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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受訓

    雅集社誰人都能辦,但是唯有大儒、高人坐鎮的雅集社,才會被認可正規。

    就好像一家店總得有個鎮店之寶才能名揚天下一樣。

    盛則寧老早就有要辦女子雅集社的想法,并不是閨閣女子小打小鬧的玩意,而是真正和郎君們能相提并論的雅集社。

    如此一來,她就需要尋到一位愿意為雅集社坐鎮的高人。

    這董老先生看起來很符合她的要求。

    松山書院的學子會去向他討教,這就說明他的學識不錯,而他對自己的觀點贊同,就說明并不是老古板,興許會為這妙事愿意出手幫忙。

    盛則寧把自己的想法說給董老先生聽。

    老先生哈哈哈大笑。

    「聞所未聞,你這小娘子竟還有這樣的想法?莫不是學著前朝的武皇,比肩男子的野心?」

    「小女并非要與各位郎君比肩,但是有道是學無邊界,老先生難道還不許女子也有上進好學的心?」

    「好學?」董老先生笑呵呵地晃著腦袋,「我看你分明別有所圖。」

    董老是何等人物,早就看出盛則寧醉翁之意。

    盛則寧也不否認。

    「老先生你若答應,珍食鋪以后研究出的新品就不要一個銅板送到您府上!

    「我還不知道還不好吃呢……」董老捋了捋胡須,刁難道:「老夫就連宮廷御膳都吃過,要求頗高!

    「那就說好,等您嘗過再回復小女!

    盛則寧本就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董老要是一口回絕她,她也未見的會難過,更何況是這模棱兩可的回復。

    她還覺得有戲呢。

    董老慈眉善目地點點頭,見她不卑不亢,寵辱不驚地應對,又滿意了幾分。

    沒有因為事情不能如愿而心生怨恨怨氣,這一點已經比那些惱羞成怒的學子好上許多。

    而且,他是知道盛則寧的。

    盛大人的掌珠,以前聽說是個沒腦子的繡花枕頭,只會追著瑭王身后跑,如今看來市井謠言,不可盡信。

    這個盛三姑娘分明是一個獨立、樂觀,還明事理的小娘子。

    盛則寧奔波一日,回府后給爹娘、祖母請安后就在小院里用了晚膳。

    盛家雖然有兩個婆子會做飯,但是等閑也不用她們下廚。

    上京城里有食肆、飯館成百上千,尋常人家也不置果蔬,在飯點前就派仆出去現買。

    盛則寧點了病時就記掛了許久的麻腐雞皮、酒蒸羊、蓮花鴨簽等。

    店家就用溫盤裝著菜,送到盛府的時候飯菜都還是溫熱噴香,令人食指大動。

    不過吃完飯,她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主院派來人,傳她過去。

    不用想,只能是她今日在街上令仆打人的事終于傳進盛二爺的耳中。

    竹喜連忙把找出來的護膝給盛則寧綁上。

    盛則寧用花水漱了口,環顧了一下自己舒適溫暖的閨房,嘆口氣,認命地邁了出去。

    那位管衙內的爹,管通侍大人看見自己打得爹都認不出來的好大兒,嚇得大哭了一場,飯都沒顧得上吃,就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送給盛二爺告狀。

    現在盛二爺就抖著那張到處暈著墨跡的信,對盛則寧發火。

    「我怎么從不知道你還有這樣的本事,你娘給你找的護衛就是這樣用的?當街打人?還是在鬧市上,你就不嫌丟人嗎?。 

    盛則寧跪在地上,等她爹一句話說完,正大口換氣的當兒才道:

    「爹爹您慢點說,小心嗆著!

    盛二爺聞言又是氣結,挾著信對她一個勁地指指點點,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活像夫子遇到調皮搗蛋的學生,正苦于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她。

    「誰家的女兒會像你這般,不端莊、不穩重、不矜持啊!你這讓人瞧見了,誤以為咱家的女兒都是這幅德行,你的姐姐、妹妹們可還沒許人吶!」

    「女兒不覺自己哪點做錯了!故t寧干脆把屁股往自己腳后跟一坐,索性也不用跪得那么板正,「若是管通侍大人要當面對賬,女兒也能自辯清白,錯得分明是他兒子,爹爹,先打人的是他,女兒只不過以牙還牙,以戰止戰,又有何錯?」

    「再說了,我們盛家的姑娘每一個性子都大不相同,若是那婆家因為一人而厭惡其余的,那就是不具慧眼,不能識珠,只會做那種踩低捧高的趨炎附勢之輩,這種人家不結這孽緣,那是幸運!

    盛二爺聽著盛則寧歪理一堆,氣得吹胡子瞪眼,語氣奇怪道:「哦!是不是你姐姐、妹妹們還要謝謝你替她們甄別了人家?」

    「……那倒不用!故t寧在袖子下攪動著自己的手指,對她爹客氣道。

    「打人的又并非我一個,九公主也有份,管通侍難道也有狀告到官家和圣人那里?」

    「他哪里敢!」盛二爺火氣還很大,聲音洪亮,在書房里一喊,余音都繞梁了。

    「爹爹,你看,這件事我做不得,九公主卻能做的,歸根結底的問題在于您的官還不夠大……」盛則寧眨著眼睛,開始東拉西扯,試圖混淆盛二爺的注意,也是鼓勵盛二爺要努力往上升官。

    「你閉嘴!」盛二爺卻沒有那么容易上她的當。

    「你上次還用馬車撞他,這次又讓侍衛壓著他打,這件事傳出去,不是所有人都能分辨對錯,到頭來,害得還是你的名聲!你知不知道?」

    盛二爺并不是不知道事情的詳情。

    他知道,可是卻也沒用。

    這閑言碎語經一百個人的嘴,就能說出一千種不同的話,屆時,真相到底是哪一個,沒人弄得清楚。

    所謂積羽沉舟,群輕折軸,人言可怕就在這里。

    盛則寧沉默了一下。

    「為什么他打人的事,卻從來不會是重點,難道郎君可以當街打人,小娘子卻打不得?大嵩是有著兩套不同的律法嗎?」

    今日若不是她與九公主攪進去了,管衙內打人一事只怕沒過兩日就會銷聲匿跡。

    沒有人在意一名郎君打了一名小娘子。

    因為他有一百種能被世人認可的說法用來掩蓋自己惡劣與歹毒。

    然而換到她們身上,無論她們的立足點對不對,首先被人拎出來的就是一名小娘子不賢淑、端莊,不柔弱、矜持,就是天大的過錯。

    別人拿捏著這一條,就好像拿捏住了她們的命門,輕而易舉就能將她們貶低打壓到抬不起頭的地步。

    想到這,盛則寧更是高高昂起了腦袋。

    盛二爺眼睛一跳,哪能不明白她的那點心思。

    就是一股子不服氣,不認錯!

    盛二爺深深吸了口氣,平靜了一些,打算和盛則寧講道理。

    「常言道男主外女主內,男子在外建功立業,支立門戶,女子在內生兒育女,輔佐治家,這是自古以來就沿襲的俗成,男女兩者本就有著天大的區別,自然會有不一樣的準則,他今日打了人,打人是不對,但那也是他的家事,你一個沒嫁人的小娘子沖過去喊打喊殺,無疑是沖進人家的后院去管了別人的家事,你這合理嗎?」

    盛則寧恨透了家事這一個詞,它包庇了多少惡毒虐妻的男人。

    就好像一旦嫁了人,她就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件物品,是完全私屬某人,聽從他一切安排,被他肆意使用,而不用擔心會受到約束與管制。

    「姑且不談未成婚算不算家事,就說一個女子若在家中被打了,用一句「清官難斷家務事」就置之不理,這本就是不合理的地方,爹爹,倘若這種事發生在女兒身上,爹爹也不會管我了嗎?」

    盛則寧在小時候就聽過不少夫主脾氣爆,酒后打人的事,那些個夫人在宴上會偷偷和自己的姐妹抱怨,說到難過的地方就會不顧形象地哭起來。

    那般委屈,就是因為沒人可以為她們做主。

    「你是我的女兒,有盛家為你撐腰,誰人敢隨意動你!再說了,瑭王端方正直,從來彬彬有禮,對你也向來客氣,你這是杞人憂天罷了!

    盛則寧垂了一下眼,忽而道:「所以謝朝宗做了錯事,也不過是送去外面避風頭,而女兒卻要提心吊膽生怕被人捅出來,就是因為我們女兒家不能有任何行差錯步!

    盛二爺猛然聽見盛則寧提起這件事,臉色也變得鐵青。

    盛則寧卻絲毫不懼,直直看著她爹道:「從小到大,爹爹就告誡女兒,行事要小心謹慎,娘也為我買下忠仆護衛左右,可為什么從來沒有聽說過誰家教育郎君時,要他們克己復禮,不要輕慢小娘子,更不可辱罵毆打!

    盛二爺氣得說不出話。

    「別人家的孩子要怎么教,那也是人家的家事,我若有兒子,一定會把他教好!」一個好字的余音還在書房里回旋,盛二爺忽然意識到雖然他沒有兒子,但是眼下這個女兒他好像也沒能教好。

    「你給我去祠堂跪著反省,沒想清楚就不用出來!」

    盛二爺只能無力甩出最后的招數。

    「哦!故t寧抱起裙擺,忙不迭從地上爬起來,沒有半點遲疑和難過。

    盛府送來了回禮。

    上一回瑭王送的補品太過貴重,蘇氏就做主準備了一些時令應節的物品送去王府。

    價錢比不上,那就心意來湊。

    德保公公捧了來給封硯過眼,封硯掃了一眼,點了點頭。

    德保就明白了,準備照常處理。

    「今日街上那件事,盛家有什么反應?」

    德保就要邁出門,聞言把腿一收,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樣,十分利落地回答

    「奴問過了,那送禮的小廝說不太清楚,只道盛大人氣狠了,三姑娘被罰去跪祠堂!

    今日九公主也被皇后被訓了一頓,不過畢竟是皇后的愛女,不舍重罰,最后不疼不癢地跑了,半點事也沒有。

    皇后主要擔心這件事會給九公主帶來非議,就讓他私下去查那管修全的底細。

    封硯這才了解這件事的始末。

    盛則寧讓他很是意外。

    若不是圍觀者眾多,那么多雙眼睛看著,他都不敢信那是盛則寧能干出來的事。

    德保眼珠子轉了轉,正搜腸刮肚想給盛則寧找幾句好話,彌補一下這兩人岌岌可危的關系。

    德保最是明白皇后的心意,這盛三姑娘縱使千不好、萬不好,可是有個好爹!

    他也不想瑭王對盛則寧厭棄。

    封硯的確有很多話想說,可最后脫口的僅一句低語:

    「她病才剛好!

    德保公公都愣了一下,沒想到自家殿下能有這份心了,簡直像殼子里換了一個人。

    「那、那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第32章揚名

    盛家的祠堂里燭火通明。

    盛則寧跪在蒲團上,對著盛家祖宗們的牌位拜了拜。

    里面就有她的祖父,盛啟源。

    盛老太爺雖然官當得不及盛二爺大,但是他這一生四次為大嵩出使西涼,為兩國友好邦交立下汗馬功勞。

    官家也曾感慨道,今失盛老,西涼難寧。

    寧,這也是當初他為盛則寧取這個名的意義。

    盛世則寧,應是對天下最好的期望。

    「盛世應是所有人的盛世,如果祖父還在的話,一定不會認為則寧做錯了什么吧!故t寧雙手合十,虔誠無比地對著靈牌嘮嘮叨叨,把外面發生的事,原原本本說給列祖列宗聽,請求祖宗們公平公正地評判她的對錯。

    最重要的是,說給祖父聽。

    祖父曾給她講過過天地的遼闊,也曾教過她人情世故。

    從前她懵懵懂懂的東西,隨著年歲的增長,才逐漸領會了。

    祖父至死也在期盼著能與西涼能通商貿、共繁華的一天。

    西涼與大嵩為唇齒關系,唯有共同繁盛,才不會互相視為眼中釘、口中肉。

    男人與女人也該如此,本該相輔相成,不該有輕重之別。

    更不該把小娘子當作是男子的附屬,毫無自己的價值。

    等苦水都倒光了,盛則寧也累了。

    這一次幸好她提前有準備。

    一回府就沐浴更衣,用過晚膳,此時的她周身潔凈,肚子飽身上暖,最是容易困乏的狀態。

    盛二爺沒讓人看守著祠堂,盛則寧是不可能規規矩矩跪一晚上的人,她把身子往下一滑,就頭枕蒲團,打算歇息。

    祖宗們肯定也不會忍心看她一個小娘子病剛剛好,就成宿罰跪吧?

    盛則寧心安理得地選擇休息。

    她輾轉了幾次,在不是很舒服卻挨不住太困的情況下,慢慢睡了過去。

    月落星沉,鳥啼蟲叫。

    蘇氏早早起了身,就讓人給她梳妝。

    「這么早去哪?」還在床邊套著足衣的盛二爺張口叫住她。

    「跳跳讓你罰跪了一晚上,我得去瞧瞧!固K氏擰著秀氣的柳眉,還有些積怨,「昨夜你就非攔著不許我去,都一夜了,總該跪夠了吧?」

    「夠什么夠,你可見過她哪次是老老實實跪了的?」盛二爺兩手支在膝蓋上,還有火氣,「每次去跪祠堂,不過就是想告訴她,這事她做錯了,讓她長個記性,哪是真要罰她了,你就是太寵孩子,才讓她越來越無法無天。」

    蘇氏也不與他爭,哼了一聲撂下耳墜,素面朝天,也不裝扮了,一手揮退身后的婆子丫鬟,「得,我也有罪,那就陪著一起去祠堂跪著吧!」

    盛二爺「哎」了一聲,赤腳上前去哄。

    「現在她的身份不一般,多少眼睛都盯著她看,行差錯步就會萬劫不復,我只是希望她的路能順遂一些,又不是故意要為難她,貞娘還不明白為夫嗎?」

    蘇氏也不是不懂事的人,只是想著盛則寧剛剛病好,那身子骨哪能受得了折騰,這才格外擔心。

    「我這叫先兵后禮,你放心,再過個半日,半日后我們一道去祠堂接跳跳出來!故⒍斂匆娞K氏面上被他說動,趁熱打鐵,「娘子不如先去點幾道她愛吃的菜,等她出來再給她補補就成了!

    「你這是打一棒槌再塞顆棗!」

    「是是是,大娘子說得對!

    蘇氏在教育孩子方面還很生疏,盛老太爺在世的時候,盛則寧是老太爺親手帶的,后來老太爺故去,就由盛二爺教。

    作為娘,她最多教一些內宅的事,所以對于外面盛則寧做的那些驚世駭俗的事,她不知道如何評價。

    好與不好,都是盛二爺說了算。

    蘇氏跨出房門,與跑腿的小廝交代了一番,小廝領了銅錢就去給主家買飯。

    蘇氏回到屋中,重新坐下讓婆子丫鬟給她裝扮好,盛二爺看見事情解決,便去了書房。

    今日正值休沐,他還有時間和盛則寧掰扯,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心平氣和地練會字。

    不過盛二爺的安寧沒超過半個時辰,蘇氏就欣喜地邁進了書房。

    「官人,你道外面都在說什么?」

    盛二爺筆下一頓,墨跡就暈在宣紙上,他嘆了口氣,抬起頭問:「外面說什么?」

    蘇氏高高興興地拿出一張小報:「今日小報里說咱們跳跳昨日所為,乃是一件好事,鋤強扶弱、見義勇為這是難能可貴的品德,你可知道那個管郎君是被瑭王殿下檢舉行為不端的人,松山書院這才把他除了名,咱們跳跳果然與瑭王是一條心的!

    蘇氏很高興,雖然女子喊打喊殺傳出去是不好聽,可是她又不是持強凌弱,也不是飛揚跋扈,做的還是一件匡扶正義的事,大家都夸她做的對,蘇氏覺得盛則寧不該再被罰了。

    「官人,你瞧瞧這小報!」

    盛二爺皺著眉,把臉往一邊撇去。

    「小報都是些烏七八糟的事,我們在朝為官都是以邸報為準,不看這些市井小文!」

    邸報是由都進奏院審核,再由銀臺司發布,是大嵩官僚們得來朝中情報的重要通告方式。

    而小報則是民間自主發行,里面的信息就魚龍混雜了,要不寫張家丟了牛,要不就是李家公公和媳婦扒灰等不入流的民間軼事。

    盛二爺作為一名文官清流,當然很不屑去看這些玩意。

    蘇氏也不勉強,把小報隨便往桌子上一丟,扭身就出去道:「反正咱們跳跳這回非但沒錯,還是件好事,我得把她接出來!

    蘇氏提起裙子,風風火火就出去,盛二爺抻長脖子往門外聽著聲,確定蘇氏已經走遠了,他飛快拿起小報。

    民間小報都很粗制濫造,不但紙張脆薄,連墨跡都有些不清。

    盛二爺認真地從頭開始看。

    只見第一行就用了一個很吸引人的標題。

    「驚!管衙內慘遭毒打,是禮數的喪失還是人性的崛起!」

    下面就以路人的目光,講述了這件事的始末。

    尤其提起管衙內本是松山書院的學生,卻被學監親自以行為不端為由除名,無緣此次秋闈考試。

    里面還引用了盛姑娘的兩句話,「一個人沒有從書里學到正直、忠誠、仁義,那就叫讀書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心有畏懼,行有所止」,真是雅俗并進,無不都在說這個管修文德行不佳,仗勢欺人的惡劣。

    至于盛則寧如何仗勢欺他,撰稿人只字未提。

    而對于管衙內被成豬頭,結尾的評價就是一個字:好!

    盛二爺都看呆了。

    *

    呆住的人不僅是盛二爺,還有很多不明情況的盛家眾人。

    就連盛則寧看了,都倒抽了一口涼氣。

    她很懷疑這里面有些信息要不是董老抖出去的,就是董老的那個小書童。

    當然,這份小報帶來的除了震驚還有好處。

    至少因為這個,盛則寧從祠堂里出來了。

    蘇氏親自接了她,一路上都很高興。

    女兒的名聲沒有被這件事弄壞對蘇氏來說就是天大的喜事。

    盛則寧回了房,先撲到床上睡了一個回籠覺,連蘇氏專門為她準備的陳婆婆雜魚羹、李長驢肉燒、炙烤羊肉蔥卷都沒來得及吃。

    睡到午后,頭昏腦漲地爬起來,盛則寧聽見竹喜在外面跟人說話,嘰嘰喳喳的,好不熱鬧,偏生離得遠,她聽不清。

    但聽見了「瑭王」兩字,她覺得有些奇怪。

    盛則寧提聲喊了一聲竹喜,外面的交談聲戛然而止。

    伴著咚咚咚的腳步聲,竹喜眉開眼笑地出現在她眼前。

    盛則寧揉了揉自己的膝蓋,見竹喜笑得就像是逢年過節時,她多給一貫過節錢時高興。

    「外面出了什么事?」

    竹喜好像就等著她開口問,馬上興致勃勃道:「瑭王殿下說是今日休沐,約了您去吃茶,剛剛還讓馬車在外面等著接您呢!」

    「我們什么時候約了吃茶?」盛則寧懷疑不是自己腦子不清醒,就是封硯腦子不清醒。

    「姑娘,奴婢瞧著殿下他是來給姑娘解圍的,那馬車旁邊的侍衛大哥專門問了您的身體可還好!

    所謂丑事傳千里,盛則寧罰跪祠堂的事只怕早被有心人傳給了瑭王。

    「不去!故t寧張開雙臂,往后一倒,興趣缺缺。

    竹喜努力想把她扶起來,「不行啊姑娘,大娘子和二爺都知道了!

    盛則寧身子猶如沒骨頭一般,一點也不借力,身子單薄的竹喜累得直喘,只好努力口勸:「這、這次不去,姑娘下次還怎么拿瑭王做借口?」

    盛則寧盯著帳子頂,眨巴下眼,真的仔細思考起來。

    沒過多久,她就一骨碌爬起來,改變心意:「梳洗吧。」

    本來以為會被限制在府中好幾日不能外出,此刻卻有此等良機送上門,她是昏了頭才放走。

    瑭王府的馬車是王府的規格,比起盛府的豪華不少。

    不過封硯很少使用,大多時候他都是騎著馬,來去都更方便。

    盛則寧帶著竹喜上了馬車,車夫就在外面恭敬地請示她想去哪。

    「不是說殿下約我吃茶嗎?」盛則寧也奇怪,封硯的人還要問她去哪?

    沒過片刻,盛則寧頓悟過來。

    這不過是封硯給她找的一個借口,逃避盛二爺的處罰。

    第33章端午

    端午。

    上京城的熱鬧從昏暗的黎明開始。

    盛府的下人都早早起身,忙碌著把昨日購入的菖蒲、艾草、石榴花等應景物用紅線束著,掛于門上、窗下。

    盛則寧也起了一個大早,這幾日鋪子里再沒有出過岔子,不需要她操心,難得好好休息了一通,養足了精神。

    大嵩逢節,朝中大小官差可以得三日假,私塾、學堂也會給學生休假。

    閑暇的時候,逛街買東西就是消遣的法子之一。

    而且熱鬧的氛圍常常會讓人失去「理性」,不知不覺就會買上一些平日里精打細算,可能要考慮許久的不實用玩意。

    盛則寧的鋪子在她的帶領下,盛產這些不實用的玩意。

    若沒有老太太的考驗,她最多就是當個玩,現在她還考慮做出一番成績,得到一筆利潤。

    不過好在她還算有信心,至少預定出去的粽子已經如約交了出去,已經收到了一筆墊底的錢。

    不至于血本無歸,面上無光。

    坐上出府的馬車,竹喜問道:「姑娘咱們先去鋪子上嗎?」

    「現在正是他們忙的時候,先不去,隨便逛逛吧!」

    盛則寧聽見外面有人叫賣時令鮮花,干脆就讓車夫停車把她們放了下去。

    因為上次打人的事,她的侍衛也被削減到兩個,如今他們穿著樸素簡單的衣服,混跡在人群里也不打眼,為了不影響盛則寧游玩的心情,他們沒有跟得太緊,隔著幾個人的距離,不遠不近。

    盛則寧在賣花小姑娘的竹籃里挑選了兩枝石榴花,和竹喜一人簪了一枝,花色艷麗,襯得人也像是上了胭脂一樣精致動人。

    「再選兩朵石榴花給梅二娘與柳娘子。」

    與管衙內退婚的姑娘姓柳,這些天還在醫館養傷,等傷好了她也就要回到褚陽老家去了,上京城里的事傷透了她。

    「不知道那管修全還有沒有去醫館尋柳娘子麻煩。」竹喜擔憂道。

    「醫館的人沒有來說,就是沒事,反正再鬧下去,他丟到八十里外的臉也回不來了!故t寧一手比劃著一朵,笑吟吟地問竹喜:「你看看,這兩朵好不好看?」

    竹喜見盛則寧只是眉彎彎,唇角一翹,就是一張巧笑嫣然的美麗姿態,促狹地對她一擠眼:「姑娘好看!」

    盛則寧噗哧笑了起來,止不住的笑音像是廊下的銀鈴被風拂響。

    賣花小娘子旁邊幾個弟弟妹妹也跟著湊熱鬧,圍著她身邊拍著手夸她帶上石榴花真漂亮。

    盛則寧被這么多小娃娃圍著,也不好意思,蹲下身,讓他們別喊了,拿出幾條五彩絲打算送給他們。

    「三姑娘巧啊!」遠遠有個大嗓門橫插了進來。

    盛則寧眼睛微瞇,迎著光看向風箏鋪旁走來兩個挺拔的身影。

    是封硯與趙閑庭。

    封硯今天不當值,穿得一身素青的直裰,骨清神秀。

    他氣質矜貴,就是沒穿華服帶金冠都有一種與俗塵格格不入的氣質,就好像對周邊的熱鬧毫不在意,目光從來不偏不倚,直視前方。

    此刻那墨黑的眸子微轉,睨了過來。

    盛則寧在心里輕輕嘆了口氣。

    另一邊的趙閑庭是個沒心沒肺的,從來都是一副和誰都有幾分熟的樣子,對于盛則寧也是如此,他大步走上前,彎下腰,看著她手里的五彩絲「喲」了一聲:「五彩絲啊,好些年我都沒帶過這個東西,還怪懷念的!

    這話里的意思誰聽不出來,盛則寧都忍不住笑了下,大大方方抽出一條給他。

    趙閑庭果然眼睛一亮,雙手伸出,畢恭畢敬地接下。

    「多謝三娘子賞!」

    盛則寧趁此機會轉頭把其他的分了出去,正在和小童們快快樂樂地說話,余光忽然瞄見有道視線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她悄悄掀起眼簾。

    ……?

    封硯還看她做什么?

    盛則寧飛快地別開眼,就當自己不小心撞見了他的目光。

    錯覺吧?

    彈指間,她又撐起眼,狐疑的目光直直迎向封硯的視線。

    封硯還在看,并不是她的錯覺。

    盛則寧忽然腦子里電光一閃,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殿下也想要五彩絲?」

    封硯還沒答話。

    趙閑庭已經炫耀起手上的五彩絲,扭頭對封硯興致勃勃道:「偶爾為之,也不枉是個樂趣!」

    一群孩子也樂滋滋地舉著手,人人手腕上都帶了一條。

    盛則寧再瞅了一眼封硯,好像這里的確就他沒有了。

    不好太過明顯地厚此薄彼,做做樣子也得一碗水端平。

    盛則寧從剩下的里面隨便揀出一條遞給封硯。

    不過她并沒有走上前,遞給他,是還等著被他拒絕,畢竟封硯這人看起來不像是會對這個花里胡哨小東西起興趣的人。

    「謝謝。」封硯卻出伸手,手指從五彩絲的一端勾住繩身,從盛則寧手指間慢慢抽了過去。

    盛則寧愣了下,忽然注意到那扭結成的五彩絲不但色不正,還帶著漏絲,這樣劣等的小玩意捏在瑭王金尊玉貴的手指間,總感覺像簡陋的茅草搭在金碧輝煌的琉璃瓦上突兀。

    若是……若是讓爹娘或者皇后得知自己拿這樣的東西「糊弄」瑭王,還不知道會不會給她惹來麻煩。

    盛則寧最怕這些麻煩了。

    她心里一緊,手指就下意識收緊,及時抓住了五彩絲的尾端。

    「殿下還是別戴這個了,如此粗陋的東西配不上殿下。」

    「應景之物,無所謂高低!狗獬帥]有因為她忽然使勁而泄力。

    一根五彩絲在兩人之間繃成了一條直線。

    仿佛誰也不愿意輕易放棄。

    趙閑庭眼珠子骨碌碌轉了起來,左看一眼,右望一眼,嘆為觀止。

    封硯甚少會有這樣強求一物的一面,上一回是那青脂玉,這一次連這根毫不起眼的五彩絲也較上勁了。

    但無一不都是和盛則寧有關系!

    自以為窺破天機的趙閑庭嘿嘿笑了起來,兩根手指搭在繃直的五彩絲上偷偷用力,幫助封硯把五彩絲拔了過來。

    「欸!」盛則寧勢單力薄,只能眼睜睜看見五彩絲從她手指間溜走,落入封硯手中。

    盛則寧張口欲語。

    趙閑庭就嘿了一聲,指著盛則寧還沒收回去的手腕。

    「三姑娘腕子上的這條好像和我們的不一樣?」

    他話音才落,余光就瞥見盛則寧身邊的竹喜「唰」得一下把自己的手背到了身后,活像他是那種看到喜歡的就會動手搶的惡徒一般。

    殊不知這下更讓他肯定了,竹喜這小丫頭手上戴得肯定是和她家姑娘一樣,要不然怎么會「做賊心虛」!

    盛則寧正為趙閑庭壞她好事而生悶氣,哼了一聲告訴他:「我在琳瑯館定制的,你若想要的話,自己去尋。」

    「琳瑯館不就是你的嘛!」

    「你怎么知道?」

    趙閑庭「嘶」得一聲,伸手輕拍了一下自己的嘴,連忙岔開話題:「咳,我剛剛沒看清,你手上那一串是什么?」

    話都問到這個份上,盛則寧也不好死死藏著,她把袖子往上捋了一點,露出自己的手腕和上面的五彩絲。

    封硯的目光也看了過去。

    盛則寧手上這一條五彩絲明顯比剛剛拿出來的那一堆品質好許多。

    最與眾不同的是,五彩絲上面還串著四個金珠,仔細看每顆金珠上還有字。

    「百、毒、什么、侵?」趙閑庭一個個讀出來。

    盛則寧瞪了他一眼,把第三個珠子上的字轉了出來。

    是百毒不侵!

    「挺有意思的,你這個字看起來格外工整,是手工刻的嗎?」趙閑庭還沒見過把字印圓珠上的。

    盛則寧:「不是,這是印刻的,我有一套銅活字版,比雕刻省時省力!

    「那玩意不是很貴嗎?」趙閑庭吃驚道。

    在大嵩,銅制品本就是被限制的,能弄到銅活字版的上下不知道要使多少錢打通關系。

    「這個我不清楚。」盛則寧完全是從蘇氏那兒拿過來的,反正她用就是了。

    「正好,我那里有一套書,抄得話太麻煩了,正想找個地方拓印,咱們這么熟,讓個利唄!」趙閑庭乜了眼封硯,看樣子是打算走封硯的關系來拉攏盛則寧。

    盛則寧為難:「這個……」

    趙閑庭哪是真缺錢,不過是喜歡開玩笑,見小娘子猶豫就立馬反口,生怕唐突了她。

    「不讓利也沒關系!」

    「也不是,主要不知道你想用什么墨、什么紙,這墨有上中下品之分,紙也有三六九等之別。」盛則寧慢條斯理盤算著,彎彎的細眉看起來十分溫柔,但是那雙靈動的眼睛怎么看都像是聰慧過頭。

    封硯微挑起了眉。

    可趙閑庭遲鈍,并沒品味出什么不對,他撐大雙眼,拍著胸口道:「我肯定是要最好的紙、最好的墨!」

    「這個嘛,一分價錢一分貨。」盛則寧無辜道。

    「沒事,小爺我有錢!」趙閑庭豪氣道。

    為學習付錢,他家老爹還會夸他懂事了呢!

    封硯一聲不吭,趙閑庭也不知道自己早一腳踩進了坑里,當了個冤大頭。

    盛則寧談了一筆生意,此刻笑容燦爛,看待趙閑庭的目光都柔和許多。

    封硯心下微動。

    這個樣子的盛則寧格外新奇。

    仔細一想,她似乎是見招拆招,一步步就把趙閑庭關注的東西都引到了自己的鋪子上,從而三言兩語就給自己談下一筆生意。

    哪里還像是高門貴女不沾銅臭的清貴端莊,反而像是一個「老謀深算」的商海高手。

    不過倒也不至于會讓人覺得討厭。

    封硯只覺得盛則寧像個存冬糧的小兔子,千方百計地往自己的小金庫里扒拉著存糧。

    ……她是為了那一百八十兩玉的錢吧?

    「那我改日把孤本送你府上去。」趙閑庭還在嘿嘿傻樂。

    封硯忽而偏頭對他道:「你不是還有事嗎?」

    趙閑庭摸頭,「我能有什……?」

    還努力想從面無表情的封硯臉上找到蛛絲馬跡,忽然被一道纖細的身影吸引了注意。

    他拍手驚呼:「我有事,我告辭!」

    趙閑庭追了過去。

    「他是怎么了?」盛則寧還想跟他商量工錢,人就跑沒影了。

    竹喜搖了搖頭,也不知情,倒是納悶地一嘀咕,「我怎么好像還看見了梅二娘,她是不是來找姑娘的,怎么一露面就跑了?」

    封硯見聒噪的趙閑庭走了,正松口氣。

    竹喜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那不是薛世子嘛!」

    薛世子?

    封硯眉心微皺。

    他本就是為薛澄一事而來,這六天他沒有一日空閑,也沒有機會來問

    他就是想不通,盛則寧與薛澄并不熟悉,卻能送他青脂玉扳指,還當街問起家室。

    不過封硯已經在失神的剎那,錯失了問出口的良機。

    他看見盛則寧的臉一轉,視線從他的身側擦了過去,就在他眼皮底下,大剌剌地眺向遠處。

    那濃睫彎翹的盈盈水眸里,再沒有他的身影。

    第34章三人

    其實薛澄很早就注意到人群中的盛則寧和封硯。

    畢竟這二人站著人群中,就像寶珠置于暗室一樣,熠熠生輝。

    很難不讓人注意。

    在傳聞中,這兩人的關系時好時壞、或近或遠,又因為一直沒有賜婚的圣旨下來,大多數人都猜測,這事拖得越久,其中越有問題。八成是難成眷屬。

    薛澄聽到耳中,都不由信了七分。

    再加上那日盛則寧對他問的三個問題,雖然大膽了一些,可她直白真誠的性子,就好像塞西的姑娘熱情奔放,讓人心生好感。

    后來薛澄總會翻來覆去想,盛三姑娘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的回答有無不妥?

    他一連糾結幾日,還沒理清頭緒,忽然當街撞見他們二人同時站在一塊。

    郎君身修玉挺,矜貴端方,娘子冰肌瑩徹,仙姿玉貌。

    像是畫卷上一對仙人,般配無比。

    封硯與她認識多年,近水樓臺先得月,他怕是沒有機會了。

    薛澄不禁有些沮喪,正想趁無人注意避走離去,就聽見那邊小丫頭脆聲一喊,揭發了他的存在。

    盛則寧扯了一下竹喜,提醒她嗓音太大了,都把那邊埋頭挑胭脂的郎君給驚住了。

    那郎君的動作看起來格外生疏,就好像是冷不丁被人撞見干壞事,正不知所措地隨手拿起手邊的東西作掩飾。

    果不其然,沒過片刻薛澄看清手里拿的是女兒家的胭脂盒后,又一骨碌扔下了,這才轉過頭朝他們的方向點了點頭。

    因為過節,薛澄穿上簇新的衣裳,腰間還掛了好幾個香囊,他一走過來,盛則寧就聞到香附、艾草等氣味,可見這些也是應節的香囊。

    但略一細數,足有四五個,花紋還各不相同。

    這很難不讓人懷疑是小娘子們送的。

    封硯余光看了一眼盛則寧。

    見她的目光都落在薛澄身上的那堆香囊上,眉心輕蹙,不知道在想什么。

    「殿下和盛娘子是約好逛街市么?」薛澄拱著手,眸光落寞,活像只被人遺棄的狗,無精打采地問。

    節日里關系親近之人才會相約一塊,這道理大家都懂。

    盛則寧輕搖頭,「不是,我與殿下也是恰巧碰上了!

    說到這里,盛則寧也有些喪氣,她今日該不會是諸事不宜吧,這讓人很擔心后面還會不會出別的岔子。

    雖然盛則寧說的是實話,但是她這一開口就像是想撇清兩人關系一般,讓封硯心口有些悶窒。

    不過他臉上沒有任何變化,改而詢問薛澄:「薛世子怎么一人?」

    薛澄眼睛剛亮起了一些,聽見封硯的問題又暗了下去,低聲道:「……這里我不認識幾個人。」

    他的確可憐,被皇帝大手一揮就召到上京,身邊又無父母姐妹,也沒了往日呼朋喚友的風光。

    上京城是熱鬧,但這種熱鬧對于他這樣孤獨的異鄉人來說,更是一種寂寞。

    盛則寧這回沒有開口。

    薛世子有沒有朋友,與她有什么干系。

    盛則寧悠悠把目光轉向封硯。

    薛澄錯估了盛則寧的熱心,此刻臉上一紅,恨不得回到剛剛,把自己的嘴捂上。

    封硯領會了盛則寧看他的意思,無外乎是希望他來開這個口,就好像她與薛澄并不太熟悉一樣。

    難道先前的事都是誤會?

    青脂玉再貴重,也不會世無僅有,或許是商人從外面帶過來的也說不定。

    至于那一日的事,或許也另有隱情……

    畢竟薛澄才來上京城不足一月,而盛則寧也沒有什么機會和他有交集。

    不知道為何,這么一想,他心平靜了許多,就像一場及時雨,緩解了干旱的大地,一片舒涼充盈心田。

    「不如讓趙閑庭來陪世子!狗獬帥]想多久就說出了建議。

    趙閑庭最是會玩鬧,適合帶人生地不熟的薛世子游玩賞景。

    薛澄飛快瞅了一眼盛則寧,連忙道:「那倒不必勞煩趙郎君,我、我就是想問問,這里哪家的粽子好吃?」

    這個問題,封硯是答不上來,他甚少關心吃食,好吃與否更談不上口。

    不過盛則寧就有話說了,「薛世子想吃粽子呀,我給你介紹,涼州的糯米肉粽,你吃不吃?」

    薛澄馬上來了精神,「涼州我熟,我父王曾帶我在涼州住過兩三年,涼州出產的糯米量少品質高,香糯軟甜,我、我很是懷念。」

    盛則寧聽薛澄懂貨,心下滿意。

    「那你跟我來吧,我知道哪里能吃上!

    薛澄登時就滿臉笑容,「欸「了一聲就要跟上,忽見旁邊封硯默不作聲地盯著他,好像一眼窺破了他不為人知的心思。

    他頓時有些發虛,訥訥道:「瑭王殿下……一起?」

    本來盛則寧讓麻叔將自己放在離珍食館遠一些的地方,是為了可以沿途逛逛,現在她就有些悔了。

    因為這一路的氛圍太怪了,盛則寧感覺自己燥得都快著火了。

    她余光一瞟右邊,薛澄不住地用帶著扳指的手撥弄著頭發、領口,似乎局促不安,又隱隱好像有種莫名的激動。

    再看左邊,封硯冷眸冷眼,活像誰欠了他八百貫錢。

    這是什么情況?

    盛則寧反省自己,她沒捅馬蜂窩吧?為何感覺渾身不自在……

    「姑娘、姑娘,要不然我們先去喝杯飲子吧?」竹喜雖然也不知道什么緣故,但是她與盛則寧同感,越走越熱,心里還發慌。

    總有些喘不上氣的感覺,會像是頭頂被大山壓著。

    盛則寧就回頭問兩人,問他們意下如何。

    薛澄道:「正好我也有些口渴。」

    封硯道:「都可!

    張家炊餅店的對面搭著一個簡易的涼棚,棚下放置了幾張桌椅,這就是賣香引子的腳店。

    賣香引子的人正站在幾口大鍋前,不時攪動著勺柄,讓鍋中復雜香氣散了出去。

    「小娘子要喝什么?」店家熱情招待。

    盛則寧抬頭看著掛在竹梁下一排竹牌,很快就擇定了薄荷飲,回頭又問兩人。

    封硯看向她,很隨意開口:「你選就是,我不挑!

    薛澄本來已經看過招牌,此時也道:「我也一樣,不挑的。」

    把難題都扔回給了盛則寧。

    盛則寧一個頭兩個大,無力地問竹喜,「……你要什么?」

    好在竹喜不別扭,自己就和店家道:「我就來個木樨熟水吧!

    盛則寧盯著木牌子,皺著眉毛糾結了一會,要了剩下兩樣。

    沒一會,手腳利索的店家就準備齊全,送了上來。

    薄荷熟水給了盛則寧,木樨熟水給了竹喜。

    封硯手邊放著一杯固金飲,薛澄端著三百熟水。

    兩人齊齊看向盛則寧。

    「我也沒喝過,看著新奇就點了,你們嘗嘗?」盛則寧眨了眨眼。

    誰要這兩人都不自己拿主意,就是不好喝,也怪不得她。

    其實最保險的做法,就是給他們點上常喝的那幾樣,可是盛則寧偏不,她就不想慣得他們這些壞毛病。

    若是不好喝那更好,下回肯定不會讓她來拿主意了。

    盛則寧眼底壓著得意,面上還顯出擔憂道:「不知道合不合兩位口味。」

    店家還沒走遠,聽見這話,立刻又小步竄了回來,憨笑道:「不若小人給兩位客人介紹一下!

    他先看向面目和善一些的薛澄。

    「客官您這杯三百熟水是用百合、白芷、白附煎熬而成,具有祛風止癢、美白祛斑之效,最適合像這位客人曬黑后,恢復白皙之用吶!」

    薛澄心里一咯噔。

    他知道自己的膚色深,沒有瑭王殿下白皙,但那是長年累月的日曬所成,一日兩日只怕是養不回來,看來以后他得多留意防曬。

    果然上京城的姑娘都喜歡膚色白的。

    要不然盛三姑娘也不會這樣隱晦地提醒他。

    盛則寧聽到這里已經察覺不對勁,對面薛澄的反應來得很快,一聽明白就腦袋一耷拉,又變成落水狗般無精打采。

    活像是她故意罵他黑一樣。

    盛則寧好冤。

    這要是叫三白熟水,她還能猜出一二,是與白有關系,這叫三百,她以為是比較貴呢!

    瞎蒙亂撞果然是容易踩大坑,盛則寧帶上歉意的目光。

    她并不覺得薛世子生得膚色較深有什么不好,明明看起來很陽剛結實、孔武有力,比那些文弱書生瞧著可靠。

    「其實薛世子這般看著很是健康,倒不必追求過白。」盛則寧誠懇地開始彌補自己的疏漏。

    雖然只有一句話,但是薛澄馬上就心花怒放,連連點頭。

    多么善解人意、溫柔體貼的姑娘啊,還不嫌棄他生得黑。

    聽見盛則寧的話,封硯下意識伸手去摩挲粗糙的瓷杯邊緣,自己的指頭在粗陶上顯得白的刺眼,他壓低的眼睫掩下不被人看清的情緒。

    雖然他不黑,可也絕非文弱之人。

    第35章合適

    邊聽著薛澄對西涼的描述,剩下的這段路顯得和諧多了。

    盛則寧在看見自家的鋪子就在眼前時,還沒反應過來那么長一條路,不知不覺中就走完了。

    「好熱鬧啊!」薛澄也被眼前攢動的人影吸引了注意,打住了口里的話題。

    「粽子,我家要十個!」

    「大家都有,不要急、不要擠,我們量足!管夠!」里面的小二極力穩住場面,可是人流還是止不住地往里面涌。

    和他們一樣,剛剛走來這個路口的路人也被這熱鬧的景象吸引,奇怪道:

    「欸怎么這家粽子賣這么好,是不是特別好吃。俊

    「這家買五個粽子送一根五彩絲,不要錢的!」有個剛從里面擠出來的路人提著兩手的粽子,十分高興地說。

    雖然一根五彩絲不值什么錢,但是有東西不要錢就能拿到,就讓人感覺占了天大的便宜。

    封硯眼神好,看見五個粽子換來的五彩絲和盛則寧給他的那根一模一樣。

    原來這也不是什么稀罕少見的東西,她多到都能隨意送人。

    可就連這個,她現在也不愿意給他了。

    隔著袖子,摸到套在手腕上的五彩絲,這明顯不合尺寸的線繩勒得手腕有些發緊。

    原本就不是準備給他的,卻被他強求來,果然就不適當了。

    封硯長睫微垂,俊昳的側臉偏向一側,那流線優美的下顎線像倏然繃緊的弦,就仿佛為了抑住因為忽然疼痛而產生的反應。

    盛則寧的目光從他的臉上,瞟向走過的男人。

    那名客人沿路在給還沒擠進去的路人炫耀他免費得來的兩根五彩絲,封硯一定也看到了。

    說起來,她明明早也提醒過此物低廉,配不上他。

    盛則寧以為封硯會提上一提。

    誰知等了許久,也沒有等來他一句。

    盛則寧稍稍松了口氣。

    不過也許就是因為他是封硯。

    他似乎就從沒計較東西的高低貴賤,一點也不似他的那些兄弟姐妹,因為出生皇家,而處處都要彰顯出自己尊貴的身份。

    出行的寶車華服,吃的山珍海味,那都是必不可少。

    封硯對物質的要求低到難以想象的地步。

    有一年冬天,她甚至看見封硯在喝一壺冷茶。

    宮人疏忽也就罷了,他也不聲張,就著那壺茶,看了一下午的書。

    就好像自己身邊無人伺候一樣。

    「我聞到了粽子的香味,果然是涼州才有的糯米!寡Τ尾恢纼扇酥g剛剛有暗涌,一來到這里就把手搭在眉骨上,興趣盎然地往人群里張望。

    因為太多人,導致他幾乎看不清鋪子里的情況,更別提他心心念念的粽子。

    竹喜就道:「郎君、姑娘就在外面等著吧,里頭人多,難免沖撞,奴婢去拿幾個過來。」

    盛則寧點點頭。

    竹喜身形嬌小,鉆進去不費功夫。

    看這盛況,哪怕粽子是個便宜物件,今日盛則寧也會小賺上一筆。

    「嗚嗚嗚我要那個刻字的金珠珠!购蛣e人高高興興出來不一樣,還有個小娃娃垂著鼻涕眼淚被拽了出來。

    她娘在旁邊頭疼道:「行行行,給你買,祖宗呀,快別哭了,哭紅了眼睛回頭你爹爹又要說你了!

    這一大一小,拖著拉著,從三人面前走過。

    盛則寧察覺到封硯的目光追隨那對母女而去,顯然是在聽兩人的對話。

    「賣粽子賺不了多少錢,所以我讓鋪子里的伙計戴了有金珠的五彩絲,若有客人感興趣,他們就會去琳瑯館買。」盛則寧不知道為什么就開口解釋起來,許是先頭那件事讓她感覺有些不安。

    賣幾個金珠的利潤比賣一百個粽子還多,物的價值越高,越能獲得更高的利潤。

    就像玉,簡直是沒有底的暴利。

    只不過盛則寧看不透玉的市場,輕易不敢再嘗試。

    「嗯!

    封硯雖然回應的很平淡,但是眸光回落到了盛則寧身上。

    盛則寧的確很有經商的頭腦,光這幾日經歷的事,她一系列操作,環環相扣,雖然有時候還有些天真想法,但是每一步,她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且為之努力。

    她或許還是個新手,但是處處顯出一種飛揚而起自信。

    本就明艷的小臉更是光芒四射,就好像知道只要盛放,芳香自來。

    「琳瑯館……」

    另一邊的薛澄也跟著她念叨起這三個字。

    盛則寧聽見他的聲音,不禁想起之前掌柜來跟她說過,有個世子也來問過青脂玉。

    難道那人就是薛世子?

    說來也奇怪,明明并沒有多少人知道并且追捧青脂玉,可這段日子的經歷讓她覺得青脂玉好像大受歡迎一般。

    還沒等竹喜拿了粽子出來,人群里忽然就掀起一陣喧嘩。

    「大家伙不要買他們的粽子,他們的涼州糯米粽是假貨!」有人在人群前頭振臂高呼,聲音洪亮,氣勢驚人。

    隨著他的呼喊,周圍的路人也議論紛紛。

    「怎么還有假的!」

    「不會是胡謅的吧?我才剛買二十個!」

    盛則寧被這突發事件弄得很驚詫。

    她下意識就抬腳邁步,急沖沖準備過去看情況,剛擺起的胳膊肘忽然給人擒住,身子都被拽得往后跌了半個身位。

    這股反力把盛則寧嚇了一跳,她一回眸,就見封硯鳳眸稍壓,好像寫滿了不贊同。

    他沉聲問她:「你去做什么?」

    盛則寧懷疑封硯是不是反應遲鈍,這是她的鋪子出了事,她當然要去看個情況。

    「……我要去看看。」

    「你看清鬧事的人是誰,有什么目的了嗎?」

    盛則寧真的不耐這個時候封硯還慢條斯理地問話,就好像學堂上夫子拷問她昨日功課溫習了沒,課后習題領會了沒?

    如出一轍。

    她心里著急,又氣到無力:「這個現在重要嗎?」

    正在兩人僵持不下的時候,他們旁邊狂風過境般掠過一人,隨后人群里又傳出一陣慘鳴。

    「打、打人!——」

    只聽薛澄的聲音響亮:「誰打你了!」

    「快來看啊,他們要殺人滅口啦!」

    那個潑皮無賴叫得更大聲,干脆就在薛澄的手下扭了起來,裝作一副費力掙扎的模樣,把場面弄得越發混亂。

    盛則寧看見薛澄把那人扭捆在手上,跟拎只小雞一樣,只怕事情越鬧越大,不顧封硯勸阻,還想過去。

    封硯大步走上前,把她的路擋住,聲音沉穩道:「在沒弄清情況之下,你進去反而添亂!

    「可是薛世子已經把人抓住了,混亂很快就能止住的。」盛則寧提起裙子趁其不備就繞過封硯的阻攔。

    她這么急切,其實還存有一分怕薛世子會手下沒個輕重。

    竹喜與她迎面碰上,也是滿臉驚慌:「姑娘,這是怎么一回事!

    「不急,我們有交契在手,白紙黑字還有手印,都是按著規矩來寫的。」盛則寧疾步往里面擠,可這時候被煽動的客人紛紛要珍食鋪給出說法,不然就要退錢。

    其實這粽子好吃不好吃、米正宗不正宗,吃了就知道,但是在這混亂的時候,人們第一本能就是先信其有。

    只要第一個人被鼓惑,其他人自然而然會攛掇。

    從眾心理,人皆有之。

    也沒什么好奇怪。

    只是眼下這事不能再鬧大了,盛則寧心里不斷盤算著究竟是招惹了誰。

    她的米不假,食材也很新鮮,價格還公道,若不是真正的食客,那就除了對家之外,還有她的仇人?

    盛則寧一下就想到魏平與管修全。

    她眸子緊了緊,腳步又提快了些。

    「竹喜,你去找一下梅二娘,我需要柴胡幫工的那間米鋪證明,證明我購買的米是從米鋪正當途徑出去的。」

    竹喜點了點頭,擔憂道:「那姑娘你千萬注意自個安全!」

    盛則寧頷首。

    其實這個時候,她已經快走到了薛澄的身邊。

    別看薛澄平時臉紅皮薄的靦腆模樣,可他動起手來,真不是普通的市井刁民能抵抗的,那有力的胳膊死死鉗制住潑皮無賴,讓他只能從咽喉里發出桀桀的怪聲,再蹦不出一個字。

    「誰派你來搗亂的?」薛平問。

    「桀桀桀桀!」

    「薛世子,您手勁太大了,他好像有些呼吸不過來了!故t寧一趕過來就看見那無賴臉色發青,明顯氣出得多,進得少,只怕再過段時間就要沒氣了。

    薛澄連忙松了點力。

    那無賴狂咳了一頓,舉著顫巍巍的手,嘶啞著喊道:「看、看到沒有,他、他們想勒死我,不讓我說實話!」

    盛則寧大步跨到他跟前,俯視他,再三審視,確信不是她認識的人,就問:「你是誰派來的,為何要假傳鋪子賣假米?是受人脅迫還是收了好處?」

    那無賴眼珠子滴溜溜在盛則寧身上轉了一圈,硬聲道:「我不是誰派來的,我就是知道你們這鋪子打著虛假的噱頭賣涼州糯米粽子,為防著街坊百姓上當受騙,這才挺身而出,告發你們!」

    他舉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道:「若我所言有假,天打雷劈!」

    「滿口胡言,我看你是不見黃河不死心吧?」薛澄作勢又要收緊手臂。

    「啊!快來人啊,要殺人!」

    旁邊的客人拿著剛買到手的粽子,都不知所措。

    盛則寧見這潑皮還在這里煽風點火,就對薛澄道:「麻煩世子幫我把人帶進后堂在,這里人多,不好問!

    薛澄點了點頭,挾著人往鋪子里走。

    盛則寧回頭看了一眼,封硯還遠處遙遙望著她,隔著距離都看不清他的神色表情,但是他不動如山的姿態與周圍哄鬧的環境形成了對比鮮明,仿佛是清風朗月,高高在上,只會俯瞰這鬧劇一般的場面。

    更沒有半點要走過來的意思。

    雖然盛則寧并沒有想過封硯會來幫她,但是也沒有想到,他會這么冷漠。

    第36章待兔

    后堂的門一關,那無賴眼神警惕。

    「老子警告你們,這么多雙眼睛,眼睜睜看著老子被你們帶進來,若老子不能完好無缺地走出去,就是被你們給殺了!」

    盛則寧讓薛澄松開手,由一旁的兩個伙計替代他壓著那人。

    以他世子的身份,盛則寧也不能把他當苦力使。

    「你誣賴我賣假米,這么重要的事當然不能私下處置,我已經讓人報了官,我們當堂對證,你要是拿不出真憑實據,那就等著牢底坐穿吧。」盛則寧就沒有想關起門打他。

    這事與管修全的性質不一樣。

    不過同樣的是她問心無愧,也不怕去公堂。

    「你怎知道我沒有證據,那個朱管事是不是以十兩銀子賣給你四百斤涼州糯米?你就沒有想過怎么會這么便宜?要知道那姓朱的偷梁換柱不是第一回了,他們酒坊里的根本不是涼州糯米,而是陳州小糯米!」無賴嘿嘿兩聲怪笑,沙啞的聲音像是粗劣的磨石,聽得人渾身不舒服。

    盛則寧皺了下眉,忽而扭身離開。

    「你們看牢他!

    她要去后面倉庫查看一下。

    掌柜匆匆奔來,一邊打開庫房一邊道:「三姑娘,我早先已經看過了,肯定是涼州糯米錯不了,不知道那潑皮為何這么說?」

    掌柜多年的眼力還是值得信的,但是尋常人其實很難從色澤、大小或者氣味上去區分涼州糯米、陳州小糯米或是其他糯米的差別。

    「他肯定是去牢里許諾那朱管事什么好處,那朱管事給了他什么證明!故t寧只能從這里想到。

    這要害她的人,背后動靜不小,竟然打聽的這么清楚。

    「三姑娘,那這可怎么辦?」

    盛則寧一時也茫然。

    她雖然能證明自己從朱管事那里買到這四百斤米,柴胡能證明這些米是他們米鋪賣給朱管事。

    可若朱管事要是一口咬定他換了米,而且以低廉的價格賣她前,是告知了這米的并非涼州糯米,那她百口莫辯。

    對了,封硯。

    封硯當時就在一旁,他也聽到了她與朱管事的對話。

    可是他剛剛的態度明顯是不想管這事,要她再去求他,盛則寧打心底不愿意。

    「先等柴胡拿了證明,你把我與朱管事的交契拿出去,先撐一下,我再想其他辦法!

    掌柜道:「不如我們還是先問問,那人要什么?這訛人一為財二為事,要想快速解決,還是早下決斷才好。」

    「你要我去向他低頭?」盛則寧面色一沉。

    掌柜無奈道:「三姑娘您是不知道,其實這樣的事往常也不少,不過花一點錢,能買一段安靜其實也劃算,更何況是在今日是節慶,耽擱了生意,損失也大啊。」

    掌柜說的都是肺腑之言,并沒有任何私心,而是多年以來的經驗。

    「若是人人都向他們屈服,豈不就是助紂為虐,助長了這歪風邪氣!故t寧兩手抱臂,來回踱步。

    如柳葉黛羽是細眉輕擰起,她回頭叱道:「簡直豈有此理,若是為了一己私欲,就可以這樣隨意攀誣無辜之人,一點代價都不用付出嗎?」

    掌柜和旁邊的伙計都不由慚愧,但又面露無奈。

    「這事常有,就是有人喜甜喜辣口味不一的時候,也會道這里的吃食不合口味,到處宣揚不好吃等等,這個時候也沒法子,只能息事寧人,只盼望他下回莫來就是!拐乒裾f到這些,愁眉苦臉,這些事苦他久矣。

    「酸甜苦辣本就是各不相同,焉能為一人、兩人的喜好而遷就,世上有佳肴成千上萬,這種不喜歡就換另一種,難不成要所有人都和他口味一致才好?」

    「也許是心情不好,隨意找個由頭發泄不滿,還可能是對家攪渾水,我們也拿不準,這都有可能啊!拐乒駬u搖頭。

    一個東西好吃與不好吃,其實是很主觀的想法,除了銀子人人喜歡,就沒有什么東西能做到所有人滿意。

    就好比魚膾,有人愛不忍釋,有人疾首蹙額。

    普通人就算不喜歡吃魚膾,最多是不吃,但是有些人自己嘗了或者沒嘗就非要大肆宣揚,它不好吃,并且還有上躥下跳要弄得世人皆知。

    沒有律法限制,沒有官差保護,攤上這事,除了自認倒霉之外,幾無它法。

    正在盛則寧悵然世態復雜時,門外薛澄大喊了一聲:「快抓住他,別讓他跑出去!」

    但是也遲了,只聽后堂的門一聲巨響,被人撞開了。

    盛則寧和掌柜匆匆趕出去。

    那無賴竟使計掙脫了兩名伙計,又趁薛澄來不及,就這樣逃脫而去。

    還頂著一頭不知道從哪里砸出來的血大喊:「——救命!」

    「他們打人!」

    外面的客人一看滿頭鮮血的男人,舞動著手跑出來,都嚇了一大跳。

    本來街上就擁擠,如此之下更是混亂。

    盛則寧奔出去一看,頭皮都發麻了,尤其看見里頭還有幾個不及腿高的小孩在里面哇哇大哭。

    她曾聽說過,若人流擁擠且混亂,極容易引發踩踏事件,那是會死人的!

    那人的目的,不但要誣賴她賣假粽子,還想讓她攤上人命不成?!

    竹喜、柴胡也到了,正扯著紙對路人解釋著什么,可是沒人還有心思聽她們解釋。

    盛則寧只能令旁邊的伙計去疏導人流,讓自己的兩名侍衛去抓那個潑皮混子,自己則跑進人群,把那幾個孩子拉到身邊。

    孩子們放聲大哭,盛則寧只覺得自己耳邊好像一陣陣響雷,吵得頭都大了。

    更不妙的是有人擠了過來,先是撞到她面前的小姑娘,結果小姑娘抱住她的雙腿,盛則寧搖晃了幾下,沒能穩住自己。

    她摔進了人群堆里,雖然旁邊很快就讓出了一小塊空的,但是胡亂涌動的人群并不是所有人都會留心地面。

    不知道誰踢了她一腳,也不知道是誰踩到她小腿。

    小女孩在她懷里哇哇大哭。

    盛則寧很慌,也很怕,但是她站不起來,只能抱著小姑娘很努力團起了身子,希望自己單薄的肩甲、細瘦的胳膊腿能變成盔甲……

    其余的孩子在一旁哭:「你們別擠,妹妹摔倒了!」

    「姐姐也摔倒了!」

    「巡查衛抓人犯!通通不許動,停在原地等待搜查!」

    十幾個官差穿著軟甲踩著整齊的步伐包圍了上來。

    原本躁動亂跑的人終于都慢了下來,對于官差,百姓總是有種天然的畏懼和服從。

    「三姑娘,你沒事吧?」薛澄從人群里擠不過來,干著急。

    盛則寧坐在動了動手腳,雖然有隱痛,但也無礙,她回了一句:「我沒事!

    一雙手伸了過來,抱起她身上的小女娃,讓她站在一旁。

    「大哥哥……」小女娃兩眼淚汪汪。

    「沒事了!箒砣穗S口安慰了一聲。

    很快孩子的父母趕過來,連連道謝,抱走了小女娃。

    盛則寧這才仰起頭,封硯的身影籠罩著她,像一座小山。

    「殿下不是走了嗎?」

    「我見那人有好幾個幫手在不同地方攛掇路人,這不是簡單的鬧事,是有人要針對你!狗獬幰恢闭驹谕鈬睦镉袆屿o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作為一個局外人。

    盛則寧一怔。

    「遇事要忍,你從來都學不會!狗獬幩剖菬o奈地輕嘆了聲,伸出一只手,像是想扶她起來。

    他的手指修長,骨結勻稱,看起來就像是匠人精心雕刻的玉器,精致無比,但是盛則寧知道封硯自幼習武,能拉開一百二十斤的重弓,那手有力,就好像能將她從任何泥沼里穩穩拽出。

    但他停在那兒,就如守株待兔。

    「三姑娘你沒事吧?!」薛澄好不容易擠過來,都沒來得及看清旁邊的人,搶先就伸手就拉著盛則寧的胳膊想攙她起身。

    盛則寧順著他的力度,不得已站了起來。

    這一立著,才發覺封硯離她極近,她只是輕輕吸口氣,似乎都能嗅到他身上那股清淡的竹香。

    「瑭王?」薛澄這個時候才注意到封硯在一旁,忙不迭松開了手。

    他意識到隨便觸碰姑娘家是大失禮數的事,感到一陣后悔,就怕被人認作登徒子。

    「三姑娘,失禮了!剛剛是在下心急了,還望見諒……見諒……」

    封硯在薛澄慌張的解釋聲中,慢慢收回自己的手,在身側緩緩握成了拳。

    盛則寧轉眼看向薛澄,溫聲道謝:「多謝薛世子!

    薛澄臉孔一紅,撓頭訥訥道:「我、我也沒幫上什么忙……」

    他話音一轉,忙不迭把封硯抬出來緩解氣氛:「都是瑭王殿下去找了巡查衛吧,要不然也不會來得這么迅速。」

    封硯看著盛則寧道:「雖然有人惡意鬧事,可若真出了事,你也會被問責,趁這個時間,想一想待會該怎么回話。」

    「這大過節的,要去南衙嗎?」薛澄看了看封硯,又看向盛則寧。

    姑娘家怎能去那種地方。

    萬一再受驚嚇,回頭病了怎么辦?

    封硯見盛則寧手捂著胳膊輕揉,精心裝扮的衣容都受了損,短短時間里,她就被這場意外弄得疲乏不堪,似有些招架不住的征兆。

    于是封硯改口道:「你若是不想去,讓掌柜替你也行!

    誰知盛則寧倏地抬起眼,那弧線嬌柔的杏眼都揚起一抹不屈,黑亮的雙眸里也燃起了火苗。

    她斗志昂昂地一哼。

    那一身的灰塵與泥土都變得不起眼了,唯有她的神情引人矚目。

    「要去,我豈能由人欺負?!」

    封硯鳳眸低垂,見盛則寧目如明鏡,忽而耀眼。

    大概這里面有一道光吧,于沉沉暮夜,不畏困難也要破開晦暝的那道光。

    第37章公堂

    今日端午,但若說最熱鬧的地方,并不是剛剛推出新釀的蘩樓,也不是打出節慶特惠的豐記酥餅店,更不是有花魁娘子坐鎮的金鳳樓,而是位于城南的南衙。

    南衙是上京最大的衙司,管著除了上京還有周邊數城的大小事務,即便是如此佳節,依然繁忙不休,人來人往。

    此時更是被潮水一般的人群包圍著。

    之所以會引來這么多百姓圍觀,其實也是大家覺得新奇。

    上京城有正店近百家、腳店數不勝數,其實像今日發生的事并不少見,但是大部分店家都會選擇破財免災,息事寧人。

    一方面不會影響生意,另一方面也不想得罪人。

    就是這樣的縱容,慢慢滋養出一批潑皮無賴,靠著到處」打劫「為生。

    雖然知道他們是蛀蟲,卻甚少會有人肯花時間去和他們較真,如今有人真真就告到了南衙去了,大家也好奇官府會給個什么判決。

    盛則寧簡單的梳洗過,頭上繁復的飾物一并都取了下來,長發用五彩線簡單一束,垂于腦后,如瀑傾灑,在光亮處猶如上好的綢緞。

    她僅是娉娉婷婷站在那兒,就吸引去了全部的目光。

    大家才恍然,來當庭對證的竟還是一位女嬌娥。

    薛澄站在封硯身側,不住往里面眺望。

    「殿下,就讓三姑娘自個進去,不會出事吧?」

    封硯瞥了他一眼,「你是事主、是被告,還是她什么人,站過去有何明目?」

    薛澄被他問住了,張口結舌半晌,結巴道:「我、我是證人啊!」

    是他抓了那姓孫的無賴!

    「你是博西王世子,站過去是要給府尹大人施壓,還是給犯人施壓?」

    「這……」薛澄沒有想過要仗著自己的身份去幫盛則寧要說法,他只是覺得此刻,他應該站在三姑娘身邊,不讓人欺負她。

    封硯收回視線,直視前方,「她若是想靠這些,早在剛剛就可以亮出自己的身份!

    以她二品***獨女的身份,南衙府尹也會給她幾分薄面。

    可盛則寧不但沒有亮出身份,反而還帶上遮掩面容的面紗。

    雖然封硯話說得很有道理,但是薛澄還是不可避免地皺起了劍眉。

    那些傳聞果然沒有錯,瑭王殿下對于盛三姑娘的心,不過爾爾。

    薛澄暗暗握緊了拳頭。

    倘若是他,他定然不會讓自己心愛之人獨自面對這一切。

    *

    南衙的大堂四扇朱門大開,讓人能一眼看清里面的情形。

    身著正四品緋色圓官服的府尹正坐高堂,頭頂懸一塊匾額,金筆玉勾四個風骨錚錚的大字:公正廉明。

    持著殺威棒的差役,威風凜凜佇立兩側,無形地威壓讓圍觀的百姓都只敢低聲說話,無人喧嘩。

    「大人!——」剛剛被提上來的無賴一撲到地上就放聲大哭,「草民要狀告這惡婦以劣替好,以假傳優,蒙蔽客人!」

    孫無賴頭上破了一個口子,污糟的血留了滿頭滿臉,連衣領、袖口都是深深淺淺的血跡,猛一眼看,十分能嚇唬住人。

    府尹大人拍響驚堂木,「肅靜!

    孫無賴哭聲漸小,卻還在抽抽嗒嗒,好像無比委屈。

    反觀站在一邊的姑娘,鎮定自若,好像對于這件事胸有成竹,絲毫不亂。

    府尹大人目光炯炯,掃過兩人。

    「堂下何人,狀告何事?」

    盛則寧開口了,聲音清脆清晰:「小女姓盛,乃珍食館少東家,今日這位孫姓郎君無憑無據誣告小店所售粽子名不副實,小女這里有與酒坊楊管事購入涼州糯米的交契,也有酒坊從米鋪購入糯米的交契。」

    府尹大人讓身邊的判官把證據呈上,他仔細閱讀,只見無論格式、落款和指印都齊全,是符合規定的交契,上面細寫了交易的是涼州糯米四百斤,價十兩。

    再看米鋪的交契,也條條清楚,并無錯漏。

    「大人,她說謊,那楊管事賣她的是陳州小糯米。」孫無賴扯起嗓子喊冤,「小人就是吃出不對,好言詢問,他們為了掩蓋事實,竟要關起門來把我打死,大人盡管去問,有父老鄉親親眼目睹,都可為證!」

    「胡說,我不曾傷你一分!故t寧冷冷叱他。

    「你本就是個毒婦,之前你讓人當街打管郎君的時候就暴露無遺!」孫無賴滿臉兇相,朝她齜牙咧嘴,十分有辱斯文。

    府尹大人不得不再次拍響驚堂木,令其收斂。

    「這么說,孫郎君是替管衙內報仇來的?」盛則寧反問。

    孫無賴一個機靈回過神,兇巴巴地道:「這是你我之間的糾紛,別扯旁人!」

    「好,不扯旁人,就說楊管事因為釀酒摻假一事已經被南衙抓捕,他又是怎么同你透露陳州小糯米一事?」

    盛則寧轉頭,同府尹大人行了一禮:「大人,既然孫郎君有人證,不若把楊管事提來一問,相信以大人明察秋毫的本事,一定能洞察真相!

    府尹大人挑起眉,再次敲響驚堂木。

    他就還沒見過誰家的小娘子站在公堂上還能這么鎮定自若,甚至還提起建議來。

    府尹大人雖然拍了驚堂木,但是又想到小娘子的建言有理,就命令人把楊管事帶上來。

    楊管事在牢里待了幾天,眼見著就瘦了一圈,此刻蓬頭垢面,「哎喲哎喲「叫著,被兩個魁梧的差役架著進來。

    本朝律法,販賣摻假食品、缺斤少兩等,依律都要仗刑三十至五十棍。

    楊管事剛被仗打不久,傷還沒好全,這么一折騰,滿頭都是冷汗。

    府尹大人讓人把案子略說了一通。

    「楊必德,這位孫郎君說是從你這里得的消息,可是真的?」

    「是……真的……」楊主事忍著疼痛點頭,余光瞥見那小娘子眼睛一斜,似是不懷好意地一笑。

    「楊主事為了構陷小女,連把自己的命搭進去也在所不惜,何等慷慨,既是如此,那我懇求大人派人去鋪子里一查……」盛則寧其實還慶幸,這一次他們做的不夠徹底,并沒有能讓她坐實罪名的證據,讓她無處可辯。

    所有盛則寧不怕被查,只要官差介入,一查究竟,反而能更好得還她清白。

    「什么命?」楊主事慌得左右看,結結巴巴道:「不、不是說好了,就、就打三十棍,罰沒錢財,我這罪不至死吧?」

    「用次等糯米代替優質糯米釀酒,其罪與酒中摻水一致,不過,先前你被棒刑是因為摻水一罪,若我們查證屬實,那不是涼州糯米而是陳州小糯米,你還得受上三十棍。」府尹大人旁的判官豎起三根指頭。

    楊主事猛然瞪大眼睛,活像見了閻王在對他招手。

    「三、三十!不成啊,我不行!再打就會死人了!」

    楊主事哭得比孫無賴還大聲。

    這大堂上瞧著無比荒謬怪誕。

    唯一弱小的小娘子一個人站得挺直,不驕不躁,不懼不怕,就像是在自家的庭院里一樣從容不迫。

    反倒是兩個大男人不嫌丟人地又哭又鬧,十分難看。

    「肅靜!」

    府尹大人不得不再次嚴厲警告,「楊必德,本官再問你一次,孫為說的可屬實,你曾對他吐露以陳州小糯米代替涼州糯米賣給這位盛娘子?」

    楊主事連忙搖頭,他屁股上的傷還沒好全,實在挨不住再打這三十棍。

    他涕淚橫流地反口道:「小的、小的就是胡說八道,那是涼州糯米錯不了,大人您派人一查就知道,小的這次說的都是真話啊!」

    驚堂木再次拍響,府尹大人斥道:「大膽刁民,竟敢欺瞞本官。」

    楊主事擺手:「不敢了不敢了,小人不敢了!

    「這兩份交契上都寫得清清楚楚,你們還有什么話可說?!」府尹大人捏著兩張紙,在他們面前抖動幾下。

    孫無賴見楊主事如此不頂事,連忙往地上一撲,哭道:「大、大人,這件事中興許有誤會,可小人頭上這傷確實拜他們所賜,他們恃強凌弱,目無法度,大人一定要為小人還個公道!」

    府尹大人看了眼孫無賴。

    這都跑到別人門口胡亂叫囂,會被打也正常。

    盛則寧這時見府尹大人的神情不對,似是信了孫無賴的話。

    「大人,他說得全是假的,小女從未讓伙計對他動過手,將他帶到后堂也是為了將他控制起來,帶來見官!

    「大人明查啊,前幾日在甜水巷口有人令仆欺辱暴揍一名學子,這事大家可都是瞧見了,正是這位盛娘子!」孫無賴把手一指,指著盛則寧道。

    府尹大人吃驚,目光聚在盛則寧身上。

    只見小娘子細眉一擰,狀似沉郁。

    「竟還有這事?」

    孫無賴趁熱打鐵嚎叫了起來:「她就是個打人的慣犯,連學子都敢打,小人又怎么會被放在眼里?」

    南衙門外傳來一名婦人的聲音。

    「那是什么狗屁學子,那就是個打女人的下三濫!盛娘子打得好!」

    又傳來了幾聲附和,都是女子發聲。

    「沒錯!」「正是!」

    孫無賴往前膝行幾步,頂著滿臉的血痕,狼狽又駭人,他的眼淚潸然而落,「大人,您聽聽!她們說的可不就能證實了這小娘子當街打人屬實!」

    府尹一聽打學子這事屬實,當即對盛則寧喝道:「我朝有律,學子犯刑尚可減免三分,你不過是個小娘子,怎可濫用私刑,動手打人?」

    盛則寧早知今日之事透著蹊蹺,到這里她大致也想通了是誰人在后面搗鬼。

    這個孫無賴知道這么多她與管修全的事,明擺酒是管修全找她麻煩了。

    想到這里,盛則寧更氣了。

    當初她沒有把管修文往衙門送,就是知道在這件事上她討不到好處,所以才想著能出一口氣也是好的。

    只是沒有想到管修全居然不肯罷休,非要與她拼個你死我活。

    外面的看客或有知情者,或有不知情者,大家互通有無,又談起了這件聞所未聞的奇談。

    有人點頭,有人搖頭,有人贊同,也有人憤怒。

    物議沸騰,聚訟紛紜。

    他們目不轉睛地看著,幾乎要將站在公堂之上,那名弱質少女的后脊都盯穿了。

    「望府尹大人明察。」盛則寧渾不在意被人議論,姿勢嫻雅而端麗地行了一禮,如此鎮定又氣度不凡,讓人不能輕視了去。

    「小女想請管衙內當堂對證,將其中緣由稟明,再由大人定斷!

    封硯走開幾步,招來一差役,在他耳邊吩咐了一句,差役領差離去。

    府尹大人捋著胡子,思忖稍許,沉聲道:「本官準了!

    第38章想要

    公堂上更熱鬧了。

    一個趴在地上,捂著屁股的楊主事。

    一個按著腦殼,滿臉淌血的孫無賴。

    再加上這個剛剛從管府拉出來,臉包得像個粽子、眼睛腫的只剩下一條縫的管衙內。

    這三人一個賽一個慘,一個哭得比一個大聲。

    就連跟在府尹大人身邊數年,經驗老道、行事沉穩的通判、判官都忍俊不禁。

    尋常情況下他們都不會發笑的……只是這個堂上,這四人往那里一站,天然就是一副極其荒謬滑稽的畫面。

    一位年輕貌美的小娘子和三個與她「有仇」的歪瓜裂棗。

    怎么想都覺得這位小娘子應該才是其中最慘的那個……

    但偏偏她是其中唯一完好,且鎮定的那個。

    大家的目光自然不約而同地落到小娘子身上。

    小娘子雖然蒙著半張臉,但從那細眉翹眼,仍可瞧出她的樣貌不俗,再看身上所穿,綾羅為衫,云絲為裙,哪一樣不是精致名貴,如此看得出,定然是出生優越,非富即貴吶!

    但是這就更讓人奇了,這位不愁吃穿、養尊處優的小娘子為何會攬上這么多事。

    又是酒坊的主事,又是無賴流氓,還有個學子。

    這商賈、賤民和學子,跨度不是一般地大。

    她竟是怎么都給牽扯了一個遍?

    府尹大人首先問管衙內,被打一事是否是他身邊的小娘子所為。

    管修全眼圈一紅,手捂著腫起的胖臉,瞥了一眼盛則寧,抽泣道:「就、就是她讓人打的!

    府尹大人雖然感到意外,但是還在秉著事情要問明白,耐心問道:「那她為何要讓人打你?」

    「都是我家那個小賤蹄子見我一時無望考中進士,做不了官娘子就想與我解除婚約,她肯定就是那小蹄子找來的幫手!」管修全手一指盛則寧。

    盛則寧回眸冷冷盯了他一眼,管修全縮了縮脖子,又朝著府尹大人訴苦:「她、她讓人將我當街打了一通不說,還逼我寫下解婚書,都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啊……大人您一定要為我做主。 

    管修全撲通一下跪倒,悲痛欲絕地搖搖頭,「想當初,我與我那娘子相識的時候,她家潦倒落魄,我尚不嫌棄,沒想到這次我不幸參加不了秋闈,她就想著另尋高枝,舍我而去……嗚嗚嗚……」

    「管衙內真的太慘了!」孫無賴舉著袖子擦了擦眼角,哭道:「這世上怎么會有這樣惡毒的女人。」

    楊主事跟著「哎喲」幾聲,好像被他們的哭聲牽動了心,想起自己屁股上的傷痛,痛到深處也開始為自己的遭遇而流淚。

    「肅靜!」府尹大人被他們三個哭得腦袋疼。

    往常都是女子才哭哭啼啼,今日怎么全是一堆奇奇怪怪的男子,哭起來非但不美,還丑得很。

    府尹大人手指撐在額頭揉了幾下,把眼睛轉到小娘子身上。

    小娘子形單影只地站在另一側,看起來格外柔弱,可她哪怕被三人連番指罪也沒有哭鬧,反而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一一應對,絲毫不亂。

    不知道怎么的,府尹大人下意識將聲音一軟,輕聲慢語地問:「盛娘子,管衙內說得可都屬實?」

    「回大人的話,管衙內只說了后果,卻沒有說前因!故t寧沒有回答真與假,因為管修全的話,本就真真假假摻著,她總不能在這里一條條給他掰扯開來回答。

    「小女另有話說。」

    封硯站的地方不遠,但視角并不好,只能看見盛則寧的側影。

    森嚴而厚重的深木色大堂上,少女昂首而立,那濃密微翹的長睫隨著說話聲撲動,像是小扇輕扇,其余被細紗罩住的地方,只有隱隱綽綽的輪廓,也看不出她究竟是個什么表情。

    但是無疑,已經讓人看出了她的強大。

    敢于獨自對證公堂,敢于直面旁人誹謗控訴,不哭不鬧,也不畏世言。

    封硯不由想起盛則寧的話。

    ——愿為東風……

    她這次又是為了誰?

    為了那被打的小娘子伸冤理枉,還是為了那些苦于潑皮無賴之擾的普通商賈。

    還是為了自己?

    她想憑一己之力,去拔出舊俗與新勢的沉珂?

    談何容易,又何其天真。

    封硯鳳目一轉,望向府尹所坐的方向。

    這位葉大人是二甲進士出生,曾在涼州做過知府,因為立了大功而特升為南衙府尹,從邊城回到都城,這樣的提拔機會少之又少,所以葉大人還算勤勉努力,不敢辜負皇恩。

    但是他辦事秉承中規中矩,不會跳脫俗理常規之外,也不會徇私枉法,顛倒黑白。

    只要保證不出大錯即可,并不會趨情就理。

    薛澄抱臂站著,腳掌一直不安地輕點著地板,仿佛腳踩著織布機的踏板,又好像隨時就想拔腳走過去。

    「殿下,咱們要不要過去幫盛娘子做個證?」

    封硯慢慢搖頭,「薛世子,此時上去有擾公堂之罪!

    薛澄郁悶地垂下手。

    那邊盛則寧正說到孫無賴出現的時機正值人多事忙的佳節,而且故意煽動人群,企圖引起踩踏事件,弄出人命來。

    府尹大人心里一驚。

    出人命的事發生在節慶時,那就是大事,少不了要讓人煩憂頭疼。

    這孫無賴真是膽大如斯,不把王法與秩序放在眼里。

    他一拍驚堂木,「孫為,捏造假證詞,構陷他人,還企圖擾亂秩序,危害百姓性命,你可知罪!」

    孫無賴一聽,心就涼了一半,哭聲都止住了,驚聲道:「大、大人!小人……」

    他絞盡腦汁,想不出開脫之法,心急之下,連忙拉住一旁的管衙內。

    「衙內,你說說話,幫我說!」

    管修全從眼縫里透出些焦急,舌頭打結道:「我、我能有什么辦法!」

    他能有什么辦法?

    他以為尋常人遇到這樣的破皮無賴,不過就是自認倒霉,給些錢兩了事,誰想到會來這公堂上?

    而且他也生氣啊,本來好好在家里躺著,被這孫無賴拖下了水不說,回去又要給爹訓斥了!

    「你不能不管我。 箤O無賴眼見要被拉下去,又哭嚎起來:「大人我冤枉啊!我是被陷害的!——」

    「你快閉嘴吧,想想你妹子!」管衙內壓低了聲音,在他身邊惡狠狠道。

    孫無賴嗝了一聲,又哇哇大哭。

    「冤枉啊!——」但是冤枉后面的話他就沒有再說下去。

    府尹大人重重道:「本官自會查明清楚,先壓下去待審!」

    兩名穿著黑官服的差役上前把孫無賴拖走。

    孫無賴叫囂的聲音越來越小,剩下的管衙內和楊主事不由生出一種唇亡齒寒、兔死狐悲的心態,把脖子都縮了起來。

    「還有你楊必德,一罪在身,還與人串通假證,這有你親手按的指印在此,你還有什么要抵賴的嗎?」府尹大人話頭一轉,又定在了楊主事身上,提起盛則寧遞過來的交契在他面前抖。

    楊必德沒有孫無賴會折騰,他早聽見還要打三十棍就嚇破了膽,此刻更是哆哆嗦嗦地哭道:「小人不敢,小人認就是了,只求大人看在小人坦白的份上,從寬處置哇!」

    公堂上只剩下包成粽子頭的管衙內。

    對于有父蔭的管衙內,府尹大人一時不好辦。

    他的目光緊了又緊,手捋了好幾下胡須才道:

    「至于管衙內的事,雖然他與柳娘子還沒成婚,但是口頭之約也理應奉守,清官難斷家務事,這事盛娘子著實管過了!

    盛則寧把前因都說了,葉府尹的重點就明顯偏了。

    一位郎君打陌生小娘子那是違法亂紀,一位郎君管教自家人,那就是家里事。

    聽到這里,管衙內精神一震,連聲大呼:「大人英明!」

    外頭圍觀的百姓都頗有微詞,但那些聲音都不敢越過府尹大人的驚堂木。

    盛則寧微一抿唇,好在她帶著面紗,不至于讓人看出她的不悅。

    「至于管衙內辱打柳娘子一事,切不可再犯!」

    管衙內連忙點著腦袋,像是一個敲鼓的棒槌。

    他得了府尹大人這句話,就好像得了什么天大的助力,洋洋得意地昂起腦袋。

    「那盛娘子把在下打成這樣,大人就……」

    府尹大人皺起了眉,這人就不知道收斂,難怪給人打成這副模樣。

    「大人秉公辦案,最是公平公正,小人也不能白白挨這頓打!還請大人明斷!」一將自己撇清,管衙內就得意地翹起尾巴,抓著府尹大人要說法。

    這葉府尹與他父親有過交情,肯定會多給他幾分面子。

    盛則寧雖然腹中有一肚子的理,但實際上這事卻不容法理之中。

    若府尹要按律法判,她必敗。

    封硯說她遇事不忍,其實也是說對了,若她之前忍一時,后面再慢慢對付管衙內,這事她還能說得上理。

    不像現在,一旦葉府尹明顯偏頗管衙內,那萬事就變成她的不對。

    「大人,有位柳娘子說她是事主,有話要稟!雇忸^有個差役過來傳話。

    「柳娘子?」府尹大人瞥了眼管衙內,見他臉色倏然一變,就知道這位柳娘子想必就是之前盛則寧口里說的,被他當街辱打的那位小娘子。

    府尹大人不想再為此案頭疼,沉聲道:「這案子就這樣定了,沒有什么可說了……」

    盛則寧不知道柳娘子為何要來,但是見著府尹一心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管衙內從那瞇縫的眼睛里都透著得意和嘲弄,她心里不服氣。

    「大人還是讓柳娘子進來一述吧,畢竟這事與她緊密相關。」

    府尹大人眉頭一擰,有些不悅起來。

    「本官瞧著你也姓盛,才客氣客氣,沒想到你還指揮起本官來了?」

    「大人是何意?」盛則寧一愣,不明白府尹大人為何突然這樣生氣,更不知道他提到也姓盛是何意。

    他認出她的身份了?

    葉府尹被盛則寧那雙清凌凌的眸子一看,頓時驚出一背冷汗。

    就好像五六年前在涼州,被那個老人一眼看穿了他的私心。

    他們都姓盛,莫不是有什么關聯。

    葉府尹感覺有些坐立難安。

    「大人,莫不是覺得管衙內能顛倒黑白,柳娘子就不能自辨清白了?」盛則寧步步緊逼。

    「是啊是啊,為什么不能讓柳娘子進去一說?」外面有幾位小娘子也氣憤應和。

    「難道大人要偏頗管學子?」

    在這種事上,還是女子更能感同身受。

    多少都是自己或者親近之人也受過這樣的委屈,所以才希望能看見公道重現的一日。

    她們不但是在為柳娘子抱不平,也是在為自己報不平。

    府尹大人旁邊的通判與判官見著外面的百姓情緒激昂,不好收場,就勸起了府尹。

    葉府尹只好把屁股坐穩了,冷聲道:「傳柳娘子上堂!」

    柳娘子跟隨一個差役進來,她也帶著一塊面紗,只不過臉上還有沒能遮住的青紫在眼角處,顯得格外病弱狼狽。

    雖然在醫館里躺了幾日,她的傷還沒好全。

    盛則寧與她不好在公堂上打招呼,兩人就目光交接了一下,各自站好。

    「柳娘子有什么話要說?」

    「大人,妾身要狀告管修全狎伎!」

    柳娘子一上來,管修全就料到不妙。

    但是誰也沒想到她一上來就扔出這樣的丑聞。

    官伎者,乃是官府供養,習以歌舞、音樂,為公宴助興之用。

    雖然身處賤籍,身份卑微。

    但是私侍枕席,那就是法理不容的重罪,叫踰濫,輕則刑罰坐牢,重則罷職流放。

    管衙內大叫一聲,身子一軟,癱倒在地,口里卻還不饒人:「你這個賤、***!胡說八道什么!」

    柳娘子往地上一跪,扯開面紗,把青紫腫紅的臉讓各位官老爺看,「妾身平日里就只會做些點心,拿到集市賣了存錢,打算日后當嫁妝,管修全這廝三天兩頭跑來找妾身要錢,起初妾身以為他是打算用來置辦束脩,贈以恩師,誰曾想,他是為了狎伎偷樂!妾身發現后,自然不肯再給,他就逮著我辱罵毆打,那一日若不是有盛娘子打抱不平,妾身這條命只怕都沒了!」

    府尹大人臉上的肉都跳了幾下,目光倏然如電,直視管修全。

    管衙內驚慌失措地擺手:「大人,莫要聽信這婆娘的讒言佞語,在下是讀書人,怎么會知法犯法?!」

    外面的百姓聽到這里,都搖頭咋舌。

    還讀書人,這書真是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多沒用的男人才會要女人的嫁妝錢,而且竟然還拿去狎伎,簡直太不要臉了。

    「她、她信口雌黃,她拿不出證據,憑什么這么說我!」管衙內起初的慌亂在自己一句句話里又找回了底氣,他指著柳娘子道:「***,你敢再亂說一句?」

    她沒有證據,誰會信她?

    「大膽!」葉府尹皺起眉,一拍桌案。

    管衙內收起自己的手,努力睜開眼睛,拱手道:「大人,您千萬不要被這種小人蒙蔽,她就是一個鄉野村婦,什么也不懂!」

    柳娘子怒目而視,氣得眼圈都紅了。

    可是她知道,管修全說的對,她家是沒落了,所以就成了世人口里的鄉野村婦。

    盛則寧看見柳娘子委屈氣憤,知道她之前一直還對管修全存了幾分心,沒有想要撕破他的臉,現在她死心了,想要告發他,反而被倒打一耙。

    她往袖袋里一摸,捏著一物轉頭對府尹大人道:「稟大人,小女有證據。」

    「你有證據?」葉府尹眉心一跳,若是管修全坐實了狎伎一事,那他也就沒法幫他了。

    打人還能說是家務事,都嫖到官伎身上去了,這可藏不住了。

    「是,這位管郎君那日醉酒,撞上小女的馬車,無意掉了一條絲帕,聽聞樂坊里有專供的娟、紗,所屬物件上更會繡有標記圖紋,想必只要拿去樂坊找人一查就知道了。」

    管修全一愣,他下意識就摸了摸自己身上,似乎想知道自己身上丟沒丟東西。

    就是這個舉動,讓大家都看了個分明。

    他果真與官伎私相授受!

    「好你個管修全,竟做出這樣喪倫敗行之事!」

    「她胡說!」管修全回過神來,努力睜大眼睛,又看見盛則寧手在袖兜里正準備往外拿出什么東西,他嚇得面目猙獰,生怕鐵證如山,讓他徹底坐實了狎伎一事。

    他大步沖來,伸手想要抓住盛則寧。

    柳娘子欲攔住他,但身子單薄,無疑是螳臂當車,險些被他用力推倒。

    盛則寧看他氣勢洶洶而來,連忙躲避,這時候衙役們才一個個反應過來,準備沖過來拿下管修全。

    但是他們都沒有另一人快,只兩息時間門,一道修長的身影就站在大堂之中,一手擒住管修全,稍用力就使他跪倒在地,發出砰得一聲巨響。

    府尹大人驀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殿……」

    封硯橫了一眼回頭,葉府尹就牢牢閉上了嘴。

    薛澄慢了幾步才過來,連忙湊到盛則寧身邊低聲詢問:「三姑娘,你沒事吧?可有傷著?」

    盛則寧是被管修全剛剛那兇悍的模樣嚇了一跳,但是現在看見他在封硯手下叫苦求饒,一點骨氣也沒有的樣子,這驚嚇就變成了嫌惡。

    她搖搖頭。

    「那就好,本來我早就想過來的,但是瑭王殿下說我們不好插手,要靜觀其變……」薛澄嘀嘀咕咕,又委屈道:「結果他還跑得比我還快。」

    盛則寧眼睛一眨,知道薛澄口里并沒有添油加醋。

    封硯說不好插手,還真像他會說出來的話。

    他一向是謀而后動的人,所以才會時常說她遇事不知道忍。

    盛則寧心中復雜,抬起眼睫,似蘊著探究。

    他這個時候為何會出來管她的事了?

    男人頎長的身量自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不單是出自他得天獨厚的高大,還有他那比常人都要清冷矜貴的氣質。

    「管修全狎伎一事,南衙必然會查個清楚明白!

    葉府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是是是!

    盛則寧看了一眼柳娘子,兩人交換了一個欣慰卻又不太滿足的眼神。

    管修全的罪名是跑不了,但是他卻并不是因為辱打柳娘子一事,而是因為觸犯了其他律法。

    律法保護官伎就像保護國庫里的金銀財寶,那是大嵩的官產,不容人侵犯。

    但并不是為了保護女子。

    雖然事情有些偏差,但是管修全還是被羈押進了南衙大牢。

    「總有一天,世道會變的,會變好的!乖谀涎瞄T外,和煦的陽光照在兩名少女身上,照出彎彎的笑眉。

    「盛娘子的話,定然會成真!沽镒雍芨屑,她握了握盛則寧的手,「原本我都打算離開上京城,還是那位郎君派人來跟我說,盛娘子為了我在對證公堂,我才鼓起勇氣回到了這里!

    盛則寧順著柳娘子手指的方向,看見正在另一側指揮衙役們疏散人群的封硯。

    男人似有所感,抬頭回望。

    冷寂的眉眼之中染上了一些人世間門的煙火氣,好像變得柔和了些。

    盛則寧走了上前,欠了欠腰身,「謝殿下!

    「事情解決,可還滿意?」封硯問她。

    盛則寧點了點頭,稍許,又輕輕晃了晃腦袋。

    滿意,卻又不是那么滿意。

    倘若她有更大的能力,更多的影響力,就不會是這樣輕輕揭過的結果。

    說到底,如今的她沒有能力與魄力去扭轉這些陳規陋習。

    但是她又看見了封硯。

    芒寒色正、位高軒冕,頗有希望繼承大統的皇子。

    她不禁開口問道:「殿下可有什么心愿?」

    封硯被她突然拋來的問題,問住了,他想了片刻,低聲道:「沒有!

    盛則寧奇怪地看他,「臣女以為殿下與宸王一樣,應會對權勢有興趣!

    封硯搖搖頭,「并非所愿,污濁渾水罷了!

    盛則寧摘下面紗,眺望遠處走進人群里的柳娘子。

    「權勢并不都是骯臟污糟糕壞東西,若是能用來保護弱小、維持秩序,使得國泰民安、海晏河清,那就是好東西。」

    「殿下有權有勢,能做到的事比臣女多多了呀!故t寧似是感慨又好像是羨慕,牽起裙子也往階下走。

    「您該多自己想想,究竟想要什么……」

    封硯側目,小娘子慢慢從他身側走過。

    在她玲瓏鼻尖下,飽滿的唇瓣輕揚,水盈盈的就像是樹梢上才紅的櫻桃,小巧的下巴稍抬起,連著弧度柔和的下顎、纖細的脖頸都透著輕松,略豐盈的臉頰讓她顯出稚嫩嬌弱的模樣。

    但是她卻早已經不再單純無知。

    封硯的目光一直追隨她離開的背影,那濃密柔軟的發垂在她纖腰上,被午后的輕風吹拂而起,蕩起浪波,泛起了微光,就像是二月新發的嫩柳,在古潭沉水上拂動,激起漣漪。

    他的心,好像也被輕輕撥動了一下,變得異常的紊亂。

    第39章歸來

    盛則寧以為珍食鋪經過今日這一場混亂,一定會生意慘淡。

    她扶著竹喜的手,愁眉苦臉地從馬車鉆出來。

    「姑娘!你快瞧!」竹喜驚喜喊她看前面。

    盛則寧撐眼望去,眼前人山人海,她都快瞧不見自己鋪子外面的望子了。

    「這是怎么回事?」盛則寧第一個先想到的是,莫非那孫無賴還有其他同伙在鬧事?

    兩人還沒下馬車,就踩在車轅,踮起腳往里面努力張望。

    十分不解這里怎么還會圍這么多人。

    竹喜眼尖,看見一個剛從里面擠出來的婦人,連忙跳下馬車問她:「嬸子,你知道這里為何這么多人嗎?」

    婦人打量了下竹喜的小臉,因為是個小娘子,婦人就和藹可親地道:「都說這家鋪子的少東家心腸好,為一名不相識的小娘子打抱不平,不惜得罪了人不說,還去公堂上要理,哎,我以前也被我家那口子推搡過,若是也能遇到這樣好心的小娘子,興許我也不會傷心難過那么久哩!」

    竹喜:。。

    盛則寧緩而慢地眨巴了下眼,這時候他又聽見人群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董夫子在里頭舉著手里的東西叫道:「這小娘子就是誠實,這透明粽子果然是中看不中吃啊!」

    他的書童胡桃在里面叫:「人家都叫您別買了,您還要買來吃,這不是找虐嗎!」

    「可是它長得好看,又擺在顯眼的地方,不是勾著人買嗎?」董夫子據理力爭,還哼哼了幾聲,「我就是買回去擺著看也好!

    「那我也買兩個!」

    「……還有沒有呀,我也想要一個!」

    董夫子伸著手,舉得老高,「欸,怎么還跟老人家搶啊!我先要的,那個是給我的!」

    盛則寧知道他們說的是什么,就是丁廚子之前研制失敗的那楊梅粽子。

    做都做出來了,盛則寧總想著物盡其用,于是讓掌柜擺了幾個出來應景,專門立了一個牌子在一旁,上面寫著中看不中吃,就是不想讓人受騙買了回去吃,才發覺不好吃。

    沒想到董夫子竟然如此叛逆!

    她又是著急,又是好笑。

    這位有名的大儒怎么像個老頑童似的。

    「所以說啊,這東家娘子誠實守信,斷不會用假物欺瞞客人!」胡桃一喊,總結道。

    旁邊就有幾人應和,連連說是。

    之前被孫無賴誣蔑的時候,盛則寧也委屈過。

    她其實就沒想過從這幾個鋪子中賺什么大錢,所以一應用物都是撿著最好的用,別說假的,就是差點的,她都不用。

    但就因為孫無賴的幾句無稽之談,她被食客們提著粽子質疑,叫嚷著假粽子要退錢,她心里難過極了。

    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薄如蠶紙,經不起任何摧拉折毀。

    但是人與人之間的善念,也猶如冬日的暖陽,明明不是那么絢爛,卻讓人從頭到尾都溫暖舒服。

    她不知道董夫子和胡桃為什么要為她出頭,但是就這三言兩語,便把她的形象扭轉了過來,她心里感動不已。

    「就是不好吃,我們也要買,她肯為小娘子出頭,承了這么多苦,支持一下算我們力所能及的事。」有幾個年輕的小娘子笑嘻嘻道。

    「就是,我早就看那個管衙內不爽了,不過就仗著自己家里有點官,平日里總是貶低柳姐姐,柳姐姐做的點心那么好吃,以后都要吃不著了,我可真的傷心!

    「我們早該為柳姐姐出頭,說不定她就不會給管衙內欺負地那么慘……」有個小娘子反省起來,旁邊幾個小姐妹也都不約而同地點點頭。

    「以后我們都應該互相幫助,不叫那些狗東西就敢胡亂欺負小娘子!

    旁邊的三兩言語,也十分暖人。

    一名伙計從鋪子里擠出來,臉上洋溢著笑容,朝著馬車上的盛則寧先鞠了一禮,「三姑娘,您瞧,我們鋪子的生意不但沒受到影響,反而變得更好了呢!」

    盛則寧微笑點頭,她用內袖沾了下眼睫上溢出的淚,問他:「大家還能忙得過來嗎?」

    「掌柜的說,讓您不必擔心。」伙計又從袖子里抽出一本冊子,「哦對了,這是之前有位柳姑娘留下給三姑娘的,說是一些古方舊譜,希望對您有用。」

    盛則寧拿過來翻看了幾頁,目光微凝。

    這本冊子里面都是摘抄記錄的食譜,有些還是她從未聽聞過的小吃,果然是古方舊譜。

    像這樣的舊物,合該是壓箱底的傳家之物,柳娘子為何留下給她了?

    「柳娘子為何要留下這個?」盛則寧問。

    伙計口齒清晰地回道:「柳娘子要回逐城老家去,她說那里沒有人愛吃糕阿點心的,她留著也沒用!

    盛則寧知道柳娘子在上京城只有管衙內這一個「依靠」,如今這依靠沒有了,她心灰意冷就要離開。

    看著手里厚厚一疊的食譜冊子,盛則寧心情很復雜。

    雖然去救柳娘子,以及因為她后頭遇上這么多事,都出乎意料。

    但她也從沒想過要什么回報,還是如此厚禮。

    兩人從全然陌生到一起在公堂上抗爭,多少還是有了些感情,盛則寧也不想看這柳娘子就這么落魄地離去,更何況她都還沒親眼看見管修全受到懲罰。

    再說了,她就應該留在上京城,活得比以前更好才不愧對她在公堂上的勇敢直言。

    盛則寧站在車轅上張望左右,這還沒過多久,街上的路人越來越多。

    馬車到這個時候,明顯已經走不動了。

    盛則寧把冊子交給竹喜,從車轅上坐溜了下來,「麻叔,把馬解開,套個馬鞍給我。」

    在馬車的夾板下面都會備上一套換置的馬鞍以備不時之需,現在盛則寧想著要騎馬去追柳娘子。

    「姑娘,就快到時間回府了,這不好吧?」竹喜想起蘇氏的吩咐,擔憂道。

    今日的事不知道有沒有傳到盛府去,竹喜擔心盛則寧搞不好又要被二爺責罰。

    就沒想到盛則寧還一點也沒放在心上,絲毫不擔心自個。

    「你先回去,我把人追到就回來。」

    兩名侍衛也著急道:「姑娘,我等都沒有騎馬!」

    人的腳力怎么能追上四個蹄子的馬?

    這時候麻叔已經手腳麻利地把馬鞍套好,并且取出一柄精致的小皮鞭奉給盛則寧。

    盛則寧指尖碰了碰皮鞭上的金纏紋,對兩名護衛道:「你們慢慢跟上就是,我不會追出城去,最多就在城門口,若是遇到壞人,我就用這個鞭子抽他,保準讓他皮開肉綻!

    這個鞭子其實大有來頭,曾是一件武器,用在本事高強人的手里,無疑是一件殺器,但是到了盛則寧這樣的小娘子手里,就是瞧著有些鋒利罷了。

    護衛們面面相覷,但是誰也阻止不了盛則寧的想法。

    盛則寧騎上馬,竹喜滿目擔憂地目送她擠入人群,帶著兩名侍衛消失在視線里。

    從南衙出來,封硯遇上前來接應他回宮去的德保。

    在這個時間,一般都是皇后、宮妃與命婦同慶的時候,德保來找他,也是因為要早些進宮去,以免皇后心血來潮,會召他赴宴。

    封硯知道皇后的心思。

    單單一個盛府無法讓她滿足,她已經在舊都豪門世家里相看其他人家的姑娘。

    封硯本不該放在心上,但是還不由地感到了一絲煩郁。

    他用指腹揉了揉眉心,忽聽見耳邊兩個小童的聲音。

    「粽子你吃甜的還是咸?」

    「當然是甜的啦!」

    「傻瓜,咸的才好吃!咸的里面還有一塊肥肉!」

    「哼,反正我喜歡吃甜的!

    封硯一路看著兩個小童吵吵鬧鬧走遠。

    好像這才意識到,他從來都說不上自己的喜好,就連粽子這樣的吃食,在他心里好像也沒有什么過多的印象。

    他偏過頭,「德保,你喜歡吃什么味的粽子?」

    德保公公忽然被這么一問,有些呆愣住了。

    封硯面上表情寡淡,很容易給人一種冷漠至極的感覺,德保公公也是經歷過很長時間的戰戰兢兢才發現他的這位主子就是這樣一個性子。

    他冷漠的神情其實并不表示他毫無興趣,只是他表現像出來的就像是一根緊繃的弦,很難被撥動,很難有起伏。

    而拉著弦兩端的不是旁的事或人,只是他自己。

    「奴喜歡甜的,堿水粽子用冰鎮過,沾點百花蜜,滋味好呢,殿下是想吃粽子了?」德保公公揣測道。

    封硯沒答是否,只是騎馬繞了一段路,回到了南門大街上,讓德保去珍食鋪各買了幾種粽子,就連那個擺著好看的楊梅粽子也沒放過。

    盛則寧萬萬沒想到,當初她定下的那籃魁斗楊梅一個也沒浪費,一個也沒剩下,都賣了出去……

    她還在趕路。

    馬都不好過的地方,馬車必然也慢。

    柳娘子要回老家去,必然是乘著馬車的,盛則寧覺得自己很有希望能追上她。

    臨到城門的地方,人反倒少了許多,馬車如麟骨交疊依次排開,正在例行檢查,才能逐一放行,而進來的隊伍也是如此。

    盛則寧一心放在出城的馬車上,并沒有注意到隔著十幾步的距離有個年輕郎君見著她第一眼起,就勾著唇笑了起來。

    城門的地方聚集著來自四面八方的人,衣著華貴的富人、衣衫襤褸的窮人。

    有書生、獵戶、商賈,也有混混、痞子和無賴,因為擁堵,所以就有不少人趁機在這里渾水摸魚。

    盛則寧孤身只影,未做遮掩的容貌妍麗動人,那雙水盈盈的杏眼嬌媚似慵懶的貓兒,正四處張望,像是在尋什么人。

    有幾個混混一樣的青年就不約而同地圍上來,剛吹了聲口哨,盛則寧已經在空中抽響了鞭子。

    九金鞭啪得一聲在空中炸響,好像一聲響雷。

    這樣的利器若是落在人身上,肯定是要見血的。

    混混們沒有料想到這看這身嬌貌美的小娘子,竟有這樣危險的武器在手,頓時都心有余悸。

    「不想受傷就離遠些!」盛則寧冷叱一聲。

    混混們走了,卻又有一人不怕死地走上前,甚至還伸手拉住她垂下的韁繩。

    盛則寧想也未想,揮出鞭子。

    「放手!」

    尋常人聽見那迅猛破空而來的聲音,一定會下意識松手,偏偏來人沒有松開手,反而用手背迎了上來。

    一聲鈍響,鞭子見了血。

    盛則寧駭異莫名,往下一看,心倏然猛跳而起,指尖發顫,幾乎握不緊九金鞭。

    面容陰柔的郎君撩起眼皮,自下而上地欣賞她的慌亂。

    一聲低笑從他嗓子眼里溢了出來,他用手背靠向自己,舔了舔手背上的血痕,就用那沾著殷紅鮮血的唇笑了起來。

    「別來無恙啊,寧寧!

    第40章瘋子

    陽光宛若灑下的不是暖光,而是雪芒,生生激起盛則寧一身雞皮疙瘩。

    她看著拉住自己韁繩不松手的年輕郎君,從他熟悉的眉眼上看出一些風塵仆仆的倦怠和久別重逢的愜意。

    他微翹起的唇角被濡上濃重的紅,那笑容就變得格外刺眼。

    實在是毫無防備,猝不及防。

    盛則寧手指蜷縮了一下,才喃喃叫出來人的身份:「……謝二哥!

    他的笑容猝然放大,若說剛剛只是淺得像是過水清波,如今倒像是旭陽高升,他慢悠悠道:「我還以為寧寧都忘記我了,真好啊,你還記得!

    他的語速很慢,但是手背上的血涌得卻很兇。

    盛則寧看得眼睛直跳,好像下一刻謝朝宗就會血盡人亡。

    她努力壓住自己的聲線,才能使其勉強平穩如常,不讓人聽出她的戰栗。

    「手上的傷,我不是故意的!

    「嗯。」他毫不在意地瞥了眼手背,「從前都是小打小鬧,沒什么意思,這見血似乎還是頭一回吧!

    盛則寧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上不下。

    這瘋子。

    「前面就是醫館,我給你付藥錢!故t寧把鞭子往馬鞍上一別,伸手就去拿掛在腰間的荷包。

    謝朝宗卻直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我不要你的錢,你陪我過去就好。」

    「我有事!故t寧硬邦邦地拒絕。

    謝朝宗有一雙細長的柳葉眼,此刻他往上挑起眼簾,就更有別樣的陰柔,配上他低啞的嗓音,就仿佛是夜晚的陰風冷不丁從耳畔吹過,他慢條斯理地拖長了音,「哦,這么說,寧寧不是專門來迎接我歸來的啊!

    盛則寧悄然咬住下唇,眼睫不安地抖了幾下。

    她怎么可能會來迎接他?

    若是知道謝朝宗今日會出現在這里,她或許連盛府的大門都不會出了。

    謝朝宗冷笑了下,也不松手,反而還伸出了另一只手,打算強行把盛則寧抱下馬來。

    「你別碰我!」

    盛則寧嚇壞了。

    謝朝宗這個不分地方,不由分說就對她動手的性子怎么還沒有改!

    「姑娘!」

    護衛們才從人群里擠出來,一出來看見謝朝宗的那一刻,他們齊刷刷愣在原地。

    對于謝家這位二郎君,他們再熟悉不過了。

    他們之所以會被盛家買來放在盛則寧身邊,要說起因正是在謝朝宗身上。

    時隔兩年,他們都快把這號人物忘記時,冷不防再看見他,不亞于白日撞鬼。

    盛則寧看見兩名護衛,連忙使眼色。

    謝朝宗卻輕蔑地哼了聲,一用力就把人抱了下來。

    盛則寧只恨此時自己沒有帶面紗,白白讓不少人看見了這一幕,她臉上又紅又白,氣得不輕,偏偏大庭廣眾之下,她還沒有別的地方能躲,只能一個跨步,從他與馬之間閃了出去。

    「盛娘子!」柳娘子驚詫的聲音從后面傳了過來。

    盛則寧一看見柳娘子便松了口氣,就好像見了救命稻草。

    「我、我還有事!顾掖覍χx朝宗說道。

    語畢就疾步往柳娘子馬車的方向而去,生怕慢上一些就會被謝朝宗再拉住一樣。

    謝朝宗沒有拽住她,倒是又在她身后輕笑了一聲。

    那笑聲從盛則寧的后脊上一路竄上寒意,她越走越快。

    因為擁堵一時半會也出不了城,柳娘子索性從馬車上下來,她也奇怪盛則寧怎會出現在這里。

    「盛娘子,你怎會在此?」柳娘子看了眼后面拉著韁繩,一步步走過來的陌生郎君,又打量了下盛則寧有些狼狽的小臉,低聲問:「他是什么人?」

    盛則寧搖搖頭,「不是什么人,一個故人罷了。」

    「故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故人。」

    盛則寧被身后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一個激靈。

    「謝郎君,請自重!箖擅o衛及時攔下他。

    謝朝宗滿不在乎他們對自己的戒備,就伸手把馬遞給其中一人,「喏,你家姑娘的馬,牽好了!

    護衛給他的厚臉皮給整不會了,呆呆接過韁繩,還道了句:「謝過郎君!

    盛則寧知道謝朝宗纏人的本事有多厲害,也不存在僥幸能在這個時候甩開他,她只能強行令自己忘記他的存在,專注在柳娘子身上,勸她留下。

    柳娘子其實也不甘心,只是她當初來上京城就是為了來履行婚約的,但是管修全是這樣的人,讓她失望透頂,再無留下的意愿。

    盛則寧不遺余力地勸說:「柳娘子你會做吃食糕點,上京城里才能有更大的發揮余地,那本古法食譜你自己留著,我不會要的,你以前如何賺錢,今后也可以賺,若是不想拋頭露面,還可以放在我的鋪子里寄賣,分成好說。」

    「盛娘子你為何如此關照我?」柳娘子感動之余,又有些不敢置信。

    「什么呀,說什么關照不關照的,那個管修全之前也得罪過我,我們最多算是聯手報仇了!

    在謝朝宗的低笑聲中盛則寧勉強扯了一下唇角。

    他怎么還不走!

    柳娘子卻沒有留意到盛則寧臉上的不安,在聽了她的話后只有滿滿的感動,知道盛則寧不過是為了減小她的負罪感才這樣說道。

    因為管修全的事,她覺得對不住盛則寧,不但拖累了她的名聲,還害她的鋪子被人潑污水。

    「我也沒有別的能耐了,但是這點我還是能幫得上!故t寧道:「而且,你既勇敢了一回,為何不繼續勇敢下去,逼走你的人不是管修全,而是你自己,你難道就不想讓他看看,離開他后,你依然可以活得很好,甚至更好?」

    若是讓管修全知道柳娘子灰溜溜地離開上京城,只怕心里還會痛快。

    柳娘子恨透了管修全,也不想讓他痛快,但是她只是一個身無依靠的小娘子,在貴族多如牛毛的上京城,步步驚心,哪能不害怕?

    「可是我……」柳娘子還在猶豫,她的小丫鬟卻心急起來,「姑娘,咱們回去,舅夫人也不會待您好的,萬一她還想把您賣給鄉知做續弦怎么辦?」

    小丫鬟也想留在上京城。

    在上京城有這么好心的大家貴女幫她們,還有許許多多懂吃會玩的富人,哪一點不比逐城好?

    在這里她們還能憑借自己的手藝和本事賺錢,回去后呢?

    只能聽命嫁人,一輩子都沒有出頭之日。

    柳娘子為難地抿緊唇,留下有利有弊,她一時也很難決定。

    馬的痛嘶聲忽然從身后響起,聲音尖銳刺耳,把名小娘子都嚇得臉色一白。

    嘭——

    柳娘子身后的馬忽然前蹄往前一跪,撲倒在了地上,連帶著馬車也乍然就側翻了去。

    車夫慘白張臉滾到了地上,驚聲怪叫。

    盛則寧猛一回頭就看見謝朝宗站在馬的一側,左手里拋著一柄柳葉小刀。

    「談完了嗎?我手背上的血再不止住,我可受不了了。」他挑起眼睫,看向盛則寧,唇邊綻開一抹笑,「喏,沒有馬,你這位朋友就走不了吧?」

    身后那倒下的馬眼睛里正插著一柄柳葉刀,血汩汩冒了出來,不一會就讓青磚地上淌了一片血跡。

    柳娘子受了驚嚇臉無人色,和小丫鬟抱作一團。

    盛則寧心口一顫,拉住柳娘子的手,盡可能地鎮靜道:「你先回去,改日我們再說,好嗎?」

    謝朝宗把細長的眼睛轉了過來,柳娘子覺得頭發發麻,仿佛自己被一條毒蛇盯上了。

    她點了點頭,拉著小丫鬟的手,「那、那我先回去了,盛娘子千萬注意安全……」最后的聲音她壓得很低,因為她感覺那可怕的郎君又朝她盯了一眼。

    盛則寧勉強笑了下,讓一名護衛把柳娘子送走。

    其實對上謝朝宗,她身邊就是再多護衛也沒用,誰也料想不到他這個瘋子下一步會走出什么險招。

    護衛護著柳娘子沒走多遠,柳娘子就轉頭對護衛道:「護衛大哥,我看你家姑娘是惹上麻煩了,你也不必送我,我既然答應盛娘子,就一定不會不告而別,你還是先去尋、尋那位殿下吧,我擔心剛剛那位郎君會對盛娘子不利!

    「柳娘子說得有理,那在下先行一步了!棺o衛抱拳告辭而去。

    窗下的小藥爐咕嚕嚕冒著熱氣,苦澀的味道一路送了進來,連帶著浮動的空氣仿佛都能看見藥的粉末。

    盛則寧手放在膝上,坐的挺直,目光不偏不倚,正斜斜擦過坐著會診椅上的男人,看向掛在墻上的百草圖。

    老大夫從后面拿出上好的金創藥,謝朝宗努了努嘴,命令道:「放下,讓她來!

    盛則寧精準地捕捉到這里的「她」是指自個,她正要發火,腦袋倏然扭過去,就看見謝朝宗對她皮笑肉不笑地道:「一見面就送我血光之災,寧寧難道連這點誠意都不給嗎?」

    「謝郎君,小人給你上藥。」護衛大步上前。

    謝朝宗手指攜柳葉刀擺了擺,「不要你,讓寧寧來!

    「讓大夫來,我不會。」盛則寧紋絲不動,陪他來醫館,付這醫藥錢,已經是仁至義盡,親自上藥那是他異想天開。

    謝朝宗抬起左手,端詳著手背上的傷口。

    「好吧,既是如此,那我就不上藥了,反正寧寧給的我都留著!

    「你瘋了,這樣熱的天,傷口不處理會化膿的!」盛則寧倏然從椅子上起來。

    謝朝宗把裝著金創藥的托盤往盛則寧的方向推了一推,看著她,彎了彎唇角。

    盛則寧不想和謝朝宗有牽扯,能坐在這里已經是她最大的讓步了,倘若還要靠近他,再給他上藥。

    她怕是氣瘋了才會聽他的話。

    兩人正僵持不下,門口的竹簾一掀,走進一個高大的身影。

    男人掃了眼屋內的情形,轉眼看向兩頰氣得發紅的少女,淡聲喚她:「則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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