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相爭
這道熟悉的聲音才落下。
盛則寧瞳仁驀然一縮,頗有些被人撞破什么而不自在的神情不加掩飾地就浮了上來。
這一切看在謝朝宗眼里,他唇邊就蕩出一抹冷笑,眼珠子往眼角一轉,就這樣斜睨著剛進來的男人。
只見來人穿這一身白青色的直裰窄袖圓領袍,腰間系著一條深青腰封,墜一圓形玉佩,從簡單低調的穿著看不出身份,但是那張骨俊神清的臉倒是有些眼熟。
「五殿下好巧。」
封硯把目光從盛則寧身上收了回來,注視著坐在椅子上,有些吊兒郎當的郎君。
謝家人都有一雙很相似的眼睛,他熟悉謝大郎君,自然也能認出謝二郎君。
封硯心下了然。
這就是那位與盛則寧「關系匪淺」的謝朝宗。
「謝二郎君什么時候回來的?」封硯往里面走了幾步,在盛則寧這側站定。
謝朝宗目不轉睛看著他的舉動,見著兩人前后不足兩步的距離,驀然瞇了瞇眼。
「今日方回。」
「難怪。」封硯點了點頭,客氣道:「路途遙遠,謝郎君辛苦了。」
「不辛苦,就是命苦。」謝朝宗笑了笑,揚起自己的右手背,欣賞地左右翻看,完全不顧及從傷口里涌出來的血會滴到干凈的木地板上,「寧寧一見面就給我送這樣的大禮,真是小沒良心的。」
封硯眸光微緊,在謝朝宗手背上那道分外猙獰的傷口上打量。
盛則寧不是那種動輒就會出手傷人的性子,這謝朝宗也是大有能耐,一回來就惹得盛則寧對他出手。
「我是不小心的,誰知道你不松手。」盛則寧此時已經從無奈到無力,再怎么解釋,謝朝宗也不會聽進去。
他這個人會有一千種一萬種法子,讓人順從自己的意。
他是滿意了,別人誰不被他折騰得脫層皮?
「傷口看上去是挺嚴重,謝郎君還不上藥?」封硯就事論事地評價道,并沒有去接謝朝宗那些意味不明的話。
這個問題拋了出來,盛則寧感覺頭皮都發緊了,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謝朝宗,生怕他還會口里冒出非要她上藥的言論。
他是個不要臉面的人,盛則寧卻不想和他攪和在一起。
好在這次謝朝宗倒是用腦子想了想,最后大發慈悲地讓老大夫上前替他包扎,沒有非要盛則寧。
老大夫也是無奈,但是救死扶傷是本分,再說了他們一個、兩個看上去都不好惹,老大夫就安安靜靜低頭上藥包扎,不多看、不多問。
「郎君這個傷切記莫沾水,每天要換三次藥。」包扎完還例行告誡了一番,這就算是功成身退。
盛則寧從荷包里取出了一兩銀子給小藥童,算是付了藥錢。
謝朝宗看在眼里,并沒有阻止,反而牽唇笑了笑。
「果然是長大了,想起寧寧小時候出門從來不帶荷包,付錢都是我付的。」
「……你別胡說,那還不是我一帶荷包,你就搶著要幫我保管!」盛則寧氣不打一處來,別說的她小時候跟到處蹭飯的叫花子一樣。
誰稀罕他付錢了?
謝朝宗這土匪霸王,從小就讓她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他還有臉提!
「是這樣?」
謝朝宗笑吟吟地站起來,他的身量也不比封硯矮上多少。
一間小小屋舍里,兩人相對而站,氣勢逼人,讓空氣仿佛都凝滯不轉了。
他眼睛直視封硯,口里卻還是在對盛則寧道:「小時候是怕你被人騙錢,沒想到長大后還要擔心你被人騙……」
「謝郎君過慮了,則寧聰慧機敏,懂得辨別是非。」封硯鳳目微壓,眸光漠然,自帶威儀。
「是嗎?」謝朝宗語氣輕飄飄送來,但每一個字帶著鋒利的氣勁,他輕聲說狠話:「那,她怎么還沒把你踹了?」
盛則寧感到一陣窒息。
若是竹喜在旁邊,她定然會讓竹喜掐自己一把,如今竹喜不在,她只能自力更生,狠狠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把。
疼得她眼淚花都冒了出來,她還沒從這個噩夢里醒來。
封硯鳳眼半闔,神情越發冷漠,回視挑釁他的男人,沉聲道:「謝郎君是在和本王開玩笑?」
「殿下聽不出實話和玩笑話的區別嗎?」謝朝宗挑了挑眉,「那真是太可惜了。」
「謝郎君若是傷重發熱,還是讓大夫多開幾帖藥,諱疾忌醫可不行。」封硯聲線一貫冷漠,但是也沒聽過他什么時候語帶嘲諷,隱約有種被激怒的前兆。
盛則寧聽封硯這語氣,就知不對。
謝朝宗果然是有別人難以超越的本事在身上,就連封硯這樣端方自持的人都會被他三言兩語拱火。
盛則寧不敢再讓他們爭鋒相對下去,跨前兩步道,拖長了音調提醒:「時間不早了……」有意將兩人同時勸退。
誰知道她的話卻帶來了截然相反的結果。
「我送你回府。」
「寧寧送我回府。」
兩聲話同時落下,兩人的目光又對上了。
謝朝宗吹了吹自己剛剛上過藥的傷手,「受傷了。」
「要人送。」謝朝宗笑吟吟地看向盛則寧。
盛則寧若是知道那一鞭子下次會惹來這么多麻煩,她情愿被抽的是自己。
其實謝朝宗帶來的隨從護衛有上百個,哪里還需要盛則寧的人來送,他就是見不得盛則寧好罷了。
「謝郎君傷了手,不妨礙走路。」封硯伸手指了指他的腿。
「多謝殿下提醒,可所謂五指連心,我心痛難受,所以走不動了。」謝朝宗慢條斯理地翻著手背,白色的紗上還有血滲出,顯示這傷口的嚴重性。
盛則寧捂住雙耳,有些崩潰:「算了,我自己走。」
這屋子她一刻也待不住了,從兩人之間疾步往外走,誰也沒來得及拉住她,盛則寧就挑起竹簾,撞了出去。
天知道她多想這是個夢,而不是事實打醒她。
謝朝宗居然回來了。
護衛氣喘吁吁地追出來,不敢再跟丟了三姑娘。
盛則寧走得很快,生怕被后面兩人追上。
無論是封硯也好,謝朝宗也罷,此刻她真的誰也不想碰上。
好在街上的人足夠多,足夠提供讓她產生安全感的庇護。
「三姑娘?」
薛澄幾步噔噔噔地從那頭跑了過來,他臉上洋溢著歡快的笑,咧開的嘴里一排白牙亮得晃眼,「我還以為是我看錯了,三姑娘你還沒回府啊?」
「……薛世子?」
身心疲憊的盛則寧看見薛澄,表情都有些呆滯,從前靈動明媚的大眼都好像蒙上了一層水霧,灰撲撲的,顯得無精打采。
「怎么了,三姑娘你看起來好像很累的樣子,要不要去哪里休息一下?」薛澄淡去笑容,變得緊張起來。
盛則寧搖了搖頭,「我沒事。」
「我姐姐說,姑娘說沒事的時候往往都是有事,要不我們去那邊休息一下吧?」
薛澄指的是一個茶館。
盛則寧步伐慢了下來,她的確又累又餓了。
薛澄見狀,忙不迭地吹噓起那間茶館的點心好吃,就把盛則寧帶了進去。
護衛自然一步不離地跟著,雖然茶館里人多,但是薛澄并不是他們熟悉的人,還是無法全然相信。
尤其是最近還有發生良家子被誘拐的事件,護衛看誰都覺得是不安好心。
被護衛接連看了幾眼,「不安好心」的薛澄也感覺面皮有些燒,他局促不安地把茶館的茶牌推到盛則寧手邊,「三姑娘先。」
盛則寧也沒有力氣與他客氣,就點了一杯菊花清腦茶,妄圖清醒清醒自己已經被攪得如同漿糊一樣的腦子。
「這里的虎藏茶不錯,三姑娘要不要試試?」
「我不愛喝濃茶。」盛則寧婉拒了。
薛澄頓時點頭,不勉強,自己點了幾碟佐茶的小點心,都是精致好看,適合姑娘享用的。
兩人坐在二樓的敞廳里,從支窗往下就能看見繁鬧的東十街,以及街上那隊頗為顯眼的車隊。
一連兩輛車都是用得最上等的綠檀木,打磨得光滑的木架上掛著幾個玲瓏小巧的宮燈,在陽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仿佛貼滿了琉璃片一樣。
兩邊的護衛也穿著統一的服飾,像是大家世族里的護衛,舉手投足都帶出一種不一般的氣質。
「今年端午是什么好日子,這么多人進城。」盛則寧蔫頭耷腦,連聲音都打蔫兒,像是沒吃飽的小鳥,都叫不響亮了。
薛澄知道一些內情,連忙道:「這個我知道,這個我知道。」
「聽說官家召來的一些世族前來進京,有瑯琊王氏、穎川庾氏、陳郡袁氏、清河崔氏等人,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吧。」
「還有這么多?」盛則寧都不由吃了一驚,「召這么多年輕的小娘子是要做什么?」
官家也有好些年沒有選秀,總不會這么一大把年紀還想給自己納幾個年輕貌美的小妃子吧?
薛澄往下看,果見馬車里有小娘子正朝外張望。
就如盛則寧所說,這一行隊伍里好多小娘子,確實奇怪。
接連看幾輛馬車路過后,盛則寧也失了興趣,怏怏收起視線。
薛澄沒有與姑娘家相處的經驗,不知道該開口談些什么話題才能讓小娘子恢復精神。
他抓耳撓腮,睜眼四處尋覓著樓下的人與物,企圖找到一些有意思的事。
「咦,那不是瑭王殿下嗎?」
盛則寧本沒打算看的,但被薛澄格外驚訝的聲音吸引,下意識就朝樓下看去。
人群之中,瑭王不知道何時與謝朝宗分開,此時騎在馬背上十分顯眼。
慢悠悠前行的馬車里,有名小娘子正從車窗里露出半張臉,不知道和封硯說什么話。
封硯朝她頷首,那馬車里的小娘子就捂著唇笑了起來。
小娘子耳邊搖晃的金墜子就把耀眼的光線反射了上來,晃得盛則寧不由錯開了眼。
第42章賜婚
休息過后的盛則寧重新打起了精神,婉拒了薛世子相送的好意,帶著護衛回府了。
大嵩端午的家宴通常都會在傍晚開始,但是客人卻在下午入府。
之前蘇氏也千叮囑萬囑咐,要盛則寧早些回府,若不是前后那么多事,盛則寧也不會耽擱這么長時間門。
竹喜在門口迎著她,小聲叭叭:「姑娘您慘了,大娘子可生氣了。」
盛則寧心早已麻木,她今天慘的不是一星半點,已經不在乎多一點少一點。
「我已經做好準備了。」盛則寧摸了摸肚子,在薛澄的招待下她吃飽喝足了,人也恢復精神了,再大的風浪她也能頂得住。
果然,蘇氏一見著她,就拿著團扇拍打她腦殼,「玩野了是吧,這么晚才回來,還把竹喜打發走,你現在和瑭王殿下這么好了我怎么不知道?」
盛則寧攔著腦袋,邊討饒邊奇怪:「娘怎么知道瑭王?」
明明竹喜回來的時候并不知道封硯出現才是。
「還不是權二回來說的,你和瑭王在外面玩可以,但是貼身丫鬟都不帶,你不怕別人說閑話啊!」
權二就是之前盛則寧讓送柳娘子的侍衛。
盛則寧還在想怎么就這么巧,封硯會找到醫館來,敢情是有人去通風報信了。
「娘,真不是你想的那樣,其實、其實是因為我遇上了謝朝宗!」解決事情的方法之一,就是轉移視線。
聽見謝朝宗后,蘇氏的扇子蓋在她臉上,半晌也沒有抬起。
「你遇見誰了?」
「……謝朝宗。」
蘇氏手一哆嗦,把扇子橫扔了出去,連忙拽過盛則寧的小手,眼圈都紅了,「那、那人竟然回來了?他可有對你再做什么?」
雖然蘇氏早就知道謝朝宗要回來,但是也沒料到是這個時候回來。
這般突然,打得她措手不及。
盛則寧回想自己那一鞭子下去,謝朝宗手背皮開肉綻的場面,若說有事,謝朝宗的事比較大。
「……娘,瑭王殿下也在場,我沒事。」
蘇氏臉露痛苦之色,手背靠著額頭上,宛若像是在反應她內心的天旋地轉。
盛則寧不得不扶住她,「娘您沒事吧?」
蘇氏靠盛則寧和竹喜扶著,唉聲嘆氣道:「原本以為你和瑭王殿下的事能早早定下,但是我看這兩年里,官家的心思難測,就好像一點也不著急給幾個王爺賜婚。」
「我擔心……擔心若是你與瑭王的婚事出了岔子,會被什么阿貓阿狗的人纏上。」
在蘇氏眼中,自己的女兒樣貌身份樣樣出挑,容易招人眼。
若不是有瑭王這塊美玉在前,什么亂七八糟的郎君都會盯過來。
盛則寧安慰她道:「阿娘,你多慮啦,我和瑭王好好的,怎么會出事?」
蘇氏搖搖頭,拉著她的手慢慢往盛府開宴的花廳走去。
「我就是有種說不上來的慌。」
盛則寧今日見的人多了,再看見趙閑庭居然也寵辱不驚,見怪不怪。
反倒趙閑庭覺得很沒意思,非要問她,難道見著兩人有一份親戚關系在身不驚訝?不奇怪?也不好奇嗎?
盛則寧對于平白多了一個大表哥,沒有半點意動,只是懶懶抬了一下眼。
「你什么時候送書過來,我們再好好聊聊印書的錢。」
趙閑庭哼了一聲,把折扇一收,「怎么啦,三娘子還就斤斤計較這點小錢,其實你也大可不必這么辛苦,瑭王殿下都說了愿意幫你出……」
嘶——他猛抽了口氣,露出一副不小心說太多的懊惱。
「出什么?」盛則寧正在矮腳檀木茶桌上濯洗杯子,聞言抬起眼睛。
「啊,殿下還未跟你說過?」趙閑庭把扇子啪嗒一下打在自己的嘴上,眨巴著眼道:「那不行,我不能說。」
雖然口里說著不說,但是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分明是在盼望著盛則寧能開口詢問。
但是盛則寧也不接茬,就顰起秀眉,嘀咕一聲:「不說就不說。」
反正與封硯有關系的事,她一定要堅定立場。
不打聽、不好奇、不過問!
趙閑庭見這個無法讓盛則寧勾起注意,就把話題轉開。
「則寧表妹,那你聽說上京城里來了許多舊都的大家世族嗎?」
「我今日在街上見到了一些。」這個話題盛則寧倒是能聊下去,「你也知道?」
趙閑庭點頭,打開扇子懶洋洋地扇了幾下風,嘖嘖兩聲,感慨道:「聽說其中有一位出自瑯琊王氏,嫡脈的嫡長女,才情卓絕,品貌端莊,正值雙八妙齡,這次不辭辛苦來到上京,只怕是要在這里尋個好姻緣了。」
「我聽聞趙郎君也還未娶妻,莫非是看上人家王氏女了?」盛則寧用絹帕包裹著茶壺的提手,用熱水依次燙洗杯盞。
「我就是看上人家,人家也看不上我家呀!」趙閑庭湊近了一些,神秘兮兮道:「他們瑯琊王氏那可百年豪門,貴比王侯,你覺得她能看上誰?」
盛則寧在趙閑庭的暗示中,手里動作一頓。
濃睫稍抬,露出兩丸黑珍珠一樣瑩潤的眼眸,眸光凝視須臾,又緩緩被覆下來的羽睫掩蓋。
現今官家膝下還未娶妻的成年皇子只有兩位,三皇子宸王和五皇子瑭王。
這千里迢迢而來的王氏女若是眼光夠高,那整個上京城也唯有這兩位已經封王建府的能堪配。
會是誰呢?
熱水沖刷著天青色的茶盞,原本清淺的顏色逐漸轉深。
皇宮之中,皇帝正在與皇后一起賞畫。
從瑯琊王氏的賀品里撿出的這一副王聞所繪的《殘荷聽雨圖》頗得皇帝喜愛,帝后欣賞了約莫有半個時辰才聽見外頭傳報瑭王殿下到中門了。
皇帝笑著把畫軸交給一旁的內官,「五郎每次都來的這么遲,看來庶務著實繁忙。」
皇后在一旁為皇帝整理起了褶皺的袖擺,跟著笑道:「這孩子打小就實誠,雖說都不是什么重要的差事可也都是親力親為,事無巨細地妥善處理,常常早出晚歸,就連臣妾的千秋宴,他都是坐坐就走,真叫人無可奈何。」
「圣人可是怪我給五郎安排的事太過勞累了?」皇帝握著皇后的手,微微一擰眉。
「官家哪里話,都是官家交代的事,五郎哪有一件不放在心上,這都是他爹爹對他的器重,那是甘之如飴。」
「五郎的確是個聽話的好孩子,還是圣人你教得好。」皇帝輕輕拍了拍皇后的手背,聲音十分溫柔。
皇后抿唇微笑,心里也十分欣慰。
雖然自己沒有生出皇子,但的確為皇帝教養出一個讓人滿意的皇子。
帝后二人坐在馬蹄足羅漢涼床上,中間門的小幾上兩杯熱茶才擱上,封硯就在內官的引領下,走了進來。
他向帝后兩人問了安。
皇帝讓他坐在一邊的扶手椅上,例行詢問公事。
在皇子們小的時候,皇帝總會考驗他們功課,只不過換到現在,就變成詢問差事辦得好不好,有沒有什么困難云云,其實也是小異大同。
封硯一一作答,簡潔流暢,十分從容。
皇帝捋了捋胡須,點頭道:「五哥兒事情辦得好,不驕不躁、心平德和,這才能時刻保持清醒而不被紛雜的事蒙蔽了雙眼。」
封硯垂首受獎,也沒有表現出喜悅,就如皇帝經常夸贊的那句,寵辱不驚。
皇帝雜七雜八又說了幾句,才轉入正題道:
「瑯琊王氏這次來了百余人,除了老族長身體抱恙,幾乎叫得上號的人物都到了,原本這事朕是打算交給你去招待,但見你最近也忙,還是給了三郎去辦。」
皇后在一旁抿了抿唇,微笑雖然還掛在臉上,但是眼睛里已經沒有了柔情。
「兒臣不及三哥,不能為父皇分憂,自愧弗如。」
「欸,也不能這樣說。」皇帝擺擺手。
「不過確還有另一件事,需得由你去辦。」
封硯才抬起頭,就聽見皇帝的聲音落了下來。
「王氏有女,今年十六,品行端淑,自幼跟著她祖父王老太爺學習,是個才情卓絕的小娘子,五哥兒如今也建了府,還欠缺個在后頭替你管家的,我打算把她許配給你,你意下如何啊?」
封硯目光還沒落定,卻先晃了一晃,感覺四周的燭光好像突然亮如刺目的飛火,視線里一片純白,過了許久才漸漸有了顏色。
皇帝大紅色的衣袍色澤濃烈,刺入眼簾,滾燙地猶如烈火席卷,來勢洶洶。
封硯余光里看見魏皇后鎮靜的微笑,沒有一絲意外,甚至還有些欣悅。
他眉心皺起了淺痕。
只聽皇帝又對皇后道:「我聽說過盛家的三娘子,盛卿獨女,生得是很漂亮,但是據聞行事頗為任性,常惹是非,與五哥兒性子也不搭。」
說完這話,皇帝溫柔的目光轉向魏皇后。
魏皇后端莊淺笑,應聲道:「還是官家的眼光好,臣妾也覺得王娘子更穩重。」
魏皇后笑容漸深,是出自內心的高興。
難怪起初她選擇盛家時,皇帝就不曾說過一話,如此看來,他分明是沒有瞧中盛家,而是另有打算。
瑯琊王氏雖然在朝中無重權,可是世家大族的影響力就猶如大樹龐大的根系,錯綜復雜,更別提那深厚的家底,可與豪商首富相提并論。
魏皇后心中的激動欣喜,都攥緊在她染著丹蔻的指尖上。
如此好家室,如此好的助力,皇帝肯許給她教養的皇子,其中深意,讓人激動。
更何況,她畢竟才是正正經經的嫡妻,瑯琊王氏怎么會看上旁支所出的王貴妃之子?
要說王貴妃雖然也是王氏,但是卻并非瑯琊王氏嫡脈。
旁支庶出,到底也并非良配!
「五哥兒,如何啊?」皇帝兩手放在膝上,微微朝封硯傾身。
魏皇后對封硯也使了好幾個眼色,心里雖然著急封硯給出反應慢,但是又很放心一向聽話的封硯。
教養他這十二年來,魏皇后最是懂封硯的性子,知道他絕不會忤逆皇帝和自己的意思。
就像當初他不喜歡盛家姑娘,但是聽了她的話也不就慢慢接受了。
如今,只不過再換一個人。
對于封硯而言,不成問題。
因為封硯遲遲不應,皇帝有些奇怪,眉頭一緊,「五哥兒莫不是為難了?」
他又看了眼皇后。
好像在說,是皇后先前為封硯擇了盛家姑娘,所以讓封硯難辦了。
魏皇后心口一跳,「五哥兒與盛三姑娘的事也沒有走過明面,再說了,這兩個孩子一直不溫不火,大概還是緣分不夠,走不到一塊,到時候臣妾再給三姑娘選個好郎君,我看那薛世子就挺不錯……
皇后話還沒說完。
封硯忽而拔身而起,朝著帝后跪了下去。
在他跪身之時,只有一句話縈繞在耳邊。
「您該多自己想想,究竟想要什么……」
他想要的是什么?
第43章拒絕
炎炎夏日,蟬聲鳴鳴。
地上的絨毯早已撤去,金磚堅硬而冰涼,封硯跪了下去,仿佛膝于冰雪之上。
森寒的冷氣從四面八方籠了過來,但是他巋然不動。
已經不再是無知小兒,更不會沖動行事。
他從來都是戒急用忍,慎始敬終。
帝后皆知道,他這一跪,顯然是經由他的深思熟慮,遷思回慮而下的決定。
宮殿里岑寂一片,顯得外面的蟬鳴更喧鬧,猶如無情的觀客,正在瞧著里面的「熱鬧」。
魏皇后先是愕然,然后是驚怒。
「五哥兒你這是做什么?」
封硯垂著長睫,所有翻涌而起情緒都被他恰到好處地掩藏,無需人見,無需人知。
他只是用一貫平穩的聲調,平穩道:
「兒臣以為,不妥。」
拒絕的話說出口,哪怕不知道帝后的反應會是怎樣的劇烈,封硯心里反倒是一片安寧。
在很長一段時間他也在想。
他要的是什么?
幼時,他想要的不過是與其他皇子一樣,在適合的年紀,去資善堂讀書。
他很快就實現了這個心愿。
并且,從此以后錦衣玉食、呼奴喚婢。
可得到了這一切后,他就變得什么也不想要了。
因為山珍海味也比不過親生母親為他熬的一碗稀粥,奴仆成群也比不過兩人樸素卻溫馨的冷宮生活。
他感激皇后,也尊敬愛戴她。
但是皇后想要的只是一個能坐上皇位的皇兒,從來不是要他來做兒子。
封硯一直都明白。
雖然不喜,但是他也在努力。
因為這是皇后的心愿,也是他如今還能跪在這里的緣由。
但是她為何就覺得,他真正一絲自己的感情都沒有,是一個可以隨意擺弄的衣服架子?
就像盛則寧說的,他應當重新思考,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為何不可?」皇帝倒是沒有急著發怒,他看向封硯,像是一個通情達理的父親,正在等待一個合情合理的答案。
水滴漏緩緩地落下一聲,滴答。
無形中拖長了沉默的時間。
「兒臣曾與盛姑娘有諾。」封硯手指微蜷起,在膝上漸漸用力,「君子應當信守不渝,矢志不渝,倘若兒臣是見利忘義之輩,實乃不仁不義,不忠不孝,又怎配的上父皇的教誨,母后的教養。」
他的話落下,原以為皇帝被拒,定然會拂然大怒,可皇帝只盯著他看了足足息,忽然就撫掌大笑了起來。
「好好好!」
他連說了個好字。
聲音里不見勉強和不喜。
皇后又驚又懼,仔細觀察皇帝的表情。
見他眉目盡舒,不見有怒,才覺一顆心放回了原處,但這心剛放下,她又想到封硯此舉實在膽大妄為,竟拒絕了皇帝的好意。
她又變得郁悶和不快起來。
「我兒初心如磐,不被富貴權益而迷眼。」皇帝感慨道。
雖然封硯拒絕了他的賜婚著實是不知好歹,但是卻也讓他看清了一點。
他的這個兒子,并不是為了權勢就蠅營狗茍、唯利是圖之輩。
人有美玉,必求良工而琢之。1
皇帝漸漸起了心思,沉眸看了他片刻。
「此事倒也不急,但是這王娘子還是交由你來招待,她是大家世族,切莫怠慢。」
也許是擔心封硯再次拒絕,皇后趕著他前頭開口應了下來。
「五郎定然能為官家分憂。」
封硯剛撐起的眼又復垂了下去,只能低聲應諾。
「是。」
滿園芬芳盛開。
艾草、菖蒲的香氣充斥在空氣里,讓人神閑氣定。
但是魏平還是燥出一背的汗,手里的折扇被他輪得快沒了影,呼呼的風吹得兩鬢的垂發亂飛狂舞。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封硯那小古板竟然還不領情!」
魏平旁邊的長隨撐著袖擺呼啦啦幫忙扇風,「可不是嘛,看來瑭王殿下還是喜歡盛姑娘的美色……」
早有人來給他通風報信,封硯拒了和瑯琊王氏之女的聯姻。
「哼!他竟是比我想象中在意,他越在乎,我就越要弄到手!」魏平狠狠得收起扇子,啪嗒一聲敲在長隨的腦袋上。
「讓你打聽的孟婕妤的事,你打聽到幾成了?」
「唉喲」,長隨痛呼一聲,抱頭道:「打聽著了,打聽著了!」
「孟婕妤死后還有個嬤嬤,被發配到了濯衣司了……」
「濯衣司!哼,不愧是下***去的地方,我姐姐最擔心莫過于她這個便宜兒子心不忠,念舊人,咱們就試他一試。」魏平得意地笑了。
「這能行嗎?」小廝有些猶猶豫豫,其實對付魏皇后名下的皇子,這感覺像是搬起磚頭砸自己腳,自己人對付自己人啊!
但是魏平偏偏不這么想,被封硯強迫放走梅二娘后,他一直記恨在心。
「別看他是個木頭臉,但是我聽說他年年都在孟婕妤死的那天,偷偷去冷宮睹物思人,我就不信他會對他生母身邊的人見死不救。」
小廝一臉驚訝,從來不知道瑭王殿下還有這等隱秘之事,也只有魏平一心想要抓他的馬腳,才會追查得這么徹底。
「只要姐姐對他起了疑心,那我就有機會搞到盛家的小娘子……」魏平哼哼幾聲,莫名得意,就仿佛已經看見仙姿佚貌的小娘子坐上花轎抬進魏府的場面。
他搓了搓手,他還沒有嘗過門閥高貴的小娘子,不知道會不會別有一番風味。
「咳——魏郎君。」
一個小內官尖聲喚他。
魏平與小廝齊齊回過頭。
身穿茶駝色內官服飾的小太監正站在扶橋上遙遙沖他行禮。
「啊,是瑭王殿下!」小廝忽然抽了一口涼氣,率先發現小內官身后走出來的男人。
瑭王封硯,面若冠玉,神清骨秀,饒是魏平是再怎么挑剔的人,也不得不承認這龍子的矜貴氣就是能壓住人。
平白無故就讓他感覺背脊有點跨了下去。
魏平不服輸,努力地昂起腦袋,從鼻孔里哼了口氣,表達對封硯嗤之以鼻的厭棄。
封硯鳳眸低沉,還攜著從殿內帶出來的一絲陰郁,尤顯得漆黑的瞳目深不可測,漫不經心地橫來一眼,就讓人驀然感覺心被人擒在了手里,狠狠地攥了起來。
小廝打了一個哆嗦,忍不住往魏平的身邊一靠,像是下意識找了一個庇護一樣。
人靜靜地目送著他走遠,誰也沒有再動一下,就仿佛真正被他的氣勢所威懾住。
直到那片素藍的衣角消失在路的盡頭,魏平才忽然醒過神,連忙拳打腳踢把小廝推搡遠了些。
「干什么!干什么!你躲著他做什么?」
「奴、奴有些害怕。」
魏平氣不打一處來,狠狠把小廝踹了一腳。
「怕他,你怕他!他就不過是個冷面木頭,怕個屁啊!」
小廝痛得哎呀哎呀躲,口里還結結巴巴回道:「可、可是奴聽說過,瑭王殿下也不是、不是什么心慈手軟的人,之前那齊相臣還有嚴相公的事,奴有些怕……」
魏平被小廝的話影響,忽而感覺身上冷嗦嗦。
就好像封硯剛剛的那一眼,凜如霜雪,暗藏殺機。
「魏小郎君,官家與圣人還在殿內候著呢!」小內官在前頭清了清嗓子,恭敬地道。
魏平想起正事,趕緊抹了兩把頭發,勻了勻呼吸,大步一跨,決定把封硯的「威脅」拋之腦后。
端午過后,天氣一日熱過一日。
盛則寧已經在府里安分了四五日了,蘇氏覺得十分奇怪,傳她來問話。
一進來,先從冰鑒里拿起一個冰鎮桃子,盛則寧懶洋洋地趴在美人榻上,打著哈欠回話:「不是說好了嘛,端午過后我就在家里給您念詩、彈琴、撥算盤。」
正在桌子上撥算盤的蘇氏聞言抬了抬眼,毫不客氣地拆穿她的鬼話:「可我也沒見你念詩、彈琴或者撥算盤啊?」
「我天天往外跑的時候,您嫌我不回家,我現在乖乖呆家里,您又嫌我煩,娘,您真的很難滿足耶!」盛則寧嘀嘀咕咕。
「少打岔,你給我老實交代,是不是和瑭王殿下又鬧矛盾了,我怎么聽說這幾日他陪著一位小娘子游湖吃茶的。」蘇氏賬本也看不下去了,把冊子一合,算盤一推,就走了過來,坐在美人塌上,拍了拍盛則寧的背。
「你起來好好說話!」
盛則寧這幾日沒有出府,哪里知道自己與封硯出了什么事情。
但是她的的確確沒有鬧什么幺蛾子,也不可能惹到封硯忽然就「見異思遷」了吧!
不過關于這位小娘子,盛則寧也是聽見了一些風聲。
主要吧,上京城的小報實在神通廣大,什么犄角旮旯里發生的事它都能給你扒拉出來。
畢竟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就全靠它豐富了,也難怪銷量一直很不錯。
說回那和封硯成雙成對出入上京城的小娘子,出身名門世家的瑯琊王氏,正是那日趙閑庭跟她提起的那位小娘子。
思來想去,也覺得有些晦氣。
封硯都沒有陪過她游湖吃茶,他現在卻肯陪這王娘子。
原來有些事情并不是他不會,而是他不想啊。
不是他不懂這些風花雪月的把戲,而是她不值得耗費那些玩樂的時間。
「瑭王殿下可有跟你說什么?」蘇氏心里也有些急躁,外面的風聲讓她感到有了危機,偏生自己女兒像個爛泥一樣扶不起來。
「沒有,沒說什么。」盛則寧啃著桃子,聲音都含糊不清。
如果要徹底分開,也該體面告別。
「姑娘、姑娘!判了!判了!」竹喜喜悅的聲音在母女兩沉默的對峙中顯得尤為突兀。
蘇氏惱道:「這么吵吵,出了什么事了。」
竹喜是有些得意忘形,這才在蘇氏屋中失了禮數,一張臉又是狂喜又是羞愧,十分別扭。
「見過大娘子。」
盛則寧坐起身,貼心給她解圍,「什么判了?」
竹喜看見蘇氏臉上不喜,但是也沒有阻止她回話,就脆生生道:「姑娘,是那管修全的事,已經判了。」
盛則寧一愣,把管修全送進南衙大牢本就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她以為憑他官生子的身份地位,頂多會被象征性地關上一關,等外頭風平浪靜了,肯定又能全須全尾地被撈出來。
狎妓一事說重也重,說不重也不重。
重在法理不容,不重在于男人們心領神會的「人之常情」。
「判了什么?」
「判了二十年不得科考,還要去青蓮觀刷墻修繕,干苦力!」
對于他們這樣的官生子,斷了科舉路,無疑就是斷了一條生路。
歡喜之余,盛則寧又懷疑納悶起來。
「怎么會判得這么重?」
「你們在說誰的事?」
蘇氏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還沒抓住盛則寧好好盤問,剛剛還懶洋洋的小娘子一下就靈活百倍地從美人塌上一躍而起,抓住竹喜的手就往外跑。
「娘,我出門去啦!」
蘇氏氣急敗壞地在后面追了幾步,「你去哪?」
盛則寧早跑出了院子,看不見人影。
柳娘子經由謝朝宗那一嚇,這幾日身子都有些不爽利,喝著藥在客棧里養病。
盛則寧想去跟她分享管修文被重罰的好消息,也沒來得及先派人招呼一聲就帶著竹喜找了過去。
節慶的氛圍淡去不少,街上的行人卻依舊很多。
車馬駢闐,攘攘熙熙。
馬車在離客棧一條街的地方就行駛不動了,盛則寧和竹喜下了馬車,步行過去。
隔著喧囂的人群,她竟然一偏眼就看見了封硯。
這本不該是他休沐的時候,卻身著一身灰青色圓領直裰,頭帶玉釵,如蘭芝玉樹一樣挺立在人群之中。
旁邊有一位衣著素雅的小娘子正在彎腰在鋪子上揀拾釵子,末了在頭上比劃了一下,抬頭笑吟吟地同封硯說話。
封硯仔細聆聽小娘子的話,輕輕頷首,就在眸光抬起的那瞬間,不經意間,就這么撞進了盛則寧的視線里。
盛則寧都怔了下,眼睛倏然下垂,就好像從來沒有往那個方向看過一眼。
「姑娘,那邊是不是瑭王殿下?」竹喜這時候才看見,正踮腳張望,盛則寧拽著她的手,小聲道:「快走!」
可她卻也沒能走動,另一邊的手腕叫人從后面拉住了,她才邁出去的步子反倒成了倒作用,一下被人拽著往后跌去。
「去哪呀?」謝朝宗輕快的笑音從后面傳了過來。
「謝、謝朝宗!」
盛則寧好不容易站穩,掙了幾下手,卻沒能掙開。
「不必謝。」謝朝宗笑道,故意叫道:「寧寧。」
「謝郎君!你、你……」竹喜想沖上來。
謝朝宗身后的護衛上前把竹喜拖住。
「……你放開竹喜,放開我!」盛則寧氣極,但謝朝宗非但沒有松手,還把腦袋伸了過來,就矮在她肩膀高度的位置,往一邊看去。
「寧寧剛剛一直在看那邊,看什么呢?」
盛則寧咬著唇不想理睬他,把腦袋往另一個方向努力撇了過去。
「不關你事。」
「玳瑁木釵子,看著挺不錯,走吧,你也去挑一個,當我給你的見面禮。」謝朝宗輕快地哼著調兒,「禮尚往來,你送我一鞭子,我送你一釵子,這才是正理。」
聽著謝朝宗的歪理,盛則寧氣得險些提不上來。
「我不去!」
但是謝朝宗是什么人,一個蠻橫無理又一意孤行的人。
盛則寧的那點力氣在他手里,根本不能相提并論,她只能以一種狼狽和委屈的姿態,被生生拽到封硯的面前。
第44章搶釵
王六娘露出一抹驚訝,小步挪至封硯身后,宛若那擠著人群過來的幾人是什么兇神惡煞的壞人。
「好巧,瑭王殿下也在。」謝朝宗毫不在意別人的目光,當街拖著一位小娘子招搖過市于他而言也不痛不癢。
盛則寧已經被逼無奈,都撞到眼皮底下來,也不能再裝瞎,只能對封硯欠身:「瑭王殿下。」
她粉臉薄怒,兩目沾淚,不知道是氣狠了還是怒極了,一張嬌艷的芙蓉面生生都擰了起來。
也難怪王六娘會害怕。
在來上京城前,她就打聽過,上京的紈绔們行事乖戾,已經不大追求弱柳扶風的美態,就是貴女上街打馬,游園劃舟也都是尋常事。
更別提眼前這對男女狀似超乎尋常關系,當街就拉拉扯扯,怪讓人不好意思。
「謝郎君。」封硯只對謝朝宗開了口。
謝朝宗哼笑了一聲。
王六娘就在后面,偷偷打量盛則寧。
她眨了眨眼,上京城的繁華迷人眼也就罷了,連小娘子都長得這么好看嘛?
盛則寧垂著微潮的眼睫,猶在生氣,略翹的唇瓣,好像是嬌嫩花骨朵鼓了起來,瑩潤嬌艷,即便生著氣也一點也不會讓人討厭。
「別光站著傻瞧了,挑吧。」謝朝宗盤著手彎唇輕笑,好像許下了什么天大的好處一樣給她。
可盛則寧一點也不想要什么玳瑁釵子,她又不缺這個首飾。
更何況此情此景,她只覺得分外煎熬。
封硯會不會以為她是故意跟著他來,就為了打探他和神秘小娘子的傳聞?
「我不要釵子,我還有事!」
謝朝宗和她一起長大,雖說有兩年未見,還是能預判到她所有的動作,沒等她抬腳逃脫,他閑閑伸手,拽住了她腰絳上的垂帶,穩穩地拉住了她。
「急什么,你能有什么事?」謝朝宗哼了一聲,「還是上一回城門口的那小娘子,你找她?我幫你把她帶過來就是。」
盛則寧抬眼瞪他,根根分明的睫毛仿佛都蓄著怒氣,卷翹而起,像蝴蝶的羽翅奮力地扇舞。
上一回,他還敢提上一回!
要不是他當街殺馬的惡行嚇到了柳娘子,柳娘子也不至于又病倒在床。
「你別去找她。」盛則寧氣道。
「好。」謝朝宗聳了聳肩,對封硯道:「我都聽她的。」
「謝郎君這是在做什么?」
封硯的目光從他的手指上一帶而過,鳳眸微凝,眉心就別出細微的褶皺。
謝朝宗抬了抬手指,輕笑一聲,沒有松開,反而用手指在上面多纏了幾下,銀紅的絲絳在他白皙的指間,對比鮮明。
「小鳥兒不乖,總想著跑,我記得小時候……」
盛則寧狠狠從他指尖把絲絳抽了出來,及時打斷他的話:「我挑就是了。」
真是上輩子殺人放火,這輩子和謝朝宗做青梅竹馬!
盛則寧低下眼,在小販的鋪子上掃了一圈,這些玳瑁釵子各不相同,若是讓人認真去看,只怕會挑花了眼,但是盛則寧只求省事,多看幾眼都不愿意,直接指著最上頭的那支。
謝朝宗順著她的指尖伸出手,王娘子身側的小丫鬟就叫了出聲。
「慢著,這是我家姑娘先看中的。」
謝朝宗挑了下眉,歪著腦袋盯了小丫鬟一眼,義無反顧地拿起玳瑁釵子,輕聲呵道:「哦?那又怎樣?」
活像一個地痞無賴一般,完全不把別人放在眼里。
銀桃還未見過這般無賴的人物,竟然真的會和一個小娘子搶東西,頓時滿臉惱怒,跺腳道:「你無禮!」
「銀桃,別多話!」王六娘斥了丫鬟一聲,轉頭她就對封硯低聲道:「殿下,一支釵而已,六娘再選別的就是。」
說罷,她掀起怯生生的眼簾,好像十分畏懼謝朝宗與盛則寧,又后退了半步。
盛則寧剛想啟開唇,就聽見封硯聲音冷淡地對謝朝宗道:「的確是王娘子先看中這支的,謝郎君煩請另選一件。」
「嗯?也不是要我另選吧,這可是寧寧選的。」謝朝宗用釵子點了點盛則寧的腦袋,「殿下還是對寧寧說吧。」
盛則寧抬起眼睛,封硯亦望向她。
他說:「則寧,凡事先來后到,你還是另選一件吧。」
微張的唇下意識被她抿緊。
本來,她也并不是非要這釵不可。
但是被封硯這樣的眸光看著,這樣的語氣訓著,盛則寧忽然就想問:憑什么。
憑什么總要她退讓?
「我不。」
這兩個字一吐出來,封硯的眉心就蹙得更緊了。
謝朝宗唇勾起笑,伸手就想把手里的玳瑁釵子簪進盛則寧的發髻里,誰知就在這個時候封硯橫出一手,緊握住他的手腕。
「謝郎君,請自重。」
謝朝宗微一愣,他沒有想到封硯的力氣會這樣大,竟然能讓他都無法再動彈。
以前他還以為封硯就和封疆一樣,都是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的病皇子。
這一手的力氣讓他不由暗沉下了心。
王六娘見著封硯忽然翻臉出手,她的驚訝一點也不亞于在場的任何人。
這幾日里來,她留心觀察,認為封硯是那種端方君子,他溫雅持重,待人接物都十分謙和,喜怒從不形于色。
這位謝郎君卻將他惹到不顧儀態,動起手來。
王六娘目光右轉,直到看見他們之間的那名小娘子。
小娘子似乎也被這一出嚇住了,那水盈盈的眸子驀然撐大,像是兩丸烏漆漆的黑珍珠,半晌都不知道轉動。
兩位郎君的手就架在她的頭側,紋絲不動。
剛剛的勁風將她鬢邊的垂絳都刮到了腦后,此刻正勾在她發簪上,顫巍巍搖晃。
王六娘心里忽然了然。
戴簪插釵這樣的私密事,在男女身上都是當作閨房之樂。
從來都只會出現在夫妻之間。
這位謝郎君與那小娘子的關系說親密可又好像并不是那回事。
要不然,瑭王殿下為何會出手制止?
「客人莫爭了!莫爭了,小人這里還有一支款式差不多的!」小販害怕兩位郎君打起來,急的滿頭是汗,把剛翻找出來的玳瑁釵子高高舉起。
盛則寧首先回過神,彎腰低頭從兩人手臂之下鉆了過去,伸手就接過那支玳瑁釵子,連看也未看清就道:「謝謝,我要這個了,多少錢。」
「二、二兩。」
盛則寧從荷包里摸出塊碎銀子,扔了過去。
「松手。」
謝朝宗不高興地說,等封硯一把手松開,他就將手里的釵子往他那頭一丟,不滿地湊到盛則寧身邊。
「說好我買的,你怎么自己出錢了?」
「心意我領了,就不用謝郎君破費了,我真的還有事,能把我的丫鬟放開了嗎?」盛則寧也是累了,此時說話都無精打采。
謝朝宗看見盛則寧倦怠地垂下眼,就對后面的人擺了擺手,竹喜重獲自由。
封硯將玳瑁釵子交給王六娘的丫鬟,回過頭時,盛則寧已經一聲不吭地走遠了。
只余下一個纖細的背影對著他,就好像是上一回。
她摔玉后那般,也是越行越遠。
謝朝宗一步一趨地緊跟在她身后,仿佛像一個甩不掉的尾巴。
「殿下,您怎么了?」
聽見王六娘的聲音,封硯才意識到自己的眉心已經緊到深壑的程度,猛一松開,眼睛眉頭都有一種緊繃過后的酸脹,他抬起手指,輕柔著眉心。
「……無事。」
雖然口里說著無事,但是王六娘還是耳尖地聽見他對旁邊的長隨吩咐。
要謝府來人,將那謝郎君帶回去。
王六娘心里一緊。
不由猜想,莫非是同那位小娘子有關系?
「王娘子還想去哪里嗎?」封硯回頭問道,一如往常的態度,不親近也不疏遠,只是語速比往常快了些。
王六娘咬了下唇瓣,定定看著他一息,輕輕搖了下頭。
「殿下不追過去嗎?」
封硯狀似不解,沉眸看來。
王六娘示意丫鬟把旁邊小攤上的銅鏡舉了過來。
「殿下不妨看看您現在的神情……」
封硯透過并不清晰的銅鏡,看見了自己臉上清晰的焦躁。
一種想要強抑卻徒勞的悒悶。
「寧寧,你不高興了?」
「沒有的事。」盛則寧提起裙擺,大步往前,但是想擺脫謝朝宗,無疑是癡人說夢。
竹喜像是只護崽子的母雞,張開雙臂,游走在謝朝宗與盛則寧之間。
不斷重復著,「謝郎君請遠些」,「謝郎君請自重」,「謝郎君……」等無用又聒噪的話。
謝朝宗恨不得把她再綁了起來,狠狠瞪了她幾眼,不過效果不顯著。
竹喜絲毫不懼,和她主子一樣臭脾氣。
「你是不高興沒有得到那釵子,還是不高興瑭王殿下身邊有人佳人相陪?」
「都不是。」
「哦,都不是,那就是的確不高興。」謝朝宗套話成功,又問道:「那是因為我嗎?」
盛則寧猛然把腳步一停,回頭看向謝朝宗。
「我本來就不想要什么釵子,瑭王殿下要跟誰好也與我沒有關系,至于你,謝二哥,我們橋歸橋路歸路,不好嗎?」
小娘子氣呼呼的樣子也生動嬌艷,像是怒放的紅芍藥,灼灼耀人眼。
謝朝宗彎下腰,眼如柳橋,他慢聲輕語道:「瑭王若是不要你了,我要你啊,咱們怎么能說橋歸橋路歸路呢?」
盛則寧心猛地一跳。
察覺到他的心思和親耳聽他確認一遍,感覺是截然不同的。
就好像心里那一絲僥幸都給堵得死死的。
看著盛則寧臉色變了又變,謝朝宗笑意更濃。
從小起,他都喜歡這種能掌控她所有情緒的時候,慢慢伸出一手,趁小娘子還沒反應過來,手指擦過她的粉頰,輕輕掐了一把。
盛則寧抬手就把他的手指打了下去。
「還是這么不喜歡人碰臉?」謝朝宗挑了下眉。
「二郎君!二郎君!」遠處有幾個蹦了起來,朝著他們的方向招手。
「呿,哪個狗東西把我大哥的人招了過來。」謝朝宗無奈地一聳肩,趁她不注意又拍了拍小娘子的腦袋。
「你自己去玩吧,我有事了。」
不管怎么樣,謝朝宗要走,盛則寧都是松了口氣,連忙帶著竹喜頭也不回地走了。
謝朝宗注視她的身影,輕輕轉了下手腕,輕聲吐出一句:「小沒良心的。」
街上人語喧囂,熙熙攘攘。
擺脫了謝朝宗的糾纏,盛則寧覺得精氣神都回籠了,慢慢嘆出口氣。
「姑娘,咱們下次出來還是帶上護衛吧,謝郎君神出鬼沒太可怕了。」竹喜嘀咕了一句。
盛則寧點點頭。
她都懷疑謝朝宗是不是在她家府門口安了暗哨,隨時去通風報信,要不然自己這三四天不出門,一出門被他抓個正著,也太巧合。
不過派人監視她,這事完全是謝朝宗能干的出來的事。
「回去讓人查查巷子首尾,不要放可疑人在那兒逗留。」
竹喜應了一聲。
這謝二郎君的行事完全不能以常人之理去論之,若是天天讓他盯著,出行都要提心吊膽。
「快走快走,教頭要點花名了!」
「哎呀,都怪姚娘子,要不是她與人行了那茍且事,教坊現在也不會管得這么嚴苛。」
「咱們也別怪她了,畢竟我們這種出身賤籍,誰不想脫胎換骨,嫁到好人家里去做正頭娘子?」
「可惜啊,這世上沒有幾個男人有真心……」
幾名穿著桃紅的小娘子匆匆忙忙從她們面前經過,她們妝容精致,衣裳華美,像是剛剛從誰家的宴上下來。
上京城里有專供宴會的歌姬樂妓,她們平日里在教坊里排演學習,哪位達官貴人設宴就可以召她們來登臺獻藝。
盛府也曾有過幾次,不過那還都是盛二爺做壽時。
「樂坊里的娘子都生的好美啊。」竹喜睜大眼睛,都忘記上一刻還在因為謝朝宗生氣。
盛則寧見她們著急趕路,和竹喜一道讓出路來。
教坊的小娘子們對她笑著點頭,以謝她的承讓。
滿京客棧。
柳娘子知道這件事遠比盛則寧還早一些。
是南衙的小吏跑來知會她知曉的。
「我真沒想到,管修全能吃這么大的刑罰。」
柳娘子沒有想到,盛則寧也沒有想到。
「說的不錯,光是要一個樂籍女子承認與管修全有關系就十分不容易,這是把雙刃劍,固然會讓管修全定罪,同時也會惹禍上身。」
教坊司對所轄樂伎的管制,不亞于兵營管兵,獎罰分明。
盛則寧坐在客棧的窗下的交椅子上,端著一杯熱茶,半晌沒喝,她覺得這事透著蹊蹺,轉頭又問柳娘子:「對了,你說那名樂伎叫什么?」
柳娘子坐在床上,臉上病容未退,尤顯得病弱楚楚。
「我記得……似乎是叫姚娘子……」
盛則寧點了點頭,默默記下。
柳娘子又叫出自己的丫鬟。
「小花,把我昨日寫下的方子拿來。」
她轉頭笑道:
「上回聽說盛娘子家的透明粽子配方有不足,我翻了一下飲膳筆摘里的記載,給你理出了幾個新方,你拿回去試試,興許可行。」
盛則寧拿來看了幾眼,雖然不太懂,但是柳娘子既然都說了,必然不會無用,她欣喜地彎了彎眼,幾步走到床邊,情真意切地拉著她的手,「多謝,那你可真的幫我大忙啦!」
柳娘子羞澀低頭,好像沒有做多大的事,但是盛則寧的反應倒像是她好像出了大力一樣。
「這沒什么的,比起寧姑娘救我之情,實在不足掛齒。」
盛則寧擺擺手,沒有在為往事而邀功。
「我就說柳娘子明明一身本事,可以靠自己吃飯的,上回我說的事,不知道你考慮的怎樣了?和我合作真的很劃算的。」
她是不遺余力地想拉攏柳娘子。
柳娘子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沖盛則寧眨了眨眼,「少東家拿了我的方子,可看見了我的誠意?」
盛則寧反應了兩息,才明白過來,這是柳娘子變相答應了她。
雖說今日出門遇到了許多不好的事,但是能得這一個好消息,一掃她先前所有的不快。
兩人商議,等柳娘子傷好了,再研究入伙的事。
在客棧里小坐了一會,盛則寧就辭別離去。
本想著今日是多事之秋,在外不易久留,早歸家早安心。
可是盛則寧還沒走出客棧,就看見封硯只身站于中廳,仿佛等她許久了。
「瑭王殿下怎么在這。」
竹喜口里問的,也正是盛則寧心里想的。
她走下樓梯的腳步越來越慢,像是有些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來堵她的人竟然會是封硯這一現實。
難不成為了那釵子,封硯還想跟她說道?
盛則寧抿緊唇瓣,拖拖拉拉,遲遲沒有挪下去。
那邊封硯已經察覺到了她的視線,瞳仁漆黑,幽幽轉了過來,像是沁涼的夜色一寸寸蔓延過來,萬物皆會被它籠罩,難以逃脫。
盛則寧微不可查地一蹙眉,腳尖輕踩在最后一截臺階而下,迎著男人晦暗難辨的目光走了過去。
「殿下有事?」她大大方方揚起臉,澄澈的眸子里不含半分情緒。
封硯等在樓下,一直在想要如何同她解釋與王娘子在一塊的事,但是獨獨沒有想過,盛則寧的反應如此平淡。
平淡到仿佛只不過遇見了一個生人,和另一個生人,在路邊起了一些小爭執罷了。
封硯心里悶悶的,像是夏日里掛在天邊沉甸甸的烏云,空有悶雷陣陣,卻遲遲不見滂渤大雨落下。
一切懸而未決的事,都是無形的威壓。
他耐心地,壓著嗓音,低聲解釋:「王娘子是父皇口中的貴客,特命我務必陪同招待,并無它意。」
剛忤逆了皇帝的賜婚,他無法再拒絕其它。
「哦。」盛則寧點了點腦袋,頭上的垂絳從肩頭滑落,垂在她胸前晃了起來,有些漫不經心。
因為官家命令,所以陪玩游街。
圣人也曾經要他多陪陪自己,也未見他聽過。
可見,這人與人的待遇,是不一樣的。
盛則寧一時間失去了所有的興致與耐心,對于封硯連笑都笑不出來了。
「既然是官家的「命令」,殿下來找我做什么?」她掀起眼簾,聲音也分外疏離。
封硯垂下眼睫,從懷里取出一物,打開遞到她面前。
是支玳瑁木釵。
盛則寧一時也有些弄不清楚封硯的來意,目光驚疑不定的在木釵上來回幾次。
「王娘子說,你喜歡,讓于你。」封硯手掌朝她托來。
其實這并不是王娘子的原話,可不知道為什么,封硯一說出口,就變成了這樣。
大抵人都沒來由的,會有一種想要自保的想法,保住自己那岌岌可危就要暴露人前的心思。
盛則寧抬起眼,清泠泠的瞳仁微縮了下。
有些失語,也有些想笑,過了半響她才輕聲道:「臣女不要。」
第45章壽宴
封硯愣了一下。
她不要。
是不要他的彌補,還是根本沒有把先前的事放在心上?
從沒有料到會被拒絕的封硯有一時的無措。
他慢慢收攏手指,那根玳瑁釵子被五指攏入手心,耐心詢問:
「那你要什么?」
「我想回家。」盛則寧不假思索地說出一件與他毫無干系的事。
封硯并不想就這樣讓盛則寧離開,可是他張口結舌,說不出應對的話。
哪怕博覽群書,學富五車,他也翻找不出一條合適的理由留下盛則寧。
甚至就連他為何巴巴等著這里,他也說不明白。
這時德保公公匆匆而來,連冠帽歪到一邊了也沒用手扶一下,顯得分外著急。
「殿下,殿下,大事不好了!」
封硯視線移了過去,聲音鎮定:「何事?」
「芩娘給宮里的宿衛禁軍給拿住,說是偷了貴人的物件。」德保公公尖著嗓子,飛快道。
芩娘是何人,盛則寧從來沒聽過,只是從封硯倏然變了的神情上看出,此人與他頗有關系。
「可有拿出證據?」封硯的注意全都放在了德保的身上,盛則寧尚不知道該不該繼續留下去,就聽見德保回答。
「潘貴儀丟的是一只燕形耳墜,但是禁軍搜出來的是一對蝴蝶金線耳墜,雖說并不是潘貴儀丟的東西,但是一個濯衣司的老嬤嬤手上怎會有這般貴重精巧的飾物,所以還是給禁軍拿下了,交給圣人了。」
濯衣司,蝴蝶耳墜?
盛則寧不由偏頭問封硯:「殿下,芩娘是先前我與殿下一起在夾道里遇見的那位宮人嗎?」
「是。」
封硯沒想到盛則寧還記得這樣微不足道的宮人,沉潤的瞳仁轉至眼角,余光里小娘子臉上浮出一抹輕松。
盛則寧脆聲輕快道:「那便無事啦,那金蝴蝶耳墜是我給她的。」
德保吃驚道:「是三姑娘給的?」
「你何時給她的?」封硯的神情不見和緩,反而有種更晦暗深沉的趨勢。
盛則寧狐疑地瞅了瞅這對主仆,猶豫道:「就是圣人千秋節那日,怎么了,我說錯什么了嗎?那耳墜真的是我給的,不是她偷的,我可以去作證。」
宮中規矩森嚴,對宮人偷盜轉賣,嚴懲不怠。
本來是一件好事,盛則寧也不想因此害人背上責罰。
封硯語氣不見放松,反而像是擰緊的弓弦,有種錚錚沉音:「為何要給她?」
為何?
盛則寧蹙起眉尖,覺得封硯的逼問好沒道理。
她愿意給就給了,哪來那么多理由。
「她撿到還我,我謝她,就給她了。」
能說出口的理由就是這樣簡單。
盛則寧在封硯嚴肅的神情中,抿緊了唇,一副你愛信不信的樣子。
封硯低下眼睫,濃密的睫毛掩去了所有情緒,「知道了,你回府去吧。」
盛則寧疑惑地瞅了他一眼,怎么現在就這么好說話了。
封硯雖然奇怪,但是他既然已經開口讓她回去,就表明不會再與她多說。
就像往常一樣,不想說的事,盛則寧一個字也別想從他嘴里得到。
「臣女告退。」
盛則寧也沒有多問,干干脆脆地帶著竹喜離開客棧。
德保公公看見盛則寧走了,有些著急地對封硯道:「殿下,您怎么不讓三姑娘去作證呢?」
「她再去,豈不是做實了我尚在關拂我娘的舊人。」封硯低聲道,「我的事,不用牽扯到她。」
「可是殿下,您這樣做,實在也傷人心,奴剛剛看見三姑娘幾番想要開口問,都生生忍住了,如此下去,只怕與您會越來越生分啊……」德保用心良苦。
盛則寧與封硯的事,他全看在眼里,慢慢地就開竅了。
這夫妻之間,最主要的是互相扶持依賴,哪有像瑭王這樣一次次盡把人往外推的道理。
「她若知道了那些事……」封硯止住了德保的話,偏頭看向客棧敞亮的大門,「只怕才會與我生分。」
從沒有哪一刻,他這樣小心翼翼。
就像是一個窮人捉襟見肘。
可越不想讓人看見的事,就這么猝不及防地冒了出來。
關于封硯的事,盛則寧很快就拋到腦后去了。
因為盛府破天荒收到了魏國公府的請帖。
是國公夫人的生辰,想要邀請盛府的姑娘去參宴。
說起來兩家素無交集,兩家的主事甚至在政見上有些不合,唯有盛則寧與封硯有那么一點牽連,所以大家一致都認定,魏國公府是看在盛則寧的面子上。
不過盛則寧還是品出了一些不對勁,去年國公夫人生辰的時候也沒有邀請她們,這一次偏偏在這個時候,很難不讓她多想。
她特意讓人去打聽了,瑯琊王氏那邊的確也接了帖子要去赴宴。
看來這事,還是與封硯大有干系。
對于封硯與那王娘子的事,盛則寧雖然有過短暫的不舒服,可隨后她想到對于封硯而言,一位目標是登上皇位的皇子,往后這樣的事只多不少。
她計較不來,也不該計較。
所以,就這么想開了。
盛老夫人為此事,專登把府上的姑娘們都叫到一起,交代了一些參加宴會的事項,其實小娘子們多多少少也去過不少達官貴人的宴會,并無緊張,只有興奮。
魏國公府可是上京一等一的豪門大族,能去參加魏國公府的宴會無疑可以增長見識,更主要的是多露露臉也對將來婚配有好處。
蘇氏苦夏,不愛動彈,此行只有四夫人白氏帶著府中嫡庶小娘子出了門。
因為人數之多,不好太過招搖,幾位小娘子就擠在了一輛馬車里。
盛則寧與盛則柔一塊,還算寬松,不像盛則娟的馬車里擠了三個姐妹,苦不堪言。
鸞鈴陣陣,馬車慢悠悠啟程。
盛則柔一路都坐立不安,神情憂郁,抓著盛則寧的手也不放。
「祖母特意同我說,宣平侯府的人也會去赴宴,她這樣提點我,難道還想我嫁給顧郎君。」
她現在沒有其他姐妹的閑心,對于魏國公府的這場生辰宴,只有說不出來的煩悶。
「不妨事,女客和男客向來不會在一處坐著的,祖母這樣說就是擔心你到處亂跑,萬一撞上了人,有失禮數。」
這樣的安慰并不能讓盛則柔放心。
她坐在馬車上心亂如麻,手里的帕子都揉皺了,盛則寧幾次想開口問她有關薛澄的事,都給她的哀嘆聲給嘆沒了。
暫時還是別給她增添煩惱了。
馬車雖然緩慢,但是兩炷的時間,魏國公府還是到了。
白氏拿出請帖,國公府的人收回,再接下賀禮,就恭敬禮貌地將一干小娘子請進府去。
盛則寧拎起裙擺,慢慢爬上階梯,旁邊忽然伸出一手,似乎就想攙上她的胳膊,她下意識往竹喜那邊一躲,抬起眼睛,看見魏平一張大笑臉。
「三姑娘當心呀,莫要摔著了。」
他的笑容太過明顯,讓盛則寧渾身不舒服起來,避開了他的手后,緩緩朝他頷首,「多謝魏郎君。」
魏平收回手,擱在腹上,直起身子就宛若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依禮對她擺出一個請的姿勢。
「三姑娘慢行。」
盛則寧跟著姐妹們的身后,走進了魏國公府。
國公夫人生辰也請了教坊的歌舞助興。
前幾天和竹喜在路上遇到的那幾位漂亮的樂伎正在其中。
眾人欣賞著歌舞,品著宮里賞下來的好茶美酒,再一次為魏國公府滔天的富貴而折服。
幾位夫人甚至堂而皇之的議論起魏家人。
魏平,魏家唯一的「單身漢」。
「其實男人好色也沒什么,這魏小郎君除了院子里面美人多了一些,沒聽說有其他壞毛病。」
開口的這位盛則寧知道,是一位新寡的夫人,性格特別直爽。
與魏國公府也沾親帶故有點關系,所以娘子們圍著她坐,就是盼望能聽見一些國公府的事情。
這位夫人不負眾望,滔滔不絕講起了魏平。
若不是盛則寧先前與魏平打過交道,知道他干出的那些混賬事,險些都要給這位夫人說服了。
「魏小郎君一看就是個會疼人的,男人愛玩那也是天性,只要這正頭娘子會管著人,把官人的心籠在自己身上,嘿,這不是就是極好的姻緣嗎?又不愁官人前途,也不擔心家產,潑天的富貴唾手可及……」
經新寡夫人殷紅的嘴巴里一包裝,魏平簡直就成了上京城里炙手可熱的好好郎君。
「不知道這位魏小郎君喜歡什么樣的小娘子呀!」有人果然開始動了心,拉著她熱絡地詢問起來。
這上京城的夫人愛做紅娘,常常會幫人相看。
「喜歡啊……」
隔著層層的云鬢釵環,盛則寧感覺到新寡夫人一道目光遙遙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似帶著話音的笑眼分外古怪。
盛則寧驀然感到腦后一寒,身上都泛起了雞皮疙瘩,她帶著竹喜擠進看樂舞的小娘子堆之間,不敢再聽下去。
正巧這時候一場歌舞正歇,人群中爆起一陣喝彩。
而后樂伎與舞伎們相繼退場休息,聽見有人在喊,「姚娘子可在里頭?」
有不知情的人在旁邊低聲議論。
「姚娘子是領舞,當然得在里頭。」
馬上就有知情的人講道:「娘子不知,這位姚娘子先前竟然與一名衙內私通,如此喪倫敗行,真不知道為何沒有被打死或者干脆變成官妓。」
樂伎只用侍弄歌舞,但是官妓卻是要以色侍人。
沒有哪個樂伎會想淪為官妓,成為達官貴人的玩物。
一名身著更精致舞衣的娘子輕步移了出隊伍,身姿婀娜地拜下身,叩首跪在了地上。
「姚娘見過夫人。」
這位夫人當眾把姚娘點出來,并非為了她剛剛舞跳的好要獎勵她,而是為了折辱她。
從她的訓話中,眾人才知道,原來這姚娘子得以逃過一劫是因為禮部之中有人幫了她。
教坊司隸屬禮部,當然就不好處置德行敗壞的姚娘子。
「身為教坊司的領舞教頭,還不知廉恥自薦枕席,何不干脆去做妓子?都不知道你還勾了多少大人為你說情才免于刑難!」
姚娘子纖肩顫抖,猶如被狂風吹過的敗葉,就要凋零飄落。
「不、不是的……」
她的姿態已經低到了塵土里。
可在場的同情她的人少,奚落和諷刺的多。
她們或有在朝為官,免不了應酬的官人或年輕氣盛,春心泛濫的兒子,最是懼怕外頭這些長的模樣艷麗,又身份低賤第46章受騙
無論是什么,盛則寧現在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這個丫鬟分明不是封硯的人。
她為什么要誆騙自己來這里?
又是誰的人?
盛則寧心緒不寧,滿腦子都是各種揣測,越想心越驚。
她捂緊口鼻,眸光飛快的掃了一圈屋內。
幸好這間屋子里沒有藏人,可是沒有藏人,不代表稍后不會來人。
細想一下內宅里能使的那些個手段,也就能料想到這鎦金鶴擎博山爐里燃的定然不會是什么好東西。
她用胳膊肘撞了幾下門,依然毫無用處。
魏國公府豪奢,凡是是梁柱皆是用的沉紫金木,凡是門窗都是鐵漆桐木,結實程度不言而喻。
從門的地方逃出去不現實,盛則寧用力捂緊口鼻,挪著步伐越過博山爐,去推另一邊的窗。
策劃誆騙她到此處的人一定早有計劃和準備,窗戶自然也是被鎖了起來。
盛則寧感覺自己的心跳凌亂,手腳都微微發顫。
這是一種恐懼到了骨子里,自然而然就反應出來的癥狀。
她慌了。
試問哪個小娘子被關進一個燃著未知香霧的屋子里不會慌張害怕?
怕歸怕,盛則寧卻還沒有那么快放棄。
她觀察四周,屏風旁的圓桌上沒有茶壺,三角盆架上也沒有銅盆,這間屋子里沒有一滴水。
而細煙裊裊,源源不斷從博山爐的孔縫里冒出來,頗像是妖魔鬼怪從藏身的洞穴里肆意伸出爪牙,就要為非作歹。
盛則寧軟著腳,往隔扇后走了過去,在頂著房梁的鏤空鑲貝屏扇后面,是一張拔步床。
床上有枕有席,還有一條水光流轉的絲被,盛則寧抱起那床被子,疾步走出來,反疊了幾下,蓋在博山爐上面。
細煙頓時都被壓了下去。
可是盛則寧很快就意識到這只是表面所見,實際上那香氣還在滔滔不絕地從各種縫隙里滲了出來。
這個方法不行,根本無法隔絕這詭異的香。
好在這個時候盛則寧又注意到有一個裝畫軸的瓷缸,她把畫一股腦抽了出來,拿著瓷缸到博山爐旁,這個時候她的心跳已經快到一種不尋常的狀態,身上的血也莫名炙熱。
她想要拿開袖口,呼吸清涼的空氣。
但是不可以,現在還不行。
盛則寧用上十二分的精神強忍著,用力推開博山爐的鎏金蓋子,才把瓷缸一股腦埋進煙灰當中,連帶著那塊還在燃燒的玫黑色硬木,一起壓到了最底下。
做完這一切,盛則寧力竭,身子就順著博山爐凹凸的紋路滑坐在了地上,剛放下袖子,就被周圍余留的煙氣嗆得狂咳不止,肺腑都有撕裂的創痛。
不過她能安慰自己了。
沒事了,不會再有怪香傳出來。
盛則寧擦了擦兩頰流下來的眼淚,剛努力平復下去的心卻因為大門方向傳來的響動重提了起來。
來人了——
盛則寧提了提手腳,卻發現虛軟無力。
就仿佛剛剛那些動作已經消耗完她所有的力氣。
她干脆就地躺下,急喘了幾口氣,顫巍巍伸出手,摸上了發髻。
門鎖嘩啦一下被扯落,男人大步走了進來。
屋子里尚有還沒來得及散去的細煙,到處朦朧一片。
彌漫的霧氣帶來一種灼熱的氣息,如火舌舔舐著所有***的肌膚,讓人十分不適。
但沉穩的步伐還是一步步靠近,木板的吱呀聲都透著急切。
屋子并不大,他很快就發現了無力躺在博山爐旁的小娘子。
黑影罩了下來,光線頓時一暗,他單膝跪在一旁,俯下身去探查她的呼吸。
原本只是緩緩起伏的胸腔驀然變得激烈,從她鼻腔里呼出的氣息也急促起來。
這不像是一個昏迷的人!
男人微驚之下正要出聲。
地上的小娘子忽而兩眼一睜,手上揮出利器,寒光一閃,擦過他及時避開的臉頰,只在下顎處淺淺劃出一道血痕,隨即他的手也馬上做出反應,如蛇順爬而上,桎梏住那截腕子。
砰得一聲壓至她的頭頂。
「嗚……」小娘子痛哼一聲,眼圈已經泛起了水光。
這時候他方能夠出聲,低聲吐出兩個字:「是我。」
盛則寧慢慢將發散了的目光聚焦,終于看清了那壓下來的臉,黑沉沉的,但那眉眼皆是封硯。
嗚咽聲轉大,盛則寧抽了抽鼻子,哭著道:「我被人騙了!」
「我知道。」
「她說是你要見我,我才來的。」
「對不起。」
小娘子眼淚從睫毛里一顆顆潤了出來,很快就滾到了鬢發里,濕了一片。
封硯一手還壓在她腕上,另一手虛撐在她身側,這般如此之下,越發覺得身下的人小的只有那么小一團。
她雖然有時候會張牙舞爪、氣焰囂張,但是比起成年的男子來說,還是那么小。
纖細柔弱地像是初春剛鉆出來的花芽,稚嫩的花葉還脆弱無比,不堪一擊。
若是他沒有提前防備,若是他沒有及時趕來。
魏平就會來到這間屋子,會對毫無反抗之力的盛則寧如何?
他光是淺淺想到這里,心底就有一把火燒了起來,迅猛如野火蔓延,燒得他僅存的那一點容忍之心蕩然無存。
「啊——疼疼疼!」
封硯被盛則寧一連串的控訴,叫回了神,連忙松開禁錮她手腕的那只手,盛則寧眼淚早已經泛濫,剛剛他手的力氣著實把她弄痛了。
「抱歉。」封硯自己握了握拳頭,發泄掉那無處宣泄的力后才把人扶起。
小娘子握著自己受累的手腕,小聲抽泣,垂下的濃睫都濕漉漉一片,沾到眼下都是一片水光,粉頰上沾了些不尋常的紅暈,封硯下意識看了一眼博山爐。
空氣里的香氣已經被門外的風帶走不少,只留下不易捕捉到的甜膩,就好像打翻了蜂蜜罐子,那濃稠的甜香侵了過來。
封硯慢慢瞇了下眼。
盛則寧軟軟地伸手圈起自己的膝蓋,就這樣抱坐在地上,像是一只受盡欺負的小貓把自己團了起來。
她也沒有力氣站起來,只有這樣保持自己的平衡,不至于摔倒。
「……是魏平要害我嗎?」
「我會處理。」
封硯一點也不意外,盛則寧能猜得這么精準。
能在魏國公府做這樣的布置,除了魏家人,誰還有這樣的本事?
盛則寧抬起臉,眼睛定定看著封硯,臉上并無表情。
封硯沒有避開她的視線,「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會處理好,你不要亂動魏家人。」
他的聲音里有告誡,也有警告。
盛則寧沒有力氣和他爭,垂了垂眼,「殿下是怎么找到這里?」
「姚娘子看見了,告訴了我的人。」
盛則寧聽見姚娘子,心里忽然有什么想法一掠而過,但又不是很清楚,大概是那煙霧對她的影響還在,她腦子不好使了。
沒過多久,她重新抬眼注視起封硯那張臉,好像那是什么很吸引她的東西一樣。
「……殿下受傷了。」她小聲道。
那盈盈水眸,淚漣漣,就好像是自己做錯了什么大事。
封硯抬指輕擦過傷口,并不是什么重傷,他都沒有放在心上。
「沒事,你的力氣太小,根本傷不到人。」
這話一出來,盛則寧愣了一下,嘴巴一扁,臉色肉眼可見地委屈起來。
封硯一看她這一系列變化,合情合理地猜測盛則寧要哭了。
「……不過動作很快,如果不是我,興許能得手。」
盛則寧把腦袋往手臂里一埋,肩膀輕輕聳了起來。
封硯把手伸了過來,可是不知道往哪里拍,在她單薄的后背,玲瓏的肩頭左右為難了一陣,最后輕輕拍在她腦袋上。
「你是個小娘子,不用萬事要強,遇到危險的事能跑則跑,不能跑……就等我。」
盛則寧翁聲翁氣道,帶著哭腔的聲音又低又淺:「我不想靠別人。」
等待往往才是最絕望的事。
盛則寧不想經歷這樣的絕望。
「可我不是別人。」封硯皺了皺眉,把她的腦袋抬了起來,認真地,一個字一個字告訴她,「則寧,我不是別人。」
盛則寧沒有再出聲。
即沒有反駁,也沒有應聲,就好像對他的話,給不出反應。
又仿佛在無聲地回答他,他是。
他是盛則寧不想依靠的別人。
封硯心里有些寂寥,但是現在并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他伸手想扶起盛則寧,卻在這個關頭,聽見院子外頭有紛雜的腳步聲。
封硯習武耳朵尖,才能聽得那么遠。
有人來了。
盛則寧的手指不知道為何伸了過來,輕輕觸在他下顎上的傷口。
封硯望進她迷迷糊糊的眼眸里,心里忽然一緊。
盛則寧烏發半散而下,小臉粉潤若霞,眼神迷蒙昏亂,領口也給她自己扯得微敞開來,露出一小截玉一樣的脖頸。
知道她被這屋子里的香影響才會如此,封硯還是有幾分慌亂地起身,大步跨至門口,將門重新合攏,還用木栓抵住,讓人不能輕易從外頭打開。
這屋子里的情況,不能叫人看見。
封硯勻了幾下呼吸才重新回到盛則寧身邊,用力把她強扶至榻邊,可還沒把她人按到榻上,盛則寧就一個激靈彈了起來,但是她腳下虛軟,沒等站穩,就臉朝下往地上倒。
封硯不得已回身,及時伸手攬住她的腰肢。
可是她又不老實地扭了起來,在他手臂上扭成了麻花。
「放、放開我。」
封硯深深吸了口氣,不知為何忽然就明白起來盛則寧在掙扎什么,口里說著讓自己都覺得有些離譜的話:「我什么也不會做,你到塌上去休息一下好嗎?」
「我不去。」盛則寧扁了扁嘴,「騙小娘子到床上去的都是壞人,我不去。」
「你都是哪里聽……」封硯正想反駁,但是仔細一想,好像又沒錯。
盛則寧的自制力著實驚人,都熏迷糊了還能有精神掙扎。
這時候門外的人已經到了,砰砰砰地敲起了門。
「盛娘子!盛娘子!你還在里頭嗎?」
盛則寧當即捂住自己的嘴,軟下了勁,就這樣橫在封硯手臂上。
她打定主意,堅決不會出聲。
就是腦子不太清醒,盛則寧還清楚不能讓人發現她和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封硯把她撈了起來,讓她抱在拔步床的柱子上。
他環顧四周,也很快鎖定了墻上的窗戶。
第47章能忍
門外的人不依不饒敲門。
盛則寧在地上又坐了半晌,直到窗外的聲音消失后才把自己的衣裳頭發稍作整理,拖著虛軟的步伐走去開門。
她打開木門,聲音頗響,像是挾著怒氣。
嘩啦一聲——
門外的一干人齊齊倒退,受到了莫大的驚嚇。
門內的小娘子滿臉郁色,漆黑的眼在屋檐的陰影下看不清神色,她就用那幽幽的眸光轉過站在最前面的幾人,聲音低啞說道:「我剛剛有些累,所以就在屋子里小憩了一會,請問諸位有什么事嗎?」
領人過來的不是旁人,正是之前在夫人堆里侃侃而談的那名新寡娘子。
那夫人愕然地看著好端端自己走出來開門的盛則寧,目光從頭掃到腳,不可置信道:「娘子一個人?」
「當然,除了我,這屋子還會來什么人?」盛則寧聲音很慢,努力讓每一個字都清晰,讓人不能聽出她的異樣。
她扶著門扇讓出半邊身子,故意讓她們可以往里面看。
無論她們怎么伸頭探腦,屋子里再也瞧不出半個人。
「魏國公府是出了賊人還是走水了,諸位夫人如此心急火燎地趕來?」盛則寧手捂著唇,懶洋洋打了一個哈欠,仿佛就是剛剛從困乏中醒來的模樣,那嬌軟慵懶的樣子真真讓人挑不出哪有不對。
「這個……并無……」
其實在看見盛則寧出來時她們已經慌了神,再見屋子里面并無凌亂痕跡,更是心中已經有了判斷。
這不擺明了嘛!
事實上并不是是那位盧娘子所說,有小娘子欲想自薦枕席,勾搭上魏國公府。
一大群人跟著鬧了這么一個大烏龍。
這就分外尷尬。
「姑娘!」竹喜從人群里擠了進來,扶起她一邊的手臂,擔憂地看著她。
盛則寧安慰地拍了下竹喜的手臂,努力勻著自己的呼吸。
她臉上有些泛紅,但說是剛剛睡醒,也沒人會覺得奇怪,只是站得太久她還是有些受不了,遲早會露出馬腳。
隔著人群,封硯站在了最后頭,朝她看來一眼。
盛則寧心領神會,走下臺階對諸位夫人行了一禮,「小女現下好多了,先告辭。」
她們都是客,也不好指責她的不奉陪。
竹喜把盛則寧扶到轉彎處,直到沒人瞧見才著急地問她發生了何事。
盛則寧想到屋子里的那股濃香,在想起自己在封硯前面的失態,恨得捏緊了手。
「有人要害我。」
竹喜剛想張口驚呼,盛則寧壓了一下她的胳膊,「不要聲張,此事與魏國公府、魏平都脫不了干系。」
盛則寧猜測這事完全是魏平想報復她,皇后肯定不知情,但是她的名聲若是壞了,肯定是無法再嫁入皇家,就會成為一個棄子。
她可以自己想辦法脫離棋局,卻并不想被人先丟了出去,棄子的下場可都不太好。
竹喜點點頭,努力調整自己的表情,恢復成剛來赴宴時的輕松愜意,語氣輕快道:「那奴婢扶姑娘回去,剛剛二姑娘見不著您,正著急呢!」
主仆兩人若無其事地走回宴場。
盧大娘子在屋子看見被盛則寧破壞掉的香爐,揪著手帕恨得咬牙,然后又瞧見墻上大咧咧破開的窗洞,眉毛一擰。
「不對勁,她一個小娘子怎么有這樣大的力氣。」
「是啊,最主要的是為什么魏小郎君怎么也就找不著了?莫不是這盛三娘子是妖怪變得,把魏小郎君給……」丫鬟一臉驚恐,越說越害怕,拉著盧娘子就想離開這。
盧娘子猛地一拽自己的袖子,呵斥道:「你胡說什么,這世上哪有什么亂力怪神的東西,要不是你辦事不力,現在怎么會變成這樣!」
丫鬟垂淚道:「奴婢也不是有意的,只是、只是忽然聽人說瑭王殿下到了,奴婢想這三娘子與瑭王有些關系,擔心……」
她沒敢繼續說下去,仿佛害怕這屋子里殘留著什么能竊聽的鬼怪,把她的話偷聽了去。
擔心什么,自然是擔心被瑭王瞧見了她守在門口,以后東窗事發,她必受牽連。
她受了牽連,肯定會扯上幕后主使——她的主子,盧大娘子。
「瑭王?」盧娘子嘀咕了一聲,「魏平不是說瑭王與這位盛娘子并無情誼?」
丫鬟搖搖頭:「奴婢也不知道,但是魏郎君想得到那小娘子,興許嘴里說的也不見得是真。」
「而且、而且奴婢還聽魏郎君身邊的長隨說過,這瑭王是個能忍能狠的角兒,奴婢害怕……」
盧大娘子心里一咯噔,「壞了!」
她牽起裙疾步朝外走,丫鬟驚了一下,慌忙跟著她身后,但是兩人都沒能如愿走出房間,門口不知道何時佇立著幾名灰黑衣袍的男子,看起來像是誰家的護衛。
但是絕不是魏國公府的。
對于盛則寧消失的事,盛則柔是極力幫她掩護,為此盛則寧十分感激。
「多謝二姐姐。」
盛則柔搖搖頭,「還好你回來了,要不然四叔母每每來問,我快招架不住。」
盛則柔性子軟,不會說謊,為了給盛則寧打掩護,愣是想盡辦法,蒙混四夫人幾次。
正式開宴的時候,盛家人坐在一桌。
四夫人白氏關心了盛則寧幾句,盛則寧就按著之前說給盧夫人的話又說了一遍。
白氏以為還是盛則寧之前的病沒好全,就道回去請個郎中過來看看。
宴上魏國公夫人穿著富貴逼人,仔細看她的氣度和魏皇后有些相似,不愧是一對母女。
雖然是生辰宴的主角,但是她的臉色卻一直不好,頻頻還傾耳聽身邊丫鬟說話,好像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事在吊著她。
竹喜更衣回來,就告訴盛則寧一個消息。
讓魏國公夫人如此坐立不安的事,是魏小郎君平白無故找不見人了!
「怎么會?」盛則寧奇道。
這么大一個人,又是在自己府中,還能走丟不成?
更何況就在不久前,他還設計要害她!
「我聽見魏國公府的下人們嘀咕的,現在這院子外頭都是在找人呢!」
盛則寧皺了下眉,「都沒人能找到他?」
倒不是盛則寧關心魏平,而是今日的事與她多少有些關系,魏平無端消失,總感覺還有什么后招在等著她。
「找到了!——找……」有個奴仆從外面跑進來,在院子門口還摔了一個大跟頭。
魏國公夫人起身,厲聲道:「咋咋呼呼,成何體統!」
在婢女的攙扶下,魏國公夫人快步從席位上走下來,對賓客施禮了一禮。
「對不住,家里出了一些小事,各位好吃好喝,妾身先去處置一下。」
盛則寧猜想,能讓魏國公夫人在意的只有魏平了。
她雖然好奇,但是眾目睽睽之下,也不好跟上去探查,只能耐著性子和姐妹們聊些胭脂水粉的話題。
身體里那殘留的藥效越來越淡,而生辰宴也快到了尾聲。
國公府的管家八面玲瓏,招待的很周全,但是主角一直不在,還是給人一種怠慢的感覺。
離席時,一路都有人在問,能讓國公夫人如此失儀的事是什么小事?
眾說紛紜,卻沒有一個準確說法。
就在盛則寧和姐妹幾個準備登車時,旁邊有人低聲與同伴說了一聲。
「……和一名新寡的夫人被發現昏在同一張塌上,滿屋子都是那些催情的味,聽說那盧夫人的夫家制香一絕,背地里還賣那種見不得人的香……」
「呀,這豈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誰說不是呢,弄了這些陰損的香,結果迷倒了自個……」
盛則寧足下一頓,回眸看去。
兩個并不熟悉的小娘子邊說著話邊走遠。
魏平和盧氏……
這聽起來怎么那么像是魏平給她設的陷阱,那他們兩個怎么會自己中招?
白氏帶著另外幾個姑娘很快就收拾啟程,盛則柔在馬車里挑著簾子問道:「三妹妹我們不走嗎?」
盛則寧回過神正要應聲,從另一側傳來一道討厭的聲音。
「三姑娘。」是顧伯賢。
原以為她們小心躲著總不會遇上,沒想到這一出門就碰上了,盛則寧心里直呼晦氣。
「顧世子。」
在這人來人往的地方,盛則寧不想丟人現眼,不情不愿地屈了屈腿,向他問好。
顧伯賢對于她的冷落有些尷尬,伸手摸了下鼻子,眼神往旁邊流蘇尚在搖晃車窗方向窺了窺。
「你是與二姑娘一道來的?」
盛則寧輕呵了一聲。
「世子有事嗎?」
顧伯賢自從上次與盛則寧發生了一些沖突,就有些悔恨,管修全雖然是他的朋友,但是眼下他已經盡廢,二十年不能參加科考,這輩子也不會有什么用處了。
他實在犯不著為了他,與盛家交惡。
顧伯賢清了清嗓音,十分誠懇道:「上一回的事,是我識人不清,錯把草芥當知己,不知道管修全竟做了這豬狗不如的事,好在他已得到了應有的懲戒!」
盛則寧聽著顧伯賢義憤填膺的表態,心里好笑。
好一個落井下石的朋友。
「常言道同氣相求,朋比為女干,你和管衙內還真是知友。」盛則寧實在忍不住要諷刺。
顧伯賢臉色微沉,他已經夠和顏悅色、低聲下氣地跟一個小娘子說話了,偏盛則寧如此不給他顏面。
「三姑娘這是何意?」
「顧世子有這個空閑來與我說這些無意義的話,倒不如去問問七娘的腿傷好了沒有。」
想起這個男人以前噓寒問暖的樣子,盛則寧覺得虛偽可惡。
他一心想要拋棄朱七娘,就連她傷了腿,只能臥病在床也不聞不問,還穿得花枝招展在這里準備給誰看?
「三妹妹,我們得回府了。」盛則柔的聲音恰是時候從車里傳了出來。
打消了盛則寧還想和顧伯賢掰扯的心思。
盛則寧又閑閑道了句:「背信者,不可留。」
顧伯賢臉色鐵青難看,但又不能當著人前攔著她這個小娘子,只能目送馬車離去。
馬車還沒有趕上盛府的隊伍,車壁被人拍得啪啪作響。
「寧寧!」
盛則寧嚇了一跳,還沒出聲。
謝朝宗又開口道:「不要裝作不在了,我看過了,前面的馬車都沒有你。」
這瘋子。
盛則寧已經想到他定然對四叔母和其他姐妹的馬車做過什么。
「謝郎君,請自重!」外面的護衛來阻攔,推搡的動靜和馬不安的嘶鳴交織。
盛則柔緊張地拉住盛則寧,朝她搖搖頭。
是叫她不要理會,交于護衛處理。
雖說謝家以前住在盛府的隔壁,但是打小她就不喜歡謝二郎。
這人忒任性妄為,一點也不聽別人的意愿行事,尤其喜歡纏著盛則寧,再大一點本該有男女之防的時候,他也敢夜探深閨,無法無天。
盛則寧雖然也不想理會謝朝宗,但是又害怕他大庭廣眾之下會做什么可怕的事,比如斬馬什么……
盛則柔的膽子不見得比柳娘子大,她不想驚擾到二姐姐。
盛則寧嘆了口氣,拍著車壁,朝外喊了一聲,「停車。」
第48章分寸
看見盛則寧下了馬車,謝朝宗滿意了。
他翻身下馬將韁繩塞給就近的一名護衛,盛府的護衛捏著謝朝宗塞過來的韁繩,氣得差點沒翻眼。
竹喜緊跟著盛則寧身后,一雙眼緊張兮兮地盯著謝朝宗,頗像是老母雞見著小雞跟黃鼠狼見面,提心吊膽的。
謝朝宗環視一周都是對他防備滿滿的人,抱胸對盛則寧道:「怎么說我們也算是青梅竹馬,你防我的心比防魏平那狗東西還厲害,這是不是有些說不過去了?」
盛則寧被他逼下馬車,心情不太美妙,再聽他提起魏平,就勾起更不美妙的回憶。
不是她不想防著魏平,而是她沒有想到有人會膽大到在自己母親生辰宴上搞事,再說各府的護衛是帶不進魏國公府。
不過說起狗膽,與謝朝宗比起來,這個魏平也是小巫見大巫,所以聽見謝朝宗這樣問自己,盛則寧十分無語。
他就從來不知道反省自己的嗎?
「謝二哥有事?」
謝朝宗跨前一步,兩邊護衛隨之而動,都攔了上來,口里還請他自重。
謝朝宗不爽地嗤笑了一聲,「瑭王殿下叫你去,你就敢去,我只不過走過來一步,你就要他們這樣攔著我,真叫人傷心。」
「你怎么知道?」盛則寧倏地把眼睛抬了起來。
她被人誆騙走的事應當并沒有多少人注意,謝朝宗怎會知道女院這邊的事?
謝朝宗挑了挑眉,用手推開兩邊的護衛,把一張的臉湊都到她面前。
「這個很難知道嗎?」
盛則寧心下頓時有了不好的猜測。
難不成魏平留有后招對付她,他就是想把自己的名聲拖累,可這對他有什么好處?
「別露出那樣為難的表情,區區一個魏平,他算個什么東西。」謝朝宗陰沉道。
盛則寧心里一跳,「今天下午的事是你安排的?」
盧氏與魏平總不至于笨到玩火,自己坑了自己。
這些定然是有人安排的。
謝朝宗站直身,神情復雜地看了眼盛則寧,嗤了聲道:「我?我可不會做這樣復雜的事,你且等著看吧。」
「那你要做什么?」盛則寧皺眉追問。
謝朝宗只是冷冷一笑,看了一眼魏國公府的紅墻碧瓦,聲音且輕且柔,卻透著陰森。
「放心,我有分寸。」
盛則寧才不信這個瘋子會有什么分寸,若是有分寸,他就不會被送到逐城去了!
謝朝宗沒有糾纏多久,仿佛只是為了過來看一眼盛則寧是否安好。
盛則寧目光復雜地目送他上馬離去,總感覺會有什么不好的事發生。
回府后,蘇氏把盛則寧叫來問話。
茲事體大,盛則寧不好完全隱瞞,就將魏國公府丫鬟將她領錯屋子的事說了出來。
都是內宅里過了快半輩子的人,這些小陰招如何不知。
蘇氏氣得手發抖,把盛則寧拉到跟前看了幾眼,眼圈就紅了。
「他們太欺負人了!當我們家沒有人了嗎?!」
即便是國公府,也不能這樣糟踐他們家的女兒!
「娘我沒事。」盛則寧沒料到只是說了個皮毛,蘇氏竟已經猜得不離十,連忙安慰:「女兒發現的及時,并沒有中他們的招,后頭也有人及時相救。」
盛則寧想起封硯,不自覺的就把他給隱了去。
蘇氏沒心思追究這些旁枝末節的事,而是拉緊盛則寧的手:「他這個混賬是出了名的好色,這次竟想用這樣的招數逼迫我們和圣人妥協,實在惡毒!」
盛則寧也不可能妥協,立刻放下話來:「女兒就是去做姑子也絕不可能嫁給他!」
蘇氏把眉毛一皺,不滿道:「我生你育你,盡心盡力栽培你可不是讓你去做姑子的!」
「娘,我就是個說法,難道爹爹還真的會看著我被逼到那種絕境去嗎?」
蘇氏搖搖頭,憂慮惆悵:「看來得去求得圣人將你與瑭王的婚事提前才行。」
盛則寧心里一驚,怎會料到這次的危機會讓娘有了緊迫感,說出這樣的話來。
「娘千萬別去,你不知道前些日子女兒撞見了瑭王與瑯琊王氏的小娘子在一塊,殿下親口跟我說,這是官家和圣人的意思,只怕我與瑭王的婚事也做不得數了……」
蘇氏聞言一捂胸口,眼睛倏然睜大:「怎會如此!」
原以為還有瑭王在后面當靠山,現在瑭王都沒有了,蘇氏的緊迫感提到了極限,她也不顧不上自己身子不適,站起來就道:「那、那更不行,你得快點許下婚事,不然的話……」
蘇氏轉身看向盛則寧,滿目的擔憂。
一個魏平已經十分棘手,再加上還有個更難纏的謝朝宗,她的女兒若是真的失去了瑭王這個靠山,日子更不好過了。
萬一圣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求來旨意,直接把她許給了魏平,那盛家還能抗旨不成?
蘇氏的憂慮并未影響盛則寧,她不想因為這兩個人,就要匆匆再定下自己的親事。
有時候她都想像祖父一樣,干脆去外面游歷一段時間,自由自在多好。
不過盛則寧也知道,這種事爹娘更不會允的。
一夜的輾轉,盛則寧迷迷糊糊睡到天亮。
起身時只覺得全身酸疼難受。
竹喜腳步匆忙而入,「姑娘!」
盛則寧了解竹喜,一聽她高揚的音調就知道有事發生。
「姑娘,外頭的小報都在議論魏小郎君的事,你快瞧!」竹喜心急地直接把小報從帷帳外塞了進來。
盛則寧撐著昏沉沉的腦袋,把小報接了過來。
竹喜為她挑起帷帳,將日光引進了帳子里。
盛則寧盤腿而坐,舉著小報讀了起來。
今日的小報上沒有張婆婆、李嬸嬸家的雞毛蒜皮,全是讓人驚掉眼睛的大事。
其一:某郎君宴上私會香會行頭遺孀,情香彌室,捉女干在床,傷風敗俗。
其二:還是某郎君,半夜遭襲,夜招郎中,專治隱疾,疑是傷了男兒根本……
頭一件事盛則寧不意外會傳到外頭去,因為那日魏國公府辦著生辰宴,賓客眾多,人多眼雜。
至于這第二件事,盛則寧一下就想到了謝朝宗身上。
「姑娘,這可真是老天開眼!壞人得了報應!」
盛則寧搖搖頭。
這事鬧得不可開交,她心里沒有什么痛快,而是更深的擔憂。
真的把魏國公府,把魏平逼急了,誰知道會不會再捅出什么大事來。
尤其是在這個關頭,顯得與她關系緊密。
第一件事是誰做的,盛則寧這時候還沒有頭緒。
謝朝宗雖然行事猖狂,但是也不會騙她。
「姑娘,您不高興嗎?」竹喜發現盛則寧在出神,臉上沒有高興的樣子。
「我不知道。」盛則寧說的是實話。
魏平得到報應,不但可能身陷丑聞,還可能身體受損,不再殘害其他小娘子,這是一件好事。
但是野草燒不盡,回過頭來只怕這把火會亂燒一通,還不知道會燒到哪里去。
盛則寧的擔憂不是沒道理,新出的小報飛遍上京城還不過一個時辰,又有一份新鮮出爐的小報橫空出世,引來了熱議。
新發出的小報上模糊掉了香會行頭遺孀,說是子虛烏有之事,其實是為豪門權貴家的姑娘遮羞。
雖然不曾直言是誰,但是隱晦提起那姑娘與某殿下有關聯。
看見盛則寧在魏國公府小院休息的人不少,閑言閑語就這樣傳了出去,竟變成了盛則寧與魏平有了勾搭。
這消息一出,蘇氏就給氣病了。
無論是誰在后面推波助瀾,這一下無疑是要把盛則寧給害慘。
盛則寧都來不及找人去探查消息,只能陪在蘇氏的床邊給她喂藥端水,照顧她。
魏國公府的人在午后就上了門。
他們是來求娶盛則寧。
一個郎君出了什么風流事其實不打緊,只要用女人去掩蓋就可以。
這種做法并不少見。
要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齷蹉的手段迫使許多小娘子嫁人。
在他們看來一樁見不光的風流只要用婚約合情合理化,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
誰還會去考慮那小娘子愿不愿意嫁給這樣不擇手段,毀人清白前途的郎君?
不過盛則寧至少不同于其他小娘子,不好怠慢,于是魏國公府就紆尊降貴親自上門來談。
這次來的人是魏皇后的大哥,也是魏平的兄長。
他進了盛二爺的書房不到一刻鐘,里面的茶盞就碎了三個。
可見兩人相談不歡。
這些都是腿腳快的丫鬟來回傳的消息。
盛則寧還陪在蘇氏的床邊,手指捏著瓷勺在攪動著剛剛煮好的湯藥,瓷勺碰在碗壁發出脆響。
一下接著一下,聽出了持勺柄的人情緒不寧。
蘇氏靠在引枕上,臉色蒼白,但嘴里還是肯定道:「你爹爹絕不會把你嫁給魏平。」
盛則寧點了點頭。
蘇氏口里的這句話,盛則寧是相信的。
魏平相比于瑭王而言實在差了太多。
一個又無實權,也非親王,將來就算瑭王登基,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小國舅能頂什么事?
這樁婚事顯然不劃算,并不是盛二爺想要的。
盛則寧不由啞然失笑。
她是不是還要慶幸,自己的爹爹是個老謀深算的大官,手里捏著足夠的砝碼,所以才能有余心、余力去考慮該怎么將利益發揮到最大。
而不是順水推舟,把一個名聲就快要被弄壞的女兒嫁出去。
蘇氏服下藥后需要休息,盛則寧十分平靜地收拾碗碟帶了出去,只不過一出門她就把托盤塞進一旁的丫鬟手里,帶著竹喜風風火火沖出了院子。
魏平這人一定沒有少得罪人,只要她能抓住他的錯處,就憑他這種爛人,還想成家娶妻?
第49章響雷
大嵩唯一能保護小娘子的一點就在于,一位郎君若是背上了刑罰,未履行的婚約就可作廢。
更何況還八字沒一撇的婚事。
盛則寧一路都惱火。
在這件事上明明從頭到尾都是魏平的過錯,卻要用一個無辜的小娘子去替他遮羞。
簡直不可理喻。
魏平既想用這樣陰損的法子讓她不得不嫁給他,必然要承受相應的反噬。
她盛則寧從來不是一個好捏的柿子!
蘇氏生病,盛二爺在書房里不出來,盛則寧要出府輕而易舉。
她帶著兩名侍衛打算去找梅二娘和柴胡。
聽梅二娘說過。
當初她被魏平纏上時柴大哥為了救她,設法收集了一些魏平做過的壞事,原本打算提到南衙去告魏平,可是柴胡因為與魏平的長隨劉大河在街上起了沖突,反倒被關進了大牢里,冤情自然也無處可伸。
「那些證據自然都好好留著,之前家里還遭了賊,想來也可能是魏平想要找這些東西。」梅二娘帶著盛則寧走到院子東邊的墻腳,泥土里栽種著一些小蔥和青菜。
普通人家但凡能有塊地,都是種些時令的菜,能省則省,不像高門貴族都是養著奇花異草,附庸風雅。
盛則寧看見那些菜青翠欲滴,怎么也想不到梅二娘會把重要的證據藏在這下面。
梅二娘也得意:「他們來時看見這些菜只覺得低賤貧窮,連看都不會多看呢!」
自然也不會發現梅二娘把東西藏在這下頭。
梅二娘用鏟子把上門的土撥開,泥土的下面有個油紙封住的匣子,匣子里存著一沓紙。
「這些都是柴大哥走訪了一些人家,這魏平強搶的民女不少,有些塞了幾貫錢,有些干脆是把家里人打傷打殘后直接帶走,他們無處伸冤,南衙也不理會……」梅二娘看了一眼盛則寧,低聲道:「還是我連累了你。」
若不是為了幫她,盛則寧原不會和魏平起沖突。
魏平說不定就不會盯上盛則寧。
盛則寧搖搖頭,「這件事從頭到尾的錯都不在你和我身上,我們身為小娘子難道就該給人瞧中了就要被強取豪奪嗎?明明是他無法無天,橫行無忌,他已經做了這么多錯事,卻無人阻攔,是為何?」
她又道:「是因為他一直被人縱容,包庇,而從來沒有人告訴他,這樣做是不對的。」
盛則寧拿著那幾張狀紙,都同一人代筆,只在末尾簽字的處可以看見字跡歪歪扭扭,還有那血紅色的指印清晰透紙,可見托付這訴狀的人心底的憤恨與渴望。
平頭百姓想要告倒權門貴族,只能寄希望于官。
可是官權相依,又互相包庇,平民告貴族從來都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魏平出生在魏府,前面有個能力超群的兄長為重臣,還有一個野心勃勃的姐姐坐在后位。
大樹下面好乘涼,他坐享其成,一生平穩,越發的飛揚跋扈。
「這些東西有用嗎?」梅二娘擔憂。
魏平的身份太高,她擔心這些東西不足以扳倒他。
盛則寧翻看了幾頁,上面的內容大同小異,都是魏平看中人家小娘子新鮮貌美,非要納為妾室,有時候更是一夜風流,逼良為娼,事后也不負責。
不少小娘子為此落發出家,還有投湖、自縊的。
盛則寧越看越生氣。
他把小娘子們都當作什么了?
若是真心喜歡就應該明媒正娶,而不是像見了地里的西瓜,吃一口扔一個。
這世上小娘子過的本就不容易,還要被他這樣的敗類任意摧殘。
就算不是為了自己,盛則寧也決定要讓魏平吃到教訓。
「有用。」盛則寧把狀紙一一疊好,收起。
梅二娘舒了口氣,她也厭惡魏平,希望他能得到教訓,但是她也知道自己沒有這個能耐,如今交給盛則寧她也是滿心期望。
「竹喜今日沒跟姑娘出來?」
盛則寧搖搖頭,「我是偷溜出來的,竹喜在家中還能替我遮掩一二。」
不過她帶出來了兩名侍衛,足以保證她的安全。
梅二娘擦了擦手,還是擔心盛則寧沒有幫手:「那我跟盛娘子一道去吧。」
她話音才落,院門處忽然嘎吱一聲響,跌進來了一人。
兩人齊齊一驚,回頭看去。
趙閑庭有幾分尷尬地指出竹門道:「我也不想門沒關上,我一靠就進來了。」
盛則寧進來時候就讓護衛守在門外,不曾關上門,護衛們認識趙閑庭,不會為難他,他這個跌進來的姿勢,分明剛剛是想靠在門上偷聽。
「你怎么會在這里?」
盛則寧看了看趙閑庭又看了看梅二娘,十分驚訝這兩人還有交情。
梅二娘臉色微變,有些窘也有些惱,細眉擰起,手里的鏟子狠狠***泥土里,「你還來干什么?」
趙閑庭爬起來,用扇子拍了拍膝上的塵土,「我、我就是閑來無事,隨意走走,剛好看見盛府的護衛在門口,心下好奇就過來了。」
這個隨意走走的說法太站不住腳了。
因為梅二娘的這個院子實在偏僻,進了寬石巷,里頭曲曲繞繞,足要走一柱香的時間才能走到。
盛則寧都替趙閑庭尷尬。
趙閑庭卻理直氣壯得賴盛則寧:「就是看見是則寧表妹的人,我才好奇進來的。」
「哦。」盛則寧上下打量趙閑庭的臉,他的臉皮真的很厚耶,一點也不臉紅耳熱。
不過趙閑庭雖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绔,但是風評卻比魏平好太多了,要不然封硯也不可能容忍他跟在一旁。
所以她更不會第一時間把護衛叫進來,把他扔出去。
「可要幫你?」盛則寧問梅二娘的時候,余光還盯著趙閑庭。
趙閑庭嘴里不知哼著哪方小曲,扇子慢悠悠一扇一扇,仿佛正在牡丹園里怡然自得。
但是盛則寧還瞧出了一些心虛。
做賊心虛。
梅二娘微一搖頭,低聲道:「不妨事,我能應對。」
既然她都如此說了,盛則寧也不好多事,對趙閑庭打了聲招呼就往院子外走。
趙閑庭看著盛則寧走了才問梅二娘:「你們這是商量著對付誰呢?三姑娘這一臉要與人干架的姿態怪叫人害怕的。」
說完他還抱了抱手臂,好像盛則寧真的有多兇悍一樣。
梅二娘沒好氣地對他說:「關你什么事。」
「是不關我事,你可別誤會,我不是關心三姑娘,我只是……」趙閑庭抓耳撓腮,解釋不清,抽了口氣又幾步奔到院門口,扒拉著門對外面自己的小廝道:「欸,大頭你過來,去,告訴瑭王殿下,他的小娘子又要搞事了。」
梅二娘跑過來一把扯著他的后衣領,氣呼呼道:「你怎么還告狀呢!」
趙閑庭「哎呦」大叫,腦袋一個慣力往后仰去,差點沒后摔到地上,梅二娘嚇了一跳,用手托住他的背。
趙閑庭干脆就靠著她的手,無辜道:
「我沒有告狀啊,我這不是為了她的安全起見,她一個小娘子多不安全啊。」
梅二娘被他說動了,好像是有幾分道理,手松了下去。
趙閑庭手舞足蹈一頓,努力平衡了身體,好在沒有真摔。
盛則寧拿了證據,并沒有馬上送去南衙。
魏平是皇后的親弟弟,她雖然想讓他治罪,可是自己出手對付卻不太行。
她不能讓這事一眼看出是與她有關系,與盛府有關系。
要不然,這不是給自己家找麻煩嗎?
馬車停在南衙門前街道的一角,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盛則寧在馬車里頭苦苦思索如何把這些東西送到府尹的案頭上,如何才能讓府尹重視這件事。
草率地遞進去,只怕會竹籃打水。
盛則寧不想浪費這些證據,就先去了一趟自己的百聞紙筆鋪子。
掌柜是一個老先生,擅長模仿筆跡,盛則寧請他把狀紙都謄寫了一遍,其實模仿的像不像都是其次的,主要這些樁樁件件的控訴,能真的呈到公案上才是重要的。
盛則寧讓人找了一個閑漢把謄抄好的狀紙送去南衙,自己則坐著馬車在南衙門口觀察。
若是府尹看見狀紙后有心要管,必然會派人出來詢問遞交狀紙之人。
反之,則說明……南衙府尹管不了,不想管。
盛則寧等了一個時辰,天色漸昏,剛剛還晴朗的天空飄來了一片烏云。
壓抑的云層籠在天宇,幾只低飛的蜻蜓撞進了車廂里,沒頭沒腦地盤旋,找不到出路。
盛則寧挑起窗帷,紅色的蜻蜓終于得以逃脫囚籠,飛了出去,順著蜻蜓飛走的方向,盛則寧又看見了南衙門口來了一些人,從門里出來的差役正在同那些人說著話。
他們指了指周圍,那些人便轉了過頭來。
盛則寧一眼就看出其中幾張熟悉的面孔,最前頭那個拄著拐棍的人不就是魏平身邊的長隨劉大河嗎?
這些人居然都是魏國公府的家仆!
由此可見,這件事比盛則寧預想的還糟糕。
她送進去的狀紙非但沒有讓府尹下令調查,反倒是引來了魏國公府追究。
「姑娘,他們似乎注意到咱們了!」護衛在車外提醒。
他們這輛馬車雖說低調,可是停在此處一直不走,還是十分打眼,會被發覺也情有可原。
盛則寧正要回話,護衛又道:「姑娘,您快下車走!」
馬車正在緩緩啟動,盛則寧在護衛的遮掩下從馬車里鉆了出來,從另一側跳下馬車。
魏國公府的護衛走過來并未瞧見盛則寧,只看見了幾名護衛。
「你們是什么人?馬車里是誰?」
劉大河惡聲惡氣,命人攔住他們。
護衛也不懼怕,拱手道:「我等都是良民,車里也并無人。」
劉大河不信,非要伸手去掀。
不過,馬車里確實無人,只余下淡淡的香氣。
盛則寧從馬車跳了下來,混入人群里。
蘇氏為她找的這些護衛都很機敏,也知道替她打掩護,盛則寧不想被魏國公府的人發現只能自己先走開。
只是這天色看著就像要下雨了,盛則寧越走越心慌。
忽然變天,路人也都行色匆匆,急于奔回家中躲雨。
盛則寧躲進來時沒有看方向,現在到處亂糟糟的更是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能茫然無措地到處亂走。
雨滴如斷了線的串珠,突然就一股腦掉了下來,噼里啪啦敲在燈籠、屋檐的瓦片上,打在盛則寧剛剛揚起的臉上。
「下雨了……」
「下雨了!下雨了!」幾個遮著腦袋的小童從她身邊擦過,歡快地叫著跑遠。
盛則寧目光剛追尋了過去,兩道腳步聲落在了兩側。
頭頂絡繹不絕的雨點忽然就被油紙傘面隔絕,發出悶悶的敲打聲。
盛則寧覺得奇怪,抬起眼睛,就見自己頭頂伸出了兩把傘,一左一右遮了個嚴實。
余光再瞟向兩側。
一邊是挑眉勾笑,一臉戲謔的謝朝宗。
另一側是壓眼沉眉,神情凝重的封硯。
身后的忽然一聲響亮的轟雷炸響,近得仿佛就在耳畔。
盛則寧的身子狠狠顫了一下。
糟糕。
第50章寧缺
四周并不寂靜。
雨聲、雷聲、人聲,熱鬧非凡。
但是盛則寧卻還是在這一剎那,仿佛落入了一個完全摒棄周遭一切外物的空間里。
這里面只有她、封硯和謝朝宗。
凝滯不轉的空氣壓抑,仿佛是寒冬臘月里凝固在案頭的那一碗豬油,結成了一塊奶白色的沉淀。
「謝郎君。」
封硯聲音不含感情,但是每個字都好像帶著簌簌冷氣。
「好巧,瑭王殿下也路過?」
「并非路過,我是專門來尋則寧的。」說罷,他轉動眸子,看向盛則寧,眉尖微顰問道:「你怎一個人在此,若是遇到了不軌之徒,也沒人照料。」
「呃……」盛則寧剛轉過臉去。
封硯這話里話外的不軌之徒,怎么好似在指著謝朝宗說道。
他和謝朝宗也有仇?
不等盛則寧細細思索這個問題,另一邊的謝朝宗已經火速對號入座,冷笑道:「不軌之人還不知是誰,瑭王殿下今日不用陪著王六娘了?嘖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殿下就不擔心到手的好姻緣又要告吹了?」
他格外強調「又」字。
「謝郎君慎言,不要污了旁人清白名聲。」封硯警告,眸光沉冷,像是浸在冰水里的黑玉,又涼又冷。
能被人嚇唬住,那就不是謝朝宗。
他彎了彎唇角,趁人不備,伸手一把就將盛則寧拽了過來,遮于自己傘下,涼涼的聲音散漫地傳來出來:「殿下說的對呀,不娶何撩,不要污了人的清白與名聲。」
兩年了,天知道他得知遠在上京城的盛則寧還未嫁人,心里有多么高興。
就仿佛專門等著他回來。
花開堪折直須折,而他絕不會放過這個機緣。
盛則寧用盡力氣抽著自己的胳膊,但無可奈何,只能對謝朝宗低聲怒道:「快放開我。」
謝朝宗不放,還得意洋洋地瞅了一眼封硯。
封硯的傘下空了一塊空處,帶著水汽的涼風就穿了過來,吹得三人衣袍飛揚。
雨聲轉急,打在傘骨上,不停地彈跳出急促的聲響,好像在催促著什么。
封硯手骨捏緊傘柄,抬高了傘面,一雙幽深的黑眸仿佛是能吞噬萬物的深淵,倏然包抄了過來。
盛則寧冷不防瞧了一眼,不禁感覺后脊飛快竄起了一股寒意。
奇怪。
她又復看了一眼,卻見封硯的那雙眼睛里又恢復了平常那般,并無異樣。
錯覺嗎?
盛則寧剛揪緊的心松了又緊,一邊在謝朝宗手下掙扎,一邊努力寬慰自己。
定然是她看錯了。
封硯是怎樣一個性情她再了解不過了。
怎么會有那樣陰沉又極具攻擊性的目光出現在端方正直,克己復禮的封硯眼中?
「謝郎君,還不松手。」封硯跨上前一步,聲音冷靜,不見起伏,仿佛只是路見不平的好心人,客客氣氣地提醒了一句。
謝朝宗不禁覺得好笑。
這樣一個寡情淡欲的人怎么能比得上自己對盛則寧一片真心?
盛則寧掰不動謝朝宗的手指,累得氣喘吁吁也絲毫沒有作用,她氣惱道:「謝朝宗,你再不松手,我就真的生氣了!」
雖然氣得兩眼冒火,但是這樣的盛則寧在謝朝宗眼里也是最好看不過。
她生機勃勃,像是早起跳在枝頭上的小鳥,惹得人就想去逗弄她。
「你叫一聲好二哥,就放你。」
他還拿小時候親昵的稱呼來逗她。
盛則寧不知道為什么這人明明都長這么大了,還幼稚的跟小鬼一樣。
她偏偏不叫,而是連名帶姓地喊:「謝朝宗!」
「不行,得叫好二哥。」
他們兩人在一個傘底下,近的不過兩拳的距離,你一言我一語,狀若情人呢喃,耳鬢廝磨。
兩三名撐傘路過的小娘子看見這一行三人在路邊上,紛紛矚目看來。
實在是這三人長相出眾,太過惹眼,想忽視都很難。
時人多有大膽之輩,當街敲中郎君,也有大方示愛的。
更別提只是多看幾眼,飽飽眼福。
「快看那邊的郎君生得好俊美啊!」
「另一個也不錯,而且和他懷里的小娘子也好般配呀!」
盛則寧身體一僵,氣得眼都紅了一圈。
她不過是被拉得近了一些,怎么就成了懷里的小娘子了?!
謝朝宗卻聽了十分高興,還想把盛則寧往自己身上靠近一些,好顯得兩人關系親密無間。
這時候一只手橫穿了過來,攔在了盛則寧肩頭,也阻隔了盛則寧一頭栽進謝朝宗懷里的可能。
「放手。」封硯橫了眼謝朝宗。
那幾個路過的小娘子停了下來,興奮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盛則寧臉上又紅又白,心里是又氣又急。
謝朝宗這個瘋子,非要讓他們一起演猴戲給人瞧嗎?
「我不放又怎樣?」
絲毫不在乎旁人如何看,謝朝宗甚至還捏著盛則寧的小手晃了晃,仿佛在對封硯示威,「瑭王殿下另有美人在側,何必還要回頭惹我們寧寧不高興?」
「我與則寧的事和謝郎君無關。」
「那我與寧寧的事也和瑭王殿下無關。」
謝朝宗挑了挑眉,原話奉還。
傘骨交織在頭頂上,雨滴順著縫隙掉了下來,沾濕了封硯一片衣袖。
他轉動黑眸,看向盛則寧。
「則寧,我有事找你。」
謝朝宗也不讓步,緊接著道:「這么巧,我也有事找寧寧,寧寧你跟我走。」
盛則寧看了兩人一眼,絕情地拒絕:「我今日都沒空!誰也不想見!」
這話就是同時把兩人都拒絕了。
謝朝宗和封硯大概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會被拒絕,神情都有些僵。
盛則寧再次用力抽手,這次謝朝宗松開了手,盛則寧也顧不上會被雨淋濕頭,大步朝外邁去。
「呀,吵架了吵架了!」那幾個看熱鬧的小娘子還縮在傘下看,看見盛則寧一個人跑出來,語氣有些惋惜。
「那兩個郎君看起來都有些傷心,哎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吶!」
盛則寧步伐一頓,覺得十分丟人,把袖子擋住臉,打算快點離開這是非之地。
誰知道就在這個時候,頭頂上一家茶樓雅間的支窗被人推了開。
薛澄眼尖,一下就看見在雨里趕路的盛則寧。
他興奮不已地揮動著袖子對她嚷嚷:「三、三姑娘!快進來避避雨吧!」
盛則寧打算裝沒聽見,偏偏薛澄還以為是自己指示不明,又開口喊:「盛三……」
這兩個字才打頭,盛則寧倏地抬起來腦袋。
她不想明日小報上再見自己的身姿,盯了薛澄一眼后提起裙擺轉過方向,直朝著茶樓奔去。
別喊了別喊了,我來了還不成嗎?
薛澄摸了摸鼻子,察覺到剛剛似乎惹來盛則寧一瞪眼,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就看見不遠處兩柄傘同時抬了起來。
傘下面兩名郎君目光如電,直射過來。
小二給盛則寧拿來了干凈的絹帕擦拭頭發上的水,盛則寧慢騰騰地擦,恨不得把時間拖到無限長。
雅間里一張方桌上只坐了四人,可是卻讓盛則寧感覺十分擁擠。
就仿佛胳膊腿都不知道往何處擺放一樣。
在盛則寧對面坐的是有些茫然無措的薛世子,相信他此刻也有些后悔開口叫盛則寧進茶樓來了。
她的左手邊是封硯。
封硯倒是沒有過多的動作,只是身型板正地坐著,手指輕搭在茶杯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右手邊的謝朝宗手撐著腮幫,眼珠到處轉,仿佛發覺了此處幾人有意思的地方,嘴邊就噙著一抹讓人不安的笑。
小二送來了茶點,殷切地想要為他們介紹了一番。
薛澄想起之前在香飲子鋪前的尷尬,連忙阻止小二,「你先下去吧。」
小二掃了一眼這屋子里的幾人,略感奇怪,但是身為一個懂事的跑堂,不過問客人的是最最重要的。
不過他還是十分謹慎地對盛則寧的方向說了一句:「娘子若有什么需要,請吩咐小人。」
這聲音語氣,像是怕盛則寧是被人綁了過來一樣。
謝朝宗朝著小二嗤笑了一聲,小二被他漫不經心卻不太好惹的神情嚇唬住了,不敢再多嘴一句,忙不迭溜走。
盛則寧輕輕嘆了口氣,她這是入了什么龍潭虎穴啊。
謝朝宗把裝著茶點的盤子往自己面前一拉,先捏著塊形如梅花的點心塞進了嘴里,幾口咽下后把盤子往盛則寧方向推來。
「你能吃,里頭沒有松子。」
他話音剛落,薛澄就提壺倒了一杯熱茶給盛則寧,口里輕快道:「三姑娘,這是清茶,用的是雪水和梅露沖泡的徑前白芽,應當合你口味。」
兩人一前一后,仿佛都對盛則寧都無比了解。
封硯慢慢擰起眉,心里不知是什么情緒侵蝕上來,讓他隱隱不快。
盛則寧沒接謝朝宗的糕點,準備喝口茶壓壓驚。
封硯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他快人一步開口道:「當心燙口。」
「……」
盛則寧終于知道讓她渾身不自在的怪異之處在哪里了。
這三個男人就不該存在一塊。
先不說薛澄,就說謝朝宗和封硯兩人明明前一刻還針鋒相對,怎么轉頭就坐在了一張桌子上。
這點讓盛則寧十分費解。
「瑭王殿下、謝郎君也好巧啊,沒想到能在這里碰上二位。」薛澄畢竟是邀他們過來的主人,理應肩負起熱絡全場的重任。
雖然他本意沒有想過要請這兩位上樓,但是來這者為客,他也不好失禮。
謝朝宗輕笑了聲,「巧啊,是挺巧的,我們還是第一次見面,就仿佛已經認識許久了一般,大概這就是志同道合吧?」
薛澄撓了撓頭,不是太明白謝朝宗的意思:「是、是嗎?」
他們兩人哪里來的志同道合?
封硯卻聽了個分明,眸光晦暗地在薛澄和謝朝宗身上來回。
「盛三姑娘怎么會在雨里淋著?」薛澄關切起盛則寧。
他奇怪的是分明兩位郎君手里都有傘,盛則寧卻淋著雨在走路上,這太不像話了!
就是在邊城,郎君們也是知道憐愛小娘子,絕不會讓小娘子無傘遮雨,上京城的郎君莫非是太要自己的風度儀態,而忽略要照顧小娘子?
薛澄越想心里越不平。
若是自己肯定不會不把傘讓出來。
「本來我打的傘好端端的,若不是瑭王殿下橫插一手,寧寧也不至于要淋雨。」謝朝宗看向封硯。
「謝郎君此話說反了,若不是謝郎君出手,則寧本不會走。」
盛則寧端起茶杯,心里直嘆氣。
有個詞說得好,寧缺毋濫。
傘多了打架,還不如沒有的好啊。
薛澄終于察覺出來,謝朝宗也是一員勁敵,目瞪口呆。
盛則寧看向窗外,一心只想著。
這雨,何時才能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