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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楚楚 他用自己最漂亮的姿勢望向謝瑾,……

    謝瑾今日穿了件紅, 不過最外頭披了件月白色的褂衫,蓋住了秾艷之色,還恰到好處地襯出一派清新韻味。

    裴珩呆了下, 便聽得他問:“皇上, 忙么?”

    裴珩肅聲一咳, 又恢復神態:“忙啊——”

    謝瑾又淡然地垂下視線,見幾個小太監正彎腰在撿地上那些個碎石子。

    裴珩愛摔東西扔東西,平日掉了什么,他們都得跟在屁股后頭立馬撿起來, 已成習慣了。

    裴珩沒由來就往他們身上狠踹了一腳, 不耐低罵:“別撿了。”

    “是、皇上……”

    謝瑾走了過去, 也彎腰撿起了一顆碎石,小小的, 放在日頭底下還能映出彩色光華來, 語氣平和地說道:“看來皇上是真忙,在宮里打水漂還能玩出新花樣。”

    裴珩被他說得略有些不自在,道:“仿的玉石,不值錢, 要玩花樣得拿金豆子投。如何, 皇兄也來一個?”

    他篤定謝瑾從小養尊處優,就不會玩這些民間野孩子玩的東西。

    “好。”

    謝瑾面色從容地答應了,輕掂了掂手中的彩色碎石, 對著湖面稍側過身,找準角度輕盈一擲——

    就見一道優雅的弧度掠過水面, 直達彼岸。

    裴珩看著他瀟灑利落的動作,又是一愣。

    謝瑾轉過頭一笑,剎那與裴珩目光交匯。

    不知為何, 兩人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客棧中的那場熱吻,彼此分明隔了還有一段距離,立馬又各自往后又退了小半步,不自然地回避視線。

    半晌,裴珩又仰面看起桃樹葉:“你今日找朕做什么?”

    謝瑾從袖中掏出那塊皇帝金令:“來歸還此物。譚瑛既已入朝做相,我也就不必常持令牌出宮見她了。”

    “哦。”裴珩指尖不慎碰到了下他的指甲蓋,又立即收回了手。

    謝瑾覺得他的反應有些過度了,可也沒說什么,畢竟那日是自己失了理智,才有了如今這尷尬的局面。

    “皇上,那日之事,我……”

    “朕不記得了。”

    “嗯……也好。”

    氣氛到此,本該尷尬生冷,無話可說。

    可今日御花園中的景致,偏偏明媚得很不合時宜。

    風和日麗,微風不燥,吹動著兩人的衣袖曖昧糾纏,鳥啼正宛轉,在枝頭搖曳著斑駁的樹影,令人心神搖晃。

    連烈日打在謝瑾的面龐上,都柔和得妙不可言。

    裴珩身上不覺燥熱起來,望著謝瑾的側影,后背很快就生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意。

    他忍不住上前了一步,壓低聲說:“皇兄莫不是專程來提醒朕,那日究竟發生了什么?”

    他又加重了咬字:“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謝瑾的心也被無端牽動了下,看著裴珩的目光一頓,說:“所以,皇上是因顧及我體內的余毒未清,這幾日才刻意避著我?”

    這話一說出口,他才意識過來自己是不是不該這么問。

    果然,裴珩擰眉生出一陣惱羞之意,偏頭道:“皇兄想得挺多……”

    實際還是想少了。

    這只是他避而不見的一個理由而已。

    謝瑾也收斂起縹緲的思緒,說起正題:“實不相瞞,我今日來,實則是還有一事想求皇上。”

    頭一回聽謝瑾說有求與自己,裴珩心思不免一蕩,就邁步到亭子邊,悠悠掀袍坐了下來。

    謝瑾亦跟了兩步上前,在亭子外站著:“過兩月便是秋闈之期,我想懇請皇上在今年科舉中重設武科考試,擢選武將,再從文科考試中抽出三成編制,作為隨軍文職之用。”

    裴珩一聽他開口,所求的又是前朝正事,心底稍有不快,懨懨拖腮道:“重設武科舉考試,朕倒是能理解,畢竟謝云舊案翻了不能白翻。可前線是以命相搏的地方,不需要只會拿筆寫字的讀書人,皇兄莫不是在開玩笑?”

    謝瑾身姿挺拔:“雍元帝建朝時忌憚強兵威脅皇權,一直以來奉行重文輕武的方針,導致朝中武官難以晉升,良將難覓。而當下大雍正是需要強兵強將的時候,想要收復中原,擊退北朔回到上京,僅憑于震洲將軍一人是不可能辦到的。”

    “朕知道,可讓文人從軍,難道他們就有能耐提劍砍死北朔鐵騎么?”

    謝瑾對答如流:“無須讓他們棄筆從戎,軍中尚有許多軍務需要處理。此舉往近了說,可暫緩各衙門官員雜冗之癥;往長遠看,從過軍的文臣也算半個武將,有利于逐步消除官員晉升中文武的差距。而且在秋闈這樣舉國矚目的盛事提出改制,恰恰能彰顯出皇上的強軍之心。”

    他循循進諫:“既要在科舉中重設武科,招攬天下能士,皇上總得表個態,也算是為此刻仍前線廝殺的將士助陣了——”

    裴珩認真聽著,忽覺得謝瑾站在光下,有些奪目耀眼得不太真切,問道:“你曬不曬?”

    謝瑾一愣,便走進了亭中:“現在不曬了。”

    裴珩覺得這樣還是不對勁。

    見謝瑾那只白皙的手正好垂落在自己眼前,就想到他跪在血泊中時,用就是這只柔軟的手,癡迷撫過自己的臉龐……

    他想去抓他的手。

    裴珩緩緩呼出一口氣,好不容易才止住心中波瀾,摁下欲望的苗頭,挑刺說:“皇兄說了這么多前朝事,還知道自己只是一介弄臣么?”

    謝瑾倒也不懼,淡漠說道:“在下僭越,可也不見皇上對別的弄臣行過逾矩之事。”

    裴珩的話茬被他堵了下。

    他又勾唇笑了起來,承認道:“是啊,皇兄這弄臣當的,從古至今都是獨一份,床上的事和床下的事你都要管。”

    樹影落在謝瑾面龐,他抿唇不言。

    裴珩:“話說回來,謝云案子剛了結,皇兄便緊隨其后又出了這一招,想得是挺周全長遠。皇兄,此次秋闈之后你還打算做什么,不妨都一并告訴朕得了。”

    謝瑾沒輕易透底:“走一步算一步而已。”

    裴珩不信:“可朕怎么覺得,這盤棋的每一步你都是算好了的,否則這短短幾個月來,軍中和朝中格局大變,哪有那么多環環相扣的事?朕怎么想,都覺得解釋不通啊。”

    說著,裴珩忽認真抬起微微上挑的狐貍眼,用自己最漂亮的角度望向謝瑾,銳利之中竟有幾分楚楚可憐:“皇兄,你說,朕是不是也在你的算計之中?”

    謝瑾也擋不住他拿這樣的眼神看自己,眸子垂落之際,清冷堅定的目色不經意動搖了下,說:“若這真是一盤棋,皇上,就是這棋局中唯一的意外。”

    第42章 婚約 皆大歡喜。

    裴珩是夜便沒睡好。

    一入夢, 他便反復遍歷起他們那些不堪言說、顛三倒四的畫面,似真似幻,甚至還有謝瑾褪去了所有, 趴在自己身上, 顏面盡失的樣子……

    可一醒來, 裴珩就又會清醒地想到白天在御花園亭中,那張似冠玉的面龐微微透紅,對自己說“意外”二字。

    “皇上,就是這棋局中唯一的意外。”

    按說“意外”不是個好詞。

    可裴珩不知這為何, 這兩字從謝瑾口中說出來, 竟會如此撩動心緒。

    他總忍不住揣摩品味, 試圖從那意外中,剝離找出一絲與眾不同的意味來……

    心思曲折九轉, 最后一落在實處, 又瞬間變得赤裸膨脹。

    離客棧那日只過去了七天,可這七天簡直比七年還長。

    裴珩等不了了,只得咬牙用掌心去捂住此刻發燙的欲望,試圖澆滅它。

    睡睡醒醒好幾回。

    天都快亮了, 裴珩還沒折騰好。

    太監在殿外低聲通傳:“皇上, 譚相和兵部吏部官員已到正殿了,康太師還尚未到,應也在路上了。”

    昨天謝瑾難得有求于他。

    裴珩因此昨夜回去就下令, 召集了一幫官員今早來陵陽殿,準備商議如何推進秋闈武科舉一事。

    裴珩呼出一口濁氣, 啞聲問:“謝瑾……他來了嗎?”

    光是念出他的名字,裴珩就不禁低喘了一聲,手上恨不能再加快些。

    外頭愣了下, 道:“皇上放心,半個時辰前就讓人去弄月閣接了,這會兒應該快到陵陽殿了。”

    “嗯……”

    ……

    轎子剛落穩在宮道上。

    謝瑾昨夜睡得倒是不錯,挑簾而出時,清俊如臨風玉樹,面上的病氣也基本都瞧不見了。

    他沒走幾步,就湊巧與趕入殿中議事的康懷壽正面碰上了。

    兩人都頓了下腳步。

    “見過老師。”謝瑾朝他行禮。

    康懷壽倒是有幾分意外,上前關切道:“阿瑾,你怎么也在這,你的身子如何了?”

    謝瑾:“御醫說體內只剩最后丁點余毒未清了,基本不會發作出來,也算是痊愈了。”

    他微微一笑,又說:“昨夜我向皇上提請了在今年秋闈重設武科舉一事,他今日召老師和其他大人前來,應也是為了商議此事吧。”

    “哦?”康懷壽驚詫了下,一笑:“原來,是你向皇上提的議?”

    師生既是為了同一件事而來,便理所應當地并肩而行,一同步入殿中。

    謝瑾邊走邊說,臉上掛著淺淡的笑意:“是。”

    康懷壽看了他眼,感慨說:“皇上竟會聽從你的意見,如今還同意你參與朝政議事,這為師倒是真沒想到。”

    換做從前,裴珩只會一味和謝瑾唱反調,決計不可能聽他的話辦事,還如此大張旗鼓、雷厲風行。

    謝瑾臉上略微浮上一絲尷尬,只好笑著說:“我與他之間……算是有所緩和罷。不過這是強兵富國的長遠之計,皇上應也是覺得有幾分道理,便想試一試。”

    康懷壽面色稍暗,也沒再說什么。

    兩人已到了正殿,其他官員也都到齊了。

    眾人又等了一會兒,裴珩才不緊不慢地上了殿。

    他幾乎是一宿沒睡,可到底是年輕,身強力壯,除了眼白處爬出幾根紅絲,也瞧不出什么異樣。

    不過一坐下,他就無緣無故當著眾人的面,忍不住直白地盯著謝瑾看。

    龍榻上憋了一晚上的勁還沒消。

    殿內之人多少也有些好奇,暗中打量了下他們。

    只不過他們鮮有人能讀懂,裴珩眼里藏著的是什么,是把謝瑾當做眼中釘,肉中刺……還是心頭肉、及時雨。

    謝瑾也被他看得有些莫名,皺眉輕瞪了下他。

    裴珩這才收斂了。

    譚瑛穿著一身合身的官服,先上前說道:“皇上,昨夜微臣與吏部兵部兩位尚書大人一起,按照皇上的意思,先照著秋闈定試招錄近三成的名額,擬作軍中文職所用。這是所列的官職名冊,還請皇上過目。”

    裴珩接過來那本冊子看了一遍,沒看出什么名堂,又讓太監直接遞給謝瑾過目。

    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謝瑾一介弄臣有些無所適從,也只得接了過來仔細審閱。

    看完之后,裴珩還要讓他表態:“如何?”

    謝瑾只得答:“譚相考慮周全細致,并無不妥。”

    譚瑛亦朝他一拜,又娓娓道:“韋尚書仔細盤算了下,軍中文職每年都有這么大的缺口。不過放在以往,這些職位多是由殘弱或臨近退伍的將士擔任,極少有文官隨軍赴職,因此,也時有發生因他們識錯字或不通政務,從而傳錯軍情、延誤軍報的情況。讓文官入伍,為武將所用,既可讓軍中事務更為干凈利落,也讓文士體察前線的艱苦不易。皇上用意頗深,實乃英明之舉——”

    裴珩見她有顧慮:“朕從小就聽多了各種難聽的話,譚相不必像從前那般如履薄冰,費心話術。有何顧慮,不妨直說。”

    “謝皇上。”

    譚瑛定了定心,才繼續道:“微臣明白,皇上是有意要著手削減朝中冗官,為武將們騰挪出晉升之位,以激將士奮進殺敵之心。此計雖長遠可行,可短時內見效甚微。秋闈又是舉國矚目的大事,屆時要將部分名額騰給武官,又要抽調勸說文官入伍,定會引來朝中文臣與天下文人的非議不滿。微臣是擔心,到時候實際推行起來,會有些棘手——”

    裴珩明白她的顧慮。

    可既決心破那三尺冰凍,總是棘手的,否則大雍文武格局定型百年,要輕易能改,早就改成了。

    他在龍椅上托腮慵懶斜坐著:“棘手也得硬推,改制嘛,哪有什么皆大歡喜的好事。要不諸位愛卿再想想,還有什么別的好法子?”

    懸河關城一帶久未攻破,將士恐生厭戰疲倦之意;秋闈武科舉重設,又要盡可能吸引天下武者應試。

    撇開改制不談,朝廷也的確亟需一個見效更快的法子。

    韋廉上前一步,提議道:“皇上,微臣覺得改制的同時,不如先破格提拔一名武將為正一品,加封爵位,以振奮軍心。”

    裴珩又瞥了眼謝瑾。

    這法子他昨日就提過了,按功行賞,先破格提拔一名武將,官階與丞相太師持平,給所有效忠大雍的將士立個榜樣。

    這是最簡單的辦法。

    可惜朝中大將老的老,死的死。于震洲如今仍在與北朔軍對峙,尚未打贏關城一役,此時貿然給他加官進爵,反而會動搖軍心。

    裴珩想了想,提議問:“魯直如何?”

    韋廉覺得不太妥:“魯家軍是守衛防御之軍,勞苦多年,但未必功有多高。況且魯將軍去年已新封了爵位,眼下要再升一級官階,恐怕……”

    殿中人皆沉默了片刻。

    裴珩也懶得再想,正要作罷讓人先散了。

    康懷壽忽沉聲放話道:“皇上,老臣有一計策可破解眼前困局,且是百利而無一害。”

    裴珩挑眉:“康太師,有何高見啊。”

    康懷壽走了出來,面若泰山:“先帝在世時,也曾有意提拔幾名大將,奈何當時朝中文人黨爭厲害,盤踞著高位要職。所以先帝只好改其道行之,在皇太子的婚事中用了巧思,指了魯直將軍家的二小姐魯瑤為準太子妃。”

    聽到這,裴珩和謝瑾的心皆驀的一沉,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對方。

    康懷壽又朝龍椅一拜:“不如皇上順應先帝婚約,秋闈前與魯二小姐完婚,封將門之女為后。不就能大振軍心,皆大歡喜么——”

    第43章 冒犯 似乎用這樣粗暴笨拙的方式,裴珩……

    裴珩坐在龍椅上, 如芒刺背。

    聽康懷壽說完,隨即就有官員一拍腦袋,附和起來:“是啊, 這魯二小姐乃是先帝親自定下的皇后人選。若不是這些年她隨父戍衛邊關, 魯家軍少不了她, 早應與皇上完婚了!”

    “魯二小姐雖是女子,可魯家年輕一輩屬中她最英勇多謀,在軍中也最為得人心。屆時借帝后大婚之喜犒賞三軍,不愁不能振奮士氣——”

    裴珩呼吸漸重, 肩膀微僵:“朕不……”

    “殿下, 覺得如何?”康懷壽忽將話拋給了謝瑾。

    裴珩一噎, 到嘴邊的話戛然止住,怔怔看向了謝瑾。

    不知在緊張什么, 他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謝瑾面上沒有波瀾, 平添了幾分晦暗,似有一分病氣從眼尾悄無聲息顯了出來。

    他嘴角費力地抬了下,但又很快撐不住掉了下去,平和說:“既是父皇定下的婚約, 又能為武科舉助勢, 自是再合適不過。”

    說這話的時候,他沒看裴珩。

    裴珩的心猛然又一落千丈,著實摔得有些狠, 連喉嚨里都泛上一股苦澀憋悶的味道。

    他將唇緊抿成一條線,也無話可再說。

    康懷壽見勢, 又一派正色諫道:“皇上,邊關前線戰局多變,路途遙遠。不如先發下詔令, 請魯二小姐盡早趕回建康,籌備婚事吧。”

    ……

    臨近晌午,眾官員紛紛離了陵陽殿。

    謝瑾也重新坐上轎子,沒往弄月閣走幾步,又被人抬回到陵陽殿后門。

    被帶到寢殿后,宮人就關上門。

    裴珩一上來,就不由分說地扣住謝瑾的手腕,將他的身子強勢抵在了殿柱上,兇狠逼問:“今日你是什么意思?”

    謝瑾手腕當即被捏紅了一圈,但他沒矯情,只是平靜地看著裴珩:“今日殿上,諸位大人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朕只問你是什么意思!沒問其他人!”

    裴珩又加重了語氣,可柔軟貪婪的唇幾乎都貼在了謝瑾側臉上:“謝瑾,這里沒有旁人,沒有康懷壽,你不必再惺惺作態端著架子說那些場面話,朕不想聽!這兒只有我們兩個,你實話告訴朕,你到底……”

    他沒問完,便要去強吻謝瑾。

    他明知謝瑾抵觸接吻,可越是如此,他當下就越是想地用這種方式教訓他,要霸占他,要馴服他的一切,包括每一縷呼吸。

    似乎只有用這樣粗暴笨拙的方式,裴珩才能從謝瑾嘴里聽到自己想聽的答案。

    謝瑾的神情和衣著一下全被弄亂了,被迫仰著頭,承受著這個極具侵略性的吻。

    他腳下一軟,牽動著體內的毒素隱隱要發作出來,不一會兒臉色鐵青,不得不推開裴珩,偏頭去咳嗽了幾聲。

    裴珩心軟,只好退一步將唇舌挪到了他的面頰上,然后更加用力地用雙臂環抱著他,將他牢牢控制在自己懷里。

    謝瑾緩了緩,語透出一絲無奈:“我的意思,在殿上也已說得很明白了……”

    裴珩又是一震:“所以,你真想讓朕娶她?!”

    謝瑾覺得他問得莫名,自己想不想不重要,也沒資格。

    他睫羽微動,只說:“皇上有什么理由可以不娶么?”

    “朕……”裴珩一時答不上來。

    的確沒有……

    裴珩不知康懷壽今日重提自己與魯二的婚事,到底是何居心。

    一直以來,他與魯二找各種借口拖延婚事,無非是郎無情妾無意。眾人幾次撮合無果,拖到后來朝中之人幾乎都要淡忘了,連太后這兩年都沒再提這事。

    可拖到底不是長久之計。

    康懷壽高明之處,恰恰是看起來沒有任何用計的痕跡,一切都如此順理成章。

    謝瑾面色已恢復,清醒之外,還多了幾分同情:“你是皇帝,注定身不由己,早娶晚娶罷了,倒不如按他們所說的在秋闈前完婚。魯瑤是個深明大義的女將,若知曉了這場婚姻背后的意義,應也不會像從前那般抗拒。”

    裴珩壓低眉框,冷盯著他這幅高高在上、明辨是非的德行,落在他腰間、頸上的力道就更加肆虐。

    他低啞粗重的聲音透出一股歇斯底里:“父皇留下遺詔不讓殺你,朕便殺不了你!他給朕安排好了婚事,朕就非得和他選的人過一輩子,這皇帝當得到底有什么意思!?”

    “帝者肩上責任重于……”

    “朕現在不想聽這些廢話!”

    裴珩幾乎是低吼著說出來的,眼底猩紅,可堪恐怖。

    謝瑾也被眼前的人略嚇了一道,緩緩沉肩道:“好,那我換個問法,皇上既然不喜魯瑤,還這般抗拒與她完婚,當年為何又要……搶。”

    十年前裴珩頂替謝瑾成為東宮太子,先帝本有意于為他另選合適的太子妃,成全謝瑾魯瑤這對金童玉女。

    是裴珩幾次私下跑到先帝面前,非拿那十五年的虧欠,央求先帝將魯瑤指給自己做太子妃。

    裴珩喉間一哽,又狂妄冷笑了起來:“朕之前,從未對誰動過心。搶魯二,不過是因為她當時是你的未婚妻,否則,朕連正眼都不會看她一眼。”

    謝瑾深深蹙起眉頭。

    裴珩的大掌肆意伸進謝瑾的發絲,讓他的卷發與自己的指尖糾纏不清,然后將兇狠曖昧的話強行灌入他的潔白的耳:“皇兄啊,朕心思歹毒,卑劣下作……朕一直妒忌你,妒忌得要發瘋,哪怕知道你不會搶走皇位,可只要是皇兄你的東西,朕就忍不住覬覦,想要搶過來,不管是侍衛、女人,還是別的什么。”

    謝瑾的頭發從后面被輕扯了一下,鼻尖被迫碰上他的額頭。

    裴珩說著狠話,卻用下巴上的胡茬去冒犯他光滑修長的頸,試圖留下些自己的印記:“可朕如今想通了,搶來搶去,都不如直接占了你整個人來得痛快——”

    謝瑾已然有些愣住了,而后齒間生冷,打斷了他的話:“所以,你早知我不會威脅你的皇位。你也早知道,父皇留我在宮中處處出風頭,只是為了激你。”

    裴珩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說漏了什么。

    他抬頭看到謝瑾此刻疏冷的神情,心底驀然生出一分慌亂,恍惚間,竟還有一絲想去哄謝瑾的念頭。

    荒唐……

    明明是自己中了他和康懷壽的算計,才是最該惱怒的人。

    裴珩倒抽了一口冷氣,忍耐著沒向謝瑾低頭,“朕知道實情,就不能妒忌厭惡皇兄了么?這難道不是你與父皇商量好,給朕下的套嗎?朕只是合了你們心意而已。”

    “可以。皇上請自便。”

    謝瑾淡淡回應,又從他臂彎里掙脫出來,看似已將那陣一閃而過的情緒藏好:“沒別的事,我先告退了。”

    裴珩胸中還憋著一股氣,渾身哪都不對勁。

    他見謝瑾要走,又一陣心急焦躁,上前去拼命拽他的手,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將人先扔到龍榻上再說。

    可沒想到謝瑾這次居然還手了。

    他一招側身避開,迅速繞過,又利落控住裴珩的右肩,不動聲色地一摔——

    裴珩沒有防備,就猝不及防地重摔在了地上。

    他吃痛一怔,抬頸望著眼前冷若冰霜的人,卻沒與他計較,說:“皇兄,許久沒動真格了吧?看來你前段時日在朕身下委曲求全,都是心甘情愿的。”

    謝瑾沒想到他還有心思調侃這些,耐不住耳根微紅,咳嗽道:“體內余毒未清,惜命而已。”

    他再度看向裴珩,那雙清冷如神祗的眼眸里,終究是摻雜了絲情愫:“而且……皇上還是收收心,準備大婚吧。”

    第44章 收心 只是一見到他,心就沒收住。……

    懸河以南二十里, 廣袤開闊的平原上駐扎著魯家十萬大軍的軍營。

    主帥軍營內,燈火通明。

    魯瑤“啪”的合上那封詔書,低眉堅決道:“我不回建康!”

    老將軍魯直讓手下將風聲擋在帳外, 溫聲提醒道:“瑤兒, 這次來的是圣旨, 不是說客。”

    “皇上他這是想一出是一出!”

    魯瑤不甘心道:“父親,前日汛期已至,懸河鏖戰數月,眼下關城的大戰一觸即發, 我們應備足精神隨時準備應援于將軍的兵馬才是, 軍中正是缺人的時候, 哪還顧得上這些!”

    魯直鬢邊白發叢生,一臉慈愛地笑了笑:“瑤兒, 你當年非跟著大軍離開建康, 沒想到這婚事還真讓你躲了十年,皇上的后宮至今也沒有進人。為父再幫你拖,這張老臉也實在拉不下來咯。”

    他沒有責怪她的意思,笑著打趣道:“實話告訴父親, 你心中可是還愛慕著謝瑾殿下?”

    魯瑤一時氣急無奈, 作出撒嬌狀嗔道:“父親,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我與瑾殿下小時是玩得好,可有些事錯過便錯過了, 就算有遺憾,也并非一定是男女之情——”

    “……我當年的確是為了避嫁才從軍, 可在軍中待了這么久,如今我一心只想和眾將士殺敵戍邊。”

    操演兵馬的喊聲不時從帳外傳來,帳中燭火搖曳, 惹得人一陣熱血沸騰。

    知女莫若父。

    魯直再清楚不過魯瑤的心性,只是經這么一番套話,他才循循勸道:“可你有沒有想過,如今北朔兵強馬壯,盤踞著半壁江山奴役著萬千中原百姓,這仗不管是憑你、憑為父,還是憑于震洲將軍,其實都是打不完的,我們都不是制勝的關鍵。”

    魯瑤微怔,忙問:“那什么……才是制勝的關鍵?”

    “大雍百姓對故土拳拳眷戀之心,也是千千萬將士殺敵報國的決心。聽聞皇上和瑾殿下如今在朝中大改科舉與吏制,有意拓寬武將晉升之道,此舉利在千秋,或許會成為日后我們重回上京城的關鍵。”

    魯瑤掌心緊握著那詔書,聽言,不由沉思。

    魯直平日開朗豁達,可說到這,語氣也不由漸漸發沉:“瑤兒,你這些年隨軍在外,應也見多了建康繁華城之外的人間煉獄,多少百姓顛沛流離,妻離子散、食不果腹,誰又給了他們選擇的機會,又談何自由呢。”

    “比起他們,你至少是幸運的。你只需一直遵循本心活著,此次回建康,就當是助皇上和瑾殿下,也助天下將士一臂之力了。”

    魯瑤望著父親,忽跪了下來,眼眶不覺濕潤了:“孩兒,明白了。”-

    大雍許久沒有辦過這樣盛大的喜事了。

    要籌備帝后大婚,禮部破天荒忙碌了起來。

    禮部尚書王觀懷里捧著一堆文書,來御前請示:“皇上,這是司天監定下的幾個吉日,還請您過目定奪。”

    裴珩剛處理完一堆前朝的麻煩事,本就心煩氣躁,見他此刻遞上來的文書專門用了紅色封皮,上頭還貼了喜字,就更覺得晦氣頭疼,看也懶得看,說:“直接定個最晚的日子吧。”

    王觀笑著應道:“皇上,那便是八月十五,那日正好是中秋佳節,應了個圓圓滿滿的景。”

    裴珩聽了擰眉不快:“最晚的就是八月十五了么,大婚那日必然忙得很,朕還怎么賞月?”

    王觀也沒想到還有賞月這一茬,忙慌亂翻起冊子,又斟酌了下其他日子,低聲詢問:“那……不如再往前幾日……八月初十!皇上覺得如何?”

    “初十太早了。”裴珩還是不滿意。

    可也沒說他中意什么日子。

    王觀見他許久不言,漸漸汗流浹背:“皇上,要不您先選一選這婚服樣式和面料,司衣局精心選了些款式,這上面是畫稿——”

    沒等他說完,裴珩就不耐煩地將筆重重摔下:“朕像是個閑人么?什么破大點事都要讓朕來定,要你們禮部這幫廢物有什么用?”

    王觀忙膽小怕事地伏跪了下來,哆哆嗦嗦道:“皇上恕罪!帝后大婚事關大雍國體,馬虎不得啊,臣人微言輕,哪做得了主,萬一出了什么差池……”

    他不敢直視裴珩,又低聲訴說起委屈:“按理,皇上大婚得由太后主辦操持,可太后娘娘現今尚在靈福寺閉關,回宮最快怕是也得要八月了。微臣怕再拖下去會耽誤正事,這才不得已叨擾皇上,罪該萬死……”

    裴珩負氣不言,又重新拿起筆繼續批閱折子。

    可心情已被攪亂,他半天也沒落筆寫下一個字。

    他呼出一口氣,忽冷聲道:“大婚之事,你交由謝瑾全權操辦吧,別來煩朕。”

    王觀愣了一下:“讓瑾殿下操辦婚事……?”

    裴珩嗤道:“朕這樁婚,多少他得擔點責任。他如今是個閑人了,名義上又是朕的兄長,有什么不妥的么?”

    王觀聽他這么說,反倒松了口氣:“沒、沒有不妥,臣立即去辦!”

    ……

    謝瑾至少比裴珩要好說話得多,明事理,講人情,也是個說一不二辦實事的性子。所以王觀得了旨意,下午就立刻去了弄月閣拜見。

    “皇上,讓我操辦帝后大婚?”謝瑾坐在院中會客,微微挑眉。

    “千真萬確,萬不敢欺瞞殿下,”王觀快火燒眉毛了:“皇上前朝事忙無暇顧及,后宮眼下又沒有能做主之人,還望殿下莫要推辭!”

    謝瑾聽到這,尷尬地握拳咳了下。

    王觀自知失言,于是越描越黑:“下官的意思并非指殿下乃后宮中人,只是——”

    “無妨,不必拘小節。”

    謝瑾黯淡的眉眼輕垂,也沒多推辭:“那我且先試試,看能不能幫上什么忙吧。”

    王觀如抓到救命稻草:“多謝殿下!首當要緊的是定婚期,可皇上說中秋這天要賞月,又嫌八月初十太早了。”

    謝瑾看了司天監列的日子,淡淡思索道:“現在籌備大婚,還剩兩月。雖倉促了些,不過應也足夠了,再早也確實不行。就定八月十五吧,皇上沒有賞月的習慣,往年連中秋家宴他都常要缺席。”

    王觀猶豫為難:“可殿下,這個日子皇上剛否了,會不會……”

    謝瑾從容篤定道:“不必聽他的。否則他沒有心儀的日子,婚期過了年底都定不下來。”

    王觀恍然大悟:“還是殿下了解皇上!”

    謝瑾面上不見情緒,但他做事一向認真負責:“大婚中的講究規矩甚多,但我不甚熟悉操辦婚事,還得王尚書費心,多提點幫襯。除了這個,今日還有什么需議的嗎?”

    “殿下客氣了!”王觀連連應和,笑著道:“有的有的,殿下請再幫忙看這個——”-

    朝中近來事本就多,裴珩又為了“收心”,刻意只在長昭殿和陵陽殿之間走動,忙得腳不沾地。

    可到頭來一算,也才半個多月不見謝瑾。

    是日早朝,吏部和兵部因秋闈改制之事爭論不休,吵得裴珩頭疼。他這兩日心情本就煩悶至極,所以事還未議完,他便匆忙宣布退朝,徑直回了陵陽殿想清靜清靜。

    誰知他前腳踏入寢殿,就見一群宮人正張羅著布置。

    通殿掛上了紅色綢緞,鋪了紅毯,隨處可見龍鳳寓意的圖案。連案桌上原本的青龍銜珠鎮紙,都換成了龍鳳呈祥的擺件。

    裴珩覺得紅得刺目,胸中頓時怒意難遏:“誰干的?!”

    本來是大喜的事,宮人一下子不明所以。

    但見龍顏大怒,他們慌亂之中忙停了下來跪著,不敢大口出氣。

    珠簾清脆一響,一人就從紅色帷幔后不緊不慢地走了出來。

    許久不見,裴珩有些恍惚,直到看他抬頭時,心底的氣莫名消解了大半:“……誰讓你,來的?”

    “皇上命我操辦大婚,如今婚期將近,禮部提議幾處宮殿得先著手布置。”

    謝瑾頓了下,暗吸了一口氣:“皇上可還滿意?”

    裴珩只盯著他這個人看,背后的拳暗攥了下,冷冷挑剔道:“俗氣。”

    他轉頭就其他宮人呵斥:“滾出去!”

    謝瑾早知這是件出苦力不討好的活,也不惱,只說:“畢竟我是第一次替人操辦婚事,若有不到之處,也只能請皇上將就了。”

    裴珩走到他的面前,湊近問:“大婚或許一輩子就這么一次,你讓朕怎么將就?”

    謝瑾輕瞥他:“那皇上可以換人操辦。”

    裴珩牙尖的冷氣灌入他的耳:“那可不行,你給捅的簍子,自然要你替朕先膈應膈應。”

    謝瑾抿唇,不想再激他。

    裴珩這才仔細打量起謝瑾為自己布置的婚房,雖用的都是大紅,但不失雅致,頗有格調,與“俗”根本不沾邊。

    裴珩:“朕聽王觀說過,不是要做婚服么,怎么不找朕量尺寸?”

    謝瑾:“不需要,司衣局有皇上的尺寸。”

    裴珩皺眉不悅:“朕最近忙瘦了,皇兄沒瞧出來?”

    謝瑾這才掀起眼皮,看了裴珩一眼,好像他兩側臉頰是略微削瘦了些。

    他愣了下,而后公事公辦道:“嗯,那過會讓司衣局的人來,重新為皇上量體吧。”

    裴珩見他是這般冷漠的反應,胸中又沒由來一陣不快,命令道:“你幫朕量。”

    謝瑾面色清淡地回絕:“我不會量體裁衣,量了怕也不準。過會兒還得出宮,到魯將軍府中看看有什么能幫忙的,魯瑤昨日回來了。”

    裴珩才不管那些,繞到他的身后咬牙重復道:“朕說,你、幫、朕、量。”

    謝瑾如今對裴珩的氣息很敏感,哪怕是一個氣音,一個語調,都能立刻心領,知道他下一步意欲何為。

    他抬肘往后——

    可裴珩這次有了防備,大掌先一步扣住他雙手手腕,勾住雙腿,趁他重心不穩之際,就借勢將他整個人重重扔到了柔軟的紅帳龍榻上。

    隨后強攻而上,傾身撕咬,將獵物死死控制住,不給他一點動彈還手的機會。

    兩人平日勢均力敵。

    可謝瑾此刻已占了下風,就很難再掙扎反抗,只能嗔目看他:“裴珩!你收心收到哪去了?”

    裴珩兇狠又委屈:“朕收心了啊——”

    只是一見到他,就沒收住。

    功虧一簣。

    他望著身下泛起潮紅的謝瑾,氣息愈急,早把什么大婚、什么收心通通拋到腦后,開始胡言亂語地哄騙:“皇兄自己費心思布置的,自己不先好好享受一番,不可惜么?”

    這時外頭傳來了殿前司的通報:“皇上,宮外急報!”

    裴珩暗罵了聲,可沒舍得放開謝瑾,單手輕掐著他的脖子,將他壓得更嚴實:“說!”

    “昨日吏部張出了此次秋闈的細則,今日就有人撕了,正領著眾考生在考場前鬧著要罷考——”

    第45章 瑾哥 “可以么,皇上?”

    貢院大門被圍堵得水泄不通, 一幫人對著御賜的門匾辱罵砸打,激情憤慨,誓要為今年秋闈改制討個說法。

    貢院衛兵起初只在木柵欄后控制場面, 可考生漸多, 也說不清是誰先動的手, 兩方就廝打起來。

    哄亂不堪之際,一青年考生還拔了貢院門前的大旗,將之折斷后搖旗大喊:“諸位同學,吾等寒窗苦讀十數載, 從府試、鄉試、會試一路到了建康來參加殿試, 誰不是受了父母鄉親囑托, 耗盡家中資產,為的是什么?還不是為了能有一朝博取功名, 用畢生所學報效國家!可如今還未開考, 朝廷就打算將我們之中近半人發派到軍隊中去,由那幫大字不識的軍痞使喚!”

    “百無一用是書生啊,早知如此,還不如早些應召征兵去, 也好過讀遍了圣賢書再受他們折辱!大雍重文百年, 何曾有過這等荒唐事!朝廷急功近利,要把便宜都讓武將占了,我看干脆免了朝中文試, 直接全改武科好了!”

    周圍其他考生聽言,一時也憤懣難忍:“是啊!簡直是欺人太甚!”

    裴珩與謝瑾正從貢院后門繞了進來, 登上明遠樓二樓,就清楚看到了這一幕。

    裴珩目光銳利,皺眉問:“帶頭鬧事的這個人, 是什么來頭?”

    貢院官員忙答道:“回皇上,那考生名叫趙侗,是惠州一寒門小戶出身,這是他第二次來建康參加秋闈了,其他也無什么特別之處。”

    “惠州?”謝瑾留了個心眼。

    裴珩看他:“怎么了?”

    謝瑾說:“沒什么。只是想起朝中也有官員是惠州人,不過惠州文教興盛,每年入仕新官員不少出自此地,應只是巧合。”

    貢院的人又著急忙慌道:“皇上,這已鬧了一個多時辰了,再這么鬧下去也不是辦法!您看,可否先請殿前司幫著衛兵鎮壓,抓幾個帶頭挑事的人進去,看他們還敢不敢再鬧。”

    “不可,”謝瑾穩聲阻攔道:“這幫考生敢公然在貢院鬧,憑的是那句‘法不責眾’。他們眼下怒氣未平,容易沖動行事,再用武力強行鎮壓,只怕今年秋闈真辦不成了。”

    “那、那……這如何是好!”

    裴珩見多了各種亂子,此時有謝瑾在身旁,他反倒是不急了,甚至還有點幸災樂禍:“皇兄,這是你主張要推行的改制,可有主意了?”

    謝瑾無奈一笑:“事發突然,也的確超乎了我的預料,所以暫時也沒什么好主意。不過無論何時何地,真心以待,都不失為上上策。”

    真心以待……

    裴珩失神一愣,見此刻謝瑾打算走到樓外的眺臺,他忽一急,就從后面抓住了他的手臂:“你出去做什么?”

    底下正鬧著亂子,那幫考生都急了眼。

    他若站到貢院的明遠樓上,代表朝廷出面,勢必會成為眾矢之的。

    謝瑾垂眸望見他抓著自己的手,也稍愣了下,而后淡淡一笑:“皇上莫怕,我只是去說幾句話而已。”

    “朕沒……行吧。”裴珩也解釋不好,面色不虞松開了手。

    謝瑾便獨身走到了二樓眺臺的中間,憑欄立定后,面朝所有考生,先抱拳行了個禮,而后高聲正色說:“在下謝瑾,奉皇上之命,特來向各位解答今年秋闈改制之舉。”

    “謝瑾……哪個謝瑾?”

    “這世間還有哪個謝瑾,自然是大殿下謝瑾啊!”

    “是他啊……”

    謝瑾在世人心中尚有信服力,于是考生紛紛先停了下來,抬頭仰面去聽他說話。

    隨即有人質疑:“昨日吏部不都說明白了,還有什么可解釋的?無非就是想讓進士隨軍入伍,讓武將騎在我們頭上。這不公平,朝廷若是不取消這一條,我們便決意罷考!”

    “對、對……罷考!”

    謝瑾音色清淡柔和,卻直入人心:“懇請諸位學士隨軍入伍,并非是持劍上陣殺敵,而是盡文官之職獻言獻策,為將軍分憂出力。方才,在下聽人說考科舉、搏功名,是為了報效國家。如今大雍外患未平,中原未定,前線正是出力報國的第一陣營,諸位學士志向遠大,又何須只蹈先人舊轍。新帝年輕,肯頂著壓力改制為你們開辟新路,何不試著謀一番新前程!”

    底下的騷動聲漸漸小了,有人還低聲就著他的話議論起來。

    又有人支吾膽怯地問:“可我們是讀書人,畢竟不會那些刀劍功夫,比不上那些將士勇猛,倘若……把命丟在了前線,那又算誰的?”

    此話一出,邊上就有人“嘁”他,嫌他丟讀書人的臉面。

    謝瑾從容一笑,道:“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我也怕死,哪怕是久經沙場的老將,也未必能做到次次視死如歸。”

    眾人聽他這般坦誠放低身段,不由愕然。

    謝瑾鏗鏘而溫和地繼續說道:“不過各位可以想想,文官輕易不會上陣殺敵,若是連你們都在隨軍途中出了意外,只怕已是到了全軍覆滅的絕境。敢問真到那時,大雍朝進入了生死存亡的危難之際,建康城又能撐到幾時?朝廷能撐到幾時?你們家中的父母妻兒,又能撐到幾時?”

    “這……”

    一時間無人能答,可答案皆已在他們心中。

    裴珩在屋內望著謝瑾的背影,也不由深吸了一口氣。

    忽有一人跳了出來唱反調:“本以為你是個蘭芝玉樹的真君子,如今看來,不過是條老皇帝在宮里養大的狗,滿口妖言蠱惑,只會幫著朝廷說話——!”

    話音未落,又有什么東西朝樓上的謝瑾砸扔了過來。

    謝瑾擰眉,還未看清楚那是什么。

    一道明黃的身影就大步閃到了他的身前,替他擋了下來。

    謝瑾掀起睫羽,不覺怔然地望著咫尺之遙的裴珩。

    剎那樓間的風倏忽而止,他似乎聽見了自己心臟的跳動聲。

    “你……”

    “朕沒事。”

    裴珩抬袖瞅了眼身后,還好,只是個臭雞蛋。

    謝瑾也暗松了口氣,視線越過裴珩的寬肩,發現果然又是那個趙侗。

    這人,果然有問題……

    不過好在其他考生聽了謝瑾方才那番話,心中有了別的判斷,并未再輕易受到那趙侗的鼓動。

    “是皇上……”他們見到樓上那身著明黃帝袍的人,隨即反應過來是天子,也七七八八地跪下來行禮。

    “拜見皇上——”

    裴珩余光朝身后的護衛一瞥。

    很快,那趙侗就被人從后面一把捂了嘴,在人群中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謝瑾平復了下,從裴珩的懷里走了出來,與他并肩而立:“諸位學士,方才我還有話未說完,正好皇上在此,亦可當個見證,在下所言絕無虛妄。”

    “凡是此次秋闈后,自愿從軍而行的進士,只要在職期間不犯大的過錯,不必試官,且三年內必升至五品;若是有在軍中立功者,受大將軍舉薦,可按功另擢升加俸,受封公侯爵位。若真不愿意隨軍,朝廷也不會強求,畢竟各地衙門也需要后備人才。”

    此言一出,又引來眾人一陣低嘩。

    “這!尋常官員便是在重鎮衙門干得順風順水,十年也未必能就升到五品啊。”

    “何況,還有機會能受封爵位……不知真假。”

    “有什么可猜的,皇上都在這了,你說真的假的?”

    “……”

    “吁。”

    就在這時,一少年公子騎著白馬到了貢院門口,意氣風發,勒馬便捧場道:“竟然有這等好事,看來本公子必得在此次秋闈中拔得頭籌,好為邊軍出力——”

    所有人聞聲回頭看去,又是一驚。

    是康醒時。

    此刻見康太師家的公子都帶頭親身聲援秋闈改制,其他人也不再質疑躊躇。

    謝瑾站在樓上望著康醒時,會心一笑。

    一旁的裴珩看著他們二人交換視線,面色不由沉了些。

    謝瑾迎風,又朝所有人一拜,鄭重道:“秋闈在即,還請先各位學士先回去好好準備吧。謝瑾先預祝各位,旗開得勝,金榜題名了——”

    ……

    等到眾考生一一散去,康醒時也入了貢院,趕到樓上與謝瑾匯合。

    “瑾哥!”

    “醒時,你怎么來了?還來得這么巧。”謝瑾笑著說:“方才得虧有你在,幫了大忙。”

    康醒時笑臉明媚:“不必客氣,父親說你在貢院遇到了麻煩,或許我能派上用場!這不,我立刻便選了一匹府中最俊的馬,趕著來‘英雄救美’了。”

    “康懷壽的消息倒是挺靈通。”

    裴珩冷聲諷刺:“不過這么說來,你是虛張聲勢了。若傳出去康太師家的公子因嬌縱最后沒去從軍,還不是會有人戳朕和謝瑾的脊梁骨。”

    康醒時將胸脯挺出幾分:“皇上此言差矣,我既然當著那么多人的面答應了瑾哥,那自然是去的,并非是虛張聲勢。不過想到要離開建康,許久都見不到父親和瑾哥,還真有些舍不得。”

    說著,他又巴巴望向了謝瑾:“瑾哥,出發那日,你會來送我么?”

    “這恐怕……”謝瑾如今是身不由己,也說不好。

    “瑾哥瑾哥,瑾哥!”

    “瑾哥……”

    康醒時從小就對謝瑾撒嬌,是練就了一套本領的。

    謝瑾輕笑,只得轉而又看向裴珩,也帶著幾分求情意味,淡淡問道:“可以么,皇上?”

    裴珩一口氣聽了那么多聲“瑾哥”,又見謝瑾真為康醒時求自己,怒意便止不住要涌上來。

    可他更受不了謝瑾求自己的模樣,無端拉扯幾番,最后只煩躁說了句:“不、必、問、朕。”

    第46章 東郭 “就當是大婚之前,再陪朕瘋一回……

    康醒時哼著曲兒回到太師府, 就見康懷壽正穿著短褐粗布,在院子中親自照料花草。

    “父親好雅興啊,喲, 種什么呢這是。”

    “回來了。”康懷壽沒抬頭, 只專注著裁剪那幾片枝葉:“事情辦得如何?”

    康醒時笑道:“小爺出馬必然靈啊, 考生都散了,之后應也不會再鬧了。其實是瑾哥已將場面穩得差不多了,我趕過去晚,也沒幫上太多。”

    康懷壽“嗯”了聲, 又問:“皇上今日也在貢院?”

    “是啊。”康醒時不以為意:“瑾哥去哪不是都要經皇上同意, 想來今日也是皇上得了消息, 才帶他一塊去貢院的。父親怎么突然問這個?”

    康懷壽“咔嚓”利落地將茉莉兩旁的枝葉剪落,白翳渾濁, 別有深意地嘆了句:“他們兄弟, 如今是愈發親密了。”

    康醒時愣了一下,覺得他似乎話里有話,忙走到他身邊追問:“此話怎說?”

    康懷壽鼻尖輕嗤,提點他道:“想想司徒釗是怎么死的。”

    康醒時脫口而言:“司徒釗是作惡多端, 多行不義必自斃。”

    康懷壽緩慢直起身來, 左右欣賞自己修剪的枝葉:“皇上這么多年會不知他的德行嗎,照樣口口聲聲喊他‘相父’。皇上多年來心中一直忌憚北黨,忌憚你父親, 可借著此次謝云的案子,他的刀刃居然如此干脆, 揮向了一直支持他的南黨,難道不蹊蹺?”

    康醒時思索了下,隨即笑道:“這有什么, 從前皇上是東宮太子,自然要借南黨之勢與北黨抗衡,如今坐在帝位上,就得想辦法權衡勢力,阻止黨爭了。因此皇上自斷一臂摘了司徒釗,實則是刮骨療傷之舉,父親,我說的對不對?”

    康懷壽也看著他輕聲一笑,又沉聲指正道:“若是個殺伐果斷胸有大義的明君,你這思路是沒錯。可咱們皇上的私心重于公義,能讓他在半年之內就下決心砍斷司徒一族,你的瑾哥從中推波助瀾,功不可沒啊,而且——”

    “而且什么?”

    “皇上如今信他。”

    “……信?”

    康懷壽蒼老的眸子漸深:“重翻舊案、罷免奸相、改制科舉,皇上看似沒有直接參與推動,可樁樁件件都從中協助默許了,幾乎每一步,也都是照著阿瑾的想法走的。”

    康醒時見父親的神色間有些復雜,蹙眉猶豫問:“那父親可是認為,瑾哥做錯了什么?”

    提到謝瑾,康懷壽一臉寬和地笑了笑,還有幾分驕傲:“阿瑾君子無瑕,又有君王風范,莫說當世鮮有,縱觀千古,也未必能有幾人與之比肩,大雍亂世能有他,乃不幸中的萬幸。無論他做什么,都是為了復興大雍,為百姓謀福祉,自然不會出錯。”

    康醒時不解,可一時又不敢往深處想,遲疑問道:“既沒做錯事……皇上信他,瑾哥在宮中的日子不是能好過一些,這難道不好么?”

    康懷壽放下裁刀而立,注視著那不染一塵的潔白花瓣,白眉間添了幾分淺淡的憂愁:“情愛耽人吶,我是怕他到時候,便狠不下心了——”

    ……

    裴珩和謝瑾前腳才回了宮,殿前司那邊就立刻來回稟審訊趙侗的結果。

    “皇上,趙侗一口咬死,說是因看不慣秋闈新制才主張鬧事的,皆是他一人所為,無人指使。”

    裴珩嗤笑:“一個窮書生,放著大好前程不要,非得來建康做亡命徒,其他人都消停了,就他不肯罷休。你信么?”

    “這……”

    謝瑾在旁支招:“你且去告訴趙桐,惠州已有人揭發了他,再試試他是什么反應。”

    殿前司護衛看向裴珩。

    裴珩頷首會意,讓他就按照謝瑾說的去做。

    等人走后,裴珩才問他:“朝中到底誰是惠州人?你是不是心里已猜到,這趙侗是受誰的指使了?”

    “皇上,可還記得秦焦?”

    謝瑾又在自己的記憶中確認了下細節,才說:“秦焦三年前參加秋闈科考,便是與這個趙侗結伴而行,從惠州一道來的建康。”

    裴珩皺了下眉:“都三年前的事了,不過兩個窮酸的考生,皇兄怎么也記得這般清楚?”

    他今日從見到康醒時起,心頭的那陣酸勁便沒壓下去過,聽他對兩個考生都如此上心,那股勁不免又涌了一絲上來。

    謝瑾沒察覺出他的不快,只如實道:“當年發生了一樁考場舞弊案,有官宦之子買通糊名謄抄試卷的官員,替換盜用他人文章,秦焦與趙侗正是當年被調換文章的受害者,查明真相后父皇下令又單獨為他們加試了一場。這案子三年前正是由我主審辦理,所以對他們二人有些印象。”

    裴珩這才想起三年前的確有這么一樁震驚全國的案子,將那股酸意才又消解了。

    他又湊到謝瑾耳邊:“那這么說來,你還算是秦焦的恩人,他卻還恩將仇報,整日盤算著如何害你。皇兄,你說他是為了司徒釗報仇,還是單純記恨你?”

    謝瑾淡淡瞥了他一眼:“恩將仇報的人還少么?無所謂了。”

    “東郭先生,也不是你這么當的。”

    裴珩調笑拱火說:“那趙侗狼心狗肺,不念舊恩,還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把你罵得如此不堪,何止是該死。皇兄是想將他凌遲挑筋,還是剝皮烹煮?朕都遂了你的心愿。”

    謝瑾聲音冷肅了些:“不必,按律處置便是,我不懂皇上的那些趣味。”

    裴珩聽到這勾唇一笑:“怎么不懂?皇兄忍的時候,朕看你挺懂。”

    他咬住了那個“忍”字。

    謝瑾眼底掠過一絲不自在,貢院的風波已暫時處理完了,便打算離了陵陽殿繼續去操辦大婚。

    “皇兄啊。”

    謝瑾聽他這聲曖昧戲弄的“皇兄”,周身一凜,下意識又要動手,可一回頭,卻發現他只用輕輕握住了自己的手掌。

    謝瑾一怔,無奈漸漸放松下來:“你這是,做什么……?”

    裴珩精致上揚的眸子里,盛滿了再直白不過的卑劣欲望。

    無論是身子煎熬了一個月,還是今日見到他,聽別人纏著他喊“哥”,這股欲望不停地沖破禁錮,都快到了頂峰。

    可許是今日受了康醒時的啟迪,裴珩逼自己先耐下心來,換了個路數。

    他仰起漂亮的面龐,望著謝瑾,放下姿態先與他討價還價起來:“康醒時幫了你,你就對他那般好臉色,還答應專程出宮送他;今日朕在樓上也替你擋了一回,皇兄是不是也該有所報答?”

    謝瑾自然知道他要的報答是什么,一口回絕:“我沒有什么可報答皇上的。”

    裴珩拿話抬他,氣息曖昧:“你是東郭先生,不會忘恩負義。”

    “現在不是了。”謝瑾還是要走。

    裴珩心中一急,差點就按捺不住,忙說道:“那你是……我哥。”

    他忘了說“朕”。

    謝瑾呼吸一滯,這話似是一條春蟲,鉆進了他的體內,試圖腐蝕啃噬他的心智和防線。

    他默默忍下一口氣:“這是兩碼事,你如今已是要——”

    裴珩打斷:“朕與魯二一直都有婚約,皇兄難道是最近才知道嗎?”

    謝瑾皺眉。

    裴珩滑動喉結,又用沮喪包裹住濃烈的欲望,半哄半騙地在他耳邊說:“皇兄,不差這么幾日,就當是大婚之前,再陪朕瘋一回,好么……”

    裴珩的耐性只剩這么點了,再多的也拿不出了。

    所以他但凡窺見謝瑾臉上有一絲動搖,就趁虛直入,暴露出強硬貪婪的本性,捧著謝瑾的后腦吻了起來。

    “唔……”

    唇齒親密交纏在一處,愛欲肆意蔓延。

    且這吻目的性十分明確。

    他逼著謝瑾陪在他親手布置的紅帳囍字中與自己癡纏,天旋地轉間,還要拉他下水,與自己在偷歡的罪惡中共沉淪。

    謝瑾一陣回神驚醒,忙推開裴珩,擰眉大口喘氣:“那你答應成婚之后,絕不……”

    這話沒過腦……

    他一說出口便后悔了。

    可裴珩沒給他反悔的機會,幾乎是脫口而出:“朕答應……!”

    雖聽著他這聲許諾聽起來極不牢靠,可也算是為他們溢出來的欲望,暫時找了個容身之所。

    謝瑾身子已經軟了,又用殘存的理智避開了他的吻,艱難地將額頭趴在他肩上:“那也,別在陵陽殿……”

    陵陽殿是婚殿,不容他來褻瀆。

    裴珩急得不行,什么都答應:“好,你說去哪?”

    “……弄月閣吧。”

    裴珩便朝外高聲喊道:“來人,備轎,立刻!”

    第47章 云端 “皇兄,行行好,讓朕今夜就死在……

    御駕親臨。

    用的是十六人抬的寶輦。

    人多, 會快些。

    謝瑾沒讓裴珩在輦內就得手,畢竟稍有動靜,就會讓抬轎的宮人察覺出來。

    裴珩也答應了, 怕會忍不住, 起初也沒挨著他坐。

    但兩人面對面, 哪怕此刻什么不做,什么不說,只要視線一觸,便能立刻引燃。

    謝瑾坐上寶輦, 就沒了后悔的機會。

    可只要一想到他們大白天倉促去弄月閣是為了什么, 潮紅就要止不住漫上來。

    裴珩見謝瑾這般模樣, 欲念更是膨脹得不行。

    他厲聲不耐催促:“再快些!”

    宮人抬輦,幾乎已跑了起來。

    裴珩掀簾看了眼, 這路程還沒過半, 弄月閣實在是離得太遠了。

    他沒忍住,還是過去坐到了謝瑾的身邊,二話沒說抓住了他的手,往下放在了自己那滾燙的地方。

    謝瑾如觸尖芒, 下意識地就想收回。

    裴珩強控住他的手腕, 猶如得了沙漠之中終于嘗到了一滴解渴的甘泉:“不動,你放著就好。”

    謝瑾耳根也紅透了,擰眉問:“……用你自己的手不行么?”

    裴珩面上又染了一分醉意, 說不出是饜足,還是更不知足了:“這不一樣, 皇兄的手比朕的好看,也比朕的軟……”

    謝瑾低頭也看了眼自己的手,可注意力一下被自己的掌中之物吸引走了。

    他真不是故意, 而是因為那實在是太過矚目……

    他忍氣別過頭,“不知廉恥……”

    裴珩似有若無的地在他頸間一笑:“你罵人了,皇兄。”

    謝瑾努力屏著氣息,止不住泛起絲絲清冷的惱意:“你不該罵么?”

    裴珩看著他這張清高的面孔,又望著他的手,越是自相矛盾,就越是心癢難耐:“該罵。朕就喜歡看你罵人的樣子,等會再多罵幾聲給朕聽聽,今日給你機會,想怎么罵朕就怎么罵……”

    “別說了……”謝瑾抿唇,面色不悅。

    不知為何,裴珩覺得謝瑾這人越是要矜持端著,就越是澀氣勾人。

    他沒忍住,大掌便去握住了謝瑾的那只手,試圖動了起來。

    謝瑾眉頭一深,氣急無奈:“你怎么又……”

    他說好了放著不動的。

    裴珩眼底掠過迷離,將他的五指抓得更緊了些,慣會為自己找借口開脫:“路上顛簸,在所難免……都是這幫下人的錯,放心,朕等會兒,一定好好罰他們。”

    到了弄月閣,謝瑾的手已經臟了。

    院門大開,謝瑾快步走了進去,就到水井旁要先洗手。

    裴珩跟得緊,沒等他沾到水,便從后面一把抱住了他。

    謝瑾蹙眉推脫:“等……等我將手洗干凈了。”

    裴珩等不了,他一腳關上了院門,便去纏著謝瑾:“你洗就是了。”

    “皇兄,天熱……”裴珩又拼命滑動喉結,手就要去解謝瑾的衣領。

    原本上次答應的,就是什么都不穿地陪他。

    謝瑾卻用手捂住了領口:“最后一回……算了吧。”

    裴珩與他一對視,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有些新滋味怕是嘗過了,沒玩膩就忍不住要想下一次,他們之間已然是行差踏錯了,不必再弄出什么新的花樣,讓彼此留戀。

    “行,聽你的。”

    裴珩忍耐退了一步,忽趁他洗手的功夫,索性摁下了謝瑾的背,逼著他雙手去撐在水井的邊沿。

    “裴珩!”

    謝瑾還沒反應過來,箭就已在弦上了。

    這一個月的忍耐,裴珩猶如受了大半輩子的折磨,他勢必要將這些煎熬痛楚都一一施加到謝瑾身上,讓他替自己一起承受。

    不過他私心想著能循序漸進,多來幾次,所以一開始也沒舍得下狠手,已盡力在節制。

    可謝瑾并不這么覺得,渾身的疼痛又被喚醒了。

    他望著井中的自己,忍不住吃力地喚了裴珩幾聲,他居然都沒聽見。

    “裴珩……”

    “……阿珩!”

    直到這聲,裴珩才回應了一聲,立即彎腰去掰過謝瑾的下巴,不顧忌諱地親了他一口,喘著氣問他:“怎、么?”

    謝瑾咬著唇,難以啟齒道:“……這水,這井水太清了。”

    清澈的井水倒映出他動情又忍耐的面龐,連那紅暈都被描摹得一清二楚。

    謝瑾從這個角度剛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自己,胸中的羞恥感已快要將他撕裂了。

    可這也是他頭一次,感受到了那誤入云端的滋味。

    謝瑾受不住,不得不求饒:“進屋去……”

    裴珩挑眉,也彎腰趴在他背上,湊過去看井中映出的糾纏畫面,霎時春意大動,一下連力道都控制不穩了,氣息兇狠了幾分:“皇兄,你故意的是不是?”

    謝瑾頓時覺得身體也要被撕裂,忍痛道:“不是……”

    “皇兄……”

    裴珩已完全淪陷,沒法回應他的請求,卻出其不意地從后面,用手掌輕輕覆住了謝瑾的雙眼,遮住了他的罪惡。

    別處再瘋狂不堪,至少那掌心是溫柔的。

    謝瑾心中茫然一怔,也漸漸試著去配合了下。

    畢竟今日之后,也不會有下一回了。

    直到井邊結束,裴珩才抱著他又進了屋。

    一直到了深夜,月色靜謐,還掩蓋著幾分朦朧的霧氣。

    謝瑾的頭發都濕透了,趴在床榻上緩了好久。

    “幾次了……夠了么?”

    裴珩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明黃里衣,穿得比謝瑾還少。

    他躺在謝瑾的身側,沒有回答,只是將五指嵌入謝瑾濕漉的卷發,一圈圈地在指尖纏繞,又一遍遍地撫摸著。

    謝瑾的頭發雖然天生有些彎曲,但曲得極為整齊烏亮,一點都不雜亂,如同是微風月夜下的海浪,一眼便能讓人銷魂難忘。

    “朕怎么記得,謝茹的頭發是直的?為什么偏偏只有皇兄的頭發,生得這般勾人。”

    “巧合吧。”謝瑾清冷說著,稍稍抬了下脖頸,將發絲從他的指尖扯開了。

    裴珩出于本能的反應,溫存之際,他又想低下頭去親吻謝瑾。

    謝瑾疲倦又清醒,直接將頭扭了過去。

    裴珩落了個空。

    謝瑾淡漠無力地在枕邊說道:“今夜太晚了,明日讓司衣局的人給你重新量下尺寸,再晚,他們來不及趕制新婚服。”

    裴珩的興致一下子就全沒了,將手從他的發間抽回,呼出一口氣道:“算了不用了,就用原來那套吧。反正都是將就。”

    謝瑾像是思量了會兒,淡淡說:“那你得空了,再試試原來那套,萬一有什么要改的。”

    裴珩有些煩躁:“你定了就行。朕不想管。”

    謝瑾點了下頭,也沒再提大婚的事。

    不過他見裴珩還躺著沒動,便冷靜地說了句:“你得回去了。明日還有早朝。”

    裴珩聽他催促自己離開,也知道要結束了,胸中一悶,又低沉地“嗯”了一聲。

    他慵懶地起身,散漫拾起地上的衣物,動作緩慢地穿了回去,然后走到門框邊,忽又頓步,扭頭望向了謝瑾。

    謝瑾也無意抬起頭,眼波撞入了他的視線。

    夜色悄然,兩人默然無言一陣。

    可又有什么不可名狀的欲望,在這目光短暫的交匯間,死灰重燃,破土而生。

    “皇兄……”裴珩帶著情愫喚他。

    “嗯?”謝瑾也應了他。

    原本就說好,今日是大婚前的最后一回。

    可長夜漫漫,這一日不是還沒結束……

    裴珩一想到這,又急不可耐地沖了回來,撲到那狹窄的榻上,一手快速解衣,另一手去握住他的下巴,不容商榷地要去堵他的唇。

    謝瑾一驚:“你沒……?”

    “夠”字還沒說出口。

    “皇兄,行行好,讓朕今夜就死在這……”

    第48章 大捷 仿佛昨夜種種,只是一場飲鴆止渴……

    就知道會耽誤早朝。

    所以裴珩臨睡前讓人吩咐下去, 索性將朝會改到下午。

    如此雖費了些周折,還容易招致罵名,可這樣他在弄月閣的時間能夠寬裕些。

    快到中午, 兩人才被這天兒熱得起身。

    裴珩傳了御膳送來弄月閣。

    他們昨一整天都沒怎么好好吃東西。

    謝瑾細嚼慢咽, 已恢復斯文清冷的模樣。除了衣服下面藏了幾道深淺不一的傷痕, 根本瞧不見昨日的一絲狎昵和溫存。

    裴珩吃飯時不講究那么多規矩禮數,只有一只手放上桌。

    他借著這屋內還有幾分殘留未消散的濃情蜜意,另只手就想放到謝瑾大腿上。

    謝瑾不動聲色地避嫌,將腿挪開了。

    他此舉態度明確:昨日是最后一回, 已到此為止了。

    仿佛昨夜種種, 只是一場飲鴆止渴的春|夢……

    裴珩眉心一緊, 他嘗過昨夜那般銷魂滋味,眼前滿盤珍饈, 忽也覺得難以下咽, 可也只能自己將這股煩悶壓下。

    兩人默然吃了會兒,誰也沒開口說話。

    這時,外頭隱約傳來了一陣馬蹄,裴珩耳邊警覺, 料想是軍報的動靜。

    不多久, 探馬信使果然就跪在了屋外。

    “皇上,前線戰報,關城大捷——!”

    裴珩聽到這聲, 腦后的那根弦才松了下來,忙去親自開門。

    謝瑾的眉頭一松, 也起身走了過去。

    “皇上,前夜趁著懸河水位上漲,于將軍和魯將軍分從潛縣和姚縣夾擊關城, 殺了北朔駐兵一個措手不及,重新奪回了關城,又乘勝追擊敵軍三十里,將他們的主力部隊徹底逐出了懸河一帶!”

    “此戰關鍵,鏖戰三月實屬不易,正好借此機會可以重重犒賞三軍!”

    裴珩接過軍報,就下意識回頭與謝瑾分享。

    前一刻兩人面上都還含著笑意,視線一撞,氣氛又尷尬冷了幾分。

    信使:“皇上,此次共俘獲北朔敵軍三千人,繳獲戰馬兩千余匹及一處糧倉,除此之外,于將軍當夜提搶殺入大營時,還活捉了他們的主將胡圖賽!將軍也想請示皇上意思,這人要如何處置為妥?”

    謝瑾略微訝異:“胡圖賽?他可是北朔戰功排得上前三的大將軍,于震洲忍耐蟄伏三月,沒想到一朝就砍得他們這般肉疼。”

    裴珩這才與謝瑾搭上話:“那胡圖賽既有這等威名,也不知從前有多少雍人死在他的手里,輕易殺了,未免太不值當。”

    謝瑾沒有看裴珩,但每一句卻是在回應他的話:“此戰只是開了個好頭,懸河往北就是端州、云州,兩州局勢尚未明朗,若是此時輕易殺了胡圖賽,反倒容易激怒北朔反撲。不如等時局再穩一穩,先對外封鎖住胡圖賽的所有消息,吊著他們的心多慌幾日,或許對我軍更為有利。”

    裴珩望著他認真籌謀的樣子,不由又愣了下身,片刻才說:“嗯,皇兄說的在理。”

    兩人又互相看了一眼。

    昨夜欲望到最濃時,他們就是這樣看著對方的,深擁著彼此盡情交織愛恨,恨不能將對方的模樣烙在身上。

    只這么一個眼神,裴珩心思急轉,就回想起昨夜勾人的畫面,覺得情愫縈繞在心頭,拼命要往喉間上涌。

    “皇兄,朕……”

    謝瑾硬生生掐斷了他的思緒,淡淡說:“那皇上盡快請中書省擬詔回復于將軍,早朝可以耽誤,前線軍情耽誤不得。”

    他說的沒錯。

    裴珩輕抽一口冷氣,還沒抬腳,先帶著一絲落寞說:“那朕,走了。”

    “嗯,”謝瑾沒有留戀,先撐桌背過了身:“不送。”

    裴珩又看了他的背影一會兒,憑著胸中一股郁氣,快步離開了弄月閣-

    下午百官都去上朝了,謝瑾憑著手上這份操辦大婚的差事,出宮專程去了趟魯府。

    魯家全家幾乎都在軍中效力,這府宅平日便沒幾個人住著,哪怕裝飾了紅緞囍字,也還是顯得幾分冷清。

    魯瑤出來迎接。她脫了戎裝,打扮一如既往簡單,紅繩馬尾,束腰白裙,也照樣襯得她明艷大氣。

    “這是從云州帶回來的茶,說是當地特產,不知殿下喝不喝得慣,可能味道比不上建康的茶細膩。不妨再試試這個點心——”

    謝瑾見她熱情招待,反而有些無所適從。

    又想起昨日自己還與她的未婚夫那般下流糾纏,心中止不住一陣罪惡難當,無地自容……

    或許裴珩說得不錯,自己真成了個“偽君子”。

    “殿下,在想什么?”

    “沒什么……”

    謝瑾面色微紅,抿了一口茶以作掩飾:“瑤將軍多禮。今日我來是想商量大婚細節,順便捎個好消息。”

    “大婚就不必商量了,全憑宮里拿主意,我這邊能從簡就從簡吧。”魯瑤在婚事上的態度,倒是與裴珩出奇的一致。

    她望著謝瑾又笑了笑,問:“不過殿下說的好消息,可是來自前線?”

    謝瑾頷首莞爾:“關城一役大捷,據說于將軍還活捉了胡圖賽。”

    魯瑤興奮得當即從座椅上彈了起來,難掩喜悅之色:“太好了!難得有這么一場痛快的勝仗,就是可惜我卻沒能在場見證,與父親兄弟一起手刃敵軍——”

    謝瑾笑了笑:“還有機會,大雍要重回上京,這場反擊只是個開端。”

    說到這,魯瑤不抱希望地失意一嘆:“皇上將殿下都看管得如此之嚴。我在外頭自由慣了,要真入了宮,還不知是怎樣憋悶無趣的日子。”

    謝瑾又尷尬咳了兩聲:“瑤將軍,許是對皇上有所誤會。”

    “誤會?”

    謝瑾柔聲說道:“他能行非常之道,別創新格,提拔女子為相。而瑤將軍本就是這世間少有出色的女將,軍中值用人之際,只要瑤將軍愿意,皇上應不會長年累月地將你困在深宮中,過分約束你。”

    “當真?”

    “嗯。”謝瑾雖未和裴珩提及過這一點,畢竟他不喜和自己討論魯瑤,討論婚事。

    但不知為何,謝瑾就是直覺篤定,裴珩不會這么做。

    他又從袖中掏出一封文書,遞給了魯瑤:“對了,待將軍完婚后,重回沙場,還請將這份交給魯直將軍。”

    魯瑤怔怔接過:“這是……”

    “是在下的幾點拙見。我一直以為,魯家軍是只強軍,只是迫于形勢未用在最合適的地方,你們擅長陸戰和伏擊,卻常年在懸河兩州一帶防御。我是想,待于將軍收復兩州后,可否讓魯家軍沿云州巴嶺而上,自成一路進攻,穿過云州、滿州,到洛州,直至從西面包抄圍堵上京——”

    謝瑾說得簡略。

    可魯瑤翻開那冊子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各種應戰之策,地形分析以及進攻線路,殫精竭慮的程度,難以想象。

    她不知該如何形容,一時驚訝無措道:“這么大的一盤棋,殿下的思慮未免太長遠了些,五年內不知可否做到……”

    謝瑾盤算過了:“只要不發生大的天災人禍,前朝政治清明,軍隊改制順利的話,三年足矣。”

    魯瑤眉頭一擰:“就算是三年之計,殿下為何這么著急就……于將軍不是才贏下關城么?”

    謝瑾只是笑笑:“長遠計劃,總歸是沒有錯的。”

    魯瑤點點頭,又輕嘆道:“大雍輕武,魯家軍又是最不起眼的防守后備軍,都說只有苦勞沒有功勞,來日能有機會作為主力進攻一路,自是揚名立功的好機會。可那朝廷這邊——”

    “同樣的東西我會交兵部韋尚書一份,請他到時在朝中進言。”

    謝瑾面色堅毅,目光卻毫無察覺地柔了幾許:“皇上會同意的,我信他。”

    第49章 婚服 宛如一件大紅嫁衣,將謝瑾巧妙地……

    建康城的三伏天格外漫長, 立秋剛過,眼下才到末伏,暑氣蒸得人心焦不安。

    距離帝后大婚, 已不到一月光景。

    謝瑾這雖是頭一回替人操辦婚事, 可他辦事向來細致有條理, 學東西又快,有條不紊地協同禮部與內府,將一切事宜預備妥帖,挑不出任何錯處。

    午后, 謝瑾又讓靈昭去請王觀來了趟弄月閣, 兩人將大婚當日的流程重排了一遍。

    謝瑾又拿出一本賬簿, 遞給了王觀。

    王觀抿了口茶,忙去雙手接過, 可一看內容就皺眉愣了下:“殿下, 這賬簿是?”

    謝瑾:“此次大婚的已用和預算的開支都在上面了,我核算了兩遍,請王尚書再幫忙看看有無增補,可以的話, 就替我交給皇上吧。”

    “為何要為大婚專設一本賬啊?”王觀一時沒懂他的用意, 遲疑問:“大婚的開支是由國庫出的,內府都有人記著,殿下將這賬簿交給皇上的用意是?”

    謝瑾面色稍肅, 說:“婚事向來耗資破費,遑論是帝后的大婚, 若不省著用、算起來用,只怕等內府回過頭清點,數額就已不可控了。如今三軍還在兩州邊境與北朔正面對抗, 快入冬了,宮里的開支自然能省且省,按這賬簿上的算法,這一樁大婚就能省出十萬大軍一個月的軍餉。王尚書拿給皇上看,他自然能明白。”

    “竟是如此,是下官的眼界格局小了!”王觀這人狡黠又膽小怕事,便為難推脫起來:“可這事,下官怕是不好開口吧……”

    畢竟是克扣皇帝的體面錢。

    節約用度雖是利國利軍的好事,可總是得罪人的。要是讓裴珩朕看見了那賬目上的明細,發現他們為了省錢,把婚轎上東珠都換成了珍珠,諸如此類之事盤問起來,搞不好就要掉腦袋……

    謝瑾看穿了他的心思,穩聲道:“皇上應不會在意這個的,怪罪下來,只說是我的主意便是。”

    王觀還是不敢,心虛笑笑:“那不如……還是由殿下親自去與皇上說吧?”

    想到如今自己和裴珩尷尬的關系,謝瑾正要拒絕。

    就聽得王觀又擰巴著臉嘆了聲長期,為自己開拓道:“殿下恐怕還不知,禮部最近可不光要忙著籌備大婚,下官得了最新的消息,不日北朔也要來派使臣來建康觀摩婚禮,鴻臚寺如今是忙得像一鍋粥啊,下官的心思還得往那處分,人都幾日沒著家了——”

    “北朔,要派使臣來建康?”謝瑾擰眉。

    他的印象里,北朔和大雍自三十多年前正式交戰起,兩國交惡,便沒再互相派過使臣來往。

    前幾日于震洲剛收復了云州兩城,北朔則又借機往東并了端州一城,兩國正是互不相讓、爭鋒相對的節骨眼。

    他們卻要派使臣過來參加婚禮,是有些蹊蹺……

    王觀一臉苦大仇深:“可不么!北蠻子明面上說是來觀摩大婚的,可多半是為了談判交換他們的將軍胡圖賽,不過目下還不知來的使臣是誰,所以這最終的賓客名單也還未拿來與殿下排對。”

    謝瑾若有所思,一時不言。

    王觀又試探問:“殿下,所以這大婚的帳簿——”

    謝瑾垂眸,無奈拿了回來:“既如此,我去給皇上吧。”

    王觀展顏起身一拜:“那真是麻煩殿下了!”-

    傍晚,天邊烏云翻涌,謝瑾持著雙龍金令入了陵陽殿。

    謝瑾此時站在陵陽殿正殿外的階梯上,抬頭便能看見滿宮張燈結彩的喜色,繁華奪目。

    兩人疏遠了這么多日,又想到他與裴珩那些瘋狂荒唐的情事,仿佛都已是上輩子發生的了。

    姚貴出來笑臉迎他:“殿下,皇上這會兒還在處理政事呢,不如您去偏殿坐著稍候?”

    打聽到此時殿內沒有其他官員在議事,謝瑾就猜到多半是裴珩在使性子有意耗著自己。若真坐著等,反倒不遂他心意了。

    “無礙,天不冷,我就在這等皇上忙完。煩請公公再去幫忙通報一聲。”

    半個時辰后,空中忽雷聲大作。

    頃刻間,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珠落在玉階上,如冰雹般凌厲,胡亂飛濺。

    殿內這才又出來個撐傘的太監,快步走到了謝瑾身邊:“殿下,皇上召見,請隨奴才來吧。”

    “多謝。”

    謝瑾這才穩步踏入了正殿,他的頭發與幾處衣角都有些沾濕了,但懷中的那本賬簿滴水不沾。

    他走到殿內的香爐后就站定了,沒再上前靠近半步,朝裴珩行了個禮。

    裴珩坐在御案前,瞥了他一眼,低頭繼續批閱折子,冷冷地說:“皇兄有事?”

    謝瑾:“來送此次大婚所用的賬簿,還請皇上過目。”

    他將那簿子雙手交給了身旁的太監,再由太監轉交給裴珩。

    “賬簿?”

    裴珩頭一回聽宮中備婚要先審賬的,也覺得新奇,便拿來翻閱了幾頁,還照著上面念道:“鑲金玉如意十八柄、九龍紋銀御杯一百二十盞、金茶筒十六雙,上面的數量規制都是對的,可這一頁居然只用了八百兩,莫不是皇兄以次充好,想隨便糊弄朕的大婚?”

    說著,他還故作不滿地用手指彈了下這賬簿。

    謝瑾面不改色地答:“真糊弄,我也不會來皇上跟前自投羅網了。這些多是內庫庫存的寶物,花錢只是請工匠選了最好的材料拋光修繕用的。”

    “舊物?朕這皇帝,當得可是寒磣啊。”裴珩吐槽了句,可也明白謝瑾這么做是為了什么,當下前線軍隊正是急需用錢的時候。

    于是裴珩擱了筆,話鋒一轉,問:“算過了嗎,能省出多少?”

    謝瑾心有定數,答道:“八萬兩,黃金。”

    “這么多?”裴珩微詫,一哂:“皇兄,會過日子啊。”

    他盯著謝瑾又問:“那皇兄可算過,朕要是不成這婚,又能省出多少錢?”

    謝瑾眉心稍凜:“這沒算過。”

    裴珩冰冷的臉透了絲不正經:“那你不如現在算算?”

    “沒影子的錢,皇上還是別盤算了,算了也不見得有。”

    謝瑾淡漠斷了他的念頭,鼻尖輕呼出氣,又以家長的姿態反問起裴珩:“皇上的婚服試了么?司衣局說派人問了幾次,陵陽殿都沒消息。”

    “忘了,好像沒試。”裴珩面色一沉,也回答得理直氣壯。

    謝瑾淡淡:“那皇上記得便好,若晚了司衣局來不及改。”

    “皇兄既然這般操心朕的婚事,那擇日不如撞日,你親自看著朕試。”裴珩陰陽怪氣地說著,便起身要往寢殿的方向走。

    謝瑾蹙眉,站著沒動。

    裴珩頓步,用充斥著壓迫感的聲音催促:“皇兄,過來——”

    ……

    陵陽殿寢宮。

    裴珩平日便都是自己穿衣,不喜歡旁人觸碰。

    可這司衣局精工打造的這件婚服委實中看不中用,繁瑣又笨重,比穿祭祀用的帝袍還更麻煩。

    裴珩套了兩層上身,此刻才穿到襯衣。

    他呼出一口燥氣,想到謝瑾還等著看,便耐著性子又套上一件暗紅的褂子。可他一下沒找到里層的龍紋盤扣,瞬間一陣心煩意亂,恨不能直接將這麻煩的婚服一把撕爛了,丟火里燒了了事。

    謝瑾見狀便走了過來,提起裴珩右衽的一個暗扣,輕聲提醒道:“皇上,這。”

    裴珩見謝瑾忽離自己這么近,心不覺漏了半拍,怒氣消散。

    他沉肩適應了片刻,就干脆明目張膽張開了雙臂,讓他幫自己穿。

    謝瑾既已拿著衣衽,騎虎難下,便將那排扣子一個個扣上。

    他見裴珩一動不動,看樣子是不肯罷休,只好幫人幫到底,又去衣架上抱起了那重工打造的婚袍,給裴珩披上。

    不過這件婚袍著實有些份量,謝瑾又刻意與裴珩保持了些距離,導致這個角度便有些使不上力,趔趄了下,鼻子險些撞到裴珩的臉上。

    裴珩的手也下意識地隔空一摟,將手臂護在了他的腰后。

    不過是有驚無險。

    分明離得那么近,可除了冰冷華貴的衣物和飾物,他們什么也沒碰到。

    兩人的氣息還是莫名亂了幾分。

    謝瑾始終沒有看裴珩,因此很快平復好了心緒,繼續專心為他穿戴。

    他替裴珩系好玉腰帶后,又為他戴上十二旒冠冕,將胸前六根赤色綬帶一一對齊,又將玄色蔽膝調正。

    待一切穿戴完畢,謝瑾就往后退了幾步,從遠處打量裴珩全身,將眼底的艷羨之色藏了起來,說:“倒是合身的,皇上可有覺得哪里不適么?”

    “朕……”

    裴珩舔了下唇齒,一下不知該說什么。

    他眼中望著謝瑾,想朝他走去,沒留意到婚服玉佩上的金鉤已與柱上紅緞纏住了。

    而這紅緞是從房梁掛下來的。

    他抬腳走了幾步,無意扯動,于是數米長的大紅綢緞就如曼舞般飄飄然,從屋頂緩緩落了下來,不偏不倚,竟覆蓋在了謝瑾的身上——

    宛如一件大紅嫁衣,將謝瑾巧妙地籠罩住。

    又像是他自己穿上的。

    連那紅緞的末端都十分識趣,落在了謝瑾頭上,溫柔地遮住了他的半張臉。

    新娘出嫁……

    裴珩心頓時狂跳不止。

    他從未有過這種強烈的感受,只覺得心快從喉嚨里跳出來,難受得隨時要死過去一般。

    可都這么難受了,他還是不知悔改。直盯著眼前的“新娘”,竟一刻也舍不得移開視線。

    須臾一瞬,又恍如過了很久。

    久到,他與謝瑾昭告天下、三聘六禮、紅妝十里、夫妻對拜……都如走馬燈般在他的腦海中過了一遍。

    第50章 雨傘 “也當是朕送他一個人情了。”……

    君子正其衣冠。

    謝瑾反而覺得一陣窘迫, 抬手要先取下自己的“紅蓋頭”。

    手腕就被裴珩握住了——

    他一愣,目光隨之往下,便從那道紅緞縫隙下看見了那雙婚靴, 與自己的腳尖貼在一處。

    可裴珩宛如被冰凍了般, 良久也沒有說話。

    謝瑾心中油然生出一股莫名之感, 可說不好為何,他竟有些不忍打破此刻的氣氛,于是一時也僵著沒動,從胸中緩緩舒出一口氣, 而后輕聲溫言:“皇上, 怎么了?”

    裴珩還是沒有應答, 但他的每一聲呼吸都在謝瑾耳邊清晰可聞。

    “……皇上?”

    謝瑾的心猝然一顫。

    他突然感受到似有什么東西如羽毛一般落了下來,隔著紅緞, 很輕柔地觸碰了下自己的額心。

    轉眼間, 又無跡可尋。

    謝瑾好奇,隨即一把掀開紅緞,抬眸看向裴珩。

    可只見到他那雙天生魅惑的帝王狐貍眼已恢復了冷意,甚至比方才還要更添幾分薄涼。

    “婚服既已試過了, 皇兄應當滿意了吧?”

    聽他話里含刺, 謝瑾不知又怎么惹了他。

    不過裴珩陰晴不定,謝瑾也沒多介意。他解開纏繞在身上的紅緞,平復下心緒, 便說起白天的見聞:“聽王尚書說,北朔要派使團參加大婚, 可有此事?”

    裴珩一凜,喉間淡漠地應了一聲。

    謝瑾:“如今兩國正在交戰,皇上, 我認為此事——”

    “此事,皇兄就不必管了。”不等他話說完,就被裴珩冷冷打斷。

    謝瑾眉頭微擰。

    這半年多來,裴珩雖也不是事事都與謝瑾商議,可從謝云案到換相,再到秋闈改制,兩人一直都在要緊關頭互相通氣。

    儼然已成了一種默契。

    裴珩如此態度,著實令謝瑾有些始料未及。

    裴珩不經意地脫下最外層婚袍,輕聲嘲弄:“皇兄這段時日替朕安心操辦婚事即可,一介弄臣,再去插手兩國外交,像話么?”

    謝瑾吸了口涼氣:“那,皇上可是有自己的打算?”

    這身婚服穿起來麻煩,可脫起來利索。

    很快,裴珩只剩了件暗紅色的里衣,絲制布料沿著他健碩的骨骼肌肉垂了下來,將他肩背的線條勾勒得恰到好處。

    謝瑾稍避開視線,奉勸道:“無論如何,眼下戰局未定,北朔只是丟了懸河的幾個要塞,兵力國力尚在,遠犯不上為了胡圖賽一人,就派使臣專門來建康求和。他們此行,定是有什么別的目的,皇上不可輕易作決斷——”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只是開門迎客而已,他們既然敢來,朕又有什么不敢的?”

    裴珩不耐冷瞥了謝瑾一眼,又解開里衣的暗扣,敞開衣襟,露出胸前那緊實勻稱的肌膚,朝他走了過去:“看樣子,皇兄今晚是不想走了?”

    謝瑾嗅到那熟悉危險的氣息,自覺往后退了一步。

    裴珩走得很慢,卻步步緊逼,喉間生出曖昧的肅殺之意:“皇兄要進言,可不能學前朝官,弄臣有弄臣的規矩。不妨去龍榻上說,朕爽了,或許還能聽進去幾句呢?”

    “無恥……”謝瑾的后背一下抵到了屏風,他回想到了什么,不由耳根一陣泛紅,覺得羞恥難耐。

    裴珩冷笑,眼尾露出一分狎褻,盯著他薄透的面頰說:“朕是無恥,否則怎么知道皇兄還能流出那么多壞水?別人不知,朕難道還能不知道么,你就是個假菩薩——”

    裴珩已許久沒說過污穢不堪之辭,來刻意激怒謝瑾了。

    換做從前,謝瑾壓根沒什么感覺,不惱不慍,或許還能一笑置之。

    可謝瑾猛然發覺如今不同了。

    此刻他不加以克制,心底輕易就能生出一股怒意,還牽動著他的五臟六腑,隱隱作痛。

    “皇兄,如何啊?來都來了,留下來再陪朕瘋一把?”裴珩卑劣的玩味更甚。

    于是雨還未停,謝瑾抿唇沒說告退,冷著臉轉身便大步離了寢宮。

    裴珩望著他離去的方向,臉色一變,終以落寞收場,扯下身上的衣服,又往地上懨懨一扔。

    姚貴知道兩人又鬧得不歡而散,過了會,才敢貓著身子進來通報:“皇上……耿磐大人已在正殿等了一會兒了,您看,要不讓耿大人回去,改日再來?”

    還多的是正事要辦,裴珩定了定心,便忍著不快道:“不必了,朕馬上過去。”

    “是。”

    “等會。”

    裴珩低眉望著庭中急雨,猶豫半分,還是吐出一句:“他拿傘了么?”

    ……

    耿磐是個夜貓子,都是晚上審案,有了進展往往也都是夜里來報。

    裴珩換了身輕便衣服,又坐回到了正殿。

    耿磐朝他行禮,油腔滑調:“皇上,兩個案子皆有了眉目,不過一個是好消息,一個是壞消息,您呢,是要先聽好的,還是壞的?”

    裴珩沒什么興致:“壞的吧。”

    耿磐:“皇上可還記得一月前,趙侗指認秦焦是煽動考生作亂的幕后主使,微臣便抓了秦焦來審問,可此人相當厲害,他來刑部半月,每日都穩若泰山,言談舉止滴水不漏,還舉證了新的線索,反咬趙侗一口——”

    裴珩挑眉:“繼續說。”

    耿磐將完整的案卷呈上:“皇上請看,重新盤順所有人證物證后,的確是指向趙侗一人,如此一來,他還多了個構陷朝廷命官的罪名。”

    裴珩翻了下供詞,嗤道:“你們刑部這么多人,都玩不過一個秦焦?”

    耿磐訕訕答不上話:“嗐,這……”

    貢院風波已翻了篇,朝中還多的是棘手的事,裴珩也懶得再去深究:“行了,玩不過便放了吧,不過此人不簡單,日后還得留心盯著。”

    “是,皇上。然后這好消息——”

    說起好消息,耿磐反而壓低了聲,偷雞摸狗般:“便是刑部已掌握了審刑院西閣縱火案的實證,足以證明康府之人便是主謀。不過康太師位高權重,到底與秦焦的身份不同,刑部不敢擅作主張。”

    裴珩目色一深,指尖摩挲起案卷的頁角,冷聲道:“此案暫且擱置。”

    耿磐一怔:“皇上,這是為何?這案子查了半年,好不容易……”

    “康懷壽是個權臣,可也是當世有名的酸儒,秋闈首次改制,仍有不少爭議,那幫讀書人需要靠他鎮。”

    說著,裴珩又不禁回想起謝瑾是如何形容康懷壽其人的。

    德行高潔,不慕名利。

    裴珩雖還是不信,可他不由得顧及在乎謝瑾,半晌,喉間輕扯:“也當是朕,送他一個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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