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洛九娘這雙眼睛,那晚的記憶再次浮現上來,一幕幕畫面清晰又真實,甚至連手臂上的刀傷都隱隱作痛。
“既然不說,那就繼續在牢里反省。”
謝無陵松開手,他力氣大,洛九娘這會兒本來就頭重腳輕,被他這么一丟開,身子便軟軟地倒在稻草堆里。
謝無陵捂住手臂,掌心傳來濕漉漉的痕跡。
看來那刀傷又裂開了。
他盯著洛九娘,嘴上卻吩咐謝吏道:“去搜一下另外一匹絹布。”
“是。”
謝吏看了眼趴在地上的洛九娘,心下雖然有幾分憐惜,但還是照著謝無陵的話去做了。
“不要——”
洛九娘聽到謝無陵的吩咐,強撐起身,用手去拽謝吏的衣袖。
她沒多少力氣,但謝吏卻不敢掙扎。
在聽到洛九娘說‘不要’后,謝無陵心頭更怒了,也更加確定另外一匹是給她同伙的。
他扯過她的手臂,將她拉至自己身前。
謝無陵大手掐住洛九娘的脖子,眼神是發了狠,“既然不是,為什么不讓搜?”
他手上力氣很大,掐著洛九娘的命脈,讓她呼吸不暢,蒼白的臉色瞬間漲得通紅。
洛九娘張大眼睛,瞳仁黑白分明。她眼角濕潤,聲音也帶了些沙啞的哽咽,“因為、不想讓郎君看見。”
謝無陵:“到底是什么東西,是我不能知道的?”
如果她承認,他或許可以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她一條生路。
洛九娘閉上眼,不再看他,也不再言語。
氣氛陷入詭異的安靜里,只有謝吏翻找東西時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須臾之后,身側終于來了謝吏的聲音,打破了這靜謐的氛圍。
“刺史,東西、東西找到了。”
他掀開床上破破爛爛被褥,將找到的絹布遞了過來。
謝無陵放開洛九娘,然而等他看到絹布上的內容上,神情頓時僵住。
這上面并非是什么聯系同伙的證據,而是一幅賀壽圖。
這幅圖應該還沒完成,絹布下方的名字是“景澄贈”,后面那個‘送’字才繡了一半。
景澄是他的字。
看來她是想用他的名義贈送。
謝吏吶吶出聲,“過兩天便是徐夫人的壽辰了,這幅繡圖應該是如夫人準備的。”
看著手里的賀壽圖,一瞬間,謝無陵心頭涌入很多復雜的情緒來。他合上帕子,一低頭,親眼看見洛九娘在自己面前倒了下去。
“刺史,如夫人昏到了!”
謝無陵眸光黑沉。
他將絹布丟下,扯過洛九娘的手。這時他才發現,她身上滾燙得嚇人。
“快去找大夫。”
謝吏:“屬下這就去。”
-
洛九娘醒來時,渾渾噩噩的腦袋清醒了許多。
她睜開眼,看見了守在自己身邊的阿月。她張了張嘴,聲音依舊沙啞,“阿月。”
聽到洛九娘的聲音,阿月頓時便紅了眼睛,小聲啜泣道:“如夫人,您可算醒了,大夫說您這次傷風嚴重,若是醒不來——”
洛九娘在阿月的攙扶下起了身,“我睡了多久?”
阿月回:“一天一夜。”
洛九娘坐起身來,環顧了一圈,發現自己是在南橋院的廂房。
她又回來了。
洛九娘摸了摸身側,“我的絹布呢?”
“什么絹布?”
“一塊繡著賀壽圖的帕子。”
“是這個嗎?”
阿月從梨花木椅上拿起帕子,“這是郎君今早送來的。”
洛九娘匆匆接過絹布,翻來覆去地檢查了一番,發現了背后有劃開的痕跡。
她心思微沉,看來謝無陵對她還是不放心的,即便是送給徐夫人的賀禮,他會都仔細檢查一番。
洛九娘收起絹布,又問道:“徐夫人壽辰是多久?”
阿月:“就在今晚。”
洛九娘嗯了聲,掀開被子,從床上起身。
她還沒好利索,有些頭重腳輕,從床上起來時差點就跌了下去,幸好阿月扶了一把。
“如夫人要什么?奴去給您拿便是。”
洛九娘道:“去幫我那些針線過來。”
阿月雖然不理解,但還是照做了。
洛九娘接過針線,把那個沒繡完的‘送’字繡好,并且又把謝無陵劃開的地方一一填補好。
阿月在背后看著,悄然嘆息了聲。
如夫人真是太慘了——
自從去了別院,就沒有一天安生日子。如今又因為和那勞什子刺客長得像,就被郎君關進地牢里受苦。
洛九娘病還未好全,坐了會兒,就有點累了。
她繡好絹布,叫了聲阿月,“阿月,扶我起來。”
阿月沒應,自動遞過來一雙手。
洛九娘搭在手上,手指碰到了一層粗糙的厚繭,是長年累月用兵器后留下的,跟阿月這種后宅侍女的手完全不同。
洛九娘驚覺不對勁,抬頭一看,竟然是謝無陵。
她臉色一白。
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
謝無陵見她這動作,不悅地皺起眉,“怕我?”
洛九娘搖頭。
話雖是這么說,但澄澈的瞳仁里還是流露出一些恐懼來。
“為什么要繡這個?”
謝無陵從她手中抽走了絹布,發現上面的“送”字已經繡好了。
洛九娘抬頭,想伸手去搶,絹布卻被謝無陵舉得高高的。
她無奈,只得輕聲說:“聽獄卒說,徐夫人的壽辰就在這幾日,妾身想繡一副壽宴圖獻給她。”
她的聲音很輕很小,散在風里,幾乎細微到聽不見。
“去年徐夫人在曲陽,妾身不能替郎君盡孝心。聽聞今年徐夫人回了江州,妾身想盡一些綿薄之力。”
謝無陵沉默,一時竟覺得手里的絹布燙手。
他想過她找獄卒要來絹布,是給外面的同伙傳遞消息,卻從未想過這絹布是她為母親祝壽的。
“那之前為何不說?”
“郎君不信任妾身,即便是妾身說了,郎君也是不信的。”
洛九娘微微偏頭,露出了脖頸上的傷疤。語氣有幾分哀切,“妾身脖頸上的傷疤,就是最好的證明。”
謝無陵不說話。
在他這里,沒有找到那晚的刺客,就不能信任她。
這會兒謝無陵心下也有幾分動容。
他把絹布重新放回去,轉身便走。
“郎君。”
洛九娘看著他的背影,急急地喊了聲,“等妾身風寒好后,您還會把妾身送進地牢嗎?”
謝無陵沒回答她這話。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向洛九娘。
他背著屋外的秋陽而站,表情看不真切,就連語氣也聽不出來變化:“晚上壽宴,我會派人來通知你的。”
-
謝無陵走后,房間內重歸于安靜。
見洛九娘神色有些低迷,阿月張了張嘴,想說些安撫的話,卻被洛九娘出聲打斷了。
“阿月,我有些乏了,扶我回床上休息吧。”
阿月點點頭,只好將安撫的話一股腦地咽了回去。
“是。”
洛九娘躺在柔軟的被褥里,想起在地牢的那些天,其實她心頭還是有些后怕的,甚至閉上眼都覺得有老鼠在咬自己。
腦袋里昏昏沉沉的,不多時,洛九娘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一直睡到了申時,直到謝吏過來通知壽宴快開始了,她才被阿月叫醒。
洛九娘梳洗打扮了一番,遮掩了憔悴的氣色,人看著明艷了些。
今晚來的人很多。
洛九娘一到,便吸引了不少探究過來的目光。
都說江州刺史謝無陵府中有一貌美姬妾,讓人見之便過目不忘,荊州刺史趙承之子趙翦對她一見傾心,甚至不惜自損利益也要與謝無陵交換。
今日這么一見,這美妾果然如傳聞那般。
自洛九娘一來,謝無陵便注意到了她。
今日是長輩壽辰,她穿得莊重了些,但消瘦的身影幾乎快撐不起衣袍了,似乎風一吹就回倒。
洛九娘被侍女帶到了徐夫人面前,行了禮。
徐夫人是老刺史的結發妻子,兩人是年少夫妻,成親后恩愛有加。沒過多久,徐夫人便有了身孕。只是不巧的是,孩子快足月時,徐夫人在上山拜佛途中,遭遇劫匪,孩子沒有保住,就連她自己也無法再孕。
從那以后,夫妻兩人關系變得冷淡,直到王夫人進府后,誕下長子。
徐夫人已年過半旬,但面色紅潤,皮膚也緊致可破。
只是多年的后宅斗爭,讓她眉眼多了幾分凌厲。
洛九娘將自己準備的賀壽圖獻了上去,溫和有禮道:“夫人,這是妾身繡的賀禮,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徐夫人視線落到洛九娘身上。
她回江州后,便聽說了洛九娘的事,種種事跡讓她尤為不喜,讓她想起了曾經和她爭寵的王夫人。
如今見洛九娘行為舉止莊重、規范,倒也沒有難為她。
她抬手讓侍女收下圖,并未當會兒事。
洛九娘并未在意,獻上賀禮后,便乖巧坐在了謝無陵的旁邊。
她剛坐下,就察覺到不遠處緊緊粘著她的目光。
是徐玨。
看到洛九娘,徐玨急得抓耳撓腮。
那幾天,有阿陵的命令,他不能上監獄探望。后來又聽說她受了風寒,昏迷不醒,他在南橋院外徘徊,卻被謝吏攔在了外面。
這會兒在壽宴上看到她,他心里有好多話。但有姑母看著,他又不敢大膽上來詢問。
謝無陵似乎也察覺到了徐玨的目光。
他輕呷了一口酒,不咸不淡地開口:“我這表兄見過美人無數,如今倒是栽了跟頭。”
洛九娘明白謝無陵畫中的意思。
她臉色微白,小聲為自己解釋:“郎君,妾身與徐家表兄并未接觸過。”
謝無陵:“聽說他來地牢看過你。”
洛九娘如實回道:“他確實來找過我。”
謝無陵沒說話,只是自顧自地喝完了酒杯里的殘酒。
自從洛九娘被關入監牢后,徐玨就經常來他耳旁吹風,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雖不會在意一個姬妾的存留,但就這么白白地送給徐玨,他心頭定然是不悅的。
當然,他的東西也容不得別人覬覦。
洛九娘見此,給他往酒杯里倒了酒。
她咬了下唇,正準備開口,忽而聽到一陣絲竹之樂響起。
是府中準備的舞姬上臺了。
洛九娘不得已停下話頭,轉頭看向水榭臺上,目光鎖定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上。
她瞳孔猛縮,衣袖下的雙手捏緊成拳。
在青影閣這么多年,洛姨教她最多的便是——遇事不能慌亂,不能讓人看出端倪來。
半晌后,她松開了手,面色恢復無常。
洛九娘強撐起了笑意,視若往常那般淡然地飲茶、與周邊人交談。
正熱鬧著,水榭臺上正在跳舞的舞姬突然提劍朝謝無陵這邊刺來。
“郎君,小心!”
洛九娘連忙起身,沖過去推開了背對著水榭臺、正在與人飲酒的謝無陵。
那一劍便直接刺入了她的胸口。
突入起來的變故,讓賓客們亂成一團。守在外面的侍衛及時沖了進來,將舞姬團團圍住。
謝無陵怔愣了一瞬,他想伸手,卻沒有接住洛九娘。她像是一片羽毛那般,輕飄飄地落到了地上。
無聲無息一般。
“留活口。”
謝無陵沉聲吩咐沖進來的侍衛。
“是。”
謝無陵蹲下身,看著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的洛九娘。她胸口上的血似乎止不住了,咕嚕咕嚕地往外冒,濡濕了單薄的衣裙,順著手臂流到地上。
許是血的顏色過于鮮艷,刺到了他的眼睛。謝無陵忽而改變了注意,轉頭看向人群中的舞姬,聲音是從未有過的陰狠冷冽。
“抓住后,就地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