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雨來得急齒白咧,走得時候倒是墨跡起來,淅淅瀝瀝的,一直下到傍晚才停。
傅秉淵聽著自家夫郎同李二花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不知不覺間睡著了,待醒來時,檐下已經沒人了,庖屋里炊煙裊裊,冉冉白霧自煙囪飄飄然而出,屋子里彌漫著米粥的清甜。
晚飯是一碗米粥配上一小碟子醬菜,這夜里不須的干活,莊稼人吃食上便簡單多了,席間傅有良一直絮絮叨叨的說著祭祖的事情,傅家這一脈在高橋村還余了不少人,祭祖自然是長輩們出面安排,作為剛成婚的新人,傅秉淵只耐著性子聽了兩句,便拉著打哈欠的葉湑起了席,左不過他倆到時出面,對著老祖宗的墳頭磕上幾個響頭便是,何須要操心這么多,尚不如早早地回屋里摟著小夫郎困覺呢。
夜里,傅秉淵洗漱好,興沖沖地進屋,滿腦子想得都是終于可以抱著香香軟軟的小夫郎困覺了,一推開屋門,葉湑縮在墻邊,緊閉著雙眸,薄被一整個蓋到下巴處,炕上余出來的空位還可以塞下傅有良兩口子。
傅秉淵僵立在門口,對眼前這一場景,說不出的心塞,他那么大一個夫郎,跟自己不親近了,他三下五除二脫去外衣,厚著臉皮蹭上炕頭,貼著葉湑身邊躺了下來,困意洶涌而來,一閉眼的功夫,就見了周公。
直至身側傳來平穩的呼吸聲,葉湑才睜開雙眸,漢子火氣大,他只覺身邊躺了個滾熱的大火球,靠著傅秉淵的胳膊已經出汗,他往墻邊又湊了湊,借著微弱的月光,細細地打量起身側的人,傅秉淵眉骨生得很高,濃黑的劍眉向上而生,他眼眸深邃,下頜線緊繃,沒有表情時整個人看起來凌厲又兇悍,無端讓人不敢接近,眼下睡著了倒是顯得有幾分憨厚,也沒有外面傳言那般令人生懼。
他微微嘆了口氣,不管怎么說,如今他已經嫁進了傅家門,成了傅秉淵的夫郎,那便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今后若這人肯好生善待于他,他必也會好好同他過日子,他娘說了,兩口子心往一處使,這日子,總歸不難過。
這般想著,葉湑生了困意,他閉了閉眼,翻身背對著傅秉淵尋了個舒服的姿勢,正打算入睡,遽然聽見院子里傳來“不咕不咕”的鳥叫聲,正疑惑這夜里怎么會有鳥叫,只覺身后的人動了動,繼而好似是坐起身來了,葉湑忙閉上眼。
傅秉淵睡不很熟,迷迷瞪瞪地聽著有動靜,豎起耳朵聽了聽果真又是耿年的暗號,禁不住心里暗罵一句,這次高低也得跟耿年說道說道,可不興再這么折騰人了。
他掀開身上的薄被,給靠著墻邊“熟睡”的葉湑掖了掖被角,這才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地挪到炕沿兒,撈起布鞋,摸索著出了屋門。
殊不知他剛把門帶上,葉湑就睜開眼,他探出腦袋瞧了瞧,見傅秉淵墊著腳尖,小碎步往門外走,不知要去做什么,自己竟也起身鬼使神差地跟了過去,臨近院門,才聽著門板外傅秉淵特意壓低的聲音。
“我說,年兒,下次有什么事兒,你能白天來不?”
年兒?耿年?葉湑禁不住咂舌,誰能想到,這家伙大半夜不睡覺,跑出來相會的人,居然是自己個兒的小跟班,他愈發不理解,黑燈瞎火的,整這出是要做作甚?
可聽著傅秉淵說道完有一會兒了,都不見一句回聲,葉湑透過門縫向外看去,耿年蔫巴巴地倚在門框邊兒上,像丟了魂失了筋骨似的,低垂著腦袋,一語不發。
“這..這怎么了?耿年兒,有事說事,咋一天不見,你就這副模樣了?”傅秉淵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道,實在是耿年今個兒太奇怪,平時那小嘴叭叭個不停,沒趕上他能說的了,如今乍一安靜下來,那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兒了。
耿年面露難色地看了眼傅秉淵,又低下頭去,雙手緊搓著衣角,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聽著他蚊子哼哼似的回話,“老大,我沒法跟你去杞縣了,我娘今天從炕上下來的時候,把腿給跌傷了。”
“這個大個事兒,你咋不早吱聲呢?!帶你娘去看大夫了嗎?李叔怎么說?能治好不?要不去鎮上杏林館:這事不宜遲,你等我,我去大山叔家借個牛車!”傅秉淵說著就要往外走。
耿年也不知是哪來的勁兒,一把將他攔住,擋在他面前,“老大,你別著急,我找李大夫去看過了,說是沒什么大礙,但我娘畢竟年紀大了,骨頭筋兒松散了,摔一下的,難免得擱家靜養幾天,恢復恢復,你也知道的,我家是遷居高橋村的,沒什么親戚,家里就我跟我娘,我娘這一出事,身邊離不了人,這杞縣,我肯定是去不得了。”
聽著老太太沒太大事兒,傅秉淵隨之松了口氣,他拍拍耿年的肩膀,安撫道,“無妨,自是你娘的事兒更要緊些,你且在家好生照看你娘,其他的之后再說。”,似是又想起什么來,他轉身就往屋里去,一面推門,一面叮囑耿年,“年兒,你等我下,我有東西要拿給你。”
葉湑一直擱門里面聽著,忙不迭,先傅秉淵一步逃回了屋,大氣還沒喘勻,便聽著屋門“咯吱”一聲響,由外向里推開,朦朧間,有一高大拔地的身影大步邁了進來,先是走到床邊給他重新蓋好被子,接著,他聽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好似是在翻找什么東西。
——
傅秉淵循著前世的記憶,從柜子里抱出個不咋地起眼的陶罐,打開來看,里面果真有自己先前去跑商賺來的錢,除去大手大腳花掉的,還有那么幾兩碎銀子,他悉數將它們揣進懷里,顧不得物歸原位,起身就往外走,路過門口時,往炕頭上瞥了一眼,忽而頓住腳步。
葉湑大氣都不敢出,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平穩下來,就在他擔心傅秉淵是不是看透了自己在裝睡時,冷不丁感覺自己被一雙手搖了搖,他裝成被吵醒的模樣睜開惺忪睡眼,聲音故作沙啞道,“怎...怎么了?”
傅秉淵在炕頭前立了約莫有一盞茶,才決定叫醒葉湑,打算同他說說耿年的情況,先前是他未成家,手里的錢自是隨他擺布,想花就花,想存便存,傅有良和李二花也不曾過問一二,可如今不一樣了,他已是有了夫郎的人,錢財上便不能隨著自己性子來了,猶豫了又猶豫,他搖醒葉湑,“阿湑,耿年他娘跌傷了腿,我這有幾兩銀子,想先拿給他用。”
葉湑神色一怔,他沒想傅秉淵竟是要跟他說這個,當下張了張口,一句話腦袋里過了三遍才說出口,“他娘傷的厲害嗎?你這銀子可還夠?我還有點,你一起拿給他吧。”,說著,他摸黑就去摸索炕頭柜子里的包袱。
傅秉淵一把按住他的手,他早先就知道,葉湑心善,定不在意這些,但他說的那點錢,必是秀娘兩口子省吃儉用給他存下傍身用的嫁妝,這但凡有點本事的漢子,就絕不會惦記自個兒夫郎的嫁妝,他抿了抿唇道,“不用,我只是同你說一聲,咱倆現在是一家人了,我不好自己決定。這耿年,平日里跟著我走南闖北的,幫了我不少忙,他有難,我不能擱旁邊干看熱鬧。”
葉湑點點頭,“那你快些去吧,若是不夠,只管從我這拿了應急。”
“好。”倘若傅秉淵能再細心一點,必然會發現,此時已是夜半三更,他家小夫郎接受的順其自然,竟是什么也沒多問,但眼下他腦子里裝不下這么多東西,只拿了錢,哄葉湑睡下,自己便又出了門。
耿年躬著身子蹲在院門前的小路上,沒精打采的似是天都要塌了,傅秉淵見不得他這喪氣樣兒,抬腳就踹上去,險些將人給踹了個跟頭,“起來,蹲那兒像什么樣,你娘還得指望著你呢!別整這垂頭巴腦的,拿著!”
他捏住耿年的后頸,像提溜枝枝似的,將人從地上拽起來,把銀子一股腦塞給他懷里,“你娘這傷筋動骨的,好好給她補補,錢不夠就跟我說。”
耿年起初說什么也不肯要,傅秉淵每次出去跑商都帶著他,大錢沒賺著,可零零碎碎的小錢分了不少,也算是給自己存了些家底了,如此這般,他又怎好再收這燙手的錢。
傅秉淵懶得聽他在這推諉,捏著他的后脖頸扭了個方向,抬手指了指耿年回家的路,“別跟我掰扯這么多廢話,趕緊走,我要回去困覺了,你嫂子還在炕上等著我呢。”
耿年知道他老大的性子,知道自己再推辭下去,下一刻,他老大的巴掌就能呼上他腦門,遂住了口,同他道了句謝,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等漆黑夜幕下,小路上再瞧不著耿年的身影,傅秉淵才重重地嘆了口氣,低聲喃喃道,
“跟我道什么謝啊,這都是我欠你的。”
前世,他遭人算計,匪賊找上門來□□掠時,是耿年掏了全部的家底給他還了賬,自那之后,人便不見了蹤影,只每月,葉湑都會收到一筆銀兩,頭著最難的那兩年,他斷腿養傷,就是靠著這些錢和葉湑幫人浣洗衣物賺來的工錢過活,只是沒能等他將銀錢償還給耿年,自己偏偏就跌進河里一命嗚呼,這欠下的人情,便只能留著這輩子來償還了。
他擱門外站了良久,茲等著腿腳都麻嗖嗖的,才陡然回神,輕手輕腳地拉開門栓,穿過寂靜無聲的院子,回了屋。
葉湑一直未能睡著,他閉著眼睛,只聽著沙沙沙衣料摩擦的聲音,身側有人挨著自己躺下,摸索著將自己一把圈進懷里,砰砰砰強勁有力的心跳聲穿過后心背,肆無忌憚地撞進了他的心窩里,逐漸同他的心跳聲共鳴,他方放心下來,這一歪頭的功夫,人就跌進了夢里。
次日,
傅秉淵沒得提昨夜耿年來過的事情,葉湑也沒問,仿佛昨夜就只是一場夢。
吃了早飯,傅秉淵就背上背簍,去離著高橋村的幾里地外的村子里收清茶,因著他從前常來,這回熟門熟路地上門,談好了價錢,付了定金,就只等著過兩日祭祖完事后,便可以來取貨了。
葉湑見他忙前忙后地準備跑商的事兒,本想問問,耿年這趟不跟著去,他自己一人可能行?但話到了嘴邊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傅秉淵可沒同他說,耿年不去祁縣了呢。
殊不知,自己這陪著李二花忙活了一白日祭祖要用的東西,入夜累得眼皮子都睜不開,只想著蒙上被子趕緊睡一覺時,炕頭上,傅秉淵一個翻身,將他懟到墻角位置,沉吟半晌,吭吭哧哧道,
“阿湑,你想不想同我一道兒去祁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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