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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此間劫·六 水西鎮(zhèn)

    有時候修真界比鬼域還要現(xiàn)實(shí), 殷回之躍升化神大圓滿的消息一流出去,邊邊角角的騷亂都少了大半。

    唯獨(dú)天機(jī)閣逆勢而上,再度放出讖語, 說劫眼已達(dá)上限, 盛極將轉(zhuǎn)衰。

    這一下算是給了大家表現(xiàn)的機(jī)會,各方勢力當(dāng)即公開站隊(duì)、表示與天機(jī)閣割席。

    正當(dāng)大多數(shù)人都認(rèn)定天機(jī)閣是在危言聳聽時, 修真界發(fā)生了一件詭異的事。

    天機(jī)閣治下的水西鎮(zhèn)燒了一場大火,漫山遍野,撲都撲不滅。

    水西鎮(zhèn)明明是臨水的潮濕地界,從來只有洪澇, 這種程度的火情是千百年來頭一遭, 整整三天三夜都沒燒完更是反常。

    天機(jī)閣中途派人去治理過火情,但似乎收效甚微。

    死傷極其慘重。

    因?yàn)榘l(fā)生的時機(jī)太趕巧,民間開始嘲弄是天機(jī)閣自作孽犯了口業(yè), 遭了天譴,就連仙盟會議上, 都有人把這番言論當(dāng)成談資拿出來討好殷回之。

    殷回之撩起眼皮冷冷掃過去一眼,那人才笑容一滯, 趕忙閉了嘴。

    一位來自倚天門的陳姓掌門站起來, 先是向殷回之行了一禮,而后嚴(yán)肅道:“盟主, 水西鎮(zhèn)只是個落后貧鎮(zhèn),天災(zāi)傷的更是無辜百姓,仙盟作為修真界最強(qiáng)大的組織, 不該讓災(zāi)情淪為權(quán)斗的犧牲品,天機(jī)閣救不了,便該由仙盟出手!

    “新上任的毛頭小子才能說出來這種話, ”一位參會者在攻擊陳掌門的門派和攻擊陳掌門本人之間選擇了后者,哼道,“你可知這水西鎮(zhèn)是天機(jī)閣的治地,我們出手算什么事?”

    年輕掌門不甘示弱:“天機(jī)閣落點(diǎn)成謎,何時有過真正的駐地?水西鎮(zhèn)雖供奉了一座天機(jī)廟,但實(shí)質(zhì)上還是仙盟的治地吧。”

    這話說對不對,說錯也不算錯。

    天機(jī)閣向來行跡莫測,駐點(diǎn)也飄忽不定,不像正經(jīng)門派,倒像個宗教,而且信徒頗為虔誠。

    供奉了天機(jī)廟的地方大都靈氣稀薄土地貧瘠,譬如水西鎮(zhèn),但奇怪的是當(dāng)?shù)劓?zhèn)民卻愿意主動出人出力,為天機(jī)閣主建廟塑像。

    天機(jī)閣也會在這些地方留派人手,名為“聆音士”。

    一來二去,這些地方才被默認(rèn)為天機(jī)閣的治地。

    兩人爭論完,便齊齊看向高座上的殷回之,等他拍板。

    次座上的褚回錚觀察著殷回之的神情,多年共事,他對殷回之的處事風(fēng)格多少知道幾分,此刻他看出殷回之是要采納這人的提議了。

    褚回錚心念微動,起身對殷回之拱手行禮:“仙尊,我倒認(rèn)為陳掌門所言在理!

    他朝那年輕掌門微微一笑,目光里帶著賞識與鼓勵:“不知陳掌門有沒有魄力,帶人去水西鎮(zhèn)處理火情?”

    陳掌門一怔,隨即臉色有點(diǎn)不好看。

    嘶……真是好厲害的一對師兄弟,事給別人做了,好人卻是自己當(dāng)?shù)摹1娙巳缡切南,幸?zāi)樂禍地看向陳掌門。

    陳掌門不是不懂他們在看自己的熱鬧,但畢竟年輕氣傲,在眾多目光中梗著脖子一口應(yīng)下了。

    “茲事體大,不該倚天門一力承擔(dān),本座應(yīng)當(dāng)同往!币蠡刂瓛伋鲶@人之語。

    原先一副好說話模樣的褚回錚表情一變,盯著殷回之,眉眼微不可察地下壓,示意他不要沖動。

    這事處處透露著古怪,誰去處理都可以,只有讖語當(dāng)中的“劫眼”殷回之不該去,萬一處理不好,憑白給人留話柄。

    殷回之微微側(cè)頭,眼神與褚回錚有一瞬間交匯,薄薄的眼皮垂著,沒有收回決定的意思。

    其他人還未驚訝太久,就見啟微仙尊抬眼,微冷的視線掃過來,沿著議桌挨個巡視。

    ——這是要點(diǎn)新的倒霉蛋了。眾人心里飄過這個念頭,把那起頭找事的陳掌門暗自埋怨了一通。

    水西鎮(zhèn)這事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有多吃力不討好,牽扯得又多又雜。一時間,議桌上都是低頭眼觀鼻鼻觀心的。

    殷回之也沒為難他們,目光最終落在了無妄臉上:“歸元宗始源于佛教,治下州道多盛行宗教,想來對水西鎮(zhèn)的看法也頗為深刻。尊者,可愿派人同往?”

    詢問只是禮節(jié),不是真的征求無妄的意見。

    無妄絲毫不感到意外,這件事要么落在他頭上,要么落到逍遙門,他宗里又供了尊“大佛”,可謂是意料之中。

    他含笑頷首:“承蒙信任,歸元宗定遣人全力輔佐仙尊!

    散會后陳掌門直接留在仙盟,于會客殿中拜見了殷回之。

    會議上那人嘲諷他的話有一部分其實(shí)沒說錯,他確是剛繼任的小輩,心懷鴻鵠志和門派的未來,卻沒有足夠的底氣。

    殷回之在他眼里是遙不可及的大人物,大人物辦事都有同樣的習(xí)慣,會先花很多時間擬一個穩(wěn)妥安全的計(jì)劃。

    陳掌門心里雖急,但也明白下了議桌就不能再得罪人,因此打算接下來的流程都聽殷回之安排。

    他走到殷回之跟前,躬身行禮:“仙尊!

    殷回之“嗯”了聲,道:“事急從權(quán),你若準(zhǔn)備好了,我們就動身前往水西鎮(zhèn)。”

    “嗯……?”陳平舟瞬間愣住,看了看空蕩蕩的周圍,“不等歸元宗的人嗎?”

    “他們選好了人手自會趕到!币蠡刂。

    陳平舟更呆了:“仙尊,您不帶其他人?”

    “夠了,”殷回之道,微微側(cè)頭問他,“你要帶人?”

    “……”陳平舟心想您都不帶我還帶什么,硬著頭皮道,“不用,我也夠了!

    預(yù)想中的大陣仗變成了雙人行,陳平舟拘謹(jǐn)?shù)夭淞艘惶艘蠡刂目臻g傳送陣,落地時胃部翻江倒海,他彎著腰久久緩不過神,感嘆化神強(qiáng)者真是恐怖如斯。

    耳□□位微微一痛,眩暈感瞬間消失,頭頂傳來殷回之冷淡的聲線:“好了嗎?”

    “好了,多謝仙尊!标惼街勖χ逼鹕碜,窘迫道謝。

    殷回之已經(jīng)開始觀察四周情況,陳平舟望著他的側(cè)臉,腦海中隱約浮現(xiàn)一個猜測。

    怎么感覺仙尊比他還急……這次會議上仙尊不會是故意等他開口提議來這吧?

    不過現(xiàn)在的情形也容不得他細(xì)想,他們落腳的地方還不是火情最嚴(yán)重的地方,但入目一片殘?jiān)珨啾,到處是被大火燒灼過后的痕跡。

    古怪的是,這里的氣息相當(dāng)潮濕,不是類似雨后或者天明前的微潮,而是原地站一會兒發(fā)尾就能結(jié)綹的程度。

    怎么看都不像能起火的樣子,也不像正常地方該有的天氣。

    空氣里似乎還彌散著淡淡的腐臭。

    殷回之走到倒塌的房檐邊,用手指從碳化的木柱上捻了一塊黑屑,用力一捏變成了碎末。

    他低頭望著手上的灰燼,神情被垂著的長睫掩去,看不真切,卻無端叫人感到壓抑冷沉。

    陳平舟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什么問題,忍不住發(fā)問:“仙尊,有什么不對嗎?”

    “是陰火!币蠡刂畔率,淡淡道。

    陳平舟資歷雖淺,卻也知道火分三種,平日里最常見的是陽火,一種則是陰火,也是俗稱的“鬼火”,以怨氣為養(yǎng)料,怨氣越足,火越旺盛。

    第三種為離火,幾乎只存在于記載中,也最特殊,陰陽同生,一旦燃起,不盡不滅。

    陳平舟反應(yīng)過來:“仙尊,如果火是陰火,是不是說明……這是人禍?”

    “或許!币蠡刂馈

    陳平舟頭腦風(fēng)暴,心說或許究竟是什么意思,尚未想清楚,身后就傳來一道陌生的男子聲音:“是不是人禍,得查了才知道。”

    轉(zhuǎn)身一看,是個頭戴佛陀面具、身披袈裟的男人,聲音嘔啞難聽,但看身形和露出來的一截脖頸,年紀(jì)應(yīng)當(dāng)不會太大。

    這身打扮,無疑就是歸元宗派來的人了……

    陳平舟判斷完,心想:歸元宗未免太敷衍,弄個這樣的年輕弟子過來,豈不是要拖他跟啟微仙尊后腿。

    如此想著,他態(tài)度不顯,連上去打招呼的意思都沒有。

    不過那男子的注意力似乎也不在他身上,而是直直走到了殷回之身邊,壓低聲音:“是不是啊,仙尊?”

    這語氣熟稔得令人匪夷所思,陳平舟下意識朝殷回之看去,發(fā)現(xiàn)殷回之的神情很古怪。

    像是看見了什么極為可恨的東西,眼神十分陰冷,開口卻只有一個平乏無味的單音:

    “嗯!

    也許是同樣覺得殷回之反應(yīng)莫名,來人的佛陀面具下傳出了沙啞低笑。

    陳平舟又扭頭看回那人,對方露出來的兩塊眼周肌肉沒有隨笑聲出現(xiàn)任何起伏……可見面具之下的臉也是假的。

    看來不是個能小覷的人物,陳平舟上前拱手:“在下倚天門陳平舟,請問閣下貴姓?”

    謝凌道:“陳兄言重了,免貴姓殷,歸元宗門徒!

    殷回之冷冷撩起眼皮,掠了謝凌一眼。

    “啊……”陳平舟想不起來歸元宗有這號人,又因?yàn)檫@個姓推測此人多半與殷回之有些淵源。

    兩個都姓殷,陳平舟也不好隨意稱呼他,干脆應(yīng)了那聲“陳兄”:“賢弟,事不宜遲,既然你來了,我們便一同協(xié)理仙尊查案吧!

    陳平舟說話不算死板,但也夠不上圓滑,直白點(diǎn)來說就是不大聰慧靈敏的普通人,謝凌恭維了他兩句,他便有些飄然,繼而被謝凌引導(dǎo)著上前開路了。

    謝凌走在殷回之身側(cè),壓低聲音笑盈盈道:“一段日子不見,仙尊心性比從前好了許多!

    “滾!币蠡刂帎艕诺赝鲁鲆粋字。

    謝凌似乎頗感失落:“我還以為仙尊是想變著法子讓我出來,看來是我想多了!

    殷回之舌尖嘗到了一點(diǎn)血腥味,不知是哪塊口腔被咬破了。

    但謝凌仿佛感知不到他的情緒,也察覺他這些日子的變化,他讓謝凌滾,謝凌就真的懶洋洋地走到他前面一點(diǎn),有一搭沒一搭地觀察周邊的情況,沒再分一點(diǎn)注意力給他。

    殷回之輕輕舔了一下干麻的唇瓣,然后收回目光,當(dāng)謝凌不存在,獨(dú)自檢查了幾間損毀嚴(yán)重的倒塌房屋。

    不多時,陳平舟在前頭看完一圈,快步走了回來,向他稟報:“仙尊,方元兩里都沒發(fā)現(xiàn)尸體,似乎是被人刻意藏了起來!

    說到這,他有點(diǎn)憂懼:“會不會是天機(jī)閣的人做的?我們走了這么遠(yuǎn)都沒看見所謂的聆音士……”

    “不好說,”殷回之停在一間損毀得沒那么徹底的房屋前,“先進(jìn)去看看!

    步入廢墟,殷回之的目光率先掃過殘壁上掛著的銅鏡,和墻角處似乎只是雜亂堆放的石塊。

    謝凌也跟了進(jìn)來,順著殷回之的視線看去,嘖道:“難怪這村子陰氣這么重!

    殷回之頭都沒偏一下,根本沒有理他的意思,不過他這么一說倒是點(diǎn)醒了陳平舟:“說起來,鏡子確實(shí)是不好對著窗的,一家倒也罷了,我方才在前面看的兩個屋子似乎也是這樣!

    殷回之抬手用靈力拭去銅鏡上的黑灰,昏黃的鏡面照出扭曲形變的人影,和霧蒙蒙的窗外,無端森然。

    他摘下銅鏡,翻過來,背面果然有東西。

    陳平舟也湊過去,看見背面銅板上用朱砂畫了一道符文,喃喃道:“這是陰陽避邪符啊……不對,多了一筆?”

    陳平舟皺眉,他身為劍修不太精于符箓,但這符文不算生僻,明顯能看出陽眼旁邊多了一點(diǎn)。

    是畫錯了嗎?

    殷回之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一筆之差,陰陽轉(zhuǎn)換,招鬼!

    他的目光再度落到墻角:“銅鏡對窗,青石鎮(zhèn)鬼,只進(jìn)不出!

    一旁的謝凌懶洋洋出聲總結(jié):“可見陰火的燃料,是鎮(zhèn)民們親手養(yǎng)起來的!

    一頭霧水的陳平舟總算聽明白了,但還是有些懵,搞不懂這兩人怎么對這些邪里邪氣的東西了解得這么清楚,一看就能理清始末。

    是他太淺薄無知了嗎?

    看來臻至高境不光要專心修煉本命之道,還要熟知百家雜事……

    這樣一想,陳平舟氣餒之心消解不少,反而堅(jiān)定起來,念頭愈發(fā)通達(dá)了。

    殷回之往里繼續(xù)走了幾步,看見灶臺邊的米缸。米缸的厚木圓蓋已經(jīng)被燒成了焦炭,但缸里除了碳化的木塊,沒有其他。

    他輕輕道:“這家人還活著!

    說完,他召出封月劍,食指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鞘身,封月立刻躍出劍鞘,可能是極少被殷回之召出來的緣故,它一時有些興奮,在殷回之手邊扭來扭去。

    殷回之無奈輕嘆,抬手輕輕撫了一下劍柄,封月立刻像受了什么極大的鼓舞,嗡鳴一聲,迅速繞著屋子飛了一圈。

    這套默契的小動作看得陳平舟忍俊不禁,甚至從殷回之身上看出點(diǎn)不同平日的少年意氣來,

    封月劍很快回到殷回之面前,橫著浮在空中,指了個準(zhǔn)確方向。

    殷回之將它扔回鞘中,言簡意賅:“走!

    陳平舟立即要跟上,側(cè)頭發(fā)現(xiàn)謝凌還立在原地,似乎有些出神,他碰了碰對方的肩:“發(fā)什么呆呢,快跟上啊!

    殷回之已經(jīng)走出去很遠(yuǎn),背影看起來很冷漠。

    謝凌收回目光,笑了一下,沒頭沒尾低低道:“時間過得真快啊。”

    “……”陳平舟受不了他這種半截入土的語氣,不輕不重地推了他一把,“趕緊的,仙尊等我們呢!

    第82章 此間劫·七 相生

    沿著封月劍所指的方向, 三人來到了鎮(zhèn)子南邊的一座建筑。

    雖然也經(jīng)受了大火席卷,乍一望去一片焦黑,但燒得沒那么嚴(yán)重地方依稀可辨紅墻青瓦, 漆面光亮, 看起來有定期修繕。

    殿門上題著一對字。

    “香火綿延祈萬世,福澤廣被佑千秋, 橫批是……太平長寧,”陳平舟蹙眉低聲念出來,“像祠堂常用的楹聯(lián)。”

    他念完,發(fā)現(xiàn)沒人接他的茬, 殷回之就算了, 本來也不愛說話,可歸元宗那位“殷賢弟”也不吭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左邊一個冷臉上司, 右邊一個心不在焉的走神同事,中間是不甚聰明的自己, 陳平舟隱隱有點(diǎn)絕望。

    他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從這副楹聯(lián)上看出更多信息。

    太平長寧……

    還沒推理兩秒, 左右兩個不吭聲的人突然抬了頭, 同時朝廟殿內(nèi)走去。

    邁的甚至是同一條腿。

    “……”

    明明這兩也沒交流,但陳平舟莫名有種自己被排外了的感覺。

    他晃了晃頭, 把亂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腦殼,跟著兩人一起走了進(jìn)去,沒再管門口的楹聯(lián)。

    比起外頭, 擺了許多木制品的內(nèi)殿顯然焚燒得更狠,地上的焦炭成堆成堆。

    這間廟里的腐臭氣比來時的路上更大了一點(diǎn),但又有不太一樣, 還摻雜了淡淡的血腥氣,在潮濕的空氣中和焦糊味發(fā)酵在一起,簡直令人窒息。

    抬袖捂住口鼻,朝大殿神臺看去,臺上沒有擺神佛人像,而是放了一座直徑約四尺的石雕,形似日晷。

    正是天機(jī)閣的標(biāo)志□□物——天機(jī)晷。

    晷面分內(nèi)外兩圈,外圈刻有八卦符號,內(nèi)圈鑲嵌八顆可旋轉(zhuǎn)的靈石,每顆有八個面,分別對應(yīng)金木水火土風(fēng)雷光。

    晷針為一根青銅指針,末端刻著一個頭戴兜帽的側(cè)臉,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天機(jī)閣主。

    陳平舟看得聚精會神,心想這晷外層機(jī)關(guān)看著倒不難,就是普通的八卦歸位和屬性對應(yīng),但是那指針……該往哪指呢。

    他一抬頭,發(fā)現(xiàn)謝凌不知什么時候湊到了殷回之身邊,偏過頭笑吟吟道:“仙尊,需要我?guī)兔幔俊?br />
    仙尊面無表情,仿佛聾了。

    氣氛凍人,陳平舟把到口的推測咽了回去,搓了搓胳膊,往后退了半步。

    殷回之掃了一眼腳下的青磚地面,目光在周圍一圈略寬的磚縫上停了兩秒,然后將封月劍遞向身后的陳平舟:“拿著!

    “嗯?……好!标惼街坫读艘幌拢詾橐蠡刂怯X得拿著劍扭機(jī)關(guān)不方便,不做猶豫便接了過來。

    殷回之走到石晷跟前,伸手將最外圈的八卦層轉(zhuǎn)了半圈,石晷發(fā)出很細(xì)微的一聲“咔噠”。

    幾個呼吸的功夫,殷回之就將八顆靈石全部轉(zhuǎn)成正確的方向,冷白的指尖最終落在了指針上。

    陳平舟呼吸微凝,捏緊了手中的封月。

    殷回之動作利落,快速推著指針轉(zhuǎn)了半圈,指向了“離”火的卦位,指針歸位的一瞬,石晷再次發(fā)出一聲細(xì)小的“咔噠”。

    陳平舟立即驚疑不定地皺眉,他沒想到答案不是水西鎮(zhèn)臨水而建對應(yīng)的“坎”,也不是是天機(jī)閣對應(yīng)的“乾”天,而是……象征著火的“離”卦。

    是巧合嗎?

    殷回之側(cè)目,視線和謝凌相撞,謝凌的目光很平靜,沒有半分驚訝或其他,只在他看過來時彎了彎眼睫。

    地面忽然劇烈震動起來,石板大開,腳下一空,拉拽感猛地傳來,殷回之早有準(zhǔn)備,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謝凌的手腕,強(qiáng)悍的靈力硬生生壓過了地底的詭異吸力,將他們一點(diǎn)一點(diǎn)平穩(wěn)地放了下去。

    周圍一片黑暗,濃重的血腥氣灌入鼻息,靴底落地的聲音十分濕黏,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不好的東西。

    落地殷回之就松了手,但被他松開的那只手腕卻敏捷地調(diào)轉(zhuǎn)方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謝凌虛偽的聲音在身側(cè)響起:“仙尊、陳兄,你們在哪?我看不見有點(diǎn)害怕。”

    “……”殷回之狠狠甩了一下袖,沒甩開謝凌狗皮膏藥一樣的爪子。

    “賢弟,我、嘔——在這!焙诎道飩鱽黻惼街厶撊醯穆曇簦跋勺稹勺鹪谀?”

    殷回之用空著的手捏了個訣,眼前一瞬間明亮,兩丈之外,陳平舟被封月托著腰腹,懨懨地掛著,腳尖虛虛點(diǎn)地。

    這地方的吸力太古怪,陳平舟的修為根本抵抗不住,要不是殷回之提前把封月劍給了他,在關(guān)鍵時刻托了他一把,他現(xiàn)在十有八九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

    就是托的位置不太好,胃水都快被壓出來了。

    陳平舟平復(fù)了一下呼吸,朝光亮的來源看過來。

    包裹著殷回之指尖的手掌瞬間松開,殷回之的余光中,那人身影甚至后退了半步。

    唯恐叫人看見。

    殷回之冷淡垂眸,空蕩蕩的手指緩緩并攏,掩回袖子中。他上前去,扶了一把臉色煞白的陳平舟,陳平舟連忙把封月劍還他,被他推了回去:“先拿著吧,此地詭譎。”

    “多謝仙尊。”陳平舟眼里閃爍著動容和感激,認(rèn)真道。

    他徹底改變了一開始對殷回之的刻板看法,這一劍雖然差點(diǎn)把他隔夜飯擠出來,但也讓他看出來殷回之其實(shí)是個面冷心細(xì)的人,和仙盟那些只會打官腔的老東西完全不同。

    畢竟在修真界,不是誰都愿意把自己的本命劍交給別人防身的。

    周圍是不規(guī)則的石壁,若非他們從掉下來就沒怎么轉(zhuǎn)悠過,恐怕連東南西北都難分清。腳下是泥濘猩紅的土,軟爛得像被鮮血浸過一樣,陳平舟看得眉頭直抽,轉(zhuǎn)頭卻見剛剛喊怕的謝凌直接蹲下來,捻了一點(diǎn)在指尖。

    “……”

    歸元宗的人真夠生猛的。

    謝凌從袈裟下的交領(lǐng)中取出一方小帕,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道:“別緊張,只是雞血!

    陳平舟:“……”

    你為什么這么熟練?!

    殷回之看了一眼地上模糊不清的痕跡,視線一寸一寸掃過石壁,最后停在一個方向。

    他走上前,手掌覆上去,直接暴戾的靈力噴涌而出,障眼法連著封印同時分崩離析,露出真正的石門來。

    推開石門,濃烈血腥味氣的來源暴露出來。

    簡陋的石砌室中,擺著大大小小的缸,缸里盛的全是血液,色澤有深有淺,似乎來自于不同的動物,有的缸已經(jīng)半干,露出底下敲碎的骨頭渣。

    陳平舟看了一眼眉頭,緊得能夾死蒼蠅:“這些是什么,牛羊骨?”

    “那倒不至于,”謝凌拍了拍他的肩,“這些是人骨。”

    陳平舟:“……”

    殷回之往里走了幾步,看見濕紅的地面上散落著零碎的米粒,還有明顯的拖拽痕跡,延伸到角落里最高的那口大缸。

    似乎是被他們的到來驚動,大缸里發(fā)出窸窸窣窣的動靜。

    三人當(dāng)即繞開凌亂的血缸走過去,缸里赫然蜷著一個頭發(fā)斑白的老者,老者身下墊著一個沾血的米袋,袋角破了個大洞。

    老者抱著頭瑟瑟發(fā)抖,嘴唇快速蠕動,似乎在默念著什么,被陳平舟輕輕碰了一下后驟然大叫起來。

    他喊的似乎是水西鎮(zhèn)的方言,水西鎮(zhèn)夾在長河和群山邊,位置偏的很,鄉(xiāng)音也和外面很不一樣,陳平舟聽了半天才聽出來他喊的似乎是“不要找我”、“我沒做”、“放過我”、還有“圣子救我”。

    殷回之朝老者額頭打出一道輕輕的靈力,老者渾身一滯,瘋癲的大叫終于停止,但嘴里還是念叨著:“我沒做……我沒做……圣子救我!

    “圣子是誰?”再次聽見這個陌生的稱呼,陳平舟忍不住追問。

    沒得到回答,他又放緩聲音:“老人家,你別怕,我們是正道門派的修士,下山來平亂除魔的,你有什么困難可以跟我們說!

    老者卻仿佛沒聽見,還是翻來覆去念叨著那幾句。

    謝凌輕輕敲了敲缸沿,變戲法似地拿出了一個破損熏黑的長命鎖,勾在指節(jié)上輕晃:“老伯,這東西是你的嗎?”

    老者死死盯著那長命鎖,渾濁的眼里滑下兩行淚。

    “看著像小孩的物件,是你家孩子的嗎?”謝凌似是疑惑,“怎么壓在石頭堆里啊,像是要物主永世不得超生一樣!

    陳平舟面露驚疑,完全不知道謝凌是什么時候撿的長命鎖。

    老者張了張嘴,發(fā)出恐懼的干嘔:“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謝凌卻惡意地又把那長命鎖往前送了幾分,被殷回之出手拉了回來:“行了!

    殷回之冷淡地垂視著那老者:“你家里死過孩子,不是正常死亡,是或不是?”

    老者呆滯地看著缸沿,許久,才從喉嚨里擠出一個粗糲沙啞的字音:“是。”

    殷回之:“不只你,水西鎮(zhèn)許多人家都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是與不是?”

    “……是。”

    殷回之又問:“孩子是因你而死嗎?”

    老者嘶啞凄厲地叫了一聲,干枯癟皺的手捂住頭:“不是我,不是我,是白道生那個妖道,他跟大伙說獻(xiàn)祭娃兒給山神,人瘟就會消失……報應(yīng),都是報應(yīng),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叫了一陣,又開始念叨“圣子救我們”。

    陳平舟捕捉到“人瘟”兩個字,忽然蹙眉,想起了什么:“我好像聽我父輩說過,水西鎮(zhèn)這一片幾十年前是起過瘟疫,好在因?yàn)槲恢帽容^偏沒傳到外頭去,影響也不算大……”

    似是意識到這話有所不妥,他收了聲,扯回話頭:“不過瘟疫怎么可能要靠獻(xiàn)祭人來解決,這不是害人嗎,那白道生是什么來頭的邪道,居然出這種主意!

    殷回之把謝凌手里的長命鎖拿起來,放進(jìn)老者掌心:“因?yàn)閯e人的一句話,把親生的孩子的命送出去,忍心嗎?”

    “不忍心又能怎么辦,所有人都同意了,不同意也是死,一個接一個地病死,出去找大夫仙士的就沒回來的,”老者攥緊長命鎖,濁淚縱橫,“沒人管我們啊,你們說你們是正道中人,可那時怎么不來……沒辦法了……我跟娃兒他娘只能把娃兒交給那妖道。”

    陳平舟一滯,好一會兒,才繼續(xù)問:“那鎮(zhèn)民獻(xiàn)祭過孩童后,發(fā)生了什么嗎?你們是怎么知道那道士是騙人的,是不是瘟疫又嚴(yán)重了?”

    “沒……俺們把娃兒按獻(xiàn)祭過后,瘟疫、瘟疫確實(shí)慢慢好起來了,”老者干澀道,“可是后來,村里有人在白道生家里發(fā)現(xiàn)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抖,越來越沙啞痛苦:“發(fā)現(xiàn)了小娃兒們的骨頭……都是、都是煮熟的……我們送上山的娃兒,根本就不是給山神——”

    “……他們,都讓那妖道給吃了!”

    盡管早有預(yù)料,他們還是震了一下,殷回之眉眼下壓,冷沉得厲害。

    之后的事,不需殷回之他們發(fā)問,老者自己一邊哀哭一邊說了出來:“自那以后,鎮(zhèn)上就時時鬧鬼,隔幾月就要瘋一個,有人想搬走,頭天走,第三天尸身就能順著河漂回鎮(zhèn)上。

    “要不是圣子大人路經(jīng)鎮(zhèn)子,教了我們鎮(zhèn)鬼的法子,又建了廟供奉閣主,鎮(zhèn)上的人早就死光了……”

    說罷,他又絮絮哭起來。

    殷回之視線移開一點(diǎn),恰好和看過來的謝凌撞上,謝凌沖他挑了挑眉。

    意思不言而喻,這老東西話里有隱瞞。

    殷回之沒有直接戳破對方話里的空缺,而是問:“你還記得當(dāng)時獻(xiàn)祭了多少孩童嗎?”

    “……六十九個!

    “有零有整的,想必你確實(shí)很愧疚,就是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他們誰是誰,”謝凌慢慢道,“老伯,來把他們的名字挨個報一遍吧,來自誰家,都說說!

    他壓低聲音:“他們可都聽著呢,千萬別漏了誰!

    老者像被按在案板上的魚,篩糠似地抖了一陣,然后瑟縮著肩念叨了起來。

    “宋家兩個姑娘,宋盼,宋葉,徐家二小子徐禾,葛家三姑娘葛靈秀,馮家馮玉……魏、魏家姑娘魏妙珠,”老者的聲音不自然地磕巴了一下,瞥見三人嚴(yán)峻的臉色,又繼續(xù)念下去,“許家許四文,何家……”

    終于報完了六十九個名字,老者的眼神有些呆滯放空,身上的恐懼氣息像跗骨之俎般揮之不去。

    謝凌“嗯”了聲:“老伯姓聶?”

    老者一愣,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見謝凌又接著說:“你剛才說的聶誠,是你家孩子吧!

    不光是老者,連陳平舟都覺得有點(diǎn)驚悚了,怎么會有人光靠別人說話語氣的起伏就能猜到這么多信息?

    唯獨(dú)殷回之神情平靜,在信息對等立場客觀的情況下,他和謝凌對事情的判斷堪稱高度一致,當(dāng)謝凌讓老頭報名字的時候,他就猜到了對方想聽什么。此刻他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柪项^:“魏妙珠家有幾口人?”

    陳平舟:“……”

    老者皺巴巴地臉擠出一個似哭似笑的表情:“還是瞞不過你們……誠娃是我家的,我對不起他……魏家哪有什么幾口,就兩個孩子,大的那個也才十幾歲……”

    他抹了一把臉:“哥哥叫魏師華,妹妹叫魏妙珠。倆孩子爹娘還在的時候,家里算鎮(zhèn)上過得不錯的,可后來洪澇暴雨,一個讓水沖了,另一個為了救人,也沒上來。留兩個小娃娃可憐。

    “爹媽去世的時候,大的才九歲,小的三歲,師華那孩子從小性子就拗,鎮(zhèn)上有一對生不出孩子的夫妻想收養(yǎng)他,他不肯,說除非把小妹一起收養(yǎng),不然不去。

    “可除了他那早死的爹媽,誰會給人家白養(yǎng)孩子,還是個便宜女兒,那夫妻假說答應(yīng),把兄妹倆接過去,不到半個月就偷偷把女娃帶到山里扔了。

    “師華第二天一早發(fā)現(xiàn),愣是沖進(jìn)山找了一天一夜,頂著一身傷把他妹抱了回來,自那以后,任誰再說要帶他們回家,他都不肯了。

    “一開始鄉(xiāng)親覺得這么下去兩個都要餓死,但那孩子愣是把家支了起來,半天給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干重活換錢,晚上回去打理菜園子,給自己和小妹做第二天的早飯……就這么把妙珠養(yǎng)到了七歲。

    “那姑娘被哥哥慣到大,古靈精怪得很,我每次給她和他哥送餅子,她都抻頭沖我笑,叫我好聶叔……我也不忍心啊,可瘟疫太嚇人了,勞動力越死越多,沒辦法,真的沒辦法……大伙只能扎堆決定聽那妖道的,湊六十九個孩子獻(xiàn)祭山神,把妙珠也算了進(jìn)去。

    “他哥在鎮(zhèn)上祠堂跪著磕了滿頭血,說求鄉(xiāng)親們放過他們魏家,說他一定會找到阻止瘟疫蔓延的辦法。但大伙等不了了,妖道說再不獻(xiàn)祭,瘟疫會越來越嚴(yán)重!

    “為了防止他搗亂,鎮(zhèn)長命人把他綁在祠堂柱子上,把六十多個童男童女送上了山,之后瘟疫就停了,鎮(zhèn)長還在祠堂給白道生建了個功績碑……魏師華那孩子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我們有小半年都沒見著他,魏家老屋也塌了……”

    老頭合上滿是褶皺的眼皮,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有一天,鎮(zhèn)中的大鼓瘋了一樣地響起來,我們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魏師華回來了……手里提著那妖道的頭,腳下滿滿一大袋都是小孩的骨頭……煮熟啃干凈的。

    “魏師華滿身是血地盯著我們,說:‘這里只是十分之一,他家里地下還埋了一坑,拼起來整整六十九副人孩骨’,然后又給我們看了從這妖道家里搜出來的藥粉,我們這才知道那根本不是真的瘟疫,而是妖道一直在上游和井水里給我們投毒。

    “魏師華說完這幾句話就扔下妖道的頭走了,有人追上去,看見他抱著魏妙珠的骸骨投了長河。之后……村子里就開始經(jīng)常鬧鬼!

    第83章 此間劫·八 昏日

    說到這便一切明了, 數(shù)十年前的那場瘟疫,枉死之人怨氣深重,罪魁禍?zhǔn)讉兪瞧筋^百姓根本壓制不住, 鎮(zhèn)上才會頻頻鬧鬼。

    天機(jī)閣來的圣子傳授給鎮(zhèn)民們“自救之道”, 家家戶戶都做了壓鬼的布置,又建起天機(jī)廟年年供奉。

    殷回之看著缸底的碎骨, 問出最后一個問題:“其他人呢?”

    “燒死了,燒死了好多……火、火撲不滅,”老者似是回憶起了什么極為恐懼的畫面,“要不是圣子,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 圣子讓我不要亂跑——你們、你們看見圣子沒有?”

    沒有人回答他。

    腳下再次傳來猛烈的震顫,卻不是因?yàn)闄C(jī)關(guān),而是某種陣法啟動后的靈力波及。

    殷回之把那老者一把提了起來, 丟給謝凌:“看著他!

    說罷,一掌拍向石壁, 厚重的石層霎時崩裂,泥土撲簌簌下落, 昏暗的天光從硬生生破開的洞口投下。

    殷回之用靈力撐住搖搖欲塌的地窟, 一把將三人都送了上去,自己最后跳上去。

    火浪鋪面而來, 先前還好好的廟殿不知何時又燒了起來,灼燙的熱浪和某種陰冷的氣息將他們牢牢包裹在其中。

    陰毒的哭聲若有似無地鉆進(jìn)腦中,殷回之打下一道靈力屏障, 將火焰隔絕在外,意識卻出現(xiàn)一剎那的放空。

    火光將他們的影子投射到地面,殷回之低頭, 看見謝凌的影子朝他伸手,掐住了他的脖頸。

    喉嚨瞬間傳來窒息感,殷回之呼吸變得急促,指節(jié)也跟著發(fā)僵。

    “回神!”后頸一痛,冷硬的命令在耳邊響起,“別聽,別看。”

    這語氣并不溫和,卻與殷回之少年時光中的某道聲音高度重合。是師是長,是日日伴他身側(cè)的訓(xùn)誡和警醒。

    他瞬間恢復(fù)清明,對上謝凌沉肅的眼,才后知后覺反應(yīng)過來對方剛剛喊他的時候用的既不是假音,也不是他們共有的本音,而是謝凌從前的聲音。

    殷回之沉默地別開臉,低頭看向地面,影子分明一切正常,

    他尚且如此,陳平舟怕是更不好。殷回之想著,轉(zhuǎn)身欲走,卻被謝凌按住肩不讓亂動。

    謝凌聲音輕輕地貼著他耳廓響起:“心神脆弱成這樣,又背著我折騰自己了?”

    殷回之最厭惡他這種若即若離的糾纏,和似真似假的虛假關(guān)心,重重打開他的手:“讓開!”

    謝凌從善如流地收了手。

    地上陳平舟扶著額頭,同樣眼神迷蒙,老頭則是直接被嚇暈了過去。殷回之轉(zhuǎn)身將一道靈力拍進(jìn)陳平舟后背,陳平舟猝然睜眼,眼珠泛著血絲。

    掃視四周獵獵翻騰的陰火,陳平舟一驚:“格老子……怎么又燒起來了?!”

    陰風(fēng)掃過,火勢更大,他朝遠(yuǎn)處一望,整個村鎮(zhèn)都綿延于火海中,風(fēng)中隱隱約約混雜著尖銳的哭叫,但細(xì)聽又尋不得。

    “有人在布陣引聚怨氣,火勢太大了,我先去看看,”殷回之說完掃了一眼僵直的陳平舟和暈得四仰八叉的老頭,側(cè)目看向謝凌,“能守住嗎?”

    謝凌心知把這倆帶過去也是添亂,配合道:“仙尊放心!

    陳平舟聽著他倆一來一回,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而后蹲下來仔細(xì)查看老頭,仿佛老頭臉上突然貼滿了金子。

    等殷回之提劍一躍飛出這個安全圈,背影都看不見了,他才小步挪到謝凌身邊,使勁眨了眨眼睛。

    謝凌注意到他:“眼睛被火燎了?”

    陳平舟咳嗽一聲,擠眉弄眼道:“我可都聽見了——不是剛剛,是上來地面那會兒,你跟仙尊說話那聲音、那語氣!”

    謝凌簡明扼要回他兩個字:“幻覺。”

    “什么幻覺——殷賢弟,你可別唬我,”陳平舟撣了撣袖子,正色道,“陳某雖然修為平平,但心態(tài)識海還是相當(dāng)穩(wěn)定的,其實(shí)我根本就沒中招,是看氣氛實(shí)在不合適才沒起身的!

    謝凌淡淡掃他:“所以你想表達(dá)什么?”

    陳平舟居然從這一眼里品出了些殷回之那種令人發(fā)憷的感覺來,他搓了搓胳膊,嘿嘿一笑:“賢弟你別誤會,我就是有點(diǎn)好奇,你來自歸元宗,從前沒怎么露過面,卻跟仙尊看起來十分相熟——你不會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啟微仙尊的落跑情人吧?”

    “……”謝凌微笑,“落跑情人?”

    “別這么看我啊賢弟,這又不是我說的,”陳平舟連忙撇清關(guān)系,“大家私底下都這么編排,外頭的話本也這么寫!

    謝凌油鹽不進(jìn),假笑道:“這么好奇,下次仙盟大會你仔細(xì)問問仙尊!

    陳平舟心里嘀咕,什么叫惱羞成怒,這就是了。

    盡管什么都看不見,陳平舟還是忍不住頻頻往殷回之離去的方向望去,憂心道:“也不知道仙尊怎么樣了!

    他實(shí)在心癢,忍不住又去招惹謝凌:“賢弟,你不擔(dān)心啊?”

    謝凌快被他煩死了:“擔(dān)心什么?”

    “你家仙尊,”陳平舟張口就來,已經(jīng)認(rèn)定謝凌就是那個傳說中被拐到歸元宗的仙尊道侶,“仙尊修為高深,這陰火雖然未必能奈他何,但我看天機(jī)閣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了,仙尊一來就大火復(fù)燃,要是我們拿不出證據(jù),他們就要說一切都是因?yàn)橄勺鹆!?br />
    “擔(dān)心!敝x凌淡聲說。

    陳平舟:“嗯?”

    “所以你老實(shí)待著,順便看著這個老頭,別死了!敝x凌繼續(xù)道。

    陳平舟反應(yīng)過來,立即追問:“你要去什么?這到處都是危險!

    “去給情人搭把手!

    話音落下,謝凌的身影直接在他面前消失了-

    殷回之提著長劍,循著靈力場的強(qiáng)弱變化,一路找到了陣法中心。

    坍塌破敗的祠堂前,上百個被反綁雙手的鎮(zhèn)民跪在皸裂的地面上,個個神情瘋癲,滿身詭異的傷,有人臉上只剩兩個空蕩蕩的眼眶,眼珠已經(jīng)不知所蹤。

    黑霧中怨氣沸騰,尖銳的哭聲此起彼伏,包圍啃噬著跪在地上的人形牲畜。

    人群的最后,站著一個身穿夜藍(lán)色星軌紋長袍的男人,腰掛一柄弦月銀色彎刀,玄鐵面罩遮住了半張臉。

    像是感知到了什么,藍(lán)衣人緩緩轉(zhuǎn)身,殷回之看見他未遮住的左臉上刺滿了暗色星芒刺青、和在天機(jī)晷針上看過的那個人臉。

    “來了?”藍(lán)衣人對上殷回之的視線,非但沒有緊張或敵意,反而顯現(xiàn)出幾分詭異的興奮來,“大名鼎鼎的啟微仙尊……真是有失遠(yuǎn)迎。”

    祠堂前石碑依舊,只是碑文上贊譽(yù)的人已經(jīng)從白道生變成了天機(jī)閣和“圣子大人”。

    殷回之平而直地望了一眼那碑,問:“我該稱呼你為天機(jī)閣圣子,還是魏師華?”

    魏師華哈哈大笑起來,撫掌道:“不愧是啟微仙尊,在下佩服。”

    以祠堂為中心,濃厚陰森的怨氣從家家戶戶涌出,四面八方匯聚過來,在魏師華頭頂上空形成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

    砂礫和塵土在陰風(fēng)的號召下飛旋,周圍的火更烈了,幾乎灼痛眼球,丹田五臟卻越來越陰寒。

    殷回之提著劍,卻沒有阻止,魏師華見狀奇道:“仙尊,你怎么不出手?”

    “除了那給你和魏妙珠送過吃食的聶家老者,這些人都已被你灼毀靈臺,阻止了陣法他們也是死路一條,”殷回之平靜道,“你焚空村泄憤,我為何要阻止。”

    魏師華在聽到“魏妙珠”幾個字時,神情驟轉(zhuǎn)陰寒,聽完殷回之的話,怔然一瞬,隨即冷笑道:“你這人,倒是不太一樣……那你還站在這做什么?”

    “焚此地,可以。”殷回之注視著他,慢慢道,“若陰火漫出水西鎮(zhèn)一寸,我必取你性命!

    魏師華笑得肩膀都跟著顫抖:“好高高在上、好正義的口氣,仙尊,你知道這世界上最惡心的事是什么嗎?”

    殷回之不語,魏師華便自顧自說下去,聲音怨毒至極:“當(dāng)你需要正義的時候,沒有任何正義來幫你,你只能親眼看著至親死盡,看著別人剝皮拆骨吃他們的肉……”

    “然后等你變得不人不鬼,終于有了復(fù)仇的能力時,正義來了,正義拿劍指著你!

    “仙尊,是不是很有意思。”他朝殷回之歪了歪頭,“仙盟?我妹妹被一群人綁出家門的時候,仙盟在哪。俊

    魏師華呵呵低笑起來,冰冷的水珠滾過臉上繁復(fù)的刺青圖騰:“我唯一的親人哭著跟我說,‘哥哥,我怕’的時候……仙盟又在哪里?她才七歲,再過半年,我就能送她去上學(xué)堂……”

    “魏師華,”殷回之冷冷叫他的名字,“我說了,你報仇我不攔你,但若是抗著報仇的名給別人當(dāng)?shù)叮也豢赡茏鞅谏嫌^。”

    “沒有你口中的別人,我連報仇的機(jī)會都沒有,”魏師華森森垂眸,墨黑的瞳掃過烏壓壓的人頭,“事已至此,對錯我已不在乎,罪孽深重下地獄又如何,助紂為虐又如何?今日,沒有人能攔我,我要方圓千里都同我魏家亡魂陪葬!

    “仙尊,人家都要拉著你同歸于盡了,”謝凌的聲音從身后由遠(yuǎn)及近,最后停在殷回之身邊,“還不忍心把真相拆給他看啊。”

    佛陀面轉(zhuǎn)向眼神瘋戾的天機(jī)閣圣子,謝凌用好奇的語氣:“魏師華,你說怎么就那么巧,所有正道都將你忘卻的時候,天機(jī)閣就站出來說能予你復(fù)仇之力呢?”

    魏師華敵意地望著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第三人,陰惻惻道:“你想說什么?”

    “我想說,你放才說的還不算是世界上最惡心的事,”謝凌凝視著魏師華的“打斷你的腿,再給你遞一副拐杖,利用你的欲望和抓住救命稻草的心理驅(qū)策你,才是最惡心的事!

    魏師華死死盯著他。

    “誰都知道雪中送炭比錦上添花更叫人深刻難忘,”謝凌緩緩道,“可若沒有雪,就只能生堆硬造了!

    “就憑你的三言兩語?你覺得我會信嗎?”魏師華眼珠通紅,嘶啞地笑了一聲,“就算是,我也回不了頭了!

    “理解,此情此景,十個有九個都會這么說!敝x凌穿過地上已經(jīng)瘋癲的活死人鎮(zhèn)民,走到魏師華身前攤開手掌,一縷幽藍(lán)色的魂光在他掌心跳動閃爍,靠近魏師華后光芒更甚。

    魏師華的拳頭幾乎攥出了血,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那道藍(lán)色的魂光。

    謝凌垂眼問他:“你知道為什么你聚引那么多怨氣,聽見的哭聲里卻沒有一道來自你妹妹嗎?”

    “因?yàn)樗恢勒嫦,她也以為六十九個童男童女的供奉能換來余下鎮(zhèn)民、包括你的健康平安,”謝凌道,“她很害怕,卻至死都沒有怨靈。”

    魏師華的身軀劇烈顫抖起來。

    謝凌看著他:“但這個鎮(zhèn)子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鎖鬼塔,招怨靈,聚陰氣。她不是怨靈,卻和其他亡魂一起被困在了這里——魏師華,你想聽聽她的聲音嗎?”

    魂魄在他手中急切地?fù)u晃兩下,謝凌伸手,將它送到了魏師華耳邊。

    不知道魏妙珠的魂魄說了什么,魏師華的眼淚忽然決堤,又用力地擦去臉上源源不斷的濕痕,然后擠出一個狼狽的笑。

    魂魄再次陷入沉睡,謝凌合起掌心,收回了手。

    魏師華這次沉默了很久,才抬起血紅的眼,嗓音如砂礫刮過粗石:“你想要什么?”

    “如你所說,這場陣法若是徹底啟動,方圓千里都要焚于葬身火海,包括我手中的這縷魂魄,”謝凌掠過魏師華緊繃的下頜,“不如你我做個交易,你放棄為難我的愛人,我?guī)湍愠饶愕拿妹!?br />
    于是魏師華的目光越過謝凌肩頭,看向從謝凌出現(xiàn)后就一直沉默不語的人,呵了聲:“竟是如此!

    殷回之的手背不自覺繃緊。

    魏師華木然道:“天機(jī)閣中像我這樣的圣子……從來不止一個,你們阻止得了我,卻阻止不了別人,如果結(jié)局注定是死,過程的改變有意義嗎?”

    “如果一定要死,那我想大部分人都更希望死得光風(fēng)霽月,而不是人人喊打!敝x凌聲音很輕地回了他這樣一句意味不明的話。

    魏師華低頭笑了:“也罷!

    他抽出腰間的弦月彎刀,割斷了了手臂上的動脈,鮮血霎時噴涌而出,盡數(shù)落在那蕭瑟的石碑上,染紅了碑文。

    周圍翻騰綿延的火焰猛地一滯,勢頭從向外蔓延變成了向陣法中心聚攏,烈焰瞬間將魏師華整個人包裹其中,熱浪幾乎要將一邊的殷回之和謝凌一齊吞噬。

    魏師華最后看了一眼謝凌握緊的手,彎刀刺向地面,陣法爆炸產(chǎn)生的推力快于火焰,直接將謝凌和殷回之打飛了出去。

    殷回之在半空中迅速轉(zhuǎn)身,漂亮的腰線翻轉(zhuǎn)半圈,而后整個人近乎垂直地向下飛去,一把扯住了下墜的謝凌。

    腰間多了一條勁瘦有力的手臂,謝凌低頭看向搭在自己側(cè)腰上的白皙指節(jié),眨了眨眼,相當(dāng)不老實(shí)地貼近了幾分,鼻尖蹭蹭殷回之的臉頰:“哥哥,不生我氣了?”

    側(cè)腰上的那只手僵了僵,顯然是被他這句臉皮厚出天際的“哥哥”驚住了。

    憋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滾!

    看來是還在生氣,謝凌笑起來,落地看了一眼遠(yuǎn)處翻騰的熔金巨獸,火焰在這一刻燒到了最高點(diǎn),巨大火舌頂端的暗紫光暈逐漸轉(zhuǎn)為普通陽火的橙藍(lán)色,熱浪中最后一點(diǎn)冷意也消失了。

    焦臭的雪落了下來。

    謝凌收回目光,笑了一下:“煉化了那么多怨魂,超度人還是第一次,手生得很,還是要帶給無妄那禿頭看看!

    “……”殷回之擅自從他的話里剝出一層意思,稍有軟化的神情再度冷下來,“你還是要走。”

    從謝凌說出“愛人”兩個字的那一刻,殷回之便無法不拋開疑心和怨恨,開始迷茫謝凌的目的。

    也許這一切的舉動都只是想告訴他,站他面前的是一只鷹,不可能被他圈養(yǎng)。

    謝凌拂去他肩頭的雪片,然后將他攬進(jìn)了懷里:“現(xiàn)在先不走,抱一下!

    殷回之表情很難看,但最終還是沒有推開,于是謝凌又得寸進(jìn)尺地低頭,試探性地碰了一下他的唇。

    帶著焦糊氣息的雪片落在他們交纏的呼吸間,實(shí)在算不得好聞,但誰也沒有主動退開的意思。

    ……

    “那個……你們還沒好嗎?”陳平舟尷尬的聲音在遠(yuǎn)處響起,帶著忐忑和無辜。

    殷回之和謝凌應(yīng)聲分開,謝凌抬手,慢吞吞地用拇指在他唇角揩了一下,才扭頭毫無溫度地看向陳平舟。

    陳平舟不期然瞥見謝凌那張其貌不揚(yáng)的假臉,又忍不心偷瞄了一眼殷回之紅得奇怪的唇,心說仙尊得是多喜歡這小子,這都能下得去嘴。

    正想著,觸及謝凌涼颼颼的目光,他瞬間收回視線,縮了縮脖子,指著自己腿上靠著的老頭:“賢弟,實(shí)在不是我不長眼,是你們再不分開,這老頭就要死了。”

    殷回之快步走過來,探了一下老者的脈息,著實(shí)微弱,恐怕連最輕的靈力渡入都受不住了,他劃破手指給人喂了點(diǎn)帶靈力的血,老者的呼吸著才漸漸恢復(fù)正常。

    陳平舟頭疼道:“鎮(zhèn)子燒了,其他人也死了,這老頭怎么辦?”

    殷回之遞了一只袋子給他:“這里面有靈石和錢幣,等他醒了給他,是走是留問他自己!

    “也只能這樣了。”陳平舟點(diǎn)頭,把活接下后,就帶著老頭識相地先找個地落腳去了。

    謝凌湊近,推了推他的腰:“我們也走吧!

    殷回之不冷不熱問:“去哪?”

    話音剛落,大地兀然震了一下,瞬息即止,但殷回之立刻捕捉到了震源,他抬眼看去,千里之外最先出現(xiàn)的是光的異變,模糊的山脊線泛起珍珠母貝般的冷光。

    而后那山沉了下去。

    雷聲乍然撕裂天際,并非尋常的轟鳴,而是陸地板塊在哀嚎時被拉長的低頻震顫,整條山脈的巖骨都在坍縮。

    而后眉心狠狠一痛,眼前驟然黑了下去。

    若非識海被拉扯控制的感覺是可知的,他幾乎都要以為這是地動后的天黑。

    始作俑者在身后輕輕接住了他,他卻無法像從前那樣產(chǎn)生憤怒,而是毫無緣由地感到了恐慌。

    對未知的恐慌。

    失去意識的最后一刻,謝凌握住了他冰涼的手,似是讓他別怕,他聽見謝凌不甚清晰的聲音。

    “乖一點(diǎn),阿殷!

    第84章 此間劫·九 劫始(增添6000字新內(nèi)……

    這次地動幅度極大, 波及不少仙門的轄地,很快驚動了仙盟。

    這種一看就是純粹自然災(zāi)害的事不必通過大會,仙盟下級機(jī)構(gòu)直接派出了救援隊(duì), 災(zāi)民很快安排妥當(dāng)。

    因?yàn)?zāi)害發(fā)生的時機(jī)敏感, 仙盟有意控制民間言論,不準(zhǔn)討論傳播“天劫”之說。

    然而沒想到這只是開始。

    事情息止的第二日, 大陸之東便遭受了嚴(yán)重的海嘯臺風(fēng),侵害范圍前所未有的廣。

    這下連仙盟中都有在心里嘀咕的了,更別提平頭百姓了,一時之間流言愈傳愈猛。

    殷回之解決完水西鎮(zhèn)鬼火之事后就沒有露過面, 也不知道是真不在意流言蜚語還是躲避冷處理。

    總之殷回之沒發(fā)表態(tài)度, 其他人怎么想的都有。

    逍遙門大張旗鼓地宣布,嚴(yán)禁屬本門管轄的州縣議論詆毀啟微仙尊,違者依令拘捕。

    這一手實(shí)在是莫名其妙, 甚至看起來像此地?zé)o銀捂人嘴。

    于是當(dāng)天夜里,褚回錚便以“敘舊論道”的之名給逍遙門遞了拜帖, 逍遙門當(dāng)即撤了這條新規(guī),但消息已然不脛而走, 傳遍了大小十四州。

    魔域樂的看觀瀾宗的笑話, 修真界內(nèi)卻是真亂了。

    話說多了,總有人當(dāng)真, 尤其在身處旋渦中心的人始終不肯露面的情況下。

    真正爆發(fā),是在第三日的晌午。

    修真界南突然涌現(xiàn)一股極為強(qiáng)烈的魔氣,這幾天大家本就提心吊膽, 得知只是魔氣涌現(xiàn)后反而松了口氣——肯定是老生常談,魔修作祟。

    但派人趕去一看,才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什么魔修, 而是地脈斷裂。

    可地脈里裝的是靈力,再斷裂也不該涌現(xiàn)魔氣。

    第一個發(fā)現(xiàn)這件事的,正是前幾日剛同殷回之處理過水西鎮(zhèn)火災(zāi)的陳平舟。

    他心下一沉,終于開始認(rèn)真審視天機(jī)閣口中“天劫”,判斷其為真的概率有多大。

    他與殷回之近距離相處過,真切覺得這位仙尊一身正氣,且外冷內(nèi)熱,是個不可多得的正道領(lǐng)袖,只怕是天機(jī)閣真有幾分卜知未來的本事,卻移花接木將罪因嫁接到殷回之身上。

    因此他想先將此事壓下,暗中送稟觀瀾宗。

    可局勢沒有給他機(jī)會。

    天機(jī)閣已先他一步昭告天下:天劫步步緊逼,三災(zāi)已至,靈魔妖力正在暴動,接下來就是生靈涂炭,天穹撕裂。

    陳平舟無法承擔(dān)隱瞞之責(zé),原封不動地將事實(shí)稟回了仙盟,這一稟竟不是他一人,原來其他地方也出現(xiàn)了類似古怪之事。

    不光是魔息,還有肆意流竄的妖力、怨魂,就連雷鳴的頻率都增加了。

    與此同時,天機(jī)閣主露面了。

    從前天機(jī)閣總是行蹤詭譎,行事頗不合群,如今卻開誠布公地袒露了駐地位置,包括所持神器天機(jī)晷的功效,使天劫一事看起來更像真的了。

    天機(jī)閣主最終宣布:唯有將劫眼血祭天道,才能阻止這場滅世的災(zāi)難,因?yàn)榻傺郾旧砭褪翘斓赖囊徊糠,為天半子?br />
    并坦言,天機(jī)閣已測算出穹裂的大致方位,已派閣內(nèi)成員在該處修建祭天臺。

    仙盟質(zhì)問其用意,莫非是想靠此計(jì)光明正大取走仙盟盟主的性命。

    天機(jī)閣主卻表示:他只盡人事,仙盟最后的抉擇與判斷,他都無法左右,也不會左右,正如他無法左右天命-

    歸元宗禁地,一座房屋隱蔽在山石間,屋內(nèi)彌漫著淡淡的鐵銹腥氣。

    謝凌伸手,為沉睡中的人撫平眉間。

    躺著的殷回之的臉色很白,嘴唇?jīng)]什么血色,像剛經(jīng)歷過某種劇烈的痛楚,眼睛閉得很緊。

    于是謝凌輕輕握住了他的手,給他背后的傷口又上了一道加速愈合的法術(shù)。

    門被敲響,外面?zhèn)鱽頍o妄的聲音,語氣溫和客氣:“謝施主!

    “進(jìn)吧。”

    謝凌姿勢不變,視線也沒有挪開,因此無妄進(jìn)門看見的,便是穿著中衣的青年坐在榻邊,垂眸望著躺在床上的人,視線是無妄從未在此人身上見識過的溫和與寧靜。

    無妄著實(shí)驚了一下。

    倒并非因?yàn)檫@兩人一模一樣的臉,而是因?yàn)榇查缴弦蠡刂疄鹾诘陌l(fā)。

    都是修士,無妄多少能猜到殷回之少年白發(fā)是曾經(jīng)透支靈力造成的。

    這種情況雖能用障眼法術(shù)遮掩一二,卻極難徹底逆轉(zhuǎn),代價甚是難計(jì)。

    無妄輕嘆:“老衲當(dāng)初眼拙,謝施主待仙尊還是頗為憐惜!

    從禿驢嘴里聽見這等話實(shí)在是令人牙酸,謝凌抬頭似笑非笑地掃了無妄一眼。

    無妄也不怕他,微微笑了,調(diào)侃:“不然為何多此一舉,難不成天機(jī)閣主還能猜到謝施主要偷梁換柱,特地找到這里來?”

    謝凌輕嗤:“你如今說話倒是不裝菩薩了!

    無妄笑容微收,搖頭:“人生苦憾,最后的日子,懶拘小節(jié)。”

    他停了捻佛珠的手,目光忽然頓住,看著謝凌滲出血的中衣:“謝施主,你的背……”

    謝凌語氣隨意:“無礙。”

    這些日子謝凌沒有離開過,一直守在這里,還找他討了一堆貴死人的藥。居謝凌自己所說,是要準(zhǔn)備好一些“身后事”。

    無妄能猜到這后事多半全在殷回之身上,剛剛進(jìn)門他就嗅到了修者熟悉的血腥氣,只是并未作聲。

    他與謝凌結(jié)識得比許多人以為得都要早,早在八十多年前,殷回之還未拜入謝凌門下時,謝凌便到訪過歸元宗了,與他定下今日之約。之后每次正道與謝凌發(fā)生沖突和交手,無妄都在其中劃水。

    同樣,很早無妄就知道了兩人身份的秘密,不過那時謝凌對殷回之的態(tài)度同如今可是天差地別。

    無妄眼前閃過從前青瑾會上種種,最后定格在少年時心高氣傲的殷回之紅著眼捏碎仙骨的畫面。

    無妄一默,心中猜到了什么。

    他搖頭:“老衲還是愚鈍,這豈止憐惜,分明是一世情深。

    否則怎會舍生又挖骨,執(zhí)拗拼湊出一個完全如初的人。

    “……”謝凌被他酸得忍無可忍,“你要不出去找點(diǎn)事做,天劫前這幾日少來煩我!

    “是老衲多嘴,”無妄笑著道,“今日來其實(shí)是給想謝施主送幾個仆侍,外面的侍衛(wèi)笨手笨腳,仙尊離了人怕是不行!

    “不必,”謝凌直接回絕,又蹙眉改口,“罷了,挑一個動作仔細(xì)的,我再安排一個人過來替我照看!

    無妄頷首,便告辭了,門外的關(guān)門弟子悟生迎了過來,沉默地綴在他身后。

    半晌,悟生才澀聲問:“師尊,我們身上的詛咒真的可以消去嗎?”

    無妄在弟子面前并不總是慈憫的,甚至稱得上嚴(yán)厲,他靜靜地看了悟生幾息,悟生慢慢低下頭:“弟子不該問,弟子知錯。”

    無妄收起念珠,輕輕撫了撫小徒弟的頭頂:“能!

    他不喜歡猶疑不定,既然選了,就要認(rèn)定做的選擇走下去。

    歸元宗始于佛法,因佛門中人悟性非凡,最早便會利用天地靈力。

    后來始祖為心中抱負(fù),自建宗門,入世沾血。始祖及門人因佛法而率先聞道,最后卻因權(quán)欲念珠染血違背禁律,此后世代受神佛詛咒,不得善終,不得長命,即便修為再高,也改變不了。

    因而民間有聲音暗中稱他們?yōu)檠、短命鬼?br />
    可若不染血,如何自立世間,若不動戈,如何真正滅諦。

    神佛天命不容歸元宗,他偏要改掉這命,不惜代價。

    悟生垂著腦袋,又問了一句:“那師尊會長命千歲嗎?”

    無妄這次沒有回答-

    無妄離去的前一刻,沈知晦從殷回之安排的洞府中醒來,一眼就看見了熟悉的傳送法陣樣式。

    是謝凌留下的。

    他心中一喜,心道謝凌果然沒死。

    沈知晦摸了摸自己的身體,出乎意料的契合,但又好像和從前的不盡相同。

    這倒好理解,之前那具身體怕是早還給原裝那小子了,如今這個,大概是謝凌替他重尋的。

    唯一奇怪的是,怎么會有一股如此醇厚的正統(tǒng)靈氣。

    這一睡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沈知晦知道自己瞎想肯定想不出個什么玩意,于是迅速從石臺上起身,一腳踏上了傳送陣。

    眼前景象還沒完全清晰,他就上前一大步行禮:“主上!

    沒聽見回應(yīng),沈知晦抬眼看見兩個一模一樣的人。

    一個躺在床上臉色蒼白,一個坐在床邊臉色蒼白。

    除了相異的發(fā)色,其他堪稱十成十復(fù)制。

    沈知晦心里一緊,他的記憶還停留在乾陰宮覆滅那一夜,眼前兩人那時還是水火不容的架勢。

    ……盡管最后被禁言那會,沈知晦已經(jīng)猜到那是謝凌一手引導(dǎo)的,目的是逼殷回之離開魔域。

    但少主后來知道了嗎?誤會解開了嗎?兩人和好了嗎?

    沈知晦推測不出,更可怕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分不出來面前這兩個誰是誰。

    “……”

    他記得,小少主結(jié)丹結(jié)得早,是比謝凌要略矮些許的,想來如今應(yīng)當(dāng)也變化不大。

    那跟記憶中小少主不同的應(yīng)該就是他家主上。

    沈知晦睜大眼睛努力看。

    繼續(xù)分辨。

    然而,他怎么看都覺得面前這兩人從頭到腳分毫不差,兩個都和小少主分毫不差。

    “……”

    醒著的白發(fā)殷回之先開口了,語氣淡淡的:“沈知晦!

    沈知晦腦中頓時一片清明,面色也跟著凝了下來。

    這語氣,分明是少主。

    也就是說,少主知道了自己和謝凌本是一人,也沒有原諒當(dāng)初發(fā)生的事,還將謝凌弄得昏迷不醒囚禁在了此處。

    沈知晦有些沉重地應(yīng)聲:“……少主!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床上昏迷的青年,有些緊繃地問:“您把主上怎么了?”

    白發(fā)殷回之輕扯唇角:“這是他應(yīng)得的。”

    沈知晦心頭更沉,他想,難怪自己身上有那么純粹的靈氣,只怕他的復(fù)活根本是少主做的。

    至于陣法,少主是謝凌一手教出來的,會復(fù)刻謝凌的設(shè)陣習(xí)慣也不奇怪。

    所以他們不僅沒有和好。很可能少主得知他們同為一人的真相后,徹底認(rèn)為謝凌當(dāng)初是為了取而代之自己,恨意加深。

    沈知晦顧不得其他了,他今日一定要將一切說清楚。

    “少主,”他急切道,“當(dāng)初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樣!”

    白發(fā)殷回之輕呵一聲:“那是哪樣?”

    沈知晦忽然語塞,他后來雖猜出謝凌肯定不是真想奪舍殷回之,但畢竟他不了解個中細(xì)節(jié),貿(mào)然開口恐怕看起來像故意替謝凌脫罪。

    沈知晦仔細(xì)回顧所有疑點(diǎn),總結(jié)組織了許久,才準(zhǔn)備重新開口。

    “沈知晦,你不必再同我說這些!卑装l(fā)殷回之?dāng)棵嫉馈?br />
    沈知晦急得上前一步。

    “你要說,等他醒了再慢慢跟他說去。”白發(fā)殷回之輕輕勾起唇角,“不過我猜他也不樂意聽這些陳芝麻爛谷子事,你還是少提吧!

    沈知晦:“……?”

    沈知晦:“………”

    “………………”

    謝凌撩起眼皮打量他:“我怎么覺得你想罵我!

    沈知晦溫和假笑:“沒有,屬下不敢。”

    謝凌笑了一聲,沖他抬了抬下巴:“伸手!

    沈知晦雖然無奈,但不至于真惱,依言剛抬手,便見謝凌朝他拋了一個東西過來。

    他迅速接住,低頭定睛一看,竟是一把做工極其精巧的折扇,看著不算華麗,但南海宮主閱寶無數(shù),一眼就看出上面任何一個部件的用料都極其珍稀難尋。

    沈知晦微微睜大眼:“主上?”

    謝凌道:“從前只見你用劍,這次回來看見南海宮那沈二整日拿著扇子晃悠,才知道你原更喜歡這類武器!

    沈知晦把折扇認(rèn)真收好,笑道:“劍殺人才快,沒吃過苦的小鬼不會懂!

    “人家現(xiàn)在都一百多歲了。”謝凌睨他一眼,又道,“收了我的好,得幫我一個忙啊!

    沈知晦一愣,有點(diǎn)莫名其妙。他和謝凌之間何時用過“幫忙”這種詞……而且還不是陰陽怪氣。

    一刻鐘后,房間里的氣氛壓抑得可怕。

    兩刻鐘后,沈知晦臉色難看到了極致,沉聲道:“絕無可能!”

    他胸口發(fā)悶,直視著謝凌:

    “殷回之,隨你怎么說,這次我不會同意!-

    到了第四日,天地間靈力魔息妖力失控愈發(fā)明顯,交纏流竄,幾乎所有修士都能感知到丹田不適。

    第五日,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上百起修士爆體的現(xiàn)象。

    其中都是一些本來就對靈力控制不好、甚至深受心魔困擾的修士。

    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會不會就是自己。

    仙盟召開大會,這是天機(jī)閣公布天劫倒計(jì)時后殷回之的第一次公開露面。

    不過數(shù)日,仙盟大會上眾人已經(jīng)再說不出抨擊天機(jī)閣的話,因?yàn)樘旖亠@然是真的。

    議桌上一張張如喪考妣的臉相對,一開始大家都還按捺著。

    但當(dāng)?shù)谝粋試探的聲音出現(xiàn)后,平靜就被打破了,很快徹底吵了起來。

    一方人認(rèn)為天劫或許真的和殷回之相關(guān),“恭請”殷回之去天機(jī)閣所建的祭天臺看看。

    另一方則是牢牢站在觀瀾宗陣營的反對方。

    連褚回錚都親自下場,絲毫不給面子地將說這話的人叱罵了回去。

    場上一度混亂,無妄沉著臉道:“褚宗主怕是太過偏私!

    仙盟三宗之一的無妄倏然開口,說的還是這樣不留情面的話,議桌上倏然一靜。

    這話之下掩藏的立場已然明了,褚回錚拍桌而起:“你什么意思!”

    無妄也站了起來,面容沉靜,一字一句:“還請觀瀾宗主以大局為重!

    “你的大局就是把那個天機(jī)閣主的話奉為圭臬,讓我?guī)煹苋ニ退?”褚回錚冷笑,“你眼里還有仙盟嗎!”

    “于此事,老衲只談蒼生,不論人勢!睙o妄垂眼。

    “仙盟當(dāng)初成立意在守護(hù)蒼生,若日后仙盟不再以此為旨,”他平靜地看向褚回錚,取出代表仙盟成員身份的玉牌放到桌上,“——?dú)w元宗愿意退出。”

    滿座嘩然。

    短暫的靜寂之后,有人出言相勸,也有人看出風(fēng)向似乎要徹底倒向一邊,猶豫要不要出言附和。

    逍遙門主眼珠更是微妙地轉(zhuǎn)了好幾下,里頭心思白轉(zhuǎn),下面的宗門代表更是各懷想法。

    首座之上,身處旋渦中心的白發(fā)的仙尊開了口:“仙盟從來尊重所有成員的意見,只是——”

    話音微停一瞬,他冽然抬眼,直直看向無妄:“尊者既如此心系蒼生,可愿與我同往?”

    無妄一頓,良久,才慢慢問:“同往何處?”

    白發(fā)仙尊平而直地看著他:“同往祭天臺查看!

    沒等歸元宗一派勢力松一口氣,就聽見白發(fā)仙尊冷淡的聲音:“若真的出現(xiàn)穹裂,且別無他法時,便一同祭天道、救蒼生。”

    第六日,人間沒有迎來日光。

    天地籠罩在一片漆黑詭異之中,嗚咽尖嘯的風(fēng)卷過大地,雷鳴如同地獄敲響的喪鐘。

    每敲響一次,就有一顆金丹或元嬰爆裂消弭。

    沒有人再顧得上得罪不得罪了。

    天劫,是真的。

    一眾仙門之首中已不乏將天機(jī)閣當(dāng)成救命稻草和軍師的人,無妄和“仙尊”幾乎是被無數(shù)雙眼睛緊盯著,目送到祭天臺上的。

    沒有日光,但不妨礙人們圍送他們到天機(jī)閣主給出的位置,數(shù)不清的手托起照明術(shù),將惡臭的尸窟口映得幽深可怖。

    “怎么在這種地方……”

    “閣主不是說了嗎,穹裂出現(xiàn)的地方就是祭天臺建設(shè)的最佳位置!

    巨大巍峨的祭天臺由石柱支起,居于尸窟洞口正上方,由百級長階連接地面。

    祭臺上遍布看不出規(guī)則的奇怪紋路,以凹槽的形式雕刻在上下和側(cè)面臺面上。

    啟微仙尊和無妄登上祭臺長階的一瞬間,所有人瞳孔一緊,驚詫狂喜遍布一張張臉。

    暴\亂的妖魔靈力,居然放緩了。

    周遭進(jìn)入了一種詭異而又狂熱的靜寂中,再抬眼看向高臺上的啟微仙尊時,眾人目光里的敬和畏已經(jīng)微弱得幾乎要尋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算計(jì)討好和猜忌。

    原來啟微仙尊真的的是天劫的唯一解法,可是啟微仙尊真會為了這天下蒼生心甘情愿赴死嗎?

    漆黑中,一雙異色眼瞳閃過古怪的光,寬大的夜藍(lán)色長袍和兜帽遮住了他的身體和面容。

    高臺上的無妄神情閃過一瞬驚惶,猶疑不定地看了一眼四周,然后不動聲色往臺階下走去。

    有人注意到了,心知無妄這是不想同殷回之一起當(dāng)祭品,但一時沒有作聲。

    無妄不過才邁兩步,就被一只手死死抓住了手臂,啟微仙尊隔著袈裟攥住無妄,聲音沉沉聽不出情緒:“去哪里?尊者忘了自己說過的話嗎?”

    無妄臉色青白:“你才是劫眼!

    啟微仙尊掃過臺下一雙雙警惕精明的眼,看向無妄,聲音很淺,卻不難聽清:“你覺得會有人在意嗎?你和我的想法。”

    “……”

    啟微仙尊盯著無妄的眼:“尊者,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如果不想和我一起成為祭品,就把藏在你宗里的人交出來。”

    無妄眼神溢恨,捻佛珠的手攥得泛白:“他早已不在歸元宗了。”

    啟微仙尊閉了閉眼,而后陰冷一笑:“那尊者便同我一起為蒼生獻(xiàn)命吧。”

    夜藍(lán)身影微微一動,兜帽下的嘴角高高勾起,異色眼瞳中劃過愉悅和快意。

    然后消失于人群中-

    殷回之做了一場很冗長的夢,他記不得夢里發(fā)生了什么,只記得痛覺綿延不斷,似乎有人剖開了他的后背,折騰他的脊骨。

    折騰完脊骨,又折騰丹田。

    叫他疑心自己是否又回到了被季回雪坑害折磨的幼年和少年時代,挖骨廢修為都要再體驗(yàn)一遭。

    他痛得忍不住掐攥自己的手心,很快一只手便覆了上來,攏住他的手背,扣進(jìn)他指縫間,帶來熟悉的安穩(wěn),他因此意識到這并非噩夢,伴著痛意再度沉沉昏睡了過去。

    醒來時周圍靜悄悄的,臉頰有一種古怪的緊繃感,大約是被下了障目的法術(shù)。他躺在一張床上,四肢僵滯,動彈不得。

    唯有一雙眼睛能活動。

    殷回之茫然地轉(zhuǎn)了一下眼珠,最先看見的是身上貼滿的黃色符箓。

    他立刻操控靈力破開這堆符紙,而后徹底愣住。

    符紙沒破開,反而發(fā)現(xiàn)他所修的心法竟已經(jīng)完全停止運(yùn)轉(zhuǎn)。不僅如此,他修無情道留下的所有痕跡都徹底從他身體中消失了,封月劍亦不知所蹤。

    修為被一道封印由內(nèi)而外死死封住,失效了十之八九。脊骨處一抽一抽地痛,像是被人家強(qiáng)行塞進(jìn)了什么東西,而那東西在源源不斷地汲取天地靈力,溫養(yǎng)他的身軀。

    殷回之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后背被剖開的感覺也許并不是夢。

    他在茫然中側(cè)目,然后瞳孔一縮。搭在枕上的頭發(fā),發(fā)絲烏黑色澤光滑,令人陌生,卻順垂地鋪在他頰側(cè),一直延伸到他頸下。

    這是他的頭發(fā)。

    一股沁人的寒意和恐懼從心口攀上他的大腦,延伸至四肢百骸,然后他開始瘋了一樣地調(diào)動起身上為數(shù)不多能調(diào)動的靈力,去沖擊碰撞身上的定身符箓。

    根本撞不開。

    齒關(guān)逐漸漫上一層鐵銹腥氣,房間門突然被打開了。

    殷回之猛地看過去,進(jìn)來的人穿著一身不起眼的灰衣仆侍,看不出具體身份。

    對方大概沒想到開門能對上一雙睜開的眼睛,被嚇了一大跳,手里端的木盆砰咚一聲掉到地上,砸起一圈水花。

    “客卿,您醒、醒了?”仆侍手忙腳亂撿起盆,姿態(tài)有些瑟縮,看起來很害怕。

    但殷回之已經(jīng)無心留意他的神態(tài),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對方那句“客卿”剝奪。

    客卿?

    為什么叫他客卿?

    哪個客卿?

    殷回之張了張嘴,聲帶卻發(fā)不出半點(diǎn)聲音,用盡全力也只帶動喉嚨上貼著的定身符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

    仆侍見這個滿身符箓的人似乎是想說話,猶疑了半晌,想起之前所接的囑托,還是沒有上前。

    他蹲下來一邊收拾打翻的盆,一邊飛快地說:“您快睡吧,我只是來替您打掃房間的,馬上就走!

    說完,他也不敢再抬頭,只悶頭收拾,快收完了才悄悄抬眼,差點(diǎn)被看到的畫面嚇得魂飛魄散。

    床上躺著的人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鮮紅的血線從嘴唇縫隙中涌出來,滴滴答答地染紅了素色軟枕,神情痛苦,似在向他求救。

    仆侍慌忙上前,伸手檢查殷回之的脈象,沒發(fā)現(xiàn)異常,但殷回之的表情卻更加痛苦了,嘴唇微微張合,似在說著什么字眼。

    他糾結(jié)了一瞬,還是揭開了殷回之喉嚨上的符:“您怎么了?”

    “痛……”殷回之啞聲說。

    “哪里痛?”仆侍聞言,下意識問,“是背痛嗎?”

    “不是……”殷回之眼神渙散,“丹田痛,好痛。”

    “怎么會丹田痛……不該呀……”仆侍慌亂嘟囔完,便見殷回之又咳出一口血,茫然地問他自己的手怎么沒知覺了。

    “手沒知覺?不可能啊,脈博都正常,我看看,”仆侍徹底慌了神,下意識按了一下殷回之的手背,“有感覺嗎?”

    殷回之嘶啞道:“沒有,你抬起來試試。”

    仆侍照他說的給他抬了一下胳膊,殷回之又說:“用刀刺一下,或者用力掐虎口。”

    仆侍當(dāng)然沒敢真的找刀,而是依他所言使勁掐了一下他的虎口,發(fā)現(xiàn)殷回之還是沒有半分反應(yīng),吐出來的血在枕面上越漫越多,心里實(shí)在害怕,匆匆道:“我這就去叫人來看看,您忍著些!

    他沒注意到這一抬一掐間殷回之手背上的符箓已經(jīng)有了些微位移。

    仆侍轉(zhuǎn)身的那一刻,一只手扯住他的衣擺,將他狠狠掀翻在床邊,上一秒還痛苦地躺在床上的人已經(jīng)撕去了一半符箓,陰惻惻地將他摁在床沿上,手指掐在他的脖頸上。

    從剛才扯他那一下的力道來看,殷回之的手指不僅沒有失去知覺,甚至能直接擰斷他的頸骨,仆侍連忙大叫:“客卿饒命客卿饒命!小人只是奉命行事!”

    殷回之啞聲問:“奉誰的命?這里是哪?”

    “無妄尊者吩咐的,這、這里是歸元宗的禁地。”仆侍顫顫巍巍道,“尊者只吩咐我千萬要好好照顧您,不能動您身上的符箓,腰背痛就給您喂止疼丹,別的小人也不知道啊!

    殷回之手上施加力氣:“我姓什么,你第一次被派來是何時,當(dāng)時我身邊有什么人?”

    第一個問題可太匪夷所思了,仆侍本來是知道的,被這么一問反而瑟瑟縮縮地反而不太敢確認(rèn)了:“您應(yīng)該是姓謝……?小人是四天前被叫來的,當(dāng)時您昏睡著,身邊只有無妄尊者和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

    好一個姓“謝”。

    謝凌大費(fèi)周章頂了他的身份,把他藏在這,究竟是想做什么?

    殷回之不甚理智地想著,咬爛的舌側(cè)一刺一刺痛得厲害,他沙啞地問:“啟微仙尊何在?”

    仆侍沒料到他會問這個,愣了一下,道:“啟微仙尊應(yīng)該在祭天臺吧……今天是血祭天劫的日子!

    淬毒的真相混合著刺骨寒意從每個毛孔侵入,鼻腔呼入鐵銹味的空氣,殷回之重復(fù)了一遍那個陌生的詞:“血祭?”

    仆侍生怕他再發(fā)瘋,飛快解釋:“七日前天劫初現(xiàn),地崩山摧靈脈炸毀,天地間妖力魔力靈力暴竄陷入混沌……修士爆體的現(xiàn)象越來越頻繁。天劫劫眼之說越發(fā)轟動,天機(jī)閣建起祭天臺,說只有劫眼以身血祭才能阻止天劫……眼見著情勢越來越不可控,仙盟成為眾矢之的,歸元宗宣布退出仙盟,然后是逍遙門……后來啟微仙尊就說自己會阻止天劫,三日后——也就是今天進(jìn)行血祭,但要求是天機(jī)閣主和無妄尊者必須同在場上,名曰護(hù)法……實(shí)則……”

    殷回之攥著他衣領(lǐng)的手反而越繃越緊:“實(shí)則什么?”

    仆侍徹底顧不得其他了:“實(shí)則拉著他們同歸于盡!這兩方一個從一開始就與啟微仙尊敵對,一個改變立場建議仙尊犧牲,啟微仙尊心里怨恨才如此,既保全了一世美名,又出了一口氣!

    說完,他哀求道:“客卿,如今天下大亂,今日過后這些大人物都不知道能活幾個,您就放我一馬吧,明日咱們就能各奔東西了。外頭的布守情況我多少了解一點(diǎn),您放我一馬,我一定知無不言,保證不跟外頭那些人告密!

    他話還沒說完,就看見殷回之一把扯干凈身上所有剩下的符箓,如離弦之箭撞開門跑了出去。

    院外的侍衛(wèi)立刻被引了過來,仆侍心道完了,兩眼一黑竟直接嚇暈了過去。

    霎時間,十來把劍同時攔在門口,指著殷回之:“客卿請回!

    殷回之一掌拍出:“讓開!”

    然而沒用,這些戴著面具的持劍守衛(wèi)不是屋里手無縛雞之力的仆侍,殷回之根本撼動不了他們,反而因?yàn)閺?qiáng)行驅(qū)力遭到反噬,不受控制地踉蹌摔下。

    膝蓋觸地,帶來尖銳的痛感,為首侍衛(wèi)的視線跟著下移了一大截。

    殷回之單膝撐著地面,額角沁出冷汗,后背一抽一抽地痛,這痛覺像是提醒了他什么,他毫無預(yù)兆地轉(zhuǎn)身跑回房中,在身后侍衛(wèi)驚愕的注視抄起花瓶邊的剪刀,朝后腰刺去。

    一把折扇凌空擊了過來,正是方才那站在門口的侍衛(wèi)首領(lǐng)。

    殷回之靈力受制,反應(yīng)卻很快,手臂一收邊輕松躲開,再度狠狠刺下,鐵了心要將脊骨處那塊掣肘他的外來物挖出來。

    “不要!”那首領(lǐng)脫口而出,竟是直接朝他撲了過來,殷回之丟開剪刀,借力將對方摁翻,一把扯下了面具。

    那侍衛(wèi)驟然一僵,下意識抬起胳膊遮臉,殷回之卻已經(jīng)沉沉叫出了他的名字:“沈知晦?”

    “……”

    沈知晦的胳膊慢慢放了下來,沉默地將那柄剪刀扔得更遠(yuǎn)了,才開口慢慢道:“您別亂來,挖出來封印也破不開。”

    “不讓挖——”殷回之直直盯著他,“他往我后背里放了什么?”

    沈知晦知道事到如今瞞也瞞不住了,只能說實(shí)話:“仙骨。”

    殷回之呼吸一滯,近乎惶然地問:“哪來的?”

    “……”沈知晦清楚殷回之其實(shí)已經(jīng)猜到答案,但還是覺得真相太過扎人,偏開視線才道,“在那條時間線里,仙骨沒有被摧毀,所以他作為狼身化形時又重新長了回來……這截仙骨,是他留給你的!

    “‘留’?”殷回之神經(jīng)質(zhì)地重復(fù),“什么叫‘留’?他要去做什么?”

    沈知晦不語,殷回之陡然爆發(fā),厲聲道:“放我出去!”

    沈知晦這次很快搖頭拒絕:“不行。”

    “沈知晦,”殷回之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領(lǐng),眼眶通紅,恨聲說,“放我出去,你沒資格攔我!

    沈知晦呼吸沉重:“我知道……但是這次不行!

    “我受了他一跪,就在這間房中……我必須做到。”

    殷回之茫然地低頭,盯著腳下的地板,嘴唇不住發(fā)顫。

    松木地板忽然一震,沈知晦倏地睜眼,表情幾乎掛不。骸啊

    殷回之臉色慘白地跪在他面前,重重傾身叩首,黑發(fā)和雪白的衣擺隨著動作下墜,沒有半分猶豫。

    沈知晦喉嚨發(fā)澀,簡直想跟他面對面跪下了。

    眼見著殷回之又要磕下一個,他用力扯住殷回之的手臂,想將人扯起來,卻沒扯動,只能就著這個姿勢僵持。

    “一個兩個都這樣……”沈知晦聲音恨恨,“你這是要逼死我!

    “我逼你……”殷回之的聲音近乎顫抖,“沈知晦,你告訴我,他要干什么?他瘋了去找死,你也幫他?就因?yàn)橐还颍驗(yàn)樗冗^你幫過你,你就能幫著他去送死?”

    沈知晦啞然,眼眶也微微紅了。

    殷回之跪著喃喃:“我真的不想再經(jīng)歷第二次這種事了,沈知晦,我求求你,讓我出去!

    室內(nèi)靜得落針可聞,沈知晦別開臉去不忍去看殷回之的表情。

    半晌,他才低聲說:“殷回之,到了這一步,所有眼睛都盯著祭天臺,貿(mào)然過去只會讓他做的一切盡棄。”

    殷回之沒再說話,而是毫無預(yù)兆地發(fā)難,拔出他腰間的劍狠狠推開他,沖出去和門口的侍衛(wèi)纏斗了起來。

    大約是少時比旁人勤勉的緣故,殷回之靈力受制依舊可以憑技巧與人一搏,這些侍衛(wèi)漸漸不敵,可殷回之的狀況也不甚樂觀。

    臉色越來越白,后背漸漸滲出血色,身形也搖搖欲墜起來。

    眼見一掌就要拍上殷回之后背,沈知晦厲聲喝止了那沒輕沒重的手下:“住手!”

    折扇飛出直接打偏了侍衛(wèi)的手。

    侍衛(wèi)們立即收了劍,面面相覷,猶疑地看向沈知晦,就這一瞬間的功夫,殷回之竟直接飛身躍上了墻頭,身影消失于沈知晦視野中。

    這下臉色慘白的變成了沈知晦,他拔腿就追了上去。

    ……

    天空呈現(xiàn)出烏沉沉的紫,雷電如長蛇般在天際游閃,暗色的天卻豁開了一個巨大的洞,像食肉惡獸張口的血盆大口,冰冷刺目的白色光瀑侵泄而下,指向三界相交的位置——尸窟。

    殷回之不受控制地目眩,后背的傷口崩開血流如注,卻一刻不曾停步。

    耳邊隱隱約約傳來沈知晦的聲音:“停下!”

    殷回之充耳不聞,下一瞬,沈知晦身形一閃,擋在了他跟前。

    “你一定要攔我?”殷回之目光陰沉,眼珠血絲攀漫。

    “別跑了,”沈知晦喘勻呼吸,垂下眼道,“……我藏了傳送符牌,原本也是要去的。”

    “一起吧!-

    寒光刺破血霧,一口尸窟橫亙在妖魔人三界之間,散發(fā)著古怪難聞的瘴氣。

    一開始并非沒有人懷疑天機(jī)閣將祭天臺建在這種地方的用心,但之后天裂的位置打消了大家的懷疑,或者說,即使懷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不過七天,仙盟便名存實(shí)亡,所謂權(quán)威與正統(tǒng)在覆滅的天災(zāi)前不過是螻蟻泡影。

    暴亂的靈流和妖魔氣息在天地間流竄,地面上不少人的面色都透著不正常的絳紫,像被丟進(jìn)污水里的魚一樣,呼吸異常急促。

    所有眼睛都盯著祭天臺上的白衣白發(fā)的仙尊,像攥緊救命稻草,也像監(jiān)視罪魁禍?zhǔn)住?br />
    祭天臺就搭建在尸窟的正上方,八根三人合抱粗的石柱圍尸窟豎立,支撐起巨大的祭臺,百級臺階從祭臺往下,一直延伸到啟微仙尊腳下。

    天機(jī)閣主身披斗篷兜帽,看不清樣貌,手持天機(jī)晷權(quán)杖,和無妄一左一右站在仙尊的身側(cè)。

    祭臺下臉色最難看的要屬觀瀾宗幾十位峰主和太上長老,他們從最開始的竭力維護(hù)殷回之反對天機(jī)閣,到現(xiàn)在被剝奪話語權(quán)成為三界共同防備的對象,也不過數(shù)日。

    所有人都沉默靜立,在等待著什么。

    觀瀾宗門人也在等,卻不是期待,而是希冀事情不要發(fā)生,他們甚至頂著靈力暴亂的不適,抬頭直視蒼穹之上那個巨大的裂口,帶著警惕和敵意。

    天機(jī)晷的指針指向午時三刻,蒼穹裂口突然雷聲轟鳴,所有人都抬眼望去,一條紫金色的線從寒白冷光中剝離出來,如游蛇般穿云而下,直直落在了祭天臺下的白發(fā)仙尊身上。

    最后一道預(yù)言,也應(yīng)驗(yàn)了。

    別的可以由天機(jī)閣編撰偽造,這條線卻不能。

    它帶著在場所有化神期以上大能們熟悉、渴望又捉不住的……天道氣息。

    第85章 此間劫·終 劫終(原后半部分,待修)……

    霎時之間, 無數(shù)雙眼睛里的殺意露骨地傾瀉出來,不再作半分遮掩,而觀瀾宗門人則是連眼神都陷入了沉默。

    符回依咬牙紅了眼眶, 其他幾位峰主也是面色沉重, 褚回錚下意識邁出半步,數(shù)不清的目光瞬間如尖刀般齊刷刷地刺過來, 身后的褚如棋一手摁著江如諗,一手用力按了一把他的肩,他別開臉,慢慢退了回去。

    天機(jī)閣主的面容掩在巨大兜帽之下, 張合的嘴吐出古井無波的聲音:“天時已至, 仙尊,請上祭臺!

    臺下無妄的親傳弟子悟生突然大喊:“劫眼既在,為何還要我歸元宗宗主同上祭臺, 天機(jī)閣哪條讖語說該如此了!分明是啟微仙尊想拉別人給自己陪葬!”

    “住口!”

    “混賬話!”

    “是呀,什么叫陪葬, 那是給閣主護(hù)法。”

    一石激起千層浪,明明所有人心里想的都是趕緊完成血祭讓天劫結(jié)束, 用殷回之一命換天下太平, 卻又要維持表面的道義,將這場逼祭包裝成所有參與者都心甘情愿的“舍生取義”。

    悟生這樣不利于“道義”的話, 當(dāng)然是不能出現(xiàn)的。

    天機(jī)閣主兜帽下的眼珠輕輕轉(zhuǎn)動,劃過旁邊不發(fā)一言的無妄,沒有順應(yīng)悟生讓無妄離開的意思。

    雖然無妄在這場“血祭”中無關(guān)緊要, 但若能讓那個人失去一只臂膀,只好不壞。

    蒼穹裂口再度傳出幾聲轟鳴,天機(jī)閣主掩在夜藍(lán)長袍下的身體微微一滯, 捏緊權(quán)杖在地上一點(diǎn):“仙尊,請!

    殷回之并未因他的催促而產(chǎn)生反應(yīng),神情依舊平靜冷漠,卻在登階時看了一眼魔域所在的方向。

    天機(jī)閣主捕捉到了這個耐人尋味的動作,夜藍(lán)色兜帽下的唇角微不可見地勾起。

    祭臺法陣啟動,殷回之盤坐在祭臺中央,被蒼穹裂口傾瀉而下的光柱包裹其中,紫金色的天道因果線落在他眉心,天地間暴動交纏的力量驟然息止,而后瘋狂地朝祭臺奔涌匯聚,灌進(jìn)殷回之的身體。

    銀色的發(fā)絲被暴烈的罡風(fēng)卷起,像隨風(fēng)飄搖的靈幡。

    光潔冷白的皮膚逐漸浮現(xiàn)裂紋,而后鮮紅的血像有了自主意識一般,沿著裂隙涌出來,在殷回之身下匯聚成一灘幽深的潭,滾進(jìn)祭臺表面清晰的細(xì)長凹槽,陣法圖紋初見端倪。

    無妄難捱波及,耳竅震出鮮血,滴滴答答落在袈裟上。

    風(fēng)聲尖嘯間,天機(jī)閣主忽然問殷回之:“你陷入如此境地,他卻不曾來看你一眼,你可后悔當(dāng)初沒有聽取讖語殺了他?”

    殷回之睜開眼,靜靜望著他。

    見狀,天機(jī)閣主嘴角翹起,提醒:“真是貴人多忘事……八十年前,乾陰城中,吾因心懷不忍曾提點(diǎn)過你,可惜你一意孤行,將鳩占鵲巢者留到今日。”

    他輕蔑掃過狼狽閉目的無妄:“你瞧,真是心狠毒辣,手下于他而言不過是拿來當(dāng)替死鬼的工具,自己倒是在陰溝里躲得嚴(yán)實(shí)!

    殷回之皮膚上的裂紋越來越深,延伸到了下頜,滲出的鮮血將白袍染成紅衣,發(fā)絲貼在汗?jié)竦哪樕,無端妖異。

    他冷淡地扯了扯嘴角,聲線涼。骸奥犉饋,你比我恨他。”

    天機(jī)閣主的表情僵滯一瞬,而后陰沉一笑:“真是又犟又蠢,但這點(diǎn)和他比起來,簡直討人喜歡得多……為了獎賞你,今日之后,吾會替你殺了他!

    殷回之嘔出一口血:“血祭天道……你也別想活!

    天機(jī)閣主緩緩抬頭,兜帽帽檐下露出一雙異色的眼眸,夜藍(lán)色的瞳仁帶著無機(jī)質(zhì)的冷,金黃色的瞳仁則帶著吞噬和欲望,他輕笑一聲:“……螻蟻!

    隨著祭臺法陣漸成,殷回之眉心那條連接天道的紫金色因果線越來越粗,最后幾乎填滿了白色光瀑,和天穹裂口缺口銜接。

    完全契合的一瞬,天機(jī)閣主、或者說主神——

    身后陡然伸出無數(shù)巨大的夜藍(lán)色觸手,帶著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大的恐怖能量,在祭臺下數(shù)不清的驚愕目光中,所有觸手一齊刺入了殷回之的身軀。

    五臟和鮮血在一瞬噴涌,成了猩紅紛飛的泥。

    “怎么回事?!”“這是在做什么!”“妖物!”

    臺下驚叫聲紛沓而起。

    各宗門的大能也變了臉色,這絕不是正常血祭該出現(xiàn)的場景,皆拔劍指向祭臺上的藍(lán)袍閣主。

    “妖邪停手!”有大乘期修士飛身而起,卻被陣法結(jié)界和劇烈的能量波動狠狠彈開。

    驚懼在每個人臉上蔓延開——竟連大乘修士都阻止不了這陣法。

    主神笑容擴(kuò)大,每一只觸手尖端都刺進(jìn)了那血肉之軀當(dāng)中,強(qiáng)悍豐沛到不可估量的天道之力順著殷回之經(jīng)脈和骨骼的橋梁匯入祂的核心庫,讓祂忍不住喟嘆。

    不光是天地間的力量。

    祭臺下所有人,妖魔修士,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力量正在被祭臺吸吞,以殷回之為媒介灌注進(jìn)那所謂“天機(jī)閣主”的體內(nèi)。

    祂興奮到近乎顫栗。

    三千年……

    籌謀期盼了三千年的力量,最終還是讓祂得到了。

    這些小世界里的角色,所謂的天道之子……都不過是螻蟻和骯臟的灰塵!今日之后,祂便要所有試圖反抗祂的臟東西徹底消失。

    “高興嗎?”面無血色的青年忽然牽起唇角,輕聲問他。

    主神順著聲音掃了一眼殷回之,沒想到這個渾身破碎死到臨頭的人還有力氣說話。

    “恐怕……高興得太早了!

    殷回之笑意加深。

    一種難言的詭異和熟悉感在主神的心頭蔓延開,祂心頭驟然一寒,近乎咬牙切齒:“0、0、1、1?”

    白發(fā)青年歪了歪頭,嗤笑:“真是好快的發(fā)現(xiàn)呢!

    主神所有觸手都一瞬繃緊,血漿頓時噴薄得更厲害,謝凌悶咳一聲,然后合上了緊蹙的眉眼。

    這讓主神略微放松了幾分,再度揚(yáng)起冷笑:“呵……是你又如何,天道之力如今已被我吞噬了大半!

    “你這種不識好歹的東西,竟真癡情到愿意替一個復(fù)制品去死,”祂扯著唇譏諷,“既然如此,等這個世界湮滅,你便能跟他一起成為系統(tǒng)空間的燃料了,也算成了一對鬼鴛鴦!

    “我說、你高興得太早了!睖喩碓⊙闹x凌一掌拍上祭臺,眼神陰寒狠戾,嘴角卻噙著笑,“還有,他不是復(fù)制品。”

    以掌心為中心,更多的血漫溢開,卻不是沿著原本的凹槽線條,而是以一種奇怪的走勢散開。

    鮮血流過的地方隱隱顯現(xiàn)出淺金色的細(xì)線,來源于……

    主神猛然轉(zhuǎn)頭,看見七竅流血的無妄竟然在無聲念誦,不光是無妄,之前那開口諷罵殷回之的歸元宗弟子悟生,竟帶著幾個同門師兄弟與無妄同誦。

    原來之前都是在故意騙祂!主神目眥欲裂。

    金色紋線便是這樣從無妄身下一點(diǎn)一點(diǎn)延伸出來的,眼下已攀滿整個祭臺,覆蓋了原本的凹槽圖紋。

    主神立刻要扯出觸手去阻止謝凌,可謝凌的身體里卻像有什么在死死扯著祂,讓他根本無法切斷他們的連接。

    謝凌喘了一口氣,沙啞笑道:“螻蟻的法術(shù),你怕是這輩子都學(xué)不明白!

    主神瞳孔驟縮,原本待在舊陣凹槽里的血引竟然開始向泛著金色佛光的新法陣逆流。與此同時,無妄的嘴唇越動越快,皮膚也迅速變得干枯衰老,幾息之間,溫和慈悲的面容便變成了皺紋深陷的垂暮老者。

    驚恐攀上主神的眼珠,祂發(fā)現(xiàn)主系統(tǒng)庫里的天道之力開始順著他的身體逆轉(zhuǎn)流回謝凌眉心。

    謝凌猛然切斷了和蒼穹的連接,開始更加猛烈地吞噬天道力量,他抬起右手,朝歸元宗所在的方向虛虛一握,一個身披袈裟的男子便被凌空扯了起來。

    正是與謝凌綁定的系統(tǒng)。

    人形的系統(tǒng)懸在半空中,死死閉著眼,下一瞬,它身體里主系統(tǒng)打下的“錨點(diǎn)”被謝凌硬生生剜了出來。

    等主神意識到謝凌要做什么的時候,一切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天道之力逆流告罄后,一切并沒有結(jié)束,屬于主神的力量開始被謝凌吞噬,一點(diǎn)一點(diǎn)從祂身上剝離。

    祂終于再也無法維持冷靜,朝閉目的無妄嘶吼:“和尚!吾乃諸天神明,你此刻停手,吾定賜你與你門人永生!”

    無妄緩緩睜開眼,古井無波地掃過主神的臉。

    主神聲線瘋狂:“他能答應(yīng)你什么,他自己不過是個階下囚,是天道打在人間的‘錨點(diǎn)’,今日吾亡,他也必死,不如同吾做一場交易!

    無妄念誦的唇未曾息止,卻慢慢掐了一個訣,隨后他的額心伸出一根赭褐色的因果線,最終也指向天穹,不光是他,所有歸元宗門人都如此,越是地位尊崇,因果線的顏色便越深。

    謝凌抬手屈指,虛虛一握,而后竟是直接扯斷了那些線。

    歸元宗門人齊刷刷嘔出一口血,而無妄和謝凌則是直接出現(xiàn)了元神潰散的前兆。

    無妄最后念了聲“阿彌陀佛”,含笑道:“歸元宗與神佛因果已斬,此后門人再不受命衰詛咒,老朽此生心愿已了,這交易,也不必做第二次了。”

    祭臺下的悟生擦去唇邊血漬,流下兩行淚,陣法已大成,他不必再念誦,嘶啞地叫了一聲“師尊”。

    謝凌眼珠血紅,肩膀以下早已看不出人形,天道的反噬也不過是增添幾分滋味,他一把掐住主神的脖頸,將最后一點(diǎn)力量都吸空了。

    觸手像失去生命的毒蛇,頹然墜地,夜藍(lán)色一點(diǎn)一點(diǎn)褪去,只余下尸體般的死白。

    祭臺下突然發(fā)出一陣驚叫,隨后人群被“劈”開一條縫隙,一個黑發(fā)青年不顧一切地推開擋路者闖了進(jìn)來。

    但人們驚叫卻不是因?yàn)樗寞偪裥袕,而是因(yàn)樗哪槨?br />
    “仙尊……?”

    “怎么有兩個啟微仙尊?!”

    最驚愕的當(dāng)屬褚回錚和江如諗一眾人,江如諗飛身上前,一句“你是何人”還沒說完,就被殷回之狠狠推了一把:“滾開!”

    殷回之雙目通紅地望著祭臺上身軀殘破如血絮的白發(fā)青年,身軀止不住地顫抖,連牙齒都在打戰(zhàn):“沈知晦,把封月劍……還給我。”

    緊隨其后的沈知晦看見眼前景象,渾身骨血冰涼,再說不出半句阻攔的話,咬著牙從納戒中取出封月劍:“接著。”

    殷回之死死攥住封月劍,以意折劍,準(zhǔn)備靠毀劍時的丹田波動沖破封印。

    然而,比劍更先毀去的,是封印本身。

    殷回之滯緩抬眼,一抹細(xì)碎的冰藍(lán)色螢光如沙般落到他眼前,是落下的元神碎片。

    他抖著手,一把震碎了祭臺,石臺崩解成齏粉,三具身體和血肉殘?jiān)积R下墜,他接住了其中一具,抱著那潰不成形的肉身跪落在地,被血漿糊成難看形狀的銀發(fā)搭在他臂彎,濕涼得令人心悸。

    謝凌眨眼都有點(diǎn)困難,但還是勉強(qiáng)抬手,給他擦了擦臉,這大概只是個習(xí)慣的動作,因?yàn)橐蠡刂樕喜]有淚。

    也許是因?yàn)樘斓耐纯鄾]給眼淚反應(yīng)的時間,殷回之臉上更多的是茫然和無措。

    他瘋了一樣給謝凌身體里輸靈力,卻無法阻止謝凌元神的不斷潰散。

    謝凌咳出一口血:“好卿卿,先停、停下,再……灌就炸了。”

    殷回之愣愣地停手,眼淚倏然落了滿臉,他又從納戒里掏出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藥,往謝凌全是血洞和裂紋的身上倒。

    “別忙活了,”謝凌摸摸他的臉,聲音很輕松,“你親我一下吧!

    殷回之拼命地用靈力圍住謝凌持續(xù)潰散的元神,元神碎片卻直接穿過靈力屏障化作塵煙,他終于泣不成聲:“怎么辦?怎么辦?師尊,該怎么辦?”

    眼淚一顆一顆砸在謝凌臉上,謝凌輕聲說:“對不起啊……”

    “誰要你的對不起!”殷回之的聲音近乎泣血,“你憑什么替我決定、憑什么、憑什么每次都這么做?我恨死你了殷回之……我恨死你了!

    “……真的不親。俊敝x凌遺憾地摩挲了一下殷回之的唇,輕輕嘆了口氣,“我保證,從今日起,三千宇宙,任何東西都不能再操控你半分!

    “阿殷,你自由了!

    后背被一只手輕輕貼住,腰脊閃過古怪的一瞬刺痛,而后洶涌蓬勃的力量爭先恐后地灌入了殷回之的丹田。

    是一部分天道之力……和數(shù)不清的陌生力量。

    “0011,你怎么敢把錨點(diǎn)種到他身上!”主神在他們身后咆哮,“住手!0011,我讓你住手!”

    咸濕的眼淚下,殷回之的瞳孔劃過幽藍(lán)色的冷光,而后是天道紫金色的光芒。

    謝凌終于慢慢放下了手,天穹忽然雷聲大做,紫金色的天雷從那道可怖的裂口中落下,接二連三地劈向主神。

    兩方世界的規(guī)則相遇,一個竟狼狽到毫無還手之力,只能連連逃竄。

    被切斷的白色光瀑重新續(xù)接,末端卻化作一股輕柔的霧,將謝凌四溢的元神包裹了起來,碎片化作冰藍(lán)色的細(xì)砂,向天穹匯去。

    謝凌的身形越來越淡,殷回之死死抓著他的手,嘴唇盡是斑駁血。骸安灰!”

    他抓得太緊,白霧都無法分開他們,幾息,竟慢吞吞朝殷回之的眉心也探了過去。

    似親昵、似垂涎。

    謝凌原本渙散的目光驟然一凜,直射天穹,警告無形俯垂人間的天道:“別太得寸進(jìn)尺。”

    閃爍轟鳴的雷光微微一滯,白霧輕輕后退些許,只是汲取謝凌的元神。

    殷回之抓得很緊,但他用力抓著的人,還是在他眼前消散了。

    最后的一瞬,他看見謝凌的唇動了動。

    他怔怔地反應(yīng)不過來,下意識想問謝凌說的是什么,但懷里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

    連尸體都消失了。

    他在原地跪了許久,才想明白,謝凌說的好像是“等我”。

    元神都散了的人,還能等回來嗎?

    殷回之耳中嗡鳴,下意識摸了一把,摸到一手濕黏,他沒太在意,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躲避天道不及,一躍而起的主神。

    “你又是什么……”殷回之輕聲喃喃,主神的身軀一僵,恐懼竟勝過了怨恨不甘。

    如今殷回之身體里的力量以壓倒性的幅度遠(yuǎn)超過祂,他們一旦對上,祂必死無疑。

    祂用盡最后一點(diǎn)殘余力量,在天邊撕開了一個細(xì)小的空間裂縫,想逃回系統(tǒng)空間。

    可祂忘了,殷回之現(xiàn)在也能做到這一切。

    在他從縫隙鉆出的一瞬間,殷回之的手在祂身后生生撕開了縫隙,以可怕的速度追上來,一把掐住了祂的脖頸,力道帶著滔天的恨意。

    偷竊來的“天機(jī)閣主”肉身在世外空間瞬間消解,主神的本體被殷回之攥在手心,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捏成了齏粉。

    殷回之回首,冰冷的視線穿過巨大的空間裂縫,和地面那些驚慌恐懼的目光相觸一瞬,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縫隙合上的一瞬,似乎有幾道聲音在喊他。

    但他沒有理會。

    他要找謝凌。

    ……可是謝凌在哪呢?

    殷回之茫然看了一眼虛無靜謐的四周,點(diǎn)點(diǎn)光斑在虛空點(diǎn)綴浮動,體內(nèi)的力量隱隱指向一個方向。

    他思緒很模糊,很用力地思考該去哪里找謝凌,卻怎么也想不明白。

    等落地時,他已經(jīng)身處一個陌生古怪的空間。

    冰冷的無機(jī)質(zhì)的白色遍布整個視野,許多雙眼睛一齊地看他,和他剛在那個世界接收到的目光沒什么不同。

    于是殷回之想,他的“殷回之”不在這里。

    所以他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身后卻傳來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聲音:“0011?你……您把主系統(tǒng)大人殺……弄沒了嗎?”

    殷回之腳步一滯。

    “0011……?”他輕聲重復(fù)。

    “不、不是,大人——”身后的系統(tǒng)匆忙改口,小聲問,“今后是您接管系統(tǒng)空間了嗎?”

    之前系統(tǒng)空間響起警報,再就一直震蕩不止,等終于平靜下來,主系統(tǒng)的權(quán)限居然被系統(tǒng)空間抹除了。

    取而代之的,是0011的編碼。

    0011性格古怪,也很神秘,主系統(tǒng)給他設(shè)置的隱私屏障一直是最高等級,沒人知道0011的真實(shí)樣貌。

    但他們還是覺得眼前這個容貌俊美的男人就是0011。

    不光是因?yàn)檫@人在這個敏感時間段突兀地闖了進(jìn)來,還因?yàn)樯砩夏枪墒煜さ墓砩癫唤臍赓|(zhì)。

    當(dāng)然這話他們現(xiàn)在是不敢說了——雖然早就知道0011非同尋常,但沒想到這人連主神都能搞垮,現(xiàn)在討好0011怕是都自身難保,更別提說壞話。

    然而不知是不是他們的心聲被這位可怕的新主神聽見了,新主神居然說:“過來,說清所有……跟我有關(guān)的事!

    之前系統(tǒng)空間的系統(tǒng)和宿主們覺得奇怪,因?yàn)檫@位新主神臉上看起來并沒有高興的情緒,他們還疑心或許能當(dāng)主神的都是沒有情緒的。

    直到此刻,他們才從殷回之臉上看出點(diǎn)別的什么來。

    那似乎是悲涼與荒蕪。

    殷回之輕輕重復(fù):“0011的所有事。”

    “……啊?”

    第86章 重逢·一 一觸即分的吻

    系統(tǒng)空間的成員們聽到這話齊刷刷愣住, 不由忐忑起來。

    0011是要秋后算賬嗎?

    可他們從前也根本不敢得罪0011啊……最多是背后嚼幾句舌根。

    好在0011的表情看起來不像是要拿人開刀的樣子,更像是真想聽他們說。眾人心中暗暗猜測,難道0011是在與主神的奪權(quán)中丟失了數(shù)據(jù)記憶?

    這就說得通了。

    大家連忙湊上前, 盡可能用自然的語氣把0011過去的經(jīng)歷和盤托出, 言語間夾帶私貨,將過去那個詭譎陰險不按套路出牌的異類塑造成了雷霆手段的業(yè)績大佬, 試圖在新上司面前博個好印象。

    他們不知道這些話在常年游走權(quán)勢的殷回之耳中其實(shí)諂媚得露骨,與他少時在乾陰宮聽那些城主請他轉(zhuǎn)達(dá)對謝凌的溢美和討好沒太大區(qū)別。

    沒什么新意,不過殷回之聽得還是很認(rèn)真。

    借由這些話想象出來的畫面越來越清晰,構(gòu)建出謝凌光怪陸離的過去。

    殷回之從前總覺得謝凌滿嘴假話, 最典型的莫過于說自己活了兩千多歲, 現(xiàn)在看來卻是為真。

    原來真的有那么一段他與沈知晦都不曾了解的時光,謝凌踽踽獨(dú)行。

    那些忐忑討好的聲音不知何時停了下來,有人小心翼翼地看著他沾血的白袍:“主神大人……您需要換一件衣服嗎?”

    “您身上這件是小世界里的衣服嗎?有些臟了, 我們?yōu)槟鷱?fù)制一份數(shù)據(jù)送到服裝定制部做一件新的吧?”

    “是呀,系統(tǒng)商店有很多漂亮的服裝包呢, 購買下載就能穿,我們陪您逛逛吧?”

    上一任主神業(yè)績之上, 是個典型的扒皮老板, 他們獲得對方賞識的方式就是更用力地扒皮下屬和員工,而0011似乎有所不同。

    他們聽說0011是來自比較封建的時代, 所以這種具有階級認(rèn)知的服從大概更合0011心意。

    0011卻不為所動,輕輕推開了他們,走到系統(tǒng)空間中央那座瑩藍(lán)色的巨幕前。

    殷回之恍然意識到, 謝凌灌輸給他的那些世外力量已經(jīng)讓他取代了這個地方原本的“主神”,成為了新的掌權(quán)者。

    他伸手觸碰巨幕,從數(shù)據(jù)庫里調(diào)出了屬于0011的記錄, 僅他可見的資料徐徐展開。

    標(biāo)紅加粗的【危險性評估】,顯示為sss級。

    殷回之的世界里沒有這樣的表示方式,他看得不太明白,但對比數(shù)據(jù)庫里其他人的資料,這三個符號就變得很好理解。

    ——代表“危險性極高”。

    憑據(jù)是一串簡潔的描述:

    角色六歲失去母親,七歲遭人挖骨,十六歲丹田報廢,十八歲被徹底逐出師門,身份暴露淪為過街老鼠,二十歲被仙盟審判定罪,由曾經(jīng)信任的師兄親自挑斷手腳筋扔下尸窟。后續(xù)經(jīng)歷未能完全監(jiān)測。

    處理意見:角色認(rèn)知扭曲,自毀傾向超出可測范圍,為達(dá)目的不計(jì)代價后果,對系統(tǒng)威脅極大,建議抹殺。

    處理意見(優(yōu)化后):無法抹殺,建議剝離原生環(huán)境進(jìn)行放置脫敏,密切觀測目標(biāo)變化,適時進(jìn)行抹殺。

    目光一寸一寸掃過文字,殷回之的胸口越來越悶,連呼吸都帶上了鈍鈍的痛。

    為什么偏偏是他們?

    他第一次茫然困惑且痛苦地想,為什么偏偏是他們不是別人。

    偏偏是云懷晝,偏偏是他,偏偏是謝凌。

    為什么別人的幼年有父母健在,成人后愛人常伴身側(cè),子孫環(huán)繞膝下,他和謝凌卻要如此。

    他一直在努力地忘記對那些人那些事的憎恨,去表現(xiàn)出一個正常人該有的姿態(tài),去匡扶正義、尊師重道。

    萬般所求不過一個簡簡單單的以后——他和謝凌的以后。

    可為什么都做到這個地步了,還是要靠謝凌丟掉性命和一切,才能成全他一個人的活著?

    耳邊影影綽綽傳來那些陌生人的小聲交談。

    殷回之終于慢慢地抬起頭,打量過這些人的臉,白茫冰冷的系統(tǒng)空間,中央的藍(lán)色巨幕……然后將它們一件件和謝凌口中的“自由”、主神口中的“永生”聯(lián)系到一起。

    原來這些就是了。

    看起來也沒有什么新奇,殷回之平靜地想。他見過了,想回去了。

    那個人走之前說,讓他等他。

    所以他要回去,等他的殷回之回家。

    沒有那個人的自由和永生,他不要。

    在一種系統(tǒng)空間成員驚愕的目光中,殷回之撕裂虛空,和來時一樣突兀地消失在了萬千小世界中。

    ……

    修真界迎來了天劫后的第四個冬天。

    蒼山負(fù)雪,明燭天南。

    因劫后天地靈魔之氣都削弱的緣故,魔獸山脈的氣候也和其他山系差不多,到了季節(jié)就開始落白。

    山脈深處中的小木屋頂上積著一層厚厚的雪,院中桂樹掛滿了白枝。

    穿著繡金大氅的男子沿著崎嶇的山道一路行進(jìn),最后停在此處,叩響了木門。少頃,細(xì)微的門栓挪動聲從內(nèi)側(cè)響起,門從里面拉開了。

    一身黑色單衣的殷回之站在門口,微瞇著眼看向來人,被外面刺目的冷光晃了一下,抬手擋目。

    看清來人后,他淺笑著招呼了一聲:“你來了,進(jìn)來坐坐吧。”

    屋里門窗緊閉,溫度很高,床邊的炭盆燒得相當(dāng)旺,火星在里面劈啪作響,要是凡人睡在這房間里,恐怕幾刻鐘人就沒了。盡管知道殷回之和凡人不一樣,沈知晦臉色還是有點(diǎn)不好看:“怎么燒這么多?”

    殷回之彎腰舀了一壺水,放到爐子上為他備茶,聞言解釋道:“怕冷!

    沈知晦將這次帶來的儲物戒丟到桌上,力道挺大,發(fā)出一聲脆響:“不是給你送了衣服嗎,怕冷不知道穿?”

    “你這兩年脾氣越發(fā)見長,”殷回之被他斥得揉了揉眉心,無奈道,“我不愛穿那些,累贅得慌!

    見沈知晦還要張嘴,殷回之及時打斷:“好了沈知晦,別嘮叨我了!

    沈知晦沒有嘮叨人的癖好,他只怕哪天真的敲不開這扇門。他看著殷回之歲月靜好的臉,滿腹愁緒,起身把炭盆扒拉到了遠(yuǎn)離床褥的位置,又熄了大半炭火,將窗戶支起一條縫,坐回殷回之對面。

    沈知晦心想,殷回之這幾年性格變了太多,看不出半點(diǎn)各種傳言中“啟微仙尊”的影子,反倒和他記憶里那個溫文爾雅的乾陰宮少主越發(fā)相似了。

    但他也清楚,還是不一樣。

    少時的殷回之看著好說話,待誰都八面玲瓏,實(shí)際深藏棱角和手段,F(xiàn)在的殷回之卻是真的不會再同任何人生氣,整日只待在這間屋子里。

    沈知晦十次過來有九次都碰見他在睡覺,問就是困了、乏了、倦了。

    像被謝凌的死徹底帶走了精氣神兒。

    觀瀾宗那幾個峰主找人找得快把修真界翻過來,殷回之也不曾理會。以至于外界最終言之鑿鑿地傳言他已不在此間,不是死了,就是已經(jīng)白日飛升。

    沈知晦直覺殷回之這狀態(tài)不太妙,又不敢直說,更不敢提謝凌,只能時常來看他,結(jié)果被殷回之埋怨了好幾次擾人清夢。

    殷回之斟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好聲好氣同他商量:“沈知晦,你以后能不能別來這了?”

    沈知晦一嗆,立刻警惕起來,緩緩問:“為什么?我最近一個月才來一次,還沒你從前在仙盟坐職頻繁。”

    殷回之便不再說,慢悠悠打了個呵欠。

    “又睡?”沈知晦看了一眼外面亮堂堂的天,眉頭止不住地蹙起。

    殷回之托著下巴坐在案邊,桃花眼半瞇著,像一只倦怠的貓,沈知晦沉默半晌,忍不住問:“你就這么一直待在這嗎?”

    “嗯?”殷回之歪了歪頭,像是沒聽明白他什么意思。

    沈知晦想起自己來時在結(jié)界外碰見的人,直言:“你那樹妖小徒弟一直在找你。”

    殷回之笑了笑:“我已經(jīng)算不得他師父,況且孩子都會長大,我總不可能一陪著他!

    沈知晦也不是真的關(guān)心那樹妖,蹙眉問道 :“那你自己呢?真的就一輩子在這個地方不出去了嗎?”

    殷回之抬睫:“不好嗎?省得我出去看別人不順眼亂造殺孽!

    沈知晦無言以對,半晌,提前預(yù)告:“半個月后我再來看你!

    殷回之挺高興他終于要走了,溫溫和和地起身:“慢走啊知晦!

    沈知晦走到一半,又停住,做了很大的心里掙扎才轉(zhuǎn)身,突兀地問:“你想不想看信?”

    殷回之關(guān)門的手頓住,眼神一瞬間變得晦澀難明,沈知晦早有預(yù)料,在心里輕輕嘆了口氣。

    “他把我叫過去時給我的,厚厚一沓,讓我交給你,臨走之前又反悔了,叫我燒了,我沒燒,一直沒給你是因?yàn)槲也灰仓肋@里面寫的是什么!鄙蛑逈]明說,他一直擔(dān)心這里面寫的是遺言,才從未在殷回之面前提起。

    殷回之滯緩地眨了一下眼,四年來第一次向沈知晦提出請求般的詢問:“你要把它送給我嗎?”

    刺骨的風(fēng)卷走屋里熏人的熱氣,沈知晦點(diǎn)了點(diǎn)頭:“但是有條件。”

    “什么條件?”殷回之問。

    他問得很快很認(rèn)真,仿佛不管沈知晦提出什么他都能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

    沈知晦認(rèn)真且嚴(yán)肅道:“條件就是——不管怎么樣,你都得好好活下去,讓我每一次過來,都能找到你!

    他補(bǔ)充:“我答應(yīng)過他要好好照顧你,我會做到——你能做到嗎?”

    殷回之短暫安靜了一會兒,抬眼時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意,挺認(rèn)真地對沈知晦說:“我會一直等他的!

    他說會一直等,卻沒說怎么等,在哪里等,好在沈知晦沒聽出什么弦外之音,以為這便是承諾,心里一塊大石頭落地。

    沈知晦從另一個儲物戒里取出一沓整齊封好的信件,鄭重地遞到殷回之手里:“給。”

    “謝謝知晦,”殷回之接過,漂亮的桃花眼彎起來,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高興,像個討到好的孩子那樣,把木門又拉開了些,“你要繼續(xù)喝茶嗎?”

    沈知晦簡直哭笑不得,他擺手道:“留著下次再喝罷,鬼域還有事等著我處理——記得你答應(yīng)我的話,小少主!

    他曾沉睡幾十載,錯過了殷回之作為盟主雷厲風(fēng)行的一面,因此面對殷回之這張千秋百載都不會變化的容貌,便會忘記眼前這個人的實(shí)際閱歷比他還要久,這聲“小少主”還是如當(dāng)年一般自然。

    殷回之也沒有糾正,或者說他如今并不在意別人怎么稱呼自己,頷首道:“知晦再見!

    沈知晦走了,小院又是一片靜謐,殷回之把門窗再次封嚴(yán),炭盆也復(fù)歸原位,紅彤彤的炭火重新噼啪作響。

    他沒有立刻去拆那些信,而是打開木柜,從藥匣里取了一顆紫色的香丸,丟進(jìn)炭盆中,不多時,帶著淡淡紫色的煙霧便裊裊細(xì)細(xì)地飄起來,聞一聞便叫人平靜欲眠。

    抬手掐訣,床頭立著的心魔鏡也重新顯形,鏡魔……或者說鏡仙在鏡子里絕望問道:“你怎么又把我拿出來了?”

    殷回之心情好,并不理會他話里的情緒,坦然道:“一會兒借你看心魔!

    看心魔三個字從他嘴里說出來像逛菜市一樣自然,甚至還隱隱帶著期待,心魔鏡很崩潰:“你這……你這家伙,如今怎變成這副模樣,人家都是拿心魔鏡窺破心魔尋求突破,你倒好,看上癮了是吧。”

    殷回之有理有據(jù):“當(dāng)初答應(yīng)你的事都做到了,你也已半步登仙,我為你主,用你不是很正常?”

    心魔鏡:“……”

    話是這么說,誰家好人天天翻來覆去就是入那么幾個場景啊?乾陰殿、尸窟、寒潭……殷回之不膩,它都快看吐了!

    還有那炭盆里點(diǎn)的東西,都是什么妖丹!熏得他頭都快炸了!

    可惜殷回之半點(diǎn)沒有要心疼它的意思,理直氣壯說完這一串,便寶貝地抱著那一沓信坐回了床邊。

    心魔鏡盯著那張小心翼翼的臉看了又看,奇怪地心想,這家伙今天居然不是裝出來的高興。

    是真的心情好。

    它沉默了一會,無聲跺跺腳,縮回了鏡中。

    殷回之盤腿坐在床上,輕而快速地拆開了第一封信的外封,但真當(dāng)要取出來時,動作卻變得很緩慢小心。

    他自言自語嘀咕:“最好是你自己寫的,要是你讓沈知晦來騙我,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信紙拿出,殷回之怔住了。

    字是他最熟悉的樣式,和他慣用的字體如出一轍,上面寫著一句不輕不重的抱怨:

    【卿卿,屋外又下雨了。

    要是放在從前,照這種下法,弟子宿的屋腳肯定會長蘑菇……借讀的書也很危險,須速還!

    看見這句話,殷回之愣了好一會,才慢慢笑了。

    這必然是那人親手寫的。當(dāng)年他在觀瀾宗修習(xí),住的是問劍峰山腰以下的院子,每每下雨,潮氣都會很重,院前更是泥濘。他那時修為低微,舍不得將靈力耗費(fèi)在日常生活所用的法術(shù)上,所以每逢這種天氣都略帶惆悵。

    他繼續(xù)往下看。

    【有回還書,看見藏書閣三樓有位十方峰的女弟子在偷偷讀《花月筆》,當(dāng)時就忍不住想,此書下冊究竟何時能上?還有《莫羨仙》、《狐言》……這些話本子分明也不講什么高深道理,怎么出得如此之慢,筆者這樣懶散怎么能成事呢?】

    “……”殷回之無言半晌,笑著輕嘖,不知道是取笑自己還是取笑謝凌,“被勾著念念不忘,還要說人家的書沒道理!

    當(dāng)年他與謝凌共居乾陰宮時,謝凌見他看話本,總要來調(diào)侃一二,弄得他臉熱,有意不在謝凌面前碰這些,怕被笑話。

    卻不知他們本為一人,這大尾巴狼自己也是一個德行。

    【所以后來到底寫完沒有,我已許久未看,卿卿能不能替我看看?】

    “替”字刺得人眼睛發(fā)疼,殷回之唇角的笑意無聲淡去,他像沒看見這句話一樣,若無其事地繼續(xù)拆了一封新的信。

    【問劍峰桃林北的靈藥圃可伺候了,里面的花花草草比人都嬌氣,多澆一勺水就能蔫,我倒寧愿去桃林鋤草……說起來,每次被罰都是褚回錚手下那幫狗腿子害的,褚回錚自己倒是干干凈凈什么都不知道,真是煩這種人!

    殷回之心道他也煩。

    他托著下巴回想,漫長的時光已經(jīng)將他們打磨成了兩個獨(dú)立的人,只有一部分刻在骨子里的習(xí)慣和相似化作后來的默契。

    大多數(shù)時候謝凌和他還是很不一樣,因此乍一看見這些充斥著他們共同回憶的文字,感覺其實(shí)很奇妙,很難想象這些熟悉的記憶和感受同樣來自謝凌的過去。

    也難怪謝凌初見他時會是那副行徑和態(tài)度,想來是根本就沒將他看做個體,而是當(dāng)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撰滿回憶的紙張很多,殷回之一封封看得仔細(xì),每一張都要讀上十幾遍才舍得往后看,偶爾看到一些不樂意看的,他都會裝作沒有看見。

    譬如謝凌說:【我在觀瀾宗桃林西邊歪脖子樹后的大石頭下面偷偷埋了一壇酒,是江南上好的梨花春,埋的時候險些叫你那小徒弟撞見。你有空去挖來嘗一嘗!

    殷回之沒什么表情地盯著這行字,心想他是絕對不會去的。

    不是說讓他等嗎,他在等了,為什么還要他一個人去挖。

    謝凌不僅寫他們共有的過去,還寫殷回之不知道的后來。

    像是為了證明那段漫長的路途并不像殷回之想象的那般糟糕,紙上寫了他第一次見識山下的風(fēng)月場所,尷尬得不知所措;寫尸窟底下各種怨鬼魂魄給他講的故事;寫他第一次穿鮫綃的感受;寫鬼域街上奇奇怪怪的人、寫他和沈知晦同各方勢力斗智斗勇,寫他吃桂花糕時想起阿娘……偶爾也會抱怨幾句被人打傷暗害時的痛,但下筆大都不痛不癢匆匆?guī)н^。

    很符合那個人的糟糕性格。

    殷回之并不真的同這人生氣,他今天很高興,高興能看見這些事情,也很珍惜這些字。

    一共三百六十五封信,他拆一封,看一遍又一遍,再細(xì)細(xì)折好裝回去,才開始拆下一封,如此重復(fù),最后眼前只剩一封。

    殷回之盯著那封信掙扎了許久,想著要不要等明日再看,最后還是沒忍住,上手拆了。

    這封比前面所有的都要長,也更像一封真正的信。

    打開信封,一片用靈力包裹著的楊柳葉落進(jìn)殷回之掌心,和紙上的字一起闖入視線:

    【卿卿吾愛,見字如晤。

    從前我總覺得“對不起”是很無用的話,比起實(shí)際的行動,這三個字更像是犯錯者為己開脫的手段,后來才發(fā)現(xiàn),我亦難免俗。

    對不起。

    這一生似乎沒有對不起別人,卻總在虧欠你。

    我活了很久,從我那個世界到后來千千萬萬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久到連我都快記不得從前的自己是什么樣子,后來乍一回到這里,看見你在寒潭邊和大蟒對峙,才終于想起來一些。

    可那時心態(tài)太差,透過那景象只想到曾經(jīng)什么也抵抗不了的自己,后來回想起來才覺得遺憾——你那時雖然狼狽,卻很勇敢,滿身傷也不服輸,很可愛,也很倔。

    落水后明明看見了我,卻不肯求救,這和后來的我并不一樣,等我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出手救了你。

    剛救完那會有點(diǎn)后悔,你水淋淋地靠在石頭上,我面無表情地看著,盤算要不要再扔回去,不然豈不是給自己撿了個麻煩。但轉(zhuǎn)念一想,這世界上哪有比自己的身體更契合的容器,所以誘你下山,騙你入我門下。

    在你孤注一擲主動牽我跳崖時我以為我得逞了,后來才知道那是我兩輩子犯的最大蠢。

    我很后悔,后悔騙你,更后悔拉你入局。

    后來我想過,如果我當(dāng)時沒有設(shè)計(jì)這些,直接打暈?zāi)阕屔蛑迬汶x開,遠(yuǎn)離這些糾紛,你或許能好好長大,或許不會越來越身不由己。

    但很多事都不可能有如果,我總在做自認(rèn)為正確的選擇,從一開始的算計(jì),到后來終于反悔想把你摘出去,卻越發(fā)弄巧成拙,讓主系統(tǒng)盯上了你、想借你竊取天道之力。

    嚴(yán)格來說,不是我給自己撿了個麻煩,而是我作為麻煩找上了你。

    我不是個好師父,亦不是個好愛人。

    所以卿卿,不要為我難過,我虧欠你太多,本就該補(bǔ)償,災(zāi)難由我?guī)恚疽苍撚晌医Y(jié)束。

    那日你灌醉我在我耳邊輕輕問的話我其實(shí)聽見了,“對你好是不是只因?yàn)槟闶恰蠡刂,我沒回答,不是因?yàn)樾睦餂]有答案,而是因?yàn)檫@個問題太難厘清。起先不計(jì)代價地幫你,當(dāng)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將你看做我,但后來的一切,只因?yàn)槟闶悄恪?br />
    是你才可以,第三個、第四個殷回之都不可以。

    我知道你這個問題真正想問的是什么。

    我很愛你。

    你是我穿梭千萬個世界唯一想停留陪伴的人,是我的日月星辰,是我親手養(yǎng)大的徒兒,是我的弟弟,我的小貓。

    因?yàn)槲覑勰,所以我自私地希望你好好活著,無論我是否在身邊。

    蓬萊仙島四季如春,舒適宜人,北極雪原萬里銀白,景色很美。還有萬萬千千的小世界,有高樓廣立,燈火通明,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功效不比此間法力差。

    卿卿,去看看吧!

    炭火映亮了殷回之頰邊的濕光,他捏信的手指用力到泛白,恨意像蛛網(wǎng)一樣攀上冷白溫俊的容顏。

    “我不要,”他憤然將信紙摔開,“你休想!”

    他慢慢縮回床上,神情木然地抱膝,眼淚落了一身。

    耳邊響起刺啦的燒灼聲,余光中有什么被點(diǎn)燃,竟是那封信落到了炭盆邊緣,殷回之模糊的視線呆滯了一瞬,飛撲下床,不管不顧地就要伸手去拿。

    手腕無端一痛,殷回之被催夢丹熏軟的身子摔倒在地。

    他嘴唇顫抖地看著那燃起一角的信紙,炭盆因?yàn)橐c(diǎn)催夢丹,點(diǎn)的都是煉丹用的靈炭,靈力熄滅根本來不及,眨眼間信紙已經(jīng)被燒去一半,錐心字跡如游蛇般扭曲湮滅。

    殷回之如夢初醒,瘋了一般抬掌按向紅彤彤的炭盆,阻止燃燒的火焰。

    指尖傳來灼燒的刺痛,比刺痛更快的是腰腹毫無預(yù)兆的反向發(fā)力,他整個人被帶著摔回床邊。

    殷回之滿眼只有那燒成灰的信,頂著一雙通紅的眼再一次撲上前。

    這次更明顯,他半個身體都不聽使喚地后退,將他整個人帶回了床上,右手還輕輕撐了一下床板,讓他沒直接摔下去。

    殷回之終于后知后覺感到不對,抬起右手,含著模糊水光的眼愣愣地盯著自己的指尖。

    那只手在他的注視下,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慢慢地抬起,貼上他的頰,替他擦了擦眼淚。

    然后指尖調(diào)轉(zhuǎn)方向,輕輕點(diǎn)了一下他的唇瓣,像一個一觸即分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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