南海宮的地盤,到處都是沈宮主的眼睛,堂而皇之地聊沈宮主的舊主,不是找記恨嗎。
眾人也知曉這個理,收了聲,不再多聊。
殷回之和謝凌的位置很不起眼,在拍賣場的右后方,恰巧在這群話密的魔修后頭,聽了全程。
他藏在面具之下的臉掩在面具下看不出神情,只有擱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起。
只一下,手背就被另一只與他極為相似的手覆了上來,指節明晰,帶著融融暖意。
謝凌目視前方,將他的手收進掌心,輕輕揉搓。
曖昧不多,憐愛有余,像長輩在慰撫情緒低落的晚輩。
殷回之盯著那兩只交疊的手,奇異地平和了下來,而后更緊地扣了回去,從被包握其中變成了十指相扣。
謝凌嘴角噙起一點笑意,在他掌心撓了撓,然后抽出手指,故意又換成了剛才的握法。
殷回之蹙眉,又扣回去。
他們動作幅度不大,但實在不算隱蔽,加上兩人幻術加身,看上去魁梧非凡,周遭頓時多了幾道被辣到眼睛的表情。
殷回之:“……”
臺上拍賣師恰好開始講解:“諸君請看,此物名為紫金爐,絕勝古今第一藥師姬無闕的本命法器,這便是今日的最后一件拍品。”
大家立刻把前域主的軼事拋到了腦后,變了臉色。
起先是后邊有嗡嗡的埋怨聲,隨后前排有人敲了桌子:“我的消息若沒出錯,今日的最后一件拍品本該是通心蓮生吧。”
拍賣師歉意道:“這正是我要說的。抱歉,諸君,準備拍賣的那株通心蓮生于昨夜無故枯亡,我們盡全力也沒能搶救回來,只能臨時替換了拍品。”
臺下的竊竊私語一下子變成了騷動,原本顧忌著得罪南海宮的人也不客氣地站了起來:“這臺上的爐子跟通心蓮生可不是一個等級的東西,一句臨時替換就想糊弄過去嗎!”
“對啊,這不是在耍人嘛!”
“有些人未免架子太大,把來客都當傻子看。”
拍賣師的臉上依舊掛著淡笑,只是笑意微僵。
旁邊管事也悄悄攥緊了傳令符,以備異動出現能夠第一時間喚動侍衛。
正氣氛緊繃之時,一道聲音遙遙穿進拍賣廳。
“紫金爐不夠格的話,南海宮再奉上姬無闕生前留下的全部丹方藥籍,如何?”
一人緩緩走上臺前,手持檀香木黑漆描金骨雕扇,腰佩玉帶十三銙,石青色袍服繡著沈氏主系標志性的夔龍紋,端的是一派華貴萬千、溫其如玉。
場內俱是一靜,然后為來人的話瞪掉眼珠。
“全、全部?”
“是的,全部,皆為姬無闕親筆所撰。便算作……”沈宮主展扇頷首,笑道,“贈品?”
“……”
只聽說過買櫝還珠,沒想到還有買櫝贈珠,這下場內不滿的聲音頓時消失得一干二凈。
本來通心蓮生死了也不是人能控制的事,叫嚷者多是懷疑南海宮臨時反悔藏私,沈宮主的話一出,這些懷疑根本不成立了。
一株死后未必能用上的通心蓮生,和天下第一藥師的畢生所研,孰為貴者不言而喻。
如果不是通心蓮生真的死了,沈宮主何必將這等好東西拱手托出?
就算是仍然不滿的,看見沈宮主親自前來,也只能按捺下來。場內的焦點變成了被爭相競拍的紫金爐和孤本贈品。
傳言沈宮主那雙富貴金玉眼,從來不會看向沒有價值的東西,物如此、人亦是。
但今日不知怎么的,大家發現,紫金爐拍賣時有好幾個瞬間,沈宮主的目光都落到了競拍場右后方那塊最不起眼的位置。
有心思多疑的,跟著轉頭看去,卻并未發現有什么起眼的。
拍賣結束,人群陸續散場。
沈宮主卻并未離去,而是折扇一合,親手攔住了混在人群中的兩個黑衣男子。
他語氣自然得仿佛見了老友:“二位遠道而來,舟車勞頓,不妨來我府中坐上一坐,吃個便飯。”
謝凌已經許久未曾見過這副做派的“沈知晦”,饒有興趣地站在原地任他攔,倒是殷回之冷了目光,不大友善地跟沈二對視了一眼。
他們在此之前打過不止一次交道,沈二當然看得懂殷回之的神情,卻偏不收手。
“怎么,不愿賞沈某這個臉?”沈二笑看殷回之,語氣卻不友善,像是只要殷回之拒絕,他下一秒就會直接叫出他的大名。
身后的人被他們堵著,一時也無法退場,皆神情各異地往這邊打量,有道行深些的,已然猜出他們是幻術假面示人,再拖下去也是個麻煩。
“好啊,”殷回之也笑了一下,只是笑容帶著冷意,“就怕沈宮主請不起這頓飯。”
沈二笑容不改:“我既然敢開口,就不會請不起。”
說完,他便悠然收回了攔人的折扇,轉身離去,只留下了兩個隨身的辦事者,一副任君自行考慮的架勢。
堵路的是沒了,周圍的人卻沒立刻離開,猶在若有似無地往這邊瞧,謝凌輕輕拍了一下殷回之的手臂,傳音:“走。”
殷回之卻沒動:“不走,去沈二府里。”
謝凌微頓:“真要去?”
殷回之“嗯”了聲,攜著他跟上沈二留下的人,傳音道:“聽他語氣,通心蓮生肯定還在他手里。”
謝凌沉默了一下,側頭看他:“這么盡心力干嘛?”
“不是你說的嗎,沈知晦對我挺不錯的,”殷回之步履平穩,淡道,“而且這次不去,你肯定也要偷偷撇開我跑過去,很煩人。”
“怎么拿還沒發生的事冤枉我,”謝凌笑起來,“我才不會,我一輩子纏著你。”
說話的功夫,沈家的侍從已經將他們帶到了沈二面前。
并非南海宮中心的沈家主宅,而是當年他們第一次落腳時,沈知晦為謝凌安排大的府邸。
沈二就站在當初一模一樣的位置,和記憶中的場景重合,只是他的神態、衣著都和當初的沈知晦大相徑庭,有種奇異的割裂感。
他站在高階之上,如主人家招待來客,含笑迎他們進門。
殷回之打斷了他的動作:“叫我來想說什么。”
沈二的手微頓,然后慢吞吞收了回來:“仙尊,你還真是一點耐心都沒有。”
殷回之道:“大費周章做這么一出局引我過來,你覺得我應該有多少耐心?”
沈二道:“可我手里畢竟是有仙尊想要的東西,不是嗎?”
殷回之直視他:“沈宮主這話是什么意思?”
沈二只說了四個字:“通心蓮生。”
殷回之并不意外,淡淡道:“東西,條件。”
穿著青綠鍛子的侍從碎步上前,呈上三盞茶,沈二撣了撣干干凈凈的袖子,道:“這么急做什么——這是南海宮今年剛收上來的明前新茶,在別的地方可喝不上,不如邊喝邊聊。”
殷回之手中的蓋沿在茶湯上方輕輕拂了拂,茶種是他和謝凌都喜歡的,但他沒有喝,而是道:“聊吧。”
“不愧是無情道修,真夠不給人面子的,”沈二笑著搖了搖頭,“仙尊,你上回找我問了一通那個奪舍鬼的事,這回又為了通心蓮生帶人找到鬼域來,容我猜一下——你該不是要復活那個奪舍的陰魂吧?”
殷回之擱下蓋子,瓷蓋碗發出一聲脆響,他沒有回答沈二,而是道:“他若真借通心蓮生復活,便可同你再無瓜葛,不是很好?”
“這話真叫沈某詫異,一個對我了如指掌的人,怎么可能真的與我毫無瓜葛?”沈二緩緩道,“我記得我上次跟仙尊說過其中道理。”
“他對你了如指掌,你就不是嗎?”殷回之抬眼反問,“他過去都沒有殺了你直接取而代之,之后也不會,你能得到的權勢財富,他也能靠自己得到,不會覬覦你的。”
沈二神情不佳,可能是這些年被人捧得久了,第一次聽到這種直白的話。
殷回之收回目光,繼續道:“你也未必真想殺了他,否則叫我來這里的意義在哪。”
沈二重新掛上笑:“仙尊的確洞察人心,我愿意將通心蓮生拱手奉上,但有個條件。”
“——我要仙尊將復活后的‘他’交給我。”
殷回之直接否決:“不可能。”
沈二的笑容微滯,聲音沉下幾分:“仙尊不是知道我不會殺他嗎,為什么又不愿意了。”
“不殺,也不見得就有好事,”殷回之只道,“而且我沒有拿人談生意的習慣。”
沈二呵了聲,手中茶盞重重放回桌上,“啟微仙尊好大義凜然,你們倒是情深義重了,我被搶走十年就活該自認倒霉嗎?”
濺起的茶漬落在石青色的袖擺上,多出點點深痕。
殷回之一時沒說話。
旁邊的謝凌原本一直安靜喝茶,權當自己不存在,這會才抬頭看向沈二:“你沖他發什么火,他當時什么也不知道,你要真生氣,就等沈知晦醒了自己找他問罪去,或者直接來找我算賬,奪舍是我安排的。”
謝凌在沈二冷硬的視線下微微一笑:“來,清算吧。”
沈二早就心有懷疑,這下直接咬著牙道:“……是你?……回來了?”
“是我,”謝凌嗤道,“連沈知晦欠你十年這種話都能說出來,還真是嬌生慣養的沈二公子。”
“沈二公子不會以為,如果不靠他,自己能在沈家幾房手底下活到你所謂的‘十年’吧?”謝凌的話語堪稱刻薄,讓沈二的手緊緊攥了起來。
謝凌淡漠道:“不會,你會死在那幾個人的權斗中,他們碾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螞蟻。”
“我不會救你,因為我已經救過一個沈知晦了,”謝凌看了一眼旁邊的殷回之,“那個也不會,我不讓。”
沈二目光如刀,狠狠瞪著他。
謝凌走到他面前,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到的聲音,垂眸問:“你是不是覺得他活了一輩子,還要搶你的人生,特別貪心?”
沈二冷冷道:“難道不是嗎?”
“看來他一個人的時候也不念叨舊事,”謝凌便笑了,然后道,“沈知晦,就算加上那十年,他的年紀也才只有你一半大。”
“……”沈二臉頰緊繃了一瞬。
“還那么小,你忍心讓他再也沒有以后啊?”
謝凌的聲音很輕,像在說沈知晦,又像是透過沈知晦看到了別的什么。
半晌,沈二嗤了聲:“他給你當狗,我可不是,少說教我。”
“說的這么真情實感,你拿什么做的對照,”沈二的目光越過謝凌肩頭,看了一眼對面坐著的殷回之,又嗤了一聲,“亂|倫之戀?”
他們剛才的對話有意不讓殷回之知曉,殷回之也沒強行探靈識去竊聽,但最后幾個字卻是沈二故意說出來落進殷回之耳里的。
殷回之擰著眉,目光如刃般劃過沈二,最后陰冷道:“沈宮主,缺乏倫理常識就去讀書,別在這胡言亂語。”
“我可沒說是誰。”沈二拍拍袖子,“二位再坐一會兒吧,通心蓮生一會兒我會差人送來,還望二位以后記得還我這個人情。”
殷回之原以為那二字是釁弄,沒想到沈二居然改了口,一時怔然,下意識看向謝凌。
謝凌沖他翹起嘴角,又眨了一下眼睛。
沈二都懶得看他們,揮手叫人上來換了熱茶,喝了一口又想起來什么:“哦,恐怕要不止一個人情了。”
他看向殷回之:“你是不是得罪天機閣的人了?我這可聽說,天機閣那邊算出天劫將至,說你是劫眼呢。”
第76章 此間劫·一 故態復萌
沈二故意用一句“你是不是得罪了天機閣的人”來起頭, 不過是想擺出事不關己的態度。
事實上早在另一個“沈知晦”占據他身體的時候,他便從一個啞巴幽靈的視角得知了這個組織和殷回之之間的糾葛。
明明他只是個旁觀者,這些年他卻會不由自主地去關注天機閣的動向, 實在是匪夷所思。
沈二說完, 淡淡地抿了一口茶,順便瞥了眼對面兩人表情。
結果發現他故作不經意的姿態根本無人在意——殷回之和謝凌不僅沒有表現出驚慌, 甚至有點走神的跡象,顯然是完全不在意他的話。
沈二心里漸漸積了火,隨即一哂。
他既非那個“沈知晦”,也和這兩人沒有多余的交情, 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 才不識趣多這個嘴。
“信不信由你們,接下來的飯我猜二位也未必有閑心吃,就不強留了。”他不冷不熱扔下這句話便拂袖而起, 離去前對一旁捧著匣子的家仆道,“管事, 東西給他們,送客。”
管事雖不清楚發生了什么, 但他很有眼力見, 當即把匣子往看起來疑似隨從的謝凌手里一塞,然后把兩人都轟了出去。
殷回之和謝凌抱著通心蓮生站在門口, 彼此對視了一眼,都忍不住輕輕笑了。
謝凌嘆道:“沈二難道主動好心,你還不領情, 氣得人家飯都不留我們吃了。”
殷回之睨他,不客氣道:“你不是也沒說話。”
“我又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怎么說。”謝凌無辜道。
殷回之笑容漸漸斂去:“或許是真的吧, 這些年天機閣從未參與過任何仙盟的活動,更無加入意向,且行跡奇詭信息隱匿,而且……他們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天機閣、季回雪和他之間,有著斬不斷的糾葛,他知道季回雪是為了那根仙骨,卻不知當初天機閣是出于什么動機操縱這一切,季回雪和天機閣之間又有著怎樣的聯系。
也許他身邊的這個人知道。殷回之側目看了謝凌一眼,心想。
但很可惜,這個人不想透露的信息,任何人都無法撬出來。
連他也一樣。
果然,謝凌只是冷嗤了一聲:“天劫這種無稽之談都能扯出來。”
殷回之不意外也不懊惱,自從知道他們是一個人后,他對謝凌便有一種超乎尋常的縱容,與之對應的,是幾近寸步不離的控制。
只要人還在他的掌心,他就可以縱容謝凌的一切態度行徑,甚至是隱瞞。
見他沉默,謝凌湊過來道:“他們那么說,還不如造謠你跟魔修糾纏不清,道心搖擺。”
“那就不叫造謠了。”殷回之輕輕莞爾,過了一會兒,才問,“如果真的有天劫,而我就是那個劫眼,怎么辦?”
世間能預測將來的不只有天機閣,修為越高的修士,對天地和未來的感知便會越強,早在十多年前,殷回之便預知自己百歲時會有一道劫難。
只是那時的他并不在意這劫難究竟是什么。
“你可別嚇我,”謝凌捏了捏他指尖,沒問他為什么做這種假設,只是道,“要是真的,我就帶你滿世界逃跑吧。”
殷回之看著謝凌的眼睛,輕輕問:“那其他人呢?”
“啟微仙尊,你要是陣眼,天下人都會逼你去死的,你還要去管他們?”謝凌冷嗤,“沒這個道理。”
殷回之抿唇,垂眸“嗯”了聲,移開了話題:“通心蓮生拿到了,盡快把沈知晦的魂渡進去吧。”
謝凌說好。
殷回之又道:“去我閉關的洞府。”
謝凌自然沒有異議。
洞府幽靜,敞開的長匣里靜靜躺著一株鮮活靈巧的蓮苞,莖肉脆嫩,顏色猶如人膚。
謝凌和殷回之面對面盤坐,一個慢慢引渡出塵封的地魂,一個用魂契召回剩下的兩魂七魄。
分散的魂魄漸漸融聚為一個整體,由謝凌親手渡入蓮生。
殷回之在魂魄進入蓮生的一瞬間灌入大量靈力,通心蓮生在靈力的塑育下漸漸顯現人形,從只有模糊的頭顱和四肢,一點一點細化出形體、五官,最后定格成謝凌和殷回之熟悉的模樣。
這一下消耗不少靈力,殷回之眉間隱隱顯現出倦色,謝凌扶住他的肩膀,自覺發揮爐鼎作用替他溫養內息,被殷回之搖頭輕輕推開了。
殷回之看著躺在石臺上的沈知晦,問謝凌:“他怎么還不醒?”
“哪有那么快,散魂重融,又是新軀體,少說也要十天半個月才能蘇醒,”謝凌說完,調侃他,“這么盡心盡力,等他醒了得讓他拜你為義父。”
“別,”殷回之無言,“關系已經夠亂了。”
謝凌悶笑。
殷回之起身,掌心突然毫無征兆地抽動了一下。
他瞬間變了臉色。
謝凌立刻問:“怎么了?”
“向遲出事了。”殷回之聲音緊繃,語速很快,“我給他的玉墜上有我的蓄力一擊,遇到危險時會觸發,剛剛被用掉了。”
他眉眼間浮現出慍意,更多的是心焦:“我給他的追蹤法器被他偷偷摘了,顯示還在問劍峰。”
“……早知道不逗這蠢小子玩了,”謝凌也沒想到徐向遲膽子居然這么大,目光微沉,“他能往哪跑?”
“不清楚,多半是下山來尋你我了,然后半路遇到了危險。”殷回之吸了一口氣,難掩心焦,“他是樹妖,萬一他身上的禁制破了,化了原形……”
后果不堪設想。
謝凌立即道:“你和褚回錚沿觀瀾宗向外探查,我去魔獸山脈找找。”
的確沒有比這更合適的安排了,徐向遲大概率還在修真界內,萬一去了鬼域也只會是魔獸山脈那一片。
總不好讓褚回錚他們知道徐向遲是從魔獸山脈出來的妖。
殷回之嘴唇一滯,似乎想說什么,最終還是點頭:“……好。”
謝凌拍拍他的肩膀:“放心,他一定不會有事的。”
才分頭不到兩刻鐘,殷回之就在觀瀾宗轄內的萬山鎮找到了一臉驚慌的徐向遲。
好手好腳,手里拿著一根嚼了一半的糖葫蘆,嘴角還粘著碎糖晶。
殷回之:“……”
徐向遲看了看面沉如水的殷回之,緊張咽了一下口水,惴惴且乖巧地叫人:“師尊。”
他從來沒看見過殷回之這么冷這么兇的表情,比那次在郊野村莊被魔修打傷、和小狼妖一起被殷回之救時還嚇人。
他剛叫完,就見殷回之那只修長潔白的手中寒光一閃,下一秒,殷回之那把極少外佩示人極少的“封月”不僅顯出真容,還“噌”地一聲出了鞘。
徐向遲頭皮一緊,聽見殷回之冷冷問他:“我給你的追蹤法器呢?”
徐向遲心虛:“……摘下來了。”
“你師祖給你的法器呢?”
徐向遲越發心虛,他小聲道:“全都摘了。”
他說完,偷偷覷了一眼殷回之手中寒光爍爍的封月,還沒來得及想清楚殷回之是不是要大義滅徒,封月的劍鞘就以快到看不出殘影的速度朝他飛來,然后痛擊了他的屁股。
“啊!!!”
徐向遲被打得失去平衡往前一栽,在劇痛中難以置信地想,師尊第一次親手打他,居然是打屁股。
這也太羞人了……!
“我錯了我錯了師尊我再也不敢了!”他一看落地的封月劍鞘還有動作的跡象,當即捶地認錯,就差痛哭流涕了。
殷回之深吸一口氣,封月回鞘,消失在他手中。
他垂眼盯著趴在地上裝死的徐向遲,冷冷吐出兩個字:“解釋。”
徐向遲確認自己不會再挨揍后才麻溜地站起來,規規矩矩站到殷回之跟前,說:“我本來是想偷偷去找你們的,下山繞了一大圈才發現根本找不到人,見這個鎮子山清水秀人杰地靈的……就干脆在這個鎮子落了腳,準備游歷一番……”
說“游歷”還是他給自己貼金了,其實就是被好吃的好玩的吸引住了不想回去,外加心里記著謝凌走之前那副得意的神情,想故意借這個機會逍遙一通氣一氣人。
沒想到氣到的是他師尊。
殷回之忍了忍,卻沒等到他的下文,才厲聲道:“說清你遇到了什么。我在你玉墜上放的防御反擊為什么會被觸發,誰打你了?”
徐向遲一愣,這才意識到之前那道擋在他面前的奇異靈光是怎么回事。
居然是殷回之放在他身上保護他的。
上來就打他也是因為差點以為他出事了。
他怔然半晌,低頭吸了一下鼻子,小聲說:“對不起,師尊。”
“我也不知道……就是一個莫名其妙沖出來的黑衣人……上了就跟我打了一架,我跑了幾步他就沒追了,所以我就也沒太當回事。”
殷回之太陽穴微微一抽,隱隱劃過一抹不安,他擰眉問:“黑衣人?”
徐向遲點頭,抿了抿唇,慎重道:“我也不太確定……但是跟他交手時,感覺他像是歸元宗的人。”
殷回之斂眉不語,然后原地布了個傳送陣,沉聲命令:“回去,思過。”
徐向遲自知理虧,老老實實地站了上去。
殷回之眉間寒霜卻沒有半分消融,他給褚回錚回了一道聯訊符,告知了徐向遲的平安。
他盯著地面上掉落的一點糖渣,眼睫有不太明顯的顫抖。
殷回之用力閉了閉眼,給遠在魔獸山脈的謝凌傳了一道音。
一息。
兩息。
……
一刻。
……
沒有任何回音。
久到不知道原地站了多長時間,殷回之才慢慢地蹲下,盯著那一點糖渣,輕聲說:“你又騙我。”
第77章 此間劫·二 訣別
徐向遲只把自己的猜測告訴了殷回之一個人, 因此這段波折很快被大家當成了是他貪玩導致的后果,褚回錚直接讓他又去關了一個月禁閉。
外界一片風平浪靜,而歸元宗的一等客卿府邸中, 寢房門被人從內推開, 走出來一個身披袈裟、面具覆臉的年輕人。
門外靜靜等候的人也抬起頭。是歸元宗宗主,無妄。
無妄捻動佛珠, 溫和道:“謝施主,真是好久不見。”
謝凌勾唇客套:“是啊,一別經年——再晚一些回來,大師恐怕要將我當成騙子了。”
無妄也微微笑了:“謝施主神通廣大, 老僧從未如此懷疑過。”
謝凌低頭整理袈裟, 似是已無意再寒暄,無妄剛要開口,聽見謝凌忽然問:“外面有動靜嗎?”
無妄正要說這個:“謝施主既然這么問, 想必也是猜到了——仙盟盟主已經在歸元宗山門站了三個時辰了,再站下去, 怕是要藏不住風聲了。”
謝凌的手頓了頓,然后側目問:“大師怎么不趕人?”
無妄但笑不語。
謝凌道:“該如何便如何, 我與他并無太多牽扯。”
“啟微仙尊說要是上山來尋丟失的靈寵, ”無妄微笑道,“歸元宗到底還是仙盟一員。趕人, 總該有個由頭和說法。”
謝凌淡淡道:“那便讓你的弟子告訴他,‘山門濕寒,夜深露重, 仙尊還是早些回去吧’。”
無妄朝身側的弟子抬手做了個動作,那弟子很快便出去了,他看著謝凌, 若有所思地輕嘆:“謝施主當真是有一顆銅鐵之心。”
謝凌道:“沒有銅鐵之心,‘謝施主’可就活不到今天了。”-
無妄身邊的小弟子將話送到,偷偷抬眼時,發現那雪砌玉成似的人聽完竟笑了一下。
只是這笑并不好看,像每年冬天落雪季掉在他們臉上的雪粒,冰冷刺人,帶著淡淡的咸苦味。
殷回之斂目,心想,這算是報平安,還是訣別語?
這個問題太難想明白,殷回之又回到了那種誰也不理會的等待姿態,像等一個明知道已經不會回來的東西。
小弟子左看看右看看,只好又重復了一遍:“仙尊,山門濕寒,夜深露重,您還是早些回去吧。”
沒有人理他,小弟子只好回去復命了。
從天黑到天亮。
守山門的弟子把殷回之跟傳話弟子的對話聽了個籠統,心想堂堂啟微仙尊竟然為了一只靈寵杵在門口久久不肯離去,也太叫人費解了。
但隨著時間越來越長,他們逐漸開始好奇那究竟是怎樣一只靈寵讓仙尊如此執拗。
其中一個年紀不及弱冠的值守弟子悄悄湊過來,對殷回之說:“仙尊,我馬上就下值了,您的靈寵長的什么模樣,我幫您留意一下。”
殷回之卻好像沒聽見他的話,依舊沉默地站在那里。
值守山門的弟子究竟是什么時候下值的,殷回之并未留意,但日頭漸漸升到半高時,一個穿著俗衣的弟子從長階上走了下來。
這弟子一個時辰前還在滿臉天真地同他說話,小心翼翼地說要幫他找靈寵,這時卻已經褪下歸元宗的宗服,穿一身舊衣,背著巨大的包裹慢吞吞地往山下走。
殷回之那雙茶色的淺眸滯緩地轉了一下,然后輕輕伸手,攔住了他:“怎么回事?”
那弟子茫然抬頭,看見是他,然后愣了一下:“仙尊,您還在這啊……”
他揚起嘴唇,卻只扯出一個苦笑,小聲說:“我犯錯被管事師兄罰了……以后就不再是歸元宗的弟子了,對不起啊仙尊,不能幫你找靈寵了。”
殷回之的嘴唇發干:“什么錯?”
那小弟子低著頭道:“管事師兄說,我把靈圃最貴最難養的靈草澆死了。”
可是他明明每次澆水都有認真測量水量,還會邊澆便觀察那靈草的狀況,之前都好好的,怎么今天就死了呢。
殷回之看著那雙年輕的眼睛里藏著的委屈和自責,空蕩蕩的胸膛里沒有一絲溫度,連帶著冷白的臉和唇都冰涼,他無言垂目,從納戒里取出了一枚玨,遞給了那小弟子。
那小弟子又愣住了,以為殷回之是怕他下山后日子拮據,立刻擺手:“不用的仙尊,管事師兄發了很多很多靈石給我,他說我這么笨的人,不適合在宗門待著,以后就好好在家中侍養父母成家立業算了……”
他重復師兄的話時沒有不甘,而是挺不好意思道:“我確實沒有修煉的天賦。”
殷回之沒什么表情,依舊維持著遞玉玨的姿勢:“拿著,路上小心。”
小弟子“啊”了聲,撓了撓頭:“……好,謝謝仙尊。”
然后背著那個大包裹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了歸元宗。
殷回之抬頭,仰看隱在郁翠中的廟宇之頂,眼珠攀著細淡的血絲,瞳孔里卻沒有一絲情緒。他想,謝凌總是清楚怎么往他身上扎刀子最疼。
像是仍不死心,他做了最后一次驗證。
抬起右手二指曲扣,捏訣成勢,驅策鬼魂。
掐訣時,腦海中那人言笑晏晏的神情一幕一幕閃過。
“卿卿,哪怕我在陰曹地府,只要你捏一次這個魂訣,我都會踢開鬼門關趕回來的。”
正在做事的殷回之頭也不抬:“不學。”
“學一下吧。”謝凌出奇執著。
年輕的仙尊終于擱下筆,用毋庸置疑的語氣說:“不需要,因為我根本不會讓你到那種地方去。”
那人依舊不放棄,笑吟吟道:“那萬一我跑了,你也可以用它送我去陰曹地府。”
……
訣成,風止,卻沒有任何反應。
殷回之放下手,沒有再試第二次,因為沒必要。
這世間有誰會親手將自己的軟肋遞給別人?
又怎么會有人,蠢到真的相信能拿別人親手教的東西控制住對方。
不過是又被騙了而已,總歸比前幾次好,反正他沒有心,沒有心的人,被多騙幾次又能如何。殷回之漠然心想,眸底是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猩紅。
他抬手召出封月,握著未出鞘的劍,在山門值班弟子們猶疑警惕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近。
一道靈光從遠處飛來,直直打在他腿上,不帶殺傷力,卻恰好打斷了他的步伐。
褚回錚閃到他身邊,牢牢按住了他的手臂,眉眼冷肅:“師弟,你應當是看錯了,靈寵不在歸元宗,我方才已向無妄大師告了歉,我們先回去吧。”
殷回之扭頭看了他一眼,問:“褚回錚,你來了。”
褚回錚見他如此平靜,幾乎要疑心是自己判斷出錯,他警惕傳音:“你想干什么?”
殷回之手中封月尖鳴出鞘,他眨了一下眼,淡淡道:“找無妄拿點東西。”
看見封月的那一瞬,褚回錚瞳孔驟然緊縮,劍柄狠狠敲向殷回之的手腕,卻被殷回之輕松橫劍格擋。
褚回錚面色冷厲,緊盯著殷回之眼里的重瞳,心道糟了,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他來之前也聽到了只言片語,知道這一出和他上次見過的狼妖脫不開干系,只怕這歸元宗是真的不長眼搶了殷回之的未來道侶。
但不管是真是假,殷回之今天敢在歸元宗山門前舞刀弄槍,明天就能受千夫所指。
他肅聲道:“屏息凝神,跟我回去,你現在狀態不對!”
殷回之充耳不聞,他只好狠出一掌拍向殷回之后背,他作為宗主,身佩宗主信物,這一掌里不僅有他的靈力,還有信物中江如諗等一眾太上長老寄存的力量。
劇烈的沖擊襲來,殷回之手中的封月開始震顫著發出尖銳劍鳴。
殷回之的嘴角也溢出了好幾道血痕。
褚回錚只是為了阻止他,不是真要傷他本元,立刻收了手,沒想到就這么一下,殷回之連讓他開口的機會都不給,直接把他一掌掀倒在地。
……瘋了。
褚回錚借勢翻起,卻心知已經無法正常攔住他,閉了閉眼,也拔了劍。
擋在殷回之面前,傳音怒吼:“想為了一個狼妖殺人屠宗是吧,來,只要你點一下頭,我就跟你一起,看看我們倆能不能把歸元宗屠干凈。”
殷回之呼吸微重,站在原地盯著他。
褚回錚見他總算停住了,松了口氣:“回去!還嫌丟人丟得不夠嗎!倘若你的東西真在里面,你身為盟主,他們敢藏得多久,這點道理你怎會不懂!”
“在這殺人入魔,是想跟那狼妖在地下做一對鬼鴛鴦嗎?”
褚回錚嘴上罵得狠,心里其實相當怕殷回之覺得好,真再往里沖,手上結印動作快出殘影,瞬間將殷回之和他都扣進了傳送陣法里。
下一瞬,他和殷回之都狼狽地被傳送陣摔到了江如諗跟前。
江如諗一手捧著丹書,一手捻著藥草,皺眉看著從天而降東倒西歪的兩個弟子,即便他不是拘禮節的人,這個畫面也相當有沖擊性。
他的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看了一遭,最后蹙著眉選擇了先批評褚回錚:“都是宗主的人了,怎么還這么魯莽?”
褚回錚氣得一口氣噎得上不來下不去,惱火道:“江師叔,還不是你的好徒弟!”
“回之怎么了?”江如諗把手里頭的東西都擱下,看著殷回之手上那一點幾乎看不清的紅印道,“似是受傷了,我瞧一瞧。”
褚回錚兩眼發黑:“……師叔!”
江如諗抬手便給殷回之輸了一截靈力,不是針對那只手,而是殷回之躁亂的五內和識海,褚回錚這才明白原來江如諗在他們落地時便發現了殷回之的異樣,方才也是在穩住人。
殷回之疏離冷淡地看了江如諗一眼,直接打斷了輸送:“不必,多謝師尊。”
江如諗的手頓在空中,幾息才放下來,輕輕“嗯”了聲:“現在如何?”
“不如何,”殷回之毫無起伏道,“我去洗靈。”
“回錚,陪他一道,洗完一起來見我,”江如諗給褚回錚的宗主信物里又灌了一堆靈力,幾乎溢出,以防中途生變。
見殷回之似要拒絕,江如諗溫和但不容置疑道:“這是太上長老的口令。”
第78章 此間劫·三 客卿
褚回錚在洗靈臺下等了許久, 若非親眼所見,他這輩子也想不到,所謂洗靈陣就是用劍氣將靈竅中的情絲余垢直接剔除。
他在一旁看得牙痛, 殷回之下來時卻仿佛和沒事人一樣, 還主動叫他:
“我們走吧,師兄。”
褚回錚心情復雜, 想道真是奇也怪哉,這人有情時直呼他大名,看他的眼神跟看陌生人沒什么兩樣,這會兒反兄友弟恭起來。
從前沒有對比還不甚明顯, 如今一看就知道不對勁, 褚回錚眼神復雜地看著他:“此道的確不是長久之法,是要及時止損了。”
“嗯。”殷回之道,“我知道。”
褚回錚想到他先前在歸元宗的做派, 忍不住問:“那狼妖究竟……”
殷回之打斷他:“師兄,師尊該著急了。”
他不欲在此多談, 褚回錚也不再問,左右到江如諗面前也是瞞不住, 還是要說出來的。
但他還是隱隱有些不安。
七十多年都沒做過出格的事、從來鎮定穩重的人, 突然變得如此心緒莫測,真的只是無情道的副作用嗎?
兩人一并回到江如諗身邊, 江如諗目光在褚回錚和殷回之身上各自停頓了一瞬,然后問:“說說看,發生了什么?”
他們這些太上長老還沒到真正隱退的時候, 雖然明面上退居幕后,實際對外界的消息依舊靈通得很,江如諗這樣問, 不過是想聽殷回之親口說出來。
從前就是因為聽他人之語,才憑空生出了許多事端。
殷回之清楚江如諗的想法,他現下已經不像最開始和謝凌失聯時那樣焦躁,因此表現得相當冷靜,有條不紊地將歸元宗之前派人打傷徐向遲的事說了出來。
褚回錚原先不知道這件事,只當殷回之是為那只狼妖做出闖人宗門的事,聽了這話,半信半疑地遣人把關禁閉的徐向遲叫了過來。
仔細問了一通,又親眼看著徐向遲掏出了那塊替他擋了一擊、裂紋隱現的玉墜,才相信確有其事。
褚回錚峰里有內門弟子,親傳弟子的位子卻還空著,平日里接觸最多的、最疼的都是徐向遲,當即氣得胸膛起伏:“當時怎么不說?”
徐向遲小聲道:“那誰知道是不是壞人故意用歸元宗的法術招式混淆視聽呢……萬一我直接告狀破壞兩宗關系怎么辦?”
“胡說八道,瞎動腦筋!”褚回錚一點不客氣地罵他。
徐向遲被關禁閉實在關怕了,見狀立刻嗅到了被心疼的味道,拽拽褚回錚的衣袖賣慘:“師叔,這可是師尊給我的玉墜,都被那人打裂開了,若是打在我身上,你們現在恐怕已經看不見我了……”
褚回錚何嘗不是心有余悸,他慍道:“歸元宗這兩年越發囂張,這次簡直欺人太甚!”
三宗在修真界鼎立盤踞,因為利益走向聯合,既是仙盟最高權力的擁有者,也是彼此之間最大的威脅和競爭者,觀瀾宗居于首位,周圍兩個自然有眼睛在虎視眈眈。
但暗中較勁是一回事,這次直接出手傷人,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都完全不是一個性質了。
“此為其一。”殷回之斂目,“其二,我選定的道侶受歸元宗蠱惑,如今不僅心術不正,還要與我割席,我一時憤懣,才提劍上門。”
他說這話時面色如常,用詞犀利,卻又給那個滿口謊話的混賬留足了后路。
江如諗微怔:“我怎么聽說,是為一只靈寵。”
殷回之點頭:“既是靈寵,也是道侶。”
一旁捕捉到關鍵詞并猜到具體對象的徐向遲嘴巴張成了圓形,受到重大刺激,神情一時變得十分恍惚。
江如諗對條條框框看得淡,倒沒有因為殷回之選靈寵作道侶而勸阻,只是蹙眉思索。
盡管殷回之話里詞間將那“靈寵”描繪成懵懂愚蠢的形象,但江如諗還是察覺到了不對,他望著殷回之:“那小妖……你那位道侶有什么特別之處,歸元宗為何偏偏要蠱惑他?”
殷回之知道江如諗這是對謝凌的來歷和動機起了疑心,但他什么也不想說。
他自嘲心想,他要是知道“為何”就好了。
褚回錚一直緊擰著眉毛,聽到這關鍵一問,似是猛地串起了什么,兀然道:“等等。”
江如諗和殷回之同時看去。
褚回錚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殷回之身上,像已經理清了因果,殷回之被他看著,睫毛細微地動了動。
在褚回錚眼里,他和謝凌之間不清不楚過,很難說褚回錚會不會因為謝凌這次的妄舉聯想到什么。
若真叫人猜出謝凌的身份,又是一場天下大亂。
殷回之不是二十歲的人了,他現在并不想將事情鬧到這種程度,正要開口打斷,卻聽見褚回錚篤定的聲音:“我看他們就是想靠做這種小動作來激你,惹得你道心不穩,好讓他們宗的人取代盟主之位。”
殷回之:“……”
他沒應聲,而是轉過頭,對江如諗道:“我也不清楚,師尊。”
江如諗沉默半晌,然后若有似無地嘆了聲,說:“你年紀也不小了,凡事留些心眼,別叫有心者哄騙了。”
“好,”殷回之恭敬應下。
他從褚回錚手里接過玉墜,和褚回錚對視一眼,然后道:“師尊,本月的仙盟集議,我與褚師兄想帶向遲一道出席……還有這塊玉墜。”
“你們決定就好,”江如諗說完,微微沉色,“不管歸元宗想做什么,都不能任由他們打觀瀾宗的臉。”
尺寒宮又回到了過去寂冷無聲的境況。
集議前幾日,殷回之都獨自在尺寒宮內打坐靜息,偶爾也會恍然,以為睜眼就能看到那張春風和煦的含笑俊臉。
但真的睜開眼,什么也沒有。
憤怒嗎?當然是憤怒的。
可這幾日頻繁的洗靈,將憤怒都剝得所剩無幾,更多是早知如此的平靜。
他其實很難想明白謝凌究竟為什么要騙他,極盡花言巧語,用親吻和擁抱麻痹他,然后換取自由嗎?
可似乎也未完全換到。
帶著他精血的一點蓮印猶在那人身上,甚至沒有被外力強行抹去。是做不到,還是覺得無所謂?亦或是想穩住他?
馭魂訣是假的,但魂魄深處那道微妙的聯系卻不曾消解,像一根牽在他和謝凌之間的線,存在感微弱,但就是牢固地存在著。
殷回之心想,他們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謝凌對他一清二楚,他卻像從未認識過這個人-
仙盟的集議如常在仙鴻玄殿召開,殿中是各門各派派出的出席代表,殿外是仙盟邸抄記錄官和獲批入內的民間報房抄錄者。
上次殷回之堵在歸元宗山門口差點動手,褚回錚有意壓制消息,但不知是不是有歸元宗從中作梗,還是漏了風聲。
今日集議,明顯大家的注意力都落在殷回之和無妄身上。
當褚回錚叫來徐向遲,又拿出那枚裂紋玉墜,放到議桌上詢問大家是否有頭緒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霎時凝了過去。
在場的不乏修為高強者,只接過一探,便能探出上面殘留的歸元佛掌氣息,神色一度微妙,既不敢直說得罪無妄,更不敢得罪上頭坐著的兩位觀瀾宗仙尊,只敢拐彎抹角地“猜”。
還不能真的猜得太明白。
反倒是無妄自己,一副泰然平和的圣僧做派,仿佛一切都與自己無關,看得褚回錚越發確信此事與這妖僧脫不了干系,心頭火起。
最后玉墜遞到了殷回之手里,他垂眸把玩了幾下:“褚仙尊所問的這件墜子,是本座親手存下全力一擊,放在小徒身上保平安的,只是前些日子小徒被奸人襲害,此物替小徒擋了一擊,才成了這樣。”
他淡淡道:“我瞧著,這殘痕上的氣息怎么有些像歸元宗的絕學,歸元佛掌。”
無妄頷首,應聲:“這的確是歸元佛掌留下的裂痕。”
殿內嘩然。
無妄收起佛珠,雙手合十,道了聲“阿彌陀佛”:“但這并非我宗現有弟子所為。”
“歸元宗自立宗以來,從不主動與其他門派為敵,觀瀾宗更是本宗的盟友和至交,本宗斷不會允許門人傷害觀瀾宗的弟子。”
有人問:“那這玉墜怎么解釋?”
無妄嘆道:“宗門歷代弟子龐雜,總有幾個不成器的走上邪道,還未等師長廢去其修為就逃下山去,為惡人間。”
殷回之目光冷沉,身為盟主,他在議桌上充當的角色是判官,因此不能直接站在觀瀾的角度駁無妄的話。
但褚回錚可以。
褚回錚冷呵一聲:“無妄尊者倒是一句話推了干凈,只是若真如你所言,叛逃出去的歸元門徒要為惡,那找無門無派無靠山的散修豈不更隱蔽,怎么偏偏找上觀瀾宗的。另外,本座聽說歸元宗近日多了個生人,我師弟的道侶又剛好失蹤,無妄尊者,這不會也是巧合吧?”
無妄搖頭:“元澈仙尊這樣說,我也無法辯解,只是,你所說的生人……可是我宗內新來的客卿?”
褚回錚的確得到消息,說那狼妖在歸元宗成了一等客卿,但無妄此言不明不白,像在故意玩文字游戲挖坑,所以他未作回答。
無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殷回之,而后補充道:“……一位妖族客卿?”
這下輪到妖族族長的眉舒展不開了,其余人更是吃驚——本來乍一得知啟微仙尊有道侶就夠震撼了,居然還是個妖。
殷回之的目光輕飄飄落在無妄的臉上,像泛著寒光的薄刃。
故意強調是妖族客卿,不像為了讓人確認身份,而像要借此另開話題。
褚回錚也隱約察覺無妄心思不純,但話到此,也只能回答是或不是了。
他點頭:“正是。”
無妄似是若有所思看了殷回之一眼,堅持道:“恐怕是巧合,并非仙尊道侶……這……這人也實在非我宗強留……”
無妄似是有些難以啟齒,又合掌道了聲“阿彌陀佛”,才繼續:“那施主說自己被惡徒覬覦,一度被囚于深院不見天日,好不容易才逃出來,只求歸元宗能收留庇佑他……”
褚回錚眉毛下壓,幾乎想直接拍案罵人,顧忌著場合按捺住了。
殷回之面色沒有半分變化,搭在扶手上的手卻已經繃得泛白。
“我瞧那孩子戰戰兢兢的模樣實在可憐,又得知擅奇巧之術,便將人留在了宗內,”無妄猶疑道,“這怎么會是仙尊的道侶呢……要不我將他叫來,讓仙尊瞧一瞧?”
第79章 此間劫·四 不相欠
這一番對話下來, 會桌上其他人看似眼觀鼻鼻觀心,實際暗地里的視線和心理活動已是精彩紛呈。
無妄這番話,擺明了是一局陽謀:殷回之若還堅持之前的說法, 認定那位客卿就是自己的道侶, 那便自身也無法摘干凈了。
——堂堂仙盟盟主,名宗峰主, 竟憑強權欺壓囚禁弱小。
且對方還是個妖。妖族族長從剛才就臉色古怪,已經在盤算萬一坐實,該怎么借此事要個“交代”。
不管是真是假,臟水里滾一遭, 不臭也要濕鞋。
眾人都認定殷回之會否認, 卻不料首座上的人只是瞥了無妄一眼,然后道:“那便勞煩無妄大師將人請上來,是與不是, 我自會分辨。”
褚回錚嘴唇一動,欲言又止。
他當初見過那狼妖恨不得貼在殷回之身上的模樣, 自然不會信無妄的話,但他也不認為殷回之堅持要見那狼妖是正確的。
無妄既然敢這么說, 一定是拿準了那狼妖會按自己的指示說話, 搞不好兩個人就等著合作引殷回之往坑里跳呢。
褚回錚面沉如水,無妄倒是微微愣了一下, 似是也沒想到殷回之會這么說。
他側過頭,眼睛緩緩垂下,朝隨行弟子說了幾句話, 而后隨行弟子跑出了殿去。
仙鴻玄殿議事期間禁使聯訊符箓和法術,那小弟子顯然是按無妄的指示跑出去聯系什么人了。
無妄慈聲道:“請諸位稍候。”
殷回之目光淺淺落在桌面上的一個虛點,看不出急切, 卻也談不上冷靜,長得看不到盡頭的會桌上,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他在賭。
他一身修為無法與百家相抗,但若只是去歸元宗劫個人,或是從仙鴻玄殿帶走一個人,還是能做到,只是此后名聲和良心都會一齊掃地,被世人唾棄,還要連累宗門。
謝凌人走了,卻又不將事情做絕,像是認為這樣就能穩住他,算準他不會不惜一切,連累無辜。
但謝凌似乎忘了,他可以和觀瀾宗撇清關系,他為宗門籌謀這些年,也不算相欠。
謝凌若真出來指認他,他也敢直接退宗帶人沖出去,至于名聲……他無所謂,就看謝凌敢不敢了。
無妄的陽謀丟給他,他的陽謀丟給謝凌。
幾息后,仙鴻玄殿走進一個一身袈裟的青年人,一直低著頭,刻意回避了眾人的視線,無妄叫他抬頭,他才有些不情愿地把臉抬了起來。
“佟客卿雖為狼妖,身體卻比尋常妖要孱弱,是從前落下了病根。”無妄看著青年,解釋道。
青年長相說不上難看,但也不乍眼,氣質有些文弱,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看向旁人時滿是不經心的木然,獨獨在對上殷回之視線時有些怯縮。但這說明不了什么,這些年每個正常人見殷回之的第一面都是畏懼多于其他,況且此青年實在普通,怎么看也不像能讓堂堂仙尊癡迷到囚人不放。
殷回之掃了他一下,茶色的眸里因為青年神態和記憶中某人的重合而微不可見地閃過一抹光,很快毫無波瀾地收回了目光,對無妄道:“不是他。”
“看來無妄大師廣結善緣,頗愛收留別人。”他放輕聲音,意有所指,用只有那一小塊地方能聽清的音量附贈一句,“只怕萬一收留的不是鷹犬,而是豺狼,那就糟了。”
無妄微微笑了,仿佛沒聽懂他的后半句話,只道:“是誤會便好,啟微仙尊身負重責,時間寶貴,諸君興許還有要事要議,歸元宗便不多做占用了。”
說完,屏退青年,自己往座椅里側深坐了兩寸,表示沒有話要說了。
一場鬧劇就這么不明不白地告了終,多數人沒看到鷸蚌相爭,都頗有些自認為漁者的遺憾。
也有人嗅覺敏銳的,心知兩大宗門能把這種事拿到臺面上來討論,說明關系早已經出現裂痕,這兩件事不過是導火索罷了。
總而言之,看上去這段討論已經告一段落,實則大家還在心里悄悄琢磨,沒人有心思去關注后面的雞毛蒜皮。
哪怕是逍遙門的掌門人站起身,大家也沒多大反應,心想這老頭又要打一些無甚實質內容的官腔。
不怪大家輕視逍遙門,這兩年此門派實在不起眼,名義上為三宗之一,實則事事都要顧忌著觀瀾宗和歸元宗的臉色,連自己門內的事都不好動作太大。
究其根本,還是因為逍遙門修為最高的執劍長老沈奕已經卡在化神初期百年有余,怕是已經到了頂,跟殷回之這種年紀還未過百就已登化神的天才簡直沒法比較。
雖說逍遙門也有前輩大能,但畢竟不像觀瀾宗那幾尊才退位的太上長老就住在自家后山群峰,加上有逍遙門為保全地位用閉關隱瞞云懷晝死亡的事在前,大家都懷疑那幾位太上長老其實也已經不在人世了。
甚至有人暴言,說若非現任仙盟盟主殷回之是逍遙門長老云懷晝和逍遙門棄徒謝殷之子,與逍遙門之間還算有些淵源聯系,逍遙門早就落得跟妖族一個地位了。
當然,這些都是暗地里的話,明面上的場合,大家還是會給逍遙門幾分面子,瘦死的駱駝總比馬大。
誰也沒料到,這老頭開口居然不是往常那一套,而是對殷回之道:“殷盟主,老夫近日聽見一個消息,那天機閣在其轄內以讖語為名散布流言,說天劫將至,人間將迎來大難,而一切的誘法者、或者說劫眼,就在大陸至北最高的山巔之上。”
門外負責記錄的邸報官員手一抖,差點把筆摔到地上。
這讖語……修真大陸北方最高的山,那不是問劍峰嗎?這就差報啟微仙尊的名字了吧。
記錄官員緊張地往衣服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心想今天這三尊大佛到底怎么回事?要把這仙鴻玄殿掀了去嗎?
里邊的人也是同樣的想法。
以這老頭圓滑的性子,怎么會主動提起這件事?
天機閣這些日子的小動作,當然不止逍遙門收到了消息,天劫什么的固然像在胡說八道,但這些年天機閣預測的事情無一不靈驗,這讖語便顯得相當撲朔迷離了。
真相都弄不明白的事,誰又敢在仙盟仙鴻玄殿上當著殷回之的面點出來?
眼下他們覷殷回之臉色,發現殷回之沒有任何負面情緒,反應甚至還不足質問無妄時的十分之一。
殷回之淡道:“天機閣這些年看似中立,實則十分抵觸仙盟對兩界的治理,與仙盟、與諸君都非一心。”
他沒有正面評價那句讖語,而是不著痕跡地提點了在座所有人的立場。
逍遙掌門悻悻一笑,點頭:“那自然是,天機閣曾明言永遠不會加入仙盟,與我等自然不是一道人。”
殷回之輕輕瞥了他一眼,逍遙掌門那張布滿溝壑的臉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然后移開目光,看向大家,撫須道:“況且天劫這種莫須有的東西,三歲小兒也不會信。”
大家紛紛附和,心里卻道還以為這老東西要一反常態,原來還是老樣子。
集議會結束后,百家參會代表各自離去,仙鴻玄殿重歸空曠,殷回之伸手擋住了踏門而出的無妄。
明明只攔了一個人,周遭十幾雙腳都霎時頓住了,狀似不經意地往這邊瞟,被殷回之用冷冰冰的一圈掃視扎了回去。
無妄合掌:“仙尊這是何意?”
殷回之注視了他幾息:“勞煩大師替我給他帶句話。”
他啟唇,一字一句道:“謊話說多了,連自己都不會再信。”
這話外人聽來沒頭沒腦,無妄心知這怕是他們的暗語,沒有追問含義,只是若有所思道:“仙尊這么確信我認識你所說的那個人,并且能將話帶到嗎?”
殷回之居然輕輕笑了,帶著淡淡的嘲諷意味:“我以為大師最擅長傳話?”
“大師今日一言一行像是有所顧忌,”他垂眸望著無妄,“我方才在議桌上的話大師可還記得?有的人,是我都拿捏不住的。”
無妄垂首輕嘆:“都是各為其宗,若有優法,誰會以身飼虎狼呢。”
語罷,他捻了捻佛珠,向殷回之告退。
“無妄大師,”殷回之喚住他,“既然只是為了肩上的擔子,那大師不妨賣我一個人情——那位佟客卿,是你叫來的嗎?”
“是老僧的弟子用傳音符喚來的,”無妄像是聽不懂他的言下之意,卻又笑道,“老僧并沒有仙尊以為的那般愛收留人。”
殷回之喉口像被石頭劃了一道,礪礪地發疼,他垂目道:“大師慢走。”
原來弄死了巧色也是假話,還帶在身邊呢。
……
他原地站了一會兒,才側目,看著十步外空無一人的門柱:“師兄,出來吧。”
門柱旁的空氣出現一點波瀾,而后顯現出略帶尷尬之色的褚回錚,他撣了撣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走到殷回之身邊,清了清嗓子道:“我并非有意偷聽。”
殷回之道:“無礙。”
褚回錚一聽,眼珠轉了轉,忍不住問:“什么叫以身飼虎狼,虎狼是誰?那不知所蹤的狼妖?”
殷回之聲線平平:“師兄,我說無礙,是出于同門情誼和禮貌。”
“……”
褚回錚被噎了一下,臉上的尷尬幾乎要掩蓋不住,緩了會,才道:“算了,隨你自己處理。”
他想起自己要說的事,朝殷回之使了個眼神,兩人同時回到了昭陽主峰,在茶室相對而坐。褚回錚切入正題:“今日逍遙掌門那話怕不只是說給你聽。”
殷回之點頭:“嗯,他有意將這件事抬上會議桌。”
褚回錚平整的眉間壓出溝壑,煩躁道:“一個個的都想造反嗎,這老東西什么意思?收了天機閣的好,也要跟觀瀾宗作對?”
殷回之抬手執起案上茶壺,給他倒了杯茶:“與觀瀾無關,都是沖我來的。”
褚回錚悶下一口茶,胸口猶躁悶難消,擰眉接道:“沖你跟沖觀瀾有什么區別?一群無事生非的玩意……”
殷回之靜靜地看著他。
褚回錚被他看得心里發毛,忍不住問:“怎么了?”
他又斟了一杯茶,推到褚回錚手邊,褚回錚這次沒喝,盯著淡褐色的茶湯想了半晌,最后略帶不可思議地揚聲:“你不要同我講,你信了那個天機閣的讖語。”
“不至于,”殷回之含著淡淡的笑意道,“但我命中注定的生死劫將至,若有一日我真成了眾矢之的,你盡你的責任就好,不必顧我。”
他極少地跟褚回錚表露了真實想法:“宗門于我,我于宗門,不相欠什么。”
第80章 此間劫·五 失敗
觀瀾宗歷代高位者, 能卜知到命中大限的不在少數,但大都是人到晚年淡泊生死的階段。
褚回錚整日擺出無堅不摧的樣子,其實他也只比殷回之大三歲, 夜里會暗自害怕父親在哪一日不辭而別。
畢竟觀瀾宗的每一任宗主, 都不是修為天資最高的,他如此, 父親也是。
在他還小的時候,父親就囑咐過他若以后自己不在了,他凡事一定要多同江叔商量,他江叔才是會陪他走得更遠的長輩。
他從未想過, “大限”、“生死劫”這種東西會從殷回之嘴里說出來。
“怎么可能……你這個年紀, 怎么會算到這些?”褚回錚震驚得無以復加,無法接受,“而且生死劫也該有個緣故——三災九難?總不可能真因為天機閣的一句話。”
“若樣樣都能算得明白, 那也算不得生死劫了,否則什么躲不過去, ”殷回之笑了笑,隨意道, “萬一是情劫也說不定呢。”
“那你就殺了那造劫的人, ”褚回錚不客氣道,他最不愛看殷回之這幅能活活不活拉倒的態度, “我宗修者修的是執劍之道,求的是天下如心,哪有等著別人來給自己造難的道理!”
殷回之沒想到褚回錚反應會如此激動, 怔了一下。
他沒再說什么,點了點頭:“是,師兄說得對。”
天色漸沉, 他同褚回錚告過別,獨自回了尺寒宮。
偏殿北墻之下有一間隱秘的儲物室,殷回之打開機關,步入深處,從壁龕里取出了一只玉匣。
一刻鐘后,室內彌漫著淡淡的血腥氣,跪坐在壁龕前的青年玉袍半解,腰帶散落在地,露出的半邊胸膛上多了一條三寸多長的刀口。
垂在肩上的長發沾了血,嘴唇蒼白,經年冰冷寒涼的軀體四肢卻在回暖。
“轟隆——”
瓢潑大雨傾注而下,演武場上練劍的外峰弟子下意識抬頭,接了一臉的雨水。
他茫然地問同伴:“怎么好端端的下雨了?”
“不知道啊,”同伴撓了撓頭,也看了眼灰蒙蒙的天,“剛還沒云呢。”
難道有空親自指導他們的外峰峰主叉腰站在旁邊,正要責備他們不專心,又是一聲驚雷貫穿云霄。
雷聲轟鳴間,烏沉沉的黑云飛速向問劍峰上方聚集,刺目的雷光如龍蛇般在黑云中閃竄,隱隱有下劈之勢。
外峰峰主凌厲瞇起的眼驟然睜大,盯著問劍峰的方向愣了幾秒,喃喃:“啟微仙尊的修為到什么境界了?”
弟子不明所以:“化神初期啊。”
外峰峰主臉頰緊繃,神情里壓抑著激動和震撼:“今日之后,恐怕就不是了……這實乃、實乃我觀瀾宗之大幸!”
“師父,您的意思是……”弟子們面面相覷,同樣難掩震驚。
“啟微仙尊當真是天人下凡不成……”一年輕弟子的聲音里滿是難以置信,“怎么可能有修士能直接越過中后期的瓶頸阻礙,直接渡劫?這和書上說的不一樣啊!”
話沒說完,腦袋就被外峰峰主重重打了一下:“小子胡言,怎么不可能?啟微仙尊跨階突破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呢。趕緊遣人著手準備賀禮,消息一下就送去問劍峰,別叫那幾個老東西搶了先!”
這幾年有風聲說褚回錚打算從三十八座外峰里選一座添進內峰之末,為此外峰的峰主長老弟子們都鉚足了勁。
硬實力要有,軟法子也不能落于人后啊!
峰主這么一說,兩個弟子立刻心領神會,凜了神色,拱手告退后便火急火燎地去安排了。
很快各峰都留意到了問劍峰的動靜,外峰都喜滋滋地認為這次會和從前一樣十拿九穩,唯獨內峰的峰主們變了臉色。
觀瀾宗內峰有不成文的規矩,他們這些親傳師兄弟無論哪一個飛升渡劫,其余的都要提前布陣護法。
可他們根本沒有得到任何消息。
無上殿中,專心撰寫心法本的江如諗手指一滯,看清外面的情形和雷云所在的位置,長眉微擰,身形直接化作一抹光影,飛快朝問劍峰閃去。
雷云翻滾,黑壓壓的天幕仿佛要將這座直指天穹的山峰吞噬。
殷回之盤坐在尺寒宮深處,玉匣中沉寂了無數個日夜的心臟已經重新回到他的胸膛。
一下、一下……
僵滯地跳動。
五臟歸位,靈力在體內瘋狂涌動,像是要將他的經脈撕裂。
殷回之閉目凝神,強行壓制著體內暴走的靈力,抵御蠢蠢欲動向下試探的雷電,嘴角卻微微勾起一絲冷笑。
他知道,自己正在背棄曾經選擇的證道之路。
同樣,他也漠視了答應過謝凌的事。
他在棄道和證道之間,選擇了第三條路。
無情道,終究是騙人的,千萬年來無數無情道修的不得善終,早已證實了這是邪道。
就算是邪道,他也不要從頭再來……人最多只能在一件事上重蹈覆轍。
殷回之的手指微微顫抖,指尖觸及胸口的刀痕,鮮血順著指縫低落。
“轟隆——!”
又是一道驚雷劈下,尺寒宮的屋頂被雷光映得慘白,殷回之的身體猛地一顫,兩行血紅順著蒼白的耳垂蜿蜒滴落。
與此同時,問劍峰外已是一片混亂,各內峰峰主緊急統一了口徑后紛紛趕到尺寒宮,卻無人敢擅自闖入。
一來殷回之地位特殊,二來這樣可怖的雷劫他們也是第一次見到,直接進去只怕適得其反。
符回依目光凝重,忍不住問同樣趕到的江如諗:“師叔,現在怎么辦?”
“師叔,這雷云不對勁。”褚回錚的聲音從后方響起,符回依回頭,見他步伐和神態都格外焦急。
江如諗點頭:“雷云厚度和靈力波動太過劇烈,不像是正常的突破。”
他頓了頓,對眾人道:“不過也不必過于擔心,回之根骨卓佳,此次渡劫是越階突破,雷劫動靜大些也是情理之中。”
褚回錚卻表情沉重,幾乎將憂心忡忡四個字寫在臉上,下意識道:“可是師叔——”
“回錚,你與我一同進殿內替回之近身護法,”江如諗打斷他,又將視線投到其他幾個峰主身上,“你們留在這里守陣。”
幾個峰主在江如諗面前到底是小輩,江如諗都這樣說了,他們自然沒有了異議。
“師叔,我方才是想說,殷回之這次渡劫太突然了,可能會有危險。”走過垂花門,褚回錚皺眉道,“您不覺得最近風波太多了嗎,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故意折騰他。”
江如諗沒有正面回答:“你師父和你其他幾位師叔在無上峰結陣,盡可能遮掩劫云的動靜,若回之成功渡過,那一切都好。”
褚回錚微愣:“師叔……”
“宗主,”江如諗沉靜地望著他,“你在這里候著,不要進去,我去替他護法,若有變動你要及時安排。”
語罷,江如諗閃身進了尺寒宮主殿,半跪著撐在地上的殷回之和血淋淋的衣擺同時映入眼簾。
暗紫色的雷光垂直劈下,接二連三地砸在殷回之背上。
江如諗當即拋出本命劍準備替殷回之接住下一道劫雷,卻被一道劍氣用力彈開。
“……不用,謝謝師尊,我可以。”跪坐在地上的人頭也不抬,啞聲拒絕了他。
江如諗垂眼,只看見一個安靜抗拒的發頂。
他沒說什么,收了劍在一旁盤腿而坐,替殷回之療傷。
看得見的是皮開肉綻,看不見的是內里的重傷,江如諗光是輸靈力給殷回之療傷,額頭臉頰都布上了細密的薄汗。
一道接一道的雷電把室內映得時而灰白森然,屋頂中央已經在火光中化為焦炭。
最后一道驚雷落下,尺寒宮瞬間雷光吞沒,殷回之的背脊猛地一震,口中噴出一口鮮血,整個人倒在了地上。
江如諗沖上前,探了一把他的脈搏,臉色驟變。
褚回錚在雷云漸散的第一時間就沖了進來,快步上前,急道:“怎么樣了?”
江如諗沉默片刻,才沉沉道:“他的修為停留在化神大圓滿。”
褚回錚愣了一下,下意識看了昏迷的殷回之一眼:“這算是……渡劫成功了嗎?”
江如諗嘆了口氣:“不算成功。”
褚回錚有些怔愣,很難相信一向修煉如喝水般順暢的殷回之會渡劫失敗:“怎么會這樣,化神大圓滿不是比以前有很大提升嗎?”
江如諗輕輕搖頭:“若只是正常到大圓滿,不會引來劫雷,這種程度的雷云……只有突破化神步入合體,才算是渡過。”
褚回錚沉默了。
江如諗忽然問:“回錚,我是不是還是沒有做好一個師父?”
“……嗯?”褚回錚蹙眉,“您為什么這么說?”
“我方才想替他接雷……他不愿,”江如諗輕聲道,“我在想,如果是當年的回之和那位謝域主,會不會不是這番景象。”
“……啊。”褚回錚有點僵硬。
如果他曾經沒有撞破殷回之的心思,他肯定會大罵魔頭一通然后安慰自家師叔不要胡思亂想。
但事實不是。
想也知道,那個姓謝的肯定也是對殷回之好過,否則殷回之不能念念不忘那么多年。
褚回錚覷了江如諗一眼,心想這能怎么說……
當年江如諗把差點毀了殷回之半輩子的季回雪當親兒子疼,他爹不分青紅皂白廢了殷回之修為……
樁樁件件算起來,罄竹難書到讓他想想都覺得羞愧難當,殷回之卻還能不計前嫌尊師重道。褚回錚嘴上不說,心里其實已經震撼佩服到了極點。
但他總不能對江如諗來一句“你就知足吧”,于是轉開話題:“師叔,我們還是盡快送他去神農峰修養吧。”
江如諗“嗯”了聲:“外面要是問起來,只談啟微仙尊修為大增,不要提及雷劫的事。”
這話不難理解,提到雷劫便要提到渡劫失敗,而第一次渡劫失敗,后面的第二次、第三次只會越來越難,甚至有沒有后面的次數都難說。
褚回錚靜了幾秒,嘴唇掙扎地張合了兩下,最后還是忍不住道:“師叔,其實渡劫失敗也沒什么的。”
“……他已經為宗門犧牲很多了,”褚回錚語氣復雜,“化神大圓滿,也已經很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