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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燙手

    雨一時半會沒有停下。

    淅淅瀝瀝地沖刷著屋檐,在瓦片上聚成小河,直沖而下。

    四人在一間雅間里已經喝完了一壺茶,盛則寧百無聊賴地撐著胳膊肘往茶樓下看。

    路上的行人已經不多了,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將他們都趕回了家。

    而盛則寧也在找能帶自己回府的馬車,還有她的那兩名護衛。

    明明已經遣了人去找,這都有一個時辰了,就是繞城三圈也該找到了吧?

    盛則寧憂愁。

    再不回去,天就晚了,蘇氏也該派人尋她了。

    她偷跑出府的事就要露餡了。

    砰砰砰。

    門被人敲響,門外傳來小二的聲音。

    「請問里面是有位盛娘子嗎?樓下有個小童說叫胡桃,想見見您。」

    胡桃?

    盛則寧回頭,看了眼屋子里其他三人。

    「稍等,我馬上下來。」

    「胡桃是誰?」謝朝宗攔住她。

    盛則寧繞開他的手臂,「胡桃是董老的書童,他今年才八歲。」

    「董老又是誰?」

    「謝朝宗!」打斷謝朝宗源源不斷的問話就是拒絕回答,盛則寧不知道胡桃有什么事找她,但是她早就想從屋子里出去,透透氣了。

    薛澄沒有阻攔她,只是關切道:「三姑娘小心著涼,外頭冷,早些回來。」

    一場大雨,六月的天都涼了下來,從支窗里透進了涼氣。

    封硯抱手站在門邊,看著盛則寧提著裙擺小心翼翼從木質樓梯上下去。

    茶樓年代久遠,梯身有些老損,踩上去還有嘎吱嘎吱的聲音,仿佛隨時就會不堪重負,倒塌毀壞。

    盛則寧那輕盈的步伐都仿佛踩在了刀尖上,每一步都極為小心,等到踏到最后一步時,她整個人明顯活了過來,臉頰上露出一對梨渦。

    就好像翻過了重巒疊嶂,終于見到了平坦美麗的平原,那種油然而生的滿足與快樂從她的笑容里溢了出來。

    封硯不禁唇角微動,稍提了一些。

    恰在這個時候,樓下的少女似有所察,猛然回頭往上盯了一眼。

    封硯的身子往后,就與不知道何時湊過來的薛澄撞到了一堆,兩人都是一聲悶哼。

    唯有謝朝宗拍著桌子哈哈哈大笑。

    薛澄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臉皮有些發紅,「我、我就是好奇那個叫胡桃的是什么人,怎么他一叫,三姑娘就下去了。」

    「他是個探消息的見生,薛世子以后見了還是避些,他們寫小報的人,喜歡拿權貴開刀。」封硯又回頭往下看了一眼,盛則寧已經收回了視線。

    「是呀,若不想自己的風流韻事眾人皆知,最好不要被人看見,保不準那天就在小報上出一通風頭了。」

    「謝郎君既然知道,就應當更加自重,不該當街與人拉扯,以免辱人清名。」封硯對之前在街上的事還介意著。

    謝朝宗把手里的空杯往桌面上一扔,身子后撐在窗臺上,散漫地目光劃過封硯凝重的神情,「清名?那種東西算個什么,即便她沒有清名,我也不會在意,我們自幼一起長大,這種感情想必瑭王殿下一定不會懂吧?」

    杯子在木桌子不停地打轉,像是被人抽打的陀螺,不可遏制地轉動。

    封硯伸手把杯子穩住,反扣在桌面,穩穩當當。

    「我是不懂你們的從前,不過謝郎君離開的這兩年,怎知則寧沒有變?」

    甚至,就在這短短一個月里。

    盛則寧都變了許多。

    盛則寧一眼沒有看見人,便以為是自己錯覺,收回了視線。

    也許是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太多,她整個人都有些精神緊張。

    就在大堂里候著的胡桃很快就迎著盛則寧走上來,把她拉到一旁,還神秘兮兮地看了眼左右,活像在做賊。

    盛則寧被他的舉止也弄得緊張起來,俯身低聲問:「胡桃,出了什么事?」

    胡桃也不扭捏,直截了當地就問:「三姑娘,今日去南衙交狀紙的人就是你吧?」

    「……」盛則寧也下意識看了一眼左右,「你怎知道?」

    「我們走街竄巷消息靈通著,你可知道那魏國公府整一日都在尋我們麻煩,只怪今日的小報抖了他們家小郎君太多隱秘。」胡桃搖頭晃腦,頗有些高人神秘的姿態。

    「小報上說的都是真的嗎?」盛則寧忍不住問。

    胡桃挺了挺胸膛,「自然是真的,保真假不了!」

    盛則寧不由抬了一下眼,望向樓上。

    胡桃定然也想不到,罪魁禍首此刻就在上頭……

    不過,謝朝宗真的下狠手了?

    雖然不知道他是如何辦到,但是此一出手,魏平后半生都毀了。

    盛則寧打了一個哆嗦。

    即便謝朝宗出手傷的人是她討厭之人,但是盛則寧依然謝不起來。

    謝朝宗的瘋狂刻在骨子里,總給她一種強烈的威脅感,就擔心不知道什么時候他也會對自己也做些難以挽回的瘋狂之舉。

    勉強平復了一下紛亂的心情,盛則寧才問:「那你找我是什么事?」

    胡桃收起臉上的玩笑,凝重道;

    「如果三姑娘信得過我,不,是信得過董老,可以把手里的狀紙交給我們,那個魏平就是個壞東西,他們想封我們的口,哼,我們偏要把事情鬧大了。」

    鬧大了這件事才能被重視,魏平才可能伏法。

    盛則寧心里一動。

    她留下真的狀紙本就存了這個心思,只是她苦于沒有途徑去鬧大。

    而且她信得過董老的為人,董老和胡桃都曾經幫過她。

    只是這件事茲事體大,她擔心魏國公府會對他們瘋狂報復。

    雨幕之中有一支隊伍來到了魏國公府的側門,悄無聲息地進了去。

    魏平坐在自己的床上,披頭散發,狀似癲狂地扔著手里一切可丟的東西。

    玉枕、熏球、骨扇、茶杯……

    噼里啪啦掉在地毯上,連落腳的地方都快沒有了。

    魏國公的長子,魏岐背手站在遠處,冷眼看他撒潑,直到他手邊再無物可丟后才開口。

    「你若不是非要去對付那盛娘子,何至于落到這般田地,盛家又不是傻子,我才一開口,那盛鴻文就將我堵了回來,是堅決不肯把女兒嫁給你。」

    「是她害我!是她害我,一定是她害的我!」魏平一拍床榻,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哥,你要幫我,你不能放過她!」

    魏岐來回踱步,「幫你,你以為我不想幫你,用盛三姑娘給你遮羞是好,可這事皇后還不知道,我們先斬后奏,只怕她會不高興。」

    「姐一向疼我,她不會不允的,對了讓皇后去下旨,我一定要那***落到我手上!」

    魏平渾身發抖,不知道是因為氣憤還是興奮。

    「糊涂!」一道嚴厲的女聲傳了進來。

    門外腳步紛雜,有近十幾人快速靠近。

    魏平把被子往頭上一蓋,忽然就大哭道:「大哥,別讓他們進來,別讓他們看見我!」

    魏岐嘆了口氣,往門口迎了去。

    身上帶著濕冷水汽的魏皇后摘下兜帽,露出那張鐵青的臉,她大步走進屋中,掃了一眼滿地的狼藉。

    「三弟你好糊涂啊,你動誰不好,偏偏要去動盛則寧,你不知道她是我給五郎選的皇子妃嗎?」

    「姐,姐你不知道,她害我,她就是故意來害我的!」魏平頂著被子在頭上,全然不要形象地往前爬了兩下,爬到了床邊上,夾著腿哭道:「二姐不知道她竟然著人這樣對我……郎中說我已經不能恢復如初了,再也不會有嫡子嫡女了!」

    魏平還沒成親,雖說底下有幾個庶出子女,可都算不上數,搬不上臺面。

    更何況他現在與太監有什么區別,以后院子里的鶯鶯燕燕他都碰不了。

    魏皇后一驚,快步走過來,雖然氣憤魏平的所作所為,但是對方是她從小就愛護的弟弟,魏皇后的神情從憤怒變為了擔憂:「可要再傳太醫來看?」

    魏岐搖搖頭。

    「那位已經是大嵩最精于此道的大夫,就是太醫也未必能強過他。」

    「是何人干的!可有查到線索?」

    說到這里魏岐也臉色難看至極。

    堂堂魏國公府竟讓一個賊人來去自由,還一點線索都沒有找到。

    實在是府里護衛無能的表現。

    「一定、一定和盛則寧有關,你把她抓起來審不就知道了嗎?」魏平耿耿于懷,惡狠狠道。

    早已經知道事情來龍去脈的魏皇后恨鐵不成鋼,罵道:「她一個小娘子哪來的能耐做這些!若不是你和那盧氏設計害她,怎會有后頭這些污糟的事!」

    「姐,你可一定要幫我,我都被她害成這個樣子了……」

    若不是受到如此重創,魏平也不會這樣恨盛則寧。

    「你放心,害你之人我定然不會放過。」魏皇后本來想教訓魏平,但是看見他現如今如此凄慘,只剩下了惻隱之心,又寬慰了幾句,才與魏岐一道走出門。

    走出門,魏岐看了一眼魏皇后帶來的幾個膀大腰圓的嬤嬤,那都是宮里教養出來的教習嬤嬤,魏皇后把人帶了過來,想必不是為了教訓魏平的。

    「圣人對盧氏有何處置?」

    魏皇后沉目抿唇,不怒而威,轉眸看向自己的兄長,慢聲低語道:「盧氏恬不知恥,身為新寡之婦卻行為不端,辱及家門,理應以身殉潔!」

    魏皇后陰狠的話語就像天邊乍響的悶雷,不甚響亮,卻一字一句都是分量。

    魏岐毫不意外魏皇后的處事手段,他又問道:「那盛三姑娘手里似乎還捏著對平弟不利的證據,我們……」

    魏皇后皺起眉,雖然臉色還未恢復如常,但從語氣上卻顯得寬容許多。

    「我會召她進宮敲打一番,她畢竟還是盛家的女兒,你們不要動她。」

    送走魏皇后,魏岐身邊的長隨連忙上前,忐忑不安地道:「大郎君,小郎君的人可要叫回來?」

    魏岐背手而立,眺望遠處的大雨淅瀝,許久才道:「罷了,留著也是個燙手山芋,只有徹底沒了,才能讓平弟安分些。」

    第52章出城

    華燈初上,大雨漸小。

    盛則寧總算等到麻叔駕著馬車來接她。

    封硯與謝朝宗等人都有各自的馬,此刻他們騎在馬上扯著韁繩,目送她登車。

    盛則寧還不曾經歷過這樣的陣仗,只覺頭皮發麻,恨不得三步并兩步鉆進馬車里,早點離開此地。

    可偏偏這個時候封硯還開口問她。

    「你的護衛呢?」

    封硯看了一圈沒有找到那幾個熟悉的身影,以往跟在盛則寧旁邊的護衛都不見蹤影,略顯奇怪。

    謝朝宗冷哼了一聲。

    他想起從前盛則寧可沒有這般嬌氣,哪像現在每每出門還要帶著幾個護衛招搖出行,防賊一樣。

    盛則寧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她愣了一下,看向麻叔。

    麻叔結結巴巴回封硯的話:「回殿下,因、因為惹了一些麻煩,他們不方便再出面了。」

    說罷,麻叔朝盛則寧喊了一聲姑娘,像是在希望她能出聲解釋一下。

    盛則寧想起在南衙門口被魏國公府的奴仆包圍時,她的人與魏國公府的人有打過照面,確實不好在出現在她身邊,以免露餡。

    「不妨事,這點距離有麻叔在就可。」

    這里離盛府不過兩條街的距離,盛則寧沒有放在心上。

    薛澄本想提出相送,但見左右兩名郎君都在,他不好意思開這個口,只能不甘地目送馬車走遠。

    盛則寧坐進馬車,一口郁氣才緩緩吐出。

    可算消停了。

    一個謝朝宗就讓她如臨大敵,再加上封硯,她真的覺得有些窒息。

    唯有薛世子人還比較正常,不至于給她壓力。

    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過度,還是操心過勞,盛則寧覺得眼皮漸漸沉重,要費好大的勁才能撐開一條縫。

    這是她熟悉的馬車,外面駕車的人也是麻叔不假,但是她怎么忽然就感覺到了一種不安。

    從眼睛縫里努力往外看,從桌上沒有動過的茶水到懸于窗邊搖晃的艾草束。

    盛則寧把目光定在了那上頭。

    端午過了許多天了,這艾草還這樣翠綠新鮮。

    而且艾草的香氣濃郁,容易掩蓋其他較為淡的氣息。

    盛則寧借著顛簸,把身子往窗臺方向撲去,可是她的力氣只夠揚開窗帷,匆匆看了一眼與他們擦肩而過的馬車,身子就像是被抽了骨頭一樣軟了下去。

    「救……」

    砰——

    除了身體重重砸在木板上之外,她再發不出半點動靜。

    這一次比在魏國公府還要糟糕。

    謝朝萱收回視線,略略回想了一下,還是覺得十分不解,再次把腦袋伸了出去。

    鸞鈴清音,馬車越行越遠。

    「奇怪,盛則寧這大晚上不回家還往外城跑?」

    她的丫鬟猜了猜,「該不會是去找瑭王殿下吧?」

    「也許吧,反正瑭王……」謝朝萱正說著,忽然見到另一個方向出現了瑭王的本尊的身影。

    咦,瑭王不在城外,那盛則寧出去是要做什么?

    謝朝萱心念一動,張口就喊下瑭王。

    「瑭王殿下!」

    她與瑭王交往不深,互相之間最多是點頭之交,當街喊人還是頭一回。

    不過瑭王此人最是懂禮,斷不會不理不睬。

    謝朝萱滿意地看著瑭王騎馬過來。

    「謝姑娘。」

    謝家人都比較直接,謝朝萱也不耐迂回繞圈,而是用一種好奇加興奮的語氣問他:「殿下,我剛剛瞧見盛三姑娘的馬車出城去了,不知道是去了哪里?瑭王殿下可知道?」

    「出城?」

    封硯果然不知情,謝朝萱驚訝道:「瑭王殿下不知道嗎?都說現在這個時節,溪水地里流螢滿天,最是適合觀夜景,三姑娘該不會一個人去看了吧?」

    外城的東南角有個淺灘叫溪水地。

    封硯知道,還是因為去歲盛則寧曾對他提過一句,大概是他沒有給出明確的回應,盛則寧最后也沒有再提這件事,他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我聽說不少娘子郎君都去過……」說到這里,謝朝萱有些不滿。

    今年宸王還未來邀她同去,這些天他都忙于招待幾個世族,對她也不似以往那般熱情。

    「多謝告知。」

    瑭王面上沒有變化,只抬手告辭離去。

    丫鬟趁人走后才問謝朝萱:「姑娘,你為何要告訴瑭王盛三姑娘的去向?」

    謝朝萱得意道:「你傻呀,這么夜了盛三怎么會一個人往城外跑,連護衛都不帶,肯定去幽會情郎去了!」

    「情郎?盛三姑娘的情郎是誰?該……該不會是我們的二郎君吧?」

    小丫鬟嚇得臉色都變了。

    謝府都知道謝朝宗當年為了盛則寧被「趕」去了逐城,過了這么久,本來也都以為早就消磨掉他的心思,誰知道回來后反而變本加厲。

    弄得現在全府上下都緊密關切他的行蹤,生怕他哪一天會干出跟瑭王當眾搶人的事來。

    謝朝萱也是這個時候才想起這回事,直呼:「糟糕我二哥!」

    「我怎么就糟糕了?」車壁被人在外頭用力敲了幾下車壁。

    外面的護衛紛紛叫了一聲二郎君。

    謝朝萱和丫鬟對看了一眼,目中皆驚,立刻鴉雀無聲,不敢再說話。

    可是謝朝宗卻沒有放過他小妹的意思,挑起車帷往里面看。

    「謝朝萱你這鬼鬼祟祟的樣子,瞞著我什么了?」

    謝朝萱脖子一縮,她也搞不懂明明是孿生兄妹,為什么謝朝宗就是比她更有壓迫力,所以謝朝萱每每在他面前比在大哥面前還要害怕。

    「就是那盛三出城去了……」

    反正出去幽會的對象不是她二哥,謝朝萱更沒有負擔地說出口。

    「這個時候出城?」

    謝朝宗不信,手撐著車窗笑了起來,「你騙我?」

    謝朝萱哼道:「愛信不信!反正我一說,瑭王就追了過去!」

    謝朝宗一聽瑭王,當即眉毛都擰了起來,這陰魂不散的東西。

    「那我也去了。」

    謝朝宗一扯韁繩就要離去,謝朝萱巴不得他快走,正高興時忽然一陣反胃,差點對著她哥那張臉吐了。

    「你又作什么妖了?」謝朝宗何等敏銳,立刻勒馬不走了。

    謝朝萱朝他翻了個白眼,把車帷打了下來。

    封硯才動身往外城跑,還未走出一個街道,一名王府侍衛頂著滿頭大汗找到他跟前。

    「殿下,魏國公府的人有異動,有一隊人作了偽裝,往城外去了。」

    城外?

    才聽到這里,封硯眸光一沉,命令道:「召府兵,跟我出城。」

    大嵩沒有宵禁,內外城更是暢通無阻,這就有了趁夜行兇的良機。

    車轱轆滾動的聲音單調。

    盛則寧雖然四肢麻痹,但是意識卻還在。

    她滿腦子都在思考麻叔為何要背叛自己,而他背后又是何人。

    不過后者倒是容易想通,最近她「招惹」上的人、要害她的人,只有魏平。

    魏平竟然敢做到這個地步,盛則寧暗恨自己沒有好好防備。

    明明封硯已經發現了一些端倪,偏偏她太想離開而選擇忽略掉。

    在自己的馬車里她本能就少了防范,不知不覺中就吸入了不少***,一時半會無法動彈,而且最無解的是因為沒法動彈,她現在還在源源不斷,被迫吸入更多的***。

    盛則寧估摸了時間,大概走了快有半個時辰。

    周圍的人聲已經沒有了。

    只有麻叔沉重的呼吸聲尤為突出,且越來越急迫。

    她又聽見了馬蹄聲,迎著他們的方向足足有十幾匹快馬迅速圍了過來。

    盛則寧心七上八下,她努力要移動身體,但手腳上仿佛是陷入了淤泥之中,阻礙力吸附著她的四肢。

    別說一手一腳,她就是連一根指頭都動彈不得。

    外面有個沙啞的嗓音大聲問:「人帶來了?」

    「帶、帶出來了……」麻叔的聲音猶如篩糠,顫得不成音:「你們、你們要如何?」

    「少廢話,人交給我們,你快滾!」來人仗著自己人多,哪會將一個小仆放在眼中,不想同他多說,心急就要他交出人。

    「這……」麻叔哭道:「諸位大人,我家小主子還只是個小姑娘,你們說過不會為難她,只是將她困一會,敢問什么時候放人啊?」

    盛則寧聽到這里還能不知道麻叔肯定也是被人蒙騙了,她原就覺得麻叔生性太軟,又膽小怕事,但是因容易拿捏,她出行也方便,可是萬沒想到有一天,他也輕易就被敵人拿捏住。

    果然,麻叔的話引起哄堂大笑。

    「老頭,這話我們說出來都要發笑,你怎么還當真呢?」

    麻叔的聲音過了好一會才顫巍巍地傳來:「你們、你們是騙我?」

    「騙你?老頭你莫不是忘記了我們手里可還拿著你孫女,你敢不交出人來?」對面的人嘲諷道,「真不知道你這個腦子怎么還有主家肯雇你。」

    麻叔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我、我也不能讓你們傷害三姑娘啊,求求你們,大人有大量,不要為難三姑娘,放了我孫女,她還小又生著病,經不起折騰啊……」

    盛則寧想起麻叔來到盛府之前就是個拖車運貨的,因為家中困難,在街上自賣為奴,蘇氏心善,給了他車夫的工作,這些年也算矜矜業業,恪盡職守。

    但是他到底并非家仆出身,無法將她的安危置于首要。

    雖然盛則寧不怪他因為孫女被脅迫而使她陷于為難,但是倘若她此番能脫險,今后也絕不會再用這樣的人。

    盛則寧在地板上勻著自己的呼吸,盡量小口小口地吸入空氣,雖然憋得她眼冒金星,可沒想到沒過多久手腳卻能挪動了。

    一般的***都有時效性,這近一個時辰的路程里興許是那藥效要過了?

    盛則寧不由大受鼓舞。

    外面麻叔顛三倒四地求饒無疑也給她拖延了時間,但是那些惡徒的耐心有限,終于忍不了一直看著一名哭哭啼啼的老漢,幾人走上前,把他用力壓到一邊去。

    麻叔掙扎大喊:「三姑娘快跑啊!三姑娘!」

    一人用力掀開車簾,但令他驚奇地是,馬車里空無一人。

    第53章閑事

    馬車停的位置正好在茂密的灌木叢旁。

    這種灌木的枝葉生得又高又軟,盛則寧掀開車底板,埋頭就滾了進去。

    折斷草枝的簌簌聲就像是被風吹過,并不會引起任何注意。

    下坡的路她是多數靠滾,十分狼狽。

    好在還算順遂,一路都沒有遇到什么巖石阻攔,她很順利地滾到了坡下,也暫時遠離了魏平的爪牙。

    手腳的知覺逐漸恢復,沒過多久她已經能用手撐著身子站起來,搖搖晃晃朝著林子里跑去。

    若是擱在以前,這樣幽深陰森的林子她絕不敢獨自進去。

    現在被逼得狠了,她方覺得鬼有什么可怕,人才是最可怕的。

    盛則寧抽了抽鼻子,心酸地獨自排解內心的恐懼,放眼四周。

    樹冠濃密的林子里漆黑一片,像一個張著巨口的猛獸,等著吞噬掉闖進的路人。

    盛則寧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逃。

    就好像一葉孤舟,突然駛入了一片陌生的汪洋。

    她懼怕大風大浪,不敢前行。

    這時候一只螢火蟲飛過她的鼻端。

    一閃一閃的熒光格外引人矚目。

    盛則寧想起她一直沒能和封硯去成的溪水地。

    這個時節正是螢火蟲的季節,那這些螢火蟲是溪水地而來的嗎?

    反正不知方向,盛則寧干脆跟著那幾只螢火蟲的身后摸索前進。

    越來越多的螢火蟲聚集在一塊,仿佛仙女的披帛在空中舞動,幽靜卻也美好,讓盛則寧一時都忘記了自己還在逃亡。

    但是她忘記了,魏平的爪牙卻沒放棄抓她。

    不一會身后的動靜就大了起來,腳步聲急切又迅猛,正在快速逼近。

    盛則寧重新緊張起來,提起裙擺,迅速往林子里穿。

    松軟泥濘的土地,潮濕帶水的枝芽,都拖累了她的步伐,舉步艱難。

    燒得干澀難耐的喉嚨和急促地仿佛想要跳出來的心臟都讓她無比難受。

    盛則寧也沒有想過自己能有這樣好的體力,仿佛不知疲憊一般往前往前。

    求生的本能讓她不敢停下。

    「快追!」

    追兵的聲音雖然還遠,但是也越來越迫近。

    而這個時候,盛則寧眼前卻開闊起來,從林子出來,一片河灘在月輝的照耀下仿佛一面銀色的鏡子。

    熒黃色的螢火蟲飛舞在空中,像是星光流瀉。

    溪水地波光粼粼,美如仙境。

    盛則寧沒有欣賞的心情,她心里只有一片絕望。

    此處太過寬敞明亮,到處都只有一些不過半人高的蘆葦叢,無法遮蔽躲藏,可要她再跑進林子里那更不可能。

    追兵就在后頭,她進去無疑自投羅網。

    可是再往前,還有什么意義?

    如此一目了然的平灘,她往哪里跑都于事無補。

    腳步緩了下來,長久奔跑帶來的酸疼就襲上了她,腳下一個趔趄,整個人都險些撲到地上。

    冷汗沾濕她蒼白的小臉,她抬頭望向天上的月彎,仿佛一只引頸受戮的白鴻鶴,脆弱易折。

    出身即在高位,她猶能受到這樣明晃晃的迫害,那些地位更低的人呢?

    是不是連最后一聲痛呼都無法發出來,就被埋葬在翻滾的紅塵里。

    盛則寧重新提起勁,邁開腳,繼續往前。

    溪水地的水淺,不過膝蓋,她可以淌水過到對岸去,至于對岸有什么,現在的她沒有余力去思考。

    漫天的螢火蟲被她驚動了,圍繞著她這個不速之客轉了幾圈才漸漸飛散。

    猶如星光重倒溯回到了天上。

    「則寧!」

    一道聲音從后面追了上來。

    盛則寧腳步頓了一下,在劇烈收張的脈搏和心跳聲中她很難分辨出耳邊出現的呼喊是否僅是自己臆想出來的幻聽。

    「則寧——」又來了一聲,這次聲音更加清晰了。

    馬蹄聲踐踏在淺水中,水花飛撒,螢火蟲避之不及,狼狽逃竄。

    盛則寧倉惶回頭,封硯已經在她的眼前,年輕的郎君風塵仆仆而來,伸出手臂要將她撈起。

    「殿下……?」盛則寧愣住了。

    他是怎么找到這里來的?

    「別跑!——」追兵一沖出密林,就看見了自己的目標。

    盛則寧滿身狼藉,站在水中,她不住地在抽氣,小口小口,急促地喘息。

    封硯偏頭看向追過來的人,眉峰眼角的冷意已經不可抑制地籠上,就像是霜雪掛在枝頭,無邊的寒氣彌漫。

    六月的雨后,氣溫不高,卻也不至于讓人有寒冬臘月的冷冽。

    追兵們停步不敢再往前行,他們并不認識瑭王,但也被他一個目光逼得不敢輕舉妄動。

    為首的人看了眼被他攔在后面的盛則寧,心里也著急起來。

    什么事都是拖得時間久,越容易生變故。

    瞧啊,這不就多了一個變故?

    一個莫名其妙而來的路人。

    他大聲喊話:「我們在追府上的逃奴,勸你不要多管閑事!」

    就算是他信口胡謅,也能理直氣壯。

    畢竟誰家府上沒出現幾個逃奴,上京城個把月總會來這么一出,世人都見怪不怪。

    用這個當借口,無懈可擊。

    盛則寧氣急。

    這些不要臉的魏國公府走狗,慣會把陰私合理化,家事化,好讓人不能插手管。

    「她不是閑事。」

    盛則寧抬起頭,能看見封硯側過臉后那緊繃的下顎線,猶如刀刻筆描的線條流暢,在螢火的閃光之下,越發精致俊昳。

    封硯手指纏著韁繩,一圈圈繞緊,他的眸光凝重,每一個被他目光掃到的人都緊張了起來,好像對方是高高在上的獵手,而自己不過是他爪下無力逃竄的獵物。

    可是,這怎么可能?

    對方只有一個人啊!

    「不知好歹!我們主人可是大有來頭,說出來只怕嚇死你!趁我們還沒動真格,還不交出人,滾一邊去!」

    「魏國公府的人竟敢動京中貴女。」封硯沒有想要給他們兜底的意思,直截了當地揭開他們的身份,見著對面的人齊齊變了臉色后,他更是沉聲道:「是當大嵩律法不存么?」

    封硯的鎮定讓追兵感到了惶遽,嘀嘀咕咕在后面猜測。

    「他究竟是什么人?」

    「該不會是官差吧……」

    作為領隊的男人見自己的人被三言兩語就弄到軍心渙散,心中大怒。

    他大手一揮,對自己的弟兄道:「管他是什么人,他也只有一個人,把他也一并拿下!」

    這一句話十分在理。

    管他是什么來頭,在這勢孤力薄的時候,還能翻了天不成?

    「殿下!」盛則寧一聽對方竟然不管不顧,打算把他們一網打盡,擔憂起兩人的處境。

    封硯沒有理會對面的叫囂,而是朝她傾身,手掌撈過她的腰肢,小臂承了支撐,就跟提起一只貓一樣直接把盛則寧從水里拎了起來,水嘩啦啦地流瀉,盛則寧嚇了一跳,還沒等反應過來,已經被安置著,側坐上了馬。

    這單人的馬鞍她一下占據了大半的位置,都是封硯為她挪出的空間。

    手用力扯過韁繩,封硯回頭對他們冷聲道:「膽敢對親王動手,罪加一等。」

    魏國公府等人目瞪口呆。

    封硯一夾馬腹,駿馬揚蹄而起。

    「來人,拿下他們!——」

    溪水地蘆葦叢里忽然冒出幾十名拿刀的護衛,他們身手敏捷地躍出,一看就身經百戰,并不是尋常府兵。

    瑭王,謀而后動者,又怎會讓自己輕易落于險境。

    魏國公府。

    魏平躲在房中瑟瑟發抖,其因是就在一刻鐘前他在床上睡得好當當的,忽然一把利刃出現在他兩腿之間。

    雖說他已經受過一次傷害了,但是也沒有道理就此破罐子破摔,再受一次的道理。

    這把神出鬼沒的刀,將他狠狠嚇了一把,趕緊召院子里的護衛都叫到了屋中,里里外外搜查了許久。

    可惜早不見賊人蹤跡,只有一封指意不明的書信塞在他枕下。

    魏平堅持這信上所說」公道自來取「是要害他性命,魏岐安慰許久說不動他,只能任由他在被窩里神神叨叨地亂叫。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斃,我要躲出去!」

    魏平對魏國公府的安全已經不再信任,成了驚弓之鳥的他只恨不得馬上從上京城消失,去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躲起來。

    魏國公和國公夫人拗不過他,也想著在這多事之秋,出去躲躲風頭也好,馬上就讓人準備。

    夜半子時,魏國公府人仰馬翻,都在準備著小郎君出行的事。

    無人注意到巷子外一隊人馬悄然靠近。

    盛則寧一夜無眠。

    直到晨曦照亮她的窗臺才隱隱有了些睡意,但是這睡意還沒持續少刻就被竹喜的聲音驚飛。

    「姑娘,魏國公府出大事了!」

    聽見魏國公府四個字,盛則寧心頭就是一跳。

    昨天夜里被追擊的事,她還心有余悸,一直擔心受怕無法入睡,竹喜在她床邊陪了一宿,清晨見她睡了才出去。

    可還沒出去多久她就奔了回來。

    「魏平給抓了起來,關進南衙去了,現在魏國公府的人正在鬧,但是南衙死閉大門,無人理會。」

    盛則寧一骨碌爬起來,吃驚道:「魏平在魏國公府重重保護之下,如何會被人抓住?」

    更何況是南衙。

    「聽聞昨夜子時過后,魏家護送魏平出城,可還沒走出巷子一行人就全給扣下,直接拉去了南衙!」竹喜說道。

    畢竟魏平這個壞人竟然會被抓起來,是誰都始料未及的事。

    魏國公府位高權重,背依圣人這座大山,南衙府尹也不敢得罪,這次竟然悶聲不響,先斬后奏抓起了魏平,怎么想都覺得令人吃驚。

    可想而知,這消息傳入宮中必然會引來軒然大波。

    而圣人又怎會袖手旁觀?

    「難道是……」盛則寧抿住唇,本就沒有多少血色的唇瓣就更蒼白。

    「是什么也不打緊。」竹喜只對盛則寧心疼不已,想扶她躺下,自責道:「都怪奴婢吵鬧,姑娘再睡一會吧。」

    盛則寧搖搖頭,「睡不了,天亮了。」

    「那奴婢去把帷幔都放下……」

    「不是這個原因,昨日的事圣人若是知道了,定然要傳我入宮覲見。」

    盛則寧正想著,院子外就聽見有內宮尖聲叫喚。

    「盛三娘子,圣人傳喚!」

    第54章善后

    盛則寧剛走出院子,就撞見急沖沖趕過來的蘇氏。

    昨夜的事,盛則寧只來得及說給了盛二爺聽。

    盛二爺知道與魏國公府有關后,擰著眉半響并未評判一二。

    這種牽扯到朝中重臣,又與各方勢力相關的事,盛二爺一向謹慎少言。

    好在盛則寧并沒有出大事,他隱隱還有些松口氣般的輕松。

    事情并不復雜,這就少了許多麻煩。

    但就這件事的起因,盛二爺還是教訓了盛則寧擅自作主,欺上瞞下溜出府。

    倘若不是她出府去胡作非為,又怎會遇到這樣的事?

    蘇氏卻不同,母親疼愛子女,是不計得失利弊的。

    這大早上剛聽見了風聲,就拖著病體來看盛則寧,兩眼還紅通通的,好像剛又哭過一場。

    「阿娘。」

    盛則寧挽住她的手,故作輕松道:「我沒事,圣人就是叫我進宮說幾句話。」

    內官還在一邊侯著,母女倆也說不了幾句話,蘇氏只陪著盛則寧一路走到府門口。

    魏皇后一大早來召人這事從未發生過,如此心急就顯得事情重大。

    蘇氏又不是愚笨遲鈍之人,哪能不知道其中的深意。

    「晚些我讓你爹爹去宮門接你。」

    蘇氏雖然身上有誥命,隨時可以入宮覲見。

    但是前些時日魏國公夫人生辰她都稱病未去,這還沒幾天她也不好馬上就高調入宮。

    搬出盛二爺來,也是給盛則寧一點寬慰。

    盛則寧又安慰了蘇氏幾句,才扶著竹喜的手登上皇后派來接她的青頂華蓋馬車。

    內官陪伴左右,一路把盛則寧接進皇宮。

    過了宮門,內官才愿意對盛則寧說上兩句。

    看在她是魏皇后選給瑭王做妃的姑娘,內官是有心提點她幾句。

    「盛三娘子,前些時候在魏國公府,三娘子與小郎君是有些誤會,娘娘就是想請姑娘進宮,了解其中緣由,實話實說就是。」

    對于魏平做的那些事,盛則寧雖然心底怒火不消,但臉上也不敢表露分毫,還要感謝內官的提醒。

    魏皇后擺明是幫親不幫理之人。

    那魏平縱然千不好、萬不好,那也是她親弟弟,為了幫他開罪,甚至想要說服她,不要再給魏平加罪,自然要使用一些手段。

    內官將她一路往明仁殿引,因為盛則寧并無誥命也無特權,在宮中用不上轎,只能步行。

    以往皇后也曾特賜軟轎給她代步,以示恩寵。

    不過今日不同,皇后的態度轉變了。

    但盛則寧沒有絲毫抱怨,跟著內官安靜走在宮道上。

    一路上宮人紛紛行禮,盛則寧忽然想起之前被皇后問責的那名嬤嬤。

    「孔內官,我聽聞之前濯衣司有位嬤嬤因為盜竊而被抓了起來,如今是個什么情況?」

    孔內官是皇后的心腹,對于后宮之事耳熟能詳,更是了若指掌。

    一聽便知道盛則寧所問的是哪一件事,連忙撩起眼皮,看了下身后。

    身后的宮女低頭跟著,距離并不算近,想來不太能聽清兩人的話。

    孔內官壓低了聲音道:「盛三姑娘問的可是芩嬤嬤的事,她啊如今還羈押待審呢,最近事兒多,圣人一時也顧不上她。」

    「怎么,殿下還未向圣人解釋?」盛則寧奇怪。

    孔內官問她:「三姑娘指得哪位殿下?」

    盛則寧還沒繼續說,前面就有位小內官疾步朝他們迎了上來。

    他對盛則寧行了禮,靠近孔內官附在他耳邊就輕語了幾句。

    盛則寧只聽清斷斷續續的幾個字眼。

    「瑭王」、「圣人」、「側殿」。

    孔內官收到傳達的口諭,轉身就對盛則寧抱以歉意的微笑。

    「盛三姑娘不巧,圣人這會不得空,還請先到偏殿休息片刻吧。」

    盛則寧以為這是皇后故意要晾著她,也只能點頭接受。

    小內官負責把她送去側殿,不過他們口里的側殿并不是明仁殿的側殿,而是出了明仁殿后,往外走了一會。

    途中她還不經意還瞧見宸王帶著一名眼熟的小娘子從遠處的道兒經過,不知道這大清早的要去往何處。

    小內官比孔內官活潑,很快就告訴了盛則寧緣故。

    這位瑯琊王氏的六娘是進宮來看望王貴妃的。

    盛則寧轉眸,目送兩人連袂并肩而去,不由感慨:「宸王殿下待每位小娘子都這般知疼著熱么?」

    小內官嘴快道:「是呀,小人上一回見還是同謝三姑娘呢!」

    盛則寧奇怪瞟了一眼小內官。

    尋常宮人可不敢這樣說話,對方是宸王,背后議論主子私事可是大不敬。

    小內官一點也沒有察覺到盛則寧臉上的古怪,又說道:「小人還知道,這王六娘本是官家要許給瑭王殿下,但是給瑭王拒了……三姑娘,就是這兒了。」

    說完這些,小內官不待盛則寧多問,就躬身請她入內。

    明仁殿四角都放置冰鑒,幾名宮人手搖著葉輪源源不斷送去涼風。

    魏皇后是個苦夏怕熱的主,今日不但天氣格外熱燥,人心更是浮躁。

    整個宮室里鴉雀無聲,只怕稍有動靜就會惹來圣人大怒。

    瑭王一大早入宮,并不是來送什么佳禮進孝而是送來了一沓狀紙。

    「是你!」

    魏皇后這才知道魏平會被南衙抓走,全是封硯所為。

    她是一時氣昏頭。

    想想也是,南衙府尹即便再怎么膽大包天,怎么敢動魏國公府的人。

    哪怕盛則寧可以對付管修全、孫無賴之輩,也絕不可能憑她的身份告倒魏平。

    「回母后,正是兒臣。」

    「你抓的可是吾的親弟弟,當朝小國舅,誰給你的膽子!」魏皇后一拍桌案,沉聲巨響。

    滿殿的宮人叩首在地,口中惶恐道:「圣人息怒!」

    哪怕不是她們的罪責,依然擔心被遷怒在身。

    「你們都退下。」

    封硯讓其余人退到殿外,只余留下皇后身邊的內官和貼身宮女。

    內殿沉悶寂靜,就好像暴雨前潮熱厚重的空氣,讓人呼吸都覺得困難。

    封硯對著皇后跪下,身直如松,儀態從容,就似乎皇后的動怒都是他早有預料的事,他不慌不忙地開口,聲音沉穩,如同那根最難以撥動的宮弦,音沉而質堅。

    他緩緩道:「兒臣以下告上,且告之為親長者,按律該以仗二十,孔內官,就由你來行刑。」

    孔內官嚇了一跳,下意識去看皇后的臉色。

    魏皇后沉眸冷面,聲音冰冷:「我兒如今大有本事,是覺得吾不敢罰你,所以也學會了先斬后奏?」

    「兒臣并無此意。」封硯垂下眼睫,長睫遮去他墨眸,像是恭敬而卑微,又似堅決而不退讓。

    「你執意要如此?」魏皇后手握在扶臂上,指尖幾乎要為此折斷。

    「請母后成全。」

    封硯的堅持讓魏皇后的氣惱到了極限,她對身邊的孔內官道:既然如此,那好!」

    孔內官手顫了顫,下意識躬背附身想為瑭王說幾句情。

    魏皇后一揮手,打斷他意圖,厲聲道:「去,如他所愿!」

    宮中的廷杖律尺那都是用來處置犯事宮人,何曾用到過尊貴的主子身上。

    孔內官捏著三指寬的律尺,冷汗簌簌往下落。

    魏皇后盯了他一眼,孔內官不敢再遲疑,只能走上前。

    封硯早已經脫去外衫,只著了中衣跪在正中,月綾里衫單薄,并不能阻擋什么,這一尺下去必然傷著皮肉,孔內官心里叫苦不迭。

    這對母子斗法,偏偏讓他做了大惡人,這叫什么事啊!

    孔內官痛苦悔恨,自己為何要出現在這里,要是去送那盛三姑娘多好。

    人越是想逃避某件事,那事必然迎頭撞上來。

    「還愣著做什么!」魏皇后正在氣頭上,一刻也不能等,見孔內官拖拉更是怒不可遏。

    「圣人……」孔內官支支吾吾,「這二十尺下去必見血啊。」

    魏皇后冷聲:「膽敢狀告親長,必受切膚之痛。」

    封硯如此忤逆她,讓她感到了威脅,此時不出這口氣,她的心就無法平靜下來,更聽不進任何話。

    孔內官勸不動皇后,只能咬咬牙,對封硯躬身道:「殿下還請容忍一二。」

    「多謝孔內官。」封硯垂下眼,并無任何要為自己求情的意思。

    這是鐵了心要受這二十律尺。

    孔內官無法在這律尺上留情。

    他為皇后掌管后宮刑責,動用刑罰少說也成千上百來次,這一尺下去是如何、二十尺下去又是如何,魏皇后一清二楚,他若是留了情,皇后定然要懷疑他不忠,是否已經偷偷偏向瑭王。

    這是孔內官萬萬不敢的事。

    年輕的郎君緊閉雙目,兩手成拳握于身側。

    一尺下去,身子顫了一顫。

    兩尺著身,他額頭上的冷汗已然滾下。

    魏皇后從玫瑰椅上站起身,畢竟是她養育了十二年的兒子,見他受刑,心還是不好受。

    不過她唇瓣緊抿,就如封硯一般,不發一聲,在某種程度上她與這個嗣子不是親生猶勝親生,都有相同的倔強在身。

    她沒有喊停,孔內官不敢停下。

    若是對付其他宮人,孔內官可以做到將每一處傷都疊在同一個地方,這樣傷勢必然會更重。

    但對于瑭王,他就盡量將二十尺分開,不過這樣就造成他背后滿是血痕,看起來格外駭人。

    「二、二十尺畢!」孔內官大松了口氣,放下律尺,顫巍巍地向皇后行禮叩拜。

    他的冷汗都把里外三層衣服都浸濕了。

    好在瑭王學武多年,身體強健,還能受得住,倘若真給他打出過好歹來,他一個小小內官,如何能承受得起這樣的罪過?!

    魏皇后見封硯只是搖晃了幾下,并未倒下,遂深吸了口氣,轉身又坐回自己的玫瑰椅上。

    「吾平日里都是這樣教你的嗎?你如今行事越發讓人看不懂了。」

    封硯緊鎖的眉慢慢展開,那張汗津津的臉微抬起,玉白色的臉因為冷汗而顯出一抹脆弱,可那份脆弱感卻生生折在他倏然抬起的眼眸里。

    「母后教我,從不敢忘,兒臣一直秉持……」那濃黑的眸子深處蓄著甚少示人的執念,是被他壓抑著的妄求與野心。

    「遇事要忍。」

    「出手要狠——」他眼睫穩穩定住,直視著魏皇后。

    直到最后一句,眼睫方垂了下去,濕漉漉地覆上他那乍見狠戾的眸子,「……善后要穩。」

    顯得那般無害。

    魏皇后忽然間在他身上感覺到了一種強烈的失控感。

    她究竟是教養出了怎樣的得意之作?

    從前她覺得封硯哪里都好,唯獨是少了一份攻擊性,也少了為帝為君的野心,他太溫順聽話,仿佛是掌中雀鳥,任由人擺布。

    可是她忘記了。

    有種人,有多大的欲望,就會有多大的忍耐性。

    他們才是絕佳的獵人,善于慢慢收網,不讓獵物有絲毫洞察和反抗。

    「母后。」封硯喚了一句,讓魏皇后回過神來。

    「小舅驕橫跋扈,欺男霸女,民間早已怨聲載道,再放縱下去,對魏家、對母后與兒臣皆為不利,今日兒臣將這些狀紙送到明仁殿而不是直接交給南衙,便是來請母后親自發落小舅,平民怨,得圣心。」

    得圣心三個字,他咬得尤為重。

    對于魏皇后而言,與皇帝失心,就是最大的損失,她在深宮恪盡職守、小心翼翼為得是什么?

    是保她魏家權勢與富貴,太平與順遂。

    魏平在她所謀之事中,毫無助益,甚至可以說是扯后腿之人。

    雖然一件件看起來都「微不足道」,只不過搶了幾十民女,霸了幾千良田,但是這背后卻顯出魏國公府治家不嚴,也嚴重影響了皇后本人的名聲。

    若是這些狀紙落到言官手中,雪花一樣的參本就會飛到皇帝的御案,即便是小事,也會成了大事。

    千里河堤,潰于螻蟻。

    而魏平正是那只正在啃噬河堤的螻蟻,封硯要除之而后快。

    魏皇后久久不再回話,黛眉輕蹙,臉上神色變幻不定。

    但是殿內的人都能看出,皇后動搖了。

    封硯知道皇后在意的地方,拿捏著她的七寸。

    果然沒多久,魏皇后就揮手讓封硯回去,她會慎重考慮。

    封硯將外衣穿回身上,動作十分緩慢,孔內官看了,腦門都直冒冷汗。

    他背上有傷,牽一下而疼全身。

    這位瑭王殿下可真的能忍常人不能忍之痛。

    等他如常地走出殿,孔內官請示皇后:「圣人,盛三姑娘已經久侯多時了,現在可要召她過來覲見?」

    魏皇后正閉目養神,聽完他的話,兩眼一睜,抬手就把桌案上的茶杯掃到了地上。

    孔內官不知發生何事,慌張跪下。

    就聽見魏皇后冷笑:「你當他為何給吾上演這場苦肉計,因為吾才是他要善得后!」:,,

    第55章妒忌

    明仁殿外旁植幾株石榴,火紅的石榴花在蒼翠的葉叢中綻放。

    浮翠流丹,美不勝收。

    這象征著子孫滿堂、家族興旺的花種在明仁殿外,無不都是對***最好的祝福。

    但是對如今的皇后而言,只有諷刺。

    「官家不愛圣人,為何又要立她為后?」

    封硯未稱父皇、母后,而是用一種冷漠旁觀的語氣質疑這對天底下最尊貴的夫妻卻是琴瑟不調,各有心思。

    德保剛剛還在叨叨他身上的傷勢,忽然聽到他口里來了這么一句,馬上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轉眼看四周,雖并無旁人,慌張道:「……殿下這是何意?」

    封硯輕嗤一聲,看了眼不敢回答的德保。

    不用人說,他其實都明白。

    不外乎是皇帝想要皇后的勢,皇后也想借皇帝的權。

    無關情愛,無關私心。

    可是一位只顧著自己家族繁榮昌盛而棄百姓不顧的人,當真能成為賢后,成為***?

    倘若是他來選,絕不會做這樣的選擇。

    封硯面無表情地折下一枝并蒂半開的石榴花,才拿到眼前端詳片刻,就想起那日盛則寧帶著石榴花擺弄的模樣,嬌艷如春光,他的眼神終于恢復了一些神采。

    「走吧。」封硯先邁開腳,蒼白的唇角輕揚起。

    德保愣了一下。

    今日的瑭王殿下情緒起伏不定,而且被皇后責罰了一頓現在竟還會笑,實在奇怪,讓人完全摸不著頭腦。

    他在原地琢磨著主子的怪事,冷不防瞧見封硯已經走出七八步,他才驚呼道:「殿下您慢些,仔細身上有傷……」

    在及冠成年之前,封硯在皇宮也有自己的宮殿,離明仁殿不遠不近。

    那是魏皇后給他安排的住所。

    盛則寧被他的人安置在里面。

    想必魏皇后今日也不會再有心情召見盛則寧,所以封硯是打算過來把她一道帶出宮去。

    麒云殿里的宮人見著舊主前來,紛紛叩拜。

    「盛三姑娘就候在殿下東書房里。」小內官殷切地為他引路。

    德保清了清嗓子,十分懂事地道:「都退下吧,這里用不著你們。」

    自己也跟著在廊下停下了腳步。

    封硯不發一言,撇下眾人,輕車熟路地走到東書房,推開虛掩的雕花門門往右邊一轉眼,就看見盛則寧手枕著自己的胳膊趴在桌上,好像睡著了。

    他腳步不輕不重,都走到桌邊了,盛則寧依然沒有動靜。

    封硯俯身去看,她是真的睡著了。

    絹紗映出日光,光線柔柔撒下,小娘子瑩澈的肌膚像是上好的羊脂玉,靡顏膩理,纖細而濃密的睫毛覆下,隨著均勻的呼吸起伏,在眼下打出淺淺的影子,好像一只蝴蝶慵懶地輕扇著翅膀。

    豐盈的唇瓣微翹,顯得十分嬌氣俏麗。

    她沒有被人打擾好眠,睡得格外恬靜和香甜。

    皇后在明仁殿到那些事,她不會知曉,也不用知曉。

    就可以繼續無憂無慮地安睡。

    封硯就像是看著秋日里豐收的碩果一樣,略感滿足地看著他保護下來的一方寧靜。

    后背上的傷火辣辣得疼,潮潤的血與汗把中衣濕透,可封硯卻手撐著長桌,一動不動。

    寂靜的書房里,只有兩人或輕或重的呼吸聲交錯。

    隨著日頭高升,氣溫逐漸攀升。

    這是間無人常用的書房,自然沒有備下冰鑒或是葉輪降溫。

    睡熟了的小娘子也熱出了汗,晶瑩的汗珠從鬢角溢出,慢悠悠地滑過臉頰,惹來癢意,小娘子抬起一指蹭了一下臉,但是卻沒有擦到那顆狡猾的汗珠。

    她輕蹙起了眉尖,顯得不是那么舒服。

    封硯盯著那罪魁禍首須臾,伸出一指,準備替小娘子收拾了這擾人清夢的東西。

    但是汗珠一路下溜,正好沾在了她撅起的唇珠上,指腹剛抵住那處,那柔軟溫熱的唇就動了動,舌尖疑惑地探出,仿佛想試探一下唇上沾了何物,可才碰上,那物就離奇地消失了。

    小娘子迷惑不解地舔了舔還有些發癢的唇珠,將蹙起的眉心又漸漸舒展,繼續睡去。

    那離奇消失之物正被封硯攥緊在手心里,剛剛指尖被軟舌一碰,他就慌不擇路地逃了。

    一件事,明知不可但卻做了,所以心虛得厲害。

    后背上的灼痛已經變成了熱氣,烘得他有些頭暈目眩,口舌俱燥,仿佛吞下了一團火焰,沿著喉管一路下燒。

    急于解渴的封硯把目光瞄向一旁的托盤。

    他不假思索地端起起一杯茶遞到嘴邊,冷茶的清醇攜著一股不尋常的甜香一并涌進了他的口齒。

    那絲甜味像是熟透的莓果,帶著誘人的果香。

    這絕不是茶的本味。

    封硯拿開茶杯,迎著光線細看杯壁,果然發現沾了水跡的地方還有抹很淡的余紅,在深青色的杯身上并不明顯。

    封硯垂眼一瞥,盛則寧的唇上也被擦出了一點紅。

    那是女兒家口脂。

    他剛剛喝的茶杯是盛則寧用過的,含過的杯口是她唇碰過的……

    「殿下。」

    門外傳來德保的聲音,雖然嗓音并不大,可是封硯卻下意識手指一顫,那杯子從他微張開的兩指間滑下。

    啪嗒一聲——

    好好一只玉杯,碎在了地上。

    盛則寧被這聲響驚醒,從手臂之間一骨碌抬起頭,活像是只受了驚嚇的兔子,支棱起兩只長耳。

    盛則寧表情懵懵的,還沒從夢里醒來,看見封硯的身影在面前,就奇怪地喃喃一聲:「殿下怎么來了。」

    封硯隔著桌案站著,臉色蒼白,顯得他眉目如墨染,像浸著涼夜的黑沉。

    一語畢,盛則寧又抬指撫了一下自己的上唇,仿佛察覺到上面有些異樣。

    「我的嘴怎么了?」

    其實是她口脂給擦出唇瓣,所以在唇邊上有些發癢。

    但封硯看見她做這樣的動作,感覺心口一撞,倉促地移開了視線。

    皇后突然改變心意,又不召見自己。

    盛則寧心底也松了口氣。

    大概是封硯去皇后面前為她解釋了什么。

    本來此事就是那魏平做的不對,她沒有損傷那算她命大運氣好。

    魏皇后還要來訓斥她,實屬沒有道理的事。

    雖然無理,但是他們這些位高權重的人,無理也能變得有理。

    思及此,盛則寧就變得意興闌珊了,打著哈欠懶洋洋跟在封硯身后走出麟云殿。

    德保以往就像是只護崽的母雞,今日尤為殷勤,一步一趨地跟在封硯身旁,小心翼翼地說著什么。

    封硯搖了搖頭,德保就回頭看了她一眼。

    盛則寧奇怪地眨了下眼睛,和自己有關系?

    德保公公步伐慢下來,落到她身后,殷切地關照她:「盛三姑娘可累著了?要不傳轎?」

    瑭王作為親王,也有這樣的特權,故而德保公公會來一問。

    盛則寧想起剛剛封硯的搖頭,就道:「德保公公不用啦,我剛剛睡好,現在還有力氣。」

    盛則寧自以為懂事,哪知道德保聽完還是小臉一垮,好像十分郁悶。

    沒過多久,德保又繼續跑到前頭隨在封硯身邊。

    盛則寧百無聊賴地觀察了一下。

    今日封硯是不是有些奇怪?

    不說他行走時,步伐又緩又慢,那肩甲后背還顯出一絲不尋常的僵硬,就論他今日這大熱天破天荒地選了一件罕見的深色外衣。

    他甚少穿這樣款式與顏色。

    雖然不得不說這身玄色寬袖直裰襯出他寬肩窄腰,顯得身量頎長,修身如竹之外,還有種不一樣的氣質。

    盛則寧雖說不上來。

    但就是覺得今日的封硯,與往日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竹喜在宮外等得正焦急如熱鍋上的螞蟻,見盛則寧出來,就跟倦鳥歸巢一般直朝她撲來。

    「姑娘,你可還好?」

    盛則寧拉住她的手,低聲道:「我沒事,你別張揚,這還在宮門外呢!」

    竹喜連忙捂住嘴,這一回頭就看見在一旁站定的瑭王,又朝他行禮問安。

    封硯看主仆兩人臉上都很高興,不忍再說其他,只對盛則寧道:「今日之事,圣人必不再擾,只是魏國公府的人還是盡量避著些。」

    盛則寧很聽話,點了點頭。

    「是,臣女知道。」

    這件事她沒有錯,卻也落到這樣地步,說起來心里還是有不服,可是她也得認清現實。

    以她現在的能力,根本無法應對魏國公府的打壓和陷害。

    在朝堂上,盛家也算是后黨一派,魏國公不好公然下絆子,但是她只不過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娘子,就很難說了。

    竹喜聽見瑭王的警告,臉上的輕松就消失了。

    這個魏國公府怎么這樣無法無天!

    見著盛則寧小臉微沉,睡得紅潤的臉頰上還有道沒有消退的印記,那是她壓著自己袖口印出來的。

    而她還一無所知,就揚著這張酣睡過后的臉對著他,就仿佛是最親近之人不再處處端著儀容姿態,總有一些親昵的感覺。

    封硯聲音放低,「不過,你也不必過于擔心,很快他們就顧不上你了。」

    盛則寧有些驚訝地撐大了眼睛。

    封硯居然在安慰她?

    他今日果然是不正常,莫不是撞壞了腦子吧?

    盛則寧目光稍抬,落在他汗津津的鬢角。

    他這個出汗的也離奇。

    「寧寧,你可算出來了……」

    謝朝宗不知道從哪個屋檐下捂著鼻子靠了過來。

    封硯一聽見他的聲音就眉心緊蹙,沒等謝朝宗靠進盛則寧,已經抬起胳膊將他攔下。

    「謝郎君。」

    謝朝宗掀起眼皮,無精打采地瞟了他一眼,聲音發啞:「哦,瑭王殿下也在啊。」

    「何事?」

    他的狀態不對勁,就連封硯都看出來了。

    不過謝朝宗沒理會他,而是朝著盛則寧露出一抹笑,「寧寧,這里味太沖了,我有些受不住了。」

    盛則寧抬頭,只見宮門外御道兩旁種植高大的花木,粉白色的花點綴在枝頭,幽香浮動。

    她想起了一些事,眼睫劇顫了幾下,大步走上前,又氣又急道:「你瘋了!」

    「聽聞你被圣人帶進了宮,我就不安,不看見你出來……」謝朝宗聲音越來越低,還慢慢就闔上的雙眼,整個人猶如抽去了筋骨一般,往下一墜。

    盛則寧額角一跳,好在她已經離的很近,這才及時挽住他的胳膊,但是謝朝宗到底是個身量極高的男子,體重早已經不是兒時那般「輕盈」,這猶如秤砣入水的趨勢讓盛則寧險些沒有雙膝俱軟,跪倒在地。

    幸虧封硯出手一扶,才免于兩人撲倒:「他這是怎么了?」

    盛則寧有些著急,從腰間取下她一直佩戴著的香囊壓在謝朝宗的鼻端,道:「他對花粉過敏,殿下您幫忙扶著一些。」

    封硯抿緊唇,鳳眸斜睨,默默注視著盛則寧的眼睛。

    雖然口口聲聲說討厭謝朝宗,可是她眼底的關心卻不似作假。

    她知道謝朝宗病了,那可曾發現他也傷了?

    封硯張口輕呼出了一口灼息。

    若這世上真有能迅速止傷處疼痛的靈丹妙藥,想必就是那顆泡在酸水里沉浮的心吧?

    他不得不承認。

    在這一刻,他妒了。

    第56章請問

    謝朝宗幼時體弱,因這病常常只能困在屋中。

    彼時的謝家和盛家比鄰,兩家人的關系還算和睦,互相往來也多。

    謝家子嗣不豐,年紀也拉得較大,下面兩個孿生子比他們大哥小上許多,玩不到一塊,但盛家的同齡孩子很多。

    長輩們就有意想讓孩子們玩在一塊。

    不過謝朝萱是有些傲氣在身上,不太愿意和盛家的孩子玩。

    盛家的幾房都是各有自己的兄弟姐妹,也不稀罕謝家那兩個一個嬌一個病的。

    只有盛則寧,二房打單,十分可憐。

    謝朝萱不愛和她玩,盛則寧就去找謝朝宗。

    謝朝宗生得十分漂亮,柔眉細眼,小時候就和個小姑娘沒兩樣,盛則寧還常常搬來自己的妝盒,把兩人都畫成大花臉,讓人忍俊不禁。

    因為自己的病,謝朝宗覺得自己有缺陷,因而產生了自卑,還是盛則寧告訴他,有病沒什么大不了的,誰身上沒一點毛病,她也有,她吃了松子就會發病。

    他們都有敏癥,是有缺陷的孩子。

    但謝朝宗從那天起就覺得,盛則寧和他是同類,他們就應該一直在一起。

    盛府的馬車里鋪上了軟墊,謝朝宗屈著腿躺在里面。

    他用手壓著盛則寧身上的香囊在鼻子上,靠吸入里面的藥香緩解自己的癥狀。

    其實謝朝宗對于花粉的癥狀已經比小時候輕了許多,這一小會時間,他已經恢復了過來,但是看著盛則寧忙前忙后的樣子,他又不想打斷,就這樣心安理得受人照顧。

    盛則寧常年帶著相同配方的香囊,也許是習慣了這個味道。

    但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最開始她佩這個香囊是為了他。

    謝朝宗頭枕在手臂上,眼皮微抬起些,就能看見在烈陽下臉色有些蒼白的郎君。

    玄色的外衣襯得他的臉色真的難看極了。

    謝朝宗勾起了唇角。

    盛則寧是個長情之人,所以誰又能比得上他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感情?

    封硯察覺到了他的注視,將那雙沁涼的眸子移了過來。

    謝朝宗對他搖了搖手里的香囊,唇角無情地揚高。

    皇子又如何,親王又如何。

    當他聽到盛則寧對封硯愛之不得,遭人嘲笑時多想一路殺回上京城,可是父親和大哥看他緊,他最近一次才摸到了上京城邊上就給帶了回去。

    他空出足足兩年的時間啊,封硯沒有半分長進。

    所以活該現在一副沒人理睬的死樣。

    「殿下……」德保公公驚悸不安地搓了搓手。

    他就站在一旁,將謝朝宗的挑釁看得清清楚楚。

    這位三姑娘當真一點也沒有發現瑭王身子不適嗎?

    興許是發現了,但是殿下他實在太會掩飾了,那么重的傷,立在這里除了額頭上冒些冷汗之外,半分動容也沒有。

    就是懷疑了也會被打消吧。

    德保公公怕他傷情惡化,有意想勸他上馬車去。

    但是封硯不動,只是靜悄悄地看著盛則寧指揮著人去買藥、疏通小路、通知謝府。

    有條不紊且十分用心。

    德保恨不得自己裝暈,好讓那邊的小娘子回頭看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誠則靈,忙活一陣的小娘子終于肯邁步過來,她款款朝封硯行禮。

    「今日多謝殿下帶臣女出宮,臣女先告退了。」兩句話都不帶轉折,就想這樣告退而走,顯得有些急迫。

    德保微驚,剛抬起頭。

    封硯已經」嗯「了一聲,就好似心底并不在意她的去留,明明手已經握了起來。

    盛則寧提步就要走了,忽然余光瞥見封硯和德保兩人身后的馬車,多問了一句:「殿下今日也乘馬車?」

    封硯可是很少乘馬車的人,今天真是到處顯出奇怪。

    德保精神提了起來,連忙開口:「是呀,今日殿下身子不適……」

    「謝郎君,你別亂動。」竹喜的驚叫聲傳了過來,盛則寧的腦袋一下就扭過去。

    仿佛謝郎君三個字是什么機關一般。

    封硯眼睫微垂下,好在他本就不是什么喜形于色的人,不至于讓人輕易看清他的心思。

    「那殿下也早點回去休息吧!」盛則寧匆匆交代了一句。

    「好……」封硯回答的時候,盛則寧已經跑開了。

    那裙幅蕩起的弧,像是他袖子藏著的那支石榴花瓣。

    她喜歡花。

    可是似乎好久都沒有見她帶花了。

    鸞鈴聲漸小。

    德保總算能勸動瑭王上馬車。

    登上馬車之前,封硯忽然回頭道:「宸王與王娘子的事,謝府還不知情?」

    德保「啊」了一聲,不知道自己主子怎么忽然就跳到了這件事上,他點了點頭,「應是還不知情的。」

    封硯坐進馬車里,就這樣小的動作,背上的傷口都如火燒火燎過后灼痛,涔涔冷汗滑落,濡濕他剛壓下鋒芒的劍眉。

    「那,就去告訴謝二郎君吧。」

    德保馬上領悟過來主子的心思。

    謝二郎君極為護短,若是知道了這件事,只怕會有好一段時間要用在對付宸王身上,就沒有空來纏著盛三姑娘了……

    「是,奴馬上就去辦。」德保雖然口里答應得好好的,但是心底多少還是有些苦澀。

    怎么自己好端端一殿下現在還要分心想著怎么暗暗斗謝二郎君了?

    離開御道,拐進東十街,謝朝宗已經能坐起來喘氣了。

    竹喜瞪著他,若不是太過畏懼謝二郎,只怕她就要當面直呼上當受騙了。

    「我的身子比小時候好多了,沒有那么嚴重了,不過也多虧了你的香囊。」謝朝宗背依在窗口,對她晃動手里做工精致的香囊。

    看這個針線腳的樣子只能是盛則寧自己縫的。

    盛則寧聽他提起小時候,才把眼睛撐起,冷眉冷眼說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有這個病,就不要以身犯險。」

    明知道他對那種花尤其嚴重。

    謝朝宗滿不在乎地道:「不犯一次怎知道你對我還有沒有舊情?」

    盛則寧無力地瞟了他一眼。

    「謝二哥,你真的沒有必要用這個來試探我,你知道就是一個不相干的人倒在地上我也不會不管,更何況是你。」

    是她從小玩到大的人。

    這話說出來,謝朝宗都靜了一刻。

    他了解盛則寧,所出才知道用這一招,但是盛則寧說得也不錯,是個人她都會管一管,倒并非出于什么情意。

    「謝二哥,從前的事就當過去了,你就當聽一回謝大郎君的話……我們實在不配。」

    盛則寧抿了下唇,她還記得謝大郎君說過她身有隱疾,不好再與自己的弟弟相配,將來若是生出一個身體更差的孩子,有辱門楣。

    去他的門楣,她與謝朝宗不過是有些敏癥。

    算得上什么天大的缺陷和不堪嗎?

    就是在謝大郎君日復一日的打壓下,謝朝宗才會變得如此偏執瘋狂。

    盛則寧皺了皺眉,有些后悔自己要用謝大郎君的話來堵謝朝宗。

    她才想要改口。

    謝朝宗就對她柔柔一笑,陰沉的眉目之中有著化不開的執念。

    「可是我管不住自己呀,寧寧。」

    小時候沒有人愿意陪著一個藥罐子,謝府的人都當他是琉璃杯、翡翠碗,生怕磕了碰了。

    只有盛則寧拉著他,把他帶到了外面。

    他是個健全的人,也是可以跑、可以騎馬,可以和其他小郎君一樣春踏青,秋野獵。

    對于謝朝宗而言,盛則寧就是破開他昏暗封閉過往的光。

    他想要這道光,想要這道光只照著自己,又有什么錯呢?

    盛則寧轉開視線,落在車壁的刻紋上。

    「從前是我小,不懂事,也沒有什么防備,可是謝二哥,我長大了。」

    她轉眸看來,不再避讓。

    謝朝宗略感驚奇地看著盛則寧鎮定的眼神,果然是長大了,小時候奶呼呼的臉也變得如此嬌艷動人,可那兩片如花一樣的唇瓣,卻一字一句吐出冰冷無情的話。

    「謝二哥,我不是由著你擺布的小娘子了。」

    說完,盛則寧拉著竹喜從他面前跨了過去,就在搖晃行走的馬車里往外。

    「停車!」

    盛則寧跳下馬車。

    轉頭交代車夫,「送謝二郎君回謝府。」

    新來的車夫還有些摸不準盛三姑娘的性情,只覺得這道命令何其離譜,他怎么能扔下自家姑娘而送另一個郎君回去?

    這要他回去后怎么交代?

    可是盛則寧已經帶著竹喜,兀自鉆進人群里。

    后頭的車馬都在催促他不要擋著路,他不敢耽擱下去,只能驅馬小跑了起來。

    謝朝宗手肘支在窗臺上,拖著腮幫無聲地笑了起來。

    果然是長大了,脾氣也大了啊。

    盛則寧先去梅二娘那塊小坐了片刻,盛則寧之前拿了些花樣給她,都是時興的樣式,她繡成了帕子賣得不錯。

    小院子里漸漸添了木頭桌椅,還擺上了花,種下了果樹,有了生活氣息。

    這都是靠著梅二娘一針一線賺出來的。

    一提起這件事,梅二娘就眉飛色舞地講起來。

    「我覺得只要我勤奮一些,完全能養活自己,再多攢些錢,將來有了孩子也不怕。」

    梅二娘的愿望十分簡樸。

    就是想要過好自己的日子罷了。

    盛則寧見她頗有干勁,也十分高興。

    「對了,那趙閑庭最近可有來找你?」

    盛則寧早就覺得這兩人之間有古怪,趙閑庭一個浪跡花叢的紈绔天天往這平民巷子里鉆。

    商人逐利,浪子趨花。

    很難不說是不是有所企圖。

    「……很少了。」梅二娘知道盛則寧早晚也會發現,雖然有些窘迫還是認真解釋起來:「趙郎君為人不壞,只是我仔細想過了,天生不是一處人,何必非要湊一堆。他那樣的郎君以后定然會妻妾成群,我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小娘子,年輕時候有幾分姿色,但是我總不能一輩子靠這張臉,靠不住的。」

    梅二娘也是個有自己主意的人,她想得很通透。

    「我不奢求大富大貴,只想有一間自己的屋子,有一個自己的愛人,將來再有幾個孩子,已經足矣。」

    說完梅二娘不好意思地撩起鬢角垂下的散發,別到耳后:「我沒有那樣的福氣飛到高枝,就做只小麻雀也挺好。」

    盛則寧連連點頭,不由感慨:「要是人人都這樣容易知足,就會少了許多紛爭。」

    梅二娘這樣不貪不求的人,實在少。

    見過梅二娘后,盛則寧又去見了柳娘子。

    既然柳娘子答應留下來,很快也找了一處院子住下。

    院子離著梅二娘不遠,租了一間大戶人家隔斷出來的小獨院,帶著伙房,很方便她做些糕點。

    這些天她專心研制當初盛則寧向董老夸下的海口。

    「有些小吃是有了形,才有了名,不過反過來也不是不可以。」柳娘子讀過書,就有更多的想法。

    盛則寧和她討論了半個時辰,打算就這幾個名字,做幾道夏日應景的小吃。

    盛則寧有了柳娘子的手藝,如虎添翼,相信拿下董老不會是問題。

    上次經由柳娘子改良的透明粽子一面世就大受好評,她也將那立牌換成了好吃又好看。

    商量完正事,盛則寧就打算租輛馬車回府,沒想到路口碰見了薛澄。

    薛世子也聽聞了魏平的事,安慰了她幾句,還預備給她推薦幾個護衛。

    盛則寧的護衛其實夠多了,只是每次發生事情的時候總是那么陰差陽錯。

    「其實我最近還想問三姑娘一件事。」薛澄撓了撓臉,忽然就支支吾吾起來,耳朵肉眼可見得紅了起來。

    「薛世子請講。」盛則寧對薛澄印象不壞,所以就算薛澄猶猶豫豫,說不出話,她也能耐得性子等。

    就不知道薛澄要講什么難以開口的事。

    在她的注視下,薛澄又深吸了口氣,才勇敢直視她的眼睛,問道:「七夕將近,三姑娘可愿意與我同游上京?」

    第57章相思

    七夕節。

    原本也叫乞巧節,是小娘子們向上天祈求有一雙巧手的節日。

    被精明的商人發現了其中的商機,編纂了各種可歌可泣又感人肺腑的愛情話本,這才又成了小郎君和小娘子夜游商街、登高看燈的時節。

    還未及笄時,盛則寧多半是和族中姐妹一道游玩,后來有了心儀之人,就年年盼望著能和封硯一起。

    不過封硯對這樣鬧哄哄的節日沒有興趣,連帶著她也越來越不把這一天當回事。

    不知不覺又到了七夕。

    盛則寧心里卻平靜無波,早已經沒有期待的日子。

    若不是薛澄提醒,她都快忘記了。

    薛澄緊張地看著她,局促地感覺臉皮都要燒紅了。

    盛則寧就是再遲鈍也在這個時候明白過來。

    封硯分明在胡謅,薛世子他接近自己哪是為了盛二爺,分明是直沖她而來!

    饒是她再怎么機靈能言,此刻也只能啞然無聲,不知道該說什么。

    薛世子為人不錯,可是這是二姐姐先看中的人,她又怎能橫刀奪愛?

    思量又思量,盛則寧艱難地啟唇:「我……」

    薛澄看出小娘子一臉猶豫,心里早就涼了一半,才聽她張口吐出一個字,就慌張擺手道:「盛三姑娘別忙著拒絕我,這、還有幾日時間,不妨再想想看。」

    生怕盛則寧會再出口拒絕,薛澄說完就拱了拱手,落荒而逃,一下鉆進人群。

    盛則寧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薛世子這聞風而動的敏銳真不愧是能當將軍的人。

    「這個薛世子真的很有意思耶。」竹喜忍不住笑道,「臉皮這樣薄,想必是鼓足了勇氣才來邀姑娘的。」

    在盛則寧身邊,一個冷漠寡情的瑭王和一個強勢又自我的謝二郎反襯出這位薛世子真的清麗脫俗,正常過頭。

    不過這才像是一個誠求淑女的謙謙君子嘛!

    「別拿人打趣。」盛則寧心情也很復雜,看著薛澄逃竄離去,仿佛當她是什么洪水猛獸一般。

    但是盛則寧能明白他現在忐忑的心情。

    因為怕被拒絕而選擇逃避,曾經的她何嘗不是這樣小心翼翼?

    既知相思苦,就不該奚落別人的真心。

    「是,奴婢知錯了。」竹喜聽話地掩住自己的嘴。

    沒過一會,竹喜還是好奇,放下手小聲問:「那姑娘會去嗎?」

    盛則寧給她問住了,臉上難得有些尷尬。

    「薛世子看起來很喜歡姑娘,每回見他都十分靦腆卻還要鼓起勇氣跟姑娘說話。」

    是真的喜歡才會克服一切困難也要靠近,薛世子給竹喜的印象還不錯。

    「……別胡說。」盛則寧低聲斥了一句,「時間不早了,我們也快些回府去。」

    翌日。

    魏皇后素衣披發,親到官家面前請罪。

    道其管教幼弟不嚴,讓他犯下掠民女、占公田,賣私鹽、奪人鋪等大小十來宗事。

    官家早已收過不少彈劾魏平的奏本,每每與皇后語重心長地提醒,皇后也會十分惶恐去敲打一番。

    可是魏平這人飛揚跋扈慣了,最多老實本分幾日,很快就把教訓拋之腦后。

    根本不思進取、不知悔改!

    而皇后也對他睜只眼閉只眼,沒有過多管束。

    因為這些事,上京城的權貴圈子里多的是,早已經司空見慣,又何必逮著魏平不放?

    雖然都這樣想,可這次魏平出事,明顯是背后有人故意促成。

    要不然怎么會在短短時間里就接二連三地爆出來,這才逼得皇后也不得不退讓。

    魏皇后痛哭流涕,悔不當初,全道是自己疏于約束,才讓幼弟行差踏錯,越陷越深,愿以身作責,警示上京城的權貴多加約束子嗣。

    官家本就是心慈仁厚之人,見著發妻如此悔恨莫及,心中的怒火已然消了一半。

    魏國公府的處置也十分迅速,早在魏皇后來到前,皇帝的案頭已經擺上了魏國公府的罪己奏,表明愿以十倍賠償于這些受害百姓,并且妥善安置那些被搶作小妾的無辜女子。

    至于魏平,按刑加起來要杖兩百十,但身為官宦人家,可以贖金代之,于是魏國公府選擇交付一千兩贖金。

    御史臺與諫院手里還捏著一堆準備彈劾魏國公、魏皇后的折子,竟都拋不出手了。

    這一夜之間,魏平就這樣給魏皇后大義滅親處置了。

    百姓們得回失地,獲得賠償,都不敢置信。

    自古民都難以斗贏權貴,更別提還能從他們指縫里拿回自己的東西。

    這一驚喜讓他們都欣喜若狂,猶如久旱逢露一般,對官家圣人感恩戴德。

    魏皇后的賢名由此廣為流傳,百姓們都津津樂道。

    官家仁慈,圣人賢惠,這是百姓之福,大嵩之幸啊!

    魏皇后的風光讓王貴妃嫉妒極了,本來兩人不相伯仲的局面被魏皇后丟車保帥的險招贏了一局。

    不說她本人名聲沒有被魏平拉下,反而還拔高了一截,就連她養的嗣子,瑭王殿下也備受矚目,贏得民心。

    原本用來對付魏皇后的后招,這下好了,通通白費。

    這女人狠啊,自己的親弟弟說拋棄就拋棄,王貴妃都不得不佩服。

    「魏平的教訓才這點?」人人都滿意,竹喜還是不滿。

    她想起前日瑭王偷偷把盛則寧送回來時,盛則寧整個人可憐兮兮的縮成一團。

    麻叔的死狀也很凄慘,聽說去收斂他尸身的護衛都紛紛搖頭,可憐可悲又可嘆。

    這次是幸好盛則寧沒有什么損傷,若是有了損傷,只是賠償能了事的嗎?

    還有那些被魏平欺占了小娘子,多少賠償能賠她們的后半生?

    說到底,這些罰對于魏國公府來說不痛不癢,但是對別人而言確是切身之痛。

    「是啊,但即便是如此,就已經足夠讓天下人滿意了……」盛則寧正在寫帖子給幾個相熟的姐妹,她想要辦雅集社的事早已經跟文姐姐幾人都通過氣,大家都很有興趣。

    雖然這些天她一直處在麻煩事里,但是又能怎樣?不往前看,不往前走,就只沉溺在不幸和悲痛之中嗎?

    當然不能。

    魏平的處置她不滿意。

    但是她只是一個小娘子,又不能提刀殺人,也不能攻殲大嵩律法的缺漏。

    她只能忍下這些委屈,寬慰自己。

    魏平被放逐出了上京城,官家也給權貴們敲了一記警鐘。

    如此也算是一種勝利。

    想要一蹴而就是不現實的,誰也沒法辦到,就連官家都不敢對這些權貴逼得太緊。

    用筆管抵住下顎,盛則寧略有些出神。

    昨日她不過睡了一覺,醒來后封硯就把她帶出了宮。

    這基本上可以確定是他讓皇后突然改變了心意,決定舍棄魏平。

    但是,封硯是怎么做到的?

    男人那張汗涔涔的蒼白臉孔就浮現了出來,沁涼的黑眸一轉,似乎有話想同她說,卻猶豫止住了。

    盛則寧皺起秀眉,用力晃了晃腦袋。

    煩人。

    愛說不說,不說就別指望她還會傻傻自己琢磨猜測。

    盛則寧重新底下腦袋,用筆頭沾了墨,書寫起來。

    三日后。

    盛則寧在開滿荷花的長英園辦了一個女子雅集。

    邀請了上京城數十位貴女。

    其中當屬文家娘子最引人矚目,她的才情曾是上京聞名的,只是她嫁的賀家,家風甚嚴,輕易不許女眷拋頭露面,生生埋沒了她這般好的學識。

    另外就是朱七娘,因為傷了腿,已經有許久不愿出府,聽說這次還是盛則寧帶了個身強體壯的婆子,把她扛出來的。

    這會朱七娘還氣呼呼的。

    「三姑娘說得對,你傷的是腿,又不是手和嘴,我們還是可以一起說說話,寫寫詩的嘛!」旁邊的小娘子勸她,并沒有因為她傷了腿就故意不去提。

    有時候故意避諱才更傷人,這樣直白講出來,朱七娘就感覺對方并沒有因為她瘸了而有看不起她的地方。

    「誰還沒有跌傷扭傷過,不打緊,按著郎中的囑咐,好生調養很快就會康復如初。」另外一個小娘子也安慰道。

    她們談論的就仿佛只是一場風寒,一場咳嗽,而不是讓小娘子儀容有損的傷害。

    朱七娘眼眶泛紅,鼻頭也有些酸脹,輕輕點了點頭。

    盛則寧說的對,其實沒有人會因為她一時不良于行而看不起她。

    文靜姝和盛則寧在不遠處看見這一幕,不由對視一笑。

    董老捋著山羊胡,姍姍來遲,胡桃蹦蹦跳跳跟在一旁,朝著盛則寧擠了幾個怪臉。

    盛則寧笑著迎了上去,請他老人家坐了上席。

    幾個小娘子都驚訝起來,盛則寧真的把大儒都請來給她們坐鎮,個個都一改嬉笑玩鬧的樣子,坐得筆直,活像見了夫子一樣端正。

    董老不由好笑,「別管老朽這個老頭子了,你們愛玩玩,愛鬧鬧,老朽只不過是來討喝口茶,吃點心的。」

    胡桃也跳起來道:「盛娘子,前一天您送來上青天和千秋雪究竟是什么東西做的,怎么能那么清爽可口又綿軟如云,能不能教教我!」

    「一個是用綠豆泥,一個是用淮山百合,下一回我讓柳娘子教你,也不麻煩,就是耗費個兩三個時辰吧。」盛則寧一邊說著不麻煩,一邊給出一個讓人驚恐的時間。

    胡桃一下就蔫了,擺了擺小手道:「不了不了,還是讓董老來您這里討著吃吧。」

    董老哼了一聲,把他那沒用的書童揮遠了一些。

    小娘子們興致勃勃地坐在涼亭里賞著夏荷,或做詩或作畫。

    董老果然一心放在吃喝上面,偶爾也會點撥一兩句。

    娘子們的興致隨著攀升的高溫而降低,討論的聲音也懶洋洋起來。

    董老搖著羽扇,轉頭問盛則寧。

    「現如今還在辦雅集社或為名或為利,盛三娘子又是為了什么?」

    這個問題盛則寧不曾往深里想。

    其實她最初的想法就是因為不服。

    郎君能有的,小娘子為何不能有。

    可后來她經歷了種種事情之后,她想到若是常常能把小娘子約在一快,大家可以互相幫助,排解憂愁,是不是可以更快活一些。

    像朱七娘,她憑一己之力是勸不動她的,但是大家七嘴八舌之間,那壓在心頭的「大事」也就變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也重新快活起來。

    盛則寧瞧了文姐姐一眼,文婧姝對她溫婉一笑,蘊含鼓勵。

    盛則寧道:「想讓更多的小娘子能自由。」

    在席的小娘子們紛紛扭頭看著盛則寧。

    董老哈哈笑了起來,「你這個自由說得有些大了吧,何為自由,是思想的自由還是行為的自由?」

    她們能坐在席上的都是上京城里的貴女,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們受過教育,衣食無憂,已經有了很多自由。

    「行止由心,就是自由。」

    董老搖搖頭,嘆息道:「難啊,就是郎君也不能做到行止由心。」

    「董老先生果真在此。」

    隔著一段距離,有幾個郎君朝著這邊張望,其中一人手籠在嘴邊,大聲道:「董老先生您一屆大儒,和娘子們在一塊成何體統!」

    小娘子們聽出這個郎君語氣里的不屑,就好像在說她們不配有大儒坐鎮一樣。

    「董老不同我們一塊,難道和你們一塊嗎?」

    那邊的郎君也是個急脾氣,毫不客氣道:「董老教你們就是殺雞用牛刀!」

    「就是就是,女子學來也無用,占著大儒又考不了狀元!」

    郎君們不服氣,董老為何情愿給這些小娘子坐鎮,他們重金也請不來指點。

    「呿,誰說女子學來無用,我們文姐姐學識未必比你差!」小娘子們你一句我一句,各個伶牙俐齒。

    盛則寧走出來,倚著憑欄往外望。

    這一看不由就笑了。

    顧伯賢還有之前在巷子里想要給管修全撐腰的那幾個學子可不都在里頭。

    「既然你們說女子學來無用,不如我們就比試比試!」

    盛則寧早知道這幾人的才學平平,肯定差文靜姝遠矣,在座的其他幾位也有擅畫、擅詞的。

    董老也起身撫掌,看熱鬧不嫌多:「比試好啊!比試好!」

    「比就比!我們難道還會怕你們不成!」那個急性子的郎君一口答應下來。

    他身后的郎君想拉他都沒止住。

    「你答應這么快做什么!」

    「怎么不能答應了,她們都不過十六七歲多小娘子,能有幾個能比的。」

    顧伯賢看了一眼涼亭里面的小娘子,愁云籠在眉梢。

    「那也不能答應這么快啊,反正我不行,你們知道的,我詩賦作畫都不成。」還沒開始就有郎君打起了退堂鼓。

    「那我們可以找其他人嘛!」

    涼亭里的小娘子也紛紛小聲議論起來:「對對陳家十一娘師承大家,她畫的荷花是一絕……」

    「……花娘子的字好!」

    松山書院的學子們就與盛則寧等人約定三日后,進行比試。

    不說小娘子這邊熱火朝天地開始拉人參與,郎君那邊也東奔西走,誠邀各路豪杰。

    就連德保公公也捧著一張出自麒麟社的請帖,來詢問瑭王。

    不過這樣的帖子多半是走個形式,瑭王在上京城里誰人不知道,是個不喜歡熱鬧的,最多會參與一下擊鞠比試,這種君子七藝的比試多半不會去。

    「不去。」

    德保一副就知如此的樣子,封硯身上還有傷,雖未皮開肉綻,但是到底還是打出了內淤,那孔內官下手是留了分寸,卻還是傷得不輕。

    德保又捧著請帖退走。

    門外兩個掃洗的小廝正在窗邊小聲議論,談得也是這次鬧得沸沸揚揚的比試。

    一群小娘子要挑戰松山書院的學子,居然要來比試,這不是公然挑釁郎君們的威儀嗎?

    不過也并不奇怪,那領頭的盛三姑娘就是個張揚的性子,連南衙都鬧過,還有什么不敢的。

    「回來。」

    德保剛剛退到門檻,就聽見封硯擱筆叫他,連忙又竄進來幾步,躬身請示。

    「殿下有何事吩咐?」

    封硯問他:「則寧要去?」

    德保呃了一聲,嘴角有些抽抽,痛心疾首道:「何止要去,事就是三姑娘整起來的……」

    第58章比試

    魏皇后剛為魏平一事煩憂不過兩天,魏國公府就有人進宮覲見。

    魏皇后揉了揉發緊的鬢角,問站在一旁的封硯,「平弟在這個時間已經送出城了吧。」

    「是。」封硯點頭,這事他去關照過,魏皇后才來問他。

    不讓魏平繼續在上京城待著,對外是說送出去管教,是為外放,但對于魏國公府而言,送他出去則是為了避禍。

    只有自己做得夠快,夠徹底,才能免于那些刀子嘴的言官把魏平扒一層皮下來。

    等著風聲過去,隨便再找個理由接回來就是。

    魏皇后覺得這樣的處置已經是對自己,對魏家最好的。

    魏國公夫人扶著丫鬟的手,哭哭啼啼進來,一進門還在門檻處絆了一下,把魏皇后嚇了一跳,親自上前扶起她,詢問何事。

    「圣人,平兒、平兒他出事了!」國公夫人用力抓緊她的手,兩眼紅腫,唇瓣哆嗦:「出、出事了!」

    魏皇后額角猛得一跳,音調都變了,尖聲問:「出什么事了!」

    魏國公夫人哽咽抽泣,搖著腦袋一時說不出話。

    「圣人,大娘子派了一隊人手護送小郎君,沒想到竟得知他墜落山崖,不知所蹤的事!」丫鬟替國公夫人哭訴道。

    「怎么會!」

    「我的平兒啊!」國公夫人痛哭,抓著魏皇后的小臂不肯松開,「一定、一定是有人要害他,他一個人被押出上京城,在路上也沒個照應,要不是你父親攔著,我早該送人去他身邊護著,就是晚了、晚了……」

    「母親你還派人去護著……你這不是讓人拿把柄嗎!」魏皇后大驚。

    不說御史臺和諫院還盯著,王貴妃又怎么會讓她輕易脫身,置身事外。

    這要是魏家一邊裝模作樣痛改前非,一邊陽奉陰違暗自照拂,那便是欺上瞞下,不知悔改啊!

    「你、他可是你親弟弟!你不心疼他了嗎!」魏國公夫人遽然甩開魏皇后的手,悲傷的臉孔陡然一變,惡狠狠道:「你為了穩固你的位置,狠心將平兒舍棄也就罷了,如今他為你而死,你卻不管不顧,反而要斥責我的愛子之心。」

    魏皇后被國公夫人的一通罵,也弄得臉色煞白,她起身時往后趔趄了一下,還是封硯及時扶住她。

    「母后當心。」

    魏皇后深吸了幾口氣,偏頭問國公夫人的丫鬟,「你且說說,究竟是什么情況?」

    丫鬟哭天抹淚:「聽說是路上出了一隊匪徒,沖散了押送的隊伍,小郎君恐懼,就獨自逃了……」說到這里她哆嗦了一下,因為這個逃字讓魏皇后的臉色又黑沉了一分。

    「匪徒們一路追著小郎君,跑進了林子,然后、然后就說掉下了懸崖,不知、不知下落了!」丫鬟抽泣道。

    雖然說不知下落,可那懸崖多高,那幽林荒險,焉能活命。

    「我可憐的兒呀,一個人孤苦伶仃,究竟是誰這么心狠,竟然一路追殺了他跑了小半座山,還讓他墜崖。」魏國公夫人心如刀絞,急痛攻心,捂著心臟臉色青白難看,身子如泥一樣癱了下去。

    「快來人,叫太醫!」

    明仁殿里亂糟糟一團,封硯慢慢從慌亂的人群里信步而出。

    屋檐下的陰影籠在他的眉眼,投下一片陰霾。

    德保公公在階下候著他,見他下來便迎了上來。

    「殿下……」

    年輕的郎君掀開眼睫,濃墨一般的眸子里渾如煙海,讓人瞧不出他的喜怒,他只輕輕拂過袖身,仿佛像是要揮去在明仁殿里沾染上的那些沉膩的香氣。

    「繼續善后吧。」

    「是。」德保躬身,將頭低得以往還要低。

    這小心的姿態不知道是出于恭敬還是更多出自于害怕。

    分權制衡本就是帝王之術,如今的魏家已經從內部分化,魏平不再是瑭王的心頭刺,而是皇后與魏國公府的了。

    拙園。

    讓整個上京城矚目的比試就設置了這處原本屬于一位皇商的豪園當中。

    松山書院的學子三五成群,昂首挺胸地走入,跟著他們身后而來的是為麒麟社坐鎮的大儒,齊老。

    齊老與董老也算是老友了,兩人見面都笑著搖起了頭。

    一個說對方老糊涂,跟著一幫小娘子鬧什么事。

    一個說對方假正經,明明也不喜歡這些學子卻為了造就自己名聲,甘愿當擺設。

    兩人互懟了一番,又相視一笑,各自入了自己的席位。

    今日的比試分為兩部分。

    所謂君子七雅,琴、香、書、花、茶、詩、禮,從其中選出了琴、書、詩是為文斗,松山書院的學子特意還安排了騎、射進來,說是文武雙全才更有意思。

    至于按的什么心,小娘子們心知肚明。

    不外乎就是覺得小娘子在騎射上面不如郎君們罷了。

    盛則寧與文婧姝等人早已經入座多時,等郎君到場后,兩位大儒依例,又互相夸贊了一番對方的才學與公正,然后才為比試擊杯為號。

    琉璃盞壁脆響一聲。

    兩名小廝就搬來了琴桌、琴凳。

    比試琴這一項的正是朱七娘,是盛則寧好說歹說,力勸她出場,反正傷著腳也不影響她撫琴。

    在小娘子當中,十年苦操琴藝的人唯有她這個愛琴之人,除了她之外,盛則寧想不出還有誰能有勝算。

    朱七娘的腿腳還不便利,由兩位小娘子扶著出來,后面還有個為她抱琴的,陣仗頗大,也顯出小娘子們對她的重視,只差要給她揉肩捶腿,請她好好比試。

    朱七娘坐下后,心里還是有些緊張,抬眼看見站在董老身邊的盛則寧對她微笑鼓勵,她不由想起盛則寧對她說過的話。

    ——「還有什么比挫掉顧伯賢的傲氣更讓人高興的。」

    顧伯賢這些郎君總覺得他們生來就高出小娘子一等,不把她們放在眼中,如今有了這樣一場比試,就該讓人瞧瞧,小娘子未必比郎君們差!

    朱七娘深吸一口氣,穩住了微顫的手,還瞥了眼與她比試的郎君。

    這位郎君朱七娘也認識,是顧伯賢的狐朋狗友之一。

    顧伯賢本人的琴藝也不錯,但是他就是猜到比試琴藝的會是朱七娘,因而不敢出場。

    懦夫!

    朱七娘在心里啐了一口。

    如此想來,能登臺比試的自己比顧伯賢勇敢許多!

    她從未做過什么虧心事,真正理虧心虛的人是那顧伯賢,之前的自己到底是為何要躲在屋中不敢見人?

    朱七娘反省起自己來,越發覺得盛則寧一直勸自己的事是對的。

    她就該堂堂正正地走出來,要活得更好,更精彩。

    指甲依次勾過七根線,由輕到濁的琴音仿佛流水一般傾瀉。

    朱七娘偏頭對旁邊的郎君道:「顧伯賢讓你出來替他,是因為害怕見著我么?」

    那藍衣郎君聞言縮了縮脖子,訥訥道:「朱娘子,比試時不談其他。」

    「膽小鬼,還說什么麒麟七子,狗熊七子還差不多。」朱七娘昂起下巴,冷哼一聲,像是不把他們放在眼里。

    藍衣郎君不由苦笑起來。

    這可不就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嘛。

    他不過是替顧郎君一趟,這遭的都是什么罪呀!

    如此一分神想,他的心緒就不太平靜,偏生他選得還是一曲歌頌人高尚節操的《梅花三弄》。

    藍衣郎君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他怎么也自己帶入并心虛上了。

    琴聲最能體現操琴者的心聲。

    一首通過贊揚梅花凌寒留香、清雅高潔而引到贊美人堅貞高潔的琴曲,偏偏讓這小郎君彈得束手束腳,躲躲藏藏。

    董老與齊老皆把眉頭蹙了起來,可見聽得十分難受。

    這位郎君莫不是昨夜去做賊了,如此心虛?

    到朱七娘彈奏時,一曲流暢的《流水》從她指尖拂出。

    淙淙錚錚,滔滔汩汩。

    不但指法更繁復,滾、拂、勾、挑,進退轉滑,從溪流泉水到浩浩大江。

    在小娘子纖細的手指下,琴音猶如急流奔騰,傳達出一種勇往直前的氣勢。

    遇到過挫折,但是也要像流水一般,遇山劈山,一往無前。

    在場人稍懂點音律的莫不都對朱七娘油然而生一種欽佩之情。

    這是一位寧折不屈的小娘子啊,才能彈出這樣的琴音。

    這一局,不用多說,就連郎君們那邊都自知慘敗,無力回天。

    朱七娘開局勝出,被小娘子團團包圍,大家都在夸獎她琴音激昂有力,有大家風范!

    朱七娘激動地兩頰飛紅,又是羞怯又是興奮。

    躲在人群里的顧伯賢看見這一幕,心里猶如打翻了五味瓶,腦袋也悶了起來。

    怎么會如此。

    朱七娘一向怯怯弱弱,一遇事就像老鼠藏進窩里一般,怎么忽然就變成這么耀眼了。

    「這朱七娘彈得可真有氣勢,瞧不出來她琴藝這么好。」

    「是啊,我都聽入神了。」

    連郎君這邊也有好幾個對朱七娘贊不絕口,露出了欽慕的神色。

    顧伯賢更感覺心口一窒,快要喘不上氣來。

    盛則寧看見顧伯賢那張憋屈的臉隱在人后,又看見朱七娘重拾信心,被眾人追捧夸獎,心情大好。

    誰身上沒能有些長處和優點,是他從前不曾注意罷了。

    就像是星星在夜幕能光彩閃爍,人也是如此,一個合適的環境,就能人大放異彩。

    只怪有些人錯把珍珠當魚目,輕易舍了去。

    下一局比試很快又要開始了,場面上的琴桌、琴凳都被小廝抬了下去。

    對于詩這一局,小娘子這邊還是稍遜一籌。

    齊老得意地對董老拱了拱手,意思就是他教得好,謝董老承讓。

    董老重重地哼了一聲,盛則寧就讓胡桃給他拿出解暑的糕啊水啊,消消火。

    勝敗嘛,并不重要。

    小娘子這邊才剛剛成建起這個集社,往日都是小打小鬧玩著,這次能挑戰麒麟社,即便是敗了也無妨,總歸是能揚一揚她們不懼挑戰的決心。

    董老一看這些吃食,馬上把心里的不快都拋之腦后。

    這些都是柳娘子為他特意準備的,外頭都還沒得賣呢!

    晶瑩剔透的糕里裹著鮮艷的果子,澆著牛乳的冰沙里還碎了些冰果、還有些顏色奇怪,但是香味濃郁的水。

    齊老眼睛都看直了,連忙湊頭過來問他這是何物。

    董老哼哼兩聲,晃了晃腦袋,「是我這些不爭氣的小娘子們孝敬我的,怎么啦,松山書院的郎君不會連點心、糖水都沒有給你準備一份吧!」

    齊老聽見董老這陰陽怪氣的聲音,把手一盤,「我們都是鉆研學識,又不是要去當廚子。」

    董老豎起拇指哥,夸張道:「齊老說的對啊,你們都是非梧桐不棲,非露水不飲的高風亮節之人,不像我就是一個俗人,我就吃這些美味的俗物!」

    齊老沒想到董老真的就這么不要臉地開始吃獨食了,但是剛剛自己那番話已經說出口,又不好收回,只能咕咚咽下口水,喝了幾口令人心酸的冷茶。

    到書這一局,小娘子這邊上場的自然是文婧姝。

    她雖然嫁人生子,但是年紀并不大,比在場的郎君們還要小幾歲呢。

    文家郎君是狀元郎,學問自是不容小覷。

    而作為文家的女兒,文婧姝與兄長自幼一道學習,學究對她的才情也是贊不絕口。

    不過這些外面的郎君并不清楚,只知道文婧姝有才女之名廣為流傳,但是至于她的學識究竟有多高,還有待考究。

    畢竟是小娘子嘛,只要稍微腦子聰明一點,都能夸一夸,不像郎君們競爭激烈,不好出頭。

    文靜姝坐于玫瑰椅上,隔著一道屏風,對面是與她辯論的郎君。

    兩人今日的辯題乃是一個詞,無關風花雪月,也不是國政大事,這個詞可所謂對女子惡意滿滿。

    叫牝雞司晨。

    牝雞司晨,惟家之索。1

    其意思是母雞在早上打鳴,這個家就要完了,也指婦女竊權亂政,就會使得國家破滅,這是曾由前朝武皇、歷代寵妃禍朝而來。

    她們這些小娘子事事學著郎君,還想超越郎君,莫不是有竊權越職之意。

    自古男主外,女主內,方能保家國安定。

    若女子對丈夫的事指手畫腳,代權越職,那就家不寧,國生亂。

    「姜郎君口里說的自古是古在何處,據遠古史記載弇玆氏就是以女子為尊,女子主事,就連姜郎君的姓氏,以女為部首,追溯起來也是如弇玆氏一般曾是女子主事,流傳至今,只不過變成了男子掌權,才有了牝雞司晨一說。」文靜姝博覽古今,信手拈來,三言兩語就駁了姜郎君的話。

    姜郎君一怔,但是很快鎮定下來,朗聲道:「古時雖有,但現今并無,可見糟粕之習當廢棄。」

    「糟糠之習未見的,前朝有武皇,身為女子卻有治世之才,但觀其后,子孫后代皆不如她,世上并無全然絕對的女主內,男主外,全看適合與否罷了,牝雞司晨一說,換種說法難道不是牡雞不鳴,德不配位,又怎么怪牝雞司晨,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這四個字,文婧姝字字清脆,惹得場上的小娘子鼓掌以和。

    「文姐姐說得好!」

    文婧姝引經據典,條理清晰。

    就由這四字一詞,出口成章,詞藻簡約而富有力量,很快就把那姜郎君說得臉如土色。

    麒麟社這邊的郎君們都暗感不妙。

    誰也沒有想到這位文家姑娘這樣能說會道,半個時辰過去了還能引出新的言論,可見她的學識之廣,真不是尋常人所能敵。

    說她是上京城第一才女,原來是名副其實!

    「賀郎君,這位不是你家大娘子嗎,原來這樣厲害!」

    賀家郎君今日不過是隨友人過來看個熱鬧,剛剛才到。

    正巧趕上了文婧姝與人比試,站在樹下聽了這一場后,如在夢中,被友人這么一推,才如夢初醒一般啊了兩聲。

    「啊什么呀,那位文家娘子不就是你的大娘子嗎!你都不知道她的才學這么好?」友人又是羨慕又是嫉妒道:「才情雙絕,讓你這個不懂風情的呆子給撿到寶了!」

    賀家家風甚嚴,挑選出能當賀家大娘子的都是十分講究規矩的人家。

    賀郎君對于這個結發妻子的印象不深,一來他喜歡鉆研古籍,常常廢寢忘食,二來他娘喜歡給媳婦立規矩,晨昏定省必不可少,兩人見面的時間就少之又少。

    成婚足年有余,兩人舉案齊眉也算相處融洽。

    他也是聽過文婧姝才女之名,但從未去深究過,大抵也與世人一樣覺得女子的才情再好,又能有多好呢?

    今日一聞,他方徹底折服。

    文婧姝之才可以說可能還高于自己。

    若是別的郎君知道自己妻子的才學比過自己,只怕會有些惱羞,但是賀郎君是一個癡于鉆研之人,他只覺得通體暢快,甚至有些高興。

    齊老看見姜郎君抓耳撓腮的模樣,就知道他辨不過這位文娘子,搖著頭道:「文娘子的才學果與令兄齊名啊!」

    文娘子的兄長是狀元,將她抬得更高一些,好讓這些郎君們沒有那么丟人。

    董老歪著身子,懶洋洋扇著羽扇道:「這一局真是暢快,姜郎君說的不錯,但是文娘子另辟蹊徑也是奇妙,牡雞不鳴,德不配位說得好啊,當今官家推行科舉,創立書院,優待學子,讓天下讀書人都可以求學上進,但是書院只允郎君們就讀,小娘子們還沒有這樣的機會,我知道有些郎君平日里也不好好讀書,到處尋歡作樂,荒廢學業,可不就是牡雞不鳴嘛,如果這樣的話倒不如把機會讓給愿意讀書的小娘子,說不定她們還能考個狀元當當。」

    「女子怎能去考狀元呢!」

    「就是,女子都不能當官考試又有何用,再說了書院從來就沒有女子入學的道理,董老這不是老糊涂嘛!」

    董老的話讓底下的郎君們紛紛不滿。

    但是他們再不滿,這一局顯然也是文婧姝勝了。

    自此,牡雞不鳴,德不配位這八個字就深深烙在郎君們心中。

    小娘子們的優秀讓他們倍感壓力。

    若是以后不小心娶了一個厲害的大娘子,豈不是連話都說不贏對方,如何樹立大丈夫的威嚴!

    文婧姝贏了比試,也得到了小娘子們熱烈的追捧,歡聲笑語連綿不絕。

    朱七娘在盛則寧耳邊笑道:「你的「歪理」也最多,若是這局你上場也定然能贏。」

    不是朱七娘高看盛則寧,她說的這話也很有道理,聽聞過她鬧南衙斗管衙內事跡的幾個小娘子也紛紛點頭附和。

    「如此風光耀眼,盛三姑娘就不想要嗎?」

    盛則寧手憑欄眺望人群中的文婧姝,莞爾一笑,感嘆道:「你們的風光就是我的風光。」

    她們的風光,也就是所有小娘子們的風光。

    今日過后,還有誰能說小娘子就不如郎君了?

    三局兩勝的成績已經出乎意料了。

    而剩下的兩局都并非小娘子們擅長的。

    至少目前在盛則寧所能找的人之中,并無特別擅長。

    這必然丟人的事,盛則寧挽了挽袖子,「到我出風頭的時候了!」

    朱七娘擔憂地對她道:「你與人比賽馬能行嗎?」

    「既然答應了比試,盡力而為。」

    盛則寧下去換騎服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從涼閣移到跑馬場。

    在這個豪園西北角有一塊八百尺長、四百尺寬的沙地場,可用作擊鞠跑馬。

    顧伯賢站在場外環顧四周,原本定于要比試的郎君忽而不見蹤影,他連忙問旁邊的人。

    有人回道:「剛見卓哥捧著肚子去更衣了。」

    「這個時候他去更衣?」顧伯賢氣急敗壞。

    輸了兩場,麒麟社的面上無光,他也跟著丟人。

    「顧世子,不好啦!我家郎君怕是吃壞了肚子,現在上吐下瀉,只怕不能比試了!」

    顧伯賢錯愕道:「怎么會,我們這一天吃的都是一樣的東西。」

    幾名郎君也去查看過,回來捂著鼻子都搖頭。

    卓郎君像是給人下了巴豆似的,看那酣暢淋漓的樣子八成是比不了了。

    現在的問題就是他們需要臨時換人比試。

    若說騎術,其實郎君們都會一些,可是一想到剛剛被文婧姝「罵」得抬不起頭的姜郎君,諸位郎君不約而同地搖起了腦袋。

    「不成我前些日子閃了腰……」

    「我腿不好,受不了顛簸。」

    「……我、我怕馬!」

    顧伯賢哪能猜不出他們的小心思,捋起袖子正準備自己上,忽然在人群里看見一個臉黑得扎眼的郎君,他又心中一動。

    「薛世子!」

    薛澄被人熱情的呼喊嚇得一個激靈,抬頭茫然道:「顧世子?有何事?」

    顧伯賢擠開人群,走到薛澄面前,打量他健碩的身量一番,十分滿意道:「不若薛世子來比試這一局吧!」

    薛澄出身行伍,騎射自然不成問題,穩贏!

    「啊?我?!」薛澄莫名其妙被點了兵。

    顧伯賢的小算盤打得正響,旁邊卻傳來一個陰測測的嗓音:「這樣不好吧,薛世子來上京都不足月,人都沒認齊,你就想用他?」

    「謝、謝朝宗!」顧伯賢下意識后退了一步,雖然知道他回京了,可還沒有面對面碰上,今日是什么大風把他刮過來了。

    不是說他最近忙著給宸王找麻煩嗎?

    謝朝宗慢條斯理地束起自己的袖口,沒精打采地道:「還是我上吧。」

    沒等顧伯賢拒絕,旁邊就有位郎君勇敢地出聲反對:「不成!你肯定讓著盛三姑娘不必說,讓你上去,我們這局就白白輸……!」

    謝朝宗兇狠的目光倏地掃了過去,那開口的郎君嚇得脖子一縮,像個鵪鶉一樣躲在顧伯賢身后,還在小聲道:「顧世子,你可千萬不能讓他去,他肯定一上去就會認輸。」

    這位郎君挺了解謝朝宗的。

    像謝朝宗這樣任性的人才不會管比試不比試,全由著自己心意來。

    反正他不怕丟人。

    薛澄聽到還有這樣的操作,受益匪淺,心里也跟著蠢蠢欲動起來。

    他還挺想上去的,若是能幫盛則寧贏這一局,丟些臉又算什么?

    但是旁邊的郎君他一個都不認識,開不了這個口,更何況就算他勉強開口了,這位謝郎君肯定會駁回。

    「我去。」

    一道不容反駁的清冷嗓音穿過人群,顧伯賢等人都愣了一下。

    盛則寧邊扯緊束發的絲絳,一邊大步往跑馬場趕。

    幾位小娘子邊走還邊為她搖扇遞水,伺候地無微不至。

    只怕宮中的圣人也差不多就是這個待遇了。

    一位小娘子匆匆趕來,告知她們關于郎君那邊比試的人吃壞肚子,上不了場的好消息。

    「他們正在推著讓誰上場,只怕一時都決斷不下來呢!」

    「這有何好推的?難道他們連這個信心都沒有了?」小娘子們都很奇怪。

    上京城的郎君們時不時都要跑馬外游,不至于說連馬都不會騎吧?

    盛則寧卻一下想通其中關鍵,不由發笑道:「是文姐姐把他們的銳氣殺得太狠了。」

    聽見盛則寧這一解釋,小娘子們也明白過來,都欣喜撫掌。

    「如此也好,說不定這一局我們還有勝算!」

    盛則寧心里也升起了希望。

    是啊,既然這些郎君們都信心全無,說不定這一局她還有希望呢!

    她在場外收拾完頭發后就騎上胭脂小馬,昂首挺胸地走入賽場。

    目光正好奇地往場內望去,不知道對方推出了哪個倒霉鬼來比試。

    一身玄色常服的年輕郎君就朝她睨來一眼。

    盛則寧撞入那熟悉的眸光中,頓時如遭雷擊,甚至倒抽了一口涼氣。

    年輕郎君打量她一眼,神情略疑,緩緩問道:「騎得一般,剛學會?」

    「……」

    那還是之前暴雨天她和封硯騎馬時,她給自己曾經的謊話胡亂打補丁的后果,這下好了,徹底露餡了。

    更糟糕的是,她贏不了了!

    誰人不知道,封硯認真起來六親不認啊!

    第59章跑馬

    跑馬場周圍空曠,旁觀的人都坐到看臺上,場上只有幾名料理馬場的小廝還在清理場地,設置旗桿。

    盛則寧剛剛換上一身窄袖騎服,石榴紅為底,銀線繡出的重瓣芍藥,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濃密的烏發都用發帶挽起,露出了纖長的脖頸,精神又利索。

    反觀封硯穿著寬袖袍服,只臨時用了束袖綁著袖子,露出一截結實的小臂,這副樣子倒不像是早有準備,而是臨時起意。

    盛則寧沒想到與自己比試的人會是他。

    拉著韁繩的手下意識緊了一下,胭脂馬就往旁邊踱了兩步,便離著封硯又近了些。

    盛則寧有些尷尬胭脂馬的「自作主張」,只能轉頭和封硯搭話:「殿下怎么來了?……」

    封硯的目光從她的脖頸上挪開,回到自己纏繞韁繩的手指上,骨節分明手指緊了緊,有些不自然道:「他們沒人愿意上場。」

    沒人愿意?

    盛則寧眉尖蹙起,疑云滿腹。

    再往回看,就見站在人群里巴巴望過來的薛澄和臉色不愉的謝朝宗竟并肩立在看臺上,不說薛澄了,謝朝宗必然不會不愿意。

    至于其他郎君,顧伯賢在里頭依然當著縮頭烏龜,只會探頭探腦朝下張望。

    麒麟社里最有說話權的就屬這位宣平侯府的世子。

    顧伯賢雖是侯府世子,可是盛則寧從沒有聽說過他與封硯有什么交情。

    如此想來,唯有封硯是自己自愿這一條理由可信了。

    從來不會理會閑事的封硯讓她實在出乎意料。

    就是對自己的騎術再怎么有信心,盛則寧也沒有可能能贏過封硯。

    好在她本就對騎射這兩局沒有報太大希望,就是輸了也無所謂。

    唯獨,她有些不高興要輸給封硯罷了。

    看臺上的小娘子紛紛為盛則寧捏了一把汗,灼熱的目光恨不得把封硯看個對穿。

    這個瑭王!

    雖然一直知道他對盛則寧不好,但也沒有這樣公然為敵的道理。

    盛則寧是真心喜歡他,他不領情也就罷了,還到處做對,簡直太可惡。

    小娘子們為盛則寧著急時,德保公公在為他家殿下著急。

    封硯后背上的傷還沒好全,跑來騎馬比試,不是自找苦吃又是什么?

    但是其余郎君并不知道封硯受了傷,反而十分期待瑭王殿下一展身手,拿下這一局。

    騎這一局可比試的花樣很多,但這次他們選的是較為簡單的摘花球,也就是單純的競速。

    在場地里呈回字形擺放了指引旗桿,繞場圈后,在終點處誰先摘下旗桿上的花球視為勝出。

    兩匹馬并肩在起跑線上。

    盛則寧騎的小馬天生就比封硯的草原馬矮上一截,這劣勢會在競速上成為最大的缺陷。

    胭脂馬略通人性,或許是感知到場上的喧嘩,以及身旁這匹噴著熱息的駿馬所壓迫,有些不安地踏了踏前蹄,盛則寧伸手摸了摸胭脂馬脖子上的鬃毛,像是安慰小馬又仿佛在安慰自己:「盡力一試,無論成敗吧。」

    封硯聽見她低低的嗓音,朝她看來一眼。

    小娘子滿眼的認真和倔強。

    即便知道會輸,也要同他比,卻不曾對他有只言片語的懇求。

    雖然就連封硯自己都不知道,倘若盛則寧開口求他相讓,他到底會不會讓。

    只是他也明白,這個假設永遠不會出現在盛則寧身上。

    她就是輸,也不會向他低頭。

    至少他肯定,如今的盛則寧會如此。

    號令官揮舞了手中小旗,旗身一落,兩匹馬同時奔了出去。

    馬蹄帶起了沙煙,雷霆一樣的響聲此起彼伏。

    不出眾人所料,瑭王一馬當先,甩開了盛則寧至少一個馬身,有經驗的人判斷這個距離還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拉越大,不過盛則寧也不甘落后,一直在努力追趕,未曾放棄,緊咬不放。

    胭脂馬雖然矮小,但是明顯步伐更輕盈,四蹄如飛,身體的流線十分流暢,每一寸肌肉都恰到好處,身姿矯健,與馬上的小娘子一樣,都是小巧卻蘊含著力量。

    到了轉彎的地方,眾人就發現了,矮小的胭脂馬憑著更靈活的奔跑隱隱有趕超上草原馬的趨勢。

    一步、兩步、步——

    兩匹馬已經能齊肩共進了!

    然而還沒等看臺上的小娘子們高興兩息,又來到了直跑段,草原馬被胭脂馬的緊逼惹怒,越發地狂奔起來。

    盛則寧咬緊牙關,馬身的顛簸已經超出她所能忍耐的許多,但是箭在弦上,她還能中途下來不成?

    無論如何她也是要跑完這一程。

    到了下一個轉彎點,胭脂馬依然能追上草原馬,這一次甚至比上一次還要進一步,在更短的時間里胭脂馬不但追上了,甚至還超出了半個馬身。

    這可將草原馬氣得打了幾個響鼻,鐵蹄重重踏下,揚起的沙塵彌漫開來,看臺上的小娘子也不能幸免,狼狽掩鼻,連連后退。

    盛則寧瞇了瞇眼,眼睛里進了細沙十分不好受。

    封硯朝她看了一眼,見她眼睛紅紅,好像有些委屈。

    一圈、兩圈。

    兩匹馬保持著間距,并沒有再擴大。

    盛則寧也掌握了訣竅,每每都挑在轉彎的時候就驅趕著胭脂馬趕超,在最后一個彎道過后,她能保持多處分之二的馬身位超過封硯。

    雖然這點距離在直跑段很容易就被他反超,但是這已經是她能盡的最大努力。

    兩匹馬幾乎同時逼近終點,掛在旗桿上的彩球位置并不高,略低一些。

    盛則寧都需得折下身子伸手去撈,更何況騎在更高大馬上的封硯。

    兩人一左一右伸出手,看臺上的人緊張地屏住呼吸,伸長脖子去看。

    盛則寧的指尖一觸及花球的一角就用力一拽,她能清晰感覺到有一股阻力在花球上,又幾乎是同時消失了,花球順著她回身的力氣,落在她懷里,被她牢牢抱住,就像是一只松鼠緊抱緊好不容易得來的松果。

    封硯收回手,搭在自己肩上,鬢角有滾滾冷汗落下,他閉了閉眼,才偏頭看向盛則寧。

    她俯在馬身上,努力平復著呼吸。

    劇烈的跑馬讓她的心臟猛跳不止。

    縱使她在祖父的教導下學過騎術,是比別的小娘子多跑過幾次,但她也從未正式參加過任何一場比試。

    胭脂馬昂頸嘶鳴,引發小娘子們暴雷一樣的歡呼聲。

    盛則寧被花球抵住了胸腹,卻還感到有些不真切。

    她竟然搶到了花球?

    她贏了封硯?!

    從馬背上支起身,盛則寧捧著花球看了兩眼,抬起眸子奇怪地瞟向封硯。

    剛剛封硯和她差不多時間去抓花球,按理來說封硯的手更長,力氣也大,她沒道理會拿下花球。

    唯有一個讓她心情不是很美妙的可能,她緩緩問:「是殿下讓我?」

    「不是。」封硯知道她在乎這個,因而很誠實道:「是我受了傷,所以動作慢了你一步。」

    他用很平淡的口吻,狀似很不經意地拋出這個話。

    「殿下受傷了?」盛則寧果然一下撐大了她那雙杏眼,盈盈水眸望了過來,還沒等封硯從里面找出一絲關心,下一刻她的眉尖就蹙起,聲音里驚訝淡去,不悅升起:「既然殿下自知有傷,為何要來參與比試,如此是臣女勝之不武,豈能高興。」

    「不是。」封硯怔了一下。

    盛則寧有些生氣,「殿下以為臣女為何要和他們比試,只是因為想贏嗎?」

    贏絕不是最重要的。

    她是想要小娘子也能堂堂正正被對待。

    并不是因為她們「弱」,而不被重視,就認為她們是小打小鬧,隨便玩玩,不把她們的想法認真看待。

    就好像她們想得到什么,只需要捧個笑臉,嬌嬌氣氣央求一番就能唾手可得。

    待嫁閨中時依靠父兄,嫁人成家后全憑夫主。

    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小娘子都只有自己的姓氏,頂多死后再冠上夫姓,然后成為歷史上千千萬萬不知名的芳魂,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不是。」封硯沒有料到她會生氣,頗有些不知如何反應,想去伸手按住肩背上抽痛的傷,臨到半路又忍下了,低聲道:「我的傷沒什么,原以為并無影響。」

    說完封硯心情更是復雜了起來。

    為何謝朝宗的苦肉計能使,而他的卻不行?

    原本是想讓盛則寧知道自己的傷勢嚴重,現在卻變成不敢讓她知道。

    只能藏起來。

    好像是什么不能見光的事。

    沒有想過要用這些傷來讓盛則寧傷心,他只不過想要再得到一句……關心?

    就像從前他即便感染個小風寒,盛則寧也會擔憂地用那雙水盈盈的眸子看著他,還會讓德保記得按時給他喝藥,甚至帶來她喜歡的蜜餞給他解苦。

    原以為都是習以為常的事,忽然都沒有了了,竟讓他也這般在意起來。

    盛則寧沒能和他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多久,因為不一會兩人就被涌下來的小娘子包圍了起來。

    她們主要是來慶賀盛則寧,只是封硯還沒來得及脫身,就給困在了里面。

    「寧姑娘你太厲害了!剛剛好兇險啊!」

    「贏了贏了!這下我們穩贏了!」

    總共五局她們勝了局,剩下的一局就算輸了也是贏了!

    盛則寧不會在這個關頭多說一些讓人不高興的話,于是翹起唇角,將花球扔給小娘子們,小娘子們搶了起來,最后被一個圓臉俏麗的小娘子搶到了。

    她煞有介事地說這是一顆有福運的花球,回去要供奉起來。

    惹來眾人歡笑。

    盛則寧被人扶下馬,又被簇擁著離去,全程都沒有再回頭看一眼封硯,更沒有過問一句他身上的傷,從何而來。

    騎射兩局失一,顧伯賢等人不敢對瑭王抱有微詞,畢竟明眼人都能看見瑭王并沒有承讓,而是抓花球的時候仿佛牽到了什么隱傷,因而才遲了一步,錯失良機。

    如果真心要讓,這么多雙眼睛盯著,怎么也會露出破綻,偏偏他們抓不到疑點,自然更不能怪罪。

    董老笑得眼睛都成了兩條縫,胡桃更是一點也不掩飾,直接在齊老的身邊又蹦又跳,把小手拍得啪啪響。

    不但吵到齊老的耳朵還一直扎了他的心。

    「松山學子也不過如此,一盤散沙,輸得這樣難看,這下好了,踢館不成,輸得褲子都沒有了!」

    「咳咳!」董老連忙拍了拍胸口,裝模作樣咳了起來。

    胡桃馬上收斂起來,豎起拇指哥夸道:「還是董老有眼光,選了盛娘子這邊!」

    董老嘿嘿兩聲,得意地瞅了眼齊老。

    齊老被這對主仆一唱一和氣得吹胡子瞪眼。

    至于還剩下一局,比試與否已經不在有人關注了,麒麟社的士氣被挫傷,只恨不得馬上離開此處,不會有人還想要逗留。

    反觀其他來看熱鬧的郎君,有些還是十分公允,把這些小娘子都夸了一遍。

    董老看見盛則寧回了,笑瞇瞇道:「盛娘子這招草船借箭的法子可還好使?」

    董老是個明白人。

    盛則寧許下比試之約,只不過是想借著早有聞名的麒麟社為自己造勢,從而讓人知道她們這群小娘子的決心與斗志是不亞于郎君們。

    其實麒麟社接下比試后,無論輸贏都是在為人做嫁衣,兩邊不討好,但是他們輕視小娘子太久了,一時間都還沒反應過來這一點。

    盛則寧兩頰紅潤,雙眸明亮,神采奕奕地走上前,笑著回他:「還要多謝董老坐鎮,也多謝齊老主持公道。」

    看著盛則寧對自己笑盈盈,齊老也不好再板著臉,顯得自己心胸狹窄似的。

    他嘆了口氣,道:「你這小娘子啊,主意忒多,行事激進不考慮后果,名噪一時固然好,但是樹大招風,不如穩打穩進的好。」

    盛則寧眉尖攢起,細思了一下,明白這是齊老在對她忠言相勸,兩手合禮,恭敬道:「多謝先生教我。」

    齊老見她懂事又聽話,心里也不禁對這個小娘子升起幾分喜愛之情。

    難怪董老愿意為她撐場子,這又乖又漂亮的小娘子的確看著就讓人心情大好。

    齊老又清了清嗓子:「咳,下次能不能也給我準備點糕點飲子啊……」

    這人年紀大了,書也讀得夠多了,就是嘴有時候特別淡,想吃點好吃的。

    盛則寧瞧了一眼董老,董老和胡桃這對主仆動作一致,馬上飛撲過來,把食盒扒拉蓋住,生怕盛則寧會搶了去一樣。

    「好,下次一定為齊老也備上一份。」

    小娘子們紛紛掩唇偷笑。

    沒想到這些有名的大儒也都是有意思的人,并不是那些自詡學問淵博就高高在上,還挺平易近人。

    「既然你們決定要弄這個正式的雅集社,名字就少不得,可有想好啊?」董老言歸正傳,干脆趁著今日這個熱度,揚名出去。

    盛則寧與文婧姝對看了一眼,笑道:「木蘭社。」

    木蘭乃是前朝一名奇女子,果敢善良,有勇有謀,有破開艱險苦難的本事。

    她們也想做這前浪,雖不知道能走多遠,但至少在這歷史的長河里推波助瀾一番,也不枉此生。

    后記:

    「建文二十一年,夏。帝后,端寧皇后建木蘭社,此為皇后內閣前身,初始為盛則寧、文婧姝、朱蕓姍、李秋籟……」——《嵩史·列女傳》

    「……木蘭社之后,流傳下的女子名諱漸多,其中不乏比超郎君者,青史留名。」——《嵩雜記》

    第60章風箏

    木蘭社的建立讓小娘子們雀躍不已。

    時間還早,沒有人想要回去,就央著盛則寧、文婧姝等人在拙園里不妨多玩一會。

    小娘子們愛玩鬧,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好在這拙園地廣,當初建它的皇商也是個極盡享樂的人,因而從假山園林到花圃馬場,高塔到水榭,應有盡有。

    考慮大家的喜好不同,她們采取了抽簽的法子,最后決定一道去西邊的草場放風箏。

    今日是個日麗風輕的天氣,灼熱的夏陽被淡云遮去,柔和了天光,也不會暴曬難忍,倒是個十分適宜的時候。

    至于風箏,上京城的風箏鋪不少,隨便打發幾仆人快馬加鞭去買也是容易事。

    很快小娘子們人人手上都有了新風箏,就在草場上四散開來,扯著風箏放了起來。

    文靜姝陪著不能玩耍的朱七娘坐在夏閣的木廊里,正和朱七娘說著話,面前忽然就落下一道陰影。

    她抬起頭,看清面前的人,眸子微動了下,訝然道:「官人怎么在此?」

    賀郎君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一下臉頰,道:「友人相邀,我來許久了。」

    這似乎還是頭一回夫妻二人不是同時出府,反而在外面撞見。

    自小受家族教育,夫唱婦隨,斷沒有正頭娘子一個人肆意行動的道理。

    而且這次文靜姝出門打的名頭也是回府探親。

    「你……」

    文婧姝知道自己這個謊并不高明,況且與學子比試的陣仗這樣大,遲早是要露餡,她也早有心理準備,可是萬萬沒有想到會這么快就被發現。

    發現的人還是她的夫君。

    用手指勾起鬢角散下的碎發到耳后,文靜姝并無慌張,只是唇角輕揚,溫婉笑道:「官人都瞧見了?」

    賀元錄點點頭,眸光落在坐于陰影下的年輕娘子身上,那張他見慣了的溫柔笑臉下原來都是驚采絕艷、錦心繡腸,這還是他從前看見立在牙床旁邊抱著嬰孩愁眉緊皺的憔悴婦人嗎?還是那個立在母親身后謹小慎微的卑微婦人嗎?

    不是的。

    她原也有屬于自己的精彩,是他,是他們賀家將生生她的火焰磨滅了。

    確實,像他們這樣的大家世族需要的僅僅是一個端莊得體的掌家娘子,一個不會行差踏錯,會相夫教子的娘子。

    但今日賀元錄聽了文婧姝的一番話,忽然才明白過來他的這個娘子也有著自己的期愿。

    而那個期望并不是困于后宅,相夫教子。

    世間庸人無數,她雖有這樣好的才情,卻怎么也比不上一個出身就是男兒的身份。

    是沉疴舊俗約束了她,所以她嫁入賀家這一年來都不開心。

    身為她的夫君,賀元錄自知自己有很大的過錯,是他從沒有敞開心懷去了解自己的這位娘子。

    他用手心蹭了蹭自己衣袍,擦去緊張的手汗,才遞給文婧姝,柔聲道:「大娘子,可愿意同為夫一道到處走走?」

    文婧姝沒有等來賀元錄的責問,反而是柔情款款地邀約,哪怕她七竅玲瓏,也有一時不解,是以遲遲沒有動作。

    還是一旁的朱七娘先反應過來,用胳膊肘輕輕推了文婧姝一把,笑吟吟道:「文姐姐就去吧,我一個人在這里不打緊。」

    賀元錄因為文婧姝「不理會」自己,還有些尷尬,聽到朱七娘這么一開口,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唐突,連忙對一旁的朱七娘致歉。

    他一上來只顧著和文靜姝說話,失了禮儀。

    朱七娘大方地擺了擺手,「賀郎君不用如此,文姐姐是我們的好姐姐,你也就像是我們姐夫一般的人物,只盼著姐姐姐夫和和美美才好,我這是腿腳不便,要不然賀姐夫一過來,我合該主動讓位才是,只盼賀姐夫知曉,我并非有意占著不走。」

    朱七娘一通打趣,緩解了夫妻兩人的尷尬氣氛。

    文婧姝也被朱七娘的話逗笑了,主動將手遞給賀元錄,讓他將自己拉起來,回頭對朱七娘溫聲提醒道:「那你一個人當心,有事記得叫人。」

    朱七娘連連點頭,把這兩人目送走。

    看著聯袂而去的一對璧人,朱七娘心底也有些羨慕。

    聽說這個賀郎君一心撲在鉆研古籍之上,是個真正的學癡,所以對家中事情多有疏忽,也沒有仔細照料文婧姝,如今機緣巧合,竟讓他上了心,想必以后文姐姐的日子就能越過越好了。

    顧伯賢站在遠處,好不容易看見文婧姝被賀元錄帶走了,正松了口氣,想跨出腳去,冷不防看見一旁的樹后面奔出了一位年輕郎君。

    像是一只靈活的兔子,箭一般射出。

    他直奔朱七娘而去,臉紅耳赤地立在她前頭不知道說了一些什么,那坐在廊上的小娘子就臉色羞紅地低下了頭。

    顧伯賢捏緊拳頭,心里五味雜陳。

    為何明明是他先放手的,可最后難受的還是自己。

    *

    清風徐來,天上的風箏又飛高了些許,隨著風向偏轉翱翔。

    封硯漫不經心地扯了扯風箏線,這還是德保公公放上去后交到他手里的。

    從來沒有放過風箏的封硯并不能領會到這種快樂。

    他有些出神地望著天上的風箏。

    拽一拽,風箏飛低了些,松了松,風箏又飛遠了。

    或遠或近,全靠他手里這根線。

    風箏不似小鳥,哪怕飛在高空也不自由。

    「哇哦!——」遠處傳來歡笑聲,男女皆有。

    除了麒麟社參與比試并且敗下陣來的郎君以外,大多數來看熱鬧的郎君都選擇留了下來繼續湊熱鬧。

    至于各懷什么鬼胎,就不得而知。

    但是像謝朝宗那樣目的明顯的著實不多。

    他不走,也只是為了盛則寧。

    石榴紅底的騎服讓盛則寧在人群里也格外扎眼,任誰一眼在里頭都會瞧見她。

    不過,無論是在這兩年里傳的沸沸揚揚的與瑭王的婚事,還是這位剛剛回來就如此高調想上位的謝郎君都不是好惹的角色。

    沒有人有膽量再上前糾纏盛則寧。

    好在盛則寧學聰明了,和幾個小娘子在草場上跑,讓謝朝宗一時也不能奈何她。

    他臉皮再厚,也沒法從小娘子堆里把盛則寧拽出來。

    封硯瞥了一眼謝朝宗,一身緋紅直裰的郎君背靠著檐下的石燈臺,手里拿著一根長草,百無聊賴地轉著,唯有目光追隨不放,倒像是縱容自己的心愛之物,在外頭放風一般盯著。

    實在是明目張膽,不管不顧。

    封硯從未如此厭煩一人。

    謝朝宗出現在盛則寧眼前的次數太多了,多到他甚至想出手把他弄回逐城去。

    仿佛相信只要謝朝宗不在,他與盛則寧之前的矛盾定然少了。

    就能回到從前那樣平靜。

    一心在盤算,封硯失神許久,直到那略銳利的風箏細線劃過他的指腹,刺疼讓他回過神來。

    剛剛的想法重新揭開,封硯都皺起眉。

    自己也變成了一個自私自利的人。

    他厭惡謝朝宗,可是盛則寧對謝朝宗究竟是什么樣的感情,他實在把握不準。

    說是抵觸可依然關心。

    謝朝宗的病,她了若指掌,謝朝宗倒下,她也擔憂害怕。

    他們二人自幼一起長大,總有些他沒有的默契在里頭。

    或許就如謝朝宗說的,他始終比不上他們青梅竹馬的情分。

    他的那兩年究竟算什么?

    為何就如流沙過隙一樣讓人再也抓不住分毫。

    盛則寧對他的忽視已經到了他都難以忽略的地步,他并不愚鈍,也沒有錯覺。

    而是真的……不一樣了。

    手指上的風箏線忽然一繃,驟然脫了力,虛弱地從他的指尖垂下。

    「呀!——殿下!您的風箏飛了!」德保公公指著天上的美人風箏,驚呼出聲。

    封硯的心漏跳了一拍,就好像心里有什么東西也隨著風箏飛離了他的掌控。

    「三姑娘!快來這邊!」恰在這個時候小娘子追逐著風向,一股腦涌了過來。

    盛則寧是真的喜歡熱鬧。

    她在的地方總是有許多小娘子前前后后圍著。

    也許正是因為她的性子極好,從沒有見過她這樣絲毫不懼旁人比自己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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