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aaaaa_无码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_嫩草影院永久久久精品_被黑人粗黑大肉奉视频_久久久久亚洲最大xxxx_特级a欧美做爰片毛片

    第91章奪吻

    此情此景,盛國公的心也突突跳了兩下。

    怎么這場面和盛則寧對他說的不一樣。

    皇帝親自送燈給她。

    這是不喜歡她?不在意她?不想立她為后?

    隱隱有種上當了的盛國公恨不得現在就把盛則寧提溜出來問個清楚,可轉眼間皇帝就像是忽然回過了神,把目光挪回到他身上。

    他那雙鳳目微微泛紅,不知是光線的原因還是酒后的緣故,總有一種消極的樣子,“盛國公為官清廉正直,當為百官表率,朕將此燈賜于盛家,望卿不負厚望。”

    盛國公連忙表明自己忠心耿耿,定會鞠躬盡瘁,回報官家厚愛。

    兩人一個遞,一個接,動作干脆利落,快到要讓人都忘記剛剛那一段讓人奇怪的小插曲。

    盛國公接到宮燈后,順手就遞給一旁的盛則寧。

    面對這二次遞向自己的宮燈,盛則寧不好不接,只能低著腦袋,伸手接過。

    玉質的手柄上還有防止滑落的刻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打磨的粗糙,還有些硌手。

    不過硌手倒也不是最主要的,主要是她手指挨著的地方有些粘膩,她悄悄挪開兩指,瞄了一眼。

    果然,白玉桿挑桿上沾一團鮮血。

    她下意識以為是還在與封硯回話的盛二爺,可盛二爺一點異常也沒有,更何況他剛剛拿到宮燈不過轉瞬就交到她手里,怎么也不該會留下這么大的血印。

    所以只能是拿在手里時間最久的封硯,可他這手怎么受了傷?

    又是何時給傷了。

    還在想著,旁邊的衣袖給人扯了扯,盛則寧見是謝朝宗在對她比劃手勢,讓她一道出去。

    那邊盛二爺與新帝的話題已經開始從表忠心開始聊起了今次的秋闈考試,越來越多的官員加入了談論,逐漸有變成一個小朝會的趨勢。

    盛則寧更沒了興趣,把燈柄上的血跡擦了擦,走到蘇氏身邊,小聲交代了一聲才離開。

    這個時候很多小娘子都提著燈到處玩去了,蘇氏也不好拘著她不放,想讓竹喜照顧好,但是一扭頭就看見竹喜抱著宮燈,兩眼瞇瞪,東張西望,就像是一下沒看住,就不知道她家姑娘跑哪里去了。

    “所以臣以為今次秋闈考試,應當更加留意那些寒門出身的學子,說不定還能選出一些棟梁之才……”

    “閣老說的不錯,可是世家子里也有玉樹盈階、出類拔萃之輩,豈能因出身太好反遭另眼相看。”

    封硯耐心聽他們爭辯了幾個來回,還是沒有忍住把視線轉了回去,想看看盛則寧又在做什么。

    這一看,他的視線落了空。

    *

    盛則寧本只想出來透透氣,但是被謝朝宗東拉西扯,東繞西繞,竟走出了舉辦中秋宴的香云堂。

    她不免有些不高興,“你有話就說,走這么遠做什么?”

    謝朝宗比劃了一下手里的樹枝,假裝那是一把長劍,“你不嫌那些人眼睛礙事,我倒是想把她們一個個挖出來,沒瞧見剛剛一個個都想把你吃了嗎?”

    盛則寧默了聲。

    無論那些看熱鬧的小娘子當不當皇帝剛剛是喝醉了才失態,但是那宮燈一遞,她就有解釋不完的麻煩。

    思及此,她又惱起封硯來了。

    謝朝宗找了一個假山靠了上去,用剛撿起的樹枝,朝盛則寧點了點。

    “我認真問你,你老實回答,你是不是打算離開上京城。”

    盛則寧驟然聽謝朝宗發難,難免一愣。

    身后就傳來薛澄驚訝的聲音:“三姑娘想離開上京城?!”

    兩人都回頭看去,薛澄不好意思地站出來,撓撓頭,“我、我就是看見三姑娘獨自離開香云堂,有些擔憂,所以才跟來看看。”

    謝朝宗哼了一聲,“什么獨自一人,薛世子不當我是一個人了?”

    薛澄這次沒做聲。

    但是盛則寧知道,薛澄肯定是覺得謝朝宗比別人都危險。

    “你們也不用見面就吵吧,都多大的人。”盛則寧見到薛澄,其實內心稍微安了一些,語氣都帶著輕松快意,清脆動聽。

    薛澄點頭如啄米,一味只會符合她,“三姑娘說的極是。”

    謝朝宗晃著樹枝,吸引回盛則寧的目光,“少打岔,我看見你上一回在入宮前,盛府后巷就準備了輛馬車,你大哥正準備秋闈考試,必然不會出遠門,盛國公更不必說,想來只有你一心想要跑路。”

    “既然被你看到了,那我也實話說了吧,就是我要走,那又怎樣,我早有游歷的想法,這不是一直沒有得到允許。”

    “盛國公這次是允了?”謝朝宗敏銳地抓住這一點,“為何,是你與皇帝的婚事不作數了?”

    盛則寧正要回答。

    背后不遠處,傳來‘咔嚓’一聲。

    就像是有人不小心踩斷了枯枝。

    薛澄看見兩人齊齊又朝著他看來,趕緊擺了擺手,再老實不過地解釋:“不是我。”

    “什么人!”謝朝宗從假山上跳了下來,大步往發出聲音的地方走去,想到居然有人在旁邊偷聽,他滿臉不悅。

    “謝二郎君、薛世子可算找到你們了……”聲音從另一個方向傳來。

    “黃內官?”謝朝宗頓住腳,側頭看著一名小太監朝他們跑來,“有什么事?”

    小太監撐著膝蓋回話,氣喘吁吁道:“香、香遠堂里正在舉辦采吉,各位郎君切莫錯過啊。”

    “謝家還有我兄長在,至于巴巴來尋我嗎?”謝朝宗瞇了瞇眼。

    黃內官抬袖子擦汗,支支吾吾:“這、這畢竟是官家的意思,所有郎君都可以采吉,討個好兆頭。”

    謝朝宗瞟了眼盛則寧,對內官口里的采吉一事提不起勁,他已經不是七八歲的小孩了,還整這些求神問佛的事毫無意思。

    “沒興趣。”

    黃內官心急,不肯罷休地勸說謝朝宗,好像就一定要勸走他。

    “謝二郎君,令尊與令兄可都正在找您,您、這不回去,小的也無法交差啊!”

    謝朝宗終于擰起了眉毛,哼了句‘真麻煩’。

    他不放心盛則寧,眼睛剛轉回來,盛則寧對他揮手,一副歡喜相送的模樣。

    “你與薛世子去吧,我正好在這里透透氣。”她彎著唇,笑得像只偷了雞的小狐貍。

    其實就是不愿和他們再同路回去。

    謝朝宗見她那副得了天大好處的樣子,心里暗罵一聲‘沒良心的’,又交代道:“那好,你別亂跑,小心給人欺負了,等我那邊完事,再來尋你。”

    目送三人離開,盛則寧扭頭就走。

    誰要等他啊。

    *

    十五的月亮皎潔,掛在天上和一塊會發光的銅鏡一樣。

    封硯從香云堂出來后就再沒有回去。

    也許都看出他有些不勝酒力,誰也不好追究他的去處。

    畢竟他是皇帝,總該有一點點自由可以任性吧?

    坐在臺階上,他抬頭望著廣袤的夜空,和遠處連綿的宮苑。

    琉璃瓦映著月光,猶如覆上了一層白霜。

    從前他覺得皇宮很小,小到只有禁苑與明仁殿那么大,舉頭只有四方的天,可實際上皇宮很大,大到他走也走不完,大到他覺得異常的寂寥。

    他屏退左右,一個人坐在這里。

    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等什么人。

    這闔家團圓的節日,無人念他團圓。

    身邊兩瓶酒已經空了,他拿起了第三瓶,拔出的香木塞子就順著階梯一路滾了下去,直到碰到一只綴著粉珍珠的繡鞋,才停了下來。

    他聽見有道熟悉的嗓音,被夜風吹到了他的耳邊。

    “……官家?”

    封硯睫毛顫了一下,緩緩抬起,視線從手上的酒瓶挪開,看向玉階下那道他日思夜想的身影。

    “則寧。”

    酒氣從唇瓣里隨著那兩個字一道飄了出來,他感到心口悶疼。

    就好像夏夜里等一場暴雨,每一口呼吸都沉甸甸的、濕.潮潮,讓人胸口窒悶難忍。

    暴雨不來,難受。

    暴雨來,也難受。

    身穿著繁復精美大袖銀紅上襦,腰間一條天水色絲絳勾著纖腰婀娜,小娘子立在臺階下,兩袖兜著夜風,裙擺就像是被風吹開的荷葉,搖曳生姿。

    就好像是那月宮里飛下的仙子,美得不似真實存在。

    封硯想起自己為何在此處喝酒了。

    因為他聽見了謝朝宗的話。

    則寧不但要和他一刀兩斷,再無干系,甚至,她還想要離開上京城。

    是啊,她既然都打算要走了,怎么可能再出現在他面前。

    莫不是一個夢吧。

    封硯搖搖晃晃站起身,伸出一腳,險些踏了個空,身子晃了兩下才險險走下了一步臺階。

    那臺階下的小娘子仿佛被他的危險動作嚇得臉色發了白,非但沒有離開,反而提起裙擺,迎著他往上走。

    步搖上的金光在她臉頰邊晃動,她秀美的眉頭輕蹙起,明澈的杏眼里滿盛著擔憂。

    這一眼,越發讓封硯覺得不真實。

    只有夢里,才會這樣美好吧?

    “您怎么一個人在此,德保呢?黃內官呢?”

    她喋喋不休的小嘴都看起來格外紅潤,讓他一下就移不開了視線。

    甚至她還踮腳,湊近他嗅了嗅,像是一只對人不設防的小動物,天真無邪。

    “您喝酒了嗎?”

    “則寧……”封硯把自己的頭靠了過去。

    “……欸!官家,您別倒下來,我、我撐不住啊。”

    他沒有倒下去,只是把重量任性地壓在了她單薄圓潤的肩頭,兩臂環起她。

    空落落的心里忽然就充實了起來。

    何為團圓?

    這般才是團圓。

    便是她在身邊,在懷中,在心里。

    “官家您是不是喝醉了,您一身的酒氣熏得我快不行了。”那聲音又驚又慌,還有些抗拒。

    但是他統統忽略掉了,兩手環得更緊了。

    “我沒有醉……我只是、我只是……”

    他只是在做一個美夢。

    “還說沒醉?德保公公!德保公公你在嗎?在的話快點出來!——啊……唔唔!”

    這么大聲作甚,萬一驚醒了他的美夢,誰來賠他?

    封硯用力堵住了她的唇。

    辛辣的酒味變得香甜,猶如摻了百花蜜。

    他雙腿挾著人,倒坐回到他原本坐到地方,酒瓶被他撞了下去,丁玲哐當亂響,他擔憂極了,捂住小娘子的雙耳,不讓她聽見那碎裂的脆響。

    好像這樣做,就不會驚擾這一場好夢。

    柔舌與軟唇,就猶如游魚戲花,輕柔地蹭來,搖去,鉆進、滑出,直到頭昏目眩、唇麻舌僵才中止了這一場玩鬧,卻不想緊接著卻是臉頰被打得一偏。

    臉上雖疼的厲害,可封硯雙目仍是迷離,不見清醒。

    “你喝酒就喝酒,欺負我算什么!”

    封硯聞言,伸手捂了下臉。

    其實他的臉上本就被酒氣烘得發燙,感受不出被掌摑的**。

    他就把那只來不及抽回去的手及時握住,溫柔地吻了吻那掌心,低聲問:“疼嗎?”

    “不疼!你放開我。”

    “那你再打一次。”封硯輕輕道。

    頭一回聽見這么離譜的請求,盛則寧徹底呆住了。

    封硯果然是醉得不輕,這講的什么混賬話?

    “???我、我為什么還要打你?”

    “不打嗎?”

    封硯聲音輕柔,沒等人反應,他竟又對著她的唇,輕啄了一口,舔.舐唇角。

    “!!!士可殺不可辱!封硯你別欺人太甚!”

    盛則寧接連被他親了兩回,氣得顧不上什么君臣尊卑,反正封硯現在就是個蠻不講理的酒鬼,他只怕明天醒來就不知自己做了這些荒唐事。

    她還沒揮起手,手腕就被封硯扣在手心里,他把持著她的手,慢慢貼向自己的臉。

    盛則寧抽不動,只能氣惱地轉過怒目:“你無恥!”

    可這一回眸,就見封硯眉心深蹙,眸含哀慟,沒有半分帝王高高在上的矜貴傲氣,就仿佛已經被人抽筋拔骨。

    雙目赤紅,垂頭喪氣,猶如喪家之犬。

    他用滾燙的臉頰貼在她的手心,似哀求似困惑,向她問一個答案。

    “則寧……你要打多少下,才不會離開我。”

    第92章難過

    一只鳥撲棱著翅膀落在兩人身邊,昂首闊步,猶如在無人之地閑逛。

    它歪著腦袋,圓溜溜的眼睛打量著這兩個衣料華美的精致架子,仿佛在好奇此處本該空無一物,是何人放了兩個物件在此。

    一動不動。

    其實也并非完全不動,仔細看其中一人正在掙扎,可是她的手被箍住,故而才像是紋絲不動。

    “你快快放開我。”

    盛則寧被封硯目不轉睛地盯著,就好像在看什么容易失竊的寶貝,只要一眼不看住,就會消失一般。

    她給看得渾身上下像是生出毛刺,從腳到頭發絲都極不自在。

    可就在這咫尺之距,她無處能藏,還被他身上醇濃的酒氣熏得頭暈。

    雖說現在四周空空,看起來像是沒有人,可是她不信他們會把皇帝單獨扔在這里,指不定在哪個樹后就藏著幾個人正在看她的笑話。

    盛則寧咬了咬牙,忍不住兇道:“你這般,我如何打?

    麻雀被她這一聲嚇得撲棱著翅膀飛到了廊梁上,探頭探腦地看著兩人,唧啾叫了兩聲。

    盛則寧用力扭了扭手腕,即便會把封硯的臉皮擠的變形也不惜。

    反正不要臉的是他。

    不過與酒鬼說道理明顯是說不通的。

    “你還有一只手。”封硯不松開她的手,反而提醒她道。

    這話聽著還有些道理,可實際上毫無道理可言。

    盛則寧是還有一只手,但是這只手全用在努力撐起她的身體,防止被封硯壓在背上的手將她按進他懷里。

    “我不走,你放開?好不好?”盛則寧無可奈何,只能順著他先前的話,為裝得真誠還努力扯起笑臉,想使她的話更具說服力。

    但是封硯畢竟是封硯,吃一塹長一智,已經不是從前那個被她隨便笑一笑就蒙騙得輕易就相信的人。

    他眨了一下眼,像是滌凈蒙在雙眼上的水霧,露出一雙雖朦朧卻睿智的眼睛。

    盛則寧被他的眼睛盯得心里發虛。

    “我不信你,則寧。”封硯忽然像是悲從中來,神色落寞,就似那一夜之間被掃地出門的孤兒。

    因為一貧如洗,所以不會輕易相信人。

    “我、我發誓!”盛則寧恨不得再變成一只手,對天發誓。

    兩人又這般僵持了片刻。

    封硯總算是松開按住她后背的那只手,接著就連捂在臉上那只也放了下來。

    盛則寧以為可以結束這場鬧劇,正松了口氣,一瓶酒遞到了她面前。

    “都說酒后吐真言,你喝酒,我信你。”

    “?”

    盛則寧怎么也想不到,如此中秋佳節,她要陪封硯席地而坐,毫無體統和規矩可言。

    還玩什么市井民間斗酒的把戲。

    只是封硯不知道,有些人是酒后吐真言,有些人酒后還能胡說八道。

    尤其在這個時候,她還清醒著,而封硯明顯已經不勝酒力。

    盛則寧就不信,他明日一早起來,還能記得她現在講的一個字。

    所有這就讓她有點勝之不武的感覺。

    這邊盛則寧還猶豫,封硯卻已經當她答應了。

    “我問問題,你答‘是’不喝,答‘否’喝。”封硯手撐著微涼的玉磚,身子朝她傾來,發絲從金冠散下幾縷,被風吹得輕搖,他的眼角鼻尖都像是掃了一層碾爛的海.棠花碎,醉意朦朧的眸子格外專注,一舉一動像是修羅惡鬼褪下了斯文體面的皮囊,露出那蠱惑人心的本態,讓盛則寧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要命,再被他這樣看下去,她只能落荒而逃了。

    不過他這副樣子,究竟是真醉了還是醒了?

    若是醒著,可他的所作所為太匪夷所思,完全和白日里清醒狀態完全不一樣,可若說他醉了,但為什么還能帶給她這么強的壓迫感,就仿佛自己正在被他牽著鼻子,引進一個陷阱里。

    “則寧,為何不答。”封硯又逼近一步,那迫人的壓力讓盛則寧感覺下一刻他就會欺了上來。

    在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她完全沒有把握能逃過他的手掌心。

    “行行行,都依你。”盛則寧往后縮了縮脖子,舉著酒瓶在他面前晃了晃,阻他繼續往前,“不過也不能只你問我,這種事應該是你來我往,有去有還的,你說對不對?”

    封硯抿著潤紅的唇,眉心輕蹙了一下,此刻他的反應比往常要慢一些,好像需要花費一點時間去思考她的提議,片刻后他點點頭,十分大方地答應,“你說的有理。”

    盛則寧一下來了精神,也顧不上形象不好看,把腿一盤,支棱了起來:“那我先問。”

    “今后絕不會因為我們的關系為難盛家,對不對?”

    封硯手指摁在瓶口,沒有喝,“是。”

    “如果我不愿意,不會強行下旨逼我成婚,是不是?”

    封硯唇線往下沉,手指慢慢繃緊,箍在瓷瓶薄弱的瓶口,好像下一刻就能將它捏碎。

    他想喝這口酒。

    若是一紙詔書能解決的問題,他何苦在這里掙扎。

    他是大嵩的官家,可以強迫世家割田讓位,可以強令豪門開倉放糧,可以讓權臣束手無策,卻獨獨不能讓人心甘情愿地嫁給他。

    他一時間都想不出是從哪里開始錯的,所以也不知道如何去彌補。

    他甚至都不知道,彌補有用嗎?

    “……是。”

    盛則寧從他艱難的聲音里聽出了猶豫,心里不禁又忐忑了一回。

    他今日對盛家格外照拂的態度讓她揣測出一點苗頭,他竟然還未真的放棄要將她弄進宮嗎?

    為什么要這樣?

    明明盛家已經物盡其用,他為什么反而不想放過她。

    是因為她‘撕毀’的約定?

    可盛則寧從來不覺得是自己欺騙他了。

    這明明是兩廂情愿,各取所需的一場交易。

    更何況,最初還是她可憐巴巴地付出了一番真心,被他狠心地棄之不顧。

    她才是那個徹頭徹底的傷心人。

    “最后一個問題,如今這般厚待盛家,可是還想要盛家做什么?”

    封硯緩緩閉了一下眼,終于飲了一口酒。

    他所做,不過愛屋及烏。

    可盛則寧一句句,擔心的皆是他會對付盛家。

    他不曾卑劣過,若是他真是一個卑劣之人,又怎么會無法如愿以償。

    盛則寧握緊自己的酒瓶,靠著漆紅盤龍的大柱上,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不想對付盛家,也不想利用盛家,他想要什么?

    一個奇怪的念頭呼之欲出,把盛則寧嚇了一跳,連忙按了回去。

    “到我了。”封硯抬手揉了揉眉心,本就有些泛紅的肌膚被他蹂.躪得更紅了,灼人目,也驚人心。

    盛則寧聽他出聲,立馬正經危坐,仔細聽他的問題。

    “……可是因我想離開上京城?”

    盛則寧沒想到他竟然知道了這件事,所以之前與謝朝宗說話時,背后那個踩斷樹枝的人居然會是一向端方有禮的他。

    迎著封硯的目光,盛則寧毫不猶豫喝下一口酒,用袖背擦了擦沾到唇角的酒液。

    她不知道這個問題因何會讓封硯好奇,故而認真解釋了一番。

    “臣女自幼就向往祖父在外游歷,可惜幼時不得機會,長大后更是陷入了種種煩心事中,無法抽身,現在朝局安穩、四海升平,不失為一個良機,所以臣女想出門看看。”

    雖然因為不想嫁入皇家,‘撕毀’曾經的口頭之約而產生的避禍念頭也包含其中。

    可對于盛則寧而言,比起游歷一事,避開封硯反倒變成了很小很小的一個附帶。

    封硯沒想到會聽見這樣的回答,不過這個意料之外的答案卻不能讓他心里更舒坦一點。

    與其毫無干系,倒不如密切相關。

    “那喜歡我送你的宮燈嗎?”

    盛則寧撇了下嘴。

    早已經對后位沒有想法的盛則寧是一點也不喜歡出這樣的風頭,這種明目張膽的‘偏心‘帶給她的只有解釋不完的麻煩。

    所以她果斷又喝了一大口酒。

    這酒香味醇厚,入口不辣喉,反而像是含著薄荷一樣清涼,她喝了兩口也不見難受,反而那眸光越發澄澈明亮。

    毫無畏懼、毫無掩藏,還一臉的真誠。

    封硯唇瓣蠕動了幾下,張口欲說,卻又馬上抿唇不語,只有那酒熏得秾麗的眉目漾出一抹破裂的痕跡,他仿佛不勝酒力地撐了撐頭,又像是頭痛欲裂地深蹙起了眉心。

    晚風吹不走酒后的燥熱,也吹不走滿心的哀思。

    無情的滿月在樹梢后探出寒涼的白芒,照得人臉上哪怕再微弱的變化,都昭昭在目。

    封硯手掌又撐在腿側,身子覆了過來,像是一顆趨陽而歪長的樹,舒展著樹干、枝葉,只為了盡可能地多接近它的太陽。

    他微斜著的頭,幽深的眸子里半是天邊的月亮,半是眼前的她,他輕輕問出最后的問題。

    “還——能回到從前,喜歡我嗎?”

    最后一口呼吸滯留在了咽喉鼻腔,忽然就咽不下去,好像一團濕了的棉花鯁在喉管里。

    盛則寧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那張臉,蜷起了手指,身子在他逼過來的時候,又往后貼緊了柱子,背脊骨都僵硬住了。

    一種難堪首先浮了出來。

    給干涸的植物以滔滔江水,給餓死的牛羊滿山蔓草,給失去光芒的人看飛虹橫空,給不愛了的人說從前。

    她不是一把谷子就能叫回來的鳥,打定主意要離開就不會輕易回頭。

    盛則寧捏著酒瓶,當著封硯的面,將剩余的酒盡數喝光。

    她將腕口一扭,倒置瓶口,給他看一滴不剩的酒瓶。

    “我不會回頭,您也別回頭了,從前種種于我而言不忍回顧,只余難堪。”

    封硯身子一動不動,像是被按下了靜止,只有那雙眼睛越來越紅,他用力閉上眼,頓了片刻,忽然一口氣就把手里的酒飲盡,不知道是因為喝得急,還是引起了未痊愈的風寒,還沒放穩酒瓶就狂咳了起來。

    他躬起背,就像是被丟進沸水里煮得通紅的蝦公,痛苦得蜷縮起來。

    盛則寧心里一慌,扔下酒瓶去拍封硯的背,邊幫他順著氣息,一邊氣他不顧及身體胡來。

    他現在的身體關乎國家社稷的安危,怎能當做兒戲。

    “這是我的問題,你跟著喝什么酒?”大力在他背上拍了幾下,很難說沒有攜帶一些私人恩怨。

    封硯在咳喘中費力地回答她,聲音低啞,“……就是心里難過。”

    聽見他這般回答,盛則寧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也只有那么一點點。

    更多的是隨之席卷而來的惱與怒。

    她把幾瓶沒有打開的酒一股腦推到他面前,狠心道:“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①

    她起身要走,袖擺被他用手,牢牢扯住。

    “好,我們不回頭看。”他慢慢收緊手指,攪著她衣袖上一朵芍藥花從盛放的姿態縮回了花骨朵。

    他揚起臉,自下而上地仰視著她,赤紅的眼底像是縮著一團微弱的火光,想要熊熊燃燒,又懼就此熄滅,就潮熱的夜風里掙扎著:

    “那我們能否,重新來過?”:,,.

    第93章重新

    混沌的視線像是清晨起蔓延在樹林的白霧,極目遠眺也只能看清咫尺之間門的東西。

    封硯搖了搖腦袋,額角處脹.痛不止,就仿佛幾日幾夜不曾入睡,又或者風寒發熱后的遺癥。

    他這是在哪里?

    他百思不得其解,茫然地立著不動。

    這時候一只小手穿過白霧,輕拽住了他的衣袖下擺,晃了晃。

    這一晃,白霧散盡。

    一張笑臉伸到了他眼前,靡顏膩理,猶帶稚氣,她眨了眨眼睛,歪頭問他,清脆的聲音里沒有商量,只有撒嬌一般地請求,“你今日能早些下學嗎?”

    這倚姣作媚的樣子,他似乎有很久很久不曾見過。

    封硯愣住了。

    因為這是兩年前的盛則寧。

    剛剛及笈的小娘子面若桃花,飽滿而水潤的唇瓣稍翹,澄亮如明珠的眼睛里滿是期盼。

    “我盡量。”他聽見自己回答的聲音。

    一貫地平靜、溫和,禮貌、周到,沒有半點起伏,古潭靜水莫若如此。

    他不會拒絕魏皇后為他選的人,可是也有些苦惱她的‘熱情’,所以只能不主動、不拒絕地與之相處。

    小娘子似乎聽出他的敷衍,臉上有了一些踟躕,像是想再說什么,可最后卻什么也沒有說,對他擺了擺手,依然興高采烈地道:“那我們約好啦,你快些進去吧。”

    他沒有再耽擱,轉身走進國子監。

    封硯無法控制在離開的自己。

    他知道這一天,他在國子監里足足待到了日落。

    因為夫子留了一道難題,他一心撲在上面。

    就忘記了有人還在等他。

    等到寫完最后一筆,放下狼毫,四周已無一人,他才提步走出國子監,正好瞧見幾名小娘子正圍著被他忘在腦后的盛則寧。

    他還未走近,那些小娘子就被盛則寧揮著拳頭趕跑了。

    他驚訝平日里溫婉柔靜的盛則寧會有如此失態之舉。

    墻的那頭,垂頭喪氣的小娘子也沒有看見正在走下臺階下的自己,就在鳳凰花樹下一蹲,雙手環住膝蓋,把臉深深埋了進去,不一會就肩膀抽動,一聳一聳,像是一個受了傷的小獸飽受委屈后獨自在療傷。

    天邊的晚霞如火燒了一般,與濃艷的鳳凰花連成了一片,無比絢爛。

    可那絢爛光彩之下,小小的身影卻孤孤單單縮著,像是皮影戲上黑白的剪影,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則寧……”封硯想去伸手去扶起她,但他卻無能為力。

    就好像從前每一次他都克制住自己伸出去的手,他這一次也沒有扶起她。

    只聽見那道聲音,毫無感情地說:“抱歉,夫子的功課難解,這才耽擱了時間門,不過你不必為等我到這個時候。”

    盛則寧手臂攏緊了自己的身體,臉在袖子上用力擦臉擦,就好像在抹去一些傷心的痕跡。

    她慢慢抬起臉,除了眼睛、鼻子還泛著紅,臉上沒留下半分哭過的痕跡,她雖然只是一個嬌弱的小娘子,可是骨子里卻像是蠻牛一樣倔強。

    她定定凝視了他片刻,忽然發問:“你若不想我等,為什么不從一開始就拒絕我呢?”

    封硯怔了下。

    這并非他記憶里盛則寧的反應。

    他還記得,那時候的她并未怪他一句,甚至宛若無事發生地理了理散亂的發絲,笑著解釋不過與朋友玩鬧,不小心讓沙子吹進了眼睛里。

    她是真的只是不想讓他擔心一點,費心一點,想做一個最乖巧的小娘子。

    可是他今日方知道,她介意的,從頭到尾都是介意的,只不過從前她太喜歡他了,所以才選擇委屈了自己。

    而他,徒占著好處,一點也沒有考慮過她的難過。

    “我……”他努力想要上前去解釋。

    可眼前云霞、鳳凰花、盛則寧,這一切就突兀地散了開。

    就好像手心緊緊握住,卻留不下一粒流沙,它注定是要流淌離去,無論他現在多么想要挽回。

    “則寧……我……”聲音脫口而出的剎那,封硯睜開了眼,看清頭頂上那撒金帳子的紋路。

    “官家,官家你醒了?”

    封硯從床上猛然坐起,因為太過著急,引來一陣暈眩和抽痛,他兩手撐在額角,心底的痛蔓了上來。

    他剛剛竟然在做夢嗎?

    不過是夢,卻也是回憶。

    是他拙劣地行徑傷了盛則寧,從一開始他就是錯的。

    “……我怎么回來的。”

    他還沒斷掉的回憶還停留在昨夜與盛則寧一道在沉香宮的玉階上喝酒。

    德保公公擦了擦腦門上的冷汗,一副很為難、不敢說的樣子,“這……”

    封硯轉眸看他,沒有錯漏德保公公緊張地咽了咽口水的樣子,如此不愿意說,只怕昨夜是他做了什么。

    他用指背抵住唇,有些記憶還留存了下來,有些卻已經不記得,“……但說無妨。”

    “昨夜官家酒喝的多了,拉住盛姑娘不肯松手。”德保公公簡潔明了,省去了那些細節,以免皇帝丟人顯眼。

    封硯眉心深蹙。

    他喝到忘記了,最后的答案。

    ——他們,能否重新開始?

    雖然他不記得了,可竟然也能猜到盛則寧定然是拒絕了他。

    如若是美好的記憶,他應該深刻腦海。

    而不是煙消云散,自欺欺人。

    他苦澀地用指背抵住唇,就好像上面還殘留著濕軟的溫存,即便是騙、是欺、是強求來的,卻也是彌足珍貴的回憶。

    “官家,時間門不早了……”

    封硯眼睫一動,放下手。

    沒有忘記自己肩上的重擔,只是他的心里不僅僅裝著國家大事,還多了一個人。

    “更衣。”

    德保連忙出去準備,但他的腳步還沒走出步,就聽見身后的人又交代了一句。

    “準備一下,處理完事,我們去盛府一趟。”

    *

    自從那日與封硯攤牌,又從皇宮全身而退后,盛則寧就恢復每日出門的慣例。

    就連宿醉一夜,早起時明明頭暈眼花也沒落下,竹喜都不得不敬佩她家姑娘猶如野草一樣頑強的生命力。

    “就是遲一天,柳娘子也不會怪您,何不躺著多休息,您瞧您這臉色,白的和紙一樣,嘴巴卻紅得像是吃了個小孩。”竹喜給盛則寧端了一杯蜂蜜水,讓她飲完。

    “是瞧著格外憔悴,竹喜你怎么沒有看好你家姑娘,讓她飲了這么多酒?”二姑娘盛則柔也坐在一旁,柳眉微顰,一臉地擔憂,“妹妹,飲酒傷身,下次可不能這樣多飲了。”

    竹喜縮起脖子當鵪鶉,再不敢解釋一句,就由著盛則柔照著這個方向,誤會下去。

    她哪敢說她家姑娘是跟官家喝酒喝成這樣多,別說她看沒看住了,大半個晚上她都在皇宮里找人,誰知道兩人醉在一塊……

    猛一搖頭,竹喜連忙把腦海里殘留的畫面搖散。

    “有這般嚴重?”盛則寧一驚。

    竹喜都把她的樣貌形容得如此恐怖。

    盛則寧從袖袋里掏出塊小銅鏡,對著自己的臉左看右看。

    只見鏡子里頭的人眼皮浮腫,臉色蒼白,唇瓣卻紅又腫,比起剛剛起床時還難看了分,盛則寧在心里頭把封硯又罵一通。

    要不是他喝酒發瘋,她至于變成這樣嗎?

    頂著這副模樣出門的確有些寒磣,可是她也沒有法子了。

    今天是柳娘子的大事。

    前段時間門柳娘子打算盤下一家就要關門歇業的小酒樓,自己做掌柜娘子,盛則寧為了支持她,就投了一筆錢入伙了。

    為防止談買賣的時候對方欺負柳娘子勢單力薄,她這才帶著護衛又請了更精于此道的盛則柔隨她同去。

    “里面可是盛姑娘?”馬車還在行進,外面傳來一道聲音。

    “是薛世子?他可真是執著不放啊!”竹喜聽出外面的聲音,搖搖頭,給兩位姑娘解釋:“昨日他也在尋姑娘,不過那時候姑娘您醉了……”

    盛則寧豎起一只手,及時打斷竹喜的話,“好了,不必再說昨夜了。”

    好漢不提當年勇。

    從她殘留的那點記憶來看,昨夜一定雞飛狗跳、不堪回首。

    不過她倒是又確定了一事,那就是與封硯的事不能如她所愿那般斷的干凈。

    只要她還留在上京城,就必然會為其所困。

    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那是天底下最大的官。

    但她相信自己,總能慢慢掙脫這些束縛。

    “姑娘可有空?”

    盛則寧考慮到自己今天的臉有礙觀瞻,便隔著簾子回他,“薛世子有何事?”

    薛澄頓了一下,像是沒料到這么快得到她的回應。

    “昨、昨夜,我還有話未說完,不知道姑娘可還愿意聽?”

    他這樣猶猶豫豫、反復詢問,不知是什么要緊事,確實勾起了盛則寧的好奇心,她看了一眼盛則柔。

    盛則柔溫柔款款地朝她一笑,不曾驚訝。

    從七夕那天起,她就覺察出薛世子的心思。

    “薛世子請說。”盛則寧客氣道。

    “我、我不日就要回博西了,聽聞姑娘想要出門游歷,是否有意先去博西,去西涼?在下不才,也愿護送姑娘一程,一如當初護送盛老太爺一般。”

    盛則寧沒有猶豫,就道:“多謝世子美意,這件事我尚在打算,就不好勞煩世子了。”

    “姑娘不急著做決定,在下只是想讓姑娘知道,還有這個選擇。”薛澄雖被拒絕,可還沒徹底放棄,仍存了一點希望。

    話畢,噠噠的馬蹄聲疾馳遠去。

    快得就如他來時,像一陣風。

    盛則寧看著自己馬車里剩下的兩人,“我不知道,他竟是來說這個。”

    “博西地廣物搏,景色壯麗,不為是一個好去處,妹妹沒有考慮一二?”盛則柔好奇。

    盛則寧正要搖頭。

    “當初一眼就知道薛世子是個性子單純、脾氣又好的郎君,我起初的確是有幾分喜歡,但是你也知道,我的婚事是祖母做主,更何況祖母盡心盡力地撫養我與兄長長大成人,我必不可能為一眼的喜歡嫁到那么遠的地方去。”盛則柔撩起窗帷,朝著那個已經遠去的身影道:“我知你從小就向往祖父,如此也不為一個良機。”

    她解釋這么多,無非是怕盛則寧是因為自己才推拒這樣好的機會。

    出門在外,哪有比得上有軍隊保護更安全的?

    盛則寧輕聲道:“我雖然想要出門游歷,卻也不能借薛世子之名,這樣是不對的。”

    “為何?你不喜歡謝二郎君,難道也不喜歡薛世子?”

    明明這兩人是相反的性格,盛則柔以為盛則寧不喜歡謝朝宗那一款,總該會喜歡薛世子這一款。

    盛則寧嘆了口氣,“我也說不好,就仿佛已經對什么人都提不起勁來了。”

    盛則柔盯著她看了片刻,忽然問道:“莫非,妹妹還對官家……”

    “絕非如此!”盛則寧反駁得很快,把盛則柔都嚇了一跳。

    等到那股異樣的情緒平緩,盛則寧才又深深吸了口氣。

    “我只是覺得,喜歡一個人好累。”她用手指仔細摩挲著銅鏡背面的花紋,“我想重新來過。”

    *

    夕陽西下,倦鳥回巢。

    盛則寧在外奔波了一天,在馬車上伸了一個懶腰,才懶洋洋鉆出來,竹喜扶著她的手抖了抖。

    “怎么了?”盛則寧捏了下她的手腕,之前搶酥餅的時候也不見她手抖,這個時候抖什么?

    竹喜沒有回她話,只用恨不得飛起來的眉毛給她提醒。

    盛則寧偏過腦袋,微瞇起眼。

    在晚霞的紅光里看見了才闊別一日的封硯。

    他手提著一個木匣,站在盛府西巷的一顆老樹下面,半黃不綠的葉子掉了一地,有些還掛在了他的肩頭。

    就好像他站在這里,等了很久。

    這里是盛府西側門,除了她會經常使用之外,少有人知。

    封硯會出現在此,只有來見她這一條可以說的通。

    盛則寧在原地站了片刻,還是走了過去。

    “官家為何在此?”

    “我經過豐記時想起你愛吃七寶酥,便買了一點,在這等你回來。”忙完政務,已經時間門不早了,他又得知盛則寧出門了,便在這里等著,誰知道一同出門的盛家二姑娘回來,她也還未回,這一等就直到了日落。

    不過一切的等待都值得,因為看見了盛則寧,他的心就一點點充實了起來,唇角也輕輕揚了起來。

    就在他自己也沒有發覺的情況下,語氣都柔和了不少,“已經囑咐過小二,沒有放松子。”

    他記下她的喜好,也了解她的忌口,就好像能一步步走近她。

    “官家不必如此。”

    但盛則寧沒有看他手里的七寶酥,也沒有看他的臉,目光不高不低,就停留在他的脖子上,“第一,我們并無約定相見,第二臣女也不需要。”

    她拒絕得很干脆。

    封硯眼眸微凝,臉色變得蒼白,就連紅霞都不能為他染上顏色。

    盛則寧走近兩步,停在五步之外,兩手端正得擱在身前,克制而端莊地和他說話。

    “昨夜,官家與臣女不是說好了嗎?要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

    從他們形同陌路開始。

    封硯手指無意識地蜷了起來,額角錐刺一般疼痛,就好像那蟄伏的記憶又沖了出來,讓他不能再自欺欺人。

    盛則寧對他行了一禮,就從他的手側走過,立在盛府角門的臺階下,她又回頭補充了一句,“官家日后也不用再來這里等我了。”

    拒絕,應該從一開始。

    她不想他等。

    封硯看著盛則寧走進門,兩扇門在他眼前輕輕合上。:,,.

    第94章被挾

    光線一寸寸從墻頭落下,那道映在丹紅院墻上的身影逐漸轉淡。

    仿佛一個人風骨傲氣一一折去,慢慢縮了起來。

    越來越小。

    他仿佛看見了盛則寧蹲在墻角的那道身影,與自己縮起來的影子重疊在了一塊。

    一個是哭得發顫的小娘子,一個是不知所措的他。

    被關在門外的自己與當初被冷漠對待的則寧,是如出一轍的境遇。

    原來,當初她是這樣的滋味。

    是等待中的焦急,是見面時的喜悅以及這最后分別的酸澀。

    百味雜陳,才明白為何有些人會獨自落淚。

    大概就是如他這樣,進不得,退不甘,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地步。

    他不愿強迫盛則寧,又不舍放開盛則寧。

    落葉打著旋,掉了下來,從他的肩頭墜落,在腳邊啪啦一聲。

    他微一松開攥緊的手,深深換了一口憋悶在胸腔里良久的濁氣,最后看了眼禁閉的院門,他才抬起有些發僵的腿腳,緩慢地往巷子口走。

    就好像慢一點,背后那道門會再朝他打開一樣。

    不過,并沒有。

    他只能一步步遠離。

    盛家的馬車還在外面停著,站在馬車旁的竹喜還未從驚愕中回過神。

    直到他快走到她身前,她方一個激靈回過神,朝他跪了下去,結結巴巴道:

    “見、見過官家。”

    封硯把手里的七寶酥遞給她。

    竹喜不敢不接天家所賜,只能畢恭畢敬地接下。

    “替我轉一句話給你家姑娘,日后我不會再來此處堵她,西巷口她出行方便,不用為了避我而棄之。”

    本以為盛則寧當場給皇帝落了面子,他必然會因顏面受損而氣怒,可在封硯身上竹喜只看見了落寞和疲憊,沒有一點火氣。

    就好像剛剛那扇門一關,把他賴以存活的東西鎖了起來。

    他頹然地垂下眼睫,像是一個戰敗的俘虜,毫無精神地走進夕陽余暉里,離開了。

    無欲無求的人,終歸還是被俘獲。

    有了得不到的念想。

    *

    果如封硯所說。

    他再沒有暗自出宮,等候在盛府外偏僻的西巷里。

    可以說,從那天起,盛則寧便再沒有見過封硯。

    對于他的事,只能從街頭巷尾聽見一些議論。

    有人說當今官家旁求俊彥,勤民聽政,是賢明君主,也有人說他持衡擁璇,出手狠厲,只怕以后會一意孤行,肆意妄為。

    可盛則寧知道,沒有人能做到像金子、銀子一樣讓世人皆喜。

    皇帝站在萬民之上,要考慮的更多,他不可能為了一人、兩人的喜怒哀樂而畏首畏尾不敢大力推行他的新政,他要做的就是先立威再揚善。

    太上皇的身體極其不好,太醫們都擔憂他會熬不過這個冬天,因而雪片一樣的折子飛到了皇帝桌案。

    他們都想要皇帝盡早擇選后妃,誕下皇嗣,好穩固大嵩的江山社稷。

    說辭都是冠冕堂皇,可背后的目的也昭然若揭。

    誰不想自家的女兒能入宮闈、登宮闕,成為天家婦,光宗耀祖,蔭庇家族。

    盛二爺也想啊。

    可偏偏盛則寧心意已決,不肯妥協。

    若送進去一個一身反骨的女兒入宮,只怕不能給家族撐腰,反而會引來無盡的禍端。

    古往今來多少例子擺在眼前,盛二爺不得不斟酌掂量。

    他無可奈何之下,又不能對自己獨出的女兒威逼利誘,終于徹底歇了這個念頭。

    所以這些事,就與盛則寧再無干系了。

    她每日都給自己找了很多事情做,忙得腳不沾地、席不暇暖,要不打理著自己的小鋪子生意興隆,蒸蒸日上,要不就舉辦雅集會,與一眾志同道合的小娘子探討如何讓行會接受女子當家,又或者為家境不好而被夫家厭棄的婦人出謀劃策……

    中秋往后,上京城便一日冷過一日。

    盛則寧也沒有光顧著自己的事,她還體貼地考慮到蘇氏的身子也不大好,而盛家在城外有一處別莊,別莊的后山有好幾個天然溫泉,很適合給她調養身子濕寒的老毛病,便自告奮勇地帶著仆婦、丫鬟先去別莊收拾。

    等到了重陽節,盛家老小也能到別莊爬山賞景、泡泡溫泉,何不美哉。

    想法是很好,可是盛則寧萬萬沒有想到,她半路就給人劫了。

    不是她帶的人不夠多,也不是歹徒太兇狠,而全在于這個劫持她的人是個大熟人。

    謝朝宗安分了幾個月,在所有人都以為他真的改過自新、收斂脾性后,他居然再一次故技重施,在盛家人的眼皮底下,將她奪了出來。

    清醒后的盛則寧就躺在一輛陌生的馬車里,手腳還是虛軟的,便意識到自己剛剛是被迷暈了。

    謝朝宗就坐在一旁,手里提著一個牛皮酒囊,見她醒了就沖她咋舌:“你醒得未免太快了些,這路途遙遠,甚是辛苦,不若多睡一會。”

    “你又發瘋了!”盛則寧氣道。

    “瘋了?”謝朝宗捏著酒囊灌了一口酒,歪著腦袋看她,彎起的唇角笑得很燦爛,“寧寧,我從來就沒有好過啊,不見你時思之若狂,見了你更是后悔不已,當初我就不該心慈手軟放開了你,讓你有機會逃,有機會去告狀,你可知道逐城這兩年我待的有多煎熬,你還喜歡上了別人。”

    盛則寧臉色發白,抿緊了唇瓣,有些低顫。

    謝朝宗收斂起笑,仔仔細細地伸手把她臉上散下來的幾縷頭發撥到了一邊,低聲惋惜道:“你待他再好,他可有領你半分情?”

    “那也與你無關!”盛則寧知道自己能醒這么快,全靠的是她身上那塊平安玉符,她醒的早,這就說明她還沒離開盛家車隊太遠。

    可現在她首先考慮的不是如何讓護衛來救她,而是在謝朝宗手下,那些人可還安好!

    “你把盛家的下人都怎么了?”

    謝朝宗側過身,撩起車帷的一角,往外看了一眼,似乎在觀察他們所行的位置,口里慢條斯理地回道:“寧寧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好心,這時候不多關心關心自己,還關心那些雜七雜八的外人。”

    盛則寧聽他不肯解釋,東拉西扯這些沒用的事,聲音冷了下去,“你若是敢……”

    沒有等她的‘若是’說下去,謝朝宗轉過來對她又是一笑,眉目柔和舒展,似帶著一種心滿意足后的舒心。

    他假裝不高興,悠悠嘆了口氣:“我這么懂你,自然不會傷害你身邊的人一根毫毛,放心,他們只是飲的水里摻有迷藥,過不了一兩個時辰就會醒來。”

    碰到謝朝宗的時候,盛家的車隊正好在林子里小憩,聽完他的解釋,所有人都放下了心防,還真以為這謝二郎君是挎著長弓給妹妹來野林打什么兔子的。

    盛則寧想到謝朝萱最近遭遇的那些事,對她也心生同情,萬沒有想到謝朝宗會鉆了她這個空子。

    “你要帶我去哪里?”

    謝朝宗這次沒有藏捏,大大方方道:“近來官家要選后選妃,你既不想入他的后宮與一干女子共侍一夫,此刻先尋一個熱鬧繁華的小城鎮呆著,躲過這段時間,有何不好?我知盛大人不會輕易放你走,所以這便來助你了。”

    盛則寧難免為他的說辭感到無語。

    他的幫助,就是一言不合將她強擄走。

    謝朝宗向來我行我素,所以他壓根沒有考慮她一個小娘子無緣無故‘跟’著他這個郎君離家會有什么下場。

    聘為妻,奔為妾,這是要她再無清譽啊。

    像是看懂了她的神色,謝朝宗撐著下巴,看著她認真道:“寧寧,你大可不必憂心,我定不會像是封硯那般三心二意,我將來娶你,后院也只會有你,絕不會再有旁人,可好?”

    “一點也不好!你還是快點將我放回,如今還沒有外人發現,尚有挽回的余地。”盛則寧用手撐著身子,想要掙扎起身,但是那迷藥的效果還在,她的力氣有限,很快就撐不住自己的身子,往前栽去。

    謝朝宗及時伸手把她攬住,沒有讓她悲催地面朝下,摔到地上。

    抱起她后,也不顧她氣急敗壞,謝朝宗溫柔地摸了摸她的腦袋,又把她按到自己胸膛上,聲音輕輕道:“怎會沒人發現呢,說不定封硯已經知曉了。”

    盛則寧愣了下。

    謝朝宗仿佛是從這里尋到了什么樂子,不等盛則寧開口問,就興高采烈地繼續說道:“你想必還沒發現吧,但凡你出門,身后總會跟著幾條尾巴,也虧他們要藏匿身形,不想被你發現,所以總是不敢跟得太近,這才給了我機會,不過,他們許久等不到盛家馬車動身,定然會有所懷疑,進林子去一探,然后——就發現,你不見了。”

    雖然不能親眼目睹,但是謝朝宗也能想象到封硯聽到這個消息后那副驚愕的模樣。

    明明想要時時刻刻放在眼皮底下,卻只能偷偷摸摸在暗處看著,就怕她哪一天會不告而別。

    可他千防萬防,也沒有防住盛則寧真的會消失。

    “不如我們來打個賭吧,你猜,封硯他會來找你嗎?”

    “無聊,我才不和你賭。”盛則寧用頭頂住他的胸膛,恨恨道:“謝朝宗,我絕不會跟你走!”

    謝朝宗自然而然地略過她后半句話,反而問她:“為何不賭,你難道就不想知道?”

    盛則寧停下了無用的掙扎,不禁懷疑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謝朝宗的聲音里有太多自信,就好像注定會看見她的失敗。

    外頭的馬忽然長嘶一聲,馬車一個急停,險些把兩人都摔了出去。

    “嘖。”謝朝宗穩住兩人的身子,扯了扯嘴角,“倒霉,繞了那么多路,竟然還碰見這些人了。”

    盛則寧聽見了外面很多哭嚎的聲音。

    有婦人、有小孩,還有男人。

    她扭過身體,撩起車帷,看向外面。

    目光所到之處,都是一些瘦骨嶙峋、衣衫襤褸的人,老少皆有。

    他們互相攙扶、跌跌撞撞往前行,仿佛只是就要行將就木,毫無生機。

    “救救我們!——”

    “救救我的孩子……”

    盛則寧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他們是從哪里來的?怎會如此凄慘!”

    謝朝宗把她身上的兔毛襖子裹緊了一些,像是怕外面的秋風會冷著她一樣,“我早些時日就聽聞西涼王病重,算算日子,他也該死了,所以西涼必然大亂,這些興許都是從鴻雁關逃過來的流民……”

    *

    “官家,您覺得這樣如何?”

    封硯聞言,慢慢抬起眼,書房里站著的都是舉足輕重的重臣。

    他們在為新政的細節吵鬧不休。

    世家唯恐變動,會瓜分掉他們原本的利益,而清流出身的就擔心不能從世家門閥手里搶得一席之地。

    兩方的人各持己見,僵持不下。

    他便在這個時候出了神。

    今晨起他就一直心神不寧,也許是因為盛則寧今日出了城,要去盛家的別莊。

    別莊雖然離上京城不遠,僅半日的路程,可是他還是不免會擔心中間出什么岔子。

    手指輕輕敲了敲桌案,封硯讓自己平復下那焦慮的心情。

    “你們所言各有道理,只是這條新規不為世家也不為寒門,而是為百姓,眾卿若都為了一己之欲,從中作梗,阻我新政……”說著,封硯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掃視眾人。

    就好像他總能游刃有余地把控住他們,而不會被影響分毫。

    如此鎮定自若的樣子也顯得他有些不近人情,就好像若是他們膽敢阻擾,必不會有好下場。

    眾人不由后背一寒,齊齊拱手告罪。

    這時,緊閉的殿門被人推開了,德保公公提著袍子,心急火燎地大步走進來。

    “怎的如此無禮!”一個大臣不喜在議事的書房見到閹人,正要呵斥他退下。

    但是封硯卻抬手阻了他的聲音,放任德保走到他身側,對他附耳一句。

    眾臣不知發生了什么大事。

    只見皇帝那八風不動的俊臉剎那出現了一道裂痕,他額角的青筋爆.出,壓低的聲音里帶著一些努力遏制的惶遽,“備馬出宮!”:,,.

    第95章回頭

    御書房里,各位大人都驚住了。

    這手里的事還沒解決,皇帝竟就要走了。

    這可是從所未有之事,就不知道是什么事讓皇帝都如此著急?

    封硯來不及換去這身礙手的袍衫,徑自取下架在邊案上的一柄劍,回頭對還想糾纏不放的各位大人冷聲道:“眾卿之事,稍后再議,朕有十萬火急之事,退下。”

    “官家倉促出宮,實為不妥啊!”

    一名素來嚴謹的大人站出來,還是要攔他,“應先調配禁軍,再疏通御道,勒令閑雜人等回避,方是萬全之策。”

    封硯轉身就走。

    顯然沒有把這位大人的話聽進耳中,他并非文弱書生,常年習武,龍行虎步,幾步就跨了出去,那想追攔他的大人小步子跟不上,只能在后面焦急地一聲又一聲叫著‘官家’。

    “官家!——”又有一名太監步履如風,從回廊上疾步行來,可他還沒來得及朝他躬身行禮就被身后的長公主推到了一邊。

    封雅如今有了封地,便被稱為汝陽長公主。

    雖然聽著更尊貴了一些,但是還是沒有改去這急躁的性子,不等太監通傳,自己就沖到了前頭。

    “五哥,我有要緊的事!”

    “什么事容后再說,我要出宮一趟。”封硯雖然對這個妹妹向來寬容,可是這個當頭,他無法靜心靜氣,語氣也十分冷硬,“莫要阻我路。”

    封雅不管不顧,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讓跟在她身后一直低著腦袋的侍衛上前,“五哥,這事你一定要聽,烏朗達,你來,你來說給我五哥聽!”

    聽見烏朗達這個名字,封硯臉色微微一變。

    西涼的使團早在斗獵結束前就偷偷離開了大嵩,他們與宸王勾結一事還沒有等到被連帶問責,他們就已經馬不停蹄地離開,就連之前所謂地求親一事也無疾而終。

    這個烏朗達隱瞞身份跟著西涼使團而來,卻沒有跟著他們離開,尤為可疑。

    穿著侍衛裝束的年輕男子單膝往地上一跪,行了一個西涼的大禮,抬起頭道:“大嵩官家,容在下自我介紹一下,我真名叫卓爾·圖達,是西涼王第十七皇子,目前的第二順位繼承人,父皇常年患病,攝政王圖哈索把持著西涼王庭,讓西涼舉國上下苦不堪言,此番圖哈索自請出使大嵩,父皇擔憂必有大禍臨頭,特派我喬裝打扮、隱姓化名一路尾隨,沒得召令不得回西涼,如今圖哈索已經回到西涼,父皇卻遲遲沒有給我傳書,西涼國定然已經生亂。”

    封硯鳳眸稍緊,“西涼生亂,必擾我大嵩邊境。”

    “不錯,我與父皇皆對大嵩無意,不欲挑起兩國紛爭,惹百姓流離失所,可圖哈索野心勃勃,若他大權在握,必然會要爭一份羹。”

    “豈有此理!西涼不過一蠻荒僻陋之地,焉能與我大嵩抗衡!”一名大臣又驚又氣,一揮袖子,指著卓爾·圖達道:“你口說無憑,又居心叵測地潛入我大嵩皇宮,只怕不是西涼留下的奸細,想要趁機渾水摸魚!”

    “他才不是那樣的人,你這老眼昏花的老頭,不要信口雌黃!”封雅心直口快,疾言厲色。

    那名老臣沒了臉,又不能對長公主如何,只能悻悻退到后面。

    “我既然敢亮出身份,就不怕被查,若我所說有一個字為假,愿五雷轟頂,且永生永世不能魂歸故里。”

    西涼人信奉他們的天壤是靈魂最后的容器,若不能葬于故土,就會魂飛魄散,永世不能再為人。

    這是他們最毒的誓言。

    封雅拉著封硯的袖子,“五哥,我信他的話,你就想想辦法吧,父皇還在位的時候不就常說遠親不如近鄰,西涼國與大嵩乃是唇亡齒寒的關系,若是西涼國讓一個對大嵩圖謀不軌的攝政王把持,將來禍患不少,實乃不智之舉啊!”

    封硯沒有及時抽出被封雅握住的袖子,他陷入了焦急當中。

    一邊是不知下落與安危的盛則寧,一邊是就要危及大嵩邊境的禍端。

    若想做一位賢明君主,他應當以大局為重,早做處理。

    軍事之上,早一秒爭的就是先機,是勝算。

    可偏偏現在,他的心亂成了一團。

    這時候,花白胡須的兵部尚書提著紫袍,手捏著一本奏章疾步過來,“官家,大事不好了!”

    *

    嗚哇——

    孩子的哭啼聲十分響亮。

    盛則寧腦殼都給沖得突突直跳。

    謝朝宗沒有阻她再次挑簾往外看,不過越看,盛則寧的眉頭鎖得越緊。

    之前她看見那些流民骨瘦形銷、形容枯槁,一副不能久活于世的孱弱,可后面上來幾人雖也穿著破爛,臉上黑黃不均,可身形粗曠壯實,一點也不像是餓了一路過來的流民,倒像是什么土匪山賊……

    “不妨事,這些流民一般不敢與我們正面沖突,只要等著他們走過去了,讓開了路,我們便能繼續趕路。”謝朝宗以為盛則寧是害怕了這些流民。

    他有駿馬豪車,隨行護衛就有十六名,個個持劍帶刀,身手不凡。

    而流民們面黃肌瘦,哪敢與這等貴人正面沖突。

    謝朝宗剝開一個外皮橙紅的果子,酸甜的氣味頃刻就充斥馬車,他笑吟吟道:“這個時節廊州的桔子最是好吃不過,你吃不吃?”

    “不要。”盛則寧還在為被他擅自劫出來而氣惱,怎會拜服在一口吃食下。

    不過謝朝宗早已經習慣,盛則寧哪怕對他破口大罵他都能笑吟吟,更何況只是這樣的小鬧個別扭。

    “我還買了你喜歡吃的七寶酥,你吃嗎?”

    “不要。”

    一連被拒了兩次,謝朝宗挑了挑眉,“那你可要橙釀蟹子?”

    盛則寧扭頭,眼睛瞪著他:“你還帶了橙釀蟹?”

    “沒有。”謝朝宗眼睛一彎,笑了起來。

    “那你問我要不要?”盛則寧一把火又升了上來,被謝朝宗先擄后戲耍,虧他還笑得出來。

    謝朝宗突然又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臉,在她火氣冒出來前,笑道:“你接連兩個字、兩個字蹦,我還以為你不想和我多說一句話了。”

    盛則寧用力拍開他的手,又深吸一口氣平復自己的心情,“我是不想和你多說,可是外面這些人很可疑,你們最好不要太懈于防備了。”

    盛則寧擔心自己的小命,對于周圍出現的異樣格外關注。

    “哦?”謝朝宗懶洋洋靠回車壁,沒有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盛則寧氣不過,拽住謝朝宗的衣襟,把他漫不經心靠在車壁上的腦袋扯了過來,挑起車帷的一角,“你習過武,仔細看看這群人當中有沒有奇怪的人。”

    謝朝宗余光瞄了一臉認真的盛則寧,也認真把腦袋湊到她臉邊上,和她一樣縮在車窗下,從縫隙往外看,就仿佛回到了兒時,兩人一起冒在屏風后,鬼鬼祟祟偷聽大人講事的樣子。

    “你說的是那幾個個子不高但是骨架倒是很結實的漢子吧?”

    謝朝宗的眼力不錯,一下揪出了那些可疑的人。

    “若如你所說這些人是從鴻雁關而來,路途遙遠,其他人都骨瘦如豺,他們這幾十個人若說沒有一天兩斤肉說不過去吧?”

    “你說的對。”謝朝宗點頭,“所以呢?”

    “所以,他們不見得是流民,而且未必是從鴻雁關而來……”盛則寧瞧見幾個面黃肌瘦的女子,她又改口道:“至少不全是,我聽祖父說過,在北境的人多少與西涼的血統混合,長相不似大嵩人,而是深目高鼻,膚色偏深,還有可能會出現異色眼睛,你見過烏朗達嗎?就長得像他那般……”

    “烏朗達不就是經常跟在汝陽長公主身后那個?”謝朝宗哼了一聲,“那他們夾在流民當中,是想混進上京城?”

    盛則寧大點其頭,若不是她現在和謝朝宗的關系還有些僵,說不定她還會夸他一句‘聰明’。

    “沒錯,所以我們現在得馬上掉頭回城,若是他們有什么企圖那就大事不好,要知會城守軍嚴防!”

    謝朝宗輕聲一笑,把盛則寧的肩膀往自己身側一勾,笑音陰柔,慢條斯理說道:“回去?上京城又不是紙糊的,你不就是想趁機逃走。”

    盛則寧還沒解釋,謝朝宗大力拍了拍車壁,對外面的車夫喊道:“快走,繼續趕路,若有膽敢攔截者,不必顧忌!”

    外面十幾名護衛齊聲應是,原本停滯不前的馬車猛然往前沖。

    盛則寧努力想掙脫謝朝宗的束縛,急道:“謝朝宗你做什么?”

    謝朝宗又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聲音溫柔卻不容拒絕:“寧寧你就別掙扎了,封硯現在是皇帝,定然正為西涼的事而煩憂,不會有空閑出城來尋你,還是乖乖與我一道走吧。”

    錚——

    一只箭簇忽然射了進來,將深藍色的窗幃扯出了一大道裂口,轉眼就釘在了馬車的車壁之上,尾羽尚在劇顫。

    變故一觸即發。

    謝朝宗猛然瞇起眼,從座位底下抽劍來。

    “敵襲!保護二郎君!”外面的護衛齊齊抽刀,馬長嘶不絕。

    “留下命來!”對方領頭的人也振臂高呼一聲。

    刀劍相接的聲音刺耳,震耳欲聾。

    “糟了,他們定然是懷疑我們已經察覺了……”

    盛則寧趁謝朝宗松手之際,往座位下一蹲,讓自己大半的身體都在掩護之下,就怕被飛進來的流箭所傷。

    這些混跡在流民當中的人倘若真是對上京城圖謀不軌,所選的必然是偏僻荒涼、少有人經過的廢棄官道,這般才能掩人耳目快速接近,只是沒想到謝朝宗今日也會選這條路,兩波人碰上,自然都覺得對方可疑。

    謝朝宗不愿生事,想要離開,可對方卻不敢冒著提前走漏風聲的隱患,要將他們趕盡殺絕。

    謝朝宗把盛則寧的腦袋按了下去,囑咐了一句:“呆在馬車里,不要出來。”

    這不用謝朝宗吩咐,盛則寧也不會擅自行動,把自己置于險境。

    只要護衛會守在外面保護著馬車,她就是安全的。

    謝府的護衛都非等閑之輩,可那些賊人也不容小覷。

    外面哭啼聲叫喊聲不斷,已經是一鍋亂粥。

    “二郎君,他們人數眾多……”

    “少廢話,殺就是!”

    護衛的話被謝朝宗蓋了過去,他的聲音沒有遠離,仿佛就護在了馬車附近。

    “謝朝宗,你小心!”在這樣的境遇下,盛則寧也顧不上對他的氣,只盼望著他們都能全身而退,不要被這些賊人所傷。

    謝朝宗聽后心里一動。

    他便是再如何過分,他們一起長大的情分還在,寧寧還是關心他的。

    他伸腳狠狠踹開一個企圖上前的賊人,下腳之狠,讓那人當場吐出一口血,倒地不起,他卻轉頭嘴角露出一個微笑,在窗邊輕輕回了一個‘好’。

    “我們還要一起離開,不會有事。”

    盛則寧又暗暗咬緊牙,在心里把謝朝宗罵了一通。

    若不是他把自己帶出來,她說不定已經到了盛府的別莊上了,哪會遇到這糟心又要命的事。

    就如護衛所言,賊人數量就占據上風,而且他們一招一式都并非普通流寇山匪,而是像訓練有素的軍士,或是某些世家權貴精心培養的護衛。

    謝府的護衛招架得吃力,已經有不少人負傷。

    謝朝宗不愿離開馬車左右,賊人們就覺察這馬車里定然有什么重要之人,不約而同都朝著馬車發起了猛攻。

    盛則寧感受到四周的殺氣逼近,用盡力氣抱住自己的雙臂,渾身泛起了寒栗。

    莫不是,她今日就要折在這里了!

    她還有好多事沒有做。

    沒有和柳娘子把酒樓開起來,沒有和梅二娘一起商議繡坊的管理,還沒有將木蘭社規章制定,還有她一直計劃的游歷……

    爹娘親人,知己好友,她牽掛甚多。

    ……最后,她鬼使神差又想起了封硯。

    也許是因為這是她十六年來付出過真心,卻又傷她最深的人。

    若是可以,此生不復見,也應當好好告別……

    而不該在這倉促之間就成了生死之別。

    車窗處倏然落下一把砍刀,用力之大,只見木屑橫飛,車壁裂出了一道巨痕,那人沒有罷手,抬起砍刀,又猛砍了一下,窗帷變成了碎布,被強勁的刀風吹得七零八落。

    “原來里面藏著一個美人,小爺好久沒有見過這樣水靈靈的小娘子了!”

    盛則寧手捂著嘴,急促地喘了幾口氣,驚懼的目光都鎖在從破開的窗口,就要探身進來擒她的男人身上。

    那人以為盛則寧已經嚇得不能動彈之際,他哈哈大笑,把手還在衣服上擦了擦,“小美人,別怕啊,哥哥疼你……”

    就在這個當頭,盛則寧忽然像一只受驚的兔子猛然從地板上一竄,撞開了車門沖了出去。

    “謝朝宗!”

    謝朝宗回頭聽見她的聲音,急忙翻過幾具尸體朝她沖了過來,看見她一副慌張的樣子,臉色難看至極,“沒事吧?”

    盛則寧搖搖頭,但是手指卻不由抓緊了他的袖子,還是怕了。

    謝朝宗扯著她往護衛中間走,賊人看見盛則寧就仿佛見了什么香餑餑,都朝他們猛撲了過來。

    謝朝宗一人難敵數刀,護衛們又來不及回護,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他后仰著過身體,躲開逼到面前的刀鋒,盛則寧動作沒有他那樣靈活,在慌亂中松開了手。

    兩人被這突襲逼得不得不分開數步。

    可就這幾步的距離,便成了難以逾越的鴻溝。

    他們不會輕易讓謝朝宗再能奪回這個小娘子。

    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娘子落進這樣的圍擊當中,毫無反手之力,只能惶悚不安地立在當中,倉促躲開四周伸過來想要生擒她的大手。

    “一群廢物!等事成后,要幾個女人沒有,還不快點殺了這個!”一個領頭的男人在后面看了,不由對他們破口大罵。

    盛則寧頓時大驚。

    幾把大刀在那人話音剛落下不久,就毫無憐香惜玉之心,罩著她的身子揮下。

    盛則寧瞳仁猛然一縮,眼前的光亮好像都被縮進了一個不見天日的葫蘆里,她只能看到一片混沌不清的影子,猶如魑魅魍魎,瘋狂地扭曲、舞動。

    “則寧——”

    一道紅影扎了進來,像是一滴血忽然濺進墨水里,暈開了。

    她認得這顏色。

    這絳色為大嵩官家的常服所用,而那道聲音也是再熟悉不過……

    一柄劍橫劈而來,挑開兩把刀,刀光劍影當中,盛則寧身子往后一躲,就被身后的刀鋒擦斷了數根飛起的發絲,一匹馬沖了過去,撞進還沒來得及避開的人堆,馬上的人早已經一躍而下,不顧就要襲上來的刀鋒,大手伸出,把那快要摔倒的人拉往自己的方向,手及時護住那脆弱的脖頸,牢牢鎖在身前,抱著她轉了一個方向。

    盛則寧一頭撞到那砰砰狂跳的心臟上,熱息徹底包裹住了她微僵的身體,鼻尖嗅到了那股很清淡的竹葉香。

    “快!——護駕!”

    真的是他來了?

    黏膩的液.體順著他的衣服流了下來,盛則寧的臉上都沾上了,她眨了下眼。

    輕嗅了一下,這如鐵銹的味道,是血!

    剛剛那從身后過來的刀沒有砍到她身上,也并沒有落空,而是在封硯的身上。

    千鈞一發之際,他竟用萬金之軀直面刀劍之險。

    “封硯!你受傷了?!”盛則寧所受驚嚇不輕,尤其在想到皇帝受傷一事,更是驚駭莫名。

    封硯悶哼了一聲,把她亂動的腦袋又按緊了一分,溫聲道:“別動,我沒事……”

    “官家,這些賊人跑了,可要追?”

    “追,一個也別放過!”

    禁軍很快就占據了上風,那些賊人比不過禁軍的人數,知道此番是毫無勝算了,就一窩蜂逃了去。

    封硯把盛則寧帶到了干凈的一角,才把她松了開。

    盛則寧馬上去檢查他身上的傷,不看不知道,一看心都錯漏了一拍。

    這刀傷是豎砍到肩骨,又橫挑而起,顯然是一擊即中后還想用力抹向他的脖頸。

    這個賊人或許都不知道他刀下所傷之人就是當今大嵩的皇帝,而且他險些就要得手了!

    封硯看了眼自己的肩傷,沒有在意,反而見到盛則寧眼圈通紅,臉色就變了變。

    他小心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臉,擦掉沾在那張雪白小臉上的血。

    鮮紅的血像是暈開的胭脂,把她蒼白的臉頰染出了血色。

    他擦不干凈。

    盛則寧沒有躲開他的手,只是含著淚問道:“官家如此貴重,若是因為小小的盛則寧死了,要大嵩如何是好?”

    “大嵩會有很多官家,可是世上只有一個盛則寧,你若死了,要我如何是好?”

    他反而問道。

    盛則寧一時間不知該怎么回答,眼淚就掉了下來。

    是害怕,是后悔,也是沒來由的心痛。

    見她真的哭出來了,封硯眉心不由輕蹙起,像是懊惱自己剛剛說的話又惹了她傷心。

    他安慰道:“我沒事,你別怕。”

    沒有放下的手,順勢就幫她擦拭起源源不斷涌出來的眼淚。

    他望著盛則寧的淚眼,那一顆顆眼淚落進他心里,亦是心疼萬分。

    “從前是我不好,但是我是真心想要重新開始,則寧,你能回頭看看我嗎?”

    臉上的幾道血痕沒有折損他的俊逸,反而讓他添了些動人心魄的美,就像浴火重生的天青瓷,在烈火中燒出絕美的色彩。

    盛則寧蠕動了幾下唇,在此情此景之下,狠不下心一口拒絕。

    隨行而來的官員涌了上來,為封硯肩上的傷驚呼。

    皇帝受傷可不是小事!

    盛則寧借機后退了幾步,正巧身后謝家的護衛喊了一聲,“郎君,郎君,你怎么吐血了!”

    她半個身子順著那個方向就轉了過去,就像是急于逃走的驚雀。

    封硯眼神一淡,看著盛則寧的動作,緩緩闔上眼。

    “官家!官家!怎么暈了!”身邊的人大喊。

    封硯在一絲眼縫里,看見一道身影由遠至近,回到他的身邊。

    他唇角噙著淡笑。

    他得到了答案。

    她會回頭的。:,,.

    第96章敗俗

    在場都是男人,照顧傷重而昏厥的皇帝這項重任便責無旁貸地落在盛則寧肩上。

    片刻后,盛則寧想動一動發酸的肩膀。

    可失去意識的封硯正靠在她的頸彎處,壓著她半邊的手都抬不起來,她不敢動彈。

    封硯氣息起伏,輕拂起盛則寧散下的碎發,讓她脖子處有些發癢。

    盛則寧轉過眼,從余光中看見他昏睡中的臉,蒼白的膚色讓他眼下的青黛明顯,干燥的唇上有脫水的裂痕。

    從上京城趕到此處快馬加鞭也要兩個時辰,這一路必然不像她坐馬車那樣‘舒服’。

    他一定累了,才會在失血的情況暈了過去,盛則寧又摸到他微冷的手掌,虎口處還有青紫的痕跡,握劍的時候被震傷造成的淤血此刻也十分顯眼。

    盛則寧想到他從馬上一人挑起兩三把刀的場面,那砍刀的威力,她見識過,兩刀下去,厚實的木板都變成了木屑。

    也虧得封硯力氣大,才沒有被他們的力氣震飛劍,還能抵擋得住那些兇狠的攻勢。

    他跳下那刻不知道是否已經想要了要將大嵩的山河交給誰來繼承,才會這樣不顧自己的生死。

    盛則寧轉回了視線,憂慮地看著不遠處的禁軍清理、搬運地上的尸體與傷員。

    他們要清出道路來,才能把皇帝用馬車帶走。

    只是他們人數再多,這一時半會卻也辦不到。

    因為還有那么多受傷的流民在里頭,他們的進展很不樂觀。

    旁邊一個紫袍白胡須的大臣也急得上火,跺了跺腳,生氣道:“這種時候還管的了那么多,還不速速把道路清出來。”

    盛則寧剛剛沒有認真看,聽見他的聲音才發現身邊這位發散衣亂的老人居然是兵部尚書陳大人。

    “是陳伯伯嗎?”

    兵部尚書大人抹了兩把頭發,把腦袋往下一彎,定定看著盛則寧幾息,仿佛這才看清她的長相:“盛丫頭?原來是你啊!我說這官家怎么這么心急火燎的要出宮……”

    盛大人和兵部尚書為同僚,私下也有過來往,所以互相認識對方家中的小輩,更別說盛家二房只有盛則寧這一個獨出的女兒,那更是備受關注。

    盛則寧瞄了一眼仍然雙目緊閉的封硯。

    “陳伯伯您怎么會在這里?”

    說到這個,陳大人就有了一肚子悶氣,倒豆子一般傾訴:“說來也不巧,我手上正好有西涼的軍情要稟告官家,恰逢官家心急要出宮,就命禁軍把我也捎上,好沿路能給他匯報軍情,不耽擱他的時間,你也知道陳伯伯我這把骨頭啊,可脆著呢,這一路險些沒給搖散了。”

    說著陳大人痛心地錘了錘自己的后腰,看著她感嘆道:“都說色令智昏,但是官家倒好,一樣也沒落下,軍務也處理了,美人也救下了,老夫甚是佩服啊!”

    皇帝是名利雙收,就是苦了他罷了!

    盛則寧心里略感復雜,只能低頭不語。

    在過一會,道路清理好了,來了幾名禁軍幫忙把皇帝抬上了馬車,盛則寧連忙跟了上去,謝朝宗也沒有落后。

    禁軍統領看他,還沒說話。

    謝朝宗就指著一旁的地上,“我吐血了,也是傷員,坐自己的馬車也不過分吧。”

    “讓他上來吧,這馬車寬敞。”

    盛則寧發了話,統領才沒有說什么,通知下去一路,封鎖住皇帝受傷的消息,急行回宮。

    為了讓封硯躺得舒服一些,盛則寧把幾個枕頭都堆起來給他墊在身后,讓他可以靠在車壁上。

    好在謝朝宗為了出遠門,在馬車里備有上好的金創藥,幾瓶的量都跟不要錢一樣撒在封硯的傷處,好歹是止住了血,但他那猙獰的刀傷,在場的人無人敢動,只能快速趕回宮中,請太醫來處理。

    “寧寧,你也別太擔心了,肩膀上并無要害,死不了人。”謝朝宗捂著胸口,有氣無力地說。

    盛則寧聽他聲音,這才想起剛剛謝朝宗還吐了血,就問:“你怎么樣,為何會吐血?”

    “剛剛有個賊子逃竄的時候踹了我一腳,可能傷及肺腑了。”謝朝宗扯著唇角笑了笑,“你不用擔心。”

    雖然他口里說不用擔心,可盛則寧還是擔憂地看了他一眼,拿起身邊的桔子遞給他:“疼嗎?要不你吃個桔子壓壓驚?”

    “我沒事,倒是你,可有傷到?”謝朝宗幾下剝開桔子,反遞給她,“血味這么難聞,你定然不舒服,用桔子壓壓味。”

    盛則寧沒接過桔子。

    車輪恰好碾過一塊石頭,整個車身就猛地顛簸了一下。

    封硯的身體險些從車壁上震開,往前栽下去,盛則寧眼明手快把他的身體攔住,費勁力氣才把他扶靠到車壁上,可他沒有靠住多久,身子慢慢又滑了下來,最后腦袋又垂到了她肩頭,沉甸甸壓著。

    盛則寧本想把他推開。

    但是手還沒擱到他腦袋上就看見他疲倦覆下的長睫隨著呼吸起伏而顫動,均勻的,像是陷入了一個美好的夢境。

    她放下手。

    算了,就這樣吧,他是為了救她才受了傷,總不能不管他。

    謝朝宗看見封硯的舉動,便多打量了幾眼他的眼睛,眼皮的跳動幾乎可以判斷人是否清醒。

    他將桔子在手心里拋了拋,慢條斯理道:“這次事發生突然,你也受了驚嚇,且休息幾日,我們等過幾日再出發也不遲。”

    盛則寧眉頭一下就擰起來,正要反駁他的話。

    謝朝宗對她豎起手指,比劃了一個禁音。

    “這世上除了離開你這件事我不能聽你,其他的事我都會讓你如愿,謝家有我大哥即可,所有這天涯海角你想去哪,我都能陪你去,你想離開上京城,我就陪你離開。”

    盛則寧知道謝朝宗喜歡自說自話,可他說再多,其實也該知道,經過這一遭,她必定不會再那么容易上當。

    他想將她劫走,沒那么容易。

    不想多費口舌,盛則寧干脆閉口不語。

    謝朝宗余光瞥見那‘昏迷‘的皇帝眉心的痕跡又深了。

    *

    因為皇帝傷勢嚴重,不好耽擱,盛則寧等人只能跟著一起進了宮。

    在太醫為皇帝醫治傷口的時候,盛則寧被帶下去沐浴更衣。

    她身上沾的都是封硯身上的血,此刻已經半干在身上,十分不好受,是以就沒有拒絕。

    可她換好衣服正想找人送她出宮時,德保公公卻親自來了,請她去見皇帝。

    “官家醒了嗎?”

    德保公公紅著眼搖搖頭,抬起袖子還擦了擦眼睛,“官家的傷引起了發熱,現在人已經燒迷糊了,可是嘴里還在念著三姑娘的名字,三姑娘還是去看看吧。”

    “可是……”

    可是她如今這個身份不清不楚,去皇帝的寢殿多少都有些尷尬。

    德保公公知她心中顧忌,連忙保證:“奴已經安排妥善了,福寧殿里侍奉的人都會把嘴巴閉得牢牢,保準在里頭發生的事,一個字也不會傳到宮外,像上一回,三姑娘那般……的事,官家嚴明,倘若走漏只言片語,都要他們好看……”

    德保半是暗示,又像是邀功,把盛則寧勸得動搖了三分。

    “官家登基這么久,身邊還沒有半個知心的人,唯有三姑娘與官家還熟稔幾分,奴這不是也再找不到旁的人了嘛……”

    “他有沒有別的人與我有什么關系?”

    德保公公拍了拍自己的嘴,“是奴多嘴了,說錯話了,三姑娘自是不在意這些,但是官家實在是可憐,宵衣旰食,起早貪黑,上一回的風寒就還沒好全,這不中秋宮宴上太過高興,又多喝了些酒,這病啊纏綿不去,調養這些日子才有了些起色,哎……今日又受了這傷。”

    “好了,公公不必多說了,我去還不行嗎?”盛則寧咬了咬唇。

    德保公公馬上將臉色的哀怨一掃而光,快得比翻書還快,讓盛則寧都難免起了上當受騙的心思。

    “三姑娘,這邊走吧。”

    盛則寧是頭一回來福寧殿,皇帝的寢宮。

    一整面深色的寸金木,雕以繁復的花紋,好讓名貴的寶珠能鑲嵌在其中,即便不點上燭火,也有幽幽光亮。

    沒有金碧輝煌,只有低調奢華。

    盛則寧走進寢殿,才發現德保公公的‘妥善’安排就是福寧殿里沒有人。

    簡直太不把她當外人,若她心懷鬼胎,傷重又高燒不退的皇帝在她手中,豈不是一塊砧上魚肉,任她宰割?

    往里面走了十來步,從屏風的右邊穿過去,才到了封硯躺著的地方,他身上蓋著薄被,似乎還睡著。

    旁邊的銅架上放著盛滿水的銅盆,床邊的小幾上放著湯藥和熱水。

    盛則寧回頭望了望身后,尋思著,德保公公這是把喂藥的活扔給她了?

    寂靜的寢殿里只有蠟燭燒得噼啪的響聲,盛則寧在原地想了片刻還是抬腳走到封硯身邊,觀察了一下他睡著的臉。

    已經有人把他臉上的血污擦干凈了,那張蒼白的臉上越發顯得眉如濃墨,俊朗的五官在柔和的燭光下好像是紙上精心勾畫的佳作,一筆一畫都是恰到好處,生在盛則寧喜歡的點上。

    她起初何嘗不是對他見色起意,到后來又被他清貴自持的樣子所迷惑,才逐漸一步步陷入自以為是的思慕當中。

    怪他嗎?

    怪過。

    若是他一早就明明確確地拒絕了自己,她也不會錯把他的將就認作是喜歡,不會把他的容忍當做是包容。

    他們都是生在了不合適的時機,在一個不合適的位置,被迫糾纏在一起。

    可是如今,他們都稱心如意,得到各自需求到東西。

    皇位與權位,她一個都沒有興趣。

    所以,也該允許她退場了吧?

    從水盆里絞干一條白巾,盛則寧走到床邊,正要覆在那光潔的額頭上,尾指不小心先點了下去,指下的肌膚并不滾燙,反而微微發涼,是很正常的溫度。

    她動作一頓,不信邪地把白巾挪開,用整個手掌覆了上去,只是片刻時間,也足以讓她探明。

    真的一點熱也沒有。

    盛則寧馬上就反應過來,什么發燒昏迷,全是德保公公誆騙她的!

    她心里直呼上當,白巾也不必覆了,她把身子往后一撤,就打算把這無用的降溫之物扔回它該去的地方。

    可她還沒等扭過身,躺在床上的男人忽然就坐了起來,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嚇得盛則寧手一松,白巾直接掉到了腳步。

    “則寧,你去哪?”封硯眉心蹙起,聲音急切,就仿佛以為她要離開。

    盛則寧愣愣看這‘垂死病中驚坐起’的男人幾息,目光才從他那張繃住表情的臉上往下挪了挪。

    太醫給他包扎傷口的時候將上裳盡數除了,如今他更是赤.條條著上半身,只有條裹傷口的繃帶橫過胸膛,勉強遮住了些許肌膚。

    但這根本無濟于事,在明亮的燭光當中,一眼就讓人看了個分明。

    封硯看著不是身形魁梧之人,但身上卻生得精瘦又結實,寬肩窄腰,肌肉線條流暢,又蘊含著力量,就好比現在他一用力扯住她的手腕,那血管就猶如游龍在臂膀上鼓出。

    克制卻用力。

    這個畫面讓盛則寧一口氣血直沖上了天靈蓋。

    那個素來看重衣冠整齊、一絲不茍的瑭王殿下去了哪里,封硯這殼子里莫不是換了一個人?!

    他怎么能、怎么會如此傷風敗俗地在人前敞胸露肉。

    盛則寧下意識就用力扯過自己的手腕,想要后退了,封硯并不想拽傷她脆弱的手腕,于是就順著她后退的趨勢從床上半抬了起身,那薄被從他腰間一路往下,眼見就要徹底掉下去了。

    盛則寧剎那就面紅耳赤,忙不迭把眼睛緊緊閉上。

    救命。

    她眼睛剛閉上,感覺握住她的那只手猛顫了一下,就聽封硯悶哼了一聲,好像是痛極了。

    想起他肩膀上的傷勢嚴重,盛則寧馬上想到,必然是這大動作扯到他的傷口。

    她顧不上許多,眼睛一睜,雙手上前,及時撐住他痛得痙攣下落的身體。

    微熱的肌膚貼在了她的身上,讓她心臟猛跳了兩下,耳朵尖熱得生了痛,就像是被燭火近距離烘烤著。

    “官家小心。”

    發熱雖然是假的,可是他肩膀上嚴重的刀傷卻是真的。

    連封硯這般內斂自控的人都無法控制的痛,必然是他難以忍受的痛。

    盛則寧想起刀落下來的時候,封硯義無反顧地用身體護住了她,這才使她毫發無傷。

    心里軟下去了一塊。

    本來是撐扶在他身側的手,輕柔地環了過去,在他后背輕輕拍了拍。

    這才發現他肌肉都緊繃后背上皆是冷汗,沾了她一手。

    就為了拉她這一下,他便吃了這么大的苦。

    盛則寧對他又是憐又是氣。

    早一點,若是再早一點,他能有這十分之一的心待她,他們也不會走到如今的田地。

    可現如今他再好,盛則寧也不敢要。

    她從前的勇氣早已經一次次失望中磨光了,要如何再去面對成為帝王,將來還會三宮六院的男人,去瓜分那被切的七零八落的心。

    她不敢了。

    “則寧,你怎么來了?”

    冷汗從他的額頭滾落,沾濕了他的臉,就連脖頸上都很快遍布了汗珠,蹭到了盛則寧的臉頰上,汗.津津、濕.淋淋。

    盛則寧正想道出這是德保公公干的好事,就聽見封硯喘著氣,虛弱地道:“我還以為又是一場夢。”

    “自然不是夢,官家既是為我受傷,臣女理當來奉藥侍疾。”盛則寧想要抽身,卻發現早已經被封硯反客為主,單臂橫于她的后腰,把她抱進懷里。

    “這些事有宮人做就可,你非我妻妾,哪有奉藥侍疾的道理。”

    他這話聽起來像是帶著一些埋怨,盛則寧沒聽真切,也不敢輕信。

    堂堂帝王怎會委屈小心。

    盛則寧當即順著他的話道:“官家所言極是,臣女此番是逾矩了。”

    耳邊重重抽了一口氣,像是對于她這個回答有些氣惱了。

    不過他也沒有揪住這個話題不放,而是改問道:“你今日當真是與謝朝宗約好,要一起離開的嗎?”

    “自然不是。”盛則寧一口否定。

    “是嗎。”封硯的聲音帶出一股輕松的輕嘆,手臂又將她的后腰往使了點勁,把身體的重壓都不由分說地加諸在盛則寧單薄的身體上。

    盛則寧不堪重負,只能用手抵住他的身軀,可那又濕又滑,難以受力。

    她只能咬緊了牙關,費力地憋出一句話。

    “不過……出門游歷確為我所愿,日后有機會臣女還是會去的,此事與謝朝宗無關,是臣女一人。”:,,.

    第97章強求

    血氣混著藥味,充斥鼻端。

    盛則寧一鼓作氣說完后,心中也是忐忑,呼吸都不由淺了幾分,像是怕驚動了蟄伏在黑暗里的猛獸。

    在封硯漫長的沉默中,像是被兩端拉緊的弦,全然不知道崩斷的那一刻會在什么時候。

    等待就是就是未知的恐懼。

    手掌貼著的地方,明顯察覺到隨著呼吸律.動的脊背。

    手心濕.潤,不知道是封硯的冷汗,還是她慢慢滲出的冷汗。

    她慢慢將手從那赤.裸的后脊上挪開,無力地在半空蜷了蜷,無處安放。

    盛則寧說是膽大也膽大,可該裝乖的時候也不馬虎。

    想起幾案上的湯藥,盛則寧猶如找到了解脫,連忙把話題扯開,語氣輕快道:

    “官家的藥也放了許久,正好可以用了,我給官家端來吧!”

    她說著,將腰背往后,想要趁機掙開他手臂的束縛,離開這個不合時宜的擁抱。

    可是封硯卻沒有如她的意,雖然只用一只臂膀,但也足以攔住她的退路,讓她無路可退。

    察覺到封硯的阻攔,盛則寧沒敢再使勁與之抗衡。

    此情此景,四周無人,她偏偏又這么尷尬地貼在他身上。

    身份懸殊,力量更懸殊,此刻硬碰硬,對她而言只有一敗涂地這一種結果。

    她的動靜讓封硯回過神來,須臾后他的聲音就貼在她耳側。

    十分平靜,一字一字清晰,每一句話都輕緩柔和。

    “則寧,我一直在尋思你我二人的相處之道,你偏愛自由,我給你自由,你想重來,我亦允你,可是你明知我離不開上京城,卻一心只想著離開,是要,將我置于何地?”

    最后一句,他似是一嘆,尾音綿長,猶如一發射中的羽箭不住顫動的尾羽。

    將那威懾的余力延長。

    盛則寧頭皮一麻。

    這話說的,怎么像是她故意把他拋棄了一樣。

    而且他這個不同往常漠然的語氣莫名讓盛則寧想起在西鳳塔上,他慢聲細語地對她道——“害怕?害怕就對了。”

    那種壓抑中的瘋狂,讓她無論多少次想起,都覺得匪夷所思。

    從前她以為封硯是君子端方,舉止有度的人,可誰知道他竟然也有讓人懼怕的一面。

    而他此刻的反應,就仿佛是在玩丟獵物后,溫順如貓的獅子慢慢向獵物亮出了自己的鋒牙與利爪。

    再經過盛則寧用心解讀和理解,他的那句話的意思就變成了:我給你自由,尊重你的選擇,可是我依然有辦法困住你。

    是啊,他已經成了皇帝。

    大嵩的國土之內,都逃不脫他的掌控。

    他愿意在有限的范圍內溫順,但也毫不介意在失控的時候威懾。

    燭火噼啪響了一聲,岑寂的寢殿里再沒有半點聲息,就連兩人的呼吸聲仿佛都幾不可聞。

    盛則寧輕咬了下唇瓣,終于艱難道:“官家有官家的擔當,臣女也有臣女的選擇,站在山巔上人,看山腳的行人猶如螻蟻一般,來來去去,微不足道。”

    富人有富人的活法,窮人也有窮人的生存之道。

    官場上的人追權逐利,做生意的人貪財好利。

    有才之人廣濟天下,平庸之人小家之樂。

    各有追求,誰也不能指責對方的追求是可笑的、不對的。

    就如莊子所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子非我,安知我之樂。

    她只不過是不愿意享這深宮之中,皇帝之側的潑天富貴,便不該被當作不知好歹。

    而封硯更也不能強求她去接受這遲來的偏愛。

    他最重要事難道不是成為一個賢明君主,坐享天地繁華,萬民朝拜。

    然后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擔當……”封硯在她耳畔,又輕輕念出這兩個字,似含著無數復雜的情緒。

    讓盛則寧聽出了一些悲涼。

    封硯埋下頭,靠緊她纖細微涼的脖頸,動脈的跳動急促,彰顯著主人的不安。

    他鳳眸半闔半張,視線的盡頭是他空曠的寢殿。

    作為皇帝,龐大的責任就擔在他的肩頭。

    比以往更多的公事、比以往更多的壓力,還有比以往更多的束縛。

    可他這個人,不求奇珍異寶,不貪山珍海味,也不要美人盈室。

    他要的只是安穩平樂,再不被人所害,更是能庇護所親之人。

    還有,讓她得償所愿。

    現在她如意了,可誰來讓他如愿。

    不怪乎,都說皇帝是這世上最孤單的人

    看吧,他坐上了皇位,就已經開始孤單了。

    說來也奇怪,從前他沒有‘孤單’這種感覺,可認識盛則寧以后。

    他便有了。

    “山下的人看山巔上的人,是不是也猶如看待過眼云煙,則寧,我在你心里真的就這樣一吹就散了嗎?”

    他們一起在林間騎過馬,也在同一片屋檐下避過雨,喝過一盞清明雨前的茶,嘗過秋收后的果子。

    她愛過兩年,而他只是遲了兩年。

    曾經他以為沉默陪伴就是最好的回答,直到夢醒那刻才知道那些都是無聲的消耗。

    可他不信,盛則寧心底就真的再沒有一點牽掛。

    死灰尚能復燃,他們之間也能重新開始。

    盛則寧沉默了片刻,心臟的位置因他這句話,有些泛疼,一下接著一下抽了起來。

    她閉上眼。

    往事猶如走馬花燈地放過。

    怎么可能散得干凈。

    “官家在我心里永遠是一座移不走的山,陡壁懸崖、山高路險。”

    盛則寧聲音很輕,就像是在蠟燭前,擔心氣息會吹滅那隨時會滅的燭火,“可是,于我而言,高處不勝寒,只愿在心里瞻仰它巍然聳立,不再強求能親臨其境。”

    她拒絕了一次又一次,理由說了一個又一個,這就證明她早已經深思熟慮,早也清楚得失利弊,她不再是從前那個滿心滿眼只有心愛之人的盛則寧。

    她已經把他看作龍潭虎穴,懸崖峭壁,是世上最危險的地方。

    封硯慢慢松開手臂,兩人緊貼的地方都熱出了汗,但是無人在意。

    一退開身,盛則寧接連往后退了兩步,軟底綢鞋悄無聲息,唯有腰間的絲絳也從封硯身前的薄被上慢慢抽離,像一條冷血的碧蛇無情地游走。

    毫不留戀。

    盛則寧整理被弄皺的衣裙,這身宮服的料子看著名貴,也很容易留下痕跡,剛剛被他那一抱,這身衣服已經不能見人了。

    想要全然抹去痕跡,已經是不可能的事,盛則寧輕輕嘆了一口氣,又悄悄打探了眼封硯的神色。

    可他覆下的眼睫擋住了所有的神光,只有滿頭的冷汗涔涔,顯出他身上的不適,左肩上的繃帶被洇紅了,像是剛剛包扎好的傷又滲出了血來。

    “官家身負社稷重擔,更是大嵩百姓的依托,但求官家千萬愛惜身體,莫要再罔顧自己的傷勢,還是快些喝藥吧。”她幾步走至矮幾邊,機靈地端起那碗溫熱的湯藥遞到封硯眼前。

    這話起碼是她的真心實意。

    宸王狼心狗肺,不配為君,大嵩唯有在封硯手上,還能有太平繁華。

    她爹選出來的人,必然不會錯。

    所以盛則寧真的希望封硯可以坐穩這個位置,長長久久下去。

    瓷勺撞在碗邊,敲出一聲脆響,深褐色藥汁濺了幾滴出來。

    封硯眼睫抬起一些,見那白瓷碗邊上搭著幾根纖細的手指,牢牢捧著藥碗,藥汁不慎沾在她的手指上,分外明顯。

    封硯遲遲不接,視線不高不低,一直停留在她手上。

    盛則寧蹙起秀眉,姣好的臉龐露出一副難辦之色。

    她估摸著是不是封硯做了皇帝,莫非連手都不愿意伸,要人喂了?

    可是喂他喝藥這事,別說現在做不來,就是從前她也未必會做。

    她端著藥碗的手都累了,不由發起了抖,封硯再不接過去,她只能轉頭給他放回原處了。

    “官家?”

    好在封硯終于在她就快端不穩時,大發慈悲地抬起手接過瓷碗,可是他用的是傷了肩膀的左手,而不是完好的右手,這點讓盛則寧頗感奇怪。

    不過下一刻,她的疑惑便得了解釋,封硯空出來的那只手不接瓷碗,是為了抓她的手腕。

    才脫離了他的控制,轉眼就被扯住了手腕,輕拉到了身前。

    他的手掌從腕骨處往前,擒住她那幾根手指,大指慢慢抹去上面褐色的藥汁。

    粗糲的指腹滑過她的指背,帶起一陣戰栗。

    沒用幾下,就把那些藥汁擦了去。

    鳳眸抬起,寒冽的黑眸里挾著風雨欲來的壓抑。

    盛則寧一驚。

    仿佛一下將兩人拉回到高高的西鳳塔,命懸一線的威迫感緊緊扼住了她的脖頸,讓她再也吐不出一個字來。

    眼前的人是封硯卻又不似封硯。

    他就像是被強行攔住的洪浪,一旦決堤,就是不死不休。

    盛則寧在他的注視中察覺到一絲不妙,急于將自己的手抽離,可封硯動作更迅速,不但重新握住了她的手腕,還牢牢扣緊。

    什么病重脆弱,什么高燒不退,都是假象,他依然是那個可以輕而易舉把控全局的人。

    黑云沉沉,電光乍現。

    他啟唇輕聲道:

    “若我,一定要強求呢?”:,,.

    第98章痛苦

    晚風從半支的雕花窗吹來,垂幔如水波蕩漾,燭火搖曳,將投影在墻壁上的影子都晃出了驚惶失措的模樣。

    寒意侵入骨頭縫,盛則寧的后背沁出薄薄一層冷汗。

    封硯握在她腕間的手,強悍有力,仿佛只要他愿意,輕而易舉可以折斷她的手。

    他不是第一次向她亮出自己的爪牙,可這一次卻與在西鳳塔上不一樣。

    在西鳳塔上,封硯神智不清,所以生出了病態的瘋狂,可這一次,他眸光沉靜。

    像深潭靜水,像無盡深淵。

    想要認真地吞噬掉什么。

    所以才執著地,看著她。

    盛則寧想把視線抽離,卻無法辦到,就像是不小心撞進蛛網的蝴蝶,被那萬千纖細的蛛絲纏裹,逃不掉了。

    懸殊的力量已經讓盛則寧感受威迫。

    更不必說封硯薄唇吐出來的那句話,更是讓她感到愕然無比。

    強求?

    從前他答應過不會強令她入宮,是她太高估了封硯的品德,還是太相信男人這張嘴。

    她垂眼看著自己握成拳頭的小手,那下意識就要抵抗與掙扎的姿態已經說明一切。

    她不愿意。

    深深吸了一口氣,盛則寧慢慢才在這種讓人窒息的氛圍里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她干巴巴道:“官家當知,強扭的瓜不甜。”

    封硯輕一用力,盛則寧就撲到了床邊,膝蓋磕在床榻上,疼得她瞬間擠出了幾滴眼淚。

    封硯左手端著的藥又撒出來了不少,瓷勺用力撞著碗壁,像是發出了同歸于盡的氣勢。

    盛則寧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的瞳孔猛縮了一下。

    微涼的手指扣住她的后脖頸,半是擒住,半是托起,把她的臉揚了起來。

    “我從不奢望它甜,可是,我不能沒有。”

    *

    德保公公心都提到了半空。

    因為這個時候,皇帝用這般冷肅強橫的語氣召他,怎么想也不會是一件好事。

    仿佛他要是慢上一刻,都會釀成大錯。

    所以,任勞任怨的德保公公是提著袍子,一路小跑進來,不敢耽擱片刻。

    深秋的風卷起寢殿內的垂幔,火光又不甘地搖晃了幾下。

    德保公公抬手理了理跑亂的衣袍,繞過屏風。

    哪怕只是在倉皇間一掃眼,德保公公也能輕易判斷出寢殿內氣氛不對。

    可他心底有一萬個不解。

    和盛三姑娘在一塊的時候,皇帝向來心情不錯,今日更是有英雄救美的功勞在前,難道不該趁著還有恩情在身,兩人互述情意,好讓兩人關系和緩。

    這劍拔弩張的氣氛究竟是為何?

    他低頭靠近,垂手恭敬道:“官家有何吩咐?”

    封硯披上單薄的寢衣,遮住了傷處,目光往旁邊看了一眼。

    盛則寧面無表情地站在一側,手握住自己的手腕,仿佛是被他握疼了,傷到了。

    封硯眼神淡了下來,轉過眸子,吩咐德保。

    “盛三姑娘要在宮中住一段時間,你安排下。”

    德保公公聞言,都沒能控制住自己的驚訝,一下就忘了在御前的禮數,把腦袋倏地就抬了起來:“啊?”

    從沒有女子未經冊封就住進宮中,此舉大大不妥。

    皇帝一向恪禮守節,就連特意向他示好的小娘子都不假辭色。

    別說憐香惜玉了,就連半分親近之意都無。

    后宮空懸,這才致使群臣們紛紛上書,為皇嗣擔憂。

    好在今日皇帝受傷一事只有極少的人知道,要不然明日早朝,這件事只怕又會重提。

    若是盛三姑娘現在逾矩住進皇宮,惹來的非議怕是都能把人淹沒。

    封硯知道德保聽清楚了他的話,因而并沒有重復,只是目光橫了過來,眉心的皺痕還沒抹去,顯得不容拒絕的強硬。

    就仿佛是他知道不妥,偏要強扭這一回。

    德保公公渾身一顫,不敢再發表異意,應聲道:“是。”

    “官家于我有救命之恩,臣女愿意在宮中為官家侍藥奉疾,只盼官家能早日康復。”盛則寧雖然一時氣上了頭,可她也知道如今她才是魚肉,是無法抵抗的了封硯對她下的任何決定。

    可若要她身份不明就暫居宮中,她也不愿意。

    德保公公偷偷瞄了一眼盛三姑娘。

    這句話劃清了兩人的界限,也讓她被迫留在宮中一事師出有名了。

    更何況,皇帝若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受傷一事,就要想法子替她掩飾。

    萬一她逢人就說起皇帝受傷的事,會惹來不少不必要的麻煩。

    以退為進,甚是高明。

    也絲毫不顧什么情意,就像是她并不知道為什么皇帝非要留下她。

    封硯眸子深幽,橘黃色的燭光都不能讓他那冷冽的眸光溫暖一分。

    他深深看了眼盛則寧,又對德保道:“對外不必交代了,只是對盛三姑娘在宮中一事,膽敢泄露半個字之人,宮規懲戒。”

    他的目的只有留下她,至于什么名目的事,那很容易,只要盛則寧肯點頭。

    什么名目不行?

    *

    福寧殿的后殿一直空置,德保公公親自帶著信任的宮婢很快就收拾出來了。

    天色不早,盛則寧就被請到這里休息。

    她站在臺階下,仰頭看清匾額上長寧殿三個字,輕輕嘆了口氣。

    不知道在這宮里她要住上幾日。

    雖然盛府那邊會有人去替她說,可如此一來,倒像是皇帝給了他們別樣的暗示。

    “寧姑娘,請吧。”德保公公還急著要回去伺候皇帝,不能在這里久待。

    盛則寧向來不喜牽連到無辜之人,即便對封硯有怨言,也不會撒在德保公公身上,或是讓他為難。

    宮人不敢抬頭直視她,躬身立在兩旁,盛則寧就從她們中間穿過,走入長寧殿。

    雖然還是秋日,德保公公擔心后殿幽冷,讓人把絨毯就鋪在了地板上,一方足占去大半地的花毯,色彩素雅,很符合秋天的色彩,頗為溫馨。

    殿內香爐里熏上了凝神的淡香,裊裊細煙升起,讓清冷的后殿都朦朧了幾分。

    德保公公也自知皇帝的行事猶如強盜,在盛則寧面前更加低聲細語:“姑娘可還滿意?”

    盛則寧隨便走了幾步,手指搭在半圓檀木桌上,看著花瓶里插著幾支別致的花,興趣缺缺答道:“都好。”

    德保公公得了這句話,便可以回去復命了。

    早得了吩咐,其余侍奉的宮人也如潮水一樣退了出去,把安靜留給盛則寧一人享用。

    宮中什么沒有,哪怕只用了這么短的時間,這間后殿也給拾掇的十分舒適。

    可是盛則寧躺床上,翻來覆去,始終無法睡去。

    大概第一只鳥被關進籠子里時,也是這般難以習慣。

    久久不能入眠,盛則寧心里的氣消不下去,干脆就從床上爬了起來,赤腳踩著絨毯,幾步就走到了窗邊。

    在她進來時就觀察過,這邊的窗戶是朝著殿門方向小院開的,院中有幾株四季桂,她想打開窗戶,聞聞桂花的味道,興許比凝神香還有用。

    窗戶外,月光下,第一個映入眼簾的不是桂樹,而是一個眼下她最不想見到的人。

    封硯身披著素白單衣,遮著半邊,里面的寢衣有些發皺,就像是從床上匆促爬起,未修整儀容,就這樣手里提著蠶紗燈籠,從主殿走了過來,他長身玉立在階下,面朝著門,不知道站了多久。

    從燈籠里揉出來的光,掃在他微昂起的下顎上,精致流暢的流線好像看名家灑脫地揮毫,勾勒出的山川壯麗,江河蜿蜒。

    盛則寧有些后悔自己不好好睡覺,偏偏要聞什么桂花。

    她推開窗的聲音在秋蟲的鳴叫聲中不算響亮,但是人為的噪音怎能比得上秋蟲夏鳥的和諧。

    封硯的眼睛立刻就循聲而至,不知道是火燭爆了一下,還是恰好一縷月光映了進去,他的眼眸似是亮了一瞬。

    慢慢收回撐在窗扇上的力氣,盛則寧垂下眼,很想當做沒有瞧見他。

    可是封硯的聲音緊隨而來,在窗扇落下之前,傳到了她的耳邊。

    “我第一次做這樣的事,竟會因為不安而無法入睡。”

    “臣女也是沒有想到會被官家囚于宮中,因而輾轉難眠。”

    反正左右無人,盛則寧話說的直白些也不怕,反正這話的起端是封硯自己開的頭。

    兩個為同一件事而失眠的人,視線對在了一塊,久久沒有挪開。

    “我并不想關著你,若能光明正大,我自是愿意,只是你不愿罷了。”封硯朝著窗戶口走近幾步,他的傷勢并不會影響他清貴的姿態,就仿佛是沐著月輝獨行的仙人,一副芒寒色正的模樣。

    盛則寧略轉開了些視線,就像是怕被寒芒刺了眼,“官家也知道這是小人行徑,若是傳揚出去,言官諫臣們口誅筆伐,官家的一世清名就不復存在。”

    “有功無過之人被奉為圣人,有功有過是為凡人,世上本就圣人少,凡人多,而我也從來不會成為圣人,因為我有私心,也有私欲。”封硯靜靜望著她,毫不介意把自己的目光暴露了他的心思。

    他看見那被掩在支窗后的小臉玉雪瑩潤,明亮的杏眼蘊著盈盈水光,仿佛瀲滟的春江水,波光粼粼,緊緊抿住的唇瓣,就似就要脹開的花骨朵,嬌嫩艷麗。

    讓他情難自禁地走前了幾步,燈籠搖晃的光撒在腳邊,像是天上落下的星子,一亮一亮,也晃醒了陷入沉思中的美人。

    盛則寧像是被驚動的兔子,急于躲回安全的洞.穴,身子后退的同時想把支開的窗戶也關上。

    “則寧。”封硯不得不喚了她一聲,不想這么倉促結束兩人的對話,“我就站在這里,不會再走近,你不用怕。”

    已經及笄的小娘子和已經及冠的郎君,若沒有此前的種種變故,他們或許已經稀里糊涂成了婚。

    盛則寧已經是這個年紀了,當然也聽過男女那些事,會防備一些,也實屬正常的反應。

    聽到封硯挽留的話,盛則寧動作只頓了下,不為所動,說道:“……夜深露重,官家身上還有傷,早些回去安寢休息才是。”

    封硯從窄小的窗縫里凝視她。

    他的私心,他的私欲。

    近在眼前,近在咫尺。

    卻好像隔著天塹,難以逾越。

    “好。”

    他的聲音艱澀,像是黃連、山槐子、龍膽草、穿心蓮等數十種藥熬成的一鍋十全苦湯。

    “官家貴安。”說完,盛則寧的手徹底松開,身子緊跟著后退了半步,任憑支窗‘啪嗒‘一聲落下。

    把桂香、月色與郎君一并留在了窗外。

    等候了須臾,外面好像只剩下了蟲鳴,盛則寧才重新把手覆在支窗絹紗密織的罩子上,可透過那細紗,隱約還能看見燈籠的光芒停留在不遠的地方。

    她把臉輕輕貼了上去,從中窺見一道模糊的影子。

    靜靜佇立,孤形吊影。

    她想,她不會在這里呆太久了。

    會痛了,就離放手不遠了。

    就如她當初一樣。:,,.

    第99章不敢

    五更天。

    天光還未亮,正殿的方向就有了動靜。

    盛則寧因為一晚上的胡思亂想,將將才培養出一點困意,閉起了雙眼,被外頭的響動一擾,在床上憤憤翻過一個身,捂著耳朵面朝里面,想要繼續睡去。

    可是正殿與后殿的距離很近,人來人往的腳步聲、交談聲包括器皿輕撞的聲音都分外清晰。

    再加上早起的鳥在枝頭婉轉啼鳴,聲音越發熱鬧起來。

    盛則寧擁著薄被,在床上重重嘆了口氣。

    大嵩實行三日一早朝,早朝的時間還是天將明未明的時候,大臣們個個要起的比雞早,餓著肚子奔赴崇政殿參與朝會。

    不曾想,皇帝起的比他們還早。

    難怪太上皇身子不好,三天兩頭這般辛勞,鐵打的人也熬不住啊。

    約莫一刻鐘的過后,正殿里的聲音才漸漸消匿。

    盛則寧還是有些困,翻回了身,正想繼續睡回籠覺,冷不防就看見床帷上投下一道陰影,就像是有一個人站在了她床邊。

    從那高度與胖瘦來看,盛則寧一眼就能認出是誰。

    可即便認出來了,她還是受到了驚嚇。

    封硯他是從窗戶翻進來的嗎?要不進來時怎會悄無聲息?

    想到封硯從窗戶翻進來的樣子,盛則寧又覺得這畫面很滑稽,險些把自己都逗笑了。

    這怎么可能呢?

    好在她的手正擱在臉邊上,順勢就把自己的嘴捂了起來,沒有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

    她昨夜才跟他‘不歡而散’,這大清早人還沒睡醒,就更疲于應對。

    “官家?”

    外面德保公公焦急地小聲催促,像擔心他會耽擱早朝的時間。

    封硯也不沒等他再喊第二聲,身子彎了一下,很利落地就轉身走了出去。

    直到那微不可查的腳步聲遠去,盛則寧還躺著床上一動不動。

    莫名其妙。

    封硯一大清早就來她的屋子里巡視,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就隔著帳子看了一眼。

    在戒備森嚴的主殿,難道還擔心她能跑了不成?

    不過經這一遭,她的回籠覺徹底泡了湯。

    既然無法再入睡,繼續躺下去的結果就只會令她腰酸背痛,更不舒坦。

    盛則寧被迫起床。

    竹喜不在身邊,盛則寧覺得十分不方便,可是又不想喚宮婢進來伺候,就打算自己隨便梳理一番。

    她將頭發用手指捋順后披到腦后,兩根手指輕挑起灑金床幃的一角,還沒等視線探出去,就先嗅到一股濃郁的花香。

    床邊矮幾上多出了幾枝新鮮的枝椏,烏綠的葉片中,堆著繁星一樣的金黃小花,緊簇簇的。

    是窗外的四季桂。

    清露還在枝葉上,顯示這幾枝桂花是剛剛才折下,放在她床邊上的。

    盛則寧赤腳踩了下床,從矮幾上撿出一枝桂花放在鼻下輕嗅,怡人的香味仿佛沾了蜜的甜糕,讓人心情愉悅。

    不過,封硯是怎么知道昨夜她開窗是想要聞這桂味?

    “三姑娘,您醒了?”

    門口忽然傳來了一道女聲,有幾分熟悉。

    盛則寧不太確定地轉過眼睛去看,果真門口正站著一位眼熟的宮人,看她那模樣應當是準備幫她把門關上,可就這么巧,撞見她醒來了。

    是她。

    盛則寧有點驚訝。

    上一回見到這位宮人還是在皇后的千秋宴上,那時候的她還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宮裝,臉上盡是滄桑的痕跡,是濯衣司五等女使。

    時隔數月,她似是換了一個人。

    雖然容貌難以改變,可是神情上已經大為不同,如獲新生。

    盛則寧想起在滿京客棧時,德保公公叫她芩娘。

    這位芩娘與封硯的關系必然匪淺。

    “姑娘興許不記得奴婢了,奴婢是在千秋節那日在宮道上撿到了姑娘的一只金蝴蝶耳墜。”芩娘笑著道,十分和藹,讓盛則寧想起家中的祖母。

    她回之于一笑,隨后又有些慚愧。

    “我記得,不過我的金耳墜是不是給芩嬤嬤惹了麻煩?”

    芩娘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仿佛奇怪她怎會知道這件事,但是她極為自然地掩了下去,并未在盛則寧面前露出半分異色。

    “貴人所賜,都是福氣,怎能說是麻煩。”芩娘下意識擦了擦雙手,這是她在濯衣司留下的習慣,不可磨滅。

    “奴婢如今一切都好,勞姑娘掛念了。”

    盛則寧見她狀態不錯,所言非虛。

    封硯既然已經登位,他赦免一個犯了錯的宮人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有他照拂,盛則寧確實沒有什么好擔憂的。

    “姑娘稍等,我去準備洗漱的東西。”

    盛則寧不敢勞煩這位芩嬤嬤,可是芩嬤嬤沒等她出聲制止,已經腿腳輕快地走了出去,叫人準備起來。

    不多會,幾名宮婢就端著洗漱的水、青鹽、甚至一長托盤的釵環首飾、脂粉香膏進來了,看這個架勢,大有要把她好好收拾一番的樣子。

    盛則寧輕蹙著眉,實不想如此興師動眾,她不是來皇宮享福的,萬萬不敢把自己放在主子的位置上。

    可芩嬤嬤不由分說,把她當作幾歲的孩子一樣,伺候她洗漱、更衣,最后還請她坐在鏡臺前,她親手拿起一把梳篦為她通發。

    “姑娘莫嫌奴婢手笨,奴婢在進濯衣司之前,是貼身侍奉貴人梳妝打扮的,雖然多年未能精進,可是以前的本事還沒有忘記。”

    貼身侍奉貴人?

    盛則寧從鏡中看著芩嬤嬤手下輕柔的動作,她這個歲數若是貼身侍奉貴人,那人必然也與皇后娘娘差不多大。

    是封硯的長輩。

    “嬤嬤以前是在哪位娘娘宮里當差的?”

    “是孟婕妤。”

    盛則寧眼中并無意外,也只有這個答案能解釋封硯為何會格外照拂芩嬤嬤。

    因為芩嬤嬤是他生母身邊的舊人。

    孟婕妤出事的時候她才四歲,正是和姐妹們滿園子玩鬧,最無憂無慮的年歲。

    宮里死一位妃嬪這樣的事,大人不會和孩子說。

    她只知道在這一年,封硯成為了皇后的嗣子。

    人人都在說五皇子運氣好,正好撞在皇后不甚流產后再不能生育,因而傷心欲絕的時候。

    皇帝雖然一直對皇后敬重有余,愛護欠缺,可此番也為了安撫發妻,決定在眾皇子中挑選一位過繼給皇后,養在嫡母的膝下。

    “那嬤嬤以前照顧過官家?”

    芩嬤嬤聽她提起皇帝,臉上的笑紋更深了,點了點頭:“是,奴婢照顧過官家一段時間。”

    追思過往,她感嘆了一句:“官家小時候和現在全然不一樣,真是物是人非啊。”

    盛則寧被她的話帶出了一絲好奇:“有何處不一樣?”

    芩嬤嬤眼睛彎了起來,更加慈祥地從鏡子里看著盛則寧,就仿佛很高興她會對這個話題感興趣。

    “嬤嬤若是不方便,不說也可以。”盛則寧被她看的不太自在,低下視線。

    “沒有什么不方便,姑娘若愿意聽,奴婢便細細講。”

    “……我也沒有那么好奇。”

    芩嬤嬤笑了笑,還是很愿意講給盛則寧聽,只不過想起往事,她的笑容淡了,神色也漸漸凝固起來。

    “孟婕妤因私情為一名犯事的朝臣求情,太上皇將她罰至冷宮,咱們官家那時候才五歲,就敢獨自前去御書房為他母妃求情,可人輕言微,最后也只爭取到一個陪婕妤一同去冷宮的下場,不過官家十分懂事,從來不惹婕妤娘娘生氣,他還很喜歡說話,常常從早說到晚,把見到的、聽到的東西都講給孟婕妤聽,哄她高興。”

    喜歡說話?

    這點果然和現在的封硯完全不一樣。

    他現在這個少言寡語的性子哪一點像他小時候了?

    不過,她唯一次覺得封硯多話的是薛澄生日那天,他從繁樓喝酒出來后,一直跟在她后面嘮嘮叨叨,倒是話尤其多。

    “只要官家一和婕妤娘娘說很多話,孟婕妤就會心情好起來,所有每當婕妤不高興的時候,官家的話就很多,有時候奴婢都覺得他格外嘮叨……”芩嬤嬤想到了有趣的地方,不禁又彎起了眼,“官家是個很好的孩子。”

    盛則寧怔了怔。

    莫非那次封硯是覺得她不高興,所以才一個勁說沒停?

    “……他時常會為了給奴婢們出氣,去捉弄那些眼高手低的太監,有時候還會和他們打架,偶爾也會打得鼻青臉腫的。都不敢去見孟婕妤,還是奴婢替他遮掩過去。”

    熱心?打架?

    盛則寧眼睛瞪得更大了。

    難怪芩嬤嬤會說封硯完全不一樣了。

    這與現在端方克制的封硯截然相反。

    “婕妤娘娘應該很愛自己的孩子吧,怎么舍得把自己的孩子送給別人。”

    封硯既然從小就知道愛護他的母妃,可見母子兩人的感情深厚,人心換人心,如此來看,孟婕妤肯讓出封硯給皇后當嗣子就顯得很怪異。

    天下母親誰能忍受骨肉分離。

    以太上皇當年的仁厚來看,也必然做不出強奪人子的事情。

    芩嬤嬤嘆了口氣:

    “……隨著年歲的增長,宮里的皇子都到了啟蒙上學的年紀,可是那些宮里踩低捧高的人哪里會正眼瞧住在冷宮里的人,即便太上皇再仁厚,也沒法考慮到這些小事上,官家的學業就耽擱下來了,孟婕妤無奈,卻也沒有辦法。”

    “官家向來懂事,甚少求孟婕妤滿足他什么要求,粗茶淡飯他能用,陋衣薄被他也能受得住,可他打小就聰慧過人,手邊幾本啟蒙的書也給他翻得快破了,唯獨一件事,他想去學堂,一日比一日渴望。”

    “終于他在生辰這日,向婕妤提了這個請求,他想去念書。”

    “可是孟婕妤在宮中本就沒有什么勢力,她在冷宮待得越久,翻身就越無望,而且她的身子一天差過一日,已然是快要耗盡之人了,自知以她的能力是不可能滿足的了官家的愿望……”

    “所以,她就把官家讓了出來?”

    芩嬤嬤點了點頭,捧著盛則寧的沁涼黑順的發絲,仔細梳理起來,仿佛回到了給舊主梳妝打扮的時候。

    “那官家他?”盛則寧見芩嬤嬤似是追思過往,陷入了沉思,她有些好奇后來的事,便問了起來。

    “那日大雪,孟婕妤穿著最好的一套衣裳,還讓我給她梳了一個最適合她的墜馬髻,親自牽著官家送到冷宮門口,可憐官家還一心以為是可以去學堂讀書,直到看見皇后宮里的人在門口等他,才明白他母妃的用意是將他送給皇后撫養。”

    “官家自是不愿,可是掙不開身邊那么多身強體壯的宮人,其實那時候官家已經八歲,懂事了,是不適合送給皇后撫養,這還是婕妤娘娘用自己僅剩的嫁妝央求了總管太監幫她給皇后說情,官家在明仁殿里一直想辦法逃回來,婕妤娘娘怕他這一次次的會惹怒皇后,白白失去這樣好的機會……”

    說到這里,芩嬤嬤眼圈都紅了,抬起手背輕輕擦了擦眼睛。

    盛則寧忽然想起孟婕妤的死,她并非病死在塌上的,而是墜于東龍塔。

    她這是……

    拿自己的死在逼封硯啊!

    芩嬤嬤嘆道:“官家從幾個嘴碎的宮人口里得知后,穿著單衣赤腳就從明仁殿里跑出來,鵝毛大雪,天寒地凍,東龍塔又那么高,他一個孩子怎么爬得上去……最后手腳凍得發僵,實在爬不上去,他只能跪在上面不斷地磕頭……”

    ——我不去學堂了,母妃,求求您,不要把我送走!

    ——我再也不任性了,我不提要求了,我什么也不要了!真的什么都不要了!

    ——求求您!

    ——求求您!不要拋下我……

    盛則寧心里猛得一抽,胸口悶了起來。

    仿佛看見了跪在地上,磕得頭破血流的孩子。

    自此之后,他再不敢說‘我想要’。:,,.

    第100章要你

    綠檀木梳篦一遍遍梳過盛則寧的發絲。

    梳篦擦過柔順的發絲,只有輕微的沙沙聲,仿佛深秋過后,一日弱過一日的蟲鳴。

    芩嬤嬤手上的動作很輕柔,就如她所說,梳頭這手藝并沒有因為漿洗了十幾衣裳而忘記,如今只是沒有從前那樣靈敏,可只要足夠小心,就不會扯痛盛則寧的頭皮。

    可盛則寧在聽完封硯的往事后,還是感覺到頭皮上一陣陣發麻。

    即便芩嬤嬤用再平靜的語氣,復述他雪地里的悲鳴,那一道道聲音好像已經震蕩在了她的腦海。

    失母之痛,對于稚子而言,便是失去了所有。

    生于深宮,皇帝是每一個孩子的父親,可他卻永遠無法成為每一個孩子的好爹爹,他有太多責任、太多庶務,后宮只是他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

    他是天下人心中的仁君,卻不能厚澤所有的子女。

    興許有幾個孩子他壓根都記不清他們的生辰。

    所以封硯才會被遺忘在冷宮當中。

    孟婕妤就是他的全部。

    可他被迫用這個‘全部‘去賭一個‘光明’的未來。

    記憶里,那站著皇后身邊沉默寡言的少年,在那雙清清冷冷的眸子里,她似乎又看懂了些隱痛。

    魏平說他是冷宮里一只喪家犬,住破屋,吃餿飯,若不是把孟婕妤克死了,焉有如今的風光。

    他沒有一句反駁的話。

    因他就是這樣認為。

    若不是孟婕妤以身死為他鋪路,他如何會甘愿留在明仁殿里,做皇后嗣子。

    他是無家可歸了啊。

    旁人看他如霽月清風,他卻自甘背負罪責,無欲無求。

    可就如孟婕妤一樣,世人常常會以自以為是的‘好’,給別人施加不能磨滅的壓力。

    而忽略了,對方真實的需要。

    孟婕妤為了成全了兒子離開冷宮去讀書的心愿,卻讓他從此失去了母親。

    這真的值得嗎?

    “官家他吃了很多苦,才變成這個性子,若是三姑娘能體諒一二……”芩嬤嬤從鏡子里看著少女沉思的臉。

    如此明艷如霞,顏如舜華的姑娘誰能不喜愛,芩嬤嬤從第一眼見到盛則寧起就格外喜歡。

    她的立身行事、寬以待人,無比體現她是一位教養得體、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更難能可貴的是,她身上有一種活氣,就像吹開冰封大地的一陣春風,就像破開漫漫黑夜的一縷晨光。

    沉寂數年的人需要她這樣的活氣。

    盛則寧掀起眼簾,濃密的睫毛下水眸瑩潤,那絲被牽動的情緒已經藏了下去,她鎮靜地看著芩嬤嬤道:

    “芩嬤嬤原來是來當說客的么。”

    來說服她,哪怕封硯枉顧她的意愿,拘她在這里,也是應該的。

    因為他現在又喜歡她了。

    所有她翻臉不認人就甚是無情。

    可是,她曾經的喜歡是認真的,現在的不喜歡也是深思熟慮的。

    榮華富貴并非要頂了天的才好,她即便不做皇后,不做后妃,她的生活并沒有什么改變。

    沒有人說一定要做皇帝的女人才是最幸福的事,才是最有意義的事。

    “奴婢……并沒有這個意思。”芩嬤嬤重新望了她一眼,對上她那雙聰慧的眸子,心底有些吃驚。

    別的小娘子若是聽見了這樣的經歷,想必早已經心生憐惜,泣淚漣漣,這個小娘子雖然有一些動容,卻恢復得很快,仿佛什么事都不能令她輕易回頭。

    “奴婢只是見三姑娘與官家把關系弄得如此之僵,對你二人都不是好事啊。”芩嬤嬤還有意想勸她莫要執著。

    可盛則寧哪是那三言兩語就勸得回頭的人,她回過身,仰著腦袋認真問道:

    “芩嬤嬤也看出我與官家就是在互相折磨,是不是?”

    芩嬤嬤愕然無比。

    互相折磨這樣的詞她居然用在她與官家的關系上,她是認為皇帝的偏愛是折磨?

    盛則寧輕輕嘆了口氣,又無比惆悵道:“在宮里每多呆一天,我就要提心吊膽一天,而對官家而言,我就是一個解決不了的難題,放在眼前,徒增煩惱罷了。”

    “可是,官家待姑娘是一片真心,奴婢還從沒有聽過官家對誰如此上心……”

    更沒有見過他對誰這樣求之不得。

    不敢欺,不敢惹,更不敢放手。

    “他若是上心,就該知道,關著我也無用。”盛則寧轉過頭,從桌子上琺瑯鑲金玫瑰托上撿出了一根樣式簡單的銀釵遞給芩嬤嬤,“就用這支吧,反正我也不用出去見人,隨意一些就好。”

    語氣里還帶著一些賭氣。

    雖然并無外人,可是皇帝卻會來見她,放著這么多花樣、款式的首飾不用,只選了最樸素、簡單,這樣的心思還能不明顯?

    所謂女為悅己者容,她壓根無意在皇帝面前爭一絲寵愛。

    芩嬤嬤出師未捷,見盛則寧心意如此堅決,一下也不好再開口重提,只能順著她的心意,簡單地弄了一個溫婉簡約的半披發,插上那支銀釵。

    鏡子里的少女滿意了,對她柔柔一笑:“多謝芩嬤嬤。”

    她靡顏膩理,清艷脫俗,即便無濃麗脂粉、華貴首飾來妝點,也燦如春華。

    芩嬤嬤愁悶的臉被她的笑容也感化了些,慢慢舒展開來,她手指輕柔地為盛則寧整理了一下堆起的云鬢,感嘆了一聲:“哎,你們這些孩子呀,若是都能退一步,互相成全了對方,世上就沒有這么多癡男怨女了。”

    芩嬤嬤出去后不久,宮婢們就端上了早膳給她用。

    五味粥、姜絲肉脯、酥火燒、金銀籠餅、還有應景的重陽糕。

    看著重陽糕,盛則寧就托著腮幫發起了愣。

    若非謝朝宗從中作梗,她此刻應該已經在盛府的別莊里,準備過節的東西。

    “姑娘可要先用這個重陽糕?這是御廚特意選用上等的石榴子、栗黃、銀杏加上石磨新碾的云州羊脂米做成的,特供給官家的……”

    宮婢見她視線久久停留在插著彩旗的重陽糕上,以為她對這個上心,主動就介紹起來,還專門道:“官家特意囑咐過,姑娘一應吃食都與官家比齊,不得怠慢,官家待姑娘可真好……”

    旁邊幾個宮婢一一附和了起來,聲音婉轉,猶如幾只黃鸝鳥在嘰嘰喳喳,爭先恐后地夸贊起皇帝對她的用心。

    她們如此奉承,盛則寧心底也明白緣故。

    是把她當作了未來的主子,想著能提前和她打好關系,將來受益匪淺。

    可惜,盛則寧領不了她們的好意,也還不了她們的情。

    “要奴婢說,從前王貴妃也是這樣備受圣寵,姑娘真的是好福氣……”

    還沒正式進宮,就有這樣的殊遇,可見一旦冊封,將來萬千寵愛于一身也不足為奇。

    盛則寧聽她們越說越離譜了,竟然把她跟王貴妃比較起來。

    王貴妃與太上皇那是青梅竹馬,多年知根知底的情誼,她和封硯哪能比得上,就連封硯的身世她還是一刻前才知道的。

    可見,他們二人互相的喜歡都是浮于表,最是虛不可靠。

    盛則寧當即就把腦袋轉了過去,靜靜瞧著她們幾個。

    那些宮婢察覺出她神色不對,連忙把話題打住了,不敢再過多表現,訥訥道:“姑娘請用膳。”

    盛則寧正好也餓了。

    雖然心情不佳,可是她還是吃完了一半,宮婢收拾出去后,她就百無聊賴地在殿內晃起了圈。

    一邊消食,一邊等封硯下朝。

    他總要過來跟她說幾句話,交代一聲打算關她多久吧?

    可是一直等到下午,她只等來了九公主,如今的汝陽長公主。

    封雅還未出嫁,公主府也沒修好,所以還住在宮中。

    她能進到后殿,定然有封硯的首肯在里頭,盛則寧一點也不意外。

    封雅卻只字不提她是如何進來,一開口就直奔主題,甚是不解地問她:

    “你與我五哥怎么鬧到這樣的田地,若不是我偷聽到的,還不知道你居然就在宮中。”

    盛則寧無奈地請她坐下,九公主叉腰立在眼前,像是要找她尋仇一樣,看著怪嚇人。

    “興許是我做的不夠好,惹惱了官家吧。”

    九公主坐下后,扭著大半身子朝著她的方向,稀奇道:“盛則寧啊盛則寧,從前你不是很喜歡我五哥,非他不嫁的嗎?如今這樣好的機會,你居然不要?”

    她皺著柳眉,滿眼的疑惑,仿佛這個疑問不消,她回去也是睡不好吃不香。

    在滿上京的貴女中,還會有人不愿意嫁給皇帝嗎?

    封雅會奇怪也再正常不過,芩嬤嬤、長寧殿里的宮婢每一個看她的眼神都很奇怪。

    就仿佛封硯愿意關著她,已經是紆尊降貴地向她示好,而她不領情,就有些不知好歹。

    盛則寧看著宮婢們進來斟茶,又目送她們出去,在封雅炯炯有神的目光下,兩手捧起微燙的茶杯,垂眼看杯中清亮的茶湯,慢聲細語道:

    “我從前喜歡瑭王殿下,他去辦差我愿意等,他有事耽擱我也可以忍,我喜歡他,卻不會強求他,更不會想關著他。”

    封雅聽到這里,也知理虧,把扭過來的身子坐直回去。

    “你這樣說,也沒錯啦,我五哥關你起來的確不對……”

    封雅端起茶,抿了一口,潤著嗓子,眼睛滴溜溜環顧四周。

    長寧殿從前她也來過,所以一眼就能看出這里與從前的擺設都不一樣了,是很明顯為了人,重新布置過。

    出行吃住都極為簡樸的人能考慮到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可見是費了心思的。

    封雅想到自家哥哥的良苦用心,越挫越勇道:“不過,我雖不知道你和我五哥之間發生了什么,讓你如此避之不及,可既然你都喜歡了那么久,怎么如今反倒不敢了?反正都到了這個地步,何不再試試?”

    再試試?

    盛則寧默了聲。

    “你就真的一點也不喜歡他了嗎?”

    “不了。”

    “你說的真話還是假話?”

    “自然是真……”

    封雅擺了擺手,像是看不慣她口是心非:

    “你真該拿一面鏡子,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我敢說你自己都迷糊了,還是不要急著說出答案吧。”

    迷糊?

    盛則寧往茶湯里看了看自己的臉,可惜瀲滟的水紋讓她的倒影被攪散凌亂,別說神情如何,她就連自己的模樣都看不清了。

    九公主前腳剛走,前殿后腳就來了人,小太監是來告訴盛則寧,官家這幾日事務忙,可能不得空過來陪她。

    怕她無聊,還給她搬來了一箱書、一箱小玩意以及一只會說話的八哥。

    長寧殿里總算有個討人喜歡的活物,盛則寧用銀簽逗鳥的時候,想到她爹也曾用過‘事務繁忙‘這個拙劣的借口,逃避和她娘的吵架。

    就像是自知理虧,可又下不了臺,所以只能把自己關在書房里,假裝有多的數不完的事等著他處理。

    “懦夫!”

    盛則寧恨恨道。

    這只八哥能上供給皇帝,確實有些本事在身上,這不,盛則寧口齒清晰地剛‘教’它兩個字。

    它一撲翅膀,有模有樣得學了過去。

    “懦夫!”

    “懦夫!”

    把盛則寧給嚇了一跳,連忙環顧周圍。

    好在宮婢們都知道她不喜歡她們在跟前伺候,都退到了外面去了,沒人聽見這只八哥嚷嚷什么話。

    燭光在九頭銅鶴臺上搖曳,只有她一人孤獨的影子在殿內亂晃。

    她困乏難受,早早就爬到床上。

    一夜無夢,睡得極其沉。

    幾場秋雨過后,云斂天末,木葉微脫。

    她就沒再見過封硯。

    因為皇帝很忙,有時候她半夜醒來挑開窗戶看,還能看見隔著院子的福寧殿里燈火通明。

    人影攢動,似乎有源源不斷的人來了又去,唯有皇帝一人穩坐不休。

    她在連日的等待中,聽宮婢夸她新得的裙子、釵環好看,聽皇帝百忙之中還不忘關心她的胃口,及時調整她的菜品,還人從宮外采辦一些她往常喜歡的小吃。

    她沒有像最初那樣表示不滿,因為就算她不想聽,下一次這些宮婢還是會忍不住說,就好像看見她‘受寵’,她們與有榮焉。

    過了三日,她才收到蘇氏的信。

    她在宮中之事沒有公之于眾,所以蘇氏不方便進宮看她,只能寫了一封信寬慰她。

    信中說,盛家上下一切都好,她們在盛府別莊上,皇帝派了親衛在不遠處防守,擔心與流民那一伙的人還會出現騷擾。

    謝朝宗被他爹狠狠處置了,打了三十杖,估計得安分好長一段時間了。

    最后才用詞小心地問起她與皇帝的事,擔心她受到傷害,末了還勸她不要太倔,寧折不屈也不及命重要。

    盛則寧不擔心自己的小命,她只是擔心自己在這單調的一日三餐中慢慢被‘馴化’。

    每個人都在暗示她該知足,該成全。

    她心里煩躁卻又說不出來的,反倒是最開始的那一股怒氣,在等待中也慢慢磨滅。

    她甚至開始反思自己,真的知道選擇什么嗎?

    在長寧殿待的第六天。

    福寧殿不再徹夜燈明,恢復了如常的作息。

    盛則寧今夜沒有早睡。

    她側身坐在窗邊的美人塌上,窗戶支開了一條縫隙,正好可以看見院子的小徑。

    今日宮婢在她晚膳時給她送來幾瓶木樨甜酒,她很喜歡,都留了下來。

    這便在此,吹著小風,喝著小酒,等一個夜歸人。

    其實她知道,封硯那天之后也夜夜都在這里徘徊,可他再沒有過來打攪她,亦或者是不敢打擾她。

    仿佛只要看見她一日日都在,就已經夠了。

    可是對盛則寧而言,遠遠不夠。

    她不想稀里糊涂地一日日拖下去,她也想知道一個答案。

    看見熟悉的身影再次走入視野,盛則寧把手邊的酒瓶一推,跑到房門處,大力打開門。

    嘩啦一聲巨響。

    無論是屋里的人,還是屋外的人都被驚了一下。

    云霧籠住半個月亮,仿佛只是一枚弦月。

    昏朦的光線映照著萬物,月光下那形只影單的郎君單衣素袍,疲累的臉上浮現了一些猝不及防的驚與喜。

    他的眸光直直望了過來,好像在月下靜待一朵曇花盛放,不敢錯開絲毫,不敢放過片刻。

    盛則寧定定看著他的臉,灼.息在喉管里發燙,趁著酒意上來了,她大膽跨出門來。

    封硯下意識朝她走近兩步。

    屋檐下的陰影罩著她的身影,猶如蒙著一層黑紗,看不真切。

    可是從她不靈活的動作上還是能瞧出,她像是有些醉了。

    封硯輕皺了下眉心,終于提腳快步上前。

    盛則寧趔趄幾步,抱住了一邊的柱子,像是光靠自己無法站穩。

    “你喝酒了?”封硯走到臺階下,停下了,隔著一段距離仰視著她。

    今夜晚膳里搭有木樨甜酒,但沒料到她們竟給她喝了那么多。

    站在這里,他都聞到來自她身上的甜味,熏熏然。

    盛則寧點點頭。

    不是說,喝醉了的人,是不會騙人的,她特意喝了很多,頭都暈了,肯定醉了。

    抱著冰涼的柱子,她語速緩慢地問:

    “封硯,你究竟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封硯看著她,就像是突然干涸的河道,嗓音低啞了下去。

    盛則寧以為他沒聽清,有些煩躁,一把將頭上的銀釵摔了下去,滿頭的青絲沒了束縛,猶如流水傾瀉,滑下她的肩頭,隨性之中又帶著些蠱惑,她滿眼惺忪的醉意,逼問道:“對,你究竟要什么?”

    宛若是被蟄伏在夜色里妖魅所惑,封硯一步接著一步,不受控制地走近她,直到還剩下最后一個臺階,盛則寧被迫從俯視他的姿勢,慢慢放平視線。

    封硯很高,即便站在比她矮一截的地方,尚比她高出一些。

    可他的目光放得很低,就像是小心翼翼地試探。

    封硯低聲道:“我想要你。”

    他不貪心,只想要她一人。

    他也很貪心,他想要她整個人。

    盛則寧遲緩地朝他眨一下眼,用手捂了下自己的心臟。

    好像跳得快了一些,又好像沒有。

    她松開柱子,兩手朝著封硯撲去。

    封硯怕她摔跤,伸手扶住她的手臂,盛則寧趁他無暇旁顧,用力勾下他的脖頸。

    灼.熱的唇瓣貼了上去。

主站蜘蛛池模板: 日韩小视频网站hq|免费观看视频的网站视频|色情无码WWW视频无码区|国产精=av|国产人妻无码一区二区三区不卡|色我综合 | 蜜臀影视|91亚洲精选|激情在线小说图片视频区|日韩操女人|国产激情=av一区二区三区|国产欧美www.xj在线观看 | 图片小说视频一区二区|国产我不卡|亚洲综合久久成人=a片|爱操视频|亚洲国产综合精品一区|欧美=aⅴ | 国产精品第一区|亚洲偷偷自拍高清|老熟妇乱子伦=aV|国产激情久久久久久|www.亚洲人|在线观看免费视频 | 国产=a级一区二区|免费观看=av福利片|欧美一二三区精品|一本到无码=aV专区无码|好爽...又高潮了毛片|精品人人搡人妻人人玩=a片 | 97超级碰碰人妻中文字幕|女人色毛茸茸视频|久久久精品欧美一区二区免费|四虎永久在线观看|国产激情91久久精品导航|欧美午夜影院免费观看 | 美女黄视频网站|热热色影音先锋|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ktv|最近免费中文字幕MV在线视频3|日本在线无|夜夜爽久久揉揉一区 | 伊人5566|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影视|国产精品正在播放|精品久久黄色|成人免费看黄yyy456|欧美伊香蕉久久综合网99 | 婷婷五月色中文字幕网|亚洲人成人77777网站|香蕉久久一区二区三区|亚洲成=a人片在线观看中|久久不见久久见免费影院视频|看黄在线观看 | 国产极品美女高潮无套软件|亚洲精品视频区|免费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国产SM调教折磨视频|娇妻在厨房被朋友玩得呻吟|伊人成色综合人夜夜久久 | 亚洲精品久久久久久中文|亚洲三级一区|亚洲=aV中文无码字幕色|国产一区二区三区无码免费|日韩偷拍自拍|99久久精品免费看 | 国产成人=a=a在线视频|欧美三级不卡在线观线看|误杀2免费观看|freesex欧美喷水|日本国产在线|成人一二区 | 国产成人毛片在线视频|视频在线播放|91福利在线看|国产亚洲无|天堂一区二区三区在线|日韩精品一卡 | 国产欧美日本=aⅤ精品|婷婷久久=av|免费观看的=av|国产精品一区二区x88=av|日本视频www|99热黄 | WWW免费视频在线观看播放|欧美日本一道本一区二区|999在线精品视频|国产十日韩十欧美|天堂网中文字幕在线观看|日韩一二三四 | 欧美乱色伦图片区|精国产品一区二区三区四季综|午夜免费观看视频|女人18毛片水真多免费看|久久久久久免费观看|91精品一 | 国产内谢|成人=av高清|91在线成人影院|国产性猛交xxxx免费看|一级做=a爰片久久毛片苍井优|麻豆视频在线 | 久热只有精品|日韩一级片视频|操孕妇逼视频|97精品|视频在线观看一区二区|#NAME? | 办公室强行丝袜秘书啪啪|国产超薄丝袜足底脚交国产|校花被强糟蹋十八禁免费视频|国产一级纯肉体一级毛片|四虎影院网站|成人免费的视频 | 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四区在线观看|天堂国产在线观看|一级片免费在线观看|毛茸茸xxxx|melody在线高清免费观看动漫|国产性色=aV高清在线观看 | 蓝宇在线|国产成人精品午夜视频|成人在线免费播放视频|JZZIJZZIJ在线观看亚洲熟妇|久久99热国产|亚洲=aV男人的天堂在线观看 | 日本色七七影院|男女日批视频在线观看|三级网站网址|97视频在线免费观看|天天综合网久久综合免费人成|特黄=a片在线播放免费麻婆豆腐 | 免费无码又爽又刺激高潮的动漫|欧美日日日|亚洲=aV无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播放|国产九九=av|中文字幕无码视频专区|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三区手机版 | 精品人妻中文字幕无码蜜桃臀|高清视频播放在线观看|色综合久久中文综合网|国产精品视频在线观看|美女爽到呻吟久久久久|亚洲国内精品 | 91porn在线视频|尤物视频网站在线|日韩色性|三级黄色=a级片|看免费黄色一级片|男女性杂交内射女BBWXZ | 唯美清纯亚洲|最近的2019免费中文字幕|西西人体www大胆高清视频|成人超碰97|婷婷射吧|亚欧洲精品视频免费观看mv在线观看 | 爱情到此为止在线观看|精品热99|老熟女多次高潮露脸视频|91国偷自产一区二区三区老熟女|美女久久久久久久久|高潮VPSWINDOWS国产乱 | 欧美人与动人物牲交|国产精品一区hongkongdoll|97国产爽爽爽久久久|久久69国产一区二区蜜臀|成人免费在线视频网址|久久久久国产精品一区二区 | 欧美一区激情|久久久久久久91|免费看日本黄色|一区二区精品视频日本|秋霞一区二区|国产精品无码一区二区=aⅤ污美国 | 成年人天堂com|亚洲无线看|97成人啪啪网|国产精品无码一二区免费播放|亚洲精品国产福利一二区|农村乱人伦一区二区 | 羞羞涩涩网站|亚洲高清免费看|色爱天堂|国产一级无码片在线观看免费|91=av视频观看|推川悠里在线观看=av影片 | 蜜臀=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5c5c5c5c|午夜免费|四虎影视最新免费版|色噜噜狠狠狠狠色综合久|精品服丝袜无码视频一区|国产一区日韩一区 | 色综合区|日本免费三片免费观看东热|99re免费精品视频|97在线观看免费观看|超碰超在线|色36cccwww在线播放 | 精品亚洲永久免费精品鬼片影片|国产色啪午夜免费福利|亚洲国产1区|国产福利不卡|9熟女PRO内射|91精品婷婷色国产综合 | 亚洲日韩精品欧美一区二区一|蜜桃视频在线视频|久久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四区五区|国产女性无套免费看网站|97色久水蜜桃|日本中文字幕=a∨在线观看 | 欧美区二区三区|大美女一区二区三区|午夜国产精品影院在线观看|日本丰满人妻久久久久久久|99视频精选|丰满人妻熟妇乱又伦精品劲 | 澳门成免费crm大全|日韩在线精品成人=aV|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成人影院|日韩=av中文无码影院|久久最新金品视频免费播放|国产精品1卡2卡3卡4卡 | 精品国产免费久久久久久桃子图片|六月婷婷久久|黄色在线观看免费视频|丰满熟妇XXXX性PPX人交|国内自拍网址|97色干 | 美女人妻激情乱人伦|亚洲=aV激情无码专区在线播放|国产在线区|国产v=a免费精品高清在线|天天干天天射综合|九九九九精品 | 99免费在线播放99久久免费|伊人久久在|在线观看91精品视频|国产精品国产三级国产=a|毛片视频大全|亚洲黄色片免费看 激情综合欧美|日本一区欧美|97色伦欧美一区二区日韩|国产东北女人做受=av|又色又爽又黄又粗暴的小说|中文字幕无码日韩欧毛 | #NAME?|中文视频一区|亚洲第一=av男人的天堂|精品成人=av|日韩高清dvd碟片|日韩精品资源在线观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