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地下基地慘白的燈光下, 鮮紅血肉上泛著淡黃色的黏著物,還未來得及腐化的血腥氣,如一灘宴會里從天而降的嘔吐物般, 撕裂了眾人面上的一團和氣,癱軟地橫陳在面露難色的幾人身前。
葉允重新合上了金屬蓋,看向了那位還能勉強維持住笑臉的業務主任,輕聲笑道:“關于畸形胎兒, 沒什么可說的嗎?”
她卻顯得愈發鎮定自若起來:“人造子宮畢竟和母體不同, 目前實行的法律條款中,并沒有任何一條確認胎兒在孕育的階段享有獨立的人權,因此,對于殘次胎兒的處理某種程度上,也算是一種善舉。”
“我跟您講個故事吧, 在人造子宮發展還有很多疏漏的時代,大概也就是二十多年前,有一位母親來我們這里孕育孩子, 因為那個年代的技術能力還無法做到實時監測,孩子出生后才檢測出一定的發育問題。”
“這位委托人無法舍棄一個活生生的孩子, 最終流著淚將她帶走了,為了救治孩子散盡了家財,最終逃到了外城,終日流浪。與此相比,將有可能產生疾病的胎兒扼殺在胎兒階段, 對任何家庭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我看不僅如此吧, 再怎么不正常發育,幾天之內報廢的胎兒肢體也不該是這么多, ”葉允探究的目光如同銀針一般,直直地刺向業務主任的瞳孔中,“您隱瞞了不少啊。”
“您說哪里的話,對投資人我們自然是以誠相待,”業務主任仍舊打著官腔,她狀似苦惱地嘆了口氣,“唉,本來涉及客戶隱私,我們是不便多說的,但您既然提了,我們也不會瞞著您。”
“事實上,我們的客戶大部分是一些愛好……‘繁殖’的男性,這一部分人的財力達到能購買人造子宮服務的階段時,必然已經不年輕了,精子的畸形率極高,所以……”
業務主任苦笑了兩聲,無奈地扶了扶額頭,似乎是已經以實相告的樣子。
“哦,這樣啊,還要多謝你告知實情。”葉允識趣地沒有再糾纏于這個問題,目光從業務主任的臉上挪開時,卻意外瞥見了身側臉色慘白的蕭晚柔。
她的一雙手緊緊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就連指甲快要將皮膚摳出血都毫無察覺,她只是望著方才那一堆胎兒殘軀的方向愣神,雙眼通紅,目眥盡裂。
“蕭小姐,您沒事吧?”
就連業務主任都察覺出蕭晚柔的不對勁,溫柔地扶上她的肩頭,輕聲詢問出了什么事。
蕭晚柔頓時血都涼了,聽見這個聲音,就像聽見什么惡魔的低吟般,隨著冷氣冒起的雞皮疙瘩從手臂爬上她的臉頰。
“我沒事,不用管我,你們繼續吧。”蕭晚柔強行彎起嘴角,朝幾位注視著自己的人蒼白一笑。
她控制著自己不要當眾甩開業務主任的手,卻還是下意識地挪動了腳步,讓自己更靠近葉允一側,像小動物一樣盡力掩藏住自己。
葉允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裝作沒看到她偷偷挪過來的身影,對業務主任頷首,示意她繼續領著她們參觀。
幾人順著長廊緩步向前走,光學玻璃調節后的房間中,一舉一動都自動落在了走廊上人們的注視之下。
那一個個拆開的隔間里,幾乎都只配備了一名醫護人員,其他的過程全權交由醫療機器人代為操作,負責新生兒出生后的檢查和營養管理。
機器人負責給孩子進行健康上的監測和檢查,而人類則負責給孩子提供嬰兒階段的感性依戀,在孩子的狀況穩定到三個月以后,就能夠由客戶接回家中進行撫養了。
這里的孩子都被哄得很好,餓了自動就有奶吃,自動換尿布,想要抱就全天候有人抱著,所有的嬰兒都安穩地沉眠著,偶爾有幾個醒著的,也只是睜著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發呆。
這里科學、精密、有條不紊,看起來的確是一個穩定盈利、管理得當的好項目,但葉允深知這只是最表層的一部分。
像惡童那樣發育遲緩到停滯,身體機能卻遠超常人,幾乎可以被當成都市恐怖怪談的程度,就是在這里制造出來的。
這個看上去“無害”的生殖基地,背后藏著她們尚未接觸到的部分。
“只有這些了嗎?”葉允見業務主任停下腳步,問道。
“怎么會,我們的核心業務在別的地方,短時間內的確是不方便讓您參觀,”業務主任笑容滿面,“但我們跟薛氏也是從前合作過的關系,您給我們機會將功補過,實在是讓我們受寵若驚,這樣,這幾天我會找機會問問,領您參觀一下倒是沒什么問題。”
葉允心頭猛然一震,連帶著蕭晚柔看向葉允的表情也多了幾分驚詫,薛氏之前就和這個生殖基地有過合作?聯想到一些不太好的場面,葉允現在立刻覺察到不妙。
還有她口中的“將功補過”是什么意思?薛氏之前和生殖基地鬧翻了?還是生殖基地產生了什么重大事故?讓薛氏對他們的信心大幅度降低了?因此產生了隔閡?
怪不得他們碰見我這個拿著薛氏信物的人,居然還答應了核心業務的參觀要求,薛氏在生殖基地所扮演的角色也并不單純。
一時間,大量猜測從腦中噴涌而出,葉允面上維持著不動聲色的冷淡,內心卻已然翻起了驚濤駭浪。
業務主任沒能從葉允臉上看到任何訝異的神情,她垂下眼,將衡量和算計都斂入眸底:“當然,也就是那一次的合作,給薛氏帶來的影響,我們深感遺憾,薛大小姐……現在還好吧?”
葉允的目光緩慢地移向業務主任的笑眼,那雙彎起的黯色眼瞳里,猶如地心攪動的熔巖般,翻涌著可憎的漠然。
——
“什么情況,你把我硬是抓過來這一趟,就只是為了確認這些?”蕭晚柔上車后不久,就耐不住車廂里的低氣壓,率先開口,“我已經幫了你這一回,你答應我的事情,要幫我弄到遺產,就不能爽約。”
葉允心不在蔫地坐在駕駛位上,應聲道:“我明白。”
蕭晚柔這才松了口氣,她按開了車窗,凌冽的晚風吹拂過她的發梢,她看著墨菲城霓虹閃爍的夜景,輕聲道:“剛才被你拖過來時,我差點以為我要繼續留在這里了。”
她的身軀還在輕微地顫抖著,葉允回頭看了她一眼,就葉允本人所了解的情報來看,蕭晚柔的反應似乎有些太過激了。
在葉允這邊的調查進展中,她了解到,蕭晚柔是完全知曉,她父親那些背批量制造的男孩們是如何出生的,并且她本人曾經在七歲入學之前,都是在這個生殖基地長大的。
這就有些可疑了,一方面她迫切地需要葉允幫忙解決掉這么多繼承人,另一方面對于這些人的來歷只字不提,行為上有所矛盾。
因此葉允由此入手,在墨菲城的地下情報交換場所,得到了一項珍貴的情報,由曾在這個生殖基地工作過的不明人士提供。
這位蕭家的神秘千金——蕭晚柔,在年僅五六歲的時期,就在生殖基地內偷偷通過胡亂添加實驗試劑,殺死了不少正在孕育中的胚胎,絕大多是是她血緣上的親生兄弟。
因此葉允才想到,通過這一點要挾她,繼而深入這個生殖中心進行探查,從而得到關于蕭晚柔委托的線索。
五六歲的時候就有實施殺害的行為和手段,這樣的人心理素質很過硬,不到萬不得已是絕不會對她交代實情,但或許是這些刺激有些過大了,蕭晚柔看上去幾乎是生理性的害怕,特別是在看見那一堆胎兒尸體之后。
葉允看著她泛紅的眼睛,有些后悔自己魯莽的決定,她本以為蕭晚柔此人狀似柔弱,但內心狠辣堅硬,卻沒想到此舉似乎真的傷害到她了。
“抱歉,是我的錯,我有些太魯莽了。”葉允看向蕭晚柔,誠懇地對她道歉。
“也不算吧,剛開始的時候,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能力,也沒有告訴你實話。”蕭晚柔撐在車門上向外看,聲音聽上去似乎并不怎么在意,“這事我不想說,你別再深究。”
“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我也就不多解釋了,”蕭晚柔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轉過身來,向著葉允的方向狐疑地問了一句,“薛氏的合作是什么?”
葉允苦笑:“你在那里呆了這么久,都不清楚,我一個外人怎么好知情?”
蕭晚柔想了想,才道:“那個可怕的女人,還故意提了一嘴小薛董,不這是什么意思?難道當時過來合作項目的是小薛董?她要用人造子宮繁殖下一代嗎?她……她看上去也不像啊……”
蕭晚柔看上去已經脫離了方才的驚嚇,看上去似乎還在有模有樣地分析,嘀嘀咕咕的話語從葉允耳邊掠過。
葉允面上不顯,心里卻忍不住下沉,她的猜測,讓自己感覺分外心驚。
事實,極有可能和蕭晚柔的猜測完全相反。
第 62 章
搞清楚了蕭家背后的這個生殖產業鏈后, 本以為局勢會更加明朗一些,沒想到這些牽引出了更大的一宗謎團之中。
薛家和蕭家合作的又是什么項目,居然還真的牽扯到了薛晝眠……
葉允在蕭家的摩天大樓前放下蕭晚柔, 她俯身從身后的車座下打開暗格,里面是一塊隨意涂抹的電子熒屏,上面熒光色的筆跡是葉允留下的痕跡。
她將熒屏安插進車上的接口模塊中,隨著車內顯示器的一陣變形, 整個車體被封閉成了一個黑暗的密封體, 泛著藍色熒光的顯示屏投射在了虛空中。
上面除了聯綴著葉允涂抹的字跡之外,還貼著幾張照片,還附有相關人物的介紹和說明,無一例外,都是和蕭家有牽扯的家伙。
如果要幫助蕭晚柔繼承她父親的遺產, 完成委托,看上去難度很高,畢竟她之前的繼承人有將近一百個, 除非全都殺掉,或者全部都制造污點, 要不然輪上幾十年都輪不到蕭晚柔繼承。
但她的家庭內部事實上并* 非鐵板一塊,繼承者越多,其中所產生的矛盾和爭議也就越大,如果操作得當,最后極有可能讓這唯一一個女孩漁翁得利。
這位近乎瘋狂地想要繁殖的蕭家掌門人, 據說剛開始制造這近一百個孩子的時候,是本著社會達爾文主義進行的行為。
他覺得自己基因優良, 想要將自己的基因散播開來,并且還要優中選優, 選拔出最聰明、智商最高的少數幾個小孩繼承自己的遺產,其他的養到十八歲就自生自滅。
完完全全是在褻瀆孕育和撫育生命的這個概念,或者換句話說,蕭明山這個畜生根本沒把人當人看,而是當成了任由他魚肉的寵物。
但他不知道的一點就是,這么多孩子們并沒有接受過來自父母的愛,他們自然而然地就不會對他抱有什么情感,甚至會發現,這個自稱為“父親”的人,就是讓他們陷入困境的罪魁禍首。
畢竟只培育少數幾個,其他孩子成年以后的生活,缺乏情感和教育經歷的他們,在這樣一個社會中,哪里能有容身之所呢?
因此葉允認為,剩下的這些六七十個不受重視的孩子里面,一定有對他的恨意與日俱增、愈發膨脹的人,這些人是攪亂局面的利器。
而在那少數幾個受到了關注的孩子里面,按他這樣時刻關注著弱肉強食叢林法則的父親來說,不可能不產生沖突和競爭,利益分配不均甚至會加速他們之間關系的惡化。
恨意和血緣在這個家族里交織,沒人能從中得到幸福,成為這個巨富之家的一員,隨之而來的只有無窮無盡的痛苦。
這樣一個畸形龐大的家族,就算能勉強站立住,傾頹其實也只是時間問題,更別說現在蕭明山的身體狀況惡化,時刻處于危機的邊緣。
好比懸崖上的玻璃瓶,輕輕一推,就是碎尸萬端的結局。
葉允看著這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沉吟片刻,摸出兜里的手機撥通了號碼,正打算跟蕭晚柔提出自己的籌劃時,屏幕突然亮起了熒光。
來電顯示是尹非的名字,屏幕上一塊正在散發著氤氳香氣的肉劇烈地抖動起來,葉允一陣無語地看著她這個來電動畫,按下了綠色的接聽鍵。
“什么事?”葉允有氣無力地問道。
“顧老師打了電話給我,讓我跟你說一聲,呃……具體的我說不清了,好像是讓你去找她。”尹非的話透露出一股嫌棄的意味,葉允聽出來了,低低地笑了一聲。
“又跟她吵架啦?”葉允一直以來都是負責調停他們倆人關系的存在,現在也熟練地開始給她們倆解開心結。
“算了別提了,說起她我就來氣,怎么會有人這樣嘴臭又一幅趾高氣昂的樣子?”尹非翻了個不明顯的白眼。
“你這屬于烏鴉笑豬黑了,嘴臭的家伙還挺好意思說的,”葉允笑了兩聲,果不其然聽到了尹非青筋凸出后威脅般的話語。
“喂,注意言辭,”尹非哼了一聲,“我和她不一樣。”
她著重強調了“不一樣”這幾個字,仿佛她和顧衣的差別有如靈長類與單細胞之間那樣大。
只是不知道誰是靈長類,誰是單細胞……葉允在心里吐槽了一句,愣是迫于尹非的淫威,沒有將自己的話說出口。
“是是,你倆完全不一樣,真的,”葉允做作地哄著她,“所以,顧老師只是讓我給她回撥通話是吧?”
“呃,差不多就是這樣,跟你倆說話真麻煩,掛了掛了。”尹非摁掉了通話鍵。
葉允無奈地搖頭,重新撥通了某個古怪科學家的電話。
那邊接起來很快,不多時,顧衣愣愣的嗓音在電話那頭傳過來,聽起來有些略微失真。
“還好是你,要是尹非有打過來,我可擔待不起,”
聽到葉允的聲音,顧衣松了口氣,不出所料地抱怨起了尹非。
葉允吐槽:“恭喜兩位,在不提對方名字的比賽中奪得了0.1秒的好成績,請再接再厲。”
“不稀罕她提我,”顧衣也和尹非一樣發出了鼻孔出氣的聲音,“不說這些,我托她跟你說的重要消息都轉達了嗎?”
“不太清楚,”聽到她口中的重要線索,葉允才正色起來,“是有關于腦機的研究有新的進展了嗎?我之前使用過的那一次,運作邏輯和數據監控應該是完全保留下來了。”
“沒錯,”顧衣平鋪直敘的嗓音這才有了些許起伏,“多虧了這次試驗,我確認了一些事實。”
“第一,你手里的那部腦機主機,的確能和另一臺進行鏈接,通過腦機,可以精準定位你的位置,因此這玩意兒以后最好能不用就不用,會給你招來麻煩。”
“第二,在你進行意識交換的時候,各項數值都發生了前所未有的波動,據我推測,這些波動最終能讓兩臺主機達成同頻運轉。”
“同頻運轉?”葉允細細琢磨了一番這個奇怪的用詞,“會怎樣嗎?”
“目前沒有試驗過,我還在原本的研究基地的時候,你手里這一臺主機只是我做出來備用的,當時也沒有將開發進行到這一步,”顧衣想了想,“不過在我之后的研究進展應該很緩慢,不然也不會瘋了一樣找我,這項同頻運轉最多算一群瘋子亂撞中發現的副產品。”
聽到她提安全相關的話題,葉允眉心一跳,緊張了起來:“說起來,最近我們都沒有出入你的研究基地,你那邊情況怎么樣?還穩定嗎?”
顧衣哼了幾聲:“連通話都套了無數個空殼和密鑰,要是這樣謹慎都能被他們盯上,那就真是老天不長眼——”
葉允提在半空中的一顆心放了下來,她松了口氣:“這樣就好。”
“嗯,還有一個好消息,前幾天你那次事件給了我一點靈感,進行了一段時間的實驗之后,我發現經由芯片控制的人腦意識,事實上是可以經由第三方進行解除的。”顧衣冷靜的聲音在敘述中化作一段狂喜般的傾訴。
“那就是說……”葉允也意識到了她口中的話意味著什么。
“沒錯,好幾年來東躲西藏的生活終于要結束了,腦機公司利用腦機控制一部分人意識器官,而我們,做出了破解之法,”顧衣的聲音在地下空間中不斷回響,她警告道,“拿好你的腦機,不要讓任何人奪走它。”
“它是世界上唯二兩臺腦機之一,如果對方意圖操縱人腦,你手上的就是破解的唯一鑰匙。”
葉允一時不知作何感想。
她曾覺得自己跋涉于一片冰原之上,她踽踽獨行于覆雪之路上,一次又一次從沒過大腿的深雪中將自己拔出來。
一路上的風景極盛,人卻很少,葉允一路上見證者破碎和衰亡,隨后將一切都揉碎成碎礫,砌筑起自己的脊梁。
葉允走到漫山的皚皚白雪中,她撿起一塊泛著金光的瓦礫,從廢墟中刨開一只爬滿銅銹的天平,那是她理想中的高塔,法律女神手握天平,站在尖頂之上俯瞰眾生。
這是她的遺物,也是葉允轟然倒塌的理想。
葉允走到血液與腦漿橫流的河邊,從污垢中洗刷一枚名牌,金屬的光芒已被煙熏火燎的黑色取代,上面依稀可見她的姓名。
這是強權者的饋贈,是葉允尚未洗雪的污名。
葉允走啊走,她看著望不到盡頭的路,遠處站著她的親人和朋友,有的還被蒙在鼓里,有的卻已經被自己拉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之中。
終于,這一切都要結束了,顧衣的研究成果一經發表,那可笑的腦機公司將會停止它竊取大腦、竊取靈魂的暴行。
事情真的就要這樣結束嗎?
一個聲音在葉允的腦海中響起。
來不及多想,耳畔顧衣的聲音再次恢復了平靜:“具體的研究進程還在不斷推進,腦機主機你找個機會給我送過來,記住,一定要保證安全。”
第 63 章
墨菲城的城市邊緣, 鋪散著沙礫和貝殼的海灘上空無一人,黯沉的天色下,陰冷的海風混雜著咸澀的氣息, 幾乎要滑進骨縫。
這片屬于墨菲城財閥的私人海灘上,在不屬于度假的時節內,卻停了一輛車,昏黃的路燈拉出一道微亮的光束。
車門半開, 座位上歪坐著熟睡中的女人, 她淺灰色的風衣外套包裹著纖弱的腰身,頭上蓋著一頂復古的千鳥格報童帽,閃爍的銀色流蘇垂在耳邊,皮膚透明得能在車內微弱的頂燈下透出血絲。
文助理在車外擔憂地看了一眼,將開得很大的車門虛掩上了些, 防止冬日海邊寒風灌入溫暖的車內。
今天早上接到蕭晚柔的消息以后,大小姐垂著頭摁熄了熒屏,對著夜里車水馬龍的人群發了很久的呆, 光芒倒映在她玻璃般的眼瞳里。
她仰起頭,閉上眼嘆息一聲:
“我讓她去接下這個案子, 不就是打的這個算盤嗎?”
薛晝眠苦笑一聲:“走吧,去海灘邊吹風。”
文助理應聲說是,她知道,私人海灘上不會有市政廳的監控和探查,葉允可以大大方方地露面, 不用再遮遮掩掩。
“大小姐,她還是沒有來, 您……”文助理看了看愈發黯沉的天色,車內微弱的光芒影影綽綽, 像海上漂浮的燃燈孤舟,在海浪翻涌的拍擊聲中愈發驚心。
薛晝眠掀起眼皮望了一眼窗外,隨后閉上眼:“她會來的,好奇心和探知欲是她一步步踏入煉獄的密鑰,我想坦誠自己隱秘的身世,她沒有抗拒的理由。”
“是,那我們就再等等。”文助理站在車外,注視著海面,浪濤翻涌著無休止地狂吼出聲,從低沉的威脅拔升為高亢的尖嘯。
風聲與浪濤聲,像兩只搏擊長空的鷹隼,撕扯出幾聲血割般的吼叫,隨后漸漸趨于平息,化作悠長的嘆息。
少有的寂靜中,一個人影從黑暗中走了出來,燈塔螺旋閃爍的射燈自她身后投來,她尚不明晰的面孔籠罩在無聲的黯淡中,后背則深陷于光。
葉允鞋底踩著柔軟潔凈的白沙,快步向著這邊走來。
薛晝眠像是察覺了什么,眼睫顫動幾分,睜開了雙眼,瞳孔斂著暗光,移向了迎面而來的人。
“你來啦?”薛晝眠適時地笑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朝車內挪了挪位置,拍拍自己身邊的空位,“進來進來,別凍壞了。”
葉允失笑道:“早知道這么冷,就不來陪你來這里吹風了。”
“你還是不太了解你自己,”薛晝眠懶懶地伸了伸胳膊,斜倚在冰涼的皮質靠背上,嘴角依舊噙著笑,凝視著葉允,“你一定會來的。”
葉允沒有說話,在短暫沉默后,她轉向了另一個話題:“在人造子宮生殖基地的時候,我發現了一些東西,和薛氏有關。”
“嗯哼。”薛晝眠眨了眨眼,對她口中所說的話毫不意外,甚至還好心地添了一句,“不止如此,你發現的東西應當更和我有關,對嗎?”
葉允注視著她,眼含悲傷,薛晝眠既然主動提起,那就說明,她的身世或許真的如自己所猜測的那樣。
葉允心頭泛起一陣共振般的疼痛。
“看你露出這種表情,此行還算是挺有意義。”薛晝眠笑容不改,仿佛血腥的身世就此揭開,對她沒有產生任何影響。
葉允卻從這話里咂摸出了點別的意思:“是你?是你主動引導我走向這條調查方向,隨后在調查中揭露你的身世?這……為什么大費周章地這樣做?”
她看向薛晝眠,其實從一開始葉允接下這個委托的時候,就對薛晝眠極力促成此事的用意一知半解,而現在,她表現出了更強的目的性,葉允自然要一探究竟。
薛晝眠卻興味盎然地看了葉允一會兒,反而俯下身來,手掌貼在葉允的肩膀上,她的眼眸盛滿了琥珀色的洋酒,目之所及幾乎能讓春風沉醉。
葉允一時愣神,徹底失去了思考和動作的意識,被毫無反抗地摁倒在了車輛的后座上。
薛晝眠趴在她身體上,雙腿在葉允岔開的腿間亂晃,她的手是紋理細膩的錦緞,滑過臉頰的時候只有冰冷滑膩的觸感。
薛晝眠靜靜地注視了一會兒,葉允的眼睛是兩顆黑得發亮的寶石,她捧住她的臉,就像在攫取應屬于自己的珍寶。
仿佛已經勝券在握般,她親吻過自己的戰利品,熾熱的吻落在葉允的眼角。
葉允大腦宕機了半天,慢半拍地蹦出了一句:“你……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薛晝眠眼里多了些笑意,她彎了彎唇角,用撒嬌般的口氣說道:“告訴你身世,當然是——為了讓你更心疼我呀。”
見葉允偏了偏頭,似乎不太適應這樣直白的表露,薛晝眠眼里閃過一絲不悅,她動作柔和卻又隱藏強硬,將葉允的臉輕輕掰了回來。
“怎么?你不心疼我嗎?”薛晝眠看著她,緊緊盯著葉允試圖躲閃的視線,眉毛委屈地氣成了八字。
“我……”葉允被她摁在車后座上,躲無可躲,只好投降,“我很心疼,只是不知道怎么說才好,怕提起你的傷心事。”
薛晝眠神色稍緩:“不會,這些也沒辦法改變,我選擇接受多過于無意義的自戕,你不必擔心我的心情。”
“所以……你想聽嗎?我的身世?”薛晝眠看向葉允。
“當然,如果這沒有冒犯到你的話。”葉允已經完全安于當她身下墊子的宿命了,艱難地點了點頭。
“那要說起來可就話長了。”她嘴角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這么擔心我,這么想知道嗎?”
葉允:“你如果不想說我倒也……”
“事情發生在一個秋天。”薛晝眠口中迅速截過葉允的話頭,仰頭45度,虛假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葉允:……聽上去似乎是你自己很想講的樣子
薛晝眠輕笑了一聲,細瘦的手指插入葉允的發絲間,她隨手捋了幾下,沉吟著開口:
“我祖輩是做醫藥行業發家的,后來經過我母親的手,薛氏膨脹成了一個畸形的龐然大物,用財力吞噬著每一個有利可圖的行業,并用傾軋的手段攫取壟斷地位。”
“漸漸的,墨菲城的幾大財閥之中,就有了薛氏的一席之地,曾經被母親安插進重要部門的家族成員們,也成為盤根錯節的利益關系之中的重要一環。”
“他們希望我母親跌下來,和對付我用著一樣的手段,他們也送來了一個男人,那就是我的……嗯,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
“我母親是個很事業心的女人,她壓根沒打算自己生育,且對擁有自己的陪伴關系缺乏概念,金字塔頂端俯瞰的快感超越了金字塔頂端的孤獨。”
薛晝眠露出懷念的神情:“或許她本來就享受孤獨。”
“總之,那些人將父親送到了她的身邊,母親待人一直比較嚴苛,但聽說父親這人實在圓滑,說話都讓人忍不住信上幾分,也就不明不白地留在了母親身邊。”
“但人的欲望開始不管不顧地增長的時候,就是一個人自取滅亡之時,”薛晝眠淡漠地評價道。
“為了和母親結婚侵占財產,或者僅僅是取得一個原配的頭銜,父親打算先發制人,他暗中勾結家族成員,將母親提前冷凍的卵子偷了出來,并聯系上了當時還在試驗階段的人造子宮基地。”
“于是,我就誕生了,”薛晝眠看上去異常平靜,“母親對此憤怒異常,父親卻倚仗著我這個女兒,想以此脅迫母親與他組成家庭。”
“當時的觀念還不像現在這樣,即使是在科技高度發達的時代,人們陳舊腐蝕的觀念依然會毀掉很多女人的生活,那時沒有父親的家庭被人看作‘可憐’,人們多半會去苛責女人的不隱忍。”
“父親出自一個這樣的家庭,可笑的是,他用這一套曾經傷害過自己的邏輯,重新施加于母親身上,然而他失算了,徹徹底底失算了。”
“在物欲橫流的地界中,只有金錢是唯一的主人,”薛晝眠冷漠地拋下這句話,“威脅只是上位者的特權,他暫時還沒能奪得這項權柄,只會成為這把利刃的刀下亡魂。”
她說得很委婉又直觀,一時之間,葉允不知要如何評價這一家子,只好轉而問道:“那你呢?”
薛晝眠愣了一下:“什么?”
“那你呢?你是怎么長大的?你既然是母親的唯一直系血親,過得應當也還不錯吧?”葉允問道。
“我……”薛晝眠有點卡殼了,“我,我過得……嗯,還算不錯吧,作為集團唯一繼承人的日子,嗯……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是嗎?那你母親呢?對你也很和善吧?”葉允回想了一下上次見到她媽的樣子,還是忍不住有些汗毛乍起,“雖然上次沒有多聊幾句,但……她似乎很關心你。”
“關心?”薛晝眠驟然拔高了聲調,引來葉允的側目,她愣了一下,隨后斂眸,眼中寒光迸濺,“是啊,她的確太關心我了。”
第 64 章
葉允保持著被她壓在底下的姿勢, 將她攪著自己頭發的手指握住,輕輕地貼上了自己的臉頰。
葉允察覺到她情緒的起伏,溫聲寬慰薛晝眠, 看她漸漸平息下來,攬住了她的后背:“沒事沒事,不想說就不說了,別生氣也別難過……”
薛晝眠垂眸半晌, 搖了搖頭:“不, 其實也沒什么,我媽根本就不知道怎么當一個家長,她太繁忙了,嘴上說是陪伴我,其實更多能算是一個小掛件, 時不時教我點她自己總結的成功學,允許我窺探她的生活罷了。”
“我更多是……保姆帶大的,我的第一個保姆將我帶到六歲, 可我對她的親近超過了我的媽媽,她……她很不高興, 把我從保姆身邊帶走了……”薛晝眠扶著額頭,似乎想起這些事情,就讓她頭痛欲裂。
“我至今都記不起她的名字,她看向我的樣子,就像一個真正疼愛女兒的母親一樣, 離開的那天,她突然撲向我, 想要掐死我。”薛晝眠忽然泄了氣,躺倒在葉允胸口, 貼著她的脖頸,聲音微弱得接近于耳語。
“!”葉允略抬了抬頭,“為什么?!”
“十多年前,墨菲城的婚姻法還處于原始階段,她對法律一無所知,被奪走了辛苦孕育的女兒和財產,她把我當成自己的女兒,再也不允許有人把她從身邊奪走了。”薛晝眠輕輕撫過葉允的臉頰,笑了,“這是你的專業領域,大律師,你明白的吧。”
“她大概因為婚姻生活患上了嚴重的精神疾病,”葉允想了想,“雖說意圖殺人者的確應該付出代價,但如果放在現在,作為我的委托人,她大概不會這樣人財兩空,這樣的悲劇能夠得到避免。”
“正是如此,”薛晝眠臉陷在柔軟的胸脯里,發出舒服得如同小貓咪一般的聲音,“對你格外注意,也是因為這個。”
“我很喜歡你的職業,即使是在出軌即凈身出戶的墨菲城,也會有很多人深陷婚姻的困境之中,你的存在給予了很多人解脫,讓她們能夠——以一種贏家的姿態,從失敗的關系泥潭中掙脫出來。”
“從這個層面上來說,你是她們的救世主。”
“呃……倒也沒這么夸張。”葉允不自在地別開了眼神,她受不了如此直白的夸贊,“你,呃,可以繼續說,有關于你的身世……”
“嗯哼。”薛晝眠點了點頭。
“從那以后,我身邊的保姆換了幾十個,母親不讓我和她們建立長久的情感聯系,不允許有超越她的存在,但她太忙了,也不知道如何表達關心。”
“所以……嗯,大概就是這樣了,我一邊長大一邊接觸公司業務,不知不覺就長大了,又漸漸長成這個樣子。”薛晝眠斂眉,一聲輕嘆。
薛晝眠低眉的時候,往往是最令人心動的時候,她斂入眼底的幾寸眸光,就像輕巧落在嬌嫩花瓣上的,幾滴倒映著霞光的露珠,隨著她抬眸看過來的眼神,愈發光彩奪目。
“只有這些嗎?”葉允突然開口問道,凝視著薛晝眠的眼睛,重新一字一頓地問道,“只有,這些嗎?”
像是露珠被森森寒氣侵染,葉片上也結出一層凝霜,薛晝眠眸中流動的水澤凝固了片刻,她抬起頭,迎著葉允的目光看過來。
氣氛霎時墜入了冰點,薛晝眠沉著臉,緩慢地從葉允胸口直起身來,夜色浸透了她的眼眸,隨海風不斷灌入車內。
此刻,寂然無聲。
“我以為你有更多的話要告訴我。”葉允笑著看著她。
“你以為,我要告訴你什么話?”薛晝眠從她身上下來,輕巧地跳到了覆滿白沙的地面上,她踢掉鞋子,細軟的砂石輕柔地撫摸著她的腳底。
薛晝眠光腳踩在沙灘上,她脫掉外套,貼身穿著的紗質襯衫被風席卷著,海藻般散亂的發絲被她纖細的手指擾亂,她依靠在車門上,注視著車內幾乎要沒入黑暗的葉允。
“你在懷疑我?懷疑我什么?出軌?”薛晝眠用手指抬著下巴,揶揄般地發問。
“我沒有證據,但我希望你坦白……”葉允沒有否認她的懷疑,卻仍然誠懇了表明了現狀,“趁一切都還來得及。”
“哈哈……”薛晝眠幾乎啞然失笑,“你連什么證據都沒有搞清楚,就來質問我,是否為時尚早了點?我連你懷疑的是什么都不清楚,卻要向你坦白?”
“連偵探都要條分縷析地進行質證,才敢當面質問,大律師,你連證據都沒有,你——憑什么?”薛晝眠聲音抬高了些,摻雜了些威嚴,聲音卻不再像從前那樣平靜。
“從最開始認識你的時候,就是一個彌天大謊,你故意為之,但我抓不到證據。”葉允臉色有些蒼白。
“我其實一直想不通,我一個被墨菲城驅逐出境的在逃通緝犯,對你來說,到底有什么值得你這么大費周章的,薛氏的繼承人肯正眼瞧的東西,絕不會是什么尋常之物,或是……尋常之人。”
整個墨菲城僅有兩件的腦機主機之一,這是葉允推測出最有可能的結果。
葉允在黑暗中的眼睛驟然一亮,像閃爍著晶瑩的寶石,隨后又熄滅下去,她說得很艱難,“我……除了這個,我想不到別的。”
“你……就是為了它吧,”葉允看著薛晝眠錯愕的神情,她再不愿欺騙自己,也不難看出薛晝眠的確是刻意為之,選擇接近自己的,她狠了狠心,抬起眼,“死心吧,我早就已經送走了,你沒機會了……”
“你……”薛晝眠神情從錯愕再到憤怒,她一臉不可置信的神情,臉被氣得通紅,“你居然真的懷疑我出軌?!你剛才那話什么意思?什么‘早就送走’?你要把誰送走?”
“你該不會以為我出去亂搞,怎么?為了報復我,你也要出去找人?還早早地把人送走,是怕我薛氏手眼通天把人弄死?!”薛晝眠像是真的被她氣瘋了,她上前一步,緊緊攥住葉允的胳膊,力度之大,指甲幾乎都要剜下肉來。
“我警告你,你要是真這么做了,薛氏絕對不會放過你!沒了薛氏的庇護,你那些囂張的仇家查到你的行蹤簡直易如反掌——”薛晝眠咬牙道,“多年來我一直想要見你,想要找到你,為了順利接近你費盡心思,我……”
葉允:……?
“你剛剛說什么?一直想要……見到我?”葉允從她惡狠狠的控訴中抓住了重點,開始奪命連環問,“怎么回事?前些天不是我第一次見到你嗎?你什么時候見過我?又為什么想見我?”
“滾!”薛晝眠眼眶紅了,用力推開葉允迎上來的肩膀,眼淚卻忍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砸在葉允的手背上,“那天我去公司資助的墨菲大學制藥實驗室參觀,因為母親一直宿醉得厲害,實驗室的人送了我點隔壁食品專業的解酒酵母熱飲……”
葉允的舌尖似乎找回了熟悉的味道,那股熱氣……那種香味從薛氏頂樓的落地窗前,那人送到手邊的飲品,一直到……多年前,葉允坐在學校派對之外的躺椅上,她身體醉著,頭腦卻無比清醒地對內城失望著。
有一杯白開水遞到了手里,像家人的味道,讓葉允從醉生夢死里驟然清醒,原來是,原來是她……
那時……那個人說了些什么呢?
葉允晃著腦袋,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她看向眼眶紅紅的薛晝眠:“你先別哭,出軌這事純屬子虛烏有,根本不可能,我們之間的感情天地可鑒,絕無旁人插足,別哭好嗎?”
“真的?”薛晝眠懷疑地看著葉允。
“真的,我保證。”葉允下意識地回答著,腦子里一團亂麻,她萬萬沒有想到,薛晝眠居然是因為以前的一面之緣,才故意接近她的。
之前她的確還原原本本地保管了一段時間腦機,沒有出任何紕漏……看來她確實和腦機沒有關系?葉允有些懷疑自己的推論。
只是……一面之緣而已,至于讓薛晝眠記這么久嗎?一定還有什么,是自己已經遺忘了的,葉允越想越不清楚。
“誒……等等!”等葉允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被車內的座椅自動扔下了車,薛晝眠坐在后座上,眼尾還殘留著些剛哭過的紅痕,車門“砰”的一聲在葉允的面前關閉。
文助理操控著車輛,不好意思般沖著葉允作了個抱歉的手勢,她邊開車邊大嚷著:“抱歉——葉小姐,我們大小姐今天心情不好,她想自己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葉允瞋目結舌,哪有人剛解開誤會就跑路的?
——
車內,文助理操控車內投影,撥通了一個人的全息通話,她從后視鏡里看見大小姐怏怏不快的神情,又取消了通話。
“小文,你要干什么?”薛晝眠本來在后座上閉目養神,聽見通話掛斷才抬眼,看向擅自掛斷電話的文助理。
“大小姐,現在還來得及。”文助理從后視鏡里看著她的眼睛。
“不這樣做,難道要讓我自取滅亡?”薛晝眠輕巧地反問了一句,她用力地拔下終端,用自己的權限撥打了通話。
薛晝眠的神情卻仍舊一成不變的沉靜,仿佛什么都無法打破她的罩子,無法觸摸她的內心:“剛接到消息,‘東西已經被送走’,去查葉允近幾天內經手的所有東西,務必……找到她。”
第 65 章
墨菲城從古至今一直以便捷的港口貿易聞名, 很快發展成為舉世聞名的金融與貿易中心。
由于其特殊的歷史文化影響,其保守的政治傳統與自由開放的商貿文化形成掣肘,內部斗爭激烈程度令其他城邦望而卻步, 一百多年來居然沒有一位市政廳高官安穩活到任期結束。因此對內變革推動緩慢,難以對暗中蟄伏的資本巨頭形成統一遏制。
這大大便利了財閥勢力的崛起,資本巨鱷們擁抱著每一個剛展開蓬勃發展的新興產業,并利用資本的競爭優勢形成壟斷集團, 再將手伸向最核心的能源、醫藥、運輸、航天等產業。
墨菲城內盤根錯節的幾大家族和眾多中小型家族企業, 則構成了墨菲城特殊的政治生態,不僅城市議會,就連墨菲城市法庭也坐滿了各大家族的代言人,更別說市政廳那灘趟不過去的渾水。
如果說薛家是以醫藥研發成果異軍突起的新貴,那么蕭家就以傳統運輸行業起家的老牌資本怪物。
蕭家伸出的巨手攫取了重型工業相關的大部分行業, 整個墨菲城的礦產進出口配額,每年都會被他們吃下八成,鋼鐵、冶金、機械、化工、房地產等產業皆有涉足, 近期似乎還有意沾染能源行業。
“這等家底,實在不像是你那個繁殖狂老爹攢出來的。”葉允蹲坐在車門框上, 仔細翻看著蕭晚柔整理送來的家族概況。
因為要進入監控嚴密的地區,葉允特地用肌理面具改變了面部結構,順便還植入了兩片仿生虹膜,用以偽裝成蕭晚柔身邊的人。
“祖輩一代代傳下來的,你當他有什么本事?不過就是聽職業經理人的話, 稍微會點識人的本事而已。”蕭晚柔面色平靜地看著葉允,“祖母死在我出生前, 但挺多人記得她,她是集團內真正的首腦, 可惜……”
“可惜……?”葉允緊盯著她,試圖聽出她話里的深意。
“可惜,她打拼出來的家業,要敗在這里了。”蕭晚柔面無表情。
“敗了?可至少從外界看來,你們蕭家人丁興旺,烈火烹油,怎么也不至于落到你口中所說的境地。”
“外界的人當然不清* 楚,正是因為蕭明山那令人作嘔的繁殖欲與自戀、自私,除了幾個生下來就檢測出智商超群的小孩,其他孩子都沒能得到半點關愛,只能互相取暖,甚至還作為器官供體……”
“而那些所謂智商出眾的少數人,呵——”蕭晚柔冷笑一聲,唇角卻絲毫沒有半分笑意,眉梢低垂,顯露出極力嘲諷卻又略顯不忍的神情,“在那種養蠱式的教學中,內心扭曲癲狂的不在少數,一個心智正常的家伙都沒有,這家業能留得住才怪。”
“早些年網上不是流傳著一句話嗎?養小孩就跟打游戲練號似的,但又不一樣,練不好可以練小號,養孩子養歪了能練小號嗎?”
蕭晚柔沒什么表情地冷嘲了一聲,完全不顧及自己先前偽裝的那副受害者面孔完全崩壞。
“但我們可以。在蕭家,養小孩養不好可以重練。我們被分成各類數值進行比對,傾斜多少資源都由測試決定,就像一款模擬人生的游戲,我們是被操控的小人,隨他的意志被擺弄。”
“聯邦法律的未成年人保護條例應當……”葉允話一出口,就意識到自己的失言。
這是只手遮天的財閥巨頭,有什么事不能埋葬在金錢的狂歡之中呢?這種事,自己該最清楚的。
“一切物質配置都在不違反法律的最低限度內,少數幾個小孩出生時指標異常高的,會被額外傾注資源培養,其他衣食無憂,但也就僅此而已了。”蕭晚柔說得很清淡,但她顯然將事實的殘酷性弱化了很多。
葉允甚至猜測,這些孩子們大概根本沒能力受到良好的教育和社會化,畢竟墨菲城教育成本太高,而孩子所需要的也不僅僅是物質,更需要陪伴,把養育小孩當游戲一場的蕭明山,又怎么會有耐心承擔撫育工作的繁瑣呢?于他而言,給那么多棄子完全配套的教育和健康的成長環境,簡直就是無謂的損耗。
一個從殘酷到只有競爭的環境里,能成長出什么樣的怪物呢?葉允實在無法想象。
如今的墨菲城里,幼兒的撫養仍然以家庭式養育為主,但由于現代人受壓迫的程度日漸提高,眾多有生育意向的普通個人或家庭,已經無力負擔幼兒的養育成本,社會化撫養的呼聲愈發強烈。
然而在這里,葉允看到了另一種可能性,在類似蕭明山的資本寡頭主導的幼兒撫養體系之下,人在出生之際就會被下達命運的通知單,基因決定一切,缺少天賦的人們將成為耗材,而真正具有才能的天之驕子才能作為“人”去培養。
人將徹底成為奴隸,若不作為少數人帝國中匍匐的精英奴隸,就要成為巨型資本熔爐下流淌的鐵水,或者僅僅是化為灰燼的燃料。
“……”葉允也沉默了,人性的殘酷和冰冷有時的確超乎了想象。
蕭晚柔輕笑一聲,撥弄著額前礙眼的劉海,讓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好一陣過后,她才開口。
“你看見過那些已經成型的胎兒尸體,但你大概沒見過,什么叫做活著的行尸走肉,”蕭晚柔定定地看著葉允,“既然你已經身涉其中,那就不如多了解了解蕭家的全貌,才能給我帶來最大的助力。”
蕭晚柔頓了頓。
“畢竟,我對薛家繼承人推薦的人選還是有些期待的,別讓我失望。”
說罷,蕭晚柔唇角勾起一個冷漠的笑意,踏入漆黑沉重的鐵質大門,她那隱沒在漆黑外套下的瘦弱身軀,仿佛恐懼般生理性地顫抖了一下。
門后是一座仿佛始建于封建時代的高大建筑,表面飾有漆黑又泛有光澤的宗教符文浮雕,枯萎的枝杈上停留著半人高的巨鳥,血紅色眼珠吊詭般地轉個不停。
“你家可真……真嚇人。”葉允從車里一躍而下,“砰——”一聲關上車門,環顧著這片籠罩在陰暗下的建筑,很難相信這也是蕭家的產業之一。
“這畢竟是不能見光的丑事,安排在這種遠離人煙的恐怖宅院里,再合適不過了。”蕭晚柔退回來幾步,饒有興味地看著打量周遭的葉允,“不錯的膽量。”
“我們這種干咨詢服務的,各路群魔亂舞的場景見多了,才覺得人比鬼可怕。”葉允拾級而上,很有眼力見地幫蕭晚柔叩響了房門。
“吱呀——”
大門掀開一條細微的縫隙,漏出房間內的光亮,填滿門扉的灰塵“嘩”一下散開亂飛,落在冷白色光暈浸染的空氣中。
“希望你保持這份膽量,葉小姐。”蕭晚柔從葉允身上收回目光,不咸不淡地扔下一句,將塵封許久的大門緩緩推開。
——
“這是……什么?”葉允吃驚地看著漫過自己腳踝的消毒水,疑惑地發問。
蕭晚柔:“消毒,里面的人成長環境比較單一,沒有接觸外界病菌的機會,外面的人要進去,需要佩戴隔離裝置,并且只能在玻璃走廊里和他們接觸。”
年邁的管家站在池邊,目光倨傲地從上而下掃視過葉允一番后,才將她完全忽略掉,貫徹著緘口不言的方針。
葉允只得老老實實地跟隨指示,佩戴著隔離裝置,跟在蕭晚柔身后進入了走廊。
一離開管家的監視,葉允就靠近了蕭晚柔耳邊,低聲問:“這么仔細的消毒隔離工作,蕭明山看上去也在這些人身上投資不少啊。”
“怎么?你以為,這消毒是為了他們好?”蕭晚柔看了葉允一眼,“這一套全面的消毒裝置也許需要幾十萬聯邦幣不假,但你要不要問問你的薛大小姐,內城醫藥行業的定價幾何呀?”
“這我知道,要向專業醫生尋求問診,至少得花上幾千的掛號費,診斷所需的各項檢查也都是幾萬,”葉允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大部分人只能買得起販賣機里的常見藥,自己給自己診斷,誤食藥物一度成為疾病類的最大死因,以前還在內城的時候也聽說,最貴的藥物治療得上百萬一克了。”
“我只是在猜,被圈養起來的他們——或許有些別的用途。”葉允沉思低語著,順著玻璃走廊走到了盡頭的圓廳,才向外望去。
透過反光的雙面玻璃,葉允看見高矮、年齡皆不一,但長相出奇地相似的孩子們,最大的有十幾歲,最小的還被浸泡在營養培育液里,臍帶都沒斷,穿著印有編號的衣服,在大廳里或散亂、或擠作一團。
一部分小孩子有些怯懦和惶恐,都擠在最高的孩子身邊,緊張注視著周遭的一切,而稍大些的孩子,則大多只會癡癡地笑著。
但——他們的精神錯亂仍然有跡可循,每當他們來到這里,幾天后,就會有人被裝在鐵皮箱子里運走,然后再也回不來。
孩子們只能注視著玻璃,他們有時想看看里面究竟藏著什么惡魔,但他們永遠只能看著它反射出自己滿懷茫然和痛苦的目光,他們會漸漸懷抱仇恨,再在消磨與掙扎中緩緩墮入瘋狂。
第 66 章
這些孩子們看著很不對勁……葉允垂下眼, 跟在蕭晚柔身后緩步上樓,余光卻仍掃視著身邊隔離玻璃內蜷縮在各處的孩子。
四十九、五十……五十五,一共五十五個孩子, 缺乏屬于這個年代稚童該有的朝氣,他們沒什么動作,只是死氣沉沉地靠在一起。
他們似乎也意識到了,眼前的現實無法改變。
“看見了嗎?他們的樣子, ”蕭晚柔走到了玻璃通道的盡頭, 她的腳步略頓了下,側身看向身后眉頭緊鎖的葉允,見她絲毫沒注意到自己的視線,忍不住開口提醒:
“葉老師……”
“嗯?”葉允稍動了一下,轉過頭來看她。
“葉老師, 我之前只在小薛董那里聽說過你,對于你在網上的聲譽其實并沒有怎么了解,我以為小薛董推薦的人, 都是冷血干練的職業調查員,但……”
蕭晚柔的目光看起來多了些探究的意味, 漆黑的眸色顯得更深。
“我去查了下你的社交媒體,發現你意外地有閑心……”
她用食指的指腹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臉頰,隨后接收到葉允的抬眼凝視,輕輕抬手做了個平息的動作,啞然失笑。
“不, 我并不是在查你,你也許自以為偽裝到位, 但知曉與你有關的信息后再進入網絡中倒推,查到你其實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我只是提醒你一句, 請你來是為了解決我的繼承問題的,那些不必要的同情心,請不要施加給不必要的人,明白嗎?”
“你是讓我不要管這些孩子?”葉允不甚理解地回望向她。
蕭晚柔卻什么都沒說,她收回了目光,揭下了大門前虹膜掃描儀的蓋子,隨著一聲咔噠的開鎖聲,她身前銀白的厚實大門緩緩打開。
門口安靜的氣氛被室內流淌而出的柔和琴聲打破,葉允跟在蕭晚柔身后邁入門內,有樣學樣地脫下了隔離衣,目光卻在不斷地確認室內的安保情況,趁動作的時候,還順手將自己身上的微型武器藏進了袖口里。
這是一個古樸典雅的茶室,屋內一群西裝革履的成年男子,都依次跪坐在一扇極盡華麗的金底屏風之前,彌漫著一股緊張又優雅的古怪氣氛。
“你來晚了,小公主,會議已經結束了。”一個戲謔的聲音在遠離屏風的另一頭沙發側響起。
“都說了不要那樣叫我嘛,十一哥……”蕭晚柔笑著走過去挽住那人的胳膊,像換了個人一樣,哼哼唧唧地撒嬌,“這里怎么這么多人呀?”
“爹地在訓話呢,你作妖小點聲,麻煩精。”蕭十一旁若無人地捏了捏妹妹的腮幫子,笑了笑,看向屏風那邊,“爸,這次就先讓他們下去吧,我們不是還有事要談嗎?”
葉允規矩地站在門口,這才通過玄關處的玻璃看清了蕭十一的長相,一看就是風流多金的富家公子樣,情商極高,連哄妹妹的甜言蜜語都信手拈來。
坐在沙發旁邊互相打趣的還有兩人,一人是更年長些,看著快三十出頭,留著胡須看著更沉穩溫和;而另一人則是十多歲的小少爺樣,眼睛和臉的輪廓還尚未脫離稚氣,顯得白凈可愛。
蕭十一問出了那句話后,許久,屏風后才傳出了一句老人年邁低沉的警告:
“好吧,下次可不許再辦砸了,實驗要是繼續失敗,你們都知道后果。”
跪坐在屏風前的人如蒙大赦,一個個魚貫而出,一陣騷動后,室內又陷入了平靜。
“爹地?爹地~啊,怎么不聽人家說話~爹地爹地爹地爹地~”看屏風后許久沒動靜,蕭晚柔跺了跺腳,開始發嗲。
葉允注意到,蕭十一的手指不自然地蜷縮了一下,十幾歲的小少爺更是側了側身體,朝她做了個嘔吐的鬼臉表情,隨后立馬恢復可愛天真的神情。
好一陣不答應后,蕭晚柔才注意到不對勁,她環顧周遭幾個人神情莫測的臉后,這才明白了些什么,踩著高跟鞋噠噠噠地靠近了屏風附近。
“爹地?你在那邊嗎?”她小心翼翼地探身,往屏風里看了一眼。
這一眼讓她立刻憋紅了臉,怒瞪向沙發里笑成一團的三個人,她這才發現屏風里根本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早已安置在那里的立體音響設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正太蕭六三第一個發出尖銳的爆笑聲,因為還在生長發育時期,蕭六三那把難聽的公鴨嗓回蕩在茶室里,仿佛要刺穿在場所有人的鼓膜。
蕭十一使勁地拍著大腿,笑得打滾:“哈哈哈哈,你們有沒有看見她剛才那個樣子,在爸面前裝乖女兒裝得別把自己也騙了,就你那臟手也敢在我身上蹭,誰給你的膽子?啊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更年長沉穩的蕭零五也自以為幽默地諷刺道:“爸給的膽子唄,唯一小公主那不得重視起來?就是不知道到時候送出去聯姻,搞砸了家族顏面人家驗貨不達標怎么辦,哎蕭十一,她剛才可挽著你的手呢,你不幫忙調教下嗎?”
蕭零五的語氣揶揄,蕭十一則似乎惱羞成怒地瞥了蕭晚柔一眼:“不知道你是真不懂事還是假不懂事,之前在爸面前演手足情深的時候,我的確給過你點面子,假裝關系好,但拜托你能不能有點自尊,爸都不在這呢,能不硬貼嗎?”
蕭六三端著飲料杯走過來,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掃視過蕭晚柔的全身:“這樣的貨色,放在哥哥的club里面都沒人點,到時候直接扔給樓下的那群供體動物們玩吧?”
蕭晚柔氣得渾身發抖,在他們三個人輪流的奚落下,她在這三個人的口中仿佛不是和他們有血緣關系的親妹妹,而是一頭可以隨意羞辱的驢。
她一口牙都快咬碎了,拼命憋回自己的淚水,被從頭淋到尾的羞恥感卻讓她的腳步根本挪不動半步。
“你們、讓爸爸的秘書、謊報了時間,故意、弄沒、我的投票權的、是嗎?”蕭晚柔雙眼赤紅,一字一頓地問道。
三人都露出了鄙夷的神情:“沒有自知之明的家伙,你怎么可能拿到……”
話音未落,蕭晚柔像一頭野獸一樣,一把撲上去揪住了蕭六三那條黑絲絨的領帶,瞬間爆發的巨大力量讓她僅憑借領帶就將蕭六三拖向墻邊。
她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和手段,將領帶飛快地繞圈收緊,蕭六三白凈的小臉蛋被憋得根本喘不過氣來,很快被憋得青紫,他的手指不斷想要往兩位哥哥的方向抓。
“哥……哥……救……我……”蕭六三瘋狂地掙扎著,呼吸聲逐漸從劇烈變得艱澀,他不斷揮舞的手臂,在蕭晚柔理智盡失的動作下顯得越來越無力。
而那邊收到求助的哥哥,卻絲毫沒有任何想要出手幫忙的跡象。
他們甚至看了一眼站在門口的弟弟保鏢,露出了警告不要插手的威脅之意,讓對方膽戰心驚地呆立在原地不敢上前。
這是當然的,葉允將一切盡收眼底,對這個冷血家庭的孩子們來說,彼此之間的關系是究極競爭,除了短暫的利益聯盟之外,死了誰對他們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好事,更別說能夠一舉除掉他們兩人的兇殺事件。
不能讓蕭晚柔真的殺了蕭六三,如果這樣,事情將走到最壞的一步,葉允心頭盤算著,卻無意間瞥見了蕭十一的異常舉動。
就在蕭六三在蕭晚柔的絞殺下瘋狂掙扎的時候,他似乎在自己的領巾下摸索著什么,隨后一個按鈕樣的東西在他手上隱約可見。
那個東西的樣子……似乎和錄象機按鈕的構造有點像,葉允飛快地思考著,也許他早就想要引發蕭晚柔崩潰和瘋狂的這一面,留下影像數據,如果這樣的數據交到他們的父親手里,這是巨大的問題,絕對不行,絕對不能讓蕭十一他們二人坐收漁利。
葉允之前觀察茶室的時候就發現了,這里是一個絕對私密的空間,相比起樓下繁瑣的檢查,這里的安保和監控幾乎不存在,也許是為了保護貴客的隱私,想要在這里留下影像記錄,只能采用最原始的手動錄像功能。
但……按鈕在手上,攝像頭卻在哪里呢?蕭六三已經快被勒暈過去了,葉允快速地打量著蕭十一,他全身上下沒有異常的鼓起,露出的位置也沒有任何攝像頭。
他輕松愜意地欣賞著手足相殘的鬧劇,眼里確是冷血的玩味和興奮的光……
等等,光?葉允猛然間睜大了雙眼,緊盯著他右眼上顯得異常明亮的光,這個茶室采光相對來說比較暗淡,眼睛里怎么可能看見浮起明亮的光?
“啊啊啊啊啊!!!等我殺了他,就來殺了你們……你們也都不是什么好東西,”蕭晚柔突然爆發出劇烈的咆哮,并死死地盯住了面前的另外兩個兄弟,蕭十一和蕭零五瞬間汗毛倒豎,下意識地避開了她的視線。
就趁現在!
葉允立刻動手,拔出身邊當作藝術品的古董刀具,開了鋒的利刃瘋狂地捅進身邊保鏢的身體,捅完迅速抽出捅進下一個,噴濺的血跡一遍又一遍地染上葉允的側臉,三具訓練有素的保鏢被立刻放倒。
瞬間放倒三個保鏢,葉允長舒了口氣,用這身保鏢的制服擦拭了下刀,走向被倒伏的身體和慘狀嚇呆的蕭晚柔。
方才還在忙著殺人的蕭晚柔完全沒了方才的氣勢,見半張臉沾著血的葉允走過來,不受控制地往墻角擠,雙手發抖地攔在自己身前喃喃道:
“別殺我,別殺我……”
“我是你雇傭的人,當然幫你,”葉允把剛才從玄關柜子里找到的注射劑交給蕭晚柔,“看上去是薛氏的注射器,給這幾個被捅的用了吧,能保命,他們很專業,不動刀我沒法讓這些專業保鏢倒下,也就沒法救你出去。”
葉允隨手用刀挑斷系在蕭六三脖子上的領帶,還尚未凝固的血滴被她猛地一挑的動作甩出來,好幾大滴濺落在蕭晚柔的臉上。
她下意識地摸上自己的側臉,溫溫的,濕濕的,濃重的血腥味鉆入鼻尖,她失去理智的過載大腦終于冷靜下來。
我都,做了什么啊……
“他沒死,只是暈過去了。”葉允探了探蕭六三的鼻息,站起身,指了指躺在一片血泊中的保鏢們,“幫我解決這個,我幫你解決這里的問題,公平交易,來嗎?”
蕭晚柔將血跡緊緊握在手心里,攥成拳頭許久,隨后像下定了什么決心一樣,她點點頭,站起身,用葉允給的注射器扎進幾個保鏢的胸口。
囑咐完蕭晚柔的事情,葉允這才擦著刀,朝著瑟縮在一起的兩個蕭家公子走去。
“你……你要干什么?!你想要什么,要錢嗎?還是名氣?權力,我都可以給你,我啊啊啊——”
聽到蕭十一驚恐嚎叫的聲音,蕭晚柔仿佛下意識知道會發生什么,緊張地閉了閉眼睛,捂住了耳朵。
捂耳朵不能隔絕一切聲音,在蕭十一的痛苦喊叫聲結束了好一會兒后,蕭晚柔才敢放下捂住耳朵的手,睜開眼。
白襯衫上被濺了點血的蕭十一呆滯地躺在沙發上,他的右眼仍然完好無缺,卻從眼眶下流出好幾道仿佛血淚般的痕跡,看著格外瘆人。
葉允這才走過來,拍拍蕭晚柔:“走吧,解決了。”
“解、解決?怎么解決的。” 蕭晚柔愣愣地看著平靜的葉允,有些反應不過來。
“喏,帶錄像功能的義眼,我幫你從你哥那弄來了,哦還有,你家這密室里居然還有義眼儲備,順手給他裝了個新的。”
葉允聳聳肩,朝著蕭晚柔無辜地攤開雙手。
染紅的手心里,躺著一只虹膜漆黑的義眼,眼球傳輸線的盡頭,接著一塊小小的、血淋淋的磁盤。
第 67 章
“據最新消息顯示, 蕭氏集團全權控股的度假別墅中,發生一起駭人聽聞的滅門慘案,截至目前已有幾十人確認死亡。”
“據現場的目擊證人稱, 別墅內離奇死去的人都因彼此發生爭執、自相殘殺而亡,而死去的幾十人中幾乎都存在著較近的血緣關系,下面是一段案發現場采集到的監控錄像。”
視頻畫質很高,人甚至能看到畫面中扭打撕扯的人們布滿血絲的眼球, 他們仿佛野獸一樣咆哮著追逐撕裂著任何活物, 絲毫沒有任何理智可言。
“目前尸體已送往專業機構進行尸檢,但據蕭家唯一幸存者所說,這起慘案是由于其父親蕭明山惡心的嗜好而造就的一出悲劇。”
畫面再次切換,在蕭氏發布會上的蕭晚柔涕淚橫流,聲嘶力竭地痛斥著父親通過人造子宮基地繁殖幼兒的反人倫作為, 閃瞎人的鎂光燈照在她的臉上,她的面色顯得蒼白如紙。
“本臺將繼續關注這起慘案的后續內容……”
“嗶——”
熒屏熄滅,漆黑的屏幕倒映出薛晝眠的表情, 她琥珀色的眼眸里扇動著某種近似于期待的笑意。
接著,她的手機屏幕再次亮起, 這次,這通來電的主人讓她少見地沉默了一會,才接起。
“你做了什么?”對方的語氣聽起來很不客氣。
“你就這么懷疑我呀?”薛晝眠聲音里有幾分撒嬌的意思。
“我不是懷疑,是確認,是你殺了那群無辜的蕭家小孩, 連法醫都無法檢測出的烈性致幻劑,除了薛家的實驗室, 在墨菲城沒有別人有能力研制出來。”明明是質問,葉允的聲音聽起來卻意外地平靜。
“嗯嗯, 法醫無法檢測出來,你就知道那是烈性致幻劑?看來你的藥理學水平很高啊~”薛晝眠依然不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我不是專家,你是,薛家在墨菲大學資助的研究室就是專攻致幻劑方向的,我說的對嗎?”葉允問道。
“你知道得很多呀?還知道些什么?”薛晝眠對著通話的那一頭循循善誘,笑容漸漸加深。
“這種致幻劑曾經被你用來對付你那位未婚夫,他是個合格的載體,在你的誘導下做出了你預期中的暴力行為,并成功將自己的路斷送了,與此同時也讓你得以擺脫。”葉允沉聲道。
“而你現在用這種能夠激發劇烈情緒的藥劑,引發慘案,先曝出丑聞拉低股價再迅速買入,憑借你的財力能夠迅速吞并蕭氏集團,并在內部扶植你的傀儡代理人蕭晚柔,從內而外徹底掌控住蕭家的行業。”
“這是犯罪,薛晝眠,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嗎?!”葉允終于忍不住泄露了一些怒意。
“只有這些嗎?”
“什……什么?”葉允似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只有這些了嗎?我想讓你說的,你還沒說完呢,真可惜……”薛晝眠抿唇一笑。
“你很快就再也說不出口了。”
“你——”葉允那邊似乎發生了什么,通話的另一頭傳來凌亂的腳步聲,以及一系列子彈和炮火炸開的巨大聲響。
“你以為我有多愛你,多喜歡你,能容忍你騎到我頭上這么久?”薛晝眠一字一頓,殘忍地仿佛在咀嚼著她人的心臟,“我找你,是為了你這個有用的實驗品,和被你偷走的重要機器,別搞錯了,寶貝。”
“薛家的腦機研發已經停滯了很久,是你把她藏了起來,偏偏藏到了我找不到的地方,但……只要能掌握你的行蹤,找到她就只是時間問題。”
“你的味道很甜美,讓我想要多吃幾口毒藥,也許我以后會懷念你的滋味,不過……告訴你也沒什么,只要有了腦機,錄入你的數據就完全可以替代,我們會在數據世界里過得很開心~”薛晝眠用指尖點點自己的唇角,“我從你那里拿到的唯一不可替代的東西,就只有你的心而已。”
“你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爛人。”
“多謝夸獎。”
葉允那邊沉默許久,時不時傳來的爆炸聲,像在汩汩的血流中寸寸龜裂的心。
“好了,時間差不多了,你還有什么話想說嗎?再過一陣子,薛氏的雇傭兵應該已經把你基地附近炸出窟窿了。”薛晝眠心情很好地問道。
“……”
“怎么了?”薛晝眠下意識問道。
“或許……我該來見你一面。”
“什么?!你——”薛晝眠轉身看去,窗外卻傳來一聲玻璃炸裂的巨大聲響。
薛晝眠所居住的墨菲大廈頂層公寓的全景防爆玻璃碎成一地,公寓的全部安保系統偃旗息鼓,整座大廈的電力瞬間癱瘓。
葉允從玻璃窗外進來,她背對著墨菲城霓虹閃爍的迷離夜晚,五光十色的射燈照耀著棲身于夜幕中的人。
葉允一步步走過來,作戰靴碾過碎玻璃,而她現在想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將自己的手順著薛晝眠白皙的脖頸滑下,然后用手指狠狠地扼住她的喉嚨。
葉允一邊用力收緊手指,一邊貼近她的臉噴吐著氣息:“當年我在薛氏旗下偽裝的子公司搜集另外一個案件的線索時,無意中用你們的設備接入了腦機系統,才知道你們在研究這么危險的東西。”
“用腦機替換掉另一個人的靈魂,這種聽起來天方夜譚的事情,居然真的讓你們這種瘋子實現了,于是我偷偷帶走了你們的實驗品,報案、并向整個律政界發出了警告,但……腐朽的政法界已經全部淪為了你們的走狗,沒人想記得我曾經發出的那條警告,證據也被你們悉數掩蓋。”
“我一直躲藏在外城,憑借著小時候在外城摸爬滾打的好體魄,躲開了一次又一次的追殺,直到……我遇見了顧衣,我才知道,我是曾經使用過試驗機的人當中,匹配度最高的那一個。”
“你想要我,想拿我當實驗品,想用腦機生產出操縱靈魂的工具,我絕不會讓你得逞,永遠不會。”
薛晝眠被掐得喘不上氣,臉憋得通紅翻白,在快要失去意識時,卻感覺到一直扼住自己咽喉的手松開了。
“但我不打算殺你。”葉允冷漠地扔開她。
“你……你果然是個……無可……救藥的圣母……呵呵……你……是我的……幸運……”薛晝眠咽下喉嚨里的血,嘶啞地笑出了聲。
“但我并不打算放過你,薛晝眠,你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葉允從懷里掏出一瓶熒光藍色的液體,而當薛晝眠看到的那一刻,瞳孔劇烈收縮,露出了抗拒的神色。
“不……我不要……不……絕對不……”就連快要被掐死時,薛晝眠都沒有露出過這樣失態的樣子,她手腳并用地拼命抵抗著葉允的動作,但她瘦弱的身軀顯然不是對手。
“這是你給蕭晚柔的東西,對嗎?你有沒有想過,她也不甘心做你的傀儡替你掌控蕭氏,于是給了我這瓶東西,據說功效是,讓人此刻的情感無限膨脹與擴大……”
“我不殺你,但讓我看看吧,此刻的你……內心真正的情感究竟是怎樣的!”葉允捏住薛晝眠的下頜骨,將藥物灌入薛晝眠的唇中,她劇烈地掙扎著,骨頭與牙齒發出“嘎吱”的響聲。
似乎……無論如何,她也不愿將自己的情感示于人前,但抵抗是無效的,她被壓住舌頭,被迫大口咽下自己炮制的藥物。
“好了。”灌完最后一滴藥物,葉允將瓶子扔掉,坐在她身邊,專注地注視著薛晝眠。
她出了一身的冷汗,頭發濕淋淋地耷拉在耳邊,口中喃喃自語著什么聽不懂的話,瑟縮的樣子根本和往日的她判若兩人。
“你……”
葉允靠近了一些,試圖查看她有什么異常之處,但卻被伸出的一雙手緊緊地攥住了。
那雙手冰涼、白皙,不同于往日的親昵與愛撫,這雙手抓住葉允,就像是洪流中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攥住,怎樣都不愿意放開。
葉允也嚇了一跳,她撩開薛晝眠額間被冷汗浸濕的碎發,卻在發絲中窺見了一雙驚惶又絕望的眼眸。
“……”薛晝眠不發一言,卻像是冬眠的小動物尋求溫暖一樣,將脆弱的脖頸埋入了這個不久前還要殺自己的仇人懷里。
“我不想死,我害怕,你……可以保護我嗎?”薛晝眠說話變得很小心謹慎,葉允感覺到一陣熱流從自己身體里流出,試圖修復自己那顆已經被撕裂的心臟。
葉允不能接受自己已經在原諒她這件事,更不能接受毫無底線的自己,她強硬地伸手將薛晝眠拉出了自己懷里。
被強烈拒絕的薛晝眠似乎沒料到對方會是這個反應,她低垂著眼睛,膽怯的眼睛里裝滿了驚慌失措的情緒。
“原來,你真正的情感是這樣的……”葉允嗤笑了一聲,“居然、居然是——”
“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