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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香囊

    曾經,盛則寧也如每一個上京的小娘子一樣,期待乞巧節(jié)。

    小時候是喜歡乞巧節(jié)前,阿娘會給做新衣裳、打新首飾。

    爹爹也會特許她一日可以不用練字讀書,還會從外頭給她買罩在碧紗籠里的磨喝樂、黃蠟做的小魚、小鴨子玩。

    等長大后,知思慕。

    她又與瑭王有了默許的婚事,便期盼著乞巧節(jié)能與他一道一起游湖賞燈。

    只是每每都不是那么順遂,時常讓她掃興而歸。

    到今年,她就早也沒有這方面的期望,反倒覺得這個節(jié)日分外礙事。

    尤其是在這個關頭,謝朝宗還拿著她的香囊「威脅」她。

    這個香囊雖然是她的私物,但是對盛則寧而言,卻并不是那么重要。

    「你不還我就罷了。」她收回手,順勢拍了拍剛剛因為奮力爭搶而弄皺了的衣裙,渾不在意道:「我回頭再做十個八個,逢人就送。」

    只要數量夠多,那還算得上什么私物?!

    謝朝宗沒料到盛則寧腦子轉得挺快,照她這么一說,他手里的香囊立馬就貶值了。

    不過他也不是那么輕易就會被糊弄過去,還沒想片刻就冷哼一聲,把香囊在盛則寧眼前一晃又收回,嘆道:「做十個八個那也不是這隨身攜帶的舊物。」

    確實這個香囊是盛則寧帶了許久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此物有些發(fā)舊。

    盛則寧伸手又沒有撈著,氣得兩頰漲紅,像是枝頭怒放的芍藥,灼人眼。

    封硯從她身后走上前,還沒說話,謝朝宗就對他沒好氣道:「瑭王殿下好悠閑,南衙的差事都不用辦了嗎?」

    「近來城里少糾紛,一下倒是清閑下來。」

    少糾紛的原因主要還是在于魏平一事。

    連圣人都大義滅親「嚴懲」了家弟,在這個關頭沒有誰家的權貴子弟還敢頂風作浪,行不軌之事。

    所以到南衙告狀的人自然就少了。

    「瑭王好能耐,過河拆橋的本事修的不錯。」謝朝宗將香囊掛在長指上,溜著轉。

    都說帝王家無情,做到像瑭王這樣的也不奇怪。

    倒是怎么說瑭王能有如今的身份地位,背靠的是圣人和魏家。

    如今圣人與魏家都分了心,失了和,他還像個沒事人一樣,一點也不緊張此事會不會影響到他與宸王的奪嫡。

    但是謝朝宗自然不是關心瑭王的大事。

    他說這個話,與其說是在嘲諷瑭王,倒不如是說給盛則寧聽。

    像他們這些野心勃勃的皇子皇孫可沒幾個好東西,利用的時候好言好語、心慈面善,利用完能從他們手底下全身而退已是祖上燒高香的結果。

    就比如宸王,瞧著風度翩翩,虛懷若谷,禮待賢士,待人親切,背地里也是一個見異思遷,棄舊迎新的小人。

    在他們這些人眼里,誰有用才有價值去籠絡,一旦拿捏住了,就會露出真實的小人面孔。

    盛則寧對謝朝宗這話并不放在心上。

    魏平出事,那是他罪有應得。

    他若是沒有得到任何懲戒,才是這世道不公。

    至于魏國公府肆無忌憚地包庇魏平,歸根結底也在于皇后身上,多行不義必自斃,又怎么能說是封硯做的不對?

    盛則寧想到這里,臉上滿是對魏國公家的不屑,倒是沒有說出半個瑭王不好的字。

    謝朝宗歪了歪頭,仔細端詳了面前這張很好看懂的小臉,瑩潤的肌膚如羊脂,迎著光都白的發(fā)亮,更襯出那雙盈盈水眸澄澈透亮,其中的意思再清楚不過。

    魏國公府是魏國公府,瑭王是瑭王。

    她沒有因為魏國公府的事而去厭棄封硯。

    這點讓謝朝宗很意外,因為想不通而有一時的出神。

    恰在這個時候,封硯忽然出手,謝朝宗沒有防著他會來搶這個香囊,一下沒看住,香囊就易主了。

    這下謝朝宗的脾氣就上了頭,瞇起狹長的眼:「殿下不問自取,可不是好習慣。」

    「謝郎君不問自取的時候,本王還未說過一句。」

    「我何時不問自取了?」

    謝朝宗瞇著眼盯著面無表情讓人看不懂的瑭王,雖然他極擅掩飾自己的情緒,幾乎不可能讓人從他的五官神情上找出蛛絲馬跡,可是還是被謝朝宗在他偏向盛則寧站立的身子上找出了端倪,那陰秀的臉龐上浮起了一抹笑。

    「殿下說的,不是這個香囊吧?」

    說的該是盛則寧才是。

    想到這里,謝朝宗舒了眉眼,陰郁的神情散了去,又變得慵懶而隨性,仿佛一切都拿捏在了手里。

    「殿下這是能怪得了誰呢?自己未曾看好,就不怪別人不問自取吧?」

    若是這兩年的時間門他們成了親,那還能理直氣壯地指責他。

    可現如今別說成親,就連一道明確的圣旨都沒有,男未婚,女為嫁,一切都還未有定數。

    他又有何錯了?

    封硯定定看了謝朝宗一眼,唇角彎起有些許弧度,聲音清潤道:「如此,原話奉還。」

    他手指半包住香囊,抬起來亮給謝朝宗看。

    謝朝宗嗤了一聲。

    還沒等謝朝宗再開口,有名小廝急沖沖上前來給他傳話。

    謝朝宗沒讓盛則寧和封硯有竊聽到的機會,走遠了幾步,才低下頭讓小廝說。

    小廝手攏著嘴,語速奇快地說了一通。

    只見謝朝宗眉心越皺越深,末了他猛然站直身,拔腿就走。

    都顧不上再和封硯爭什么,想必是十萬火急之事。

    盛則寧一見謝朝宗走了,大松了口氣,遠處幾個小娘子何嘗不是這樣,頓時各個都恢復了歡聲笑語,還熱情地對盛則寧招手:「寧姑娘快過來!」

    盛則寧沒有多想,提起腳就朝她們小跑過去。

    一旁的竹喜還捏著一方帕子追上她,口里擔憂地叫道:「姑娘,快擦擦汗吧,仔細受了風回頭要著涼了!」

    這些小娘子玩起來還跟個孩子一樣,這又跑又跳的,怎么能不出些汗。

    今日又有風,這颼颼的風一吹,病邪就是這樣入體的。

    竹喜操著老媽子的心,可不得擔憂起來。

    等到人跑遠了,封硯還在原地站著。

    手心里還握著盛則寧的那只半舊香囊,香囊里有清幽的香氣撲鼻,仔細聞起來,像是盛則寧身上一貫帶出的味道。

    德保公公來時,那些小娘子早跑沒影了,就剩下他家殿下煢煢孑立,那身影在陽光下杵著,光影劈成了兩半,瞧著還有些魂銷目斷的樣子。

    若不是滿頭的風箏在飛,遠處的笑聲不止,德保興許還能抹出兩把凄凄慘慘的淚來。

    此情此景,真的好催人落淚。

    「殿下可是要將此物送還給三姑娘?」德保揩拭了一下眼角不存在的淚。

    封硯手里還握著一只的香囊,德保不用細想也知道,這定然是盛三姑娘的東西。

    若是旁人的,只怕扔到地上瑭王也未見的會看一眼。

    德保為主分憂心切,馬上張望起盛則寧的身影。

    封硯卻未如德保所料的那樣心急著將失物還人,他把那香囊往自己的袖袋里一送,冷聲制止德保,「暫不必,日后我親自還她。」

    德保心領神會,連忙應是。

    這個自然是親手送回更顯重視,還順道能搭上句話。

    「那殿下邀了三姑娘七夕同游嗎?奴準備的也差不多了,必不會誤了殿下的事。」

    說到這個,封硯的眼睛就抬了起來,默不作聲地轉到眼角,斜睨著他,似乎有些怪他哪壺不開提哪壺。

    「殿下還未同三姑娘說起嗎?」德保驚了一跳,對瑭王殿下這個辦事的效率只差就要明言說出口了,瞧了一眼瑭王的眼色,他還是懂事地咽了咽,吞了回去。

    雖說往年都是盛三姑娘先跑來開口說的,還會提前好幾日,請他務必要提醒殿下空出時間門。

    但這幾日盛三姑娘一心忙著建這個什么木蘭社,想必早也忘記提醒這一回事了。

    只不過換過來讓殿下去提醒,怎么就變得這么不順利?

    此事說起來,封硯心里就不是很安穩(wěn)。

    畢竟他說出那日他休沐后,盛則寧給的回答是「那很好啊「。

    這四個字指意未明,讓他都分不清這是答應了還是沒有答應。

    罷了,也只能找個機會再問清楚。

    玩到午后,眾女也體力告罄,都撐著酸軟的胳膊腿,互相告別,乘車離去。

    盛則寧正與文婧姝并肩而行。

    馬車旁賀郎君正牽著馬等著她,看見這樣的場面,盛則寧知道她這個文姐姐以后日子定然會順遂許多。

    「夫君還說以后他的書房我可以隨意去了,府中的藏書也可盡觀,婆母那邊要立規(guī)矩的事也會為我去說,檀哥兒的啟蒙我也能插手。」

    盛則寧為她高興:「以文姐姐的才學定能把檀哥兒也能教成狀元郎。」

    文靜姝笑了笑,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將來他想考取功名也罷,若是不想也都由著他去。」

    她又道:「我之前見那顧世子還糾纏七娘,好在有幾個小姐妹注意到了,及時去解救,要不然七娘又要給他氣哭了,這事你可以跟你家老夫人提一提,說不定就會改變主意,不將你二姐姐許配給他了。」

    盛則寧沒注意到朱七娘那邊的事,聞言又驚又怒,但是這會人都走的七七八八,她也尋不到顧伯賢晦氣,只能在心里記下一筆,往后碰上了再說。

    「我回去定會同我祖母去說。」盛則寧點頭,正要繼續(xù)提步跟上文婧姝,卻被她揮手一攔。

    「你也不用送我到車上了,我看那邊有位黑峻峻的郎君一直在看著你,是不是有什么話想說?」

    盛則寧順著文靜姝的手指,扭過頭去。

    看見薛澄一個人牽著馬立在墻下,眼巴巴望著她。

    第62章說動

    盛則寧看見薛澄,不免想起她前幾日還沒回復他的邀約。

    薛澄這次來,想必是打算再問她的回復。

    盛則寧與文婧姝告別,帶著竹喜往薛澄的方向走。

    薛澄見小娘子身影娉婷,灼灼耀目朝自己走來,先憋紅了張臉,就連耳朵尖都黑紅黑紅,讓人忍俊不禁。

    竹喜想起盛則寧的警告,只能把臉都往下埋,不讓薛世子看見她的笑。

    心里想:這個薛世子生得這樣高大,但是臉皮真的薄啊,這還一個字沒說就已經快熱熟了。

    「薛世子好。」盛則寧還穿著剛剛那套石榴紅色的騎服,不便再如小娘子那樣行禮,就大大方方朝他頷首為禮。

    薛澄對她拱手埋頭,禮節(jié)做足,「盛三姑娘好。」

    「薛世子今日來是為了上一回的事嗎?」盛則寧擔心薛澄問不出口,自己就開了口。

    這事拖著也沒有什么用處,最后他還不得來問。

    薛澄倏地抬起腦袋,臉上有些吃驚,隨后這吃驚就變成了糾結和退縮。

    「不、不是,那個我聽聞三姑娘與人在此比試,是專門來看的,先前顧世子還想要、想我上場,只是瑭王殿下先搶了去……」話說到這里,薛澄又十分懊惱自己當初怎么就沒有快一步應下來。

    若是他來與盛則寧比試,定然不會讓她那樣辛苦。

    「……?」

    這個「搶」字用在封硯身上有些怪異。

    盛則寧還沒聽說過封硯搶過什么東西。

    他這個人總是對什么人、什么事都提不上心。

    實話說,若不是有魏皇后、盛一爺等朝臣在后頭簇擁著他,想必他或許更愿意去做個閑散王爺而不是當皇帝。

    其實閑散王爺沒什么不好,只是他已經在這個位置上,就是想要下來,就不太容易。

    但說到封硯是搶著要和她比試?

    圖什么呢。

    ……他也沒贏啊。

    盛則寧輕晃了一下腦袋,撐眼看著薛澄道:「不說他了,薛世子是還有別的話問我嗎?」

    薛澄被她直白的話弄緊張了,手指攥緊韁繩,老實道出自己真實來意:「就是上一回,七夕節(jié)的事,我、我聽說上京城的燈會很好看,十里長燈,亮如白晝,還有很多巧匠會做機關燈,里面放著燭火,它就會轉起來,長這么大我還沒看過……」

    「你說的是馬騎燈吧?」

    「對對,就是那種。」薛澄點頭如啄米,表情憨態(tài)可掬。

    連盛則寧都險些沒壓住唇角,笑了起來。

    沒想到薛世子長得魁岸成熟,心思卻也算細膩,還會記掛這種小玩意。

    她都被說的有些動心想去看七夕的燈會了。

    細想一下,她都不太記得七夕燈好不好看。

    這兩年里光顧著追在封硯身后,都忽視了周邊的美景,蹉跎了時光,想起來都覺得十分惋惜。

    只是去歸去,也不能同薛世子去吧?

    盛則寧猶豫的目光重新落回薛澄的臉上。

    薛澄才看見盛則寧臉上浮現了動搖之色,不知怎的,忽然又斂目正經起來,讓他的心猛然提起,要不是身后有馬,他就要繼續(xù)落荒而逃。

    「薛世子也可邀一一好友,想必會讓世子不虛此行。」

    薛澄聽出了婉拒之意,頓時喪氣地連眼皮都撐不起來,低聲道:「三姑娘不算朋友嗎?」

    「呃……」

    盛則寧沒想到被薛澄被她這一拒,就跟霜打的茄子一般,當下也不敢再說狠話。

    「……自然算是朋友。」

    沒想到薛澄的情緒來也快、去也快,馬上又睜著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鼓足干勁問:「既然是朋友,三姑娘能應朋友之約嗎?」

    「……」盛則寧面上猶豫。

    薛澄又乘勝追擊道:「今年還有從西涼過來的伶人舞團,盛老當初都夸過,三姑娘不想見識一番?」

    盛則寧眨了眨眼,抿住了唇。

    「!」

    好吧,她徹底心動了。

    回去的路上盛則寧一直想著西涼的事。

    祖父說過西涼的男女老少都能歌善舞,聲如天籟,舞如驚鴻,是人生在世值得一觀的妙事。

    如今祖父不在了,她卻也有機會見一見他口里說的值得一觀的歌舞。

    竹喜想的卻和她想的不一般。

    「姑娘這是答應了和薛世子一起七夕夜游,萬一瑭王和謝一郎君來問怎么辦?」

    「謝朝宗來問隨便找個理由就是,至于瑭王,他才不會來問。」盛則寧撐著雪腮,眼睛倏然如電,盯住自己的小丫鬟,「等等,什么叫我答應了和薛世子一起?我明明說的是我要與族中姐妹一道,薛世子是外男多有不便,若是街頭遇上,飲上一杯倒是無妨。」

    竹喜縮了下脖子,狡辯道:「但是奴婢看薛世子高興地壓根沒有聽您講后半段話。」

    「——你們膽敢阻本公主的路!」

    外面一道嬌斥聲突然響起,盛則寧顧不上和竹喜掰扯,連忙挑簾往外看。

    那雄赳赳氣昂昂立在路旁,雙手叉腰的小娘子不是九公主又是誰,而在她跟前跪了一地的都是教坊司的伎子,盛則寧又瞧見了姚娘。

    上一回封硯說是姚娘給他指了路這才及時救下了她,姚娘也算是她半個救命恩人。

    「停車。」

    盛則寧雖然和九公主交道打的不多,但是也知道早摸清九公主的性子,她看似傲氣凜人,其實耳根子還是挺軟的。

    要不然上一回,她怎么一慫恿,九公主就愿意幫忙整治管修全?

    「公主殿下怎么發(fā)這么大火啦?」盛則寧腳步輕快地走過去,臉上掛著暖暖的笑容,只怕六月的太陽也沒有她這樣燦爛。

    「是你?」九公主回過頭,上下打量她,「嘖,我聽說你今天又大出了一通風頭,竟然也不喊上我!」

    「九公主何等尊貴,他們不過只是學子,怎敢與您相比。」

    「這有什么,我聽說你不也和我五哥比了,怎么,我這個公主比他親王還要尊貴了?」九公主消息倒是來的靈通,馬上抓住了盛則寧的錯處。

    盛則寧笑容未收,聲音綿軟,好言好語道:「是瑭王殿下寬宏大量,不和臣女計較罷了。」

    九公主正欲發(fā)火,盛則寧這話不是在說她九公主就不夠寬宏大量嗎?

    盛則寧卻不等她火氣發(fā)出來,手指著地上跪著的伎子問:「她們這是怎么惹了九公主不高興?」

    九公主勉強收起自己的憤怒,昂起下巴,朝著前頭點了點。

    「我聽說有商人從西涼運來了一盆罕見的金牡丹,想要買回去送給我母后,這些教坊司的人偏攔著我不給,我又不是明搶,都說了三倍價格買,有何不可?」

    「不過是盆牡丹,她們?yōu)槭裁床豢希俊故t寧把目光轉了過來,「你來說?」

    姚娘愣了一下,這一眼的功夫她已經認出了盛則寧,在魏國公府盛則寧就幫她解過圍,她心懷感恩。

    姚娘解釋起來:「回公主,回姑娘,明月樓里的這盆金牡丹的確是商人從西涼帶過來的,但非對外售賣之物,掌教特地吩咐要妾身好生照看,以待西涼使團入京時獻舞之用。」

    「既是掌教的吩咐,想必也是禮部的下的命。」盛則寧轉頭對九公主道:「禮部要用之物,想必圣人也知曉,九公主是至純至孝之人,這金牡丹雖珍貴,但是宮中奇花異草也不少,圣人未必看重,反倒這些教坊司的人若是看護不周,必受嚴懲,公主大人大量,就不要與她們相爭了吧?」

    「我……」九公主一時語塞。

    盛則寧連忙對教坊司的伎子打了個眼色,她們叩首,連聲道:「謝九公主。」

    九公主皺著柳眉,拉得老長一張臉。

    盛則寧把她從明月樓前帶走,為的是不讓九公主回過神來還要進去找她們麻煩。

    「她們不過是奴是婢,是賤籍,你也這樣護著,真不知道你到底想什么?」九公主把沒撒出去的氣一股腦扔盛則寧身上。

    聽到這話,無論九公主身后的宮婢還是盛則寧身邊的竹喜都底下了頭。

    雖然九公主指的是教坊司里的那些人。

    但為奴為婢都不是良籍,處處要低人一等,若不是她們能跟著尊貴的主子,要不然哪有如今的「好日子」合風光。

    盛則寧緩緩道:「可是公主愛吃的是廚子做的,公主身上穿的霞繡褂子也是繡女繡的,公主看的歌舞是樂姬、伶人演的,她們身份雖然不高,可是在各自的領域里也有不俗的成就,應當敬佩她們才是。」

    公主瞪大眼睛看著盛則寧,太震驚愕然,盛則寧竟然要她堂堂一個公主去敬佩這些賤籍。

    「難道公主認為臣女說的不對?」

    九公主垂下眼睛,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新褙子,又回想了一番自己愛吃的那幾樣菜和點心,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反駁盛則寧的話。

    其實她得了滿意的新衣裳也不吝嘉獎,吃到好吃的菜肴也會夸獎,看見好看的歌舞也會賞賜。

    她并不是沒有看見這些人的優(yōu)秀,只是下意識還是看不上她們罷了。

    盛則寧繼續(xù)道:「九公主還記得上一回我們?yōu)榱镒映鰵獾氖聠幔烤殴鞑灰簿S護了她,她現在都在感激您,還希望有機會能當面致謝。」

    九公主聽到這里,才想起這回事,又嫉又氣道:「我還記得這事,明明我出了大力,上京的那些小報卻提也不敢提我,就讓你出盡風頭。」

    盛則寧適當服軟,麻溜向九公主道歉,解釋起來:「縱仆打人的事這畢竟聽起來不好,恐辱沒公主身份,不過公主站得位置更高,應有更出風頭之事。」

    九公主橫來一眼,那雙與封硯有幾分相似的眼睛帶上了探究之色,她小聲卻說著膽大妄想:「……你的意思是能像我兄長們一樣,將來留名青史?」

    盛則寧笑了笑,卻沒有嘲笑九公主的意思而是大膽鼓勵道:「說不定公主將來就會做一件大事!屆時流芳百世也不足為奇!」

    「你當我三歲小孩蒙呢?」九公主沒有被盛則寧迷魂湯灌倒,她哼哼道:「你不知道上京城的百姓其實都不是很喜歡我,不過他們喜不喜歡我又有什么打緊,我才不會在意呢!」

    若是真不在意,九公主又怎會留意到那些平民百姓喜不喜歡自己。

    「現在我想來,原來是我那小舅的名聲不好,我小時候隨著他出來玩,那些人對我也沒什么好眼色。」九公主有些郁悶的把腳邊的石子踹開,「算了,他都已經遭遇不測了,再說就不得體了,最近母后和外祖父、外祖母都鬧得不愉快,我這才想買些她喜愛之物哄她高興一會。」

    盛則寧看見九公主沉郁不樂,指著就在路邊的茶館道:「想必公主也累了,臣女請你去喝些茶吧。」

    九公主矜持地打量了一下茶樓的規(guī)格,才點了點頭。

    現在這個時分還在外頭喝茶的人不多,盛則寧和九公主到了雅間后,跑堂很快就送上了好茶和茶點。

    兩人才喝了幾口,隔壁的雅間傳出丁玲哐當一陣響。

    九公主柳眉薄怒,正待要讓侍衛(wèi)去警告一番,就聽見那頭傳來一陣痛斥。

    「為何他不來?他是瞧上人家瑯琊王家的家世,就不要我了?」

    這道聲音無比熟悉,不是謝朝萱又是誰?

    盛則寧按下九公主的手,讓她不要聲張。

    又聽見隔壁傳來一個壓低的男聲,像是宮里的內官太監(jiān),他唯唯諾諾道:「……殿下也不是不要姑娘,殿下的意思是做個側妃,但是他最愛的依然是姑娘您啊,想想王貴妃娘娘,是官家最寵——啊!」

    噼里啪啦——又一個杯子無辜獻身。

    只聽見謝朝萱怒不可遏的聲音傳了過來:「給我滾出去!」

    來傳話的小內官不敢耽擱,一路小跑退了出去。

    九公主看著盛則寧,嘴巴都可以裝下一個鴨蛋了,「我三哥?」

    盛則寧也想不通宸王與謝朝萱的事,她只搖搖頭。

    「萱兒,你何必生這樣大的氣,好聚好散就是,他不仁也別怪我們不義。」

    沒想到的是隔壁雅間里還坐著謝朝萱的母親陳大娘子。

    謝朝萱沒有搭話。

    只聽陳大娘子拔高了聲音,忽而就道:「你那副表情是什么意思?難不成你已經……」

    第63章風寒

    ‘難不成‘后面幾個字都被陳大娘子咬碎在齒間。

    盛則寧和九公主對看了一眼,紛紛壓低了自己喝茶的聲音。

    放下杯子,又不約而同地悄聲走出雅間。

    這種事情本不該在這隔墻有耳的地方談論,雖然她們是無意,可聽見了還是覺得十分不妥,趁早離開才是上策。

    可誰也沒有料到,兩人才走到茶樓的樓梯口,就和風塵仆仆趕來的謝朝宗迎面撞見。

    這下不但盛則寧臉麻了,九公主也是一副做賊被人當場擒獲的尷尬。

    眉眼處還帶著陰鷙與沉怒的郎君目光觸及面前熟悉的人時忽然一變,快得像是被風吹走的一片葉子。

    他已經換上一臉疑惑。

    “寧寧?”

    盛則寧和九公主都知道低調行事,偏謝朝宗天生不知何為低調,他這一聲喊,就把她們身后的那扇雕花門叫開了。

    扶著丫鬟走出來的是一位穿著飛燕子草藍褙子,頭戴斜鳳金釵的夫人,她容長眉彎,年過四旬卻保養(yǎng)得當,氣度不凡。

    這就是謝家兄妹兩的母親,謝府的陳大娘子。

    陳大娘子知道回了上京城,謝朝宗必然不會安分,千防萬防也擋不住他的腿,以及和盛則寧那莫名的孽緣。

    就在這間不怎起眼的茶樓都能碰上!

    她一眼望過來,發(fā)現除了盛則寧之外竟然還有九公主,眉心泛起淺皺,“九公主?”

    九公主矜持地點了一下頭,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盛則寧無奈地輕咬了下唇瓣,對陳大娘子行了后輩禮。

    “陳大娘子。”

    陳大娘子瞥來一眼,聲音不咸不淡,就像是遇到一個不太熟的姑娘:“盛三姑娘也在?”

    在謝朝宗沒有被逐出上京城時,盛謝兩家的關系還沒鬧這么僵,兩家比鄰,孩子又曾是玩伴,關系比遠房親戚還親近一些。

    以前陳大娘子還是親切地叫她寧丫頭。

    但是自從鬧僵后,兩家人的關系一落千丈,等閑不會在一個屋檐下待著。

    謝朝宗聽出母親冷淡的態(tài)度,忙不迭去看盛則寧的神情,見小娘子低著頭,像是很不好受,他也就擰起眉頭。

    陳大娘子見謝朝宗還在盛則寧身邊粘著,就氣不打一處來,“還不快過來!讓人看什么笑話。”

    謝朝宗不動,手肘往旁邊的樓梯欄桿上一撐,對陳大娘子的話置若罔聞。

    “寧寧,你在這里做什么?”

    眾目睽睽之下,盛則寧也不好對謝朝宗視若無睹,他的問話更不能不答,就怕他會執(zhí)著下去,讓大家都難堪。

    “……碰巧經過,過來喝杯茶。”

    盛則寧頗感頭疼,誰知道隨便找一家茶樓也能遇到謝朝萱和陳大娘子。

    這時候謝朝萱也聽清了外面的聲音,不顧母親的告誡就從雅間里沖了出來,指著盛則寧就道:“你竟偷聽我們講話了?”

    九公主倒是義氣,直接翻了個白眼擋在盛則寧面前:“什么偷聽不偷聽,你聲音那么大,十里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好不好。”

    更何況她們也沒打算要偷聽,這不是準備要走了嗎?

    想到這里,九公主又瞪了謝朝宗一眼。

    還不是要怪他,早不過來晚不過來,就在她們要走的時候就來了。

    以前聽人說這個謝朝宗就是盛則寧的一條尾巴,走哪跟哪,看來所言非虛。

    九公主的大白話立刻把謝朝萱眼睛都氣紅了,她本就情緒激動,再遇上被人偷聽一事,就覺得怒氣填胸,胸膛起伏不定,額角還有熱汗?jié)L下。

    雖然九公主大方承認,也沒有虛偽地推脫說不知。

    謝朝萱還是咬緊了后牙槽,給氣得說不出話。

    今日她若不是被宸王的所作所為傷狠了,也不至于就在這個茶樓里對那個內官大罵,還讓九公主和盛則寧在旁邊聽見了。

    陳大娘子知道謝朝萱沉不住氣,臉色更陰沉了,讓丫鬟去把她拉到后頭,自己走上前半步對九公主道:“九公主見諒,這畢竟涉及到皇家的事,公主定能體諒我們吧?”

    九公主昂起下顎,驕傲想只鑲金邊的孔雀:“本公主才不是多嘴多舌之人,三哥和謝三姑娘的事我這個做妹妹的斷不會過問一句。”

    這話里里外外都透露出一種,你們的破爛事與我何關的語氣。

    謝朝萱聽完眼睫一顫,險些滾下淚來,頗有些我見尤憐的脆弱,可她再撐眼時,眼中卻不見悲傷只有倔強倨傲,像是含著火一般灼灼。

    這要強的小娘子被人聽到自己給拋棄這種事,無地自容之外還有深深的恨意。

    陳大娘子為這一對兒女的事煩憂不已,在看見謝朝宗一雙眼睛還像生在盛家的那個小娘子身上,更是火冒三丈。

    都在盛則寧身上吃過一次大虧了,還一點記性都沒有長。

    “你給我進來!”陳大娘子對謝朝宗發(fā)話。

    謝朝宗聽出母親的火氣,怕再忤逆她,不知道她嘴里會蹦出什么對盛則寧不利的話來,這才把目光挪開,在盛則寧和九公主讓開的路中間走過去,跟在陳大娘子身后進雅間。

    謝朝萱本來想馬上跟進去,才抬起腳尖,又不慌不忙踩了下去,回頭剮了盛則寧一眼,恨恨道:“你不要得意的太早!”

    盛則寧莫名其妙:“我得意什么?”

    “你以為我與宸王好不了,你和瑭王又會有什么好下場嗎?”謝朝萱不知道盛則寧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怒氣上升,也顧不上九公主就在一旁。

    “那個王娘子是官家想要許給瑭王的!”

    故意說這個出來本想慪一下盛則寧,她并不知道盛則寧早就從小內官的透露中得知過此事。

    不過退一萬步講,就算封硯真的答應了這個賜婚,盛則寧也不會有她這樣激動和傷心。

    她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就連眉毛都沒有抬起絲毫。

    謝朝萱就在這個片刻,兀自反應過來。

    原本是官家想要指給瑭王的小娘子,瑭王給拒了,瑭王為什么會拒?

    是看不上瑯琊王氏的家世嗎?

    當然不是。

    謝朝萱咬住下唇,雖然能想明白,可依然很難理解。

    明明瑭王并不重視盛則寧,又怎么會為了他拒絕王氏的聯(lián)姻。

    他們不都是親王,不都是重權輕情的男兒嗎?

    為什么他能拒絕掉王氏女?

    相反的,她與宸王都水乳交融,情深義重,反倒落到一個將妻為妾的結局?

    他怎么敢以王貴妃來說服自己。

    說難聽一點,王貴妃她再受寵愛,她也不過是個妾。

    見到皇后要行禮退讓,百年后她還不可能和自己的夫君同葬!

    所謂皇帝寵愛,不過是當養(yǎng)了只毛色比較好看的鳥,多逗弄幾下罷了,如何值得一提。

    “可是我從沒有與謝三姑娘比試這個。”盛則寧不知道謝朝萱究竟為何總看她不順眼,輕輕說道。

    就算她謝三與宸王不好了,和她又有什么關系?

    換言之,盛則寧也從未視謝朝萱為敵。

    謝朝萱在盛則寧的話中呆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睛,提醒她:“我們兩家有仇有怨!”

    “那也是我和謝朝宗的,更何況算不上仇和怨,是他做了錯事,理應受到懲罰。”盛則寧輕搖了下頭。

    九公主手叉著細腰,對謝朝萱嗤笑了聲,“見過蠢的沒見過你這么蠢的。”

    謝朝萱不敢對九公主不敬,也只有敢怒不敢言的份。

    九公主卻用不著對她客氣,藐視她道:“王貴妃不是很看重你嘛,你找她去管教管教她兒子不就好啦!”

    謝朝萱滿眼的怨毒憎恨,臉上乍青乍白。

    若是王貴妃肯管教,哪會任由事情發(fā)展到這個地步?

    盛則寧拽了一下九公主,可若九公主是個善解人意的,那就不是九公主封雅了。

    九公主是皇后的嫡女,對王貴妃與王貴妃所出的宸王本就不太親近,對于擁戴宸王的謝家更不必客氣。

    “怎么?莫非還有什么把柄握在人家手上?”

    “公主……”盛則寧怕了九公主這張到處拱火的嘴了,有意要勸她少說兩句。

    但是九公主偏不,她就是要說個痛快,“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做了什么好事,這么怕?”

    謝朝萱臉色血色盡失,身子也跟著搖搖欲墜,像是受到了莫大打擊。

    這讓九公主不由得意,她胡亂一嘴,就說中了謝朝萱的心事。

    謝朝萱身邊的丫鬟不敢指責公主,只能扶著謝朝萱,小心翼翼地喊姑娘,生怕她受打擊過大傷了身。

    盛則寧手上多用了幾分力,總算把九公主拽后了些,凝視謝朝萱的怨恨:“我不知道你與宸王有過什么,但他既移情別戀了,又何必再為他傷心難過。”

    就如陳大娘子剛剛所說的,好聚好散罷了。

    與盛則寧的娘蘇氏不同,這位陳大娘子在夫家很能說上話,她若是不想謝朝萱再與宸王有來往,就是謝家主也無法強.迫。

    謝朝萱眼皮跳了跳,眼中翻涌起的陰冷與謝朝宗如出一轍,只是她這股陰冷并非沖著九公主和盛則寧來的。

    不發(fā)一言,謝朝萱扭身就走,丫鬟都險些跟不上她這位主子的步伐。

    九公主撅起嘴評價了一句:“哼,不知禮數!”

    *

    七月過后,上京城一日熱過一日。

    蟬聲焦躁吵得人難以久睡。

    盛則寧打著哈欠起床,院子的丫鬟趁著太陽還沒升起,已經在院子里修剪枝芽,為做準備。

    即便盛則寧再想忽視掉乞巧節(jié),但這節(jié)日的氣氛無孔不入,隨便走在府里也會撞見幾個捧著新燈籠、休整庭院掛彩帶的小丫鬟。

    更別提鋪子里還有很多需要提前準備的事要她拿主意。

    無不在提醒著她佳節(jié)將近。

    今年盛老夫人身體康健,就有閑情和余力來操辦,府中上下也無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好準備。

    至于上月四房姐妹們的比試結果在昨日也由賬房先生算了出來,盛則寧靠金玉鋪和筆墨鋪勝出二姑娘些許,獲得了老夫人的繡坊。

    都是在盛家底下辦事多年的老人,掌柜過來認了個主,盛則寧再拿了店契和鋪子里繡娘們的聘約。

    這間繡坊就徹底從老夫人手上轉到盛則寧手上。

    盛則寧不但得了鋪子,還得了夸,讓四房的盛則娟又暗暗生了一場悶氣。

    不過更讓她郁悶的是,木蘭社讓盛在寧在上京城又揚名一把,絲毫沒有人提起她和郎君比試的事多么荒唐,反而只有贊揚。

    而且這次就連盛二爺也沒有批評盛則寧的行事。

    在他嘴里就是小孩子們的比試罷了,不值一提。

    但是明眼人都瞧出近日盛二爺容光煥發(fā),走路都帶風了。

    雖然盛二爺沒有兒子,但是女兒卻也給他帶來了風光。

    這幾日上朝都有同僚向他明里暗里打探,還想知道他家女兒怎么能夠把松山書院的學子都挫敗了。

    再說那松山書院的學子這次栽了大跟頭,走哪里不要被人指指點點,背后嘲笑,險些就要一蹶不振了。

    眼見著秋闈將至,松山書院的山長不得不挨個找出來談話,督促他們刻苦學習,將來才能一雪前恥。

    不過真正知道刻苦讀書的學子猶如盛家大郎盛彥庚,為準備秋闈都閉門讀書,就沒去參與這樣的熱鬧,自然也沒有打擊。

    盛老夫人也很好奇盛則寧與麒麟社比試的事,盛則寧就早早去霜英堂陪老夫人,盛則柔也在一旁,從比試一事就很容易講到顧伯賢身上。

    這個盛老夫人曾經看中的孫女婿表現實在有負眾望,不但懼于上場,還因比試結果故意‘騷擾’朱家娘子,實在枉讀圣賢書,也不夠大度。

    盛老夫人可不想把自己一手養(yǎng)大的二姑娘許配給這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郎君。

    深思熟慮后,她蹙眉道:“所幸柔姐兒的婚事還沒定死,到時候算八字的時候,就推脫掉吧。”

    盛則柔聞言,滿臉喜色。

    *

    從霜英堂出來,盛則寧打算打著巡視鋪子的名頭出門,蘇氏也不再阻攔。

    上京城里這日忽然冒出了許多陌生的面孔。

    各個深目高鼻,披著各色卷發(fā),有時候還能看見幾雙眼色詭異的眼睛。

    怎么會有人生出一雙汪汪湖水藍的眼睛?

    “這些都是異族人吧?”竹喜道,她將與自己長相不一致人,統(tǒng)統(tǒng)歸為異族。

    異族?

    盛則寧想起教坊司里的人說過,西涼的使團要到京,這些莫非就是西涼人。

    “西涼的使團要來上京城,是不是有什么事要發(fā)生?”尋常兩國并無不邦交,在盛老太爺去世的這些年里更是少了往來。

    西涼忽然會派出使團,也不知道是發(fā)生什么事了。

    盛則寧的問題竹喜當然沒有辦法回答,但是竹喜卻知道有事要發(fā)生。

    她用指頭朝外一指:“姑娘,你快看,瑭王殿下過來了!”

    盛則寧聞言忙不迭想把探出去的腦袋收回去,誰知道她頭上的金環(huán)卻好巧不巧掛在了馬車窗邊的柳釘,哐當一聲還把她嚇了一大跳,腦袋沒能收回去,還扯到了頭發(fā)疼。

    她嘶了一聲,痛得皺起了眼,等痛感消退再睜開杏眼時,封硯那張湛然若神的臉已經占滿她的視野。

    盛則寧驀然撐大水眸,是給封硯突然靠這么近給嚇住了。

    封硯傾身過來未說一語,倒是伸手幫她把那礙事的金環(huán)從柳釘上摘開,讓她脫困,還沒等盛則寧反應就收回身,退到適當距離,自然到讓人不能對他剛剛過于靠近的舉動,有任何指摘。

    “何事慌張?”他手指拉住韁繩,騎在馬上,側過臉來,鳳眸往下壓,視線落在盛則寧呆愣在車窗處的小臉上。

    那并不算遠的距離,他又是直朝她們過來,剛剛她的動作盡收眼底,尤其當那張雪白的小臉皺得像個面粉團子,吃痛的樣子讓他略感奇怪。

    她怎么會這樣慌張?這一點也不像她平常的樣子。

    盛則寧扒著車窗臺,手捏著打磨光滑的硬木,無語片刻。

    總不能明說是為了躲他!

    可是事與愿違,還是沒能躲開。

    盛則寧揚著滿是真誠的眼眸,輕聲道:“……臣女沒事。”

    “嗯。”封硯雖有些懷疑,但是又在盛則寧溫聲細語中打消了。

    他又不是什么羅剎夜叉,也不是謝朝宗,盛則寧不至于不敢見他。

    盛則寧瞅著封硯修眉鳳眼,鼻梁高挺,和那些西涼人比起來也不差,只是面部輪廓更柔和一些,若他是能夠再時常笑一笑,而不是板著他這張淡漠冷情的臉,想必會更顯俊昳。

    冷冰冰的臉,總是不太招人喜歡。

    不過盛則寧躲他也并不是因為他這張現在不太招人喜歡的冷臉,而是因為心虛。

    至于為何心虛,這就有些復雜難解。

    大概是因為今年她得想個法子不和封硯一道去游街看燈,又不讓他起疑心。

    盛則寧眼睛眨也不眨看他,腦子里卻絞盡腦汁想怎么編,這時候耳畔傳來封硯的嗓音。

    “初七晚上,我來盛府西角門處接你。”

    西角門是盛則寧常出入盛府的門,這一點不僅謝朝宗知道,封硯也是知道的。

    只是他沒有臨時堵人的習慣,都會事先告知。

    若是擱到去年,聽見封硯要來接自己,盛則寧定然會很欣喜,而不是像眼下,她一個激靈突然就被自己口水嗆到了,當著封硯的面就咳了起來。

    她手指扒在車窗臺,人卻咳得沉了下去,只剩下蓬松的云鬢露在外頭顫動。

    竹喜想扶起她,但是盛則寧咳得太厲害了,她只能改用手拍了拍盛則寧的背脊,憂慮道:“姑娘這是怎么了,莫不是前日在拙園受風著涼了吧?”

    因為自己疏忽讓姑娘冒著汗在風里胡鬧,竹喜時時都在擔心盛則寧會生病,這下?lián)某烧妫裣驳哪樁汲闪丝喙稀?br />
    盛則寧心中大喜。

    她苦思冥想半晌還不如竹喜無意間的這一句話來得有用啊。

    咳得這樣厲害,誰能想到她是被自己口水嗆到?

    盛則寧捏了捏竹喜的手,高興地差點笑出來。

    她努力控制表情,尤其是壓下那得意的唇角,抬起身虛弱地歪入竹喜的懷里,聳下眉眼,聲音低啞道:“殿下恕罪,臣女似乎染了風寒,這幾天怕是好不了……咳咳……”

    病最是說不準的東西。

    她今天病,明日好,誰也不好說,就算不得她騙人。

    封硯本就不喜歡人多熱鬧的地方,這次不知道為何會主動來邀,若非要去想,也只能是習慣。

    而這個習慣,是她兩年不斷強求。

    所以,封硯怕她再來賣乖賣可憐,索性就先答應了她,反正他哪一次真正陪她看過燈?游過街了?

    盛則寧在心里幽幽嘆了口氣。

    最后都是不歡而散的結果,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的好。

    盛則寧努力扮著虛弱,雖沒睜眼去瞧,也不知道封硯信了幾分,但是過了好一會,她還是得到令人滿意的答復。

    “好,那你好好休息吧。”

    封硯的聲音里沒有起伏,聽不出情緒。

    *

    雖說在盛則寧機智地用病勸退了封硯,可隨之而來的問題還是她頭疼不已。

    為百無破綻,她一路裝回了府,誰知道就是因為裝得太逼真。

    蘇氏心疼之外還有些高興。

    上一回被盛則寧拖拖拉拉沒吃完的藥可算又有用處了!

    如此珍貴的藥浪費了不好,非壓著盛則寧又喝了兩天的藥。

    苦得盛則寧臉都哭喪了起來,人眼見得也消瘦了,看起來還真有幾分病去如抽絲的模樣,讓蘇氏越發(fā)肯定喝藥是正確的,若不然這病還不知道要拖多久。

    盛則寧有苦難言,悔不當初。

    藥喝了,苦也受了,乞巧節(jié)她就必不能錯過。

    在盛府的彩樓里小娘子們展示完自己穿針的本事,郎君們也即興吟詩作詞為族里姐妹們祝福,焚香禮拜過后就到了可以出府游玩的時候。

    盛則寧特意回了屋,換一身行走方便的半臂齊腰襦裙。

    裙身是銀色纏枝花紋,繡在晴山與月白色相間的底紗上,上身里頭是一件月白色的綾月綢,外面罩著一件洗朱色半臂,腰間系著梅醬色腰帶,腰封還上精心繡著五朵寶相花紋,這一套裙服嬌俏可愛,很適合出游時穿。

    竹喜邊用玉花鳥梳給她順著烏黑的發(fā)絲,一邊看著鏡中正用細筆上唇脂的少女問道:“姑娘就沒有想過,萬一在街上碰見了瑭王或者謝二郎君怎么辦?”

    盛則寧嘟了嘟嘴,銅鏡里的臉就被她這怪異的表情弄得有些走樣,但是依稀還能看出小娘子皺起了秀眉。

    “快別瞎說,我不能這么倒霉吧?”

    竹喜閉上嘴,但是眼睛還在亂眨。

    盛則寧端詳鏡子里的小娘子,瞇了瞇眼,忽然就迷信起來:“三髻頭聽著怪不好,簡單梳個同心髻吧!”:,,.

    第64章傷心

    上京繁華,富貴迷眼。

    剛入夜,天邊還有淡胭脂色的余霞,飛鳥歸林,市井的喧囂聲漸響。

    一盞接一盞的燈被點亮,猶如銀河星海流淌在飛檐閣樓,廊橋水榭。

    上京城猶如一個剛剛睡醒的巨獸,緩緩睜開眼。

    攘往熙來,人煙阜盛。

    到處都熱鬧了起來。

    一簇火從路邊賣藝大漢的嘴里噴出,幾個雜耍的藝人轉著鐵圈還能做極致拉伸的動作,旁邊幾個小奶娃十分捧場地拍掌叫好。

    販賣小吃、香引子的走商挑著擔子走入人群,準備早早占領‘風水寶地’,趁此良辰美景多賺幾文錢。

    盛府的馬車剛剛駛出登云巷,巷子拐道邊上一名穿灰衣的小廝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正準備走,轉彎就撞上了一人,兩人相撞摔得一個后跌。

    幾乎同時,兩人又一骨碌爬起來,狐疑對看了一眼,不約而同轉身,拔腿就跑。

    謝府的小廝跑著跑著,疑惑地回了一下頭,往日只有他知道這處隱蔽地,怎么今日還有人跟他打一樣主意?

    不行,他得跑快點,先去通風報信才行!

    燈會的主街在東升街,每逢節(jié)慶多擁堵,是以街上早有準備,所有馬車都給攔了下來,任憑你是什么皇親貴胄還是豪族世家,幾個渾圓的石墩立在了街口,所有人都要在此下車、下馬。

    奴從、丫鬟簇擁而上,盛府的幾位小娘子有說有笑地下了馬車。

    一時間衣香鬢影,滴粉搓酥,猶如宮闕仙子夜游,引來路人矚目。

    不過今夜豪府貴門的小娘子多如繁星,倒也不至于太過惹眼,他們看過幾眼,也就心滿意足地收起了視線。

    乞巧節(jié)也許是小娘子們最自由的一日,沒有什么約束,也不會有人對她們指手畫腳。

    所以一下車,三房和四房的小娘子們就跑遠了。

    這兩房的人玩得熟,再加上又正好碰上相熟的小姐妹,哪里還顧得上盛則寧和盛則柔兩人。

    盛則寧倒是無所謂,不與她們一道也更自由自在。

    人多主意也就多,很難遷就到每一個人的喜好,尤其是盛則娟可不會讓她用什么抽簽的法子決定。

    盛則柔是個沒什么主意的人,此刻就用她端秀溫柔的眸子靜靜望著她,讓她拿主意:“三妹妹想先去哪里?”

    盛則寧手指抵著下巴,若說玩她實在也沒有三房、四房那幾個會玩,但是比起盛則柔來說,她還是更擅長一些。

    盛則柔在盛老夫人的養(yǎng)育下,真正是個大門少邁的姑娘,養(yǎng)得也是一個喜靜不喜鬧的性子,今日也是難得一回出來,盛則寧總想著不能浪費機會。

    “不如先去曲水放花燈,晚些人就多起來,到時候花燈在水面上打架,佛祖看了都不知道先保佑誰好。”

    這道理不就跟著大年初一搶寶相寺頭香一樣嘛!

    盛則柔掩唇一笑,“三妹妹說的有理。”

    盛則寧計劃著放完花燈再繞去明月樓看薛世子口中說的西涼歌舞,時候應當是剛剛好。

    竹喜在盛則寧身后欲言又止,可惜盛則寧沒有注意到她的糾結。

    小丫鬟悠悠嘆了口氣。

    薛世子真的挺可憐,完全給她家姑娘拋之腦后。

    盛則寧和盛則柔等人才擠過一道街,就瞥見一旁有幾個孩子蹲在‘李大家掉渣燒餅’木牌子前鬼鬼祟祟。

    其中還有盛則寧的老熟人,董老的書童胡桃。

    盛則寧心下好奇,走過去問他:“胡桃,你在這里做什么?董老也來了嗎?”

    胡桃給她突然出聲嚇了一跳,連忙拽著她,讓她也蹲下,手指還抵在唇邊,用氣聲‘噓——”了一下。

    其余幾個和他年紀差不多大的小孩也有樣學樣,送給盛則寧好幾個‘噓’。

    “?”盛則寧莫名其妙在店主如炬一樣的目光中蹲在了他攤子的招牌前。

    胡桃用手背靠在唇前,稍靠向盛則寧的方向,神叨叨道:“看在我們這么熟的份上,我就透露給你知道,我們懷疑上京城里有幾位郎君有龍陽之好,正在跟蹤。”

    “……”

    盛則寧知道胡桃的背后就有一批寫小報的人,而胡桃就是他們的童探,專門鉆到街頭巷尾去挖小道消息,滿足無聊大眾的那點獵奇之心。

    除了童探之外還有探查宮廷秘史的內探、打探朝臣**的省探,總之邸報上不敢說的,小報就敢偷偷報。

    所以聽見龍陽之號幾個字,盛則寧并無奇怪,只是略感無語。

    看見盛則寧不出聲,胡桃還眨了眨無辜的大眼睛,拷問她:“盛姐姐你知道龍陽之好的意思嗎?”

    雖說知道,但是盛則寧看了一圈這幾個加起來超不過四十歲的小蘿卜頭,臉色凝重:“你們知道?”

    胡桃馬上眉飛色舞,豎起兩根指頭,“所謂君子之交,在于適度,倘若一個郎君與另一個郎君這么貼著……”

    他把兩根指頭扭扭捏捏地挨在一塊,像是兩塊飴糖粘了起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貼得這么近,又摟摟抱抱,八成有問題!”

    胡桃解釋完,其他孩子都點頭如啄米。

    “嗯嗯!有問題!”

    盛則寧扶了下額頭,不知道身為大儒的董老是怎么教出一個這樣奇思妙想的書童,不過孩子事,她已經是大人了不好插手,“好吧,那你們盯到了誰?”

    胡桃泄氣道:“那倒沒有……”

    盛則寧拍了拍胡桃瘦小的肩膀,鼓勵道:“耐心等待,總會有收獲的!”

    “謝謝盛姐姐的鼓勵!”胡桃咧開嘴,露出幾顆缺牙的笑嘴,他握住小拳頭,信心滿滿道:“我們一定會死盯不放!不錯過任何一條漏網之魚!”

    盛則寧渾不知自己給了胡桃的鼓勵,會給哪些郎君帶來一些不可磨滅的影響。

    上京城說大也大,說小也小。

    尤其是在乞巧節(jié)這日,似乎所有的熟人都涌到了這條街上。

    盛則寧碰到胡桃之后,對看見了九公主,一點也不感到意外了。

    九公主常常出宮玩,這樣的熱鬧她又怎會錯過。

    只不過奇怪的是,九公主臉上并不高興,反而臉上還掛著大淚珠,她咬著唇瓣,埋頭往前走,身后的護衛(wèi)宮婢都不見蹤影。

    盛則寧奇怪,是誰人欺負九公主不成?

    她交代盛則柔去曲水邊上等她,自己帶著竹喜和兩個護衛(wèi)去追九公主。

    九公主氣哼哼地走了許久,對于盛則寧在后面叫她都充耳不聞,甚至為了躲開她,沒頭沒腦地拐進一巷子里。

    這里人少清靜,盛則寧的聲音總算能傳進她耳中。

    “公主等等我……”盛則寧扶著墻,喘著氣。

    九公主回頭叉腰道:“誰要你跟著我了?”

    “公主身邊沒有人,不安全。”盛則寧出門的時候,蘇氏就耳提面命,在這人多又雜的時候千萬不可與護衛(wèi)走散,年年都有被拐走的小娘子,至今還下落不明吶!

    雖說是天子腳下,可也有燈下黑之說,誰也不知道有什么危險藏在這太平盛世之下。

    盛則寧既然瞧見了,就不可能視若無睹,讓九公主一個人跑走。

    九公主聞言,眼淚汪汪。

    “我和你又不熟,你這么關心我做什么?”

    哽咽說完這句,還沒等盛則寧回答,九公主又‘哇’得一聲,哭得稀里嘩啦。

    盛則寧眼跳心驚,她還沒見過一向傲氣凌人的九公主哭得這般委屈。

    和竹喜兩人一邊一個,又是拍肩,又是遞帕子,安慰了許久,盛則寧才知道九公主哭的原因。

    原來前日她和教坊司人起沖突的事被人撿出來說了。

    說她飛揚跋扈的性子和魏平不遑多讓,只怕以后也會是個一樣的禍害。

    還說她身為皇后嫡女,受萬民供養(yǎng),卻只是一個草包公主,無才無德,還有什么臉面招搖過市。

    “那我有什么辦法……”九公主抽泣道:“哥哥們成年后就能有職位,能為父皇辦事,分憂解難,我只是公主,我又不能當官。”

    盛則寧安慰她道:“公主您的性子一點也不跋扈,也和魏郎君完全不一樣,只是您貴為公主,長居深宮,百姓們不了解您,只有一些道聽途說的消息,再加上有心人故意曲解,才會說的難聽,至于那天與教坊司的事,只要好好解釋過后,公主您不也沒有為難那些人嗎?”

    “對,我又不是蠻不講理之人。”九公主掛著眼淚,大力點頭,委屈道:“只要好好和我說明道理,我是懂的。”

    盛則寧欣慰點頭,“所以說,世人誤會,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公主是什么樣的人,將來他們自然會了解。”

    “不用靠給人一一辯說,而是要讓人看見你做了什么。”

    九公主慢慢收起眼淚,這會覺得自己哭得難看,背過身拿帕子胡亂擦起臉來。

    一聲輕挑的口哨從巷子里傳來,丁玲哐當的銀器撞擊的清脆聲隨著幾名高大男子走近而清晰。

    九公主擦淚的動作止住,抬起紅腫的眼睛,驚疑不定地看著闖入者。

    盛則寧在她身后,也在同一時間看清了那幾人的樣貌。

    深目挺鼻,異瞳卷發(fā),是西涼人!

    “好可憐的小美人,是什么負心漢傷了您的芳心?”他雖然會說大嵩話,但是腔調卻是平仄不分,這一句赤.裸裸的調戲話也讓他說得分外怪異。

    可是在場的人沒人發(fā)笑,因為光看這些異族人的神色也知道,他們來者不善!

    盛府兩名護衛(wèi)勇敢拔刀上前,雖然對方人數占據上風,可是他們多少也能攔住一時。

    “姑娘快走!”

    盛則寧沒有片刻遲疑,一手拽著一個,就要把九公主和竹喜同時拉走,可她們才轉了個身,發(fā)現大事不妙。

    在她們后面也圍上來了兩名西涼人。

    竹喜打了一個哆嗦,可到底還是習慣使然,上前就把盛則寧和九公主一并護到后頭,“姑、姑娘這可怎么辦?”

    這前前后后足有四五名西涼人!

    即便這次盛則寧帶出來四名護衛(wèi),看對方這個架勢和體型,都難有勝算。

    盛則寧回過頭,看向與護衛(wèi)對峙的那幾人,其中站在最前面的像是他們的頭兒。

    因為他頭上帶的金飾、寶石最多,至少像是個貴族出生。

    盛則寧試探道:“西涼雖與大嵩并未正式邦交,但是兩國比鄰已久,遠親不如近鄰,相信西涼人不會想要在上京城試探君威吧!”

    這處巷子雖然少有人煙,但是離著主街不遠,巡查衛(wèi)有巡邏慣例,只要這里一發(fā)生械斗,必然會引起注意,西涼的人數現在看著是占優(yōu)勢,等巡查衛(wèi)來了,那就不夠看了!

    “沒錯!就憑你們幾個,膽敢在我大嵩的土地上為非作歹,也不怕引來兩國交惡!”九公主聰明,并沒有把自己公主身份往外拋,雖然她語氣上還是帶著上位者那盛氣凌人的姿態(tài),惡狠狠道:“還是說你們西涼出使大嵩,并不是來與我們交善的?”

    面對匪徒壞人,一個太過尊貴的身份有時候并不能夠威懾對方,反倒會成為催命符。

    他們有膽量去圍堵平民,但也不傻到公然冒犯皇族。

    這次是他們碰巧撞上了落難九公主,若是知道對面有個大嵩皇帝的女兒,只怕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她們往死路逼。

    “你們管得著嗎?”西涼人滿不在乎道:“試探君威?就憑你們幾個小姑娘算什么試探君威,我們若是向貴國皇帝要幾個姑娘,皇帝總不會不舍得給吧?”

    說著,幾個西涼男人就肆意大笑了起來。

    “你們這些無禮的蠻夷!”九公主氣急敗壞地跺腳,“膽敢動我們一根毫毛,我要讓你們這些西涼人通通走不出這上京城!”

    “小姑娘,好大的口氣啊!”

    一道戲虐的聲音從頭頂傳了下來。

    幾人一驚,沒想到除了前后之外,頭頂上居然還有人!

    他們同時抬起頭,看向那個‘不速之客’。

    在高大院墻的瓦檐上曲腿坐著一個黑發(fā)的男人,他手肘撐膝,托著腮幫,正彎著眼朝他們看來,好像是一個不經意闖入他們對話的路人,抱歉道:“是我打攪諸位的雅興了。”

    他的大嵩話說得極好,幾乎沒有什么奇怪的腔調,但是他也并非嵩人。

    這個男人的膚色就像是秋田里成熟的小麥,并不白皙卻透著強健而富有生機,英眉壓著一雙幽碧色的桃花眼,黑色的長發(fā)微卷,脖頸上、衣服上也有很多細鏈子銀飾,他隨便動一動,那些清脆的銀片碰擊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閣下與他們不是一伙的?”盛則寧聽清他的話,很快找出了其中的蹊蹺來。

    就不知道他是黃雀是漁翁,還是一個純粹的過路人。

    年輕男人撐手在屋檐上,縱身往下一躍,輕而易舉地從十尺高的地方跳到了平地。

    “當然不是,小姑娘,我們西涼人也并非都像這些敗類。”他十分友善地對盛則寧笑了一笑。

    那些被稱為敗類的西涼人勃然大怒,可是這個年輕男人很快就換上一副正經的臉色,對他們說了一通西涼話。

    盛則寧看見那幾人臉色變了又變,最后竟就被他幾句話勸退了,慢慢后退,直到拔腿就跑。

    這讓盛則寧不由好奇起這個男人是什么身份,盯著他看了好幾眼。

    烏朗達很敏銳,笑瞇瞇道:“小姑娘一直盯著我看,莫非是喜歡我?”

    西涼人向來大膽自白,這個男人也不例外。

    盛則寧眨了一下眼,知道對方是開玩笑,也沒當真,就淡聲道:“閣下多慮了。”

    九公主卻哼了一聲,剛剛被西涼人威脅的后果就是她對這個西涼人也沒有好臉色,“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們大嵩的小娘子怎么會喜歡你們這些蠻夷。”

    “唔,我們西涼的男人也不會喜歡你這樣的矮冬瓜。”

    這下可把九公主氣著了,跳起來就辯解道:“我才不矮,我們大嵩的小娘子就是長這么高的!”

    “可是這位姑娘……”烏朗達伸手就想去比劃了一下盛則寧的身高,可是手掌還沒蓋過盛則寧的腦袋,巷子口暴喝了一聲‘住手!——’

    一位黑沉臉的郎君氣勢洶洶沖了過來。

    “薛世子?”盛則寧驚道。

    烏朗達手停在半空,回頭就挑了挑眉。

    薛澄沖過來,往盛則寧身前一站,猶如一堵密不透風的高墻,逼得烏朗達都不得不后退兩步。

    他身上的銀飾丁玲哐當亂響了一陣,才又靜靜垂了下來。

    盛則寧抬頭看向擋在自己身前的薛澄,有驚有奇,還有些說不上來的觸動。

    大概是因為他不分原因,不管后果就愿意護在她身前。

    薛澄隨著父親駐守西境,自然也會說一些西涼話,當下兩人就用西涼話說起話來。

    從語氣里能聽出薛澄并不是很客氣,與他平素總是靦腆猶豫的說話習慣截然不同,仿佛像是遇到老鼠的貓,突然就有了些霸氣在身。

    盛則寧和九公主皆聽不懂他們的對話,但是可以看出來,這個烏朗達明顯是忌憚薛澄。

    很快烏朗達就聳了聳肩,妥協(xié)道:“好吧,我這就走。”

    他最后一句是用大嵩話說的,說完他還故意從薛澄的身體旁側過一個腦袋,跟盛則寧等人搖了搖手。

    “那——我們下次再見啦!”

    “誰要和你再見!”九公主還在記恨他剛剛罵自己矮冬瓜一說。

    烏朗達笑了笑,又一個縱身躍上屋檐,幾下就不見人影了,靈活地就像只野山貓。

    烏朗達走后,九公主的人才找到了地方,忙不迭簇擁著她離去,生怕再弄丟了。

    這次九公主也極為配合,剛剛險些被幾個西涼人給傷害了,也讓她受到了教訓,以后輕易也不會獨自一人亂跑。

    她氣呼呼地往外走,口里還憤憤道:“我一定要回去告訴父皇,這些西涼人是個什么德行!”

    薛澄見到九公主一行人鬧哄哄都走了,才松下緊繃的濃眉,轉過身搔了搔臉,擔憂問道:“三姑娘,你沒事吧?”

    盛則寧搖了搖頭,反而奇怪:“薛世子是怎么找到這里來的?”

    “我在曲水遇到了盛二姑娘……”薛澄怕盛則寧不知道情況,解釋了一句,“我、我之前救過她一次,所、所以她認識我,就向她問了你的情況……”

    盛則寧心里一跳,“你遇見我二姐姐了?她可有說什么?”

    “說什么?”薛澄被她問倒了,一時間撐著迷茫的眼睛瞅著她,像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

    盛則寧回過神來,想起盛則柔那個性子,必然不會與一個外男多說幾句話,只怕眼前這個薛世子還壓根不知道她的心思。

    這世上能有幾個小娘子敢于大膽直白地向郎君談思慕之心?

    見盛則寧一時沉默,薛澄就努力想了想,“我問你的下落時,她的確有些吃驚的樣子,想來是沒料到我們兩認識。”

    他說罷,又默默垂下了腦袋。

    這是反應過來盛則寧從未跟族中姐妹談起過他,他有些難過了。

    盛則寧是還沒在盛則柔面前提起過薛世子。

    因為感情這種事,誰也不能勉強誰。

    她總不能因為盛則柔喜歡薛澄,所以去勸薛澄不要浪費時間在自己身上,改去喜歡盛則柔吧?

    實在不知道如何開口說才好,這才一拖再拖。

    “好啦,今天難得過節(jié),我們難道要在這里一直浪費時間嗎?”薛澄的難過沒過多久,他又打起了精神提議道:“不如我送三姑娘回曲水吧?城里來了好些西涼人,我還算在西境有些臉面,他們不敢在我面前生事,有我護送會安全許多!”

    “那怎么好勞駕薛世子,我還有兩名護衛(wèi)……”

    “三姑娘莫再推辭了,反正我也是隨便逛逛,就當順路一道。”薛澄低聲道,峻黑的臉在燈籠的柔光下隱隱泛紅。

    他也不求別的,只想一起走一段路。

    *

    夾道兩邊掛著的燈籠各色各樣,有些是蓮花狀,有些是兔子形。

    所謂燈節(jié)就是手藝人斗巧比精的時候,仔細看每盞燈上面還有代表他們身份的印戳。

    幾個年紀小的女娃娃正踮著腳在路邊賣燈籠的鋪子挑選,封硯路過就掃了一眼,看見最上頭有只琉璃燈,四面用不同顏色的琉璃鑲成碧底芍藥花圖案,火燭搖晃的光芒透出琉璃片,陸離斑駁。

    德保在他的身后隨著一道停了下來,昂起頭問道:“殿下要買燈?”

    “無事。”封硯抬步。

    護衛(wèi)們正要跟上,卻見前面的郎君還沒邁出兩步又停了下來,他微偏過頭,琉璃光落在沉靜的眼眸里,漾出不一樣的光芒。

    “去買下來。”

    “是。”德保笑瞇瞇地掏錢。

    有些事一旦開了頭,再做起來好像就沒有那么難,封硯指著一路買了過去,等走了一盞茶的時間,德保兩只手已經不夠用了,身后的護衛(wèi)也分擔了一些他的重負。

    細數一下買過的四面琉璃寶燈、豐記的去松子七寶酥、遙山君的芍藥圖、皎月紗罩沉香木磨喝樂、綢面金線仕女圖風箏……不下數十件了。

    倘若不是一個護衛(wèi)回來稟告找到盛三姑娘了,封硯正準備買下一盆針葉松。

    德保力勸許久,急得一頭汗,哪有郎君送小娘子這綠油油,針扎扎的東西?

    “郎君……”報信護衛(wèi)抬起頭欲言又止。

    封硯的手剛好拂過松針,被扎了一下,手指蜷了起來。

    疼痛總是會讓人產生這樣的反應。

    萬千燈火亮如白晝,落在年輕郎君沉黑無波的眼眸里,變得有些溫暖。

    “人在哪?”

    護衛(wèi)咽下口水,道:“不遠,就在前面人最多的地方,一個畫糖鋪子附近,可要小人去將三姑娘帶過來。”

    護衛(wèi)知道封硯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更不喜歡這樣的熱鬧。

    所以提出把盛三姑娘單獨帶出來。

    封硯眺望遠處。

    成串的燈籠下,三兩成群小娘子們的嘰喳打鬧,一對攜手聯(lián)袂的夫妻觀燈賞玩,坐在父親肩頭的孩子笑著和走在一邊的母親說話。

    人來人往,各有自己的熱鬧快活。

    前幾日盛則寧說自己病了。

    他原本打定主意是今日到盛府上探望,可是派去的小廝卻來回稟看見盛家的小娘子都坐了馬車出去。

    想來她是病好了。

    可是她病好了卻沒有派一人來通知他,是不欲與他一道游街看燈了?

    封硯后知后覺,想通了這點,眼睫覆了下來,鳳眸微闔,唇線也繃了起來,眉心間猶如含著垂死之人暮氣沉沉,籠著化不開的悒郁。

    回想往昔,那兩年來的七夕,他都沒有很深刻的印象,就好像無數個過眼煙云的日子,只是一個孤寂的人在苦苦熬著。

    那些晦暗的記憶里只有一點生機,是來自盛則寧那雙撲閃靈動的眼睛,那雙好像有很多話想說,卻總是擔心打攪他清凈的眼睛。

    盛則寧想走進他的寂寥里,想要讓他也融入這笙歌鼎沸的紅塵,他無聲的拒絕了。

    很多次。

    終于,她不想再費心費力了。

    她轉身去擁她喜歡的熱鬧繁華,把他留著了冷雨瀟瀟里。

    “郎君?”護衛(wèi)久久沒有得到命令,奇怪地抬起頭。

    封硯抬起眼,手指自身前一劃,讓他退開,“不必,我自己去。”

    護衛(wèi)在原地愣了一下,倉惶去看向德保的方向。

    德保嫌棄這呆頭鵝愚鈍遲緩,連忙從成堆的禮品后伸出半個腦袋,捏著嗓子道:“還愣著做什么,退開呀,別擋著郎君的路。”

    護衛(wèi)回過神,低頭抱拳,匆匆應了一個是,忙不迭地逃到后頭去了。

    封硯擠進人群里,鼻端嗅著不同氣息,嘈雜的聲音劃過耳膜,旁人的衣擺拂過他的身側,孩子舉著的糖葫蘆粘過他袖端,他好像沾上了紅塵的氣息,沉入了這個與他格格不入的世界。

    但他都沒有在意,陰郁散去,唇線也柔和下來,他一步步走近,走進那個有盛則寧的熱鬧世界里。

    有人說,山不就我,我來就山。

    十分有道理。

    他不想失去的,必然要自己去爭取,他不再被動,每一步都越走越穩(wěn),越走越快。

    好像能聽見則寧的笑聲了,再繞過幾個礙事的行人,遠景成了近景,拉至了他的眼前。

    被細絹罩住的燭火,柔和了光線。

    小娘子揚起白皙玉膩的小臉,小口咬住戲犬糖畫的頂端,黏膩的糖含在她豐盈嬌嫩的唇瓣間,化出了琥珀色的光澤,又隨著她甜美的杏眼一彎,好像紙上的美人活了過來,霸道地擠進他的視野,占據了所有的呼吸與心跳。

    偏在此時,有一只手不識時務地伸了過來,打破了畫卷的和諧。

    一位郎君舉著另一支糖畫,想要遞給那小娘子,旁邊路過的人紛紛捂嘴笑了起來,仿佛這個畫面讓他們感到了愉悅,也有人伸頭過來,像是打趣地說了幾句。

    就見那五官端正,眉濃眼亮的郎君一下憋紅了臉,有些局促地捏著竹簽,還是小娘子不計較地從他手指間取走了糖畫。

    封硯在那明亮到刺目的光線下,看清了薛澄,也看清了他臉上的小心與珍重。

    他怎會在此?

    則寧又為何會和他在一起?

    思緒萬千,卻沒有一條能理清思路,就仿佛他故意模糊掉了所有不想去信的事實,徒留一堆亂麻盤踞。

    垂于身側的手指飛快地蜷了一下,好像是被什么東西猝不及防地扎痛了。

    耳畔所有的聲音都如潮水一樣退去,身邊也無一人一物,寂靜地好像在孤峰之巔。

    就連胸腔里那顆本該跳動的心都好像失去了蹤跡,只余下空落落的風聲穿過。

    風吹走了他的風箏。:,,.

    第65章比較

    腳下意識想往后退。

    封硯險些撞上就緊跟在他后面的德保,德保公公被手里抱著的盒子、畫軸擋住了視線,‘哎喲’了一聲,身子搖搖欲墜,他好不容易穩(wěn)住身子,從旁邊探出視線,疑惑且不解地看向前面的郎君。

    好端端的,為何不走了?剛剛不還走得很急……

    熙熙攘攘的人群從他們身邊擦過,或有好奇看過來的人,目光觸及前面那位郎君的臉色都不敢言語,打量了幾眼就搖搖頭地走開。

    七夕節(jié)每年都會有這么幾個傷心欲絕人,也不足為奇。

    被無數個路過的人憐憫過,封硯稍有些醒過神來,卻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他的腳跟還沒踩落到地上,將將懸在那兒。

    仿佛身后已經是萬丈深淵,他一腳就要踩空,墜入永不復出的黑暗里。

    此情此景之下,他竟然像個懦夫一樣,只想退后、退后。

    退回到那個安靜卻安全的地方。

    可是,那里沒有則寧。

    沒有任何人再能進來。

    抿心自問,他真的愿意就那樣一個人呆在里頭嗎?

    ——他不愿意了。

    嘗過了糖的甜,又怎會想要自找苦吃?

    “你別跟上來。”對德保吩咐了一聲,封硯獨自走了上去。

    這一次他的步伐不復來時的輕快,每一步抬起都猶如有千斤重。

    艱難,但是堅定。

    *

    盛則寧把第二支糖畫轉遞給身后的竹喜,剛和她說完話,余光里瞥見一道頎長的身影徑直朝她們走來。

    嘴里咬著的糖被她無意識地用力,裂開了一道裂紋,絲絲甜味從舌尖擴散。

    她倉促地抬起濃睫,視線直直望去,看清來人的臉。

    眼睛一跳,還沒等她及時挪開視線,封硯已經一個大步跨至她的身前,站定。

    微沉的呼吸聲落在耳畔,他帶來的氣流吹起了盛則寧掛在臂彎上的披帛,腰間的玉環(huán)禁步撞出脆響,晃出一些她受驚后的慌亂。

    她在封硯上前時,下意識倒退了半步。

    雖然動作不大,但是看在封硯眼中,心又沉了一沉。

    盛則寧舌尖卷過碎在嘴里的糖塊,迷迷瞪瞪地撐大了眼睛,好像前一刻她還以為是幻覺,卻在下一刻變成了真。

    封硯最討厭這人多嘈雜的地方,他會忽然出現在此,是盛則寧此前想也沒有想到的事。

    就是因為想不到,所以太過驚訝,只能傻愣愣地看著他,聲音含著來不及化開吞下去的碎糖,每一個字都含糊著,但又透著甜絲,“……殿下怎么來了?”

    封硯壓低鳳眸,唇線緊繃,不發(fā)一語。

    視線從她精致的額間花鈿上一路滑到亮著糖色的唇瓣上。

    哪里還能見一分一毫的病容,反而,她快活得很。

    在他到來之前。

    直到此時此刻,他才幡然醒悟。

    盛則寧從來不是非他不可。

    所以無論是薛澄也好,謝朝宗也好,他們都是可以輕而易舉地取代他。

    他從來不是盛則寧身邊缺一不可的存在。

    盛則寧頂著封硯的視線,有點小緊張,下意識咀著嘴里的碎糖,咔嚓咔嚓。

    封硯將眸光從盛則寧身上挪開,漆黑如古潭沉寂的眸子往旁邊轉去。

    盛則寧跟著他的視線,眼珠滴溜溜轉,瞄到一旁。

    薛澄冷汗已經冒了下來,抬手擦了擦額角。

    瑭王殿下不動聲色的樣子,莫名有種讓人膽寒的壓迫力,上位者多擅隱藏情緒,輕易不會讓人知道他心里想的。

    更何況薛澄心性簡單,本就不善揣度,也不會與權貴周旋。

    只有出自本能的反應。

    他似乎惹到了這位瑭王殿下。

    不過,在這個情況之下,其實動一下腦子就能猜到封硯不高興的原因,但是薛澄并不想認輸。

    他沒有告罪,沒有后退,就站在盛則寧的身側,甚至還不動聲色地挺起了胸膛。

    仿若是正準備迎接挑戰(zhàn)的斗雞。

    盛則寧眼珠在兩人身上來回轉了兩圈,明明封硯和薛澄并沒有對峙,也沒有交談,但氣氛卻像凝固了一樣。

    無端讓她都覺得有點口干舌燥。

    “則寧。”艱澀地開了口,封硯收回看著薛澄的視線,低聲問她:“你的病,好了?”

    盛則寧瞳孔驟然縮了縮,眼睫飛快撲了兩下,就好像慌張藏起什么不得見人的神光。

    封硯與她相熟這兩年,也并非全然沒有收獲,至少對她有心底有虛時的反應還是能摸準一二。

    可這樣,就讓他的心更沉了下去,嘴里的苦澀也飛速蔓延開來。

    原來也沒有病。

    沒有風寒感冒,更也沒有不舒服。

    她只是,只是不想要在和他一道游街看燈了,而無法直言拒絕。

    盛則寧不知道早被封硯看破一切,揚起臉,撐開那雙烏潤潤的大眼睛,努力想把自己出現在街頭合理化,脆聲道:“我、我今日好多了!”

    “三姑娘你病了?我怎么不知道?”薛澄本該先向瑭王問禮,可卻被盛則寧的話引去了注意。

    他都不知盛則寧病了!

    盛則寧‘呃‘了一聲,越發(fā)地心虛,低下嗓音,輕咳了兩下,認真解釋起來:“前幾日有些風寒咳嗽,在家吃了幾帖藥,現在好得七七八八了。”

    “咳嗽?咳嗽那就不能再吃糖了!糖易生痰,遷延不愈,不利于養(yǎng)病。”薛澄略懂些醫(yī)理,此刻就十分后悔給盛則寧買糖畫吃,萬一耽擱了她養(yǎng)病,豈不是得不償失。

    話說完,他就急切伸手,想拿走盛則寧捏在手里的糖畫。

    “誒?不用不用,我好多……”盛則寧護著自己的糖畫,不想被人拿了去。

    藥白白喝了幾天,不至于現在連糖也不給吃了吧!

    在旁不發(fā)一語的封硯也伸手攔下薛澄,薛澄意識到自己唐突小娘子,越發(fā)局促不安,更不敢再去拿她的糖畫,就搔了搔臉,掩飾自己剛剛的失禮。

    “……那好吧,不過也不能吃太多。”薛澄還是擔憂地提醒道。

    其實這個看著雖然有臉大的糖畫,攏共就一勺子糖漿,沒有多少量。

    盛則寧剛松下口氣,自以為已經護下了糖畫,忽然修長的手指伸到了她眼皮底下。

    那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皙白長指骨節(jié)分明,修長有力,僅指腹相合,捏住糖畫的竹簽,稍一用力,就將那根被盛則寧咬碎了的糖畫從她手里輕易抽了出來。

    盛則寧手指間一空,愕然抬眼,杏眸圓睜,還不敢相信封硯會做這樣的事。

    從她手中搶走東西,還不打一聲招呼。

    雖然干的是搶東西這事,但封硯依然神情鎮(zhèn)定,清峻的臉上不露聲色。

    可是這樣的封硯還是讓人品出了不對勁。

    他沉默過了頭,就連視線都沒有往上再抬一點。

    沒有看她,也沒有看任何人。

    只是動作果斷而利落,不容置喙。

    就好像他拿走的不僅僅是一支糖畫,而是什么他欲除之而后快的隱患。

    果然,取走糖畫,封硯也未看一眼,就一甩手,把糖畫簽子扔進一旁裝著廢棄竹簽的簍子里。

    啪嗒一聲,脆薄的糖在里頭四分五裂,細碎的糖渣有些還濺了出來,掉到了盛則寧腳邊上。

    盛則寧又后退了一步,臉上驚疑不定。

    封硯也沒有朝她瞥來一眼,而是轉了一個身,朝著賣糖畫的老頭走過去。

    老頭一直專注做著糖畫,沒有留意鋪子前的風云變化,忽然一道影子壓下來,當即嚇得一咯噔,勺子里的糖漿一坨跌了下去,好好一個鳳凰翅膀糊成了一團。

    “郎、郎君有何吩咐?”老頭聲顫顫。

    封硯指著老頭剛剛畫好的鳳凰糖畫,要買。

    盛則寧此時已經有些不高興地皺了皺眉,望了望竹簍,弄不懂封硯心里頭在想什么,直到封硯拿著新得來的糖畫走過來,把糖畫遞給她。

    她就更加不懂了。

    扔了一個,又給她一個,這算什么?

    究竟是讓不讓她吃呢?

    盛則寧每猶豫一息,封硯心就往下沉一寸。

    直到盛則寧搖頭,封硯的手指已經僵住了,那還未凝結好的黃糖順著竹竿往下流淌,沾上他的指尖,黏膩膩的,很難受。

    他知道自己剛剛的舉動太過反常,可是他沒有辦法。

    就好像被掐住了關卡的洪水,急于找到一個宣泄的出口。

    他一開始只想扔掉薛澄買給盛則寧的糖畫,但沒有想到盛則寧不會再接他給的糖畫。

    難道在她心里,自己已經比不上薛澄了嗎?

    “寧寧,你不要呀?”謝朝宗戲謔的聲音比他的動作來得慢一些。

    話音落前,他已經搶過封硯手里的糖畫,伸到嘴邊,一大口咬掉了鳳凰的腦袋,“唔,好甜。”

    封硯緩緩收回手,被糖沾過的指頭不舒服。

    但是謝朝宗的出現更讓他不好受。

    謝朝宗冷眼看封硯臉上的失神,不由好笑,剛剛在不遠處他已經看完了前因后果。

    這位殿下就連介意醋上了,也這般克制隱晦,盛則寧那簡單的腦袋瓜怎么想的明白?

    若她能在情感上聰明點,也不至于把自己困在瑭王身上兩年。

    也不至于這么久,還沒有把他從兒時的玩伴這等關系扭轉出來。

    謝朝宗一方面暗自嘲笑封硯,另一邊也同情起自己。

    哎——

    “謝朝宗?你不是說今日要……”盛則寧原本以為也不會碰見謝朝宗,因為他明明也說過今日他有重要的事。

    她的話還沒說完,謝朝宗就朝她傾過來,看似就要壓在她肩上,竹喜拉著盛則寧,正要讓她躲開‘偷襲‘,謝朝宗用另一只手穩(wěn)住盛則寧的手腕,在她耳邊低語一句:“別動。”

    盛則寧愣了一下。

    因為謝朝宗抓她的那只手,帶著溫熱黏膩的液體,還在不斷往下流淌。

    “別慌,我被人追殺了。”:,,.

    第66章有情

    手腕都給他的血沾了一圈,還讓她不要慌?

    這太為難盛則寧了。

    可是謝朝宗被人追殺這件事太大,她不得不努力鎮(zhèn)定下來,至少不能讓旁人看破謝朝宗有問題。

    “那你要我如何做?”

    這句話一下把兩人都拉回到了兒時,不過那時候會闖禍的人都是盛則寧,而幫她打掩護的是謝朝宗。

    每每盛則寧翻過院墻來找他解決麻煩時,他都是無所不從地問她:“那你要我如何做?”

    也不問緣由與后果,就好像什么事他都能依著她。

    不過唯獨離開這件事,他絕不會依從。

    謝朝宗眸光暗了下來,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憶。

    盛則寧許久都聽不到他的回答,有些奇怪地抬起眼睫,烏潤的眸子斜睨過去,壓低了嗓音:“謝朝宗?”

    謝朝宗笑了笑,溫潮的熱息全撲到她的耳廓,盛則寧察覺有些怪異,將腦袋偏轉了些,她的視線就落到封硯壓低的臉上。

    封硯垂著長睫,頭頂上的燈籠散下柔光,朦朧了他清冷的眉目,顯得人越發(fā)俊逸,可也更加捉摸不透。

    盛則寧抿了下有些干燥的唇瓣,收回視線。

    謝朝宗的聲音低低傳來。

    “讓你的護衛(wèi)掩護我們走出這條街,我們拐進寬石巷,那里路況復雜,不容易被跟上,再讓你的小丫頭去告訴車夫,把馬車駕到梅二娘家對面的巷子口接應,我們從那里上車離開。”

    盛則寧把唇角扯了一扯。

    對于謝朝宗把梅二娘住在哪都打探地一清二楚之事,竟已經沒有奇怪的感覺,而是早知如此了。

    只怕她身邊落一只蒼蠅,隔天謝朝宗都能把它祖宗八代查了。

    盛則寧暗暗嘆了口氣。

    謝朝宗仿佛想織出一張彌天大網,把她籠在里頭。

    盛則寧不自覺地又看了一眼封硯,這次封硯的眸光穩(wěn)穩(wěn)落到了她臉上,正好與她的視線撞在了一塊。

    幽深的黑眸被光照亮了些許,隨著火光搖曳,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不太寧靜。

    不過,除了剛剛搶糖畫時他有些反常,此刻的瑭王殿下仿佛又變回那個矜貴端方的親王,他沒出聲,也不制止她和謝朝宗,只是不近不遠地看著,保持克制的距離。

    不阻止、不干涉。

    他和謝朝宗倒是像兩個極端,一個太近,讓人窒息,一個太遠,讓人失望。

    即便盛則寧心里頭早已經想要和他劃清界限,但此刻被他幽深的目光凝視,還是會心頭一跳。

    突然就反省過來覺得自己不應該。

    這個念頭來得雖突兀,卻也不奇怪。

    她險些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她還沒到可以徹底甩手的地步,還需得籠絡住瑭王,要不然盛家就白站這個隊了。

    “我讓護衛(wèi)扶著你不行嗎?你重死了!”盛則寧想通了其中的利害關系就在謝朝宗手下掙了掙,但是謝朝宗怎么會輕易放她走,身體的重擔不但壓住她,那手臂上的血還浸濕了她的披帛,讓盛則寧額角輕跳了好幾下。

    “不行,你讓護衛(wèi)來攙我,豈不是就暴露了我受傷一事?”謝朝宗提出了反對,又寬慰道:“你放心,若是他們沒有察覺出我有異樣,就不會有危險。”

    盛則寧不知道謝朝宗究竟又做了什么‘好事’,但是有一點她清楚。

    謝朝宗這個人雖說亦正亦邪,但也并非喜歡欺凌弱小、凌駕在弱者頭上的惡徒,能惹他出手修理的人,大部分也不是什么善類,俗話說惡人自有惡人磨,只不過他的手段通常都太過陰毒和瘋狂,這才引人忌憚和打壓。

    盛則寧無奈收回視線,看了一眼就在身邊的竹喜,竹喜明白她的意思,就點了點頭,轉身就去對兩位護衛(wèi)安排。

    “三姑娘,謝郎君是出了什么事嗎?我看他臉色不太好……”薛澄迫于兩人一直在交談不好插嘴,這個時候見有空,就關切道。

    謝朝宗睨了他一眼,還沒想好如何開口打發(fā)他。

    盛則寧就眼巴巴開口道:“薛世子,是有件事可否麻煩你?”

    薛澄偷偷看了一眼封硯,驚喜出頭,在這里盛則寧沒有求封硯,反而跟他說,這讓他心里有些高興。

    “三姑娘請說。”

    盛則寧斟酌了一下用詞:“我二姐姐一直在曲水邊上等我,你看,我一時脫不開身,能否幫我去傳句話?”

    “自、自然是可以的。”薛澄一怔,沒想到落到他身上的是這件事,他又看了眼謝朝宗,心里有些酸酸的。

    這位謝郎君也不知道有什么本事,能讓盛則寧對他‘言聽計從’,他實在羨慕得緊。

    只可惜他在盛則寧這兒也只剩一個傳話筒的用處了。

    竹喜看著老實巴交就答應下來的薛澄,不由想到她家姑娘遣不走謝朝宗,派不動瑭王,也只有薛世子能聽她的話。

    薛世子真是個好人吶!

    薛澄錯過了竹喜對他欽贊的微笑,只看見另一邊謝朝宗對他勾起嘴角,不懷好意輕笑。

    薛澄冷不防被他盯一眼,就跟被蝎子蟄了一口一樣,一個激靈就低下了腦袋。

    對于鬼精一樣的謝朝宗,薛澄有些懷疑,這人是不是生了一雙透視眼,所以看誰都一清二楚?

    生怕謝朝宗那張不留情的嘴會說出什么奚落的話來,薛澄對兩位郎君和盛則寧拱了拱手,依依不舍地告辭了。

    謝朝宗手壓在盛則寧肩頭,把她當成了支持自己的拐杖,悠哉的目光又看向封硯。

    “殿下要不也隨便找個事去做吧?”

    也只有謝朝宗敢光明正大地向他下驅逐令。

    封硯撩起眼皮,唇角難得地勾起了淺弧,直迎著謝朝宗不懷好意的視線,平靜道:“今日本王時間很多,奉陪到底。”

    謝朝宗淺瞇了一下眼。

    封硯腳步沉穩(wěn)地走上前,盛則寧不知道他想做什么,眼睛一眨一眨看著他。

    剛剛扔糖時,盛則寧沒有防備,這一次,她起了疑心,封硯該不會要把謝朝宗扔了吧?

    封硯沒有大動干戈,雖然以他的力氣把謝朝宗扔出去也不是不可能。

    他只是走過來,鉗制住謝朝宗的手臂往上一抬,另一只手扳過盛則寧的肩,稍用了些力就她推開了些,自己替代了她的位置把謝朝宗架住了,屈尊降貴地當起了拐棍。

    被推到一邊的盛則寧猶在夢中,被架住的謝朝宗若有所思。

    此景有些荒謬,也有些怪誕。

    從沒有想過瑭王還能這樣能屈能伸,謝朝宗不由對他改觀許多。

    不過對他,謝朝宗倒也不是敬佩,而是笑出了聲,他一邊笑還一邊抽著氣,就好像牽扯到了傷處,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他才幽幽感嘆:“殿下可真是……”

    他沒有繼續(xù)說完,但這句話他知道封硯心知肚明。

    他真是寧可動手,也不動嘴。

    “去哪?”

    封硯沒有理會謝朝宗的冷嘲熱諷,他偏頭問盛則寧,聲音里沒有半分情緒,哪怕他現在幫的人是謝朝宗。

    盛則寧既然要管他的閑事,他就奉陪罷了,這有何難?

    盛則寧見封硯愿意接過了自己的重擔,她也不再矯情,悄悄從袖子里伸出一根指頭,指著一個方向,小聲道:“從那邊走,人多好掩護。”

    謝朝宗懶洋洋勾著封硯的肩,就好像那些個紈绔子弟和狐朋狗友玩耍打鬧似的,若是認識他們兩的人,一定能看出事有蹊蹺。

    但是旁人不認得,就看不出古怪。

    盛則寧走在前頭,將沾了血的披帛扯了下來,把手腕處擦了擦,黏膩的血已經不再溫熱,但更加讓人難受。

    從余光里,她瞄見謝朝宗還能正常走路,料想他傷的不重。

    順著涌動的人群里,他們偷偷拐進了寬石巷。

    寬石巷入口窄,內里寬,猶如一個葫蘆一般。

    里頭只有幾個在放花炮的孩童蹲成一圈,理也不理忽然闖進來的幾人。

    這處都是貧民住的的地方,人多而雜,出生在這里的孩子對于時不時來幾個生面孔,早就司空見慣,不會在意。

    盛則寧回身趴到巷子口的墻上,鬼鬼祟祟地往外看了幾眼,確定外頭一切正常,并沒有什么可疑的人跟了上來,才安下了心。

    “應當把他們引走了。”拍了拍手上的灰,盛則寧回頭就看見封硯架著謝朝宗,謝朝宗掛在封硯肩上,兩人的臉都往外扭,各朝一方。

    這兩人一個生的陰柔若女,一個俊宇超群,別扭又和諧。

    她鬼使神差想到胡桃的那些話,忍不住笑出聲。

    謝朝宗敏銳地扭過頭,瞇著眼追問盛則寧:“你笑什么?”

    盛則寧現在心情不算壞,尤其是在看見這兩人都渾身不舒服卻還在死扛著時,她就更覺得有意思。

    將胡桃的話簡單地復述了一遍。

    封硯的眸光倏然一凝,謝朝宗也沒好到哪里去,眉頭都擰成了麻花,那往下一垮的唇角彰顯出他的心情不太美妙。

    兩人齊齊看著那個笑得快要捧腹的小娘子,心思都很復雜。

    哪會有小娘子把自己喜歡的人和別的男人湊一塊去?

    “你們倆可千萬別讓胡桃看見了,定然要誤會。”盛則寧還一無所知自己的話讓兩個郎君心里掀起了驚濤駭浪,她捂著笑不攏的嘴,指了指前頭,“你們慢慢走,我先去前頭看一看。”

    寬石巷盛則寧熟,她想著自己腳步快,早點去與竹喜碰頭,方便接應。

    等著小娘子輕快的步伐拐過一個彎,消失在兩人眼前,剩下的氣氛就只剩下凝重。

    花炮的硝煙彌漫過來,空氣里充斥著浮塵。

    “謝郎君裝病一次兩回也就罷了,不會次次都好用吧?”封硯直視著前方,像是不經意地提起這件事。

    謝朝宗懶洋洋地掛在他身上,不疾不徐地道:“可我就是回回都有用。”

    不過片刻,他忽然反應過來,吃吃笑了起來,似乎極為愉快。

    “哦,原來殿下早知道我又在使苦肉計,嘖,奇怪,殿下竟然也能忍著不揭穿我?”

    封硯站定步子,停在了原地,聲音又涼又沉:“謝郎君總這樣戲弄則寧,就不怕哪一天玩脫了?”

    謝朝宗歪頭著封硯,目光戲虐,滿不在乎道:“瑭王殿下與其關心我玩不玩脫,倒不如解釋一下怎么不揭穿我?”

    封硯眉心微皺,身子明顯一僵。

    謝朝宗手臂撐在他肩上,很明顯能感受到他的變化,因而更加洋洋得意地補刀:“是不是在看見寧寧對我關心則亂,就分辨不出我說的是真是假,殿下嫉妒了?”

    ‘嫉妒了’這三個字經謝朝宗那兩瓣薄唇一碰,輕得像是晨霧,無聲無息地包圍了過來。

    不等人發(fā)覺,身心就墜入了茫茫的煙海,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無窮無盡。

    封硯手指蜷了起來,胸腔里也悶了起來。

    嫉妒?

    嫉妒什么?

    嫉妒盛則寧會無理由的相信謝朝宗的鬼話,還是嫉妒盛則寧與薛澄相談甚歡?

    都不是,他最嫉妒的是曾經的自己。

    封硯好像在這一刻想通了許多事,那圍困著他的白霧從他的心頭散了去,他用晦澀的嗓音笑道:“我不嫉妒你什么,無論現在則寧是怎么想的,她總歸是愛過我。”

    這下輪到謝朝宗身子一僵,那總是漫不經心的笑從他臉上徹底卸了下去,他的視線投向身側的人。

    讓盛則寧謹小慎微追逐了兩年的人,自有他可以驕傲一說的資本。

    封硯側過頭,漠視他道:“我做錯過事,也忽視過她,但是我從不欺她,騙她,從前不會,以后也不會。”

    就好像他做不到宸王那樣,無情當作有情,如今他也不能把有情當作無情。

    “秋獵后,我會向官家請旨,允我與則寧早日完婚。”

    謝朝宗眸光緊了又緊,嗓音陰冷道:“你休想。”

    啪嗒——

    小石子在地上一路滾,撞到了粗糲的石頭墻。

    兩人先注意到了那石子,而后轉過頭,看見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不遠處的小書童。

    “哇哦!”胡桃兩只手遮在眼睛前,只是岔開的指縫,足以讓他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展露無遺。

    “書上所言誠然不欺我,郎君與郎君,也有情意綿綿,善哉善哉!”

    封硯和謝朝宗四目相對,倏然都扭過頭看向胡桃。

    胡桃給兩人的表情嚇了一跳,忙不迭帶著第一手消息,拔腿逃竄。

    謝朝宗知道胡桃是干什么的,哪能由著他亂寫,當即顧不上‘傷重’直接追了上去。

    *

    盛則寧老早就和竹喜碰上頭,這時候就站在馬車外,等這兩人挪出來,好快點離開。

    但這一等就是兩盞茶的時間。

    哪怕他們兩個變成了蝸牛,有這個時間也早該爬出來了吧?

    竹喜扶著盛則寧,勸道:“姑娘,不如我們到馬車上坐著等吧?”

    盛則寧剛好也站得腳累,就點了頭。

    竹喜把車夫叫過來,放下凳梯,盛則寧指著車轅上的幾點暗紅:“這里怎么有印記?”

    車夫擦了幾下,發(fā)現暗紅下面竟然透著鮮紅,就像是剛剛干涸的血跡,他搓了搓指頭,又抬頭看了眼頭頂上的燈籠,“奇怪,這是哪里來的?”

    盛則寧目光轉向車簾,竹喜緊張得扒著她的手臂,小聲如蚊訥:“姑、姑娘里頭難道有人?”

    “有沒有,看一眼就知道了。”盛則寧話音才落,伸手飛快撩了一下車簾。

    車簾揚起又落下,雖然只有很短暫的時間。

    但也足以讓盛則寧看清楚里頭的情形。

    不知道該感嘆她今天和謝家人的孽緣,還是要奇怪今天謝家人這邪門的血光之災。

    謝朝萱的聲音從里頭傳來出來,有些虛弱,悶悶道:“原來是你的馬車。”

    盛則寧看了眼左右,確定沒有人注意到,拉著竹喜迅速鉆了進去。

    謝朝萱一身舞伎的打扮,手捂著腹部,狼狽地縮在一角,氣息奄奄地閉著眼。

    “謝三姑娘,你這是……怎么了?”盛則寧的聲音在看見謝朝萱從袖子里滑出來一半的匕首上,陡然一轉。

    謝朝萱不想向盛則寧求助,勻了幾口氣,撐著身子就想站起來,但是不等她徹底站起來,外面馬蹄聲紛至沓來。

    “巡查衛(wèi)抓疑犯!——”

    盛則寧眼見著謝朝萱身子一抖,就要摔了下去,連忙上前兩步及時攙住了她,只不過她袖子里的匕首就哐當一聲掉到了地板上。

    巡查衛(wèi)的人聽見了聲音,立即勒馬在外,問車夫道:“可有見到可疑之人?”

    車夫搖搖頭,又好奇道:“大人在追什么疑犯?”

    “多管什么閑事,你就說見未見到,這疑犯可是冒犯了皇族!不是小事,若你們膽敢包藏,罪加一等!”

    車夫慌張道:“我等真不知什么疑犯,見也未見過啊!”

    “里頭是什么人?”

    “是我家姑娘,我家姑娘是參知政事盛大人的女兒,絕不會什么可疑之人?”

    盛則寧在里頭聽見這樣的話,看向謝朝萱的眼神都驚悚了起來。

    謝朝萱輕哼了一聲,低聲道:“怎么了,我不過是想要手刃仇人罷了,可惜還是失……”

    盛則寧伸手捂住她的嘴,“你瘋了,你竟然……”

    她竟然去刺殺宸王?!

    謝朝萱不領情,把腦袋撇到一邊,嘴硬道:“這是我的事,用不著你管,你要想把我交出去,任由你處置便是。”

    是她今日運氣不好,不但沒能手刃那賤男人,還好巧不巧躲到‘宿敵’的馬車里,她認栽,也就不抵抗。

    “……”

    盛則寧總算明白了什么叫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謝朝萱大概不知道,謝朝宗今日也不知道去弄了誰,只怕他們兩目標一致,豈不是太過顯眼?

    “不對,你這車上怎么還有血跡,讓開!我們要檢查馬車!——”

    外頭的巡查衛(wèi)也不是省油的燈,連盛則寧都能發(fā)現的血跡,他們自然也都瞧見了。

    盛則寧和竹喜都緊張了起來。:,,.

    第67章等待

    盛則寧和謝朝萱同時低頭看向地上的匕首。

    那柄匕首玲瓏小巧,只比成年男人的手掌長些許,手柄是硬金,帶刻紋,刀身泛著讓人膽寒的冷藍光芒,兩鋒的刃打磨的鋒利,是把吹毛立斷的利器。

    幾乎同時,兩人都探手要去取,只不過謝朝萱身上有傷痛,不及盛則寧靈活,謝朝萱只能眼睜睜看著盛則寧把那‘罪證’拿到了手上。

    本就病弱難忍的臉上更是冷汗涔涔往下流,事已至此,也她不會向盛則寧求饒,只有唇瓣抿得發(fā)白,顯示出她的在意。

    沖動之后,她還是在意被人發(fā)現,如若不然也不會想著躲起來。

    “姑娘?”竹喜用身子擋著車簾的方向,就怕外頭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掀開這張簾子。

    巡查衛(wèi)的人緝捕傷害皇族的要犯,這條理由足以讓所有的權貴為之讓路,即便遇見一兩個違命的,巡查衛(wèi)也有強行執(zhí)行的權利。

    所以這一道小小的車簾根本阻止不了外頭巡查衛(wèi)的探查。

    只要他們一掀開,就會發(fā)現里面可疑的謝朝萱。

    謝朝萱的事與她們沒有干系,可是她人現在盛府的馬車上,這就和她們有干系了!

    現在能做的要不直接把謝朝萱交出去,要不然只能想法子瞞過去。

    “別慌。”盛則寧對竹喜動了動嘴唇,壓低了聲音:“不會有事。”

    刀鋒抵在指頭上只是用力往下一拉,就劃出了一道血口子。

    竹喜眼睛一跳,盛則寧已經皺著小臉把刀塞進一旁的藤簍中,手指含進了嘴里抿去剛冒出來的血,人緊跟著就掀起簾子一角探出身去。

    “什么事?”

    巡查衛(wèi)余光見著車簾處一晃,一身明艷的少女出現在眼前,雖然光線昏黃,但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卻猶如辰星,不偏不倚地看了過來。

    知道對方的身份是參知政事盛大人家的姑娘,巡查衛(wèi)的小吏不敢太得罪,就拱起手把剛剛對車夫說的話又詳說了一遍,又讓人舉著燈籠照著那幾個可疑的血點:“姑娘車上有血跡,是以在下才斗膽相問,姑娘可見有什么可疑之人?”

    盛則寧將剛剛半凝的傷口亮出來,多虧了那把匕首鋒利,那道傷口才十分纖細,她怕痛也沒有割得很深,所以這半會不到的時間就像是剛愈合起來的傷處。

    “是我之前不小心劃破了手指,弄到了車轅上。”盛則寧對著指頭吹了吹氣,氣流撫平了刺痛。

    巡查衛(wèi)不敢仔細檢查貴女的指尖,雖然只匆匆看了一眼,但也覺察那道傷口太小,不至于會落下這么多點血跡。

    正是狐疑之間,有道溫潤清雅的聲音從他們后邊傳了過來,“柯大人今日還忙于辦差,當真辛苦了。”

    兩位丫鬟提著燈籠,簇擁著一位穿著天青色長褙子,梳著墮馬髻的娘子款款行來。

    盛則寧的眼睛隨之發(fā)亮,“文姐姐!”

    “文大娘子。”那位柯小吏與文家有些淵源,受過文家恩惠,所以對文婧姝一拱手,畢恭畢敬道:“勞大娘子關心,這些都是分內之事,不敢說辛苦二字。”

    文婧姝沖盛則寧笑著點了下頭,又對柯小吏說:“我剛從明月樓方向而來,那邊是出了什么大事?里外三層圍著,連西涼的歌舞都看不著了,讓不少人都要掃興而歸了。”

    柯小吏心想這事過了今天也不會是什么秘密,就對文婧姝說道:“今日宸王殿下去明月樓聽曲觀舞,忽然有位蒙臉的舞伎袖中滑出了匕首,擦身而過的時候險些捅了殿下一刀,殿下雖未傷著,但也震怒非常,這才嚴查明月樓,不過有人見著那名刺客已經趁亂逃走了,所以在下與兄弟們就到街上搜捕。”

    盛則寧聽到事情的經過,不由驚愕謝朝萱這個膽子未免也太大了些,就連謝朝宗也沒有說能發(fā)瘋到隨便取人性命。

    而且她就是再痛恨宸王,也不用親自殺吧?

    這世上的事,若要用到殺人去解決,已然下下選了。

    “我想,這事應當與我這位小妹沒有關系。”文婧姝聲音溫柔,不讓人覺得有任何鋒利的逼迫,卻有恰到好處地給予了提醒。

    柯小吏馬上明白過來,識趣道:“是在下打攪二位姑娘了。”

    等人走后,盛則寧下了馬車,對文婧姝老實交代,“其實他們要找的人就在我車上,文姐姐這樣幫我,我實在過意不去。”

    “我看你那副樣子就知道你心里頭有鬼,雖也不知道你為何會與宸王扯上關系,但是我也知道你有分寸,必然不是亂來,你好好解釋給我聽,我就不怪罪你。”文靜姝溫柔的語氣讓盛則寧放下心來。

    文姐姐對她的信任能讓她不知底細就愿意出手幫她,這也是兩人自小的交情,盛則寧感動不已,不過還是納悶,自己已經很克制了小心,也會讓人一眼看出她的心虛?

    “我臉上表現得當真這么明顯?”

    文婧姝拉著她的手,輕笑道:“你不知道你說謊的時候,眼睛眨的比平時快么?”

    小習慣、小毛病往往自己是很難發(fā)現,只有親近之人才看得出來,自己反倒是很難察。

    好在那小吏不熟悉她,這才沒有看穿她的謊話。

    把文靜姝請上馬車,兩人在車內看見縮在角落里的謝朝萱,她臉白如紙,穿著一身嫣紅色喇叭袖舞衣,上臂收緊,帶著金色的臂環(huán),下口放大,足以給她藏入匕首。

    她額角兩旁的碎發(fā)沾了汗,粘在了臉頰上,垂眼蹙眉,神情懨懨,不復平日里的囂張氣勢。

    文靜姝一嘆,走過去,拿出帕子輕輕擦掉那些冷汗,“謝三姑娘你何至于此?”

    “他負了我,我找他尋仇,冤有頭債有主,有何不可?”謝朝萱聲音很低,虛弱得像是燒到盡頭的蠟燭,在風中顫顫巍巍。

    “那也用不著自己動手……”

    謝朝萱偏過頭,不習慣文靜姝對她這樣親近,咬牙道:“我不借旁人之手,就是不想連累其他人,此事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們就是把我交出去,我也絕不會后悔。”

    她說完,就支起脖子,一動不動,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不得不說,謝家人雖然都有些瘋狂的底子,可是骨頭極硬,輕易不會屈服于人。

    就像是那野地里天生天養(yǎng)的駿馬,難以降服。

    “可是把你交出去,謝府不就被你連累了。”盛則寧蹲著文靜姝身旁,“你不擔心連累家人嗎?”

    謝朝萱抿了一下唇,聲音一下狠厲起來:“他若是敢,我就捅死他!”

    盛則寧與文靜姝對望一眼。

    原來謝朝萱不是沖著殺死宸王而去,而是只為了扎他一刀?

    “你們那是什么眼神,當我傻的嗎?殺了他對我謝家有什么好處?”謝朝萱捂著肚子,因為太生氣了,倒是人都精神了些。

    謝家已經在封疆身上付出太多,萬一就這樣死了,他們得不償失,損失慘重。

    謝朝萱說著,又瞪了一眼盛則寧。

    對立陣營的盛則寧也應該能明白她的處境,哪怕最后謝家可以答應她不去做宸王的妾,但是也不可能與宸王就此撕破臉。

    謝朝萱是個直來直去的脾氣,因為不高興就想泄憤,打算去把封疆捅一刀算了,他心里對她有虧,必不會聲張。

    可是今日她好巧不巧撞宸王邀著那王氏的小娘子在明月樓里親親我我,她沒忍住,提前了計劃,這才造成眼下的結果。

    不但失手,還受了傷。

    “那也不該用這樣笨拙的法子,你想要讓他難受,沒必要搭上自己。”文靜姝見謝朝萱不愿意接受她的擦汗,干脆把帕子遞了過去,“你放心吧,寧妹妹剛剛沒有把你交出去,事后也不會去告發(fā)你。”

    謝朝萱奇怪地看著兩人,“我們素無交情,你們?yōu)槭裁匆獛臀遥俊?br />
    “我們雖無交情,也非死敵,宸王的做法令人不恥,想必那個王六娘也是給他蒙騙了。”盛則寧覺得那王六娘也是個好姑娘,怎么就叫這樣的人渣給騙走了。

    這個宸王在外端的是一副高風亮節(jié)、蘭芝常生的賢王模樣,沒想到背后和顧伯賢也是一丘之貉。

    “是啊,天底下哪有好處讓他一人占盡的道理,貪心不足蛇吞象,終歸是得不到好結果的。”文靜姝柳眉蹙起,亦是不贊同。

    盛則寧點頭,再贊同不過了。

    宸王會如此做,原因再簡單不過,無論是疏遠謝三娘,接近王六娘不過是他權衡利弊下的結果,他從沒有真心愛過人,他愛的是能幫他爭名逐利的一件物品。

    好用則用,不好用就換一件更好用的。

    文靜姝又看向謝朝萱,“你現在傷著不便去醫(yī)館治療,若是你信得過我們,去我的私宅,先處理一下傷口要緊。”

    謝朝萱低頭想了片刻,她現在不能去醫(yī)館,更不能回謝府,所以還點了點頭。

    真奇怪,說是一輩子愛她的男人轉頭就將她扔下,還怪她不夠大度,不為他著想,到頭來在她最落魄無助的時候愿意幫她的竟然是平日里并無交情的小娘子們。

    *

    封硯與謝朝宗不知道遇到什么事,這會都沒有出來,盛則寧也等不了他們了。

    她留下竹喜和賀家的馬車,文靜姝也留下兩個口風緊的家奴幫助竹喜。

    竹喜很不舍和盛則寧分開,一來她害怕單獨面對封硯和謝朝宗,二來,她一留下,那盛則寧身邊就再無人照顧了。

    “我與文姐姐在一塊,不會有事。”盛則寧寬慰她。

    “可是,萬一、萬一瑭王殿下和謝二郎君問起姑娘來怎么辦?”

    盛則寧倒是沒有想過還有這個麻煩,蹙眉思忖了一下,“這樣吧,如果他們還有事要找我,就讓他們到云客松哪里等我吧,我忙完這邊的事就去找你。”

    不讓竹喜直接過來,也是怕謝朝萱的事會給那兩人知道,還是約在別的地方相見安全一些。

    竹喜的困惑和問題一一被盛則寧解決,就沒有借口再阻攔盛則寧離開,眼巴巴目送著馬車走遠。

    馬車不疾不徐地趕到文家給文靜姝出嫁前就置辦下的院子。

    這間院子不大,勝在小巧精致。

    石頭燈柱里點著油燈,明黃的火光照亮一片。

    院角長著幾顆芳香撲鼻的四季桂樹,中央有一顆大棗樹,樹下的石凳擦得程亮,一花一木,一桌一椅都干凈整潔,猶如主人常在。

    文靜姝讓人拿了藥,給謝朝萱清理了傷口,她的傷是左臂上一道刀傷,好在只是傷及皮肉沒有損傷筋骨。

    不說衣服損壞,就這來歷不明的舞衣是不能穿了,謝朝萱只能換上文靜姝出嫁前的舊衣。

    盛則寧拎著那換下的衣裳要了一個炭盆,把衣裳一股腦堆了進去。

    火苗很快吞噬了娟紗做的舞衣,焦灼的黑煙冒了起來。

    罪證消失在火里,但是罪惡卻是燒不去。

    世上負心人多如毫毛,難道每一個都要人以命相搏,去解愁解怨?

    煙火在頭頂綻放,盛則寧抬起頭,怔怔地看了一會。

    她還從沒有認真看過七夕夜的煙花與其他節(jié)慶是不是不一樣。

    “我讓她在這里休息一會,等巡查衛(wèi)忙過這陣,她再回去。”文靜姝從屋子里走出來,用帕子細細擦著沾過水的指頭,笑著對她道:“對了,她還讓我向你轉一聲謝謝,我看她是不好意思當面給你道謝,畢竟她和你針鋒相了這么久。”

    盛則寧看了眼亮著燈的屋子,繃直的唇線柔和了起來。

    “你很高興?”

    盛則寧點點頭,她能想象出謝朝萱讓人傳話的別扭樣,“其實小時候她也幫過我。”

    “你和謝家的關系當真是復雜。”文靜姝也只知道其中一二,也沒有深究,感慨過后就問:“接下來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至少讓王六娘知道宸王做過的這些事,若是我們不知情也就罷了,但是知道了,反要讓一個無辜的小娘子陷入這樣的泥濘里,于心難安。”

    “好歸好,可是你怎知道那個王六娘不是一個趨炎附勢的人,她若是不在意,只怕還會怪你多管閑事。”

    盛則寧搖搖頭,“她應該不是那樣的人。”

    玳瑁釵子一事之后,她就沒有再出現在封硯身邊,似乎誤會了封硯……和她?

    不過也算不得誤會,至少在世人眼中,盛家還是要和瑭王捆在一塊的。

    就不知道將來,她是不是也會和謝朝萱一樣,‘慘遭’遺棄。

    盛則寧又想起明仁殿里的魏皇后,坐擁著尊貴的權位,但是一生都沒能得到丈夫的心。

    而且窮其一生,她也只是在為了家族爭權奪利,從不知道自己所求所愿的是什么。

    不,她一定不會成為那樣的人。

    盛則寧搖了搖頭,狠狠地否掉了這個想法。

    *

    夜越深,上京城卻越亮。

    樹上掛的,手里提的,還有亮徹夜空的煙花。

    盛則寧今夜還有好些事要做。

    要先去找盛則柔、然后還想去明月樓一探究竟、如果可能,遇上王六娘就更好,不過在這些事之前,她先去約定碰面的地方接上竹喜。

    馬車停下,盛則寧還沒找到竹喜的蹤跡,就見到一道頎長身影立在路邊的松樹下,三四盞小巧的蓮花燈隱在樹冠下,枝丫間,投下的光影縱橫交錯在他的身上,猶如罩著一張蛛網。

    “殿下?”

    封硯手上提著一盞琉璃燈,燭光照著琉璃片,在他的腳邊映出五彩斑斕的流光,隨著他抬腿走來,那些移動的光點就好像流淌的星河,美不勝收。

    “則寧,我們可以一道去看燈了。”

    盛則寧看著封硯的臉,脫口而出:“現在?”

    “你有事?”封硯從她的語氣里敏銳察覺了她的心急。

    既然封硯都猜出來了,盛則寧就干脆點頭,“臣女確實還有些事,不如下……”回。

    “那好,我在這里等你。”封硯沒有強求,更沒有為難她,只是給他自己圈定了一個結果。

    在這里等她辦完事。

    從前他也很忙,所以他覺得應當體諒每個人都會有點自己的私事。

    云松樹旁有一個吃夜食的腳店,店家支出幾張桌椅可供客人坐。

    封硯就著一壺茶,等著盛則寧回來。

    “我說郎君啊,這和小娘子吵架了了,可不能干等著,您不主動去解釋,小娘子是不會明白的。”

    店家是個爽朗好事的性子,遠遠看見封硯和馬車里的小娘子沒說幾句話,小娘子就跑了,他一個人居然就坐下來喝悶茶!店家心里可著急了,觀察他半天,還‘氣定神閑’坐著,店家站不住了,拎著大勺柄就沖了過來,激動地比手畫腳道:“吵架了可不能拖著,這個感情啊都是敗在一點點的磨擦上,不是說鐵杵磨成針嘛,真心也能磨成渣啊!”

    “我們沒有吵架。”封硯認真解釋。

    店家擺擺手,“不是你說沒有吵架就沒有吵架,小娘子的情緒怪得很,你要是現在還沒發(fā)現,那就完蛋咯——”

    拖著長長的腔調,店家擺動著長勺,搖著腦袋背手離去。

    走出了一個對學子失望透頂的夫子步伐。

    孺子不可教也!

    封硯看著店家走回去,沉默地看向桌上的花燈。

    琉璃花燈一直擱在桌子上,光華流轉,連茶杯里的水都變得耀眼奪目。

    封硯想起一年前的七夕夜。

    他那時候還沒有正式的差事,但是依然四處忙碌,盛則寧在茶樓里等了他很久,等到燈籠里的蠟燭都燒沒了,他才趕了過去。

    小娘子手撐著下巴,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委屈巴巴道:“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他屈指敲了敲琉璃燈籠,里頭的火苗晃了晃,暈開他唇角淺淺的笑紋。

    沒關系,他以后會為她騰出時間來,不叫她再苦等。

    琉璃燈里的光芒越來越淡,豆大的光漸漸式微,最后化作一縷細煙,裊裊升起。

    封硯卻一直沒能等到人。

    就好像早已經給徹底忘在了腦后。:,,.

    第68章強迫

    月落星沉,花晨月夕。

    天邊破開一道白芒,滿城的熱鬧喧嘩在更夫的吆喝聲中逐漸消匿。

    七夕夜發(fā)生了太多事,讓人疲憊不堪。

    盛則寧剛臥入沁涼的竹簟床上,眼皮沉重地覆下,鬼使神差忽而又想起一事,一個激靈坐直了身。

    竹喜打著哈欠,正在為她放下床帳,冷不防被她家姑娘炯炯的目光一盯,嚇了一跳。

    “姑、姑娘怎么了?”

    盛則寧歪著腦袋,蹙緊眉心,苦思冥想片刻,依稀是記得還有件事她沒辦。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她撐起困乏的淚目,隨著竹喜一道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竹喜搖搖頭,驚訝道:“姑娘還有別的事?”

    這一個晚上,盛則寧都忙得席不暇暖,連口茶水都沒喝上,一件接一件都事,竹喜都要險些被劈成兩瓣用了。

    她還能有事沒做?

    昨夜宸王接連受襲,好端端一個佳節(jié)給攪得烏煙瘴氣,教坊司里的人受到莫大牽連,巡查衛(wèi)也人仰馬翻,翻遍了上京城也沒有抓到嫌犯。

    百姓不知道前因后果,但也覺得這事蹊蹺。

    總不會有人,無理無由就去‘刺殺’一位當朝正紅的親王吧?

    而且據在場人描述所見,那來刺殺的人也并非什么本事高強的暗衛(wèi),無論是行刺還逃走都不太高明,反而有些像私人泄憤。

    這就不禁讓人揣度出一個不太美妙的故事,加上小報擅長添油加醋,很快這個負心郎宸王的故事就會廣為流傳。

    因一人之事,擾了全城小娘子最期盼的節(jié)日,民怨沸騰,難以遏制。

    盛則寧知道這事與教坊司無關,想盡辦法為她們開脫,為此找了好些人,好在文家有名望,九公主有仗義,在一干小娘子的‘圍攻’下,宸王不得不考慮安撫民憤這件大事,只能讓步,不但撤了私兵,還放了教坊司等人,只勒令她們不得隨意進出,留查待審。

    這對教坊司來說,無疑是劫后余生。

    再說分開后,盛則柔雖然帶著兩名侍衛(wèi),但是夜深人鬧,還是遇到了一些挑事之人。

    所幸薛澄去的及時,要不然盛則柔和一位年輕郎君恐怕要吃大虧了。

    據盛則柔說,那位年輕郎君是個寒門出生,入京趕考,因思念亡母所以跑來曲水邊上放水燈祈福,與盛則柔兩人都是幼年喪母,故而聊了幾句,沒想到被那幾個惡徒當眾污言穢語。

    盛則寧氣不過,將人抓了回來,逼著他們當眾道歉了才罷手。

    有人認出她是之前‘打’管修全,還把管修全告去清苦道觀干苦力的那位小娘子,都懼怕了三分,拱手求饒不說,還舉手發(fā)誓再也不敢酒后胡言。

    光這一夜就生了這么多事,好不容易回了府,竹喜連忙寬慰:“姑娘興許是累過頭了,現在天大的事也不及好好躺在床上睡上一覺。”

    更何況現在天大的事還沒有影呢。

    對她們而言,宸王出事算不上什么天大的事,犯不著為了他不眠不休吧?

    竹喜這話也合情合理,盛則寧揉了揉眼睛,吩咐竹喜過午后要叫她起身。

    午后,氣溫攀升,竹簟也被熨得發(fā)燙。

    盛則寧薄汗沾身,里外翻滾了幾下,也沒找到涼爽的地方。

    不等人叫,她就干脆從床上爬了起來。

    懶洋洋踏過床邊的繡鞋,撿起掉到桌子下的團扇呼呼朝自己扇了幾下,余光落下,就看見幾道彩光照在地面上,五彩繽紛。

    她視線往上抬起,就見桌面上放著一些她未見過的東西。

    哪怕頭昏腦脹,她也不記得昨夜有買過這么多大物件,幾乎都要占滿了她一張紫檀圓桌。

    “竹喜?”

    盛則寧朝外喊了一聲,竹喜興許去為她準備洗漱的用品,并不在屋外,她只好自己走過去瞧瞧。

    只見里頭不但有畫軸、有盒子裝著的磨喝樂、風箏、豐記的酥點……一盆栽松大剌剌伸展著翠綠的松針,就占了她小半的桌子。

    這什么東西?

    盛則寧更加肯定,自己就是昏了頭也不可能買這一看就是老人家喜歡的盆景。

    她把目光轉到其中最鮮艷耀眼的琉璃燈上。

    足足看了三息,忽然間,她想起來今晨她入睡前忘記的事。

    她把瑭王給忘記了!

    這盞燈之所以眼熟,是因為她前一次見著的時候,還是提在封硯手上。

    她離開之前,封硯對她說什么來著?

    ——“那好,我在這里等你。”

    “竹喜!”

    盛則寧打開門,朝外張望,竹喜正好已經帶著小丫鬟邁進院門,聽見盛則寧叫喚就快走了幾步,到她跟前。

    “姑娘,你這么快就醒來了?”

    盛則寧回身,指著桌子上的東西,“這都是瑭王送來的?”

    竹喜點頭,快言快語道:“是啊,一大早瑭王府就有人送了過來,那時候姑娘睡得很沉,奴婢就沒有叫醒姑娘。”

    盛則寧更奇怪了,扇了兩下涼風,“你說是一大早?不是昨夜就送來的嗎?”

    “確實是姑娘睡下沒多久才送來。”竹喜堅定自己沒有記錯。

    那時候她都正準備回屋睡覺,突然被門房的小廝叫住,記得很清楚。

    盛則寧往上探頭,看見琉璃燈里的蠟芯已經換了一個新的,明明昨夜封硯提著的時候,蠟燭已經燒過了,這是燒完了一只蠟燭所以才換了根新的?

    在大嵩,蠟燭的工藝經年累月地精進,時至今日,稍好一些的蠟燭都能燒三個時辰,足夠徹夜了。

    盛則寧不是沒有等過燒完一只蠟燭的時間,但是她又覺得封硯不可能做這樣的事。

    “來人說了什么?”

    竹喜搖了搖頭,“什么也沒說,姑娘,怎么了?”

    盛則寧放下琉璃燈,輕搖了一下,還沒徹底清醒過來腦子有些多慮了。

    瑭王又不是傻子,難道還能真等她三個時辰不走嗎?

    從前,也只有她傻罷了。

    如今想來,若是真遇到更重要的事或人,一些不重要的東西果然會被忘得一干二凈。

    就像是曾被遺忘到燭盡燈滅的她一樣。

    *

    王貴妃昨夜也是徹夜不眠。

    一大早就把宸王召了進宮,詳問發(fā)生的事,聽完后直呼‘你糊涂啊!’

    為了一件小事大動干戈,莫不是忘記了魏平先前的教訓。

    “母妃,那人分明是想要刺殺兒臣,這也算是小事?!”宸王怒火未平,他沒有找到兇手,還被九公主等人圍著問責。

    他算是看了個清楚明白,這次帶頭的人也是盛家那個小娘子,她分明是為了幫封硯故意要抹黑他名聲!

    他重重放下茶盞,側身對上首坐著的宮裝貴人道:“母妃,我感覺這事肯定是與封硯有關系!”

    “五皇子?”王貴妃愣了一下,“怎會與他有關系。”

    “若兒臣出事,如今得利的人還能有誰?母妃您想一想,魏平那件事給皇后帶來了多少好處,他們本就是一家人,搞不好自導自演也說不準。”宸王握緊拳頭。

    “誰家會用自己兒子的性命去導演這樣的鬧劇?”王貴妃并不認可這一點,不過她經由宸王提醒,也察覺到其中的古怪:“不過你有件事說的對,封硯一直并不起眼,可是最近官家對他提到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沒錯,母妃,王氏女父皇竟然第一考慮的不是兒臣,這就讓兒臣十分不解,我為長,他為幼,哪有越過哥哥,反指弟弟的道理!”

    王貴妃捏著紈扇,黛眉微顰,濃艷的容顏曾是她的利器,如今隨著年歲漸長,有掩不住的疲老之態(tài)。

    宸王看了一眼母親的臉,忽然就沉下了聲:“母妃,您就跟兒臣透露一嘴,父皇他近日的身體可還好?”

    王貴妃心里一跳,手指捏著竹柄,目光倏然犀利射來。

    “你問這個做什么?”

    宸王半闔雙眼,聲音又低又沉,“若是父皇身子不好,母妃應當早勸父皇立下太子,穩(wěn)固朝綱。”

    “可是皇后那邊不會輕易讓我們如意……”話說的容易,與魏皇后爭奪多年的王貴妃哪能不知道這事并不是嘴皮子碰一碰就能完成的事。

    不說官家遠沒有到老糊涂的地步,再說魏皇后還在一旁虎視眈眈,只等著他們出錯。

    這次的事件她肯定不會放過,一定會大張旗鼓地宣揚,只盼望著能在官家耳邊多吹吹‘宸王不賢’的歪風。

    “瑭王是兒臣要對付的,母妃只管在宮里對付魏皇后就是。”

    宸王斬釘截鐵地道:“只等著秋獵,我就有辦法讓他再無翻身之力。”

    王貴妃怔怔看著他,兒子大了,也有了自己的主意。

    可是他現在這副樣子怎么越看越像是他的父皇,一樣翻臉無情。

    “那萱兒你打算讓她怎么辦?”王貴妃聲音有些發(fā)澀,雖然面前站著的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兒子,是她的驕傲和希望,但是他現在每走的一步都讓她心底發(fā)寒。

    宸王臉色微青。

    那個女人與他情意纏綿時何等乖巧聽話,又嬌媚動人,他的確還算喜歡,誰知道妒性太大,不懂分寸和大局觀,竟然三番五次想要破壞他與王氏的聯(lián)姻,實在可惡。

    “母妃當知道,兒臣也并非寡情薄意之人,若是母妃能去能替兒臣去勸說萱兒不要固執(zhí)了,待我心愿達成,必然也不會虧待于她。”宸王放緩了嗓音,目光看向王貴妃。

    王貴妃心情復雜,尤其在得知謝朝萱有孕后,就知道她這個兒子注定是在走皇帝的舊路。

    她從前也是這樣輕信了枕邊人,才落到只能為妾的地步。

    己所不欲,何必強加于人。

    *

    風輕云舒,馥郁的花香從院子里傳了過來。

    半卷起的竹簾遮去刺目的日光,盛則寧對鏡梳著長發(fā)。

    竹喜帶著人把桌面上的東西收撿起來,看見那盒豐記的糕點就捧過來問盛則寧。

    盛則寧垂眸看了一眼,還是讓她拿下去給其他丫鬟分了吃。

    “姑娘,還有一副遙山君的芍藥圖……奴婢看這好像是真跡。”

    盛則寧瞥了眼,“收起來吧。”

    “……是。”竹喜遺憾地把瑭王殿下的‘好心’一股腦收走了,半點也沒留下。

    盛則寧梳洗完畢,又出門去了。

    這會蘇氏還在老夫人院子里,盛則寧趕在被阻攔前就溜了出去。

    比起夜里的熱鬧,正午的街道上顯得清冷許多,只有些奴役清掃著大街上的燈籠、竹簽、還有蠟油。

    盛則寧從簾子外探出視線,正好經過了那棵云客松,莫名有些心虛。

    就當她要讓車夫離開時,從遠處跑出來一個靈活的胖子。

    “小娘子!你等一等哈!”

    盛則寧一怔,指著自己問道:“你是在叫我嗎?”

    店家因為太胖了,停下來就扶著膝蓋喘了好久的氣,沒氣回話就先點了點頭,等他穩(wěn)住了氣,才掏出一袋子沉甸甸的東西,道:“昨夜那位郎君給的太多了,我雖然只是個做小生意的人,但是無功不受祿,實在不能收這么多錢。”

    “?”

    盛則寧問:“什么郎君?”

    店家比劃道:“就是昨天晚上,那高個子,長得很俊,就是臉有些冷的郎君,他提著一盞琉璃燈和小娘子就在這個位置說了一會話,小娘子應該是他的熟人吧?”

    說到熟人兩個字,他還轉出了一些曖.昧的腔調,促狹地用那對小眼對盛則寧眨了眨。

    盛則寧明白過來,他說的人就是封硯。

    “呃……算是吧。”

    店家點頭,一副我就知道是你。

    “昨夜他在這里坐了一宿,小人瞧著也是可憐,就陪他說了幾次話,也勸不走他,喏——清晨才回去的,小人等他走了才發(fā)現擱在筷子桶后面這一袋子錢,打開一看足足有十兩。”他吃驚地比劃出十的字樣。

    他們這些做小本生意的,拼死拼活一年能攢下來也就二三十兩,忽然飛來這么大一筆橫財,讓人坐立難安。

    所謂無功不受祿,受之也有愧。

    盛則寧聽了前半句,有些不可置信,免不了要再問一遍:“你是說,他是在這里待了一夜?”

    店家點頭,“是啊是啊,我還勸他說,和小娘子吵架了,光坐著有什么用呢,他還不信,非說你們沒有吵架。”

    沒吵架能被人晾一夜,不理不睬嗎?

    “……我們的確沒有吵架。”盛則寧被店家的話弄得耳朵都有些發(fā)熱,怎么在這人嘴里就弄得好像是她故意在鬧脾氣一樣。

    天地可鑒,她真的只不過是忘記了。

    但店家可不信,兩只綠豆大的眼睛卻散出睿智的光芒,拍了拍胸口,“小人都這把年紀了,還能不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要我說,小娘子有些脾氣情有可原,但是也不可以耗太久啊。”

    他把那裝著十兩銀子的荷包雙手捧了起來,遞到窗口,“小娘子既然和他認識,就把這個帶回去給他吧,小人是萬萬不能收這錢。”

    盛則寧也萬萬不可能收下這個錢,收了這個錢,她豈不是就不打自招,要去瑭王面前自首。

    自己得知尊貴的瑭王被她晾了一晚上的事?

    萬萬不可。

    盛則寧示意竹喜從袖袋里摸出一兩錢,竹喜雖然懵懵懂懂,但也照做不誤。

    店家沒等來盛則寧收回荷包,反而荷包上又被小丫鬟又壓了一兩銀子。

    “抱歉,這事我?guī)筒涣四悖望掌柜的就當沒有看見我。”盛則寧懇切道。

    “欸!——”老實淳樸的店家做夢也沒有想到,十兩燙手山芋眨眼就變成了十一兩燙手山芋,不及他反應,馬車已經一溜煙從他身邊跑走,只留下幾聲丁零當啷的鸞鈴聲。

    “怎么這樣欺負人!”店家生氣了,圓滾滾的身子又給氣脹了幾分。

    他打定主意,下次若是再見到那位郎君,一定要把這十一兩銀子都還給他!

    *

    明月樓。

    昨夜被關在里頭的教坊司等人還不得正常進出,盛則寧也只能在外頭看一眼。

    “姑娘來這里做什么?”竹喜往四周望了望,不理解。

    盛則寧道:“你還記得昨夜見過那位姚娘子嗎?”

    “舞跳的很好,但是面色不太好那位?”竹喜還記得盛則寧昨夜關心過那人一句。

    盛則寧點點頭,“我總覺得她好像不對勁。”

    兩人正說著話,從明月樓里忽然跑出了十幾名差役,一出來就指著一個方向,大聲道:“快去追,嫌犯畏罪潛逃,務必要抓回來!”

    盛則寧和竹喜面面相覷,她們都知道明月樓里哪有什么嫌犯。

    那他們追的人又是什么人?

    “走!去看看。”盛則寧首先提起裙擺,疾步跟了過去。

    *

    封硯剛自外面辦差回來,遇到同僚,兩人就騎著馬一同往回走。

    “殿下似乎臉色不太好,昨夜沒有休息好嗎?”這位陸大人出身郡王府,是以沒有旁人的小心翼翼,與封硯交談更為自然隨性。

    封硯不習慣和人說自己的私事,只搖了搖頭,否認了。

    “我聽說孟家那邊有人上京來了?”

    陸大人會知道這事完全是因為這孟家人也是有趣,上京來找瑭王殿下不是去的瑭王府,而是直接上南衙來尋人,今日來當值的的大人,都七七八八聽過這事。

    孟家是瑭王生母的娘家,據說孟婕妤死后,其母也隨之而去,只剩下一位孟大人也年事已高。

    “那位孟大人今年也有六七十了吧,老人家這么大把年紀,很不容易,是有什么要事嗎?”

    自從瑭王過到了皇后名下,作了中宮嗣子,按理來說與孟家再已無瓜葛,這孟家人沒有什么大事,理應避嫌,不來叨擾才對。

    封硯頷首,聲音平靜道:“是,孟大人病重,在送信人出發(fā)前已經昏迷不醒,可能時日不多了。”

    陸大人聞此噩耗,驚圓了眼睛。

    “這、這!”

    趕在陸大人費心思想擠出什么得體的話來,封硯就冷淡開口道:“無妨,本王已經派人跟隨回去,雖然不能親自送孟大人下葬,但算是替孟婕妤聊表心意。”

    陸大人尷尬地扯起笑臉,“這已足夠了、足夠了!”

    雖然瑭王殿下身份尷尬,已經算不得和孟家有關系了,但是這畢竟是他血緣上的外祖父過世,他卻表現的太過平靜,過于冷漠,就像沒有七情六欲一般。

    如何不讓人感到寒心。

    幾名巡查衛(wèi)匆匆跨出南衙大門,和剛剛下馬的兩位大人險些撞到一塊。

    “慌慌張張做什么?”陸大人很不高興地扶了扶被撞歪的官帽,斥責他們莽撞。

    差役們趕緊告罪。

    “有什么急差?”封硯動作快,及時避開了人,沒有被人撞上。

    昨日讓他們這么著急的事,還是宸王遇刺一事,封硯不由想到了這上頭。

    “是,是有關刺傷宸王的疑犯畏罪潛逃,現在正在西鳳塔上鬧著要自盡,還有一位貴女不由分說跟上去勸說,情況十分危險!”差役不想被耽擱事,語速奇快地復述完話。

    封硯額角神經一跳,翻身又上了馬,牽過韁繩就道:“速速跟來。”

    陸大人一愣,抱著袖子跟了幾步,敬佩道:“瑭王殿下真是任勞任怨,乃是我輩楷模。”

    封硯騎馬趕到西鳳塔前,只往上望了一眼,就暗蹙起了眉尖。

    西鳳塔是上京城最高的建筑之一,拔地而起,凌駕云海。

    若是從那上頭跳下來,粉身碎骨。

    至于是誰要去跳這個西鳳塔,封硯并不在意,他只是擔心有個人……

    在人群里,他果不其然看見了竹喜,他驅馬強硬地闖進人群。

    圍觀者看見他一身官服,不敢抱怨,只能被他逼退。

    “你家姑娘呢!”

    竹喜正在仰頭看熱鬧,冷不防身側撲哧著熱氣的高頭大馬靠近,差點兒就要嚇得尖叫。

    待看清馬上的男人,她才把驚叫收回肚子里,“殿下?”

    “她在哪?”封硯再次問,這次的聲音急促,不復從容,像是逼問。

    竹喜還沒有見過封硯如此急迫嚴肅甚至就要說有些兇惡的樣子,嚇了一個哆嗦,老實指著前頭。

    “姑娘她上前頭去了……”

    得知果然如此,封硯臉色一僵,翻身下馬,往人群里擠。

    “啊!——”忽然有道驚叫的聲音,“要、要掉下來了!”

    封硯往上一看,西鳳塔的頂端,木欄外掛著一個人,看那鮮艷的衣裙飄帶被風吹得呼呼翻滾就可得知上頭掛著的是位小娘子。

    在來的路上,封硯已經確認,從教坊司逃出的那位就是姚娘子。

    但是沒人知道她是怎么跑出來,又是為什么畏罪自.殺。

    畏罪?

    封硯第一個不信,不過他也不關心這個。

    但是,盛則寧絕不會袖手旁觀。

    而他只是,只是忽然覺得很難再接受失去什么了。

    西鳳塔太高了,窮極他的目力也看不清上頭有沒有盛則寧,他只能疾步往里面走,早一批趕過來維持秩序的巡查衛(wèi)攔下了所有人。

    封硯掏出腰牌的時候,身后又傳來一聲驚呼。

    “掉下來了!掉下來了!”

    看熱鬧的人群慌張四散,就好像一枚石子忽然砸進了潭水里。

    水花四濺,漣漪不斷。

    封硯的心狂跳不已,他倉惶回首,生怕見到掉下來的人會是他最害怕的那人。

    明明只有很短的幾息時間,他的心臟仿佛已經經歷了萬千種折磨,刀創(chuàng)針扎,油烹火燎。

    他看見一片熟悉的衣角飄了下來,漿果紅,繡著銀線花葉,像是盛則寧會喜歡的樣式。

    他呼吸一窒,手指蜷了起來,腳想往前邁,可卻如被澆筑在了地上,不能抬起,更不能動彈。

    他只眼睜睜看著那片衣料在視野里越來越近。

    宛若鍘刀朝著他的脖頸,毫不留情地揮下——

    恰在這生死攸關、命懸一線的時候,衣角被人用力扯了一下,一道聲音從他身后傳了過來。

    “殿下,你能讓我上去嗎?”

    封硯飛到九霄云外的三魂六魄被這道軟軟的聲音勾了回來。

    他猝然收回視線,看向身后。

    那張玉白瑩澈的小臉揚起,嫣紅的唇瓣給她咬著,一副焦急的樣子拉著他,在央求他:“殿下,我真的很想上去。”

    封硯愣住了。

    轉過視線目睹飄落下來的那片衣料,原來僅僅只是一條寬邊的披帛,此刻正被一位老人用手托住。

    他一直以為,盛則寧在上頭岌岌可危,甚至隨時可能掉下來,才會有般窒息的感覺,卻沒料到盛則寧來得遲,被巡查衛(wèi)攔了下來,她甚至還沒能上去。

    封硯看著活生生的小娘子,抿了一下干燥開裂的唇,冷硬地拒絕。

    “不行。”

    “為什么?”盛則寧瞪大了眼睛,同時想把手抽了回來。

    可是封硯這次并不是無動于衷,他伸手扣住了盛則寧的手腕。

    “上面危險,不能去。”

    “我當然知道上頭危險,我只是想去勸姚娘子不要做傻事罷了。”盛則寧掙了掙,但是毫無用處,封硯的力氣很大,她根本動彈不得。

    封硯還從未這樣強迫于她,盛則寧不免覺得奇怪。

    他這是怎么了?

    她心里奇怪,口里也問了出來:“殿下今日這是怎么了?一點也不像殿下了……”

    只有謝朝宗才會強抓著她的手不放,不顧她的意愿,而封硯從來不會這樣做。

    封硯聽出了她的意思,心底就泛起了無盡苦澀。

    他討厭謝朝宗,卻又很羨慕謝朝宗。

    任性之人可行任性之事,若是謝朝宗在這里,應當會不管不顧,而他卻總是要顧及到盛則寧的心意,從而不能強硬地控制她,哪怕他現在只想把她拖走。

    這些人,這些事,何足以危及她的性命?

    剛剛恢復跳動的心臟在他胸腔里苦悶地搏動。

    他按了一下心臟的位置。

    原來他已經開始生出不好的想法,就仿佛在警示他,那根束縛他的弦已經繃到了極限,經不起再一次的撥弄。

    但這次,他還是將其壓了回去,松開禁錮盛則寧那只手,慢慢道:“我陪你上去。”:,,.

    第69章放手

    西鳳塔原是前朝皇帝用以觀星望月的地方。

    與大嵩皇宮里的東龍塔是一對規(guī)模一致的塔。

    除了一個在檐柱上以龍為圖騰,另一個以鳳鳥為主的區(qū)別外,這兩座木塔基本一致。

    與皇宮里精心維護的不一樣,這座位于御道西側的西鳳塔則經久未修,老舊的木頭嘎吱作響,每一步踩上去就好像捅了老鼠窩,發(fā)出了令人驚懼的尖銳聲。

    盛則寧心急,也顧不上擔心自己的那點重量能壓垮什么,提著裙子穩(wěn)穩(wěn)走在前頭。

    反倒她后面的封硯每一步走得都很緩慢,等盛則寧走上去一圈回頭看,封硯已經落下她許多了,幾乎要被她甩得看不見。

    “殿下?”

    嘎吱的木板聲托著他的腳步,只聽見嗡嗡的顫動聲,他快了幾步,終于走進了她視線里。

    盛則寧打量了下他分外蒼白的臉,以及肢體不尋常的僵硬,忽然想到瑭王殿下似乎有懼高這樣的傳聞。

    至于這個傳聞是從哪里來的,她已經記不得了,但是看他現在這個樣子,這傳聞可能**不離十,是真的。

    “殿下你不舒服?要不然就不要跟著我上去了。”盛則寧手扶著欄桿上,側身看他,一方面是擔心這樣勉強封硯上去,會不會給他帶來什么心理影響,另一邊,她心急想快點走上去,等不急他慢吞吞。

    封硯察覺了她的意圖,并不想被她拋下,所以他伸出手,抿了抿唇,低聲道:“拉我。”

    盛則寧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眼睛瞪大,目光驚詫地在他臉上掃了一圈,見他的冷汗都快藏不住了。

    怕成這樣子,他還要上去?

    封硯修長的五指伸展,指甲修剪得很干凈整齊,像是精致打磨的玉器,很難不讓人生出好感。

    盛則寧盯著那只手,花了一息時間思考,是扔下封硯快點上去,還是拉著他這個‘累贅’一起上去。

    “……拉我。”封硯黑漆漆的眸子往上看她,睫毛打下的陰影掩飾了其中的一點脆弱,只在他不太沉穩(wěn)的氣息里溢了一些出來。

    就連現在他都在克制,不讓懼怕?lián)艨逅麡O力維持出來的平靜。

    盛則寧暗暗嘆了口氣,往下走了兩階,把小手伸過去,握住了封硯的兩根指頭。

    男人的手掌寬大,足以包住她整個手了,想要完全握住他的手,對于盛則寧來說太難了,她就勉為其難拽住封硯兩根指頭,當作拉住了他。

    “快走吧。”說完話,盛則寧扭過頭,拉著這個怕的要死還非要跟上來的‘累贅’往上爬。

    封硯唇角緊繃的線條軟了下來,像是弦月彎出的淺弧,冷汗順著他精致的眉眼往下,刺痛了他的眼睛,可是他的眼睛還是一眨不眨地盯著拉住他的那只手。

    她到底還是不會那么絕情。

    封硯有些發(fā)涼的手指被溫暖的掌心包裹著,絲絲暖意傳了過來,五臟六腑都為之生暖。

    他的指頭微勾,像是一個扣結,讓兩人的手指不好分開。

    一柱香的時間他們才爬到了西鳳塔的頂端,高處的風遠不是地面的風可以比擬的,狂風吹得人涼颼颼,雖然就快要入秋,但他們也還沒有準備迎接刀子般冷風的心理準備。

    盛則寧吹得臉色發(fā)白,衣袍袖口都鼓滿了風,就像是一只準備迎風啟航的風箏,好在她現在掛著封硯這個‘秤砣’,讓她有了不那么容易會被吹走的安全感。

    文婧姝和幾個差役沒注意他們上來,他們都在緊張地盯著那掛在欄桿外的姚娘子。

    姚娘子整個身子已經懸在了外面,除了一只腳被一個差役從欄桿這頭的空檔里死死扣住,她的手臂被柳娘子牢牢抓住,若無這兩個支點,她早就摔了下去。

    可難題在于,西鳳樓頂上是一個花瓣形的平面,而姚娘子所處正好是一凸出去的地方,除了能站兩人之外,別無立足之地。

    柳娘子和差役動彈不得,后面的人只能干著急,除非姚娘子自己愿意借力,時間久了,等柳娘子和差役脫力,她最后的結果還是掉下去。

    她們已經維持這個狀態(tài)很久了,姚娘子淚流滿面,一心求死,并不配合。

    “文姐姐!”

    文婧姝回過頭,沒想到還有人能上來,她看見盛則寧拉著瑭王過來,臉上的驚訝一點也不比看見要跳樓的姚娘子少,不過這個時候也不是關心他們兩舊情的時機。

    “寧妹妹,我們也勸了姚娘子許久了,她一點也聽不進我們的話。”

    柳娘子沒有轉過身,只聽見兩人的對話,便知道盛則寧來了,她害怕道:“盛娘子,快幫我勸勸她吧。”

    盛則寧想往前走,忽然想到手里還拖著一個封硯,不甚不方便,她干脆松開手,卻沒想到封硯卻不肯讓她松開,在她甩開的時候順勢就包住了她的手指,把她整一個手裹了起來,緊緊握住,分明是不給她有機會能擺脫他。

    盛則寧回頭看了他一眼。

    “你答應過我。”

    封硯的臉色很蒼白,白得像是入冬的那一場初雪,透著寒涼與脆弱,如此的白更襯得他的眉目越發(fā)地深黑,一種與他格格不入的病弱姿浮了上來。

    她是答應過,若要上西鳳塔,要由他陪著,不能自己亂來。

    “知道了。”盛則寧無奈讓步。

    她只能拖著封硯往前走近幾步,離著欄桿還有四步的距離,封硯就穩(wěn)固地不讓她再前行一步,收緊的手指讓她猶如在鐵銬中。

    想起封硯懼高,盛則寧也只能體諒,就停在四步遠的位置對姚娘子喊道:

    “姚娘子,我知道刺殺宸王的人不是你,也沒有人要你去頂罪,你為何想不開?”

    姚娘子與盛則寧有過幾次照面,也蒙她救助過幾次,抽抽嗒嗒回她道:“妾身活著已經沒有意思了,倒不如死了干凈。”

    “你是教坊司數一數二的舞伎,年紀輕輕已經能當上教頭,雖說戶籍上是不好看,可是吃穿用度已然比許多貧困的百姓好上許多,而且也未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更何況你這一死,豈不是坐實了畏罪自盡,背負如此污點罪名,你也愿意?”

    姚娘子瘦弱的身子被風吹得瑟瑟發(fā)抖,翻飛的裙袖像是暴雨中搏擊長空的雨燕,有一股執(zhí)拗的決心。

    她咬了咬下唇,留下深深的齒痕。

    “若是宸王一定要在教坊司找到罪人,姚娘愿意。”

    她愿意用這破爛不堪的身體,用這浮萍低賤的性命去換教坊司其他姐妹的安然而退。

    “教坊司里的姐妹,本就出身低賤,誰不是掙扎著,努力活著,想要出人頭地,想要脫籍改命……但是上頭隨隨便便一句話,可能就要讓我們的前路盡斷,從此慘無天日。”

    盛則寧皺了皺眉心。

    “你連死都不怕,還有什么是面對不了的事嗎?”

    姚娘沉默了片刻,轉頭看了一眼拉住自己的柳娘子。

    “先前我與管修全的事情對不住柳娘子,是我、是我太過想要脫離賤籍,才不知羞恥地和他有了往來。”

    柳娘子搖搖頭,她雖然慣做面點,體力、臂力都比尋常娘子大,可是這拉著一個與自己差不多娘子這么久,長時間的消耗和冷風讓她的唇齒也打起來寒戰(zhàn),饒是如此,她還是努力勸著姚娘。

    “我、我知道那都是管修全騙了你,他騙了我,也騙了你,所以我們之間沒有誰對不起誰。”

    只是兩個一樣可憐可悲的女人。

    姚娘欲哭又想笑:“你是個好姑娘,但我不是。”

    “你也為我證實了管修全的罪,若不是你的證詞,他不可能受到律法制裁。”柳娘子感受到她身子又往下沉了些,趕忙道:“姚娘子,你也幫過我。”

    姚娘子搖搖頭,目光看向后方,盛則寧順著她的目光,看到了封硯。

    之前那未想通之事,便在他臉上有了答案。

    男人眼睫垂覆而下,眉心也皺起了淺痕。

    似乎是沒料,會到在這個時候被捅出這檔子事。

    “我沒有那么高尚,為了替你整治男人而將自己陷于不利之地,是一位貴人告訴我,若我愿意認罪,全力保我性命……他開的條件讓我心動,我才答應下來。”姚娘子苦笑道。

    姚娘之所以肯認罪,檢舉管修全都是封硯在后面做了手腳,他曾經在禮部做過事,自然能認識管得了教坊司的大人。

    盛則寧心情復雜,開口道:“既然有貴人答應保你性命,那你也無后顧之憂了啊,為何還要選擇這樣一條道路。”

    “娘子們有所不知,被罰沒入教坊司的人只有兩種下場……其實說起來應該是只有一種下場,無論她學的技藝有多好,受過多少貴人嘉獎,等到一天,她老了,跳不動了,或是沖撞了貴人,犯了忌諱,不能再登臺獻舞了,她就得退居臺后,去教導那些年幼的舞伎……”姚娘子聲音哽咽,雖然停了下來,但是任誰都清楚,她這句話并沒有說完。

    “當然,這還不是最差的事,與此同時,她們還要不斷和同為教坊司的男子生下孩子,這些孩子生來就是賤籍,繼承父母的衣缽,繼續(xù)被學藝獻藝,供人取樂……我已經是被廢棄的人,只剩下這兩個用處,可一想到我將來的孩子要與我一樣,再承這樣的苦楚,我、我情愿一死。”

    在大嵩,若被抄家罰沒,那便是男子流放問斬,家眷沒入教坊司。

    可是不知道哪一年起,有位大儒提議,減輕對官眷的株連,將其發(fā)配到偏遠地區(qū)貶為平民足以,此舉保住了一些大家閨秀,不至于一下跌入賤籍。

    只是減少被罰沒到賤籍的數量,就讓需求量一直很大的教坊司少了源源不斷的‘補給’。

    直到現在,盛則寧才知道,原來他們都是在用這樣的法子不斷補充人。

    文婧姝在一旁輕嘆了口氣,她雖早知道這些事,但是知道卻也無用。

    他們沒有人能給出她任何希望,去掙脫這些枷鎖與束縛。

    即便出身高貴,她們的自由也何其有限。

    盛則寧垂下了視線,看向自己的腳尖。

    這件事兜兜轉轉,竟然是因果輪回,錯綜復雜。

    管修全固然有錯,而她抓著不放,這就導致了后來的柳娘子揭發(fā)出姚娘子一事,姚娘子為此受到牽連,丟了能讓她安身立命的領舞教頭位置,最終被逼上了這樣的絕路。

    盛則寧蹙起秀眉,難道是她做錯了嗎?

    她一時陷入無法自拔的迷茫當中。

    手被人輕輕握了一下,盛則寧下意識顫了一下眼睫,抬起眼睛,往旁邊看去。

    封硯雖沒有說話,但是那雙沁如涼夜的鳳眸帶著一些不尋常的深意和堅定,就好像不會有難事能影響到他。

    盛則寧想到他曾多次告誡她的話:遇事要忍。

    凡事不該求急,求快,若沒有縝密的籌劃,精心的設計,就無法得到最完善的結果。

    她所求的東西太過冒進,并不被世人所接納,故而她盲打莽撞能碰到幾只死老鼠,可對大局而言,毫無作用。

    她動搖不了它的根基。

    但是巍峨城墻不是一日建成,律法行規(guī)也不是一日完善。

    滴水成河、聚沙成塔的道理不就告訴了他們,若要追求改變,一日不行就百日、千日,一人不行就十人、百人。

    盛則寧慢慢握緊手,又有了決心。

    “雖然這個世道是不好,但是我們也要給它一個機會,因為我相信未來會好起來的。”盛則寧又走前了一步,“若是人死了,那才是什么也沒了。”

    人若死了,一切都不會改變。

    人若死了,就看不到赫赫炎炎的旭陽高升,驅逐黑暗,照亮萬物!

    “本王一諾,仍然有效。”封硯適時開口,他轉眸看向盛則寧,及時捕捉到她眼睛里一閃而過的觸動。

    “姚娘子,你聽見了嗎,有瑭王殿下為你撐腰,就是宸王也動不了你們了。”柳娘子趕忙勸姚娘子。

    姚娘唇瓣蠕動了兩下,欲語淚先流。

    “快來人,把她拉上來。”柳娘子總算能松口氣,朝后喊人。

    她心里放松,手里的力氣也跟著松懈,但沒有想到姚娘的身子還不穩(wěn)固,因為她這一懈力,瞬間就往下跌了半個身。

    柳娘子嚇得魂飛魄散,附身伸手就去撈,但是因為沖得太猛,自己反倒也快給帶下去了。

    盛則寧想也沒想用力甩開了封硯的手,三步上前去扯住柳娘子。

    所有的事情都發(fā)生在一瞬間,封硯愣愣看著自己空了的右手,就好像自己的心已經墜了下去。

    他根本來不及抓住急于掙脫他的任何人。

    一如從前。

    他白著臉,疾步往前走。

    瑭王的動作讓差役們醒過神來,這里哪能要堂堂王爺親自出力,他們慌慌張張涌上前,搭手出力,齊心協(xié)力之下,總算把姚娘救了下來。

    姚娘和柳娘子都手腳脫力,后怕不已,兩人都眼圈通紅,不住流著眼淚,文婧姝和小丫鬟扶著她們連連安慰。

    盛則寧把她們挨個扶到樓梯口,叮囑她們小心慢行,等到她們都轉下去一圈后,她才收回擔憂的目光,找尋最后一個還留在上頭的人。

    她剛剛是心急了一些,所以沒顧得上懼高的瑭王。

    心里琢磨著告罪的話,視線才轉過去一點,她的心就猛然一跳。

    一個懼高的人緊靠在欄桿上,目不轉睛地往下眺望,像是在尋思著這個高度能不能把人摔個粉碎。

    狂風吹起他的衣袖、發(fā)尾,他以一個頹然的姿態(tài)迎著風,讓人心驚膽戰(zhàn)。

    盛則寧骨寒毛豎,小跑上前,也顧不得什么尊卑,兩手從后面抱住他的手臂往后,大聲道:“殿下!你可不能想不開啊!”:,,.

    第70章失控

    封硯被她大力一扯,往后一個趔趄。

    但他反應快,手拉住欄桿,及時穩(wěn)住自己的身體。

    “欸?”

    盛則寧能扯動他那一下全是因為事出突然,封硯沒有防備,如若不然,以她那點微不足道的小力氣根本不可能撼動他分毫。

    就像此刻,那一股莽力全返到了她自己身上。

    盛則寧順著那股力,沒有后倒,而是一股腦沖向欄桿,眼見著下一刻就要撞了上去,她小臉嚇得血色盡褪。

    這么短的時候,就是腦子動再快也救不了自己,只能視死如歸地閉緊上雙眼。

    心里驚呼我命休矣。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她抱著的那只手反客為主,將她兜著轉了半圈,手臂橫在她后腰、后背,她這一撞,全結結實實撞到了封硯的手臂上。

    雖然也痛,但脊背比柔軟的腹腔還是好受許多。

    她輕輕痛了一聲,才將眼睛撐開。

    還沒來得及未對焦在眼前這張臉上,盛則寧就急道:“你不是懼高嗎,為何還站在危險的地方?”

    若不是心里還有點理智在,盛則寧真想提著他的耳朵,狠狠教訓他。

    他那副虛弱得隨時會倒下、沒有人牽著連腳都邁不開的樣子讓她記憶深刻。

    一個人都懼高到那樣的程度,他就不怕自己被嚇昏了過去,一下就從欄桿處栽下去?

    “……”封硯聽著她的‘教訓’,異常沉默。

    “你一個招呼也不打,真的很嚇人,我還以為你也想跳下去!”

    盛則寧剛剛經歷了姚娘子那件事,情緒還沒平靜下來,對封硯也只有一肚子火氣。

    他平常寡言少語也就罷了,這種時候一句話不說是想嚇死誰?

    反正她膽子小,經不起這樣的嚇唬!

    “……你害怕我跳下去?”等盛則寧叨叨完了,封硯才開了口,但他的嗓音生硬,就好像剛凍起的冰渣,每一個邊都有鋒利的刺角。

    “當然!”

    每一個用力的字眼都在表達自己的憤怒。

    那雙弧度優(yōu)美的杏眼往上挑起,格外明亮,在她的瞳仁里面都能清晰地倒映出人影。

    封硯眸光落下,在那里看見了自己的模樣。

    風儀不在,氣度不存。

    他的心空落落的,但又極其不平靜。

    就像一張鼓被無情得戳破了一個空洞,呼呼的狂風往它的心里灌入,在里面回蕩起野獸般的咆哮。

    咆哮著要做些什么。

    盛則寧聲音剛脫口不到片刻,就察覺到后背上那只手臂用上了力。

    封硯將她往前一托。

    盛則寧被迫揚起了上身,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離自己越發(fā)近的男人。

    后知后覺,感到了怪異。

    她余光飛快瞥了眼上下左右,總算看清了自己的處境。

    轟得一下,炸得她頭皮陣陣發(fā)麻。

    喉嚨再也發(fā)不出一聲,就好像冬日里一口溫熱的濃姜水飲下,咽喉灼燙無比。

    剛剛是她太心急、太害怕,竟然一點也沒發(fā)現兩人的姿勢實在太近。

    不說她的后背直到現在還壓在封硯的手臂上,而他另一只手還撐在她左側,若是外人從一旁看來,只怕會覺得她是被人環(huán)抱住,兩人近得只有兩個拳頭的間距,遠遠小于合理的距離,徹底亂了分寸。

    呼嘯的冷風不斷吹著她的后腦,凌亂的碎發(fā)亂飛,她腦后面系著的銀紅發(fā)帶三番幾次都撲到封硯的臉上,最后甚至還軟軟地掛在了他的脖頸上。

    就像是美人嬌滴滴的玉手,攬著郎君的脖子調.情一般。

    盛則寧心如死灰,瞪著那不爭氣的絲絳,恨不得把它當場看焚化了。

    但這讓盛則寧頗感尷尬的旖旎氛圍一下就中止在男人刻意放輕的嗓音里。

    他慢聲低語,氣音撲面而來:“害怕,害怕就對了。”

    不知道說與誰聽,他出口的聲音就被獵獵狂風攪碎,吹散,轉瞬即逝。

    盛則寧慢慢眨了一下眼,被冷風吹得發(fā)澀的眼睛很不舒服,但是她還是被他的話語嚇得一下睜圓了眼睛。

    封硯口中的這句話若是換到謝朝宗來說,她還不會這么大的反應,但是出自他的口,她就分外震驚和懼怕。

    封硯墨黑的睫羽下,那幽深的眸光凝視她臉,許久都不挪開,好像在反反復復打量,反反復復揣摩。

    “……什么?”盛則寧輕啟唇瓣,不明所以,滿眼的懵懵懂懂,“殿下您說什么?”

    封硯低低笑了一下,氣音在兩人之間打了一個轉,又被風吹走了。

    因為一無所知,所以就無所畏懼。

    她根本不明白他害怕的是什么。

    封硯憶起他小的時候。

    在他剛剛被送到明仁殿時候,他才八歲。

    皇后就把一只稀世罕見的明光琉璃盞遞給他。

    旁邊的宮婢給他這個冷宮出生,沒見識的皇子介紹。

    這只明光琉璃盞是一萬窯里才可能開出一只的稀品,還是官家送給皇后的生辰禮。

    價值、意義都非比尋常。

    他驚慌地捧著那只琉璃盞,只差膝蓋軟倒在地。

    皇后卻渾不在意,命令他把琉璃盞放在桌子邊。

    那是置放盆景的半圓邊桌,紫檀木,鏤空纏花紋,高度快到他的胸口。

    稀寶不立危處,君子不立于危墻,他顫巍巍地雙手捧起琉璃盞,穩(wěn)穩(wěn)地將其放上高桌中央。

    皇后不滿,讓他把琉璃盞往外挪出一些。

    他汗如雨下,小心翼翼地移出些許,皇后仍不滿,要他再移。

    他一點點移,心里惶恐一點點加。

    直到快要臨界崩潰的那一點,皇后忽然用團扇輕輕在琉璃盞后推了一把。

    明光琉璃盞一下跌碎在了他腳邊,四分五裂,破碎支離,就像他突然渙散的眸光,不知道該看向哪里。

    但奇異的是,那束縛著他,壓迫著他的緊張、恐懼、憂慮通通如被旭陽照耀下的晨霧一般,消散不見。

    ——“一件事讓你已然無法控制時,那就毀了它。”

    這是皇后對他的教導。

    遇事要忍,出手要狠,讓他足以妥善周全地面對迎面而來的危機與挑戰(zhàn)。

    呼呼的風撥響挑檐下的銅鈴,丁零當啷地回響。

    猶如巫族那蠱惑人心的鈴鐺聲,讓他逐漸入魔。

    他能日復一日的忍,但是沒有人能告訴他,這究竟要忍到什么時候,什么地步?

    他已經,忍不了了。

    盛則寧猜不透封硯有什么打算,可這般僵持之下,她腿都要軟了,于是她往外挪開一步,試探能不能走。

    她不動還好,一動之下,封硯眸中神色一變,像是觸動了什么要命的機關。

    他忽然就將墊在她后背的手一抽,盛則寧頓時就少了支撐點,身子一個后仰,就半探出了欄桿。

    一種要墜下去的錯覺把盛則寧嚇得不輕,冷汗?jié)L滾,膽喪魂驚。

    “你可知道,今日我就被你生生懸于這高空中,隨時就要跌了下去,你舍命救人的時候可有想過我?想過我會擔心害怕。”

    封硯的手掌抵上她的肩膀,不是害怕她掉下去地握住,而是掌腹緊貼在她的肩胛,只要他再稍加一點力氣,她必然不能再保持這個微妙平衡。

    總有種感覺,她會被推下去!

    “封硯!”

    盛則寧不敢置信,就是大不敬也要直呼其名。

    封硯是瘋了嗎?竟然想殺了她!

    在他的眼里已經沒有從容與克制,肆無忌憚地威懾讓人膽顫,讓人心驚。

    盛則寧還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封硯,幽暗的眸子里挾著狂亂的神色,額角青筋盡爆,仿佛在竭力壓制就要出籠的猛獸,然而那猛獸一下一下沖撞著鐵籠,暴躁而狂亂。

    盛則寧接連打了好幾個寒磣,高處的風沒有讓她畏寒怕冷,但是封硯的眼神讓她遍體生寒。

    “你、您冷靜一下,好不好?”盛則寧軟下了嗓音,輕拉了一下他的衣襟,像是小心討好和求饒。

    這個舉動有點作用,封硯閉了一下眼,似乎是平靜了。

    “則寧……”他呢喃低語,語氣柔和不少,只是重新睜開的眼眸里還是激蕩著瘋狂的神光,朝她壓下來時,那氣魄與壓力,還是讓人毛骨悚然。

    他要做什么?!

    盛則寧屏住了呼吸,在他臉靠下來時,用盡全力掌摑了他一巴掌。

    掌骨狠狠打在他的下顎,鋒利的指甲擦過他的薄唇,她手滑下來的時候,封硯的臉上就浮出了嫣紅的指印,幾乎是立竿見影。

    盛則寧自己都痛得眼圈紅了。

    可見打他那下,不遺余力。

    刺痛讓封硯眸色漸清,他慢慢收起身,手指曲起,擦過唇角,玉白色的指背沾上了鮮血,紅得刺目。

    盛則寧看著他的動作,咕咚一下咽下口水。

    雖然她不是有意的,可是誰讓他來嚇自己,該打!

    她怕夜長夢多,萬一封硯又被刺激得發(fā)什么瘋,她豈不是真的要把小命交代在這里,不再開口和他搭上一句,甚至連眼神都不敢和他交匯一刻。

    就趁著封硯還沒回過神,從他的手臂下一彎腰鉆了出去,靈活地就像一只急于逃命的兔子,哪還有半分腿軟體虛的毛病。

    就這樣跑吧,反正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兩人就算有再多、再深的矛盾,只要她轉身走,封硯絕不會再出手干涉她一下。

    就仿佛那些事會隨著時間一點一點抹去,無需他再費什么心神。

    他不會解釋、不會彌補。

    所以現在的盛則寧也不會再好奇。

    管他是發(fā)瘋還是有苦衷,與她又有什么關系?

    盛則寧深吸了口氣,卯足了力氣,徑自往樓梯口沖,只要下了樓,她就安全了。

    可才邁出去三步,她的腰肢就被身后的人長臂一伸攬住,隨后整個身子都被圈鎖進了一個微顫的懷里。

    封硯雖然理智盡失,但是好像冥冥中他就是知道,此刻不能讓盛則寧就這樣走。

    若是放她走了,她就再也不會回頭了。

    “則寧……”他祈求道,“不要走。”

    盛則寧心肝俱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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