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持續了一天一夜的暴雨轉小。
天邊云霧的顏色也由濃黑轉淺,透出微弱的天光。
竹喜打著綠油紙傘護著盛則寧往外走,盛家的奴仆與護衛們也都跟了出來,仔細護送主子周圍。
倒塌的院墻橫七豎八,只有一條路通往下山石階,只是不巧,正好與另一隊人,狹路碰上了。
宸王親自撐傘,護著一位慵懶嬌艷的少女,緩緩行來。
皇家的護衛挎著大刀,身穿著軟甲,在前開路,雨點濺在盔甲上,升起一層水霧。
幾個壯丁也嘩啦啦涌來,擋在盛家奴仆前面,不讓他們先行。
宸王尊貴,眾人不好說什么,只能停下讓行。
偏偏那位謝姑娘還把腦袋一偏,笑吟吟看向盛則寧,就好像這一刻才知道她也在這處一樣,嬌聲道:“盛三姑娘怎么也在這?”
竹喜氣哼了一聲,在盛則寧耳邊小聲嘀咕:“裝什么,搶馬車的時候不就知道姑娘在了嗎?”
盛則寧彎了彎唇角,只對她點了一下頭,然后轉過身就對宸王致謝。
介于他慷慨讓出避雨的屋子,表達了謝意。
宸王笑著擺手,“一點小事,不足掛齒。”
謝朝萱拽了一下宸王的袖子,“王爺!
宸王‘嗯’了一聲,低頭看著在一旁滿臉不樂意的小姑娘,低笑道:“怎么了,本王和未來的弟媳多說幾句,你也醋了?以后你們還要做妯娌的人,理應好好親近一下嘛!”
謝朝萱把頭一扭,十分嬌氣道:“才不要和害我哥哥被送走的人當什么妯娌!
宸王不知情,疑惑地看了一眼盛則寧,不知道她怎么會和謝朝宗扯上關系。
“謝三姑娘,無憑無據,不要血口噴人,謝二公子會離開上京城的原因,我們都心知肚明!”竹喜氣極,不忍再聽謝朝萱往自家姑娘身上潑污水。
“是嗎?那你說說是什么原因?”謝朝萱把下巴一揚,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竹喜胸口起伏,氣得不輕。
看著恬不知恥的謝朝萱恨得牙癢癢。
這種事,當然對男子來說不過是年少孟浪,行事輕佻,算不上是什么大錯大過,就是被人說幾句,也是不痛不癢。
但是對于姑娘來說,實在不是什么能隨便提起的事。
盛則寧攔住竹喜,對謝朝萱說:“說什么妯娌不妯娌的,對你我而言,還太早了些,謝三姑娘更不必為此動怒!
她想嫁封疆,去伺候那頂頂挑剔的皇貴妃,那是她愿意。
盛則寧現在又不想成為他們皇家的媳婦呢!
她們二人以后只怕沒有這樣的孽緣。
但是謝朝萱不會這么理解,她一下就曲解了盛則寧的意思,以為對方是說她一天沒嫁給宸王,凡事就做不得數。
“王爺,你看她!”謝朝萱委屈巴巴地投身進宸王的懷里。
宸王美人在懷,神清氣爽,拍了拍她的背,安撫道:“盛三姑娘也沒說什么啊,你別想太多了,等過了端午,天氣涼一些,咱們去完秋獵,你就可以在謝府專心待嫁了。”
宸王的話不但極好地安撫了謝朝萱,還給了盛則寧一個意想不到的信息。
也就說皇帝要賜婚,也會等到秋獵之后,那就還有四五個月呢!
“為何不走?”
封硯扶著斗笠從后面出來,他沒有聽見前面的對話,所以更奇怪盛則寧與宸王在雨里站著,甚至盛則寧臉上還露出一副他很少見的笑容,嘴角都快翹上天了。
什么事值得她這么高興?
謝朝萱打量了封硯幾眼,見瑭王穿著簡陋的蓑衣,帶著丑陋的斗笠,平白把顏值往下拉了一大截,嘴巴頓時往旁邊一撇。
不屑地輕哼了一聲。
宸王比瑭王好看,也比瑭王更注意形象,當然更適合做東宮太子。
就算盛則寧嫁給瑭王,以后還不是要對她行禮叩首。
想到這里,她又有些扭曲地開始期待兩人成為妯娌,經常碰面走動的時候。
她愈加得意地瞅了一眼盛則寧。
謝朝萱沒有再提那件讓竹喜氣憤填膺的事,沒想到反而被封疆笑吟吟道出:“哦,就是萱兒與盛三姑娘有些誤會,不知道怎么牽扯到了謝二郎,朝宗嘛也離京兩年了,我還記得以前他和閑庭兩人真是平分秋色,各領風.騷,都是上京城了不得的人物。”
謝朝萱有些驚訝地仰頭看宸王。
她都沒有想到宸王居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似乎還有意挑撥盛則寧與瑭王關系。
盛則寧下意識就握緊拳頭,須臾后她才強令自己松開,但是掌心已有被指尖戳疼的感覺。
她竟然在潛意識里還是會擔心封硯聽見自己與謝朝宗有關的事,還會為此驚出冷汗……
“是嗎?既然是誤會,那就不要耽擱回城了!狈獬幉⒉桓遗d趣,聲音冷漠地揭過。
宸王笑容僵在唇角,眉心緊蹙了一下,又讓自己重新笑了起來。
“也是,這雨還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時候,別讓兩位姑娘受涼了。”
盛則寧知道宸王打的什么主意。
他就是怕封硯與盛家搭在一塊,會成為他的強敵,希望破壞掉兩家的合作,故意把謝朝萱的話說給封硯聽。
可是他沒有料到封硯對她都不在意,又怎么會在意她曾經和誰有過牽連?
封硯他哪有這個心啊。
盛則寧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下自己的心情。
*
等宸王、謝朝萱和盛則寧都上了馬車,封硯指揮著隊伍往已經疏通的道路走。
竹喜奇怪道:“瑭王殿下不同我們一起回去?”
盛則寧兩手抱著裝著姜茶的茶碗,朝窗外看了看。
封硯騎著他的馬,正逆著隊伍的方向走,他身后的小吏也都跟隨著他身后。
盛則寧正好奇張望,冷不丁對上他清冷的眸,下意識想要縮回馬車,但是又想自己這般做太刻意,好像做實自己先前是在窺探他一樣。
她沒有躲開,而是用很平靜、尋常的聲音問道:“殿下不回城嗎?”
“還有差事!
“哦。”盛則寧點了點頭,“殿下注意安全,臣女先走了!
說完,她收回腦袋,坐回溫暖的車廂里,再也不朝外亂看。
竹喜還捧著一碗姜茶,呆愣愣看著她,對于他們這飛速結束對話,感到十分震驚。
“做什么?”
“姑娘,不給瑭王殿下送一碗姜茶嗎?”
盛則寧笑了一下,用手指把茶杯推向竹喜,“你自己喝吧,瑭王殿下趕著辦差事呢!”
竹喜扁了扁嘴。
姑娘果然越來越對瑭王不上心了。
走了一刻鐘,馬車忽然又停了下來。
竹喜心里一咯噔,擔心道:“該不會又遇到漲水吧?”
盛則寧撩起車帷往外看,“應該不是,你問問麻叔,前面有什么事!
竹喜隔著車門問,麻叔的聲音清晰傳來。
“前面謝三姑娘的馬車被一位小娘子攔下了,不知在吵什么!
“啊——”麻叔驚呼一聲,“她被人推到了一邊,謝家馬車走了!
盛則寧不由好奇,這樣的天氣怎么還會有落單的小娘子在外面。
“走,上去問問她是什么情況,若是能幫上忙,就捎她一程!
麻叔應了一聲,馬車緩緩往前。
竹喜道:“是不是又是被那謝家人……”
盛則寧瞅了一眼竹喜,竹喜連忙捂著嘴,小聲致歉:“姑娘我錯了,不該亂說!
馬車停下,竹喜打著傘下車,那被謝家護衛丟到一邊的小娘子散發披肩,布衣麻裙,臉上還有污泥和傷痕,手里的竹籃也破破爛爛,可以看見里面有些繡品等物,不過也被弄得污糟一片。
“娘子,我家姑娘問你需要帶你一程嗎?這大雨天的,路不好走!
那平民小娘子剛求助無果,本是心灰意冷,不想后面的馬車卻為她停下,甚至派下了丫鬟專來詢問她,頓時感動地抽泣,連連點頭。
“姑娘大恩,梅二娘沒齒難忘!”
竹喜讓她把竹籃收拾一下,這才帶著她上馬車。
梅二娘知道自己身上又是泥又是水,不敢臟了貴人的馬車,只說能在車轅上坐著就知足。
盛則寧讓竹喜拿了她換下去的舊衣服,讓她墊著,說不怕她身上的水和泥,才把人勸進車里。
梅二娘先把自己的手和臉擦干凈,然后就規規矩矩的跪坐在一角,沒有隨便亂瞄,生怕觸了人忌諱,惹人不喜。
“你和謝三姑娘認識?”盛則寧讓竹喜把壺里的姜茶又倒出一碗,遞給這位冷得發抖的小娘子。
梅二娘怯怯接過茶杯,聽到盛則寧問話,也不敢喝,就先忙著搖頭,“不是不是,民女怎么會認得高門貴女。”
“沒事,我不過隨便問問,你喝點姜茶暖暖身!
竹喜好奇道:“不過這么大雨,你怎么一個人在外頭。俊
梅二娘剛喝了一口姜茶,火辣的熱湯順著喉嚨往下,暖了五臟六腑,也勾起了她傷心事。
“小女本想去寶相寺為柴大哥祈福的,柴大哥是民女的竹馬,前些日子因為、因為小女的事得罪了一位權貴,被抓進大牢里,如今吉兇未卜……”
梅二娘流下兩行清淚。
盛則寧聽到這里,才仔細看了眼梅二娘,發現她長得十分標致。
尤其流淚時那眉目含愁,楚楚動人的模樣,讓她的這張臉都變得清艷脫俗,一點也不比世家千金差。
盛則寧凝視她的臉出神。
梅二娘也注意到了她的眼神,把臉偏轉到一側,自怨自艾地道:“不怕姑娘嘲笑,小女因為有這幾分薄色,惹來不少禍端,這次正是不愿成為那貴人小妾,才害了柴大哥……大概是我不該生成這幅模樣!
“這是為何?”
“嬸子們說,我招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都是因為我臉長成這個樣子,不怪那些人!泵范镂嬷约喊霃埬槪耙蝗粸槭裁磁匀思业哪镒泳筒粫龅竭@些事……”
這位梅二娘實在生得清麗秀美,在普通人當中會被一眼瞧中,再正常不過。
盛則寧還是略感奇怪,“梅姑娘,容我冒犯一句,被貴人看中,便可脫胎換骨,坐享榮華富貴,你……也不愿意?”
梅二娘搖頭,“小女雖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但也想選擇自己的歸宿,俗話說寧做貧□□,不做貴門妾!
“即便是命,我也想爭一爭!
梅二娘的聲音堅定,擲地有聲,仿佛心中早已堅定不移。
盛則寧有些吃驚,也頗有感觸。
原來無論生于豪門,還是生于市井。
每個人都被不同的枷鎖桎梏。
窮有窮的苦,富也有富的愁。
誰還不是在這命運的苦海里,努力爭出自己的天地。
盛則寧一改之前的語氣,不由真心問道:
“即是如此,你有沒去報官?大嵩有律法明文規定,不得強搶民女。”
梅二娘低頭苦笑,無奈道:“那位貴人是皇后的弟弟,當朝的小國舅,誰敢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