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辰上亂作一團。
在洛九娘倒下的那一刻,耳朵里似乎聽不見任何外界的聲音了,她只能看到在自己面前來來回回的賓客與侍衛。
喉嚨涌上腥甜,鮮血不受控制地大口大口吐了出來。洛九娘瞳孔縮緊,眼睛緊緊盯著水榭臺上的刺客。
直到閉眼的那一刻,她看見行刺的舞姬被侍衛們按在了地上。
…
“抓住后,就地處死!
謝無陵冷聲吩咐完侍衛,便打橫抱起了倒在血泊里的洛九娘。
他身上也沾滿了洛九娘的血。
那血就像是流不盡一樣,將她半邊身子都染成了血紅。
徐玨在看到洛九娘倒地后,心都快碎了。他目光一直追隨著謝無陵的身影,身體也跟著他到了內室門外。
來診斷的依舊是上次的女大夫。
她看著床上氣息奄奄的洛九娘,眉頭微蹙——這已經是這半月里她第三次來別院為如夫人診病了。
這次比前兩次嚴重得多。
女大夫動作利落,她剪開洛九娘傷口周圍的衣服,清理干凈血跡后,又仔細檢查了這劍傷的具體位置與深度。
“大夫,夫人她怎么樣?”
不等謝無陵開口,一旁的徐玨倒是率先問起來。
女大夫拉上床幔,遮住了里面的光景。她看向謝無陵,神情有些許的凝重,“刺史,這次如夫人恐怕是性命堪憂,那劍傷差幾分就要到心口了,又加上她前陣子起了高熱,底子單薄,這回怕是支撐不住的。”
聽到高熱兩次,謝無陵微微繃著的神色有了一絲裂縫,他看向女大夫,聲音帶了幾分不容置喙的強硬,“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必須救活她!”
“是。”
女大夫掌心冒出了冷汗。
要救活一個瀕臨死亡的人,是何其艱難。
她斟酌著語句,說道:“如夫人此次的情況并不明朗。若是三日沒有醒來,便是神仙也救不回來了,這三日里還需得千年人參續命!
一聽到千年人參,被冷落很久的徐玨插話進來,“千年人參?我那里有,大夫您要多少?”
女大夫:“徐郎君若是有多的,盡管拿來!
徐玨連連點頭,丟下一句‘我馬上回來’后,就匆匆去取人參了。
謝無陵看著徐玨的背影,眉峰不由得蹙了起來。
他一直以為徐家表兄只是看中洛九娘的美色,沒想到見人受傷,他竟是這般的緊張。
女大夫重新返回簾幔內,為洛九娘包扎傷口。
床幔若隱若現,里面的光景并看不真切。
謝無陵目光落到那層床幔上,凌厲的眉被皺成了川字。
“稟告刺史,刺客已經落網!
這時,屋外傳來謝吏的聲音。
謝無陵收回目光,轉身走了出去。
謝吏行了禮,忐忑地觀察著謝無陵的神色,見謝無陵臉色偏沉,問道:“刺史,刺客已經關進了地牢,還需要、就地處死嗎?”
以往抓住行刺之人,刺史定會施以酷刑,好好審訊一番。
但這次,破天荒的,刺史竟讓他就地處死。
這么重要的刺客,謝吏猶豫了一番,還是前來詢問了謝無陵的意思。
謝無陵回頭看了一眼室內。
女大夫還在包扎,許是傷口的刺痛,讓陷入沉睡的人發出一聲痛苦的呢喃。
謝無陵收回了視線,沉聲道:“去地牢!
“是!
謝無陵再一次來了地牢。
上次來是因為洛九娘。
地牢里腐朽潮濕,一踩上去,似乎能聽到滋滋的水聲。
木制的十字架上,鐵鏈綁著一身舞衣的女刺客,不過因為前廳的打斗,她身上的衣衫早已變得跑破爛爛。
因為沒有謝無陵的命令,刺史府的侍衛還未對她使用極刑。
洛青聽到腳步聲,頭也未抬,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模樣。
謝無陵把玩著手里的長劍,地牢昏暗的光影下,他眼底一片陰翳,似翻涌著的夜色,令人望而生畏,壓迫感十足。
“誰派你來的?”
洛青緩緩抬頭,眸子看向他,唇角輕嗤。
這一聲嗤笑,不輕不重,正好落在了謝無陵的耳膜里。
像這樣梗著脖子死不承認的刺客,他見過了太多。
那種意志力強硬的,無論施以何種重刑都不會開口;還有一種是剛開始嘴硬,到最后真上刑具了,他又開始求饒了。
謝無陵樹敵眾多,想要依附他的人有,想要將他處置而后快的也有。
謝無陵并不在意洛青的態度,淡聲問道:“是西川?還是趙承?抑或是、馮太后。”
聽到‘馮太后’三字,洛青長睫一顫,但依舊未開口。
這時,謝吏遞過來幾根纖細的銀針,“刺史,這是從刺客身上搜出來的!
謝無陵視線落到銀針上,一眼便認了出來——跟烏鴉、以及射向自己的一模一樣。
“除了這些,還有沒有別的?”
謝吏搖頭:“沒有,除了這些銀針,她身上沒有一件能證明自己身份的!
謝無陵聞言忽而想到什么,起身走到洛青面前。他抬手遮住洛青的下半張臉,只留出一雙眼睛來。
這雙眼睛同洛九娘有幾分想象,也與那晚的刺客也相似極了。
銀針、眼睛——
一切似乎都聯系上了。
謝無陵心間郁結了一團氣,壓迫得心臟有些許難受,以至于連捏斷手里的銀針,指腹溢出了血珠他都沒發覺。
“刺史,那這刺客該怎么處理?”
謝吏的話讓謝無陵回了神,“用刑,打到招為止!
“是!
謝無陵轉身就走。
不久后,地牢里便傳來了一道道悶厚的鞭聲。
-
徐夫人的壽辰出了這么大的事,她甚覺得鬧心,第二日便決定返回曲陽。
臨走時,也欲將徐玨帶走。
徐玨卻有些猶豫,“姑母,我想留在江州!
這個侄兒也算是徐夫人看著長大的,能不知道他想在江州的心思么?便直言不諱道:“阿陵那姬妾都能為他擋劍,就意味著她不會再跟著你了。”
徐玨搖搖頭,他似乎認了理:“只要阿陵同意便可。”
“我不同意!
話音剛落,耳邊便傳來了謝無陵的聲音。
徐玨回頭,看見謝無陵頎長的身影出現在房門門口,臉色驟然發白,就連心臟也不由得高高懸起。
謝無陵視線落到徐玨身上,神色頗冷。
“表兄!
他將話語重復一遍:“我不同意將姬妾贈給你!
似乎是意料中的回答,但徐玨有些不服氣,“我可以拿出東西交換。”
即便是當著徐夫人的面,謝無陵絲毫沒有給他半分薄面,他哼笑了一聲,眼底有幾分嘲弄,“表兄身上沒有我想要的東西,也沒有便于我的利益。”
如今整個徐家都依賴他生存,毫無利益價值可言。
就連他的養母徐夫人對他,也無可奈何。
徐玨身形踉蹌,整個人都傾頹下去。
還記得幼年時,他喜歡的東西就算是謝無陵的,姑母也會要他讓給自己。
如今他得勢了,成了江州之主,也成為了徐家高不可攀的存在。
徐家的權勢就跟這名姬妾一樣,他想給就給,不想給——連姑母出面都沒有用。
-
洛九娘這次重傷一直高燒不退。
女大夫說了,為她吊著的參片不能斷。
這三天里阿月一直衣不解帶地照顧,卻遲遲不見洛九娘有要醒的樣子。
她偷偷哭了好幾次。
如夫人這是造的什么孽?明明去參加壽辰之時還好好的,結果回來后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終于,在第三天傍晚,昏迷中的洛九娘慢慢睜開眼。
她張了張嘴,喉嚨里像是塞進了棉布,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阿月撲到床邊,再次小聲啜泣起來,“如夫人,您終于醒了!
洛九娘想朝她彎彎唇,但身體疼得厲害,讓她任何表情都做不了。
阿月擦干凈了眼淚,“奴這就去通知刺史!
洛九娘幾乎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才抓住了她的手。
阿月回頭,看著洛九娘伸過來的手,“如夫人,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倒洛九娘唇角翕動,好半天,才沙啞地發出了聲。
“刺、刺客怎么樣了?”
阿月這三日都在內宅伺候,對刺客了解的并不多。但每次謝吏過來時,她都會聽到一些細枝末節。
“如夫人放心,刺客已經被抓起來了。聽謝侍衛說,他們從刺客手里搜出了銀針,已經確定那人就是當晚夜闖營地的之人!
洛九娘身形微微顫抖,也不知是因為身體冷,還是因為傷口疼。
阿月繼續說:“那刺客把您害成這樣,想必郎君是不會放過她的,如夫人您且安心好了。”
洛九娘沒回,只是泛紅的杏眸里流了出來兩行清淚。
阿月嚇壞了,她忙替洛九娘擦了擦面上的淚珠,“如夫人,您是不是傷口疼?奴這就去把郎君叫來!
這次洛九娘沒有再阻止她,也沒有力氣再拉住她的手。
之前重陽佳節,她與謝無陵上山插茱萸時,她曾說過她的阿娘因為救她失手殺了老鰥夫而被收押監獄,以命抵命。
她并未對謝無陵說謊,這便是她幼時的身世。
但后半段,她并未告知——
其實阿娘沒有死,她被當朝的馮司徒救了出來,并認了她為女兒,隨后又將其送進了宮。再后來老皇帝駕崩,皇位傳給了最小的一個兒子,她便成了馮太后。
阿娘剛進宮時,礙于身份不能承認她。
彼時,馮司徒正欲為阿娘培養親信,她為了能進宮陪伴阿娘,便偷偷加入了青影閣。
她進去時排名第九,故而叫做九娘。
洛青既是她的上峰,又是她的師父,她的功夫都是她所傳授的。
這些年里,跟她相處最多的是并不是高高在上、已成為太后的生母,而是這個如母如師的洛青。
洛青只是表面嚴厲,實際上對她很好。
就像這一次,洛姨明知道在壽辰上刺殺謝無陵是死路一條,但她還是這么做了,為的就是保全她。她也知道,光是行刺不足以為洗清她的‘嫌疑’。所以,她便帶上了自己慣用的銀針。
洛九娘傷口疼得厲害,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如今,洛姨落到了謝無陵手上,必定會受到重刑,或許、到最后死時都不能保留一條全尸。
門口傳來腳步聲。
是阿月帶著謝無陵回來了。
謝無陵在聽到洛九娘醒來的消息后,便匆匆結束集議,趕往了南橋院。
房間內彌漫著一股濃郁的藥味,除了炭火的噼啪聲,再無任何聲音。
謝無陵腳步不由得放慢,他掀開簾幔,坐在了床邊。
病床上的洛九娘氣息微弱,臉頰蒼白毫無血色。
“阿竹!
謝無陵聲音依舊平平,但低沉的音色里似乎帶了些許的憐惜之意,“刺客之事,我已經查明,與你無關!
病床上的洛九娘緊閉著眼,聽見謝無陵的聲音后,長睫輕顫,眼淚再次滾落了下來。
謝無陵心臟好像是被銀針扎中,有些刺痛。
但這點痛對他來說,并無影響。
他伸出手,想要去握住洛九娘的手腕,卻在這時被她無聲地躲開了。
謝無陵的手,落了空。