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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成全

    甜膩沁人的桂花味猝然撞了上來。

    整個世界像是被突如其來的閃電劃開了一道巨大的銀白口子。

    露出里面即將翻涌而的浪濤,急切地想要淹沒一切。

    撲通——撲通——

    四周闃然靜謐,蟲鳥的聲音好像都被摒棄在了未知的世界之外。

    唯有那瘋狂跳動的脈搏聲從薄薄的皮膚下躍出,迫不及待地想要回應什么。

    封硯折下腰,目不轉睛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少女,那透著胭脂粉的膚色像是初開的粉芍藥,細膩如羊脂,不堪蹂.躪,僅僅是鼻尖碰到了,仿佛就會擠出水來。

    她的臉頰、額頭的確帶著汗珠。

    酒勁上了臉,她便悶出了一層薄汗。

    越看,越美得不真切,仿佛是在夢中得遇仙緣,才能有這樣旖旎的風光。

    清冷的月光似乎也有了溫度,灼.熱地要將人點燃,封硯想要從熱.息中得到一口喘息。

    可那柔.軟的唇瓣偏偏不讓他能換氣,徹徹底底地堵住了他的退路。

    那截柔軟的小臂,像是藤蔓一樣,拴在了他的脖子上,將他越拉越近。

    他怕眼前這枝柔弱的花會不堪重負,兩手主動握在了她纖柔的腰肢上,并不知曉自己心底究竟是想要把她推開,還是想要將她拉得更近。

    那份猶豫,都浸在了低啞的嗓音當中。

    “則寧……你在做什么?”

    可惜聲音都含糊在醉人的交.吻中,聽不真切。

    盛則寧另一只手從他的寬肩上滑了下來,像一尾魚,讓人捉摸不透。

    她把手放在了他胸腔上,壓在他的心臟上。

    “嗯?”

    似乎驚訝他的心跳如此之快,盛則寧從混沌一片的腦袋里抽回了幾分神智,她緩慢地分開還在蠻力含咬.住唇瓣,就像是鮫人吐珠一樣,帶著異樣的留戀,又將掛在封硯脖子上的另一只手緩緩放回到自己的左胸口。

    封硯舔了舔唇,感覺唇齒之間都是從盛則寧渡過來的木樨甜酒味,香濃清甜的味道讓他神魂都散了三分,那雙總是清明冷淡的眸子里像是點入了朱砂,泛起了醉紅。

    他垂下視線。

    看著盛則寧把軟弱無骨的素手壓著自己起伏不定的豐.盈上,五指朝上包裹著,掌腹貼著隆起的頂.峰,像是輕柔地攏著一朵飽滿的御帶芍藥。

    他不知道盛則寧在做什么,可只是瞧了一眼,喉間又干涸了幾分。

    目酣神醉,情不自禁。

    盛則寧無視封硯的視線,她只是靜靜比較了一番,抬起迷蒙的醉目,定定望著他的眼睛,紅潤的唇一張一合,吐出一句話來。

    “還是你跳得,更快些。”

    一句漫不經心的話,將封硯心口猛然被撞了一下,錯跳了半拍。

    他的心……跳更快?

    盛則寧似乎想發笑,像是一個得意的孩子,控制不住唇角翹了起來。

    他被這抹柔美的弧度灼了眼,剎時就移開了視線。

    像是隱秘的一角被人發現,他只顧得上逃跑,好像只要躲得夠快,就不會被人繼續往下挖掘。

    把他的秘密公之于眾。

    可還沒有半息,盛則寧就把腦袋輕輕朝他靠來,貼在了他的心臟上,像是想聆聽得更清楚一些。

    心跳能跳得有多快。

    封硯察覺她的用意,手掌擒著她的腰,狠心將她的身子推開。

    “天色不早了……”他感覺指腹下扭動的腰讓他快要把控不住了,只能艱澀地開口,想要從這泥潭中抽身離開。

    這時候一只黑色的鳥跳到了窗臺上,撲了撲翅膀,抻長脖子,對著封硯怪聲叫了起來。

    “懦夫!”

    “懦夫!”

    別說封硯了,就連盛則寧也被這怪叫聲嚇得酒醒了三分,她撐圓杏眸,像是受了驚嚇到兔子。

    猛然察覺到封硯倏然鋒利的視線,她更是掙了掙,正在考慮往哪個洞窟逃竄。

    可她的腰還被挾在封硯的手心里,哪能逃得走。

    那張被水潤過的薄唇輕輕一抿,在她耳邊留下一句話:“你平日里就是這樣教它的?”

    盛則寧連連搖頭,她日日無所事事,對著八哥稀里糊涂說了很多別的,可是這只八哥像是更喜歡這兩個字,絕非她有意要教它沖著封硯喊的。

    封硯用舌尖抵了下唇角,那里還有盛則寧不知輕重留下的擦傷,“你問過我想要什么。”

    “……天色不早了。”盛則寧感覺她的頭發不慎夾在了封硯的指縫里,她被扯得頭頂有些發麻,額頭冒出來的熱汗也被晚風吹得發冷,只能瞇瞪瞪地掙了掙,可是封硯卻不松手。

    盛則寧總算發現了一絲不對勁,舌頭都打了結:“你、你要做什么?”

    封硯繃直的顎線輕輕挨在她的臉側,一身青竹的淡香席卷而來,暗啞的嗓音像是擦過火石炸出來的那一簇火星,燎起了熊熊烈火。

    他回道:“我想吻你的心跳。”

    盛則寧遲鈍了片刻,才反應過來。

    她張了張口,心臟猛躥了起來,若不是她及時把嘴巴閉上,只怕那心就要從嗓子眼跳出來。

    后脊上仿佛被無數的螞蟻爬過,驚起一陣酥.麻。

    耳朵都因為這句話險些要**了起來。

    八哥不知自己一句多舌給盛則寧惹了什么麻煩,猶自在窗臺上歡快自在地蹦跶,直到被突然橫過來的手抓住了脖頸,直接扔了出窗外。

    啪嗒一下,窗戶關上了。

    盛則寧被他單臂攬著腰,就像是掛在樹上的一只貓,綿軟的爪子胡亂撓了兩下,卻無處使勁,只能看著封硯輕松地跨進她的房門,把門窗一一關好。

    “酒、酒!”她看見美人塌邊幾瓶酒,急需壯膽。

    封硯走過去,拿起一瓶開了封的酒遞到她手上。

    盛則寧覺得口干舌燥,又心煩意亂,兩手捧起酒瓶接連灌了幾大口,還沒等她全部咽下封硯的唇就追了過來,搶了她的酒,還將她放倒。

    隱隱的不安才升了起來,醇香清甜的酒又蕩了開,攪得她才清明不過一刻的雙眼又重復朦朧。

    酒液不小心流了出來,順著她嫩白的下巴一路滑到交疊在軟紗素白衣領下的脖頸深處。

    封硯像是追逐著逃竄的雀鳥直到巢.穴的蒼鷹,敏銳的視線沒有漏掉一滴酒,一路往下。

    盛則寧想要睜開眼看,可兩眼卻像是怯生一般死死閉著。

    漿糊一般的腦袋里只來得及翻出從前‘不小心’窺到的只言片語。

    都說男女之間的魚.水之歡,最是講究身心合一,若是互相真心喜歡的人,定然會一件令人愉悅的事。

    可這樣的事怎么會是愉悅的事,盛則寧覺得自己怕得就快要發起抖來。

    未知的感覺成了未知的恐懼,盤踞在她的心頭,心臟不再是慌亂地跳動而是緊張地收縮。

    就好像有一只大手無情地捏著她的心,操控著她的呼吸,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輕柔的吻一一落下。

    下顎、脖頸、鎖骨……

    反復在脖子以上的地方流連,再逐漸試探地往下。

    最終他如愿吻到了心跳。

    盛則寧卻像是被扼住脖頸的天鵝,曲起了纖柔的脖頸,驚呼聲縮在喉嚨里,像是個膽小鬼一樣,怎么也冒不出頭。

    “你的心,跳得也不慢。”他輕聲點評了一句。

    紗衣拖曳的沙沙聲,像極了被秋風吹拂過樹梢,枯黃的葉片齊刷刷落下,留下光禿禿的樹枝。

    “則寧……”

    封硯用手指撥開她臉龐邊上散落的幾縷碎發,那些濕.漉漉的發絲像是蜿蜒的河流,徑自在玉白色的大地上自由流淌,半遮著風月,半遮著春光。

    “我們就從這里重新來過吧,你仍是我的妻,我只要你一人,成全了我吧……”

    他順著流淌的河,落下虔誠的吻。

    “我們共赴山巔。”

    山巔。

    盛則寧望著頭頂的灑金帳,迷蒙的視線仿佛是一場暴雨過后滌凈的天空,干凈澄澈。

    她嘗試過了,她辦不到。

    “我做不到。”聲音很小,就好像在夜晚聽一朵花開的聲音。

    可是卻如沉雷入耳,把正沉淪其中的封硯猛然拽了出來。

    猶如黃粱一夢,吹散了所有美好的虛相幻景。

    封硯停下了所有動作,濕.漉的前額滑下一滴汗水,順著他高挺的鼻梁落了下來。

    好像掉到了一張展平的蟬衣宣紙上,紙皺了起來。

    盛則寧在他的手臂中團起了身體,就像嬰孩不安地蜷縮起來。

    嗚咽聲被掩在她散了半張臉的長發里,小獸般無助。

    “我做不到!”她又大聲喊了一句,像是要嚇跑什么。

    她嘗試了,可是還是沒有辦法。

    喜歡真的能平山海,能渡萬物嗎?真的能讓她無視眼前一起障礙與困難,甘愿交付一切嗎?

    她發起了抖,即便喝醉也不能蒙蔽自己的內心,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她抗拒到無比后悔走到這一步。

    有些事她能任性地起了頭,可是結束卻未必能如她所愿。

    尤其在身體被掌控的時候,那力量的懸殊和失控的反應,讓她不禁哭聲轉大,嗚咽變成了委屈的大哭。

    封硯沉沉的呼吸起伏,就像那顆心跳上跳下,經著大起大落,已經不知該如何是好。

    渾身燥.熱的血在她的哭泣聲里一寸寸冷了下去,他的頭都低了下去。

    因為用力撐起身體,手臂上的青.筋都在用力,可是即便它有用不完的力氣,卻依然無濟于事。

    那個唯一能成全他的人已經收回了所有的軟弱,把自己保護了起來,用僵硬的背脊抗拒著他。

    他又能拿她怎么辦?

    “……為什么?”他以為他已經把能許諾的都許諾了,能做到的都做了,為什么結果還是如此。

    還是讓他無可奈何。

    秋風颯颯吹響樹葉,秋月冷輝照亮紗帷。

    盛則寧抽了抽氣,哽咽道:

    “你們都要我成全,可是誰來成全我?”

    封硯拂開盛則寧臉上的發絲。

    她哭得兩眼通紅,淚痕沾濕了她的小臉,仿佛被狂風暴雨壓得失去了所有的顏色。

    她只是輸掉了一個嘗試。

    可他,已經輸掉了所有。:,,.

    第102章遠行

    床邊最后一只火燭噼啪一聲,燃盡了,只留下白色的燭淚在金銅色的四方燭臺上。

    一小縷燒灼過的灰煙裊裊升起。

    攪散了滿室旖旎。

    封硯心口抽痛起來,就像是被藤蔓捆住了,在縫隙的地方,所有的情緒卻瘋狂涌了上來,充斥在他的胸腔里每一個角落,讓他一時間都分辨不出此時此刻的他該扯出什么表情來。

    該怎么面對這荒唐且難以收場的局面。

    盛則寧側著身,兩手掩著嘴,哭聲小了下去,只剩下輕微的抽噎。

    封硯想伸手去抱起她,但又唯恐在這個當頭再次讓她承受驚嚇。

    自從她產生了抗拒,此處最不受待見的人應當就是他了。

    他如何還敢去觸碰她。

    從扯過一邊的薄被把盛則寧仔細蓋好,封硯起身坐到床邊。

    “對不起今夜是我唐突了,你且好好休息,我……我這就離開。”

    薄被簌簌動了一下,封硯側頭看過去,以為她會挽留,卻看見盛則寧已經把自己的身體都藏了進去,只剩下幾縷烏黑的發絲留在外面。

    無人能見,他唇邊就扯出一些苦澀。

    都到了這個時候,他竟還有一絲奢望。

    雖然說著要走,可他還是忍不住伸手勾起那縷烏發,入手沁涼的發絲還帶著桂花馥郁的香氣,讓他想起不久前他們還唇齒相依,親密無間,可轉瞬他們就形同陌路,讓人無所適從。

    正當封硯還想開口說些話安慰盛則寧,門口傳來急切的腳步聲,關在窗外的八哥第一叫了起來。

    “小人!”

    “小人!”

    誰能想到窗戶下面掛著一只鳥,外面的人被嚇得滑了一跤,只聽德保公公的叫痛的聲音伴隨著鳥撲棱著羽翅,亂成了一團。

    “官、官家,不好了!”德保公公十萬火急的聲音穿透了門板。

    極力將每一個顫抖的音調都擠進來。

    若不是真的要緊事,他又如何敢在這個關頭跑來叫門,這不是給人找不痛快嗎?

    封硯抬起頭,看見被子里的人不安地動了動。

    他從一邊撿起自己的衣裳邊披穿到身上,一邊走去開門。

    盛則寧數著他離開的腳步聲,才把腦袋從被子里伸了出來,眼睛哭得干澀難受,她費勁睜開半只眼,打量了眼四周。

    不知道是哭久了還是酒喝多了,有一種缺氧的窒息感讓她難受,深呼吸了好幾次,才得以緩解。

    她剛攏好身上的衣裳,就聽見外面不尋常的動靜,像是無數的人跪倒在地,叩拜。

    盛則寧用手擦抹掉臉上的淚痕,正不知道該不該跟出去看看,就聽見去而復返的腳步聲。

    昏黃的光線里,封硯的臉色蒼白,猶如被月輝染上了褪不下去的清冷慘白。

    盛則寧看著他直沖自己而來,適才被他手指反復掌控的感覺浮了出來,讓她忍不住又抱住被子想躲開。

    可是封硯卻先于她的動作,克制地站定在她三步的距離外,沒有再往前冒犯她一步。

    雖然他可以,可是他不敢。

    就像是看著一只絢爛的泡沫,不敢再伸手指.染一下,怕它就此會破裂,消失無影。

    他們的關系已經岌岌可危,經受不住他任何放縱。

    盛則寧見他停下,神色稍緩,只是那雙紅通通的眼睛還目不轉睛看著他,似在無聲地詢問。

    “宮中有事,我即刻命人送你出宮,你……”封硯低聲道。

    “出宮,真的?”盛則寧一下忘記了兩人之間的‘恩怨’,身子甚至都朝他傾了傾,她的嗓音里還帶著一種低啞的哭腔,像極了受盡委屈后不敢輕信卻又忍不住期待的樣子。

    封硯注意注視著她。

    盛則寧意識到自己太過欣喜,像是表現出對他避之如蛇蝎。

    有些不好,她閉上嘴,也收斂起臉上的驚喜,慢慢把身子坐回遠處。

    封硯這才環顧了下四周,這處空蕩的后殿自有了盛則寧在,才逐漸豐富了起來。

    纏枝牡丹翠葉熏爐、紫檀木美人榻、梅花式填漆小幾、黃花梨花鳥紋五屏風式鏡臺……各色的珠釵環佩被打磨光亮的銅鏡倒映出五光十色,他重新開了口,低聲道:“你可以收拾一下,看看有什么需要帶走。”

    “我沒有什么可帶走的。”盛則寧搖頭,這些都是宮中物件,她要來何用?

    封硯愣了一下,心里苦笑自己忘記了,盛則寧在家中所用也不差之多少,多稀奇罕見的東西她也不會貪多。

    他只能回道:“好。”

    一輛樸素低調的馬車載著盛則寧出宮去了,直到離開了宮門,盛則寧才徹底放下心來。

    她剛剛一心想著離開,都忘記問了。

    宮里發生了什么事?

    等到馬車才駛進御道,沉沉夜幕里忽然撞響了沉重的鐘聲。

    一聲、兩聲、三聲……九聲。

    停頓了三息,又周而復始。

    盛則寧從鐘聲里聽出了端倪,身子無力地往車壁上一靠。

    國之大事,帝王崩殂,方能敲響大鐘九次。

    太上皇駕鶴西去,甚至都還沒有等來冬天。

    *

    皇帝駕崩的消息當夜就傳遍了上京城,就連在遠郊的官員收到消息后,也得立即折返回來。

    盛家老小趕著夜路,在清晨時分回城。

    盛則寧早已經指揮府中下人換下家中所有顏色鮮艷的帷幔、屏風,包括系在樹上的彩繩裝飾,在這個時候誰還敢高調享樂,就等著被言官諫官彈到天邊去。

    喪服簡單,只要有粗麻布簡單縫剪就可,唯一重要的是盛二爺與蘇氏所用,盛則寧也為他們準備妥當。

    好讓盛二爺一回來就能換上前往宮中。

    父女二人只能匆匆打個照面就分開,都無暇關切盛則寧這幾日在宮里的事,不過看著女兒安好,他心里也松了口氣。

    寒鴉掠空,天氣又冷了幾分,還未到初冬,好像已經嗅到了寒冷的味道。

    太上皇雖然死得突然,可是他早已經立詔退位。

    新皇也能挑大梁,獨當一面,而且他還在第一時刻就發了詔書,命諸軍、藩王留守封地,不得赴京離任,這次的政權過渡必然平穩。

    即便人心難免會惶惶一陣,但也不會出大亂。

    整個國喪要持續一個月。

    樹上的葉子都落得七七八八了,光禿禿的枝椏顯得繁華的上京城一片蕭瑟。

    不但大相國寺,上京城里其他的小觀和小寺都要鳴鐘三萬杵,從早至晚,每個人耳朵里都嗡嗡作響,心緒不寧。

    盛則寧素衣簡約,坐在蘇氏的屋中力求安靜地看著賬簿。

    蘇氏抬頭看了女兒一眼,推開手里的算盤,忽然說起一事,“你大哥哥聰明睿智,得中解元,董夫子惜才,遂向龐太師舉薦大朗,他不日就要離開上京城,去西府受學,你可愿意同去?”

    盛則寧從滿頁的墨字上抬起眼睛,足足愣了一息才聽懂她娘說的意思。

    “阿娘是讓我同大哥哥一起去西府?”盛則寧呆呆地張開櫻唇,還不敢相信。

    從前她只是稍提一句想要像祖父一樣出門游歷,就會被爹娘曉之以理勸她死心。

    誰家的女兒會拋頭露面,學那些商賈人家走南闖北。

    清譽不要了?名聲不要了?

    所以盛則寧太驚訝,這件事會由蘇氏主動向她提起。

    “你外祖父來信也說,許久沒有見你了,上一回見,還是你七歲的時候,老人家年紀大了,掛念血親,但是為娘這個身子骨你也知道,不好長途跋涉了,所以才讓你回去,代替娘盡一番孝心。”蘇氏怕盛則寧高興過頭,把秀美的臉一板,嚴肅道:“可不是由著你去玩的,可明白?”

    盛則寧把手里賬簿一拋,繞過書案,抱著蘇氏的脖子,喜不勝收。

    “知道知道,我一定乖乖聽外祖父、外祖母的話。”

    蘇氏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唇邊掛著微笑,眼底卻藏著一抹擔憂。

    都說隔代親,這蘇家二老又是出了名的疼愛孫輩,只怕跳跳去了那邊,要月亮摘月亮,要星星摘星星,哪個還真會管教她呢?

    盛則寧抱著她,嘴里猶如炮仗一樣吐著問題:

    “大哥哥什么時候走?我二姐姐也去嗎?”

    “如果要去的話,是不是得在冬天前出發?”

    “我爹會同意嗎?”

    蘇氏無奈地將她推開,讓她站好了說話,這么大的人了還跟個孩子一樣掛著大人身上,誰看了不要笑話。

    “你大哥哥計劃十一月中旬就出發,你二姐姐正準備議親,當然不能去,你爹爹也早就同意了,他還準備讓你與大朗跟著就要去西府上任的李大人一家同行,互相也有照應。”

    盛則寧聽到最后一句,才明白過來,原來準許她跟著大哥哥去西府一事,是爹娘早就商議過了。

    這是在擔心她與皇帝的事對她影響不好,趁著現在大家都為太上皇駕崩一事無暇分心,想送她出去‘避禍’。

    事已至此,他們也沒有強迫她一定要進宮,哪怕皇帝對她已經做到如此逾矩犯界的地步,心思昭然若揭。

    “娘……”盛則寧挨了過去,不管不顧地跪坐在地上,親親.熱熱把腦袋擱在蘇氏的膝蓋上,還當自己是個小姑娘。

    蘇氏輕輕嘆了口氣,用手輕摸著她的腦袋。

    “我和你爹爹就你這么一個女兒,從來都是盼著你能好,可是經歷那幾日的提心吊膽、牽腸掛肚,就怕萬一……所以,便覺得這世上有什么比得上我的跳跳快活自在地活著,你既不想入宮,非將你拘了進去,一輩子都不快活的話,再多的榮華富貴也無用。”

    盛則寧聞言用力點點頭,可是不敢出聲,生怕被蘇氏發現她已經不爭氣地哭了。

    這世上,每時每刻,萬物都在變。

    昨夜的樹葉與今天的樹葉都不敢說一模一樣了,人心也是。

    從前她覺得爹娘將她當作維系與皇家權利的‘工具’,可現在他們也終于愿意為她考慮了。

    *

    盛家長孫要出行的事早已經不是什么秘密,可是沒有多少人知道此次出行還有盛家二房的三姑娘。

    盛則寧也適當選擇地告訴了幾位木蘭社的成員,以及柳娘子和梅二娘等人。

    她們都為她有這樣的機會感到高興,爭先送了一些有特色的小東西供她帶去西府送人,就怕那邊的人會對她不好,不上心一樣。

    頗有種要嫁女兒,親朋好友紛紛添妝給她壓場面。

    盛則寧還答應要給柳娘子尋找西府的特色菜譜,給梅二娘找杭繡的花樣,每個小姐妹她都答應下了一籮筐好處。

    竹喜都打趣她,出一趟門,家底都要賠光了。

    可誰叫盛則寧高興呢?

    哪怕外面秋風蕭瑟,在她心里也猶如春天萬物蘇醒,一切都在欣欣向榮地發展。

    她甚至還在臨行前去了一趟謝府。

    謝朝宗這次被打得重了,趴在床上養了近兩個月,謝朝萱帶著她過來的時候,謝朝宗正在床頭剝著橘子。

    她們在外間,并沒有入內,還隔著一面屏風。

    但是桔子的清香還是從里面溢了出來。

    謝朝萱往里面瞥了一眼,哼了聲:“還吃呢,盛則寧來看你了。”

    屏風后的人努力地爬了起來,“寧寧,你怎么來了?!”

    “你不用出來,我們就在這里說就行。”

    盛則寧說是來探病,倒不如說來告別。

    這次去西府,她打算多逗留一段時間,所以短時間是不會再回到上京城了。

    謝朝萱拉著盛則寧在玫瑰椅上坐下,“不必理會他,他就算能爬起來,也走不了幾步,我爹這次險些沒把他打廢。”

    “謝朝萱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謝朝宗果然走不過來,他光是爬起來,都牽扯到傷處,冒出一身冷汗。

    “寧寧,我聽說你被他帶進宮里去了,然后又被送去了盛府別莊?”

    謝朝宗這一句說出來,每一個字都透出不信。

    他不信封硯把盛則寧帶了進宮還能放她輕易出來,倘若他有這樣的權利,絕不會傻到放著不用。

    盛則寧驚訝他過分敏銳的直覺,下意識端起茶抿了一口。

    謝朝萱看出她的為難,主動說要去外面看看茶點的準備,起身出去。

    盛則寧放下茶杯,看向屏風的方向。

    “謝朝宗,這已經是第二回了,不管我愿不愿意,你總想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我身上,這樣做,我當真喜歡不起來,你道我從前為什么喜歡他,現在想起來,興許是他總是很克制守禮,不會強迫于我。”

    謝朝宗嗤笑了一聲,“不會強迫于你?”

    “你既已經猜到,我也不妨告訴你,我的確是被帶進宮中,但是我不愿意,他就放我出來了,你看,他有權利卻不會濫用權利。”

    “……他放走了你?”謝朝宗重復了一遍,笑出聲來,“那他還真是個徹頭徹底的蠢物。”

    盛則寧深吸了口氣,“感情是強迫不來的,只有尊重來的,你若學不會尊重別人,就永遠不會體會到真正的兩情相悅,你我相識這么久,我多么討厭被人控制,你還不知道嗎?”

    謝朝宗沉默了片刻,又問:“若不能控制你,如何得到你?”

    “得不到的,就當我們沒有緣份罷!”盛則寧起身,又不想兩人最后關系變成死疙瘩,語氣輕快道:“我就要去西府了,聽朝萱說謝伯父也要帶你們一起去并州赴任,天南地北,以后也許難見了,希望你能安好,以后再喜歡上姑娘,莫再做這樣的事了,逆水行舟,不進反退。”

    “你要離開上京?”謝朝宗唯從中間聽到了里面的關鍵,努力又掙扎著,想要從床上下來,一道咬著氣的聲音傳了出來:“他也肯嗎?”

    盛則寧準備抬腳離開,聞言在原地頓了頓。

    她沒有告訴過封硯自己要離開,一來專門上門去說,也是奇怪,二來她也不是十足的把握相信封硯會讓她走。

    再者最近發生的事情那么多,想必他也無暇旁顧,說不定等他發覺的時候,她已經在千里之外了。

    盛則寧只是道:“再見了,謝二哥。”

    “寧寧!——”

    *

    才從謝府出來,轉彎處還沒等上馬車,盛則寧抬眼又看見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望著她。

    竟是薛澄。

    盛則寧放緩了步伐。

    薛世子撓了下腦袋,快步走了上來,難得主動開了口:“我、我不是故意跟來的,是剛剛在街上看見了馬車,想找你說句話,可是一直跟到了謝府,這才等了會。”

    盛則寧想到自己到謝府也耽擱了那么長時間,薛澄竟都在門口等著,想必是有要緊的事。

    她停下腳步,溫聲道:“薛世子請說。”

    薛澄看著數月不見的人,臉皮有些發紅,“我過幾日就要回西境去了,我爹身體不太好,官家命人接他來上京養病,我就要去接替博西的軍隊。”

    “那恭喜薛世子就要可以子承父業,獨當一面了。”

    薛澄扯著唇,勉強笑了笑,“嗯,我從小也希望能像爹那樣,做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但是我……”

    “那你很快就可以實現愿望了,我也快可以實現自己的愿望了。”

    “三姑娘的愿望?”薛澄驚訝。

    “嗯,像我祖父那般可以自由地游歷,看不同的風景,說不定以后有機會,我也去西涼看看,到時候薛世子還認我這個朋友,別忘了給我當個向導。”

    薛澄張了張嘴,看著盛則寧嫣然含笑的模樣,只能把一肚子話又悄然咽了回去,不忍再說出自己自私的話來。

    他再次扯起唇角,無奈地笑了笑:“……那恭喜你了,我、我們一言為定。”

    姑娘拒絕的話要聽得懂,他已經盡自己最大可能勇敢嘗試過了,也不枉此行。

    兩人友好地辭別,全程沒有超過一盞茶的時間,就好像知道終歸還會會面的老朋友,做了一個短暫的告別。

    *

    十一月中旬,雖在秋末,可上京城已經有了初冬的寒意。

    曈朦的天上還掛著冷月的虛影,而東方還未見朝陽的影子。

    盛府的馬車跟在李大人一家的車隊之后,兩邊加起來有百名家丁護衛,足以保他們一路安全。

    城門剛開,進出上京城的車隊不多,他們檢驗過后就順利地駛出了城。

    霜飔掠空,窗簾被吹得不斷翻飛。

    竹喜費力壓著,怕冷風吹進來,她嘀咕了聲,“這個時候出門,天寒地凍,一定很不容易啊。”

    “無妨,到了西府,那兒冬天也氣候暖,比上京城都要舒服,我娘就是來了上京才覺得身子不適的。”

    “那大娘子也該一道回西府去呀!”竹喜天真道。

    “那怎么能夠呢,我娘哪里是身子不好動不得,分明是想留在上京城陪我爹罷了,他們倆感情好,這是好事。”

    竹喜聞言也直點頭,她忽而又想到一事,笑得眼睛都彎成了月牙:“說不定姑娘此番出游,也能像大娘子當年一樣覓到如意郎君。”

    “少貧嘴了!”盛則寧心情好,和竹喜就笑鬧了一場。

    盛彥庚騎著馬經過她的馬車,就出聲打趣道:“三妹妹心情甚好,看來一點也沒有離家的憂思。”

    盛則寧挑起車簾,笑盈盈道:“大哥哥還不一樣。”

    “我這不過去數月,春闈前就要回來的,我看二叔母給你帶的這些家當,是打算把你扔外面幾年不管了嗎?”

    盛則寧朝后看了眼車隊,“也沒有啦,里頭還有好多是帶給外祖父、外祖母還有表兄弟姐妹們的東西,難免會多了一些。”

    盛彥庚心想三妹妹人緣好,對人也用心,難怪會討人喜歡。

    車隊要趕遠路,所以也不急于一日一時,就一直保持勻速前進,直到后面響起了雷霆一般的馬蹄聲,顯得后來的人分外著急。

    連最前頭的李大人一家都聽到了這異響,忍不住從馬車窗探出腦袋來。

    “何人這大清早的……”

    話音才說到一半,李大人連忙揮動著袖子,“停車!停車!快停車!”

    長刀黑甲衛是皇帝近衛,如此著急,一定是有要事去辦。他一個五品小官不敢擋路,連忙指揮左右要停車讓道。

    護衛卻愣道:“大人!他們好像不是急著趕路,倒像是在攔人。”

    護衛說的沒錯,車隊一停下來,那些黑甲衛也勒馬停足,一群彪悍的大馬氣勢洶洶地壓在車隊兩側,叫人心都猛突了幾下,不知道是觸了什么事,還是冒犯了什么人,會惹來他們圍堵。

    盛則寧沒料到即便出了上京城,也會遭遇變故,這些人像是沖著她而來。

    幾名黑甲衛分開,一騎越眾而出。

    許久不曾在她面前出現的郎君眼眸晦暗,就像這不明朗的清晨,還籠罩在黑夜的陰影下。

    盛則寧心猛竄了一下。

    他還是知道了,還是來了。

    “則寧,你這是要去哪?”

    盛彥庚正要下馬行禮,可皇帝卻沒有向旁邊任何人看一眼,他從來就是朝著盛則寧而來。

    盛則寧手中還握著一截車簾,半個身子僵在窗邊,看見封硯滿臉的疲倦,滿眼的血絲,就知道這段日子他過的很是辛苦。

    可是再艱難也過去了,往后他會好起來,會朝前看,朝前走。

    就沒有必要再回頭看了。

    “臣女正要與兄長前去西府探望外祖父。”盛則寧平復下緊張的心情,實話實說。

    說謊對她而言一點意義都沒有,封硯總會知道她身在何處,只要他想知道。

    實話實說也是可以模凌兩可。

    探望外祖父是真,可是她沒說只去做探望外祖父這一件事。

    可是封硯卻早知道她的心思,沒有因為她這句‘真摯’的回答,放下警惕,他抿了一下干燥的唇,凝矚不轉地盯著她的雙眼,問:“去多久。”

    他知道。

    她此去,就不會只去西府探個親那么簡單。

    但是他不清楚她要離開多久,是否會多到他無法承受。

    盛則寧沉默了片刻:“官家這是為何,臣女既沒有違法亂紀,也已得爹娘長輩允許,可以外出探親……”

    封硯手指扯著韁繩,驅馬靠近,“去多久?”

    高大的馬逼近,氣息噴涌,把就在一旁的盛彥庚都得逼得讓到一邊去。

    “官家……”

    盛彥庚自知自己的責任,還想上前保護族妹,但是黑甲衛很快就攔住了他,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對上身強體壯的黑甲衛半點法子也沒有,只能干著急。

    盛則寧垂了下眼,等重新抬起眼睫時,里頭已經小心與避讓,她的聲音輕柔且堅定:“少則一年,多則兩年。”

    “兩年。”封硯手指繞緊韁繩,好讓馬保持停駐在原地,離著車窗幾步的距離,不近不遠,他臉上的復雜無人看得懂,似悲似憤,似惱似愧。

    盛則寧雖然聲音極力保持鎮定,可心里還是不安。

    因為只要封硯有任何不善的舉動,就能輕易將她溺死。

    在幾十雙眼睛注視下,封硯終于輕輕抬起了手。

    他眸光暗淡無光,深邃無盡。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愿意成全你。”

    盛則寧從驚訝當中回過神來,眼睛忍不住彎了一彎。

    封硯見她高興,心底卻又難過了幾分,可是既已經說服了自己要放,他還是揮下了手,清聲呵道:“放行。”

    盛則寧看見如潮水一般退后的黑甲衛,立刻起身在馬車里恭敬地曲了曲腿,溫聲道:“多謝官家相送,則寧當永記在心。”

    一場虛驚。

    車隊上下戰戰兢兢在黑甲衛的注視下重新啟程。

    盛則寧也坐回車里。

    從封硯追出過來時的緊張,到他答應放行時的輕快,到現在她心里還盤踞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她忍不住伸出頭,往回看。

    淡淡的月輪之下,封硯的身影顯得越來越小,已經看不清臉,只有身影的輪廓。

    但是他并沒有跟上來,信守了他的諾言,成全她想要出去的心。

    只有矚目,就好像在擔憂那只一去不復返的風箏。

    盛則寧心里很奇異地能共鳴到他現在的感受,就好像知道放她離開,才是他們之間最好的結果。

    他選擇賭一場,不破不立。

    車隊之中不知誰人拂起了琴。

    琴音悠揚,就猶如一陣秋風卷過落葉,吹到人眼前。

    勾起了人的情思。

    聽著熟悉的調子,盛則寧甚至能輕聲應唱。

    “秋風清,秋月明。”

    ……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琴音、歌聲伴隨著遠去的車隊,一路往南。

    封硯極目眺望,也只能看見那一片搖晃的車簾后,一只搭在窗邊的素手,若影若現。

    他心里像是被挖空,今年的第一場雪已經提前降落他的心上,源源不斷地填入了這個空洞。

    好像要將他從內到外凍僵。

    一陣颯爽的涼風吹到他的臉上,帶走眼下的濕漉,他耳邊還盤桓著女子輕柔纏綿的清唱。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①:,,.

    第103章謠言

    西府距上京城有千里,帶著馬車、家當行得不如騎馬快,所以拖家帶口便需要走上二十天。

    雖從秋末走到了初冬,可從北行到南,氣溫反倒在逐漸回暖。

    到了西府地界,盛則寧甚至可以脫下狐皮襖子,單穿著秋裙即可。

    “這里沒有下雪。”

    盛則寧新奇地從馬車伸出手,感受溫暖的陽光在指尖跳動,她不由想起,“若是在上京城,這個時候該下雪了。”

    *

    上京城的確下了雪。

    第一場雪就是鵝毛大雪,一夜的時間就鋪滿了上京城。

    銀裝素裹,玉樹瓊枝。

    宮人忙著掃雪,一大早就要起來,簌簌的掃帚聲和鞋底踩著雪的嘎吱聲,在靜寂的雪地里能傳很遠。

    坐在書案后的封硯從敞開的雕花窗往外看,不知不覺就看著那片雪有盞茶的時間。

    德保公公擔心雪地反光傷眼,放下熱茶就隨口道:“也不知道盛三姑娘到了西府沒,聽說西府那兒冬天無雪,還有綠樹和花,想來就是一個好地方……”

    封硯伸出手指,一朵雪花居然穿過了回廊,飄了進來,沾在了他的指尖,雪片化作了水,滴到他正在寫到紙上,暈開了一團墨跡。

    真涼啊。

    他看著潤.濕的指尖,忽然問:

    “她現在是不是很快活。”

    德保公公捧著茶杯都愣住了,不置信地撩起眼皮,偷瞄了眼皇帝。

    怎么覺得皇帝反倒像是害起了相思病。

    人是他自己放走的,卻時常牽掛,這不是作孽是什么?

    *

    西府。

    幾聲笑聲從敞著架子的馬車里傳了出來,只見四匹馬拉著一架十分特殊的車。

    車沒有頂棚,只四周有圍架,里面擠著坐了十個年輕郎君和小娘子,熱熱鬧鬧一路。

    西府蘇氏乃是當地一大氏族。

    盛則寧的娘作為蘇家幺女,出嫁前在家也是備受寵愛,盛則寧在盛家排行第三,可到了蘇家卻要排到很后面去,成了小妹妹。

    剛到西府地界的時候,就有六個哥哥、三個姐姐來接風。

    那架勢把飽讀詩書的盛彥庚都驚不出半句話來。

    蘇家十一郎拍著胸脯道:“這不算什么,我上頭還有十個哥哥、姐姐呢!”

    盛則寧也很難不吃驚。

    哪怕她從前聽蘇氏介紹過一嘴,蘇家兄弟姐妹眾多,可也沒有想到有這么多。

    而且蘇氏可能就是因為這些小輩多到她自己都有些搞不清,所以這次居然都沒有對她有任何交代,就讓她這么稀里糊涂來了,好在她帶的禮物足夠多,不然都不好分了。

    她這些堂兄、堂姐們都性子豁達、十分友善,沒有和她一般計較。

    就連每次跟她說話的時候都要帶上一句,“或許你可能會記不清了,我是蘇十四娘……”諸如此類,一點也不會讓盛則寧這小表妹有任何不舒服或者難做的地方,讓她賓至如歸。

    等見蘇宅,到蘇家二老。

    盛則寧絲毫不怯生,當場就脆生生喊:‘外祖父、外祖母。’

    要多親切就多親切,把兩位老人都叫得眼淚汪汪。

    因為盛則寧與蘇氏長得有幾分相像,二老看她猶如看親女一樣親近,大手一揮就送上價值黃金百兩的見面禮。

    就連盛彥庚都有不菲的見面禮,不過盛彥庚倒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主要在于蘇家能替他與那位龐太師也說上話,對他此行大有裨益。

    他是來學習進修的,并非來玩耍。

    可是盛則寧是來玩的,所以一連幾日都跟著蘇家那些還沒認全的哥哥、姐姐們出門。

    他們還要感謝盛則寧給了他們機會,要不然二老平日里管著,可沒那么容易讓他們到處玩。

    雖然蘇家二老對孫輩是好,但是規矩還是擺在那里。

    雖然是沒落的世家,但是祖祖輩輩的傳承都沉淀在這一言一行的管教當中。

    盛則寧想起自己的娘,很能明白自己的這些堂兄、堂姐的苦處。

    “在上京,我娘就經常不讓我出門。”

    盛則寧悠悠一嘆,換來了此起彼伏的附和。

    “哎,我娘也是。”

    “我也是。”

    盛則寧每日多走一條街,都是在認識西府多一番樣貌,而其他都沒見過上京城的表兄、表姐們也在好奇上京城是什么樣。

    不過他們只能從盛則寧的描述里想象出上京城的一成繁華與熱鬧。

    但是這一層已經足夠讓他們感到羨慕了。

    “果然是天子腳下,如此繁華,居然夜過五更街上還有賣點心小吃的腳店,西府不成,到了掌燈時分,外頭的人都少了,全回家吃飯了,但凡誰家懶一些,晚點連口熱湯都喝不上。”

    雖說西府人沒有那么勤勉,可是這里悠哉悠哉的生活氛圍也讓盛則寧感到十分舒服,一切時間都變慢了下來,人才有更多的時間去享受生活。

    而不是為了生活要忙忙碌碌一整天,每個月還要盤算著租房的錢、吃飯的錢,十分辛勞。

    “對了,你可見過我們的新官家,他長得什么樣,好不好看?”

    有個鵝蛋臉,生得很俏麗的表姐拉著盛則寧問。

    盛則寧還記得她是蘇十六娘,是個很愛說話的小娘子。

    “這個……自然是見過,官家他很年輕,長相屬于比較清冷,若要形容,就像是冷玉那樣……”盛則寧一回憶,突然就想起封硯那雙眼睛,那在秋月虛影之下,復雜凝睇,像是有千言萬語想要說。

    她好像從來沒有見過,自封硯眼中流露那樣的神色。

    就好像一向謀而后動的人也有一朝滿盤皆輸的失落。

    失控的感覺讓他無所適從。

    一切都在往他無法預測、無法判斷、無法掌控的方向發展。

    他像是,第一次迷茫了。

    旁邊稍大一些的蘇十四娘就打趣十六娘道:“你打聽官家好看也無用,官家兩年都不準備采選,輪到你的時候,你都是老姑娘了。”

    “我、我就隨便問,誰想去當妃子了?”蘇十六娘轉過身不理睬十四娘,重重地哼了一聲。

    盛則寧還是第一次聽,她愣了下,問道:“兩年不采選?”

    蘇十四娘點頭,伸出三根手指:“太上皇駕崩后,官家就下了三道旨,第一道旨改國號啟元,不就是重新開始嘛,必然是官家想要開創新的大嵩格局。”

    她掰下一根手指:

    “第二道旨廢除數十種苛刑連罰,就是家主犯刑,倘若坦白自投者,責不連其妻女家眷,這聽起來也不錯,憑什么外面男人犯罪,一家老小都要跟著陪葬,不知者無罪嘛!”

    十四娘把最后一根手指故意在十六娘面前晃了晃,“官家以為太上皇守喪之名,兩年內不婚娶,要潛心為太上皇祈福,咱們這位官家看來不是急色之人,也夠清心寡欲的,年二十都沒個正經女人。”

    兩年。

    盛則寧默默想,總不會也這樣巧吧。

    即便官家有誠心為太上皇守喪,半年也大大足以讓百官歌功頌德。

    可是兩年,他若抓緊些,太子都能生出來了。

    這如何不叫人著急?

    不過對封硯的事,盛則寧很快就顧不上了。

    因為沒過幾日,就趕上了西府特有的朝冬節,她忙著去體察風俗去了。

    *

    上京城不但天氣冷,氛圍更冷。

    尤其每三日早朝時,總有一場吵不完的架,圍繞著皇帝的子嗣。

    在一些大臣眼里看來,一位皇帝登位時沒有沒有帶著子嗣,就猶如一個女人出嫁時沒有帶著嫁妝,是一件很匪夷所思的事。

    不過也怪太上皇的頭幾個皇子實在是朽木,雕琢不成材,早早就被打發到藩地眼不見為凈,而剩下的這幾個卻又拖拖拉拉,一直沒有成婚,別說兒子,連個女兒都沒有,實在讓人不解。

    現在皇帝不急,他們都要急壞了,就險些明說,萬一您也崩了,這大嵩的天下誰來繼承?

    封硯本人是不著急的,他只慢慢道:“朕將來會不會有子嗣還未可知,眾卿若當真著急,不如先留意宗親里頭有沒有適合的孩子。”

    皇帝此言一出,滿座驚詫。

    什么叫有沒有子嗣未可知,難道皇帝身上有隱疾,而且這等隱疾居然就敢這樣堂而皇之,公諸于世。

    也不怕遭世人恥笑?!

    況且,他這么隨意就說出要選宗親之子,那就是說明在皇帝心中早已經存了過繼嗣子的心思了!

    皇帝雖然也是嗣子,可那也是太上皇的血脈,這與宗親之子可不能一概而言。

    眾臣的煩惱不知從何而起,既擔心皇帝真的身有隱疾,不敢逼得太過,又怕皇帝心底是有別的什么想法。

    直到有人終于透了一嘴,曾經在城門口,他不小心撞見皇帝帶著黑甲衛在堵人。

    堵得還是曾經對他癡心不悔、窮追不舍的盛三姑娘,最要命的是堂堂皇帝,他還堵人失敗了,放著那三姑娘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他是眼睜睜看見皇帝落魄地站著原地,被風吹得像冰渣子一樣僵硬啊。

    這下雖看似解了眾臣的疑惑,但是也害慘了盛二爺。

    面對絡繹不絕前來打探消息的同僚,盛二爺這幾日過的很苦,就像過街的老鼠,誰都想抓他。

    “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是這位盛國公的和稀泥**。

    可是百官們還是隱隱從里頭嗅到了一些蹊蹺。

    似乎這皇帝的破綻之處就在盛三姑娘身上,可是這盛三姑娘究竟是去探了哪門子親,他們苦苦等著、等著。

    大半年了,一年了,快兩年了!還沒歸來?!

    *

    盛則寧并沒有在西府一直待著,她跟著一位志同道合的表兄一起往四周的城鎮游歷。

    這位蘇七郎年二十有七了,卻志在四方,無心娶妻生子,這就導致蘇家二老以及七郎的父母對他很是頭痛,不過盛則寧倒是很羨慕他的經歷。

    若這蘇七郎能與她祖父相遇,兩人定然會有說不完的話。

    春去秋來,時間過的很快。

    這一路上盛則寧不但見識了不同地方的風情地貌,還撞見了許多不公之事,尤其是一些偏遠地區,竟還存了扼殺.女嬰的殘忍之事。

    盛則寧覺得,既然養不活,就不要生她們下來。

    可她們還要說,沒有法子啊,要生個男孩繼承香火,不然斷了后,一輩子都要受人戳脊梁背的氣。

    真是愚昧又殘忍。

    盛則寧十分生氣,當夜就寫了一封信回上京。

    這一年來,她常常會跟木蘭社的同伴聯系,尤其是與文婧姝書信來往最頻繁,幾乎三兩天就要寫上一封。

    一來文婧姝知識淵博,很愿意聽她說外邊的事,二來文婧姝還能給處世不深的她出很多建議。

    就比如關于這些女嬰的事,盛則寧自知無法根治這些積年累月的沉疴舊病,只能先想辦法把那些棄嬰收了起來,她勸說了蘇家幫忙募捐了一些錢,改建了一家舊書院成了濟嬰館,里頭很多都是健康結實的孩子,雖然沒有那么奢侈的母乳,但是米湯也能喂養長大,至于后面她們如何,尚在與文婧姝商討中。

    但是有一條是她們的共識,將來必然要讓她們能夠自食其力,養活自己。

    關于這點柳娘子與梅二娘也愿意出力,表示只要七、八歲大能理事的孩子就能夠當幫工,賺自給自足的錢夠了。

    群策群力,總會想到妥善的法子,不過眼下她們所能收到的孩子都還太小,只能靠接濟的法子養大,指望她們能自給自足,也太強人所難。

    不過讓盛則寧感到奇怪的一點在于,就在她改建濟嬰館不久,當地的縣令就連忙撥款,參與建設,一副古道熱腸、熱心為民的樣子都讓盛則寧懷疑這位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是不是哪天夜里給人奪舍了。

    還有就是不久前那個曾與她起過沖突的城守,竟然摘了烏紗帽,連追了她三天的路,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地發誓一定痛改前非,再不做搶掠民女,傷風敗俗的壞事,若不能改正,一定五馬分尸、不得好死。

    盛則寧覺得一件是巧合,兩件、三件、四件事……加在一起就是蹊蹺,大大的古怪。

    她從不認為自己有什么神靈保佑,能有這么多福至心靈的際遇。

    這就讓她不由想起剛寫信不久,文婧姝有一次忽然在信里問她,能否將她的來信謄抄給其他伙伴看,還要她寫得工整得體一些,說雖然零零散散,但也姑且算是能讓人增長見識的游記。

    盛則寧自然不介意,最多將一些更**的話,再寫到另一張紙上。

    至于文婧姝把謄抄下的信交給了哪些‘伙伴’看,她就不得而知了。

    盛則寧雖然不在上京城,可來自上京的流言蜚語,卻是傳得整個大嵩都知曉,看來無論是何處的人,茶余飯后都要討論一些那些皇親國戚的私事,才算得勁。

    其中皇帝的隱疾和他的失意情史最廣為流傳。

    不知道從何時起,幾乎口口相傳,皇帝居然對一名小娘子求之不得,用黑甲衛在城門口堵人,還‘苦苦哀求‘、’痛哭流涕‘、’下跪求和‘,無果后回宮服藥’自宮‘還放言道:若不得此女為妻,朕終身無嗣。

    這則流言聽起來的離譜程度是盛則寧當場就能寫下小密信去向文婧姝考證真偽。

    不過文婧姝表示并未聽過在她之后皇帝身邊有小娘子出沒,此事多半不真。

    盛則寧不禁聯想到自己離開時的畫面。

    城門、黑甲衛、小娘子、皇帝。

    似乎勉勉強強能對得上幾個關鍵的地方。

    但是哪里來的‘苦苦哀求‘、’痛哭流涕‘、’下跪求和‘?

    皇帝的風評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變得如此可憐,比她往日只是在上京城’丟人‘算得了什么……

    至于服藥自宮是她從前沒有問起到事,嗯,雖然知道流言不可盡信,但是盛則寧還是提筆在公信的末尾綴上了一句話。

    ——官家身體可好?

    *

    上京城入了秋,便又到了秋獵的時節。

    可是今年皇帝大筆一揮,親自取消了秋獵。

    來詢問秋獵事由的官員愕然,連忙問皇帝緣故。

    “朕要微服私訪,秋獵改挪明年。”說罷,皇帝徑自從他身邊走過,腳步還有些急切,與他平日里穩重克制的模樣不同。

    “德保公公,官家這是怎么了?”

    德保公公掃了一眼壓在桌子上的信,“哎,咱們官家’心心念念‘的那小娘子給他寫信邀請了。”

    還跪在下面發愣的官員,正是當初把’謠言‘不小心傳出去的那位,只是他也沒有想到經過百姓的潤色,這流言會讓他每每聽到就冷汗直流,害怕哪天自己人頭不保。

    所以德保公公刻意提到’心心念念‘這四個字,他下意識抖了抖,冒出一頭的冷汗。

    “啊……她,她寫了什么?”

    “官家身體可好。”德保公公神情怪異地復述了一遍。

    大臣滿頭霧水:“這算哪門子的邀請?”

    德保公公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嘆了口氣,一副高人神秘莫測的模樣走了出去。

    哎,他們誰能知道。

    這是快兩年里,官家在信上看到的唯一提起他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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